暮春的雨绵密如针,将山间的小路洇出一个个小坑,青翠的绿叶覆盖上薄薄一层水珠,倒映出抹人影。
一柄素纸伞斜斜挑起,露出伞下一截玉白的手腕,雨淋过的指节在小腿高的草丛间流连,最终择了一株叶子上有皱纹的草药,扔进背后的篓子里。
“终于寻得你了。”
燕瑾生了一副薄情相,眉梢锋利,眼尾微挑,偏生鼻梁上一点朱砂痣,硬生生把三分冷傲压成了风流。
“那病秧子几日不见好,枉费这么多草药,若是醒了,定要好好讹他一笔。”
他嘴上嘀咕着,还是把伞稍稍往后斜了斜,将篓子里的草药护得严严实实。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雨多湿滑,燕瑾新换的衣袍上都溅上不少污水,黑灰的水渍映在霜白的袍角异常显眼。
“啧。”
他有些不耐地撇了撇嘴,空出来的手稍稍提了提过长的衣摆。
“赵大夫回来了,连日阴雨,山径湿滑,劳烦先生奔波了。”
刚过村口,村头的一位妇人就急急忙忙追了上来。
她家郎君昨日淋雨受了风寒,恰逢药馆草药紧缺,燕瑾只得天光未明便上山采药了。
“不妨事,您先随我去药馆取药吧。”
这座村落坐落于大晟疆土的边界处,前方不远处便驻扎着平定突厥的定北军,定北军不善雨战,对这种天气毫无抵抗,粮草运送不及,将士们身体也有点吃不消。突厥也是算准了时日,对定北军发起猛烈且不间断的进攻,逼得他们节节败退,甚至连将军都失踪了,生死未知。
“定北军已经开始征募壮丁了。”妇人眉头紧锁。
他们一家三口,小儿年幼,郎君身体又不大行,平时在镇子上做些不费劲的散役才能勉强养家糊口,郎君这一倒,整个家都没了顶梁柱。
近日,镇上征募壮丁的政策已经下发到各家各户了,就近征兵,可他们这个村子也都是些老弱妇孺,连青壮年都找不出来几个,燕瑾算一个。
前些年战争初起,害怕被波及的村户早迁往内地,只剩他们这些搬又搬不走,躲又躲不掉的留在这。
但前方战事确实吃紧……
“此药需以文火煎服,连服七日,忌食生冷,戌时前服下药效最佳。”
妇人颤抖着手接过药方,“多谢赵大夫。”
燕瑾住的房屋就在药馆后面,送走妇人之后,他先是转去后屋看了眼床上的人,见人没醒就直接去药寮熬药去了。
床上的男人是他前几天去山上采草药时捡回来的,彼时男人奄奄一息地靠坐在树干上,长直的黑发汇成缕散在面前,血腥味直冲燕瑾天灵盖,肩头甚至还有一道箭伤,上衣被浸透贴在胸膛上,不知是血还是汗。
男人身上只穿了一身黑色的常服,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燕瑾一时也判断不出他的身份,谨慎地观察了半响才挪着步子靠近。
他第一反应不是去观察伤势,反而是拿枯枝拨开了遮在男人面前的长发。
长得不错。
这是燕瑾对男人的第一印象。
男人双眸微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唇线抿成一条,鼻尖上还带了个小伤疤。
啧,美中不足。
燕瑾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仅凭一面之缘哪能辨人善恶。若侥幸救个好人,自是功德;可若不幸遇上祸害,徒惹生非。
他向来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好运道。
“你自己好好的吧。”
燕瑾说完这句话就起身捡起篓子准备走了。
可他才刚踏出一步,便被男人拖住了脚步。
带着血腥的手抓在燕瑾茶白的衣袍上,留下一双血手印。
……?
燕瑾满头问号,刚想回头找男人好好说道说道,那人又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额面正巧砸在他鞋背,又是一个印子。
燕瑾一脸气愤,奈何找不到地方撒气,最后气呼呼地揪掉了男人一小撮头发。
回去一定要狠狠地扎小人诅咒他!
回到医馆后燕瑾还是有些气不过,又招呼着几个村民把男人抬回来了。
他初来到这个村庄的时候,身无长物,凭着一门手艺走到现在也只勉强够吃喝,时常还要倒贴银钱,存粮本就不多还被这个素昧平生之人折去许多。
若不要他赔偿,我燕瑾二字倒着写!
一阵微风吹来,整个药馆都弥漫着清苦的药香。
淡淡的味道跨过庭院,悄悄来到了后屋。
可能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床上的男人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个看着并不结实的房梁,上面甚至还有老鼠啃咬出来的洞。
……这什么地方?
男人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弄脏了一个郎中的袍角上,他尝试活动着身体,感觉心口的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甚至连他身体积压许久的老毛病都消散了些许。
神医吗?
药香味越来越浓。
男人撑起身子半靠在床头,等着脚步声靠近。
嘎吱——
门开了。
一个身着霜色长袍的人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这不就是那天被他弄脏袍角的郎中吗?
这件衣袍跟那天的不是同一件,但袍角溅上的雨水依旧非常显眼,按照男人对他仅有的了解——这衣袍在他身上待不了半个时辰。
“你终于醒了。”
来人好似松了口气……
男人掀开被子起身,“在下沈以楼,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沈以楼——当今圣上特封的定北将军,自小在边陲长大,刚够年纪便参军历练,铁谷之战力压突厥三年不敢来犯,一战成名,因而受封。
这次也是因为老将军卸甲,又恰逢突厥猖獗,才被皇帝破格提拔了上来。
燕瑾听闻过不少沈将军的事迹,年纪不大,各种决策却很老练,大晟的人都给他夸得天花乱坠的,但燕瑾总感觉他从旁人口中了解到的沈以楼少了些活气。
不过——是将军就更好了,有钱有权,坑起来不欠良心。
燕瑾淡笑着开口,“无妨,沈将军既已转醒,咱们的帐是不是该好好清算清算。”
“什么帐?”
燕瑾笑意更浓,“想必将军还记得,三日前将军弄脏了我的衣袍与鞋袜,作价五百两,这些时日为了给将军诊治,各类草药、汤羹,包括——这张床榻,算八百两亦不为过,统共一千三百两,将军打算如何偿还?”
沈以楼窘迫地摸了摸口袋,空的。
“我没钱。”
堂堂将军怎么比他一个落魄的郎中还穷。
边界战事紧张,他又不是能什么软磨硬泡的人。
反正以后回了京都有的是机会,还怕人跑了不成。
燕瑾佯装平静地把手里的药碗递给他,“无妨,沈将军军务紧要,把药吃完就走吧。”
虽说军队少一个将军,跟他缺些银子可不能等同而语,但他也不甘白干了这么些天。
“但这账……还望将军谨记,来日,可是要讨回来的。”
沈以楼抱着药碗一口闷下,“先生大恩,不如随我回军营。”
……?
“不去。”
燕瑾拒绝得很干脆。
钱没要到总不能还把自己搭上吧。
“先生,先生!”
燕瑾一出房门,就撞上了急匆匆跑来的男孩子。
这个男孩子唤作云湛,是一户村民家的小孩,送来他这当学徒的,跟着他好几个月了,男孩子机灵,学得很快,基本的抓药和诊断都不在话下。
云湛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性子太急了,燕瑾说过他好多次,还是改不了。
“何事惊慌,”燕瑾轻轻拍了拍云湛的发顶,“先生平日都教过你什么,慢慢说。”
“村头刘婶家郎君发病了,刘婶给他喂的药尽数呕出,一滴都没吃下,先生快去瞧瞧。”
“走。”
似乎是知道情势紧急,屋内的沈以楼胡乱披了件燕瑾的外袍就追了出来。
“先生且慢,敢问先生尊讳。”
“赵润之。将军可是怕日后还钱找不到人?”
燕瑾回头时恰好瞥到沈以楼的装扮,他扬了扬宽袖,“你这——外袍穿好再出来。”
好不容易救活的边陲将军要是惹了风寒他可担不起责任。
“还有,这袍子送你了,一并记在账上——”
雨势丝毫不减,绵绵的细雨淋下来,温柔且漫长,田里的农物根部已经要在水里发霉腐烂了。
云湛连续跳过几个水坑,“先生,您说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燕瑾抬头望天,层叠的乌云完全遮挡了视线,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破旧棉絮,看不见底。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天意难测,谁说得准呢。”
连日的阵雨,苦的可不止老百姓,还有军队、战事、粮草。
百姓种植的作物长势不好,定北军的粮草被堵在半途,甚至连仓库的存粮都开始发霉变质,人一旦失去了食粮,率先枯萎的肯定是身体。
云湛侧眸,看到的只是充满愁绪的侧脸。
连一向喜欢撩猫逗狗的燕瑾都正经起来了。
“先生……”
“什么?!!”
“应该是疫病……”
燕瑾抹了把糊了满脸的雨水。
“疫病?怎么会……”
刘婶呆楞在原地,他们一家子因为这破天气都多久没出过门了,只呆在家里怎么会传染呢?
“赵大夫,您要不再仔细瞧瞧……”
云湛率先开口,“刘婶,疫病不是非要被传染的,污浊的空气、**的尸骸以及特殊的地理环境都会导致‘戾气’流行,散发病邪。这些日子阴雨不断,空气流通不畅,很有可能是导致疫病的主要原因。”
“那这可如何是好?”
刘婶听不懂这些长篇大论,只想让他们家郎君快些好。
“隔离。”
燕瑾撕下衣袍下摆,“疫气能通过口鼻飞沫传播,当务之急是查出村镇上所有疑似患有疫病的村民汇集到一处,共同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