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大选的喧嚣随着日落渐渐平息。最后一抹晚霞如同稀释的胭脂,在天边洇开,最终被深沉的靛蓝吞噬。星子初现,三三两两,怯生生地点缀着天衍宗上空被浓郁灵气氤氲得有些朦胧的夜幕。
广场上的人潮已然散去,留下空旷与寂静。新晋弟子们的去处大多已定,有人欢欣雀跃,与相熟之人击掌相庆,眼中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有人黯然神伤,默默收拾行囊,背影萧索地走向下山的路。仙缘二字,从来残酷。
江书砚,或者说,从此刻起,她必须是江染柒,跟在一名神情肃穆、不言苟笑的内门弟子身后,沉默地穿过重重巍峨殿宇,走向云深不知处。
引路弟子脚步生风,对沿途那些足以让凡人惊叹、让低阶修士流连的仙家景致视若无睹。飞檐斗拱的殿宇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灵植园中奇花异草散发的馥郁香气与丹房飘出的淡淡药香混杂在空气里。
偶尔有仙鹤清唳划破长空,更添幽静。他们越走越僻静,周围的灵气却愈发浓郁,几乎化为实质的薄雾,缭绕在身侧。
最终,他们在一处位于主峰侧翼的幽静院落前停下。院门上方,悬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听竹小筑”四字,笔迹清瘦有力。
几丛翠竹倚着白墙恣意生长,竹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更显此地清幽。此处的灵气浓度,相较于外门弟子所在的“迎仙苑”,何止浓郁了数倍。
“江师妹,此处便是你的居所。”引路弟子声音平板无波,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木扉,“内里一应物事俱全,你好生休息。
明日清晨,自会有人来接引你去见长老。”他交代完毕,甚至未曾多看江书砚一眼,便微微躬身,旋即转身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江书砚掩上院门,那一声轻微的“吱呀”,仿佛彻底隔绝了外界。她并未立刻打量这暂时的容身之所,只是静静立于庭院中央,仰起头,望向天际那轮渐渐挣脱云层、愈发清晰的冰魄般的月亮。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她素白无纹的衣袍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山风带着竹叶的清新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五百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太多。天衍宗的布局早已面目全非,昔日熟悉的殿宇广场被新的建筑取代,人来人往,皆是陌生面孔。
连这山间的风,似乎都带着与记忆中迥异的、属于新主人的气息。
唯有这高悬的明月,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冷冷地、漠然地见证着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王朝更迭,以及……宗门的覆灭与重生。
她摊开手掌,那枚代表着内门弟子身份的玉牌静静躺在掌心,触手温凉,内蕴灵光。玉牌背面,刻着一个纤细却暗藏风骨、力透玉背的“柒”字。月光照在玉牌上,反射出微弱的光晕。
江染柒……
从此,世间再无绝世天骄江书砚,只有天衍宗亲传弟子,江染柒。
翌日,天色微熹,晨露未晞。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听竹小筑的翠竹白墙。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外,仿佛与这晨雾融为了一体。
沈清弦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气质清冷如雪后青松,遗世独立。他站在雾气缭绕的竹院外,声音平稳无波,穿透寂静:“江师妹,师尊有请。”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院门便被从内拉开。江书砚早已准备妥当,依旧是那身素白衣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她抬眸,对上沈清弦那双淡漠得不见底的眼,微微颔首,并不多言:“有劳沈师兄。”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白玉石阶被晨露打得微湿,两旁古木参天,灵鸟啼鸣。
沿途偶有早起练剑或执行任务的弟子遇见,皆停下脚步,恭敬地向沈清弦行礼,目光却忍不住好奇地掠过他身后那位低眉顺眼、亦步亦趋的素衣女子,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着的窃窃私语。
无疑,昨日她被陆沉枭真人亲点收入门下的消息,已如一阵狂风,迅速传遍了宗门的每一个角落。
沈清弦步伐看似不快,却极稳,每一步踏出的距离都分毫不差。他看似目不斜视,专注于前路,实则神识早已如同无形的大网,将身后的女子悄然笼罩。
她的呼吸平稳绵长,没有丝毫紊乱;步履轻盈,落足无声,节奏固定得如同尺子量过;周身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若非肉眼看见,几乎要以为他身后空无一物。这份对自身精、气、神的绝对控制力,绝非一个普通筑基中期修士,甚至许多金丹修士所能拥有。
他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更深。但师尊既已决定,他作为弟子,唯有遵从,并……加倍警惕,暗中观察。
穿过一片缭绕着沁人药香、各色灵植吞吐霞光的灵植园,又越过一道流淌着潺潺灵泉、水汽氤氲成虹的山涧,最终,两人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山谷前停下。
谷口被淡淡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的云雾封锁,看不清内里丝毫情形,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寂寥气息弥漫而出。
沈清弦取出一枚刻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对着前方云雾轻轻一晃。令牌微光闪烁,那浓郁的雾气仿佛受到指令,顿时翻涌着向两侧退开,如同拉开帷幕,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的小径。
“师尊在‘静思崖’等你。”沈清弦侧身让开,声音依旧平淡,“师妹自行前去便可。”
江书砚道了声谢,不再犹豫,迈步踏入那条小径。云雾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外面的一切声音、光线彻底隔绝。小径不长,尽头处,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突兀伸出的巨大悬崖,仿佛被天神以无上伟力一剑削平,断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崖边,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株不知历经多少风霜雪雨、虬枝盘结如龙的古松,松针苍翠欲滴。
松下设有一张古朴石桌,两个石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陆沉枭背对着她,负手立于崖边最险峻之处,玄色衣袍在猎猎山风中剧烈拂动,衬得他身影挺拔如松,却又无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高与寂寥。
他的目光投向下方那无边无际、翻涌奔腾的云海,深邃难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属于合体期大圆满修士的天然威压,虽未刻意释放,却已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足以让寻常筑基修士灵台震荡,心神不宁,几欲跪伏。
江书砚在距离崖边尚有三丈之处停下脚步,垂首敛目,姿态标准地执弟子礼,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弟子江染柒,拜见师尊。”
崖边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那一瞬间,仿佛周遭呼啸的山风都为之凝滞。陆沉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深沉如万丈寒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窥她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他没有立刻让她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空气仿佛被冻结,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良久,久到悬崖下的云海都似乎变换了形状,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喜怒,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寂静的空气中:“江染柒……散修出身,十二骨龄,筑基中期,上等冰灵根。”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那无形的威压随之层层递增,如同潮水般向江书砚涌来,“你的过往,干净得像一张初雪覆盖的白纸,找不到任何污点,也寻不到任何来处。
然而,昨日擂台之上,那份对战局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洞察,那份举重若轻、妙到毫巅的灵力掌控,绝非一张白纸所能拥有。”
他停在江书砚面前三步之遥,这个距离,已是极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字一顿地问道:“告诉本座,你,究竟是谁?”
山风骤急,吹得两人衣袂翻飞纠缠,猎猎作响。江书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攫住她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甚至每一次心跳的频率。
她甚至能嗅到空气中属于陆沉枭的、那缕曾经熟悉到刻骨、如今却只觉冰冷刺骨的淡淡松香气息。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跳动着,节奏没有丝毫改变。历经八十一世轮回洗礼、归墟寂灭锤炼的灵魂,早已坚如磐石,稳如亘古山岳。
她抬起头,目光坦然迎上陆沉枭那足以让元婴修士心神失守的审视,眼神清澈见底,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弟子面对强大师尊时应有的敬畏,以及一丝被无端质疑后隐而不发的委屈。
“回禀师尊,”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在尾音处极细微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强自镇定,“弟子确是散修。自幼被一隐居深山的老叟收养,无名无姓,老叟便随口唤我‘柒柒’。
他传我一些粗浅的引气法门与一套强身健体、用于在山中躲避猛兽的步法,并未告知其来历,只说是祖上所传。
十年前,老叟寿元耗尽,安然坐化,弟子便独自在那山中,依照老叟所授,餐风饮露,自行修炼,直至前日,听闻天衍宗开山收徒,方慕名而来。
昨日擂台所用,皆是老叟所授保命之术,弟子只知勤加练习,熟能生巧,并不知其具体来历渊源,粗浅伎俩,让师尊见笑了。”
她语速不快不慢,言辞恳切,逻辑清晰,将一个身世飘零、偶得机缘、心怀忐忑却又努力坚韧向上的散修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这是她耗费心神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真假掺半,即便宗门派人去查,也只能查到那处荒山,以及一个模糊的、可能存在的隐居者痕迹,经得起一定程度的推敲。
那“老叟”自然是子虚乌有,但那套步法,却是她某一世轮回中,从一个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古宗门遗迹内偶然学得,确实带着古老韵味,与她“奇遇”的说法完美吻合。
陆沉枭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洞悉人心、历经沧桑的眼眸锐利依旧,如同最精准的法器,扫描着她脸上最细微的纹路,眼中最深处的情感波动。
江书砚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脊背挺直,任由他打量,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丝毫闪烁与回避,只有一片近乎纯粹的“真诚”。
她赌的,就是陆沉枭对她这具年轻躯壳和筑基修为的固有认知带来的轻视,以及对她那套说辞中“古韵步法”可能代表的、某种失传传承的兴趣与招揽之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崖顶只有风声不知疲倦地呼啸,卷起松涛阵阵。
终于,陆沉枭眼底那迫人的锐利稍稍收敛了几分,那如同实质般压在江书砚身上的恐怖威压,也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浩瀚无垠、变幻莫测的云海,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平淡与疏离,仿佛刚才那番剑拔弩张的质问从未发生。
“既入我门下,往日种种,无论真假,皆成云烟。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座座下第五亲传。望你勤修不辍,勿负天资,亦……勿负宗门。”
“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江书砚再次垂首,浓密的眼睫垂下,完美地掩去眸底那一闪而过的、足以冰封灵魂的讥诮与冰冷。勿负宗门?真是天大的讽刺。她归来,只为倾覆!
“你大师兄沈清弦,性情冷峻,寡言少语,于剑道一途领悟最深;二师姐温钰璟,精通丹道,性子……活泼跳脱些,你稍后自会领教。
三师兄楚忘忧,长于阵法与杂学,心思缜密;四师兄谢无妄,嗜战如命,是个武痴,你暂且避着他些,免得被缠上不得清净。”
陆沉枭简单交代了几句,语速平缓,“宗门戒律与基础功法,清弦会一并给你。修行途中若有不解之处,可询诸位师兄师姐,或于每月朔望之日,来此静思崖寻我。”
“谢师尊。”江书砚恭敬应下,姿态无可挑剔。
“去吧。”陆沉枭挥了挥手,不再多言,背影重新融入那云海孤松的画卷之中,寂寥而遥远。
江书砚依言退下,沿着来时那条小径,一步步沉稳地走出云雾封锁的山谷。
当她重新感受到外面温暖明亮的日光,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弟子修炼呼喝之声时,背后那片被云雾笼罩的悬崖,仿佛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漩涡,隐藏着无尽的秘密、谎言与致命的危险。
沈清弦果然依旧如青松般伫立在谷外等候,见她出来,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也未多问崖上情形。
他只是默然地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银色戒指和一册散发着淡淡灵光的玉简,递了过来:“戒指内是亲传弟子份例的灵石、丹药与服饰。玉简记载宗门规仪与《沉渊心法》。
你的居所不变,仍在听竹小筑。这另有几枚传讯玉符,烙印了神识印记,若有要事,可凭此联系我或诸位师弟妹。”他又递过几枚温润小巧的玉符。
“多谢大师兄。”江书砚伸出双手接过,态度恭谨,礼仪周全。
沈清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凛冽的银色剑光,破空而去,瞬息不见踪影。
江书砚独自一人回到听竹小筑。关上门,插上门闩,她并未立刻去查看那枚储物戒指与记载着功法的玉简,只是缓步走到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的婆娑竹影。
澄澈的眼眸中,所有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第一步,已成。
她成功地,以最意想不到的身份,重新踏入了这片曾经属于她、承载着她无数荣耀与梦想、如今却被仇人占据、面目全非的土地。
并且,凭借着一番精心设计的表演与恰到好处的“天赋”,直接进入了这个宗门最核心的圈层,成为了仇敌名义上的亲传弟子。
然而,她心知肚明,陆沉枭那看似收敛的怀疑并未完全打消。那只老狐狸,狡猾多疑,城府极深,绝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却偏偏天赋异禀、举止可疑之人。
接下来的日子,她必须如履薄冰,言行举止,皆要慎之又慎,完美地扮演好这个“天赋过人、身世清白、努力上进、对师尊充满敬畏”的小师妹角色。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在刀尖上舞蹈,于蛛网中穿行。
她缓缓摊开手掌,低头凝视着自己这双纤细白皙、骨节分明,属于少女的、看似柔弱无力的手。这双手,曾执掌天衍权柄,挥斥方遒。
曾紧握星河斩,挥剑斩魔,守护宗门;也曾……被那双曾经最信任、最温暖的手,亲手毫不留情地折断,连同她的道途、她的信任、她的一切。
冰冷的触感仿佛再次从元神深处蔓延开来。
如今,这双手,需要拿起的是天衍宗的功法玉简,需要结出的是仇人亲手赐下的法印,需要施展的是仇敌宗门的法术。
仇恨的火焰在心底最深处冰冷而炽烈地燃烧着,没有硝烟,却足以焚尽苍穹。
它不再是最初那燎原的野火,而是被八十一世的轮回与归墟的寂灭反复淬炼,凝练成了最坚硬的寒冰,最纯粹的毁灭意志。她并不急于复仇,那太便宜他们了。
她要的,是如同温水煮蛙,一步步接近权力的核心,挖掘出当年所有的真相与阴谋,找出所有隐在幕后的参与者,然后,一点一点,夺回属于她的一切。
让他们也亲身尝尽她曾经历的,那元神被撕裂、信仰被碾碎、一切珍视之物在眼前焚为灰烬的痛苦与绝望!
猎杀,确实才刚刚开始。而她这只自归墟地狱归来的“幽兰”,已悄然植根于仇敌的庭院最深处,静待时机,将根系缠绕上他们的命脉。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枚记载着《沉渊心法》的玉简,神识沉入其中。
功法运转的周天路线,灵力凝练的核心要诀,与她记忆中深刻入骨、修炼了数百年的根本心法《星河真解》截然不同,甚至许多关键节点处隐隐相克,如同水火不容。
一丝冰冷的、带着讥诮的弧度,在她唇角极淡地掠过,转瞬即逝。
无妨。
归墟之力,万物终焉,亦为万物起源。它本身并无固定属性,却拥有着包容、模拟、同化世间绝大多数能量形式的本质。
这世间,早已再无她不能修炼、不能驾驭、甚至不能吞噬的力量!
夜色渐浓,如墨浸染,吞没了听竹小筑最后一丝天光。室内,没有灯烛,只有一点微弱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冰蓝色灵力光华,自盘膝而坐的江书砚指尖幽幽亮起,明灭不定。
那是新的“江染柒”,开始修习仇敌宗门功法的第一个夜晚。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竹影摇曳,仿佛无数窥探的眼。
平静的表面下,命运的齿轮已然咬合,复仇的暗流,正在这看似祥和的仙家胜境之下,汹涌澎湃,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