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云霭缭绕,将此处与下方的喧嚣隔绝成两个世界。
一直闭目养神,仿佛对下方考核漠不关心的刑罚长老萧逸辰,骤然睁开了双眼。他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劈,眉峰如剑,薄唇紧抿,周身自然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寒气息。
那一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虚妄的眼眸,瞬间穿透了数十丈的距离,精准无误地牢牢锁定了台下那名刚刚结束比试的素衣女子。
他目光如实质,带着常年执掌刑狱、裁决生死养成的凛然威势,仔细地审视着江书砚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甚至她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衣袂飘动的轨迹。
“此女,”萧逸辰声音低沉冷硬,如同寒冰相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凝重,
“对战机的把握,精准得可怕。那份洞察力,那份决断,绝非依靠闭门苦修、或是寻常历练就能获得的技巧。”
他微微眯起眼睛,眸中寒光更盛,“那更像是一种……历经千百次生死搏杀、在血与火中淬炼形成的战斗本能。烙印在灵魂里,几乎成了直觉。”
他执掌天衍宗刑狱数百年,见过无数天才,也审判过无数穷凶极恶之徒,眼光毒辣至极。
台下那女子看似轻描淡写的出手,在他眼中,却透着一股经过千锤百炼后返璞归真的危险气息。
坐在他身旁的白洛伊,如今宗门内掌管丹药与典籍的长老,身着月白流仙长裙,气质温柔婉约,宛如空谷幽兰。
她闻言,将目光从手中的一卷丹经上移开,顺着萧逸辰的视线望去,落在江书砚身上,细细打量片刻,方才微微颔首。
“萧长老所言极是。”白洛伊声音柔和,如春风拂过琴弦,与萧逸辰的冷硬形成鲜明对比,
“此女看似只有筑基中期的修为,但灵力凝练精纯,浑厚绵长,远胜同阶修士,根基扎实得不像话,绝非寻常散修靠自身摸索能够达到的境界。”
她顿了顿,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点着下颌,露出思索之色,“尤其是她方才避开火蛇、并指点出的那一步……”
她略一沉吟,秀眉微蹙:“看似简单直接,只是基础的避让,但细观其身形韵律,脚步转换间,却暗合某种古老而玄奥的道韵,轨迹莫测,我竟一时……看不出其确切跟脚。似乎并非现今流传的任何主流身法。”
她掌管典籍,博览群书,对天下各派功法身法皆有涉猎,连她都看不出渊源,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们这边毫不避讳的议论,声音虽不高,却也清晰地传到了旁边不远处几位年轻弟子的耳中。
这几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或坐或立,自成一方气场,正是如今在天衍宗内风头正盛、被誉为未来栋梁的陆沉枭座下几位亲传弟子。
性格最为狂放不羁、一身红衣如火的四弟子谢无妄,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中闪过浓厚如实质的兴趣与战意,紧紧盯着台下的江书砚,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猎物。
“有点意思!哈哈,这届新人,总算不是全无可看之处的土鸡瓦狗了!”谢无妄摩拳擦掌,体内好战的血液仿佛在沸腾,心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着。
等这个叫江柒染的女子正式入门后,该找个什么由头,好好跟她“切磋”一下,亲身领教一下她那神乎其技的步法和那凌厉精准的指剑。他感觉自己的剑都在鞘中微微嗡鸣,那是遇到值得一战的对手时的兴奋。
一旁气质清冷、如同由万载寒冰精心雕琢而成的大师兄沈清弦,抬眸淡淡地扫了兴奋难耐的谢无妄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又瞥了眼台下正平静收势、宠辱不惊的江书砚,顿时明白了自己这个素来莽撞、嗜战如命的师弟此刻脑子里转着的念头。
沈清弦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如同雪山之巅刮过的寒风:“师弟。”他只唤了一声,便让谢无妄兴奋的神色一僵。
“师尊前日布置的《沉渊心法》后续三式,你参悟透彻了?灵力运转可还有滞涩之处?”沈清弦语速平缓,字字清晰,“若是觉得闲暇无事,可来与我演练一番,正好我也许久未曾考校你的功课了。”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少去惹是生非,专心于自身修炼才是正途。
与沈清弦“演练”?谢无妄想起过往那一次次被大师兄那冰冷凌厉、毫不留情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狼狈不堪的经历,顿时打了个寒颤,高涨的战意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了大半。
“哎呀,大师兄,”摇着手中精致描金白玉茶盏的三弟子楚忘忧适时地轻笑一声,嗓音温和醇厚,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慵懒与随意,宛如暖阳化雪,瞬间冲淡了沈清弦带来的冰冷气压,
“今日宗门大选,难得的热闹,你就不要太严格了嘛。”他生得俊雅风流,眉眼含笑,一举一动都透着世家公子的优雅与从容,令人如沐春风。
他轻轻晃动着杯中澄澈的灵茶,目光扫过台下,在江书砚身上停留一瞬,带着几分欣赏,又转向谢无妄,笑道。
“小师弟好不容易盼到这等盛会,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便高抬贵手,放过他这一回吧。你看他,都快成霜打的茄子了。”
谢无妄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如捣蒜,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对着楚忘忧道:“就是就是!还是三师兄最好,最体恤师弟了!大师兄你……”
他话未说完,便感受到旁边另一道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旁一直优雅端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新染的、嫣红欲滴的精致蔻丹的二师姐温钰璟,缓缓抬起那双妩媚含情、眼波流转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睨了谢无妄一眼。
红唇微启,嗓音甜腻柔媚,仿佛能沁出蜜来:“哦?听这意思……二师姐我,就不好了吗?小、妄、妄?”
最后三个字,她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亲昵却让谢无妄毛骨悚然的意味。
谢无妄浑身一个激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背后寒毛倒竖。他立刻换上最诚挚、最无辜、最讨好的笑脸,忙不迭地转向温钰璟,语气急切地表忠心。
“好!好!二师姐你最好!你最最最好了!只要……只要您高抬贵手,别再拿您新炼制的那些……效果非凡的丹药找我试吃,您就是全天衍宗、不,全修真界最好最善良最美丽最温柔的师姐!”
那模样,那语气,显然是曾经在温钰璟那层出不穷、药效千奇百怪的新丹药下,吃过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头,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他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温钰璟那纤纤玉指间随时会弹出一枚五彩斑斓的丹药,精准地射入他口中。
端坐主位,一直静默不语,仿佛神游天外的陆沉枭,听着弟子们这番惯常的笑闹,无奈地摇了摇头,冷峻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末了轻叹一声。
那叹息声中带着几分对弟子们的宠溺纵容,却也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师尊威严。
“好了,你们几个。”陆沉枭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让嬉笑的谢无妄、慵懒的楚忘忧乃至妩媚的温钰璟都收敛了神色,连最冰冷的沈清弦也坐直了身体,做出聆听的姿态。
“收敛些,成何体统。说好的今日一同来,便是要为你们挑选一位小师妹,正事要紧,莫要只顾着玩闹。”
他话音甫落,早就按捺不住的谢无妄立刻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指向台下江书砚的方向,嗓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响亮。
“师尊!就那个!那个叫江柒染的!冰灵根那个!我要她当我的小师妹!”
他眼神灼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发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稀世珍宝,一件绝佳的、可以让他尽情“切磋”的对手。
他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幻想,有了这样一个身手不凡的小师妹,日后切磋较技,该是何等快意!
陆沉枭被他这猴急的样子逗得失笑,摇了摇头,屈起食指,隔空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的额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你啊,几百岁的人了,还是这般沉不住气,毛躁的性子何时能改?”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训诫,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斥责。
他的目光随之投向台下,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那名独立擂台、刚刚轻易击败对手,此刻却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素衣女子身上。
日光正好,洒在她清丽绝俗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身姿挺拔如竹,静静地站在那里,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
看着这张完全陌生、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庞,看着她那双眼眸中与年龄不符的、过分沉稳和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古井无波的眼神,陆沉枭深邃如寒潭的眸底,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恍惚与失神。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时间的壁垒仿佛变得模糊。他仿佛透过台下这道素白清冷的身影,依稀看见了数百年前,在那片熟悉的演武场上,那个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会用力扯着他宽大的衣袖,仰着那张小小的、粉雕玉琢般精致可爱的脸蛋,用糯糯甜甜的嗓音,一遍遍清脆呼唤着“小师叔”、“小师叔”的小豆丁……
那时的阳光,似乎也如今日这般,明媚而温暖,穿透古老的松柏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还有那小豆丁身上淡淡的、奶乎乎的馨香……
记忆的碎片如同水中的倒影,轻轻一触,便荡漾开去,迅速消散,只留下心头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捕捉的怅惘。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宽大衣袖之下,腕间那一枚样式极其古朴、色泽温润内敛、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的青玉环。
玉环触手生温,却无法驱散那突然从心底蔓延开的一丝莫名凉意。
片刻的沉吟与静默后,高台上的空气都仿佛随之凝滞。几位弟子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师尊的决定。
终于,陆沉枭轻轻颔首,目光恢复了平日里的深邃与沉稳,声音也带着他一贯的决断力,清晰地响起:“也罢。此女心性坚韧,资质上佳,悟性非凡,临敌冷静,确是可造之材,难得一见。清弦,”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大弟子。
“弟子在。”沈清弦立刻躬身应道。
“待此次宗门大选全部考核结束,你去安排一下,”陆沉枭吩咐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引她来‘静思崖’见我。”
是,师尊。弟子遵命。”沈清弦恭敬领命,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早已看出,以此女展现出的天赋与特殊,被师尊看中收入门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他眼角余光再次扫过台下那抹素白身影,心中那缕疑虑的丝线,似乎缠绕得更紧了些。
话音刚落,还不等谢无妄为即将拥有一个有趣的“陪练”小师妹而欢呼出声,陆沉枭的身影便已在一阵微不可察的空间波动中,化作一缕若有若无、仿佛随时会散去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主位之上。
来得突兀,去得飘渺,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
只有高台上依旧缭绕的淡淡云霭,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属于合体期大圆满修士的、若有若无的威压,证明着他方才的确曾端坐于此,决定着台下无数人的命运,也包括……那个自归墟归来的残魂,未来的路途。
台下的江书砚,似有所感,眼睫微颤,却终究没有抬头望向那已然空置的高台。
风,依旧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