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翻过这座山,我们便没了自由。”
元喜皱着眉头,掀开帘子,凉风争先恐后占据仅有一丝暖意的空间。
坐在另一侧的女子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视线所及之处,一切都被盖上了层白绒大棉袄。
车轮碾过厚实的积雪时,马儿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似在抗拒这连日的奔波。而车内的她们同马儿一样也早已耗光精力,眼看目的地将至,倦意却愈发浓重,此刻只想停下来歇息。
“元喜,让车夫停下,我们休息会儿吧。”
元喜瞧着愈加熟悉的景色,眼不见心不烦地放下帘子,“夫人要求我们三日内回京,如今拖了一日,不能再拖了。”
车内坐在正中间的李姨娘突然开口,“继续走吧。”
约莫半时辰,马车在广平侯府朱红大门前停稳,车夫摆好脚凳,对车内恭敬道:“姑娘,侯府已到。”
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元喜猛地深吸口气,准备掀帘。
元喜当年被卖到广平侯府时才四岁。那时她还小,动作难免笨拙,性子也不够机灵,因此没少挨打。而长期的责打让她心生恐惧,经常是吃不好睡不好,总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以至于后来被派去田庄照顾宁予姝时,她都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不敢妄动。
事实上,宁予姝不会要求她什么,只让她做自己,该吃吃该睡睡。这么些年来,元喜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像儿时那般懵懂,也渐渐放下对宁予姝的防备,对她有了依赖。
如今再次回到噩梦开始的地方,她身子就止不住的抖,为了不让宁予姝担心,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彻底将帘子掀开。
帘子掀开后,光线争先恐后闯进,宁予姝睁开眼,准备迎接这场早该发生的“暴风雨”。
她身体微微后仰,目光透过帘隙向外探出。
广平侯府的牌匾下乌泱泱站着一群人。为首的那位夫人的威名,她早已如雷贯耳,连同自己当年是如何被她赶出府的细节,她都听李姨娘描述过无数遍。
十五年前那晚,黑云压城的天空上,雨水交织着雪花纷纷扬扬,寒意袭人。
广平侯府,云北苑,正房榻上,一位夫人面色苍白,卧病在榻。而幼时的宁予姝安静待在母亲沈氏身侧,小手还捧着饭碗。
她正细嚼口中大块肉,咽下后,又懵懂地将饭菜递到母亲唇边。那时的她哪知,母亲早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再也咽不下任何东西。可年幼的她,又怎会懂生病是什么,更不知此时,是母女的最后一面。
沈氏走后的次日,刘氏便来了。她一身锦绣,仪态万方,身旁还跟着五岁大的男孩。府上人都尊称她为主母。
宁予姝的命运,就此改变。
刘氏随手把“克母”的罪名强加在她头上,二话不说将她送至乡下田庄,并派刚生完孩子的李姨娘一同前往。
李氏虽说心中有万分不舍自己的孩子,但还是听从主母的安排。而这一去,便是十五年。
“姑娘,手。”
宁予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与不知道多少个眼神对视后轻轻颔首。她伸手搭在元喜的掌心,一步一个台阶下来后,转身又伸出手,“姨娘。”
李姨娘此刻的心情谈不上有多激动,毕竟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早就物是人非。李姨娘下来后,她们才走向众人。
宁予姝站在中间,声音轻柔,却带着强硬的态度向众人问好。
父亲宁建修上前抓她的手,“姝儿,累了吗?为父命厨房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为你接风洗尘。”
宁予姝不着痕迹地侧身,避过父亲欲握她的手。嘴角似笑非笑,声音却清晰明了:“有劳爹爹挂心。不过女儿在庄上粗茶淡饭惯了,倒记不清自己爱吃什么。”
周遭空气蓦地凝滞。
不仅是侯府所有人一怔,在场看戏的百姓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目光在她身上徘徊,心想她是谁,竟敢拂了侯爷的面子。
宁建修也未曾想过,她竟能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眸光一沉瞥向她身后的李姨娘。而后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强颜欢笑:“没事没事,小女久居乡野,有点野性乃正常。往后我会多加管教,避免再闹出如今这般笑话。”
笑话?
宁予姝在心中嗤笑,她如今站在这,同他演这情深的戏码才是天大的笑话。什么父亲,什么备了她爱吃的菜通通都是笑话。
她在田庄生活十五年,这位好父亲都未曾写过一封书信,又或是去看她一眼,又怎会知她喜爱的食物。
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对于这套说辞,宁予姝根本不放在眼里,微微屈膝,“爹爹,女儿一路风尘仆仆,身子乏了,容女儿先回房梳洗更衣。”
话说得很明白,宁建修也不再给她好脸色,沉下脸命人带她回房收拾。待她转身离去前,余光瞥见李姨娘正垂首敛目,像是来认错的。
她知道,姨娘是在担心自己的孩子看到她回来,面上会是怎么样的表情。
惊喜还是惊讶?
而宁予姝,也同样担心着这件事。
刘氏忽然开口:“李姨娘,这么多年来多谢你照顾二姑娘,想要何赏赐?我差人送到你屋里。”
说罢,她伸手,后排一名男子随即向前。
男子一身月牙白锦袍,衬得他身形挺拔,面上的稚嫩虽未褪去,却已隐现清隽的轮廓。
刘氏介绍道:“博瀚,这是李姨娘,日后待她要如待我一样,礼数周全,不可怠慢。”
少年上前,目光扫过李姨娘朴素的衣着,眉头微皱,可又不得表现出来,遂草草拱手,“见过李姨娘。”
李姨娘面色霎时蒙上一层灰,垂下眼帘,一句话也说不出。
宁予姝将宁博瀚的举止尽收眼底,心中最深的忧虑已然成真。她正欲收回视线,不料正巧和他视线对上。果然,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嫌弃,是发自内心的。
元喜瞧见自家姑娘无所动弹,便出声呼唤,“姑娘。”
宁予姝彻底收回视线,可还是感觉身后盯她的视线没散,这让她忍不住加快脚步跟上前边丫鬟。
三人踩着静寂一路穿过几重院落行至目的地。
宁予姝看着这陌生的院落心里顿时生出抵触。也不是说这儿不好,就是因为太好,让她认为一切好不真实。
丫鬟推开房门,便退了出去。
“姑娘。”元喜凑上前,在她耳畔低语:“夫人为何着急唤我们归来?”
宁予姝弯着食指勾了勾她的鼻尖,“你傻啊。对方是永安王,圣上收的义子,权势滔天,你说大房会让二房占这种好事?”
前段时日,陛下欲令广平侯府与永安王府联姻。可那王爷是京城最有名的纨绔,府中已有一位正妃,三位妾室。即使大房愿让出这机会,以二房护犊子的脾性,也绝不会让两个女儿去受这等委屈。于是这等“好事”便落到她身上,一时间,竟都对她和颜悦色起来。
“姑娘,柜里的衣裳好多。”
元喜拉开木质衣柜,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她们从未见过的衣裳。宁予姝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翻看起来。
他们可真是为了讨好她而想尽办法。宁予姝苦笑,看来这门亲,她是非答应不可了。
不对,是她本就没得选。
外边的丫鬟敲门催促,元喜应答马上。
话音刚落,门猛地一推,进来个高大的男子。没记错的话,这正是李姨娘的儿子。
他闯进门,不由分说地推了宁予姝一把。她猝不及防,踉跄后退,腰则重重撞在凌厉的桌角。常年的农活让她腰肩早已劳损,此刻旧伤遭到撞击,一阵酸麻感便如电流蔓延开来。
“你个丧门星,先前抢我母亲也就罢了,如今又带着那妇人回来作甚?”
元喜将宁予姝扶起。
她揉了揉疼痛的腰肢,嗤笑一声:“弟弟,此话怎讲?姨娘回来你不该开心?”
他怎会开心?
那妇人只生不养,如今回来又算什么?
他一时语塞,还想动手,不料宁予姝侧身避过。他便推了个空,整个人重心骤失,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她越想越不对劲,书香门第的夫人竟能把他教成纨绔?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而为之。
思付间,宁博瀚已然起身,他趾高气昂望向宁予姝,声音洪亮:“反正你也要嫁了,大不了让爹爹把她也赶去永安王府。”
宁予姝被气得一笑,直到外边的丫鬟再次催促。她也懒得再同他辩解,与元喜合力将他推到外面。
宁博瀚回过神,一把摁住即将合上的门,“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一个不合礼数的人竟反过说她不可理喻,简直是好笑。宁予姝慢慢掀起眼皮,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
“弟弟,我要更衣,你要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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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