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李丹都强迫自己沉浸在“时光印记”项目的前期准备中,试图用繁重的工作麻痹那夜被勾起的、汹涌的回忆。她将那幅浸染了泪痕的草图重新锁进抽屉深处,也试图将心底那个名为宁峰的影子,一同封存。
然而,当项目组首次现场勘查的日子到来时,那种如影随形的紧绷感,再次攫住了她。
勘查地点是位于城郊、亟待修复的一片明清时期古建筑群。断壁残垣间,昔日的飞檐翘角依稀可见,带着一种破败而执拗的美。
李丹带着团队提前到达,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枯叶。她穿着便于行动的工装裤和运动鞋,长发利落地束成马尾,脖子上挂着测距仪,手里捧着厚厚的勘测记录本,试图用全副武装的专业姿态,来应对即将到来的那个人。
几辆黑色的越野车无声地驶近,停在不远处。宁峰在一行人的陪同下下了车。
他今天没穿西装,换了一身深灰色的户外休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利落。他戴着一副墨镜,遮住了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却遮不住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
他没有看李丹,径直走向古建群的主体建筑,他的团队立刻簇拥上去,开始汇报前期测绘数据。
李丹深吸一口气,示意自己的团队跟上。
勘查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李丹专注于眼前的断壁残垣,手指抚过斑驳的砖石,仔细记录着每一处榫卯结构的残损情况,不时用测距仪测量着数据。这是她熟悉的领域,是能让她暂时忘却烦扰、获得内心宁静的天地。
然而,她的感官却无法完全屏蔽那个人的存在。
她能听到他不远处传来的、低沉而清晰的指令声,关于结构加固的可行性,关于新旧材料衔接的技术参数。他的每一个决策都果断而精准,展现着绝对的专业权威。
在一次测量一处较高的斗拱残件时,李丹踮起脚,手臂伸到极限,测距仪的红点却总是有些飘忽。
“这个角度,激光测距容易产生偏差。”
一个冷静的声音突然在她身侧响起。
李丹手一抖,测距仪差点脱手。她猛地回头,发现宁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旁边,距离近得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
他依旧戴着墨镜,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那个斗拱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的专业点评。
“小陈,把我包里那个带棱镜反射片的测距仪拿过来。”他偏过头,对着自己的助理吩咐道,语气平淡无波。
助理很快取来一个更为精密的仪器。宁峰接过,却没有自己动手,而是随手递向了李丹的方向,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传递一件普通的工具。
“用这个。精度更高。”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指导一个初次见面的、能力不足的下属。
李丹怔住了,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她看着递到眼前的仪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他记得。
他记得在这种复杂结构下,她惯用的那款基础测距仪会有局限性。他甚至还记得,她一直想要升级设备,却因为经费问题迟迟未能如愿。
这个认知,比之前任何冰冷的言语都更让她心慌意乱。
“谢谢。”她垂下眼睫,低声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轻轻擦过。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让她几乎要缩回手。
她强迫自己镇定,用他给的仪器重新测量。果然,数据更加精准稳定。
整个勘查过程,宁峰没有再与她有任何直接的交流。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自己的结构工程师和设计师讨论,偶尔会就一些关键节点的修复工艺,向李丹提出几个简短而关键的问题。
他的问题依旧犀利,直指核心,但不再带有个人情绪,更像是两个专业人士之间的正常探讨。
可李丹却无法平静。
他递来测距仪的那个动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那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是纯粹的专业使然?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过去的惯性?
她不敢深想。
勘查结束,众人准备返回。宁峰率先走向车队,没有回头。
李丹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台冰冷的、不属于她的精密测距仪。助理小陈走过来,小声感叹:“宁总虽然看着冷,人还挺好的,这么贵的仪器说借就借。”
李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仪器递还给宁峰的助理。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荒草蔓延的庭院里。
这片沉睡的古建筑,即将因为他们的合作而获得新生。
可她和他之间,那些断裂的、斑驳的过往,又该如何修复?
风过无痕,只有手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触感,提醒着她,这场始于冰点的重逢,其下涌动的,或许远不止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