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爱你》 第1章 荧幕上的旧梦 夜色,浓得化不开。 李丹指间夹着一支2B绘图铅笔,笔尖在铺展的硫酸纸上无意识地游走,勾勒着一条本该是刚劲有力的飞檐轮廓,此刻却显得犹疑而绵软。工作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是这寂静里唯一的伴奏。 电脑屏幕上,“古建修复方案最终版”几个字刺眼地亮着,旁边是一个不断闪烁的低电量警告。而比电脑电量更先耗尽的,似乎是她的精力。 她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伸手去够桌角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杯壁,旁边闲置的旧电视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大概是哪个晚归的同事忘了关。 一则财经科技新闻正在播报,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闷: “……据悉,年仅二十九岁的华裔建筑设计师宁峰,于纽约当地时间昨日晚间,凭借其颠覆性的‘山水互联’摩天楼设计,斩获本年度全球建筑界最高荣誉之一的‘金筑奖’……” “宁峰”两个字,像两颗精准的子弹,猝不及防地穿透五年的时光壁垒,狠狠撞进她的耳膜。 李丹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屏幕里,那个男人站在聚光灯下,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如松。面对台下无数的闪光灯和瞩目,他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里是一片沉静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他接过奖杯,微微颔首,对着话筒吐出简洁而流利的英文感谢词,声音透过劣质的电视音箱传来,带着一丝失真的磁性,却依旧是她记忆深处那个调子,只是褪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成熟的、冰冷的金属质感。 是他。 真的是他。 曾经那个会在图书馆里,趁她不备偷偷抽走她的铅笔,笑得一脸痞气的少年;那个在毕业设计答辩前,紧紧握住她汗湿的手,低声说“别怕,有我在”的青年……此刻,被镶嵌在冰冷的屏幕里,站在她触不可及的世界之巅。 “啪嗒。” 那支陪伴了她多年的绘图铅笔,从僵直的指间滑落,在空旷的桌面上滚了几圈,停在摊开的图纸边缘,将那根犹疑的线条彻底截断。 李丹没有去捡。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看着屏幕上那张棱角愈发分明、俊美得令人心折,却也陌生得让她心慌的脸。胸口的位置,传来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疼痛,像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在同时扎刺着她早已结痂的旧伤。 回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 【闪回:大学图书馆,深夜】 灯火通明,书页翻动和键盘敲击声细碎作响。她趴在堆满建筑史资料的桌上睡着了,鼻尖还抵着一本《华夏古建形制》。模糊中,感觉有人轻轻靠近,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肩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好撞进他含笑的眼底,那里映着灯光,像落满了星辰。 “笨蛋,画图也能睡着?”他压低声音,手指极轻地拂开她颊边的碎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等这个项目做完,我们的‘家’,我来设计,你来填色,好不好?” 那时,他的声音里,是能将她整个世界都融化的暖意。 “……宁峰设计师表示,此次获奖是对其团队理念的肯定,但他个人更倾向于将荣誉视为一个新的起点……” 电视里,新闻还在继续,那冰冷的声音将李丹从温暖的回忆里猛地拽回冰冷的现实。 她仓皇地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奢侈,都是罪过。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闷痛。 五年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足够坚韧,足以面对这座城市里任何关于他的偶然消息。可当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以如此辉煌夺目的方式再次闯入她的视野时,她才发现,那道深埋心底的裂缝,从未真正愈合。 它只是被生活的尘埃匆忙掩盖,此刻风一吹,便再次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未曾愈合的血肉。 她深吸一口气,想平复那失控的心跳,却发现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冰冷的咖啡杯壁在她指尖留下湿漉的痕迹,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映照着室内她孤身一人的剪影。 而屏幕里的他,光芒万丈,与她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李丹慢慢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一点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然后,她伸出手,关掉了那聒噪的电视。 世界重归寂静。 只有那颗被攥紧的心,在无声地告诉她—— 那个她亲手推开的人,那个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人,如今,已站在了她连仰望都需要勇气的,云端之上。 而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只是五年的时光,更是她当年亲手划下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第一章完) 第2章 评审席上的重逢 接下来的一周,那则新闻像一枚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李丹试图用成倍的工作将它压下,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冰冷而耀眼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伴随着心底一阵细密的抽痛。 她必须成功。为了母亲下个疗程的费用,为了工作室十几个跟着她吃饭的伙伴,也为了……证明自己当年那个“错误”的选择,至少换来了她能够独立支撑的人生。 “时光印记”文旅项目的招标会,就是她必须攻下的堡垒。 此刻,李丹站在会议室外,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紧握着的项目方案册子,边角已被她手心的汗水浸得微微发软。她今天特意穿了一套得体的深色西装,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试图用最专业的武装,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审判。 “李总,轮到我们了。”助理小声提醒。 李丹点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会议室大门。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甲方的代表和几位业内知名的评审。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谦逊而自信地扫过全场,正准备开口做开场白。 然后,她的视线,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撞入了坐在评审席最中心位置的那个男人的眼眸里。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 宁峰。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高定西装,不同于那晚屏幕里的全黑,这身打扮更添了几分商业精英的沉稳与锐利。他靠在椅背上,姿态看似放松,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光洁的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一支银色钢笔。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就那样直直地看过来,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惊讶,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五年思念、愧疚、挣扎筑起的堤坝,在这冰冷的注视下,脆弱得不堪一击。李丹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逆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握着方案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世界的声音在瞬间褪去,只剩下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她的理智。 “李工?”旁边一位甲方负责人似乎察觉了她的失态,出声提醒。 这一声将李丹从冰封的状态中猛地拉回。她仓皇地垂下眼睫,掩盖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抬眼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职业化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带着她自己都能感觉到的僵硬。 “各位评审,上午好。我是‘丹青工作室’的李丹,接下来由我为您阐述我们的古建修复及活化方案……” 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方案和投影屏幕上,不敢再看那个方向一眼。 阐述的过程,成了一场煎熬的凌迟。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着她的每一个用词,每一个停顿,甚至每一次紧张的吞咽。 她讲到核心的斗拱修复技艺,引经据典,试图展现工作室的专业深度。 突然,那个她极力回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打断了她。 “李工。” 宁峰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透过专业的麦克风传来,比电视里更加真实,也更加冰冷,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你提到‘偷心造’斗拱结构在宋代达到巅峰,并计划在此次修复中大量运用。但据我所知,本次修复的主体建筑,经碳十四检测,地基部分可追溯至明中期。你如何确保,你选择的形制,与建筑的整体年代风格,以及……后续我团队将要注入的现代设计理念,不发生时代错位的冲突?” 问题专业、刁钻,一针见血。 他不仅质疑了她的专业判断,更将她精心准备的方案,置于一个可能“不伦不类”的尴尬境地。 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同情。 李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在他面前,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需要他指点、需要他肯定的笨拙学徒。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宁总的问题非常专业。”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们在前期勘测中,确实发现了地基与上部木构的年代差异。因此,我们的方案并非简单地复制宋式,而是在充分理解明代建筑风格演变的基础上,选取了兼具宋代美学精髓与明代结构稳定性的过渡形制进行复原。同时,我们在方案附录三,第17页,提供了详细的形制对比分析图,以及它们如何与现代化功能空间进行柔性连接的节点设计,确保历史感与未来感并非割裂,而是……对话。” 她流畅地回答完,后背却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宁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赞许,也没有进一步的驳斥。他只是极轻地挑了一下眉梢,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尖锐的问题,只是他一时兴起的随口一问。 “继续。”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毫无感情的字。 李丹的心,却因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沉了下去。 他果然是恨她的。 恨到,连一次公平的竞争机会,都不愿轻易给她。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将她逼至墙角。 这场重逢,无关风月,只有冰冷残酷的,审判。 (第二章完) 第3章 专业的壁垒 会议终于在一种无形的低压中结束了。 李丹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好电脑和资料,不敢再多看评审席一眼。宁峰那句冰冷的“继续”,像一根细针,久久扎在她的耳膜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仓皇地消失在会议室门口。 “李总,您没事吧?”助理小陈跟上来,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那个宁总……问题也太犀利了。” “没事。”李丹勉强笑了笑,声音带着一丝脱力后的沙哑,“他问得很专业,是我们前期考虑不够周全的地方。” 这话一半是安抚下属,一半是自我安慰。她必须承认,宁峰的问题虽然刁难,却并非无理取闹。他精准地抓住了方案中最容易被诟病的点——历史与现代的衔接。只是他那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旧情的态度,比任何直接的否定都更让她难受。 回到那间拥挤却熟悉的工作室,李丹将自己埋进办公椅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她闭上眼,招标会上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回放。他冷漠的眼神,疏离的姿态,还有那清晰刻骨的陌生感……一切都印证着,过去的五年,以及她当年的选择,已经将他们彻底变成了两条平行线。 也好。她苦涩地想。这不正是她当初想要的结果吗?他翱翔于九天之上,她挣扎于泥土之中,互不打扰。只是没想到,命运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让他们再次交错。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的主治医生发来的信息,提醒她下周复查和预付下一阶段的治疗费用。冰冷的数字跳动着,像一块巨石,将她刚刚浮起的那点脆弱情绪狠狠压回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没有时间自怨自艾。 然而,就在她强迫自己重新打开电脑,准备修改方案以应对可能的失败时,工作室的座机尖锐地响了起来。 小陈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上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李总!是……是项目方!”她捂住话筒,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他们说……说宁峰工作室最终选定了我们作为古建修复的合作方!” “什么?”李丹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这怎么可能? 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在经历了刚才那样一场近乎羞辱的质询之后? 小陈已经挂了电话,兴奋地跑过来:“是真的!对方说,宁总亲自拍板的,理由是……我们工作室在古建修复领域的专业性和对历史细节的把握,‘无可替代’!” “无可替代”…… 这四个字,像带着魔力,轻轻敲打在李丹的心上。是客观公正的专业评价?还是……夹杂了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意味? 巨大的意外和一丝荒谬的不安,取代了原本预想的失落。她赢了,却赢得如此莫名其妙,如此……心神不宁。 宁峰。他到底想做什么? 用最尖锐的方式质疑她,又用最权威的身份肯定她。 这不像他。至少,不像她记忆里那个爱憎分明、不屑于拐弯抹角的少年。 还是说,五年的时光,真的已经将他打磨成了一个她完全看不懂的、深不可测的商人? 李丹看着电脑屏幕上因为紧张而来不及保存、此刻已恢复正常的方案图,久久无言。那份“中标”的通知,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片更浓的迷雾,笼罩在她前行的路上。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许久,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她没有任何立场去问他为什么。 正如他今天在会议上,也用行动告诉她——他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不容逾越的甲乙方关系。 (第三章完) 第4章 五年后的第一句对话 中标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小小的“丹青工作室”里激起了欢腾的涟漪。同事们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讨论着项目的未来和即将到位的资金。只有李丹,置身于这片喧闹之外,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喜悦是他们的,她只有一片茫然的不真实感。 宁峰。这个名字像一道咒语,箍紧了她的神经。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项目组的工作群建立起来,宁峰工作室的助理在里面高效地发布着任务、时间节点和注意事项。公事公办,条理清晰。宁峰本人,如同深海潜鲸,从未冒泡。 这种刻意的、自上而下的忽视,反而让李丹更加不安。她宁愿他继续在明面上刁难她,也好过这种将她视作透明空气的冷漠。 第一次项目协调会,在所难免地到来了。 李丹带着核心团队成员,提前十分钟抵达了宁峰工作室所在的顶级写字楼。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冷静简约的室内设计,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和效率混合的气息,无一不在彰显着这里主人的品味与成功。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拉大着他们之间的差距。 会议室门被推开,宁峰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深色西装衬得他肩线平直,气场迫人。他甚至没有看向李丹的方向,径直在主位坐下,会议便开始。 整个会议过程,他说话言简意赅,逻辑严密,主导着议题的走向。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全场,掠过李丹时,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她只是墙上的一幅装饰画,或是角落里的一盆绿植。 李丹努力集中精神,汇报着己方的工作进展。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单薄。她能感觉到自己话语里的每一个音节,都在他无形的压力下微微变形。 他听着,偶尔会就技术细节提出一两个问题,犀利依旧,却不再带有上次那种个人情绪的锋芒,更像是一种纯粹的专业校验。这种绝对的客观,比之前的针对更让她窒息。 会议在一种高效而冰冷的气氛中结束。 众人起身,桌椅挪动,发出轻微的声响。李丹暗暗松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房间。 她跟在团队后面,走向门口。宁峰正站在门边,与他的项目总监低声交代着什么。 距离一点点拉近。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调古龙水味道,时隔五年,依旧未变。这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酸涩涌上鼻腔。 她垂下眼,试图像一缕烟一样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溜走。 就在她的衣角即将擦过他臂膀的瞬间,他交代完了工作,状似无意地侧过身,目光依旧看着前方,仿佛只是为离开的人让出通道。 然而,一句低沉而清晰的话语,却精准地、几乎是贴着耳廓的距离,钻入了她的耳膜。那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质感,像细碎的冰凌刮过玻璃: “五年不见,水平退步了。” 话音落下,他没有片刻停留,仿佛只是随口评价了一下今天的天气,便迈开长腿,与她背道而驰,走向了会议室深处。 李丹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齐齐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 水平退步了…… 这五个字,不是质疑,不是批评,而是一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否定。否定她这五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在深夜里凭着一口气硬撑过来的坚持。 原来,他看到了。看到了她在会议上的紧张,看到了她方案里或许存在的瑕疵,看到了她强装镇定下的力不从心。 他什么都知道,然后用最轻描淡写的方式,给了她最重的一击。 比会议上任何公开的刁难,都更伤人。 同事察觉到她的停顿,回头疑惑地看她。李丹猛地回神,仓促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快步跟上。 走进电梯,金属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有他的世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在回荡。 水平退步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扇醒了她。重逢以来所有的不真实感、所有潜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细微希冀,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五年的时光和身份的云泥之别。 还有一道,由她亲手铸就,如今被他用冷漠和轻视,加固得更深、更宽的鸿沟。 电梯下行失重感传来,李丹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四章完) 第5章 记忆的锚点 回到工作室,已是华灯初上。 同事们早已下班,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满室尚未散尽的、属于奋斗与焦虑的气息。李丹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的霓虹漫进来,在她脚下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却照不亮心底那片沉郁的晦暗。 “水平退步了。” 宁峰那句话,如同魔音灌耳,在她空旷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倒刺,刮擦着她敏感脆弱的神经。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颓然坐下,手指无意识地触摸着桌面上铅笔划过的痕迹,那些是她无数个深夜与方案搏斗留下的印记。 水平退步了?她这五年,几乎是用生命在填补那份“退步”。母亲的医药费,工作室的租金,员工的薪水……生活的重压一件件砸下来,她哪里还有余力去追求艺术上的精进?能维持住专业底线,已是拼尽全力。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楚涌上心头,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的目光,落在办公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上。那里存放着她不愿触碰,却又舍不得丢弃的过去。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从钥匙串里找出那把细小、已经有些锈蚀的钥匙,插了进去。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抽屉里没有多少东西。几本旧专业书,一沓已经泛黄的学生时代的设计草图。而最上面,是一个略显陈旧的硬皮速写本。 她将它拿了出来,指尖拂过封面上模糊的烫金logo,那是他们大学旁边那家她最爱的文具店的标志。 翻开扉页,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张滑落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将它拾起,缓缓展开。 那是一张铅笔绘制的、略显稚拙却充满灵气的建筑草图——他们一起画的第一张“未来的家”。线条流畅,光影把握得极好,能看出绘图者扎实的功底和满腔的爱意。那是宁峰的笔迹。而在图稿的右下角,是她当年用娟秀的字迹写下的注释:「我们的起点」。 起点…… 是啊,那曾是所有美好憧憬的起点。他们曾在图书馆的角落,头靠着头,对着这张草图争论哪个房间该有飘窗,庭院里该种一棵什么样的树。他说要一个巨大的书房,两面墙都是书,中间要放一张足够两人同时工作的大桌子。她说要在厨房开一扇落地窗,这样做饭时也能看到院子里的花开花落。 那时,未来是具象的,是触手可及的温暖。 可后来呢? 后来,是母亲确诊的病危通知书,是家里永远也接不完的催债电话,是她无意中在他书桌上看到的那封来自海外顶级事务所的、闪烁着诱人光芒的录取通知书。 她记得那个黄昏,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伏案修改这份草图的专注侧影,阳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么美好,美好得像一个她即将亲手打碎的幻梦。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用尽全身力气,装出最冷漠、最不屑一顾的表情,走到他面前,说出那些早已在心底排练过千百遍的、淬着毒汁的话: “宁峰,我们分手吧。” “我从来没爱过你。” “跟你在一起,太累了。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她记得他骤然抬起的、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脸,记得他猩红的眼底那瞬间碎裂的光芒,记得他死死攥着那张草图、指节泛白的样子,记得他声音沙哑地一遍遍问“为什么”。 而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像个冷酷的刽子手,转身离开,没有回头。生怕慢一秒,就会在他面前溃不成军,就会让所有苦心经营的伪装土崩瓦解。 “宁峰,我毁掉了我们的过去,又如何敢奢望未来。” 一声极轻的、带着哽咽的自语,破碎在寂静的空气里。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草图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她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花,就像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她将草图紧紧按在胸口,仿佛那样就能按住里面撕裂般的疼痛。五年了,她一直告诉自己,那是最好的选择,是为了他好。可直到今天,直到他带着满身荣耀和冰冷的恨意重新出现,她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当年的“牺牲”,不仅推开了他,也亲手将自己放逐在了一片名为“失去他”的、永恒的荒原里。 水平退步了又如何? 她早已在那场自以为是的告别里,失去了通往所有进步与美好的,唯一航标。 李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蜷缩在冰冷的办公椅上,单薄的肩膀在都市霓虹的映照下,微微颤抖起来。 (第五章完) 第6章 现场勘查的暗流 一连几天,李丹都强迫自己沉浸在“时光印记”项目的前期准备中,试图用繁重的工作麻痹那夜被勾起的、汹涌的回忆。她将那幅浸染了泪痕的草图重新锁进抽屉深处,也试图将心底那个名为宁峰的影子,一同封存。 然而,当项目组首次现场勘查的日子到来时,那种如影随形的紧绷感,再次攫住了她。 勘查地点是位于城郊、亟待修复的一片明清时期古建筑群。断壁残垣间,昔日的飞檐翘角依稀可见,带着一种破败而执拗的美。 李丹带着团队提前到达,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枯叶。她穿着便于行动的工装裤和运动鞋,长发利落地束成马尾,脖子上挂着测距仪,手里捧着厚厚的勘测记录本,试图用全副武装的专业姿态,来应对即将到来的那个人。 几辆黑色的越野车无声地驶近,停在不远处。宁峰在一行人的陪同下下了车。 他今天没穿西装,换了一身深灰色的户外休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利落。他戴着一副墨镜,遮住了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却遮不住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 他没有看李丹,径直走向古建群的主体建筑,他的团队立刻簇拥上去,开始汇报前期测绘数据。 李丹深吸一口气,示意自己的团队跟上。 勘查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李丹专注于眼前的断壁残垣,手指抚过斑驳的砖石,仔细记录着每一处榫卯结构的残损情况,不时用测距仪测量着数据。这是她熟悉的领域,是能让她暂时忘却烦扰、获得内心宁静的天地。 然而,她的感官却无法完全屏蔽那个人的存在。 她能听到他不远处传来的、低沉而清晰的指令声,关于结构加固的可行性,关于新旧材料衔接的技术参数。他的每一个决策都果断而精准,展现着绝对的专业权威。 在一次测量一处较高的斗拱残件时,李丹踮起脚,手臂伸到极限,测距仪的红点却总是有些飘忽。 “这个角度,激光测距容易产生偏差。” 一个冷静的声音突然在她身侧响起。 李丹手一抖,测距仪差点脱手。她猛地回头,发现宁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旁边,距离近得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 他依旧戴着墨镜,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那个斗拱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的专业点评。 “小陈,把我包里那个带棱镜反射片的测距仪拿过来。”他偏过头,对着自己的助理吩咐道,语气平淡无波。 助理很快取来一个更为精密的仪器。宁峰接过,却没有自己动手,而是随手递向了李丹的方向,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传递一件普通的工具。 “用这个。精度更高。”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指导一个初次见面的、能力不足的下属。 李丹怔住了,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她看着递到眼前的仪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他记得。 他记得在这种复杂结构下,她惯用的那款基础测距仪会有局限性。他甚至还记得,她一直想要升级设备,却因为经费问题迟迟未能如愿。 这个认知,比之前任何冰冷的言语都更让她心慌意乱。 “谢谢。”她垂下眼睫,低声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轻轻擦过。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让她几乎要缩回手。 她强迫自己镇定,用他给的仪器重新测量。果然,数据更加精准稳定。 整个勘查过程,宁峰没有再与她有任何直接的交流。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自己的结构工程师和设计师讨论,偶尔会就一些关键节点的修复工艺,向李丹提出几个简短而关键的问题。 他的问题依旧犀利,直指核心,但不再带有个人情绪,更像是两个专业人士之间的正常探讨。 可李丹却无法平静。 他递来测距仪的那个动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那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是纯粹的专业使然?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过去的惯性? 她不敢深想。 勘查结束,众人准备返回。宁峰率先走向车队,没有回头。 李丹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台冰冷的、不属于她的精密测距仪。助理小陈走过来,小声感叹:“宁总虽然看着冷,人还挺好的,这么贵的仪器说借就借。” 李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仪器递还给宁峰的助理。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荒草蔓延的庭院里。 这片沉睡的古建筑,即将因为他们的合作而获得新生。 可她和他之间,那些断裂的、斑驳的过往,又该如何修复? 风过无痕,只有手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触感,提醒着她,这场始于冰点的重逢,其下涌动的,或许远不止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六章完) 第7章 咖啡的滋味 勘查结束后的几天,项目进入了密集的数据分析和概念设计阶段。李丹和她的团队几乎以工作室为家,日夜不停地赶制着详细的修复方案。高强度的工作像一层坚硬的甲壳,暂时包裹住了她内心深处那些关于宁峰的、细碎而尖锐的刺痛。 这天下午,一场关于结构衔接的技术讨论会在宁峰工作室的会议室里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疲劳,白板上画满了复杂的力学图示,各种专业术语在空中碰撞。 李丹坐在长桌的靠后位置,专注地听着宁峰团队的结构工程师阐述一个颇为激进的加固方案。她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铅笔,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这个方案可能对古建本体造成的潜在损伤。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宁峰的助理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好几个印着知名咖啡店Logo的纸袋。 “宁总请大家喝咖啡,提提神。”助理微笑着,开始逐一发放。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带着感激的骚动。连续高强度工作带来的疲惫,确实需要一些咖啡因来驱散。 李丹没有太在意,她的思绪还缠绕在那个结构方案上。直到一杯咖啡被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李工,您的拿铁,多糖多奶。”助理的声音温和。 李丹的目光从图纸上抬起,落在了那杯咖啡上。纸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看着杯壁上标注的饮品种类和定制要求——“拿铁,双倍糖,双倍奶”。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她大学时期,最偏爱、几乎雷打不动的口味。那时的宁峰总是笑她,说喝这么甜的咖啡,简直是在亵渎咖啡豆的灵魂。他喜欢的是最纯粹、最苦涩的黑咖啡。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主位上的那个男人。 宁峰正接过助理递来的另一杯咖啡,神色淡漠地撕开糖包——不,他撕开的是一小盒奶精,倒入了杯中,然后用搅拌棒轻轻搅动着。 他喝的……不是黑咖啡? 这个发现让李丹微微一怔。五年的时间,连口味都会变吗? 还是说…… 一个荒谬的、几乎不敢让她深想的念头悄然浮现:他记得她的口味,并且在以这样一种不着痕迹的、看似“人人有份”的方式,独独满足了她的偏好? 她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太自作多情了。这大概率只是一个巧合,或许是助理统一订购,随便拿了一杯给她而已。 她低下头,用吸管轻轻搅动着杯中棕白相间的液体,甜腻的香气氤氲而上。她喝了一口,熟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却莫名地带着一丝苦涩。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会议,就那个激进的加固方案提出了几点基于古建保护原则的、非常专业的反对意见,并给出了更温和、更具保护性的替代方案。 宁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敲着,墨镜后的眼神看不分明。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向他的结构工程师,让他们就李丹提出的方案进行可行性评估。 会议在一种略显胶着的技术争论中继续。 李丹没有再去看那杯咖啡,也没有再去看宁峰。但她能感觉到,那杯过分甜腻的拿铁,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糖,表面上迅速溶解,无声无息,却在湖底沉淀下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复杂的滋味。 会议结束时,暮色已经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渲染进来。众人疲惫地收拾东西离开。 李丹站起身,目光扫过宁峰面前那个空了的咖啡杯,杯壁上没有任何标记,只在杯口边缘,残留着一圈淡淡的奶渍。 他最终还是喝了她曾经最爱的、被他戏称为“亵渎咖啡”的款式。 这个细微的发现,像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拉扯了一下她紧绷的心弦。 她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怎么动、已经微凉的拿铁,默默地走向垃圾桶。 甜味依旧,却再也喝不出当年的那份纯粹和心安。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就像这杯咖啡,凉了,就再也暖不回最初的味道。 而她和他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五年冷却的时光。 (第七章完) 第8章 阳台上的影子 夜色深沉,将城市包裹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工作室里一盏孤灯还亮着,在李丹疲惫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电脑屏幕上,修复方案的3D模型缓缓旋转,每一个榫卯结构都被精心标注,但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 宁峰那句“水平退步了”像一根刺,扎得她坐立难安。她试图用更繁复的细节、更严谨的数据来证明自己,可越是用力,心底那个空洞就越大。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她点开,母亲的声音带着刻意掩饰的虚弱,却又难掩关切:“丹丹,还在加班吗?别太累了,妈这边挺好的,药都按时吃了……” 后面还絮叨了些家常,问她最近吃饭怎么样,睡眠好不好。 李丹听着,鼻尖一阵发酸。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按下录音键:“妈,我吃过了,正准备回去呢。您别操心我,好好休息,周末我就去看您。” 发送完毕,她放下手机,却久久没有动作。 母亲的关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的狼狈与孤单。所有的压力,工作室的存亡,母亲的病情,还有……那个人的重新出现,都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她不能倒,甚至不能露出一丝疲态。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想透口气。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有些发烫的脸颊。楼下街道的车流汇成一条光河,无声流淌。这座城市很大,很繁华,却似乎没有一处是她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隔壁阳台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猛地一跳。 宁峰。 他就站在与他工作室相连的私人阳台的阴影里,背对着她,身姿依旧挺拔,却莫名透出一种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孤寂。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白色的烟雾随着夜风袅娜散去。 他站了多久?是不是……也听到了她刚才和母亲的通话? 这个念头让李丹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想要退回阴影里。 可就在她脚步微动的瞬间,阳台上的宁峰仿佛有所察觉,缓缓转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几米的空间,在朦胧的夜色里猝不及防地相遇。 没有了白天的墨镜阻隔,也没有了会议室里人群的缓冲,他的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深邃得像夜海,里面翻涌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复杂难辨的情绪。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审视,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深沉。 李丹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是像白天一样装作陌生地点头离开,还是…… 然而,宁峰并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大约有三秒。那三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峰,像是厌倦了这无声的对峙,又像是被她打扰了独处的清净。 他漠然地转回身,将还剩半截的烟摁灭在栏杆上的水晶烟灰缸里,然后,头也不回地推开通往室内的玻璃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阳台空了下来,只剩下那一点点未散尽的烟味,顺着风,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带着一股清冽又苦涩的气息。 李丹还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噪着,撞击着肋骨,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看到了她。 看到了她深夜独自一人的脆弱,看到了她接电话时可能流露出的那一丝无助。 可他什么也没说。 甚至连一个嘲讽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这种彻底的、无视她存在的漠然,比任何言语的利箭都更让她感到刺痛和……难堪。 夜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缓缓环抱住自己的手臂,只觉得那风不仅吹透了单薄的衣衫,更吹进了心里,一片冰凉。 她和他,就像这相邻的两个阳台,看似触手可及,中间却隔着无法跨越的、冰冷的栏杆。 而刚才那短暂的交汇,不过是夜色投下的,一个仓促而虚幻的影子。 (第八章完) 第9章 无声的较量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会议室的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项目阶段性汇报会,气氛比往常更加凝重。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仿佛也承载着无声的重量。 李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指尖微微发凉。她面前摊开的是经过无数次修改、自认为已臻完善的修复方案。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主位上那个神情淡漠的男人时,心底那点可怜的自信又开始动摇。 甲方代表清了清嗓子,目光直接投向宁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宁总,李工他们提出的这个‘最小干预’修复原则,我们理解其专业性。但是不是太保守了?工期和视觉效果,是不是应该更多考虑一下?” 矛头并未直接指向李丹,却将她精心准备的方案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在商业诉求面前,她的专业坚持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李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据理力争。这是她的战场,她必须守住古建保护的底线。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一个冷静低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截断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辩白。 “保守?” 宁峰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指尖的钢笔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甚至没有看向提问的甲方代表,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建筑,尤其是古建,其核心价值在于历史的真实性与结构的完整性。李工团队提出的‘最小干预’原则,是基于对文物本体的最高尊重,也是确保项目在未来五十年、一百年依旧能屹立不倒的根本。” 他顿了顿,终于将视线转向那位甲方代表,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至于视觉效果和工期……”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那是在确保结构安全与历史价值不受损的前提下,才需要考虑的次要问题。如果本末倒置,我们建造的,不过是一个速朽的、毫无灵魂的仿古壳子。” 他的话语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基石,将她那份摇摇欲坠的方案牢牢加固、托起。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刚才还面露不满的甲方代表,在宁峰这番毫不留情的驳斥下,脸色一阵青白,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李丹怔怔地看着他。 他……在为她说话? 用他最擅长的、冰冷而绝对的专业姿态,将她护在了身后。以一种甚至不需要她感谢、仿佛只是顺手拂去一粒尘埃的方式。 可是,为什么? 他明明亲口说过她“水平退步了”,明明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对她苛责挑剔。为什么此刻,又会如此不容置疑地站在她这一边? 这种反复无常,比单纯的敌意更让她困惑和……心慌。 会议的后半程,李丹几乎没能听进去多少内容。她的思绪纷乱如麻,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主位上的那个男人。 他依旧专注地听着各方汇报,偶尔提出关键问题,决策果断。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为她而起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直到会议结束,众人起身离开。 李丹收拾着东西,动作有些迟缓。宁峰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的助理低声在他耳边汇报着什么。 就在他即将迈出会议室大门的瞬间,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 一句轻飘飘的话,随着空气的流动,再次精准地落入她的耳中,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意味,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下次,自己站稳。” 话音落下,他已消失在门外。 李丹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份文件,指尖用力到泛白。 下次,自己站稳。 所以他刚才的出手,并非维护,只是看不下去她被人质疑时的“不稳”?是他强者对弱者一时的怜悯?还是……他仅仅是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划定的领域内,质疑他选定合作方的专业权威? 哪一种可能,都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她不需要他的庇护。 可当他真的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为她挡开风雨时,她才发现,自己筑起的心防,在他这反复的冰与火的淬炼下,早已裂痕遍布。 这场无声的较量里,她似乎,从未真正看懂过他。 (第九章完) 第10章 命令式的关怀 夜色再次笼罩城市,李丹却毫无归意。 工作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台灯的光晕是这片黑暗里唯一的孤岛。电脑屏幕上,“时光印记”的修复方案再次铺满屏幕,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据,此刻却像一团纠缠的乱麻,理不出头绪。 宁峰白天那句“下次,自己站稳”,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悬在她身后。她不能允许自己再有任何一丝“不稳”的迹象,不能给他再次“施舍”庇护的机会。自尊心,以及那更深层、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在他面前证明点什么的可悲念头,驱使着她透支精力,反复打磨着方案的每一个细节。 眼睛干涩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胃里也传来隐隐的空虚感。她这才想起,自己连晚饭都忘了吃。 就在这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震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存储却隐隐觉得熟悉的号码。 信息内容简短得近乎粗暴,只有一行字,是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明早九点,项目数据有更新,准时到会议室。」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语气冷硬,公事公办。 是宁峰。 李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倏地松开。她盯着那行字,指尖微微发凉。他连发信息,都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她只是他麾下一个需要随时听候调遣的士兵。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涩意,指尖在屏幕上敲下同样简短的回复: 「收到。」 没有多余的字,如同他们之间冰冷的关系。 信息发送成功,屏幕暗了下去。工作室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电脑风扇运转的微弱嗡鸣。 可她的心,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 这条突兀的信息,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她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工作通知,他甚至可能是群发的。可那熟悉的号码,那特有的命令式语气,都让她无法自欺欺人。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她独自加班,身心俱疲的深夜? 是巧合吗? 还是……他知道了她还在工作室?像上次在阳台那样,他再次于她看不见的角落,洞察了她的狼狈?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一丝被看穿的无措。 她关掉电脑,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街道空旷,偶尔有车辆驶过,拉出长长的光尾。对面那栋属于宁峰工作室的写字楼,大部分楼层都已漆黑,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 其中一扇,似乎就是他办公室的方向。 那灯光,是依旧在为工作亮着,还是……也像她这里的孤灯一样,映照着某个无法安眠的灵魂? 她不知道。 夜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她拉紧了些单薄的外套,只觉得那风不仅吹透了衣衫,更将那条冰冷的信息所带来的、复杂难言的滋味,一起吹进了心底。 明明是最公事化的命令,却在这一刻,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扰人心神的牵绊。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