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京都,火光漫天。
这场暴动说不好已经积蓄了多久,总之一切都是那么顺风顺水,就好像将军府邸的那一簇烈火是凭空而燃的一般,眨眼间就晕红了一整个天边。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兵马一路喊杀着直接冲进了城门,掠过家家禁闭的房屋,手中持着的火把一个个前赴后继,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将这不夜城照彻的如同青天白日一般。
而那中央的将军府更是火光通明,焰色冲天。
不过这些都似乎和武士没什么关系。
“安静一些,不要出门。”
武士带着事先备好的同军队一样的信物和刀剑出了门,路上凡是见到慌乱的民众便急忙上前安抚,挨个护送他们回家——这场行动他也事先得到了通知,平民不会是他们的刀剑砍杀的对象。
摆脱了权贵束缚的剑刃锋锐无比,同时也会是最好的防御利器,武士一路上护下了不少人,并和他们一一解释这是天下新任将军将要从暴君手中拯救民众的行动。
事实上这么宣扬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任务,整座将军城大抵有数十人在为此奔波,待到一切嘈杂渐渐归于平静,武士方才得了空抬眼望向天边。
那是吉原的方向。
往日城中最为明亮的一块天空如今却在连天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暗淡,仿佛一切光亮都安下了各异心思静静地蛰伏着,甚至连那常在半空中忽闪的星子如今也都看不分明,也就只有那一轮残月依旧一如昨日般清晰。
武士默然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红玉手串,火光的映照下那通透的殷红越发生动,忽闪着金红的明光。
这其一自然是那日自己潜入河底时发现的那一串,至今上面那被细小碎石磨损的痕迹虽不明显却也依旧存在,而这另一条则来自于那个自己被引导而去的地方。
女人的狡黠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
在牧野的书房里发现这一串红玉手串的时候,脑海中自初见开始便已然埋下的各样疑点就仿佛那手串上的一枚枚圆润玉珠,被一只无形的手捏起针线流畅地穿连在了一起,曾经自己所不解的、怀疑的,一切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为什么自己会接到去吉原调查的任务,又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见到了旁人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见上一面的花魁太夫,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发生那些对话……原是一切早已注定,不过棋盘上已定之局。
他甚至开始沉思,自己能够在吉原——在将军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安然如初是否也有那道身影在其中推波助澜?为什么已然见面两次,她却从来只是暗自布局引诱?既然并非敌人,甚至目标一致,明明可以直接将一切挑明不是吗?
她应该清楚,像这样的组织,只要当权者有心便永无止境,哪怕放了如今的人自由也会有下一个高台被重新建造,他们绝对不会因为什么承诺协定就放弃这般方便高效的途径。
还是说……至少只是不再希望让身边的人继续沉湎于深渊苦海?
他毕竟也是常年负责京都治安的同心,他上任的这几年虽说时间不长,但经手的案子也绝对不少,初心不改并不意味着他天真单纯,仅仅数面之缘已经足以让他分辨出她性子一二。也不知能够让她满意的交易,天平那边究竟会放着什么……
武士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既然已经和那位大人达成了共识,想来至少自己也不需要担忧她的人身安全就是了。
夜风中冰凉的冷意让人不由得联想那日厢房中同样握在手心之中的那一抹相似的温度,武士的瞳孔随着意识的远离而稍显涣散,本就朦胧的黑夜垂幕映入眼底显得越发模糊,但手心的那一点凉意总归还是分明可感的,使得他下意识攥住了手中那握着的一双手串。
蓦然,虚化的眼前忽地亮起一簇红黄明光,紧跟着的是一声轰然巨响,武士原本放松的意识猛然回神,定睛望去,只见自己方才凝望的那一片天空也已然被火焰点亮,如同沾染了桐油的黑色布料遇上了火星,眨眼间就被烧了个透彻,而那一向高耸的楼台尖顶正在这亮色中向上裸露着它那漆黑的影子。
耀眼的火焰此刻静静地燃烧着。
方才的那声轰鸣并不陌生,如此剧烈且威力甚大的爆炸必然绝非意外,眼前所见无不昭示着一个最为明显的事实:反乱的战火已然烧到了吉原。
但吉原明明并不在这次行动的涉及范围,简单的波及绝不会发生这样的火灾,不如说反而隐约流露出刻意回避的模样,不久前接到行动指示时他还以为这便是女人想要达成的结果。
武士不由想起了女人曾说过的那个吉原同将军府的戏言。
几乎不假思索,下一瞬武士便向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可这一时冲动的行为也不过就持续了短短一会儿,或者说当他的脚步距离吉原大门还有肉眼可见的一段距离时,他停了下来,那一时间被焦急亦或是慌乱填满的内心也恢复了几分冷静,有些发懵的大脑也在寒冷的夜风中找回了该有的清明。
他留意到了奇怪之处。
火焰的升腾之处正是自己所挂怀的那一座高楼,不知为何蔓延的十分缓慢。按理照他历来的观察来说,构造这一整条街道的尽数都是易燃的木料,天气亦不潮湿,本该恣意游走的火龙却毫无放肆的迹象,就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刻意划定了范围,只认准了这一座建筑及其周遭来尽情狂欢。
他忽地想起了那日自己在楼后街道时的那一闪而过的困惑,如若这建筑构造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那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便开始了这一切的布局?而且,若想要完全控制火势,仅有建筑构造上的布置明显不够,倘若今夜晚风甚巨便可能将整个吉原付之一炬。
此外,京都甚众的平民都有着惊慌失措的痕迹,可为何这吉原至今都不见发出哪怕一丝一毫能被自己捕捉到的奔逃和求救的呼声?昔日川流不息的不夜之城今夜竟宛若一座空城。
她究竟都安排了些什么?
武士又走近了几步,往日记忆之中灯火通明的吉原如今依旧亮如白昼,只是那喧闹的人声已经不再。游女也好,恩客也罢,全然没有了影子,宽敞的街道就这么空荡着,转而响彻着的是建筑木料在烈火中挣扎而挤出的尖锐嘶哑以及崩裂开来的“噼啪”声响。
这声音此起彼伏,仿佛这满眼昔日的繁华之处不过一瞬就会顷刻崩塌。
武士的视线追寻着方才望见的那一点黑影,火光月色下,那最高的一点仍旧停留在原地,其下的那座高台也在建筑的掩映下隐隐露出一角。
他紧缩的心口不由得一松。
好在这大店还没有烧毁。
武士这样想着,但心头那涌现至今都不曾完全消散的担忧到底还是在说明着他此刻心底唯一的疑问:她现在如何了?
“若有一天,这楼座淹没于茫茫火海,想来您也会听到那高台之上传来的三味线的乐调。”
前不久女人玩笑般对着自己所说的话语恍然一瞬浮现眼前,武士本就紧绷的心绪猛然一颤,瞬息之间再度抬眼,不知是否是错觉,在那裸露一角的高台之上,他似乎看见了一道飘渺的红色影子。
紧接着,就像是洞悉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般,不同于先前的此处滚烫的晚风便裹挟着三味线那清幽纯净的曲调悠悠传来。
顾不上游走的越发猖獗的火焰,武士再度急促地迈开了步伐,只因他惊讶的发现,空气中传来的那乐调竟是已然不复往日干涩忧愁,有的……只是最为质朴的清扬与畅快。
是什么让她的心境转变至此?
是这场大火吗……
武士惊觉自己竟不敢接着深思下去。
随着距离一步步迅速缩短,三味线细腻的音调也越发清晰,哪怕是烈火燃烧发出的噪音也未能削减着乐声哪怕一分一毫的悦耳动听,无疑,她手下弹奏的是首好曲子,昭示着它的演奏者此时难得一见的好心情。
哪怕曾经有过设想,但武士或许也并不希望在此刻这般情境之下感知到高台上那人的真实心思。
奔跑的身影在熟悉的楼台下停步,顶着周遭越发炽热的温度,男人抬起头,隔着漫长的距离,本能地去对上了一双同样被火光照的明亮的通透的眼。
明明连那张艳丽的面容都看不清楚,眼前浮现的她的一颦一笑却是那样真实而又近在眼前。
毫无缘由地他确信,此时的她是在微笑。
武士突然间恍然,这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
遥远而又模糊。
却也是炽热冰冷交织。
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上一次见面时女人口中所说过的那所谓的报酬,的确贵重,的确难得,但只凭他此刻那复杂的心境便可知,这绝对不会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回忆一旦找到了起点便如同打开闸门的水道,其后的分分秒秒尽数拥挤成连续的片段,沿着如今乱成一团却也分外清晰的思绪奔涌而出。
流连于女人玩笑挑弄言语之中的第三次会面总是被沾染上了暧昧和粘稠的情感,宛如蜜糖纠缠于唇舌掌心,仿佛在她的视线中,他们之间的所有相处为的也就是这第三次见面。所以他们每次分别前她总要笑着这么说上一句,不仅调戏了对面的男人,说完了还就仿佛今日的一切都不用算数——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记得未来的第三次见面就足够了。
如今的这般会面就是她想要的吗?
就这样看着就可以了吗?
看着她的生命流逝于烈火,□□埋葬于废墟?
武士心中没有答案,想来也不会有答案,对于她,他从来摸不清她那深埋的心思,就算是相处的时间再久一些大抵也会是如此。
他莫名地这样相信着,哪怕他们至今不过见过短短两面,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两天。大概不会有人相信,明明这样短暂的相处却也已经足以让一人对另外一人念念不忘。
他自己似乎也感到不可置信。
耳边的三味线依旧连贯清晰,就好像没有受到分毫烈火灼烧的干扰,但看这火势却明显已然包裹了那高台。
“若真如此,我会带你离开。”
曾经的话语重新回荡在心头,这或许算不上什么承诺,更不是什么约定,毕竟说出的对象似乎只当这是一句所谓的甜言蜜语,连半句回应都没有。但它到底是被人放进了心里,至少在此刻没有被完全忽视遗忘。
武士一头扎进了火海。
大火依旧静静地燃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这一条街道重又被初生的日光笼罩,手提水桶的救火人员这才姗姗来迟。
或许他们也在奇怪,为何这昨夜就已经发现的火情却一直拖延至此才被下令允许施救。
吉原的火势并不大,或者说意外的不知为何控制的很好,少数彻底烧毁的也就只有几间长屋和那往日最为高耸的楼台,很快就被完全扑灭,仅有几缕尘烟和那漆黑的焦炭废墟还在昭显着这里有过整整燃烧了近乎一夜的炽热火焰。
似乎没人在意这楼内原本应有的那十数游女,就连那据说葬身火海的美艳花魁也只是得了几句天不作美的空虚感叹。
仅过了几天,吉原的大门便重新向客人们敞开。
烟花之地的风言风语向来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只品尝眼前快意的人们很快就将那昔日名动一时的花魁太夫连带着那一整座楼台抛至了脑后,毕竟新的花魁已经诞生,原有的废墟上也已经开起了新的大店,他们已然有了新的追捧对象。倘若言语提起也不过感叹几句世事弄人,有或是毫无根据地拿来同新任花魁对比指指点点,终归只是几句茶余饭后的闲谈碎语。
但奇怪的是,如今的花魁不知为何没了那初一十五坐高台的规矩。
至于京都有一位一向认真负责的同心被调去了其他地方任职这种事,自然也就更加无人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