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ats/和浮】三会面》 第1章 第一面 夜晚,华灯初上。 晚春的时节尚且有些微冷,却也压不住那透着些许甜腻的熏香气息顺着蜿蜒的悠长街道辗转蔓延。 夜空下的樱树随风轻颤着粉花装点的枝头,不少花瓣随之纷纷洒洒流入风中,合着大大小小的灯光和此起彼伏的婉转唱调将这片地界装点得如梦似幻。 挂着的灯笼在晚间和风的抚动下微微轻摆,五颜六色的彩灯像是垂挂在树上的彩虹,晕开的点点光圈犹如此间幻影,若有若无地挑动着往来人流的心铃,灯红酒绿间,流露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这就是吉原。 目光所及,人流如织,如同浩渺星海中的微粒,碰撞出各种各样的喧闹。从烟管飘荡而出的烟雾弥漫在头顶的暖光夜空之中,几度徘徊,久久不散,其下终夜灯火不歇。 那粒子有的四散各处,有的则汇聚一道,久久不散——而这花街上最为高耸显眼的那座建筑便是大多人流涌动的去处。 要问这些人来此何意……顺着这些人仰起的目光望去便可得知。 只见那建筑顶端露天的高台上设有一张华丽精致的紫木软榻,若是问起便会有人告知,那是每月初一十五花魁静卧的地方,兴致若好或许还会弹上一曲三味线,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展芳华容颜。也因如此,许多人哪怕无缘踏入楼中那扇漆红雕花的大门也依旧前赴后继,只盼得以观上一眼如今花魁的那张艳丽面容,又或幻想着被那一双掩在微卷额发之后的双眼看中,成为惹人羡艳的入幕之宾。 只是今晚来此等候的客人们终究要失望而归,直到月落西沉,那处高台之上也不曾出现一道无数人魂牵梦绕的窈窕倩影。 同街道两旁躁动着的人们正好相反,此刻大店楼中楼顶的隔间内,一个身穿暗绿色和服的男人正在静静等候。或许是先前从未踏足过这种烟花之地,嗅闻着鼻间流淌着的淡淡甜香,面色透露着一股简直要惹人怜爱的生涩局促。 不过相比于不知所措的神情,更加一眼可见的是他腰间配着的那把长刀。裸露出的刀柄有着分明的磨损痕迹,此刻似乎无处安放的手指在不自觉握上刀剑时才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摩挲着手下熟悉的触感,神情都显得自然了几分。 不过可惜的是,这点好不容易找回的从容转眼间就被从门口传来的悦耳女声给击了个粉碎。 “久候了。” 随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着艳丽红装的女子迈步踏入屋内。只见她两颊涂抹着相似色调的红彩,更添几分气色红润,动作轻缓地慢步走入房间。 习练剑术多年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中那流露出的一丝锐利在正对上一双灵动的含笑狐狸眼时陡然消散。 “并没有很久……” 武士先生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女子逐渐靠近,有些不自在地开口,目光下意识偏移,投到了女人腕间那一串光洁圆润的红玉手串上。 他必须承认,吉原这位花魁太夫的容貌的确配得上她在外的声名。 “呵呵。”进门的女子轻声笑笑,原本惯做的微笑唇角微微上扬,眼尾点缀的点点红痕也随之生动起来,“请坐吧。” 武士先生点点头,随着这道身影一同入座。 “怎么?”瞧见眼前人一副不怎么敢直视自己的模样,浅笑着的女人悠然地给两人分别斟了桌上备好的热茶,问道:“难不成您从来没有来过花街?” 男人明显被她的问题弄的有些不知所措,手上接过女人递来的茶杯轻声道了谢,这才像是找回了原本的思路点了点头。 看着男人的反应,女人依旧挂着不变的笑容,只是语气中多少添了几分调笑,“放心吧,就算您真的想要同我春风一度,按规矩也是要在我们第三次见面以后呢。” 男人才咽到一半的茶水就因为这句话呛在了嗓子里,咳了好几下才把那钻出来的痒意压了下去,面色不自然地泛红,急忙摆手,“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再度抬眼看见眼前女人涂抹着红妆面容上的促狭笑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给开了玩笑。 这吉原的花魁原来是这种性子吗? 武士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先前调查时远远看过一眼的那高台上的近月身影。 月色下,三味线的音调婉转而惆怅,虽说他不懂音律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到那乐音中传来的哀伤和孤独。 还以为能够弹奏出这样曲调的会是个温柔疏离的人才对,如今看来,反倒是她掩饰本心的伪装了。 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够真正从那乐声中知晓她内心的那一天…… “总觉得,您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情呢。” 女人染了寇丹的纤细手指轻轻点了点杯沿,覆着千层红的指甲在青白瓷杯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惹眼。 “抱歉……”武士下意识开口说道,恍然回过神来时也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将杯中仅剩的一点茶水饮净,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是来询问和几天前京都所司代失踪相关的一些事情的。” “嗯,我知道的。”女人闻言应了声,依旧柔和的声线没有因为这样突然严肃的话题而有分毫变化,“先前您告知我的侍女后,她转告给了我,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而不是在那冰冷的高台上。 武士似乎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动了些恻隐之心,原本想要拿出的往日捉拿审讯犯人那般正色的语气也随之柔和下来。 “据调查,牧野大人几天前曾来……拜访过这里……”武士犹豫了片刻才又接道:“请问还记得些什么吗?” 敏锐地察觉到眼前人选择了委婉温柔的问话方式,女人眯了眯一双因为妆容而显得十分艳丽的狐狸眼,通透的黑眸微颤,似是在试图回想着这过去几天的记忆。 “今日是初一,我记得,牧野大人是四天前的晚上来这里的。”女人的语言染上了回忆的气息,“那晚我抚了琴,又和他一道用餐,可晚餐尚未用完,牧野大人就在收到了一份手下人送来的信件后匆匆离开了。” “信件?”武士察觉到方才言语中透露出的情报,追问道:“可还记得信的内容?” “怎么可能呢?”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些人物的信件怎么会是我可以看的,甚至连来送信的人都不是他平日里带着的那个……” “……” 武士一时无言。 就在他正想出言安慰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什么瓷器掉落在地被摔碎的“咔嚓”声响,随后又是一串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引得他下意识偏头看去,入眼的却是房间墙壁挂着的挂画。 “那是……” 武士微微皱眉,出声询问道。 “或许是我养的那只狐狸吧。”女人听了听声音这般说道,语气无奈,“那孩子调皮得很,平日里没少让我头疼,偏偏又可爱的紧,总是舍不得扔掉。” 正说着,屋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穿着单色白裙的少女抱着一团白色的毛绒走了进来,面色有种苍白的紧张。怀中那毛绒团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住地转动着,在看到一身红衣的女人时却停了下来,随后主动跳出了所处的怀抱,转而跑到了女人的腿边卧下,看上去还真是好不乖巧。 “你啊……”女人伸手揉了揉它头顶的绒毛,“又摔碎什么摆件了?” 看着眼前一人一宠相处和谐的模样,武士原本的几分疑心好似也散了大半,舒了口气,缓缓扬起一抹浅笑。 留意到眼前人的神情,女人含笑道:“您要摸摸它吗?” “不必了。”武士摇头,他还没有忘记这次来这里的目的,“你还记得牧野先生说过要去哪里吗?” “哪里……”女人沉吟片刻,犹豫道:“他读信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了什么河的样子,其它的就不清楚了。” 河? 武士陷入沉思。 这倒的确是先前没有太过仔细调查的部分,总而言之,今天这一遭还算是有点收获。 “那我就告辞了。”武士握着刀站起身来,看着眼前随着他一同起身的女人点点头。 “这就要走了吗?” 女人似乎有些意外,注视着他的眼眸里都掺入了点点惊讶。不过想来也是,大多想要见她一面的怕不都是想要这相处的时间越长越好,像自己这样转头就走的反而成了个稀奇。 想到这点,武士只觉心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只得简单吐出一句“有劳”。 “呵呵。”女人笑着摇头,“哪里,牧野大人毕竟也是我的重要客人,单从这一点我也该配合才是。” 武士有些不知如何接话,转身便打算离开,却又在将要迈开步子的那一瞬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请等一下。” 武士疑惑回头,却见红衣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个十分眼熟的实木盒子,轻放在桌面上发出低低的一声闷响。 “这里面的银两总是该还给您的。”说着,女人将那盒子往武士的方向推了推。入手的份量虽说比不上她自己每次接客所收到的那般,却也已经足矣在这此外的大店里走上几个来回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掩面笑道:“没想到负责查案的武士大人的钱她们也敢收,真是不该。” 武士闻言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 他知晓眼前的这些银两想要买下眼前女人的一夜自然是不可能足够的,只看外面街道上那甚至无处一掷千金的富家子弟便能明白,想要选择何人全凭她自己的心意。可意外的是,她又的确真真切切的来到了自己面前,哪怕自己有着经那位大人之手官方下发的调查令,现在又这么轻易地把银两还了回来,却全然不提任何所求,真的只是想要查明案情找回她的那个客人,还是……在算计着什么呢? 武士走近几步低头将那木盒纳入手中,掩去了眉眼间流露而出的几丝复杂。 “若是还有什么想要询问的随时欢迎。”女人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似的语气轻松,若是有旁人在此,想来任谁都会意外她竟然就这么选中了一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武士做她的入幕之宾,然而她悦耳的声音还在继续,甚至还刻意趁着武士走近而凑近了身子压低了嗓音,“和您的相处非常愉快。” 武士只觉得唇间微微一凉,回神时就见眼前的女人轻轻摩挲着方才收回的纤长手指,见他反应过来还露出了一个怎么看都是在故意惑人的浅笑,眼波流转,眼角微挑,像极了那心思得逞的狡猾狐狸。 放在明面上的引诱显而易见,不如说如果看不出这动作存了刻意调戏的心思他这二十多年才算是白活了。但虽说如此,或许是本性使然,该有的无措反应终归还是一个没少。 顶着女人投来的目光,武士先生只觉脸色爆红,随后一把抓紧了腰间长刀落荒而逃。 …… 吉原外的长街上,看到武士大步跑来的同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的身影快速放大,这般气喘吁吁的慌乱样子真是许久未见。又打量了几番这明显不全是由于运动而通红的脸颊,不由地露出几分调侃的神情故意打趣。 “怎么,来这一趟还犯了桃花不成?” 武士明显不是什么毫无忌惮地谈论自己感情的性子,喘了会气才后知后觉地僵硬点头,随后却又猛然摇头,弄的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算了,不提这个。”同伴看他这样也是莫名其妙,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见到花魁了吗?就坐高台的那个?” 武士点点头。 “怎么样?”同伴满是期待地追问。 “回答询问很坦诚。”武士回忆了一下方才的对话,一本正经的开口:“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肯定还有东西没告诉我,不能排除怀疑,而且我还不清楚为什么那位大人会让我从这里查起……” 然后他就看见同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怎么了?”武士茫然道。 “你还问我怎么了。”同伴满眼流露的都是所谓的恨铁不成钢,“我问的是她长的怎么样啊!” “她……” 武士先生想要说的话就像不久前呛住的那口茶水一样卡在了嗓子里,脑海中连同着那张艳丽面容一道浮现的还有那狐狸如何反复挑弄自己的模样,一瞬间只觉得方才消下去热度的脸颊又一次滚烫了起来,连带着被微风轻抚的耳垂也都开始晕起了浅红。 一时间也顾不上回应同伴的问话,武士直接迈开步子匆匆离开,空留得身后的同伴一头雾水,愣愣地反应了一会前言后语…… “喂,你说清楚啊!” …… 武士离开的太过慌乱仓促,所以他没能看见,在他转身一刻,那双被他比做狐狸的黑亮双眸只一瞬便布上了浓雾,一些无法说明的复杂情绪随之蔓延开来。 女人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又过了片刻才弯腰伸手将脚边的白色狐狸抱进怀里,一直维持着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反而露出一点脱力的疲惫。 身旁的少女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转眼拍了拍面色稍稍恢复了平静的白衣少女,轻声问道:“他醒了?” “只是一会儿。”少女摇了摇头,不由面露愧意,却还没等话语出口就被女人和缓的柔音尽数抹了去。 “没事。”女人想起方才男人动作间目光中流露出的疑心以及不久前方才看过的一份信件,安抚地笑笑。 虽说意外那位居然肯答应陪自己兜圈子,但倒是也没想到会派出这样一位来调查。说什么引导……会不会也有些太好骗了? 罢了,不管怎么说,别再让这里的人趟这浑水就好。 “专门来盯着我的人走了吗?”女人转眼看了看天色,已然步入深夜,往常的这个时候,自己大概正在高台之上接受着一道甚至几道来自这将军城冰冷视线的打量吧。 “嗯。”身旁的少女点点头,“毕竟您在他们眼前将那药吃了下去……”说到这,少女的语气已然有些压不住字里行间的担忧。 “放心吧。”女人耐心地接着安抚眼前的这颗尚且稚嫩的心,或许在旁的事情上少女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但明显在涉及到亲人朋友时还是难以控制情感的流露,但却刻意回避了对自己的关心,转而说道:“很快折磨大家的一切都会被毁掉。” 少女无声地垂下了头,无措的内心因为眼前人的几句安抚便得到了纾解,长年以来都是如此,仿佛只要她在,自己和这座楼台里的其他人就不会失去坚持下去的自信,就不会失去前进的方向。 从她的身上,少女能够感受到同楼中比自己年长的姐姐们一般的关怀,但有时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从那温柔的目光中,她仿佛也看到了深埋在遥远记忆里的自己那曾经一同生活过的和蔼兄长。明明应该算得上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气质如今无比自然地糅杂于一体,却不会令人感到异样和抗拒。 “走吧。” 女人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那里不久前才迎来一道警惕的目光,语气摆脱了平日刻意做出的轻柔和缓,眼底浮现的疲惫也掩不住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精明沉思,透露着些许本性的嗓音在此刻更显意味深长。 “去叫醒那位牧野大人。” 第2章 第二面 纵使前一次见面已然抛下了钓饵,女人此刻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距离第二次见面居然只不过间隔了短短不到五日。 “没想到您会在这个时候前来。”女人抬眼望了望窗外接近正午的明媚阳光轻柔一笑,将什么东西放到了桌上推了过去,“有什么事吗?” 恍惚间似乎闻到了什么苦涩气息,她是生了病在服药吗? 原本还在这样胡思乱想着,武士闻言却又回了神,将桌面上那用来表明身份的腰牌重新收回怀中——这东西还是他在那日返回住处之后才发现的,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了自己腰间的角带,半只手掌大小的物件自己竟是全然无感,细细想来也就只有那日被眼前的女子突然近身这一个疏漏,今日再度前来方才知晓,这原是这位花魁太夫的信物。 武士沉默片刻也没有接话,而是转手递出了一条红玉手串,精致的模样似曾相识。 “这是在鸭川河底碎石间发现的。”武士终于出了声,神情正色而严肃,“我记得,你应该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女人闻言下意识摸了摸空置的手腕,洁白的腕间空无一物。毕竟未至傍晚,她甚至都没有点妆,平日里常戴的那些首饰更是未曾上身,此刻也不过就穿了件色彩平淡的白色和服,整个人少了些那日初见时的张扬艳丽,锋锐散去后倒是显得几分雅致柔和。 莫名的脸色有些苍白,是错觉吗? 武士压下心头的几分紊乱,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查清未明的案情。 “或者您是想说,这就是我的,对吗?” 女人丝毫没有为眼前男人的神情动摇,只是将那手串握进手里几番打量,玩味笑道:“吉原啊……可真是个看遍众生百态的地方,据说花街的建立也和幕府有关哦?说不定您现在去一趟将军府还能找到什么和这里联通的密道暗门呢。” 弯起的狐狸眼中分明毫无半点笑意。 听上去倒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武士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提起了另一个发现,依旧注视着女人不变的神情开口说道:“同这手串一道被发现的,还有一具尸体。” “哦?”女人眼底闪过一丝不似伪装的惊讶,“难不成是……?” “牧野大人。”武士毫无迟疑地说道,“经过专人查验,应该不会有错。” 女人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才垂了眼又道:“那我也可以坦诚地告诉您,我的手串的确本应是一对,一只在我这儿,另一只则送给了牧野大人,按他所说一直被他收在自己书房的置物架上。” 听着女人这样的话,武士心中的怀疑却没有消去半点,尽管他也很难想象只凭眼前这柔弱的身躯要用怎样的方法才能将那位大人杀死抛入河水,更别说此刻没有丝毫证据能够直接证明牧野大人的死和眼前的人有关。 但那来自直觉的敏锐却始终让他无法将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无论如何,女人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行为都太过奇怪。 是有旁人协助?还是说借了旁人的手呢? 或许直接挑明也会是一个选择。 就在武士先生逐渐沉浸于思考的时候,却突然听见眼前的女人径直说道:“您现在大抵还是怀疑我的吧?” 面对这样直白的话语武士一时间也无法否认,比起沉默不语不如说更像是默认。 见他这样女人也没有不满,依旧笑意盈盈,一手托着腮,明媚的阳光透过半敞的窗户铺洒在她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清浅的亮色金边:“那么想来您应该愿意同我一道出门一趟,就当是调查嫌疑对象。” “你可以离开这里吗?” 武士浅浅皱起了眉,据他所知,这里的游女若无例外一向不被允许离开这吉原的范围,眼前人身为花魁太夫,受到的限制只会不减反增,怎的会将出门一事说的这般随意且轻而易举。 “离开这里?您说笑了。”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掩面连连笑了几声才又道:“若有一天,这楼座淹没于茫茫火海,想来您也会听到那高台之上传来的三味线的乐调。” 本想着自己这似真似假的话语也足矣让这温柔顾虑的男人陷入沉默,却没料到武士竟是毫无迟疑的直接摇头。 “若真如此,我会带你离开。” “哦?”女人一愣,随后又无所谓般地笑开,半垂了眼笑叹道:“这种甜言蜜语在吉原可是已经不再流行了呀。” “这种事又怎么会是玩笑。”武士面上流露出毫无斥责的不赞同,声音依旧是熟悉的温润却也透着一股分明的坚定,“我不会放任一条生命在眼前就这样轻易流逝。” 女人沉默片刻,置于桌下的双手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轻柔地交握着,像是要刻意转移话题似的抬手径直抚上了眼前男人随意搭在桌上的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两个人都不由惊觉彼此之间这巨大的体温差异。 原本故作淡然的手指颤了颤,女人正打算毫不在意的将那手指重新掩于袖袍之下,却不曾想眼前仅仅见过数面只觉含蓄单纯的男人此刻竟直接反手握住了那来不及收回的指节。 “从方才我就想问,”说着,那只流露着热意的手已经将指尖的冰凉攥进了手心,不知是故意还是迟钝的男人面色上流露出真挚的关怀,“你……近日身体不适吗?” 女人有些苍白的面容神情不改,最为高明的骗局恰恰正是因为其中毫无一句假话,所以她坦然点头。 “欸,这些天楼里有些人不舒服,可能是染了些病气吧。”说着,女人在温热的掌心里蹭了蹭自己的指尖,“已经喝了药,倒也不必担心。” 原来方才苦涩的药味并非自己的错觉…… 片刻过去,只觉得手心中凉意微挑,像是这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似的,男人急忙松了手,神情不由泛起几丝自觉冒昧了的尴尬,但毕竟还是有些挂怀,低声道了句“失陪”就连忙跑出了屋子。不多时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个半大的茶炉,其中炭火正透着亮眼的橙红,离的近了更是分明有着一股热气。 “你要出门的话还是先暖暖身子吧。”武士重又在方才的座位上坐下,大概还是惦记着方才的那一点局促,一门心思投在了眼前的泡茶上,不过一会儿便有红茶泛着暖意的清香四散蔓延开来。 “不过是到偏僻的地方看看而已。”女人有几分好笑地帮忙从一旁找了两个白瓷茶杯。 看得出对面的人依旧心存不解,迎着男人投来的目光转而停了笑轻缓开口,笑意依旧存在,此刻却显得几分平静。 “这世道,总有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着的人不是吗。” …… 武士终究还是选择和女人一同从偏门离开了这座高楼。 位于楼后的街道上已然停了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像是已经知道有人要从此离开似的,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上车时能分明地感受到那沉重的份量,还似乎闻到了些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也就是在此时,武士方才留意到这建筑的周遭竟是分外空旷,先前在前门时那飞扬的楼台构造完全掩饰了这点,空荡宽敞的石板道路径直隔开了高楼与其它,泾渭分明的样子同吉原其他建筑紧挨着建筑的地方明显不同。 花魁所在的大店自然同其它不同,不然哪怕有着花魁的名头,这座吉原最为亮眼的楼座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是这榜首的特权吗…… 怀着一闪而过的疑问上了马车,此后一路颠簸,看这方向倒的确像是女人所说的那样去往吉原那最为偏僻的地方,至少在调查来此的这段时间,所见过的往那个方向而去的人都是少之又少。 不多时,马车就停了下来,看了看许是因为道路转小已然无法接着前进,只得步行。女人率先挑起了车厢的门帘,不过倒是在下车前,她先一步摸了条遮住半脸的面纱给自己戴上。 果然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外面啊…… 在身后总是能把人的动作尽收眼底,离了那高楼内滞涩的幽然甜香,湛蓝的天空下,动作间展露着的也都多了些轻快。 看着女人径直提着衣角直接蹦下了车,武士下意识向前伸手,尚且来不及出声提醒就看见人稳稳地站住了身子,甚至还有闲心回过头来冲自己眨了眨眼。 武士不由得舒了口气,像是忘记了一直没能放下的怀疑,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笑,跟着一同下了车。 入眼所见尽是破败,不过这也是和吉原中心的那些华丽街道相比,若是那吉原外面的标准来看,这地方也就是个比较普通的一般村庄。 但这里面住着的可就不是一般村民了,毕竟,这地方是在吉原。 走了几步便听见女人开口解释:“这里住着的大都是一些年纪大了的游女。”说着,女人轻声叹了口气,“身体也好,外貌也罢,在这吉原之中没了客人就只能沦落至此。” “加上这些年来官家强征暴敛,流落而来的游女们也就越来越多。” 原来如此。 武士心下了然,这样看来马车上的东西大抵是女人带来接济她们生活的物资吧。 这样想着,武士环视四周的目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同情,目光牵扯到身旁的女人时也都进一步柔和了许多。 “这里……也有和你一起的朋友吗?” 武士尽力选择了含蓄的形容。 “怎么,是在为她们的遭遇感到悲伤?” 女人侧过脸,面纱上,一双灵动的眸子在阳光下闪着亮丽的光,“来这吉原的客人很少能有您这样的表情。” “大概吧。”武士点点头,放轻了声音叹息道:“如今的世道对人的确是太过不公。” 地方的百姓痛苦不堪,京都的官员却如此奢靡成风。想到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武士的心口就不自觉地揪成一团。 女人注视着身旁的人凝视半晌,眼底闪过几丝复杂却又很快消失不见,最终归结于分明的认真,又道:“您虽然在幕府任职,看上去却是个会为他人着想的人。” “我本身也就是个普通百姓不是吗?”武士自然地笑了笑,他原本也不是什么身负高官厚禄的人,他对自己的认知一向如此,“不过我的理想也的确是创造一个没有战争暴力的和平生活就是了。” “所以您选择了这份活计?” “嗯。”武士这般应了声,像是舒气一般含笑感叹道:“能保护一方治安不也是很大的成就吗?” 却没注意到女人眼底的几分意味深长。 “若是一不留神丢了性命又该如何?” 听到这话,武士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此刻身负的任务,坦然地笑了笑说道:“只要是为自己的理想做了努力,哪怕真的没了性命也是值得的吧。” “再说,若是我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却不去使用……”武士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有些破败的房屋,一本正经道:“普通的人们又能再坚持多久呢?” “呵呵,是啊。”女人闻言轻柔地叹道,注视着身旁男人的视线被不动声色地收回,垂眸掩去其中涌动着的些许情绪,极小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又能坚持多久呢……” 听不清耳边隐隐响起的声音,武士下意识追问:“在说什么?” “没什么。”女人面纱下的脸重新扬起一个习惯的微笑,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也随之微微眯起,看着这个对自己的靠近似乎毫无所觉的男人言语含笑,只是其中究竟少了几分玩味多了几分认真大概也就只有她自己清楚了,随后道:“只是在说,一会儿可能就要麻烦您帮忙从马车上搬一些东西了。” 两人一道又往前走了几步,女人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问题还没有回应似的,将那平淡的答案平稳流淌进了周遭的空气之中。 “还有,这里不存在出自那座楼台的我的同伴。” 武士闻言侧眸,只见身旁的女人只是注视着眼前的道路,一步步地往前行走着。 然后女人轻柔一笑: “那里的人可活不到来这的时候。” …… 待到两人坐着马车按原路返回也已经将近日薄西山,不过好在卸了车上的货物,回来的速度要比去时快上不少。 只是回去的路上,武士眼前却一直浮现着身旁女人那不久前看似平淡自然的一抹微笑。 他总觉得那笑容之下恐怕并不只是表面看上去这般淡然。 后院的小道是大店自用的街道,客人不被允许踏入,武士只得跟着重新进了后门,再从正门离开。 不过在这之前喝杯水的余裕总该是有的。 两个人一起回了厢房,事先安排备下的茶水温度正好,直让忙碌了好半天终于得空休息的二人都舒心了许多。 “那……我就先走了。” 恍然回神,只觉得今日似乎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在调查上的武士先生连忙站起身来说道,明明任务紧迫却还是被人牵着走了一下午,虽说做的也不是什么没有意义的事,但明显自己的任务要更重要啊! “嗯……那我准备的报酬就只能下次再交给您了。” 大概是没想到还会有所谓的报酬,武士神情掠过一丝微讶,没等拒绝却又听见那和缓的声音。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女人重又给自己添了杯茶水,原本的面纱已经取下,浮现出疲惫的面容也依旧不改秀丽,一手在桌沿撑着下颌,对着人挑眉柔声道:“那么,期待您的下次来访。” 语罢,还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正是那日抚过他唇瓣的那根手指。 武士先生一个怔愣,记忆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被拉回到初次见面时谈及的那个话题,顿时熟悉的手足无措又一次轻车熟路地找上了门。不过这次好歹没有上次那样亲密接触,也是稳住了心绪,不再像五日前那般慌不择路,只是顶着两颊上腾起的红云一头扎进房外廊道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开却也怎么也不像是维持着从容淡定,只顾着将传来的清脆笑声抛在了身后。 …… 武士又一次匆匆离开了吉原。 回想着方才同那女人的对话颇有几分对自己的怨怼,一不留神就被对方带跑了思路还怎样查明真相啊! 不过……书房? 武士回忆起女人所说过的话,总觉得她不是随口一提,要不要真的去申请一下调查令呢? …… 女人又一次目送着男人离开,这一次却没有直接起身而是继续静静地坐着,一双被人记在心里的狐狸眼在这无人之处弥散开少有人知的疲惫。 或许这几天接连试药的确是太过勉强了? 女人一点点地喝着杯中未尽的茶水,过了这片刻已经渐转温凉,在身体中划出一道清晰的冷意,反而让她此刻有些混沌的大脑找回了几分清明。 “时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今日同方才离开那人的对话,女人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的确……不能再等了……” 话音未落,女人站起了身转而出了门,再进门时便正对上一张虚弱的面容。 “牧野大人,您终于醒了。” 面前的男人像是方才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只能躺在床上甚至连撑起身子都做不到,面色灰败,见到来人也只能艰难地调动唇舌发出喑哑难辨的轻微声响。 “你……究竟是……” “您现在本应是个死人了,但谁叫那位大人想要亲手处置您呢。”没有在乎眼前人的问话,知晓自会有人把守房门,女人从容地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果然从身后随之传来了关门的声音,一道传来的还有什么踏在地上的清浅声响,“所以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至少在我离开前,您都还有一条命可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牧野说完了这句话似乎用尽了气力,倒在床铺上沉重地喘息起来。 不过在话出口的那一瞬,他也意识到了眼前女人,或者说这吉原中最大楼台的真实身份——如今将军的眼线之一。 没想到他为了掩饰自己刻意流连风月,却还是没能逃过这些人的监视,那曾经一度风行的流言碎语竟成了真。 不过,据说这样的眼线都会受到毒药的控制,她为什么敢就这么背叛自己的主子? “欸,当然,但我现在可是和你们站在了一条线上啊。”女人轻轻点头,低头抱起从房间一角哒哒跑来的一只白色狐狸,听着狐狸对自己发出的嘤嘤啼叫,一边揉搓着手下柔软的皮毛一边接着开口:“您书房密室里的那些信件想来明日就会出现在将军大人的书案上吧,至于权钱……那位也已经等了许久了,不妨猜猜,您会有个什么下场。” 想到那个转身离开的身影,女人微微勾了勾唇角,抚弄了两下自己依旧空无一物的手腕,不由思考起那人知道真相时会对自己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有点好奇啊……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想要推一把而已。” “什么意思……?” “既然早就做好了起兵的准备,您和您的同谋们为什么迟迟不肯动手呢?”女人反问道,虽是疑问,神情间却没有丝毫不解,“明明那位大人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时机未到?兵力不足?恐怕都不是吧,那位大人也催促了你们多次。” “你们中的一些人也不过是想多捞些好处罢了。” 床上的牧野一言不发。 “三年,亦或是五年。”女人的声音平平淡淡,就像是在说什么日常小事,但那平淡之下隐藏着的想来也不会有人想要去触碰,“你们等得起,那位大人可等不起,普通的百姓等不起,我……或者说我们也等不起。” “我终究是要毁掉这里的……没有人天生就该沦为被药物逼迫驱使的工具。”不知是在对着眼前的人说话还是重又陷入了喃喃自语,女人揉了揉手底下的柔软绒毛,语气微微透着几分悠远空荡,音量也不自觉的放低了些,“若不是为此,我早该奔赴下一次的人生。” “这种地方不该存在。” 眼尾上挑,唇角微勾,女人涣散的目光重又泛起了熟悉的精光,冲着眼前的人露出一个满是自信的笑。 “所以,我会期待这里被火点燃的那一天。” 第3章 第三面 深夜京都,火光漫天。 这场暴动说不好已经积蓄了多久,总之一切都是那么顺风顺水,就好像将军府邸的那一簇烈火是凭空而燃的一般,眨眼间就晕红了一整个天边。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兵马一路喊杀着直接冲进了城门,掠过家家禁闭的房屋,手中持着的火把一个个前赴后继,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将这不夜城照彻的如同青天白日一般。 而那中央的将军府更是火光通明,焰色冲天。 不过这些都似乎和武士没什么关系。 “安静一些,不要出门。” 武士带着事先备好的同军队一样的信物和刀剑出了门,路上凡是见到慌乱的民众便急忙上前安抚,挨个护送他们回家——这场行动他也事先得到了通知,平民不会是他们的刀剑砍杀的对象。 摆脱了权贵束缚的剑刃锋锐无比,同时也会是最好的防御利器,武士一路上护下了不少人,并和他们一一解释这是天下新任将军将要从暴君手中拯救民众的行动。 事实上这么宣扬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任务,整座将军城大抵有数十人在为此奔波,待到一切嘈杂渐渐归于平静,武士方才得了空抬眼望向天边。 那是吉原的方向。 往日城中最为明亮的一块天空如今却在连天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暗淡,仿佛一切光亮都安下了各异心思静静地蛰伏着,甚至连那常在半空中忽闪的星子如今也都看不分明,也就只有那一轮残月依旧一如昨日般清晰。 武士默然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红玉手串,火光的映照下那通透的殷红越发生动,忽闪着金红的明光。 这其一自然是那日自己潜入河底时发现的那一串,至今上面那被细小碎石磨损的痕迹虽不明显却也依旧存在,而这另一条则来自于那个自己被引导而去的地方。 女人的狡黠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 在牧野的书房里发现这一串红玉手串的时候,脑海中自初见开始便已然埋下的各样疑点就仿佛那手串上的一枚枚圆润玉珠,被一只无形的手捏起针线流畅地穿连在了一起,曾经自己所不解的、怀疑的,一切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为什么自己会接到去吉原调查的任务,又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见到了旁人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见上一面的花魁太夫,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发生那些对话……原是一切早已注定,不过棋盘上已定之局。 他甚至开始沉思,自己能够在吉原——在将军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安然如初是否也有那道身影在其中推波助澜?为什么已然见面两次,她却从来只是暗自布局引诱?既然并非敌人,甚至目标一致,明明可以直接将一切挑明不是吗? 她应该清楚,像这样的组织,只要当权者有心便永无止境,哪怕放了如今的人自由也会有下一个高台被重新建造,他们绝对不会因为什么承诺协定就放弃这般方便高效的途径。 还是说……至少只是不再希望让身边的人继续沉湎于深渊苦海? 他毕竟也是常年负责京都治安的同心,他上任的这几年虽说时间不长,但经手的案子也绝对不少,初心不改并不意味着他天真单纯,仅仅数面之缘已经足以让他分辨出她性子一二。也不知能够让她满意的交易,天平那边究竟会放着什么…… 武士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既然已经和那位大人达成了共识,想来至少自己也不需要担忧她的人身安全就是了。 夜风中冰凉的冷意让人不由得联想那日厢房中同样握在手心之中的那一抹相似的温度,武士的瞳孔随着意识的远离而稍显涣散,本就朦胧的黑夜垂幕映入眼底显得越发模糊,但手心的那一点凉意总归还是分明可感的,使得他下意识攥住了手中那握着的一双手串。 蓦然,虚化的眼前忽地亮起一簇红黄明光,紧跟着的是一声轰然巨响,武士原本放松的意识猛然回神,定睛望去,只见自己方才凝望的那一片天空也已然被火焰点亮,如同沾染了桐油的黑色布料遇上了火星,眨眼间就被烧了个透彻,而那一向高耸的楼台尖顶正在这亮色中向上裸露着它那漆黑的影子。 耀眼的火焰此刻静静地燃烧着。 方才的那声轰鸣并不陌生,如此剧烈且威力甚大的爆炸必然绝非意外,眼前所见无不昭示着一个最为明显的事实:反乱的战火已然烧到了吉原。 但吉原明明并不在这次行动的涉及范围,简单的波及绝不会发生这样的火灾,不如说反而隐约流露出刻意回避的模样,不久前接到行动指示时他还以为这便是女人想要达成的结果。 武士不由想起了女人曾说过的那个吉原同将军府的戏言。 几乎不假思索,下一瞬武士便向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可这一时冲动的行为也不过就持续了短短一会儿,或者说当他的脚步距离吉原大门还有肉眼可见的一段距离时,他停了下来,那一时间被焦急亦或是慌乱填满的内心也恢复了几分冷静,有些发懵的大脑也在寒冷的夜风中找回了该有的清明。 他留意到了奇怪之处。 火焰的升腾之处正是自己所挂怀的那一座高楼,不知为何蔓延的十分缓慢。按理照他历来的观察来说,构造这一整条街道的尽数都是易燃的木料,天气亦不潮湿,本该恣意游走的火龙却毫无放肆的迹象,就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刻意划定了范围,只认准了这一座建筑及其周遭来尽情狂欢。 他忽地想起了那日自己在楼后街道时的那一闪而过的困惑,如若这建筑构造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那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便开始了这一切的布局?而且,若想要完全控制火势,仅有建筑构造上的布置明显不够,倘若今夜晚风甚巨便可能将整个吉原付之一炬。 此外,京都甚众的平民都有着惊慌失措的痕迹,可为何这吉原至今都不见发出哪怕一丝一毫能被自己捕捉到的奔逃和求救的呼声?昔日川流不息的不夜之城今夜竟宛若一座空城。 她究竟都安排了些什么? 武士又走近了几步,往日记忆之中灯火通明的吉原如今依旧亮如白昼,只是那喧闹的人声已经不再。游女也好,恩客也罢,全然没有了影子,宽敞的街道就这么空荡着,转而响彻着的是建筑木料在烈火中挣扎而挤出的尖锐嘶哑以及崩裂开来的“噼啪”声响。 这声音此起彼伏,仿佛这满眼昔日的繁华之处不过一瞬就会顷刻崩塌。 武士的视线追寻着方才望见的那一点黑影,火光月色下,那最高的一点仍旧停留在原地,其下的那座高台也在建筑的掩映下隐隐露出一角。 他紧缩的心口不由得一松。 好在这大店还没有烧毁。 武士这样想着,但心头那涌现至今都不曾完全消散的担忧到底还是在说明着他此刻心底唯一的疑问:她现在如何了? “若有一天,这楼座淹没于茫茫火海,想来您也会听到那高台之上传来的三味线的乐调。” 前不久女人玩笑般对着自己所说的话语恍然一瞬浮现眼前,武士本就紧绷的心绪猛然一颤,瞬息之间再度抬眼,不知是否是错觉,在那裸露一角的高台之上,他似乎看见了一道飘渺的红色影子。 紧接着,就像是洞悉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般,不同于先前的此处滚烫的晚风便裹挟着三味线那清幽纯净的曲调悠悠传来。 顾不上游走的越发猖獗的火焰,武士再度急促地迈开了步伐,只因他惊讶的发现,空气中传来的那乐调竟是已然不复往日干涩忧愁,有的……只是最为质朴的清扬与畅快。 是什么让她的心境转变至此? 是这场大火吗…… 武士惊觉自己竟不敢接着深思下去。 随着距离一步步迅速缩短,三味线细腻的音调也越发清晰,哪怕是烈火燃烧发出的噪音也未能削减着乐声哪怕一分一毫的悦耳动听,无疑,她手下弹奏的是首好曲子,昭示着它的演奏者此时难得一见的好心情。 哪怕曾经有过设想,但武士或许也并不希望在此刻这般情境之下感知到高台上那人的真实心思。 奔跑的身影在熟悉的楼台下停步,顶着周遭越发炽热的温度,男人抬起头,隔着漫长的距离,本能地去对上了一双同样被火光照的明亮的通透的眼。 明明连那张艳丽的面容都看不清楚,眼前浮现的她的一颦一笑却是那样真实而又近在眼前。 毫无缘由地他确信,此时的她是在微笑。 武士突然间恍然,这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 遥远而又模糊。 却也是炽热冰冷交织。 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上一次见面时女人口中所说过的那所谓的报酬,的确贵重,的确难得,但只凭他此刻那复杂的心境便可知,这绝对不会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回忆一旦找到了起点便如同打开闸门的水道,其后的分分秒秒尽数拥挤成连续的片段,沿着如今乱成一团却也分外清晰的思绪奔涌而出。 流连于女人玩笑挑弄言语之中的第三次会面总是被沾染上了暧昧和粘稠的情感,宛如蜜糖纠缠于唇舌掌心,仿佛在她的视线中,他们之间的所有相处为的也就是这第三次见面。所以他们每次分别前她总要笑着这么说上一句,不仅调戏了对面的男人,说完了还就仿佛今日的一切都不用算数——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记得未来的第三次见面就足够了。 如今的这般会面就是她想要的吗? 就这样看着就可以了吗? 看着她的生命流逝于烈火,□□埋葬于废墟? 武士心中没有答案,想来也不会有答案,对于她,他从来摸不清她那深埋的心思,就算是相处的时间再久一些大抵也会是如此。 他莫名地这样相信着,哪怕他们至今不过见过短短两面,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两天。大概不会有人相信,明明这样短暂的相处却也已经足以让一人对另外一人念念不忘。 他自己似乎也感到不可置信。 耳边的三味线依旧连贯清晰,就好像没有受到分毫烈火灼烧的干扰,但看这火势却明显已然包裹了那高台。 “若真如此,我会带你离开。” 曾经的话语重新回荡在心头,这或许算不上什么承诺,更不是什么约定,毕竟说出的对象似乎只当这是一句所谓的甜言蜜语,连半句回应都没有。但它到底是被人放进了心里,至少在此刻没有被完全忽视遗忘。 武士一头扎进了火海。 大火依旧静静地燃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这一条街道重又被初生的日光笼罩,手提水桶的救火人员这才姗姗来迟。 或许他们也在奇怪,为何这昨夜就已经发现的火情却一直拖延至此才被下令允许施救。 吉原的火势并不大,或者说意外的不知为何控制的很好,少数彻底烧毁的也就只有几间长屋和那往日最为高耸的楼台,很快就被完全扑灭,仅有几缕尘烟和那漆黑的焦炭废墟还在昭显着这里有过整整燃烧了近乎一夜的炽热火焰。 似乎没人在意这楼内原本应有的那十数游女,就连那据说葬身火海的美艳花魁也只是得了几句天不作美的空虚感叹。 仅过了几天,吉原的大门便重新向客人们敞开。 烟花之地的风言风语向来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只品尝眼前快意的人们很快就将那昔日名动一时的花魁太夫连带着那一整座楼台抛至了脑后,毕竟新的花魁已经诞生,原有的废墟上也已经开起了新的大店,他们已然有了新的追捧对象。倘若言语提起也不过感叹几句世事弄人,有或是毫无根据地拿来同新任花魁对比指指点点,终归只是几句茶余饭后的闲谈碎语。 但奇怪的是,如今的花魁不知为何没了那初一十五坐高台的规矩。 至于京都有一位一向认真负责的同心被调去了其他地方任职这种事,自然也就更加无人在意了。 第4章 尾声 距京都东去四十里,矮山脚下、树影婆娑之处有一个看上去年岁不久的村落。只看那房屋院墙的模样最多也就只有十年出头,但规模倒是不小,满打满算足有一百多户人家,大都是当年幕府横征暴敛时各路的逃难人士,经由规整最终在这里安了家。数年前战火也没能烧尽的林木如今依旧郁郁葱葱,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大多数村民如今都以打猎为生,日子过的也算是安稳自在。 不过要是将这话同这村子里的村民们说起,他们在扬起掺着些自豪的笑意之余必然还会感叹一番如今这般安居乐业生活的另一重要缘由——从建村起就一直引领大家,直至今日都仍旧留在这里的那位勤勤恳恳的名主。 老实说这名主一向不是什么好差事,毕竟算不上什么正经官职、没有幕府官方的权力不说,负责的还都是些处理村里的年供纳入、户籍和审批发放通行文件之类的麻烦差事,十足十的吃力不讨好。更别说此外还要费上不少精力去照顾村民的生活,这里盯着,那里也不能闲着,结果以上种种却也就只能从代官那象征性的领到点食物做酬劳,为数不多有点用处的大概也就是在村里的名望低不到哪儿去,却也不是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印象里不少的名主做事也就只是流于表面,更有甚者就直接走上那借机捞钱的歪门邪道。 如若这村子里的名主也和此前印象里的那些敷衍了事的一般无二,想来也不会受到如此多的赞颂。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这位名主非但不尸位素餐,反倒是一直兢兢业业,凡是村民们有的问题,不论是否找上过门,最终都会被解决的漂漂亮亮。 这样一位品行优越的名主自然得到了村民们无比的尊崇和敬仰,可在尊敬之余,或许也是因为这位名主的性子太过温和,对于他的不少议论也在村子的角落暗自流传着。 比如什么据说他曾经在京都做过官,如今担任名主这样一个连正经官职都算不上的小小职位是因为得罪了都城的大官,所以才会被调任到这种偏远地方;还有人说曾经在他的家中见到过一把保养完好的长刀,高置在架子上的刀鞘光亮如新,说不定还曾是个地位高贵的武士…… 虽说如今的武士也算不上什么稀奇,远不如以前“名贵”,但这仍旧挡不住村民们闲暇时那天马行空的心思,又或者在他们心里,名主这样好的人自然该是个有着尊贵地位的贵人。 该说是村民特有的淳朴吗? 不过要说村民们私下议论最多的到底还是这位名主的私人生活,往直白了说就是他的婚配情况。事实上据村民们所知,他们的名主如今已然年过四十,却至今都并未真正地有一位在律法上定下婚姻关系的另一半。 这般年纪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只怕是孩子的孩子都已经长大,这也就是为何最初那几年有许多人家都动过心思,想着和这位良人结一门亲事的原因,却也是十足的惹人不解。 不过这都在名主先生本人最终选择主动向村民们介绍了一位同他一起来到这里的女子之后便沉寂无声了,毕竟没人愿意去再度触这样一位平日里都是“老好人”形象的人的眉头,已有的那一次便已经证明了那并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既然说起了这位女子,那便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兴许是因为她那一张过去年轻貌美、如今哪怕历经时光流转却依旧不失风采的出众面容,又或是因为她那毫无身份却和名主同进同出、相伴而行的行为,比起流言千篇一律的名主,她身上纠缠着的风言风语那可就要复杂得多。其中甚至不乏什么“这人就是几年前京都吉原那死不见尸的花魁太夫”这样的连说出口的人都觉得是胡言乱语的胡闹话,让人听了大抵是要不由感叹这村子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怕不就是在私下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 不过,任凭这些流言像是田地里的庄稼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中的两位当事人却也都默契地没有表露出什么自己的态度,大抵也是清楚流言这种东西越是用力去压制就越容易造成反效果吧,总之两个人就只是静静地过着自己平凡安稳的日子,自来此至今,竟是从未有过什么争吵口角,日子一过就是十几二十多年。 要说还有什么值得村民们私下嘀咕的就是两个人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只有一个一道而来的听说是收养的妹妹。前些年在两个人的精挑细选之下给找了个好人家,算不上什么富贵,却也好在老实勤奋,如今小日子过的也算是红火,距离也不远,隔些日子就能看见这妹妹带着夫家回来串门,想来也没了什么孤单寂寞的心思。 不过这个问题倒也不是只有被村民们抓住了话头,只有他们自己家人知晓,他们二人的那位妹妹也曾经当着两个人的面坦诚地询问过。或许是受到了当时普遍认知的影响,又或是对她关心的两个人以后生活的挂怀,总之她就那样问出了口。 当年年少青涩的白裙少女已经长大,已经学会从自己的角度帮忙思考和担忧自己关心的人的将来,但在她眼前的两人眼中只怕还是逃不开那一抹少女的影子。听到疑问的女人和男人对视一眼,皆是露出了一抹笑意,随后男人稍稍摇头,回应道: “这是你姐姐的想法。”他这样开口,哪怕数十年过去,哪怕已然浸染了岁月的痕迹,男人的声音一如当年那般温润,“况且我们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不是吗?” 她又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女人,这位帮助了她和当初那里的所有人脱离苦海的恩人,却也是她如今同当年一般亲近无比的姐姐。 迎着充满着最纯粹关怀的目光,女人浅浅的笑了,她此时的样貌已然不复青春时那般光彩亮丽,毕竟二十年的时光是真真切切地从她的身上流转走过,留下了哪怕细微却也依旧存在的痕迹,就像是她和他此刻手腕上各自戴着的那一串有着细小磨损的红玉手串,却也依旧有着独属于她的那一份别样的美丽。 女人伸出手像记忆里那样轻抚了抚眼前少女的头顶,然后眯起了那双从初见起就被身旁男人比作狡黠狐狸的动人眼眸,有些意味深长地开口:“因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希望我的孩子会拥有和我一样的命运。” 女人的低沉嗓音温柔而绵长,少女的思绪不由得顺着那声音飘离,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听不懂女人言下之意的从前。 这里有的只是和平安稳的生活,所以不需要特意撑出一副光鲜亮丽的面容只为了取悦他人,自然也就没有了点妆的需求,因此视线中女人的面色是苍白的,唇色是微紫的,再好的相貌在这般气色下怕是也不会怎么好看,**裸透露着她身体已然亏损的事实。 少女的记忆彻底被拉回了从前。 当年楼中的女子都是从小就被选中并加以“培养”,只为了她们能够成为那位将军手中一把无形锋利的刀。而作为一把合格的刀是不被允许有任何将刀刃对准主人的可能的,所以特制的毒药便成了最好的锁链,就这么束缚住了她们每一个人。 她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当年的女孩们不清楚为什么这样一个看上去和她们一般大的孩子会懂得如此多的药理,更不清楚为什么身处这样的境地她还有余力设想着该怎样砍断她们所有人身上的锁链,用尽心力周全盘算,甚至连每一条后路都一一埋线布局。 明明连自己都难以保全了不是吗? 但她就是这样出现了,她也就是这样做了。 所以她们也都跟随了她,她们也都获得了自由。 宛若奇迹一般。 可常年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的终究不是神明,她也是和旁人无异的**凡胎。经年的劳心劳力还是损耗了她的身体,更别说为了解毒还不断地去拿自己试药,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这也是为什么如今周遭的几个亲近人只想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别再劳心费神的原因。 简直要把我当成一摔就碎的瓷娃娃了,感受着身边人如今的心思,记忆中的女人曾这样无奈地摇头笑叹。 不过明显他们这些人也分毫没有想要改变的意思,按着男人的话说,就是要小心翼翼地护着眼前琉璃瓦下这枚仍在燃烧的火种。也不知往日总是显得有点笨拙的男人是从哪儿学来的比喻,却也没说错,毕竟他们都知道女人一向平静淡然的心口下深藏着的是一颗怎样炽热滚烫且沉甸甸的心脏,任凭风雨如何交织捶打也不曾削减过哪怕半分温度。 所以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吧,少女如此想到,自觉已然想通了一切,想通了女人是不想让孩子也来品尝生活的苦果,因为这世间苦难向来无穷无尽。 女人自然是能看得出眼前的少女在想些什么的,不说与她相伴了数年之久的相处时光,面上的神情变化也实在是很好分辨,从这方面来看那个当初的青涩少女还是一如记忆里的那样,不过如今世事变迁,能保留这份纯净心思或许也是再好不过。 所以女人没有再多加言语,深藏在内心之中的自我秘密今日也依旧未见天光。几个人又浅浅聊了些闲话,直到少女离开她才转过头看着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那道熟悉影子,笑问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原因?” 她知道他总是看得出自己在掩饰真心的——至少在共同生活了这数十年之后的如今他已经能够分辨。而尽管那谎言毫无恶意,但仍旧是隐瞒欺骗的一环。 男人原本正打算找来些没处理完的文书接着看,闻声时方才从一旁摞好的抽出几件,简单理了理放在自己身前的矮桌上,看着缓步走到自己身侧坐下的身影温和笑道:“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只是尊重你的选择。”语罢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道:“再说,你也承诺过会告诉我全部的,不是吗?” “是啊。”女人听了这话点头一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单看环境只能说是烟熏火燎、灼烧炽热,一点也算不上美好的清晨。 俗话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人也好,自己也罢,总归这些年在那栋楼里没少折腾,也没少被折腾,她自己心里有数,自己剩余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数年有余。 总归心里一直挂念着的也都已经解决了,楼里的女人们也都有了基本妥贴的安排,拖着个一天天虚弱下去的身子还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干脆随着这楼台一道被火烧尽了好——既不用再担心有人找上门来,还能直接开启下一段可能存在自己一直追寻的事物的转生。 毕竟这是一次没有DGP存在的人生,直到现在,也没能捕捉到分毫关于那场**大赛的踪迹。当然,这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依旧要不断地奔赴。 纵使自己早已厌恶了这样无穷无尽的轮回。 她,又或者是他,历经千百年岁月轮转,其中身心痛苦已然品尝,其中悲苦滋味已然深知,自是不要再出现第二个挣扎于记忆执念中的人才好。 实际上,这或许才是几十年后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那涣散着的无神眼瞳便捕捉到了远处街边一抹越发靠近的男人影子。吉原甚大,那影子离得太远,哪怕用尽了力气狂奔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跑至眼前,所以那影子是模糊的,刚入眼时甚至只是一个看不分明的条形小点,但女人仍旧知道这影子是谁。 她想起了那个先前两人间不过随口一提的“玩笑。” “若真如此,我会带你离开。” 男人那坚定的面容和认真的语气至今未曾自脑海中淡去,是她真的有所期待?或者只是因为她了解相信那个人始终如一的本性。 内心的某处似乎被什么轻刺了一下,女人无声地打算着,哪怕为了这点珍贵的“天真”,自己大概也不应该再和他扯上什么关系了,况且,他们之间也不过两面之缘,本就没有什么真切的联系不是吗? 女人心中这样感叹,伸手抱起了放在一旁的那把已经有了明显磨损的三味线,只是其上存留着的花纹依旧清晰。 不得不说,她是喜爱这物件的。 无法表露内心的漫长日子里,颤动的弦音就是她对话的对象,是她灵魂的倾听者。如今,动人的乐声缓缓自她手下的琴弦中再度流淌倾泻而出,似是在昭明着这里有一颗不再希望继续跳动的心脏。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自信,她莫名觉得正在靠近的那人能够听得懂这弦声之中的那点寥寥心思。 事实上她想的也没错,哪怕是在数十年过去的如今,每当玩笑般地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男人的脸上流露而出的总会是那一抹从未改变的无奈,与之相伴的还有一段他们之间历历在目的对话,若让旁人听去或许只会感到一头雾水: 后悔过吗? 什么? 和我一起离开。 至少……如今的日子过得也还算是舒坦。 是吗,那就好。 …… 从久远的故事之中微醒,无论是和自己对话时唇边噙着的那一抹温和的笑意,亦或是那一日脚踏烈火气喘吁吁地跑至高台上的那张疲惫与坚定并存的面容,方才自眼前闪过的一幕幕画面依旧清晰,让她不由得联想起有关于这个人所知的全部,同时也勾起了一些脑海中埋藏在厚重尘沙里的那些遥远回忆。眼前这个人的神情似乎与一些过去的人影渐渐重叠。 “我承诺过要带你走,况且你应该也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理想与愿望。” 男人一双澄澈的黑瞳在火光的映衬照耀下越发明亮,明明火势逼近地越发急迫,常年握刀而显得粗糙的手掌却缓缓在彼此的眼前摊开,“我不会让你的生命在我的眼前这样消逝。” 目光中蕴含着的挽留分外惹眼。 女人面上原本想要浮现而出的拒绝微微一僵,惊讶自己从不畏惧什么的内心如今却只因为这样的一道目光而不动声色地轻颤。 记忆总是个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东西,就像现在,她只觉眼前的一双温柔眼似乎同埋藏在脑海不知名地方的那一双甚至是好几双透露着相似情绪的双眼重叠。 那些眼睛有的眼型不同、眉眼各样;有的眉间带伤、疤痕不消;有的则是双目涣散、实则失明……而这些她曾经相遇过的、横跨十年甚至百年的双眸中却都同如今自己所注视着并且被注视着的那样,淡化了每一张面容,显露着蕴含浸润着的相似且震动心门的心声。 仅仅几面之缘,真的有让你拼上性命也要投入火场的必要吗? 丝毫不顾别人的心情,一门心思只想留住眼前人的生命,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像你这样的人啊…… 像是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这般的疑问,男人不再像之前那般等候着眼前人的反应,径直伸出了手攥住了女人在火海中央都依旧冰冷的纤细手腕,随后也不顾被拽住的人神色反应如何,转身往高耸的楼台之下跑去——也许在他看来,那一向平静无波澜的眸子里出现了犹豫迟疑或许就已经足够说明些什么了。 火势毕竟不会等人。 动作间,手腕微凉,有什么东西被顺着手掌一直捋到了腕间。手上的触觉引得女人在跑动的途中下意识分了心思垂眼一看,却见一串同样泛着凉意的红玉手串被仓促地套上了它原本主人的手腕,而自己连接着的那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腕上,一对的另一串红玉在衣袖的掩映间反射着火场的明亮红光。 这可真是…… 看到这个本应是用来引着人团团转的手串,女人不由得从唇齿间漏出一声有些意外的短促轻笑——她还以为在看到这东西的时候男人会恼羞成怒,毕竟自己所做的那些事终归还是利用了他,作为一个单纯用来引导视线的工具,竟是重又被他戴回了自己手上。 她终究还是不能忽视别人的愿望。 就像是记忆中今生年幼时从那些孩子们眼底望见的那一份对生存和自由的渴望一样。 她总会为了这些而停步。 而且,如果自己的生命是被人希望、被人挽留着的……是否也就意味着自己的诞生真的是有意义的呢? 希望这不会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女人在他人看不见的夜色下流露出一个少见的含着苦涩意味的笑,幅度不大,却也已经是她如今所能展露的全部。虽说她全然已经习惯了遮掩,但她终究是要找到些念头来支撑自己走过这漫漫长路的,不然在这世上辗转的怕只会是一具空有□□的无魂躯壳。 事实证明,她当年的选择大概是正确的——毕竟到目前为止,她已经能够适应这样安稳的生活,至少,不会再为“无所事事”而感到痛苦难耐。 事实上,她已经许久没能像这样好好调整自己的心情了。漫长的记忆无疑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在它的加持下,她拥有了更多的施展空间,同时却也淡化了她原本热烈的情感。如今就连对心态的安抚都需要更长的时间,而过去的她亦或是他,也是从来不曾主动的将自己的时间投放在这件事上。等回过神来,等到被身边的人强压着好好生活时,她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享受平静日常的能力,而这也已经是好几次轮回之前的事情了。 或许,这一次平淡的人生也是整理自己的一次宝贵机会吧。 时间转回现在,女人滚动着手腕上那串光滑柔润的红玉手串,微微歪了下头,突然道:“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这话若是要让村里的其他人听见怕不是会直接惊掉下巴,毕竟相伴相处了这么些年,谁又能想到他们堂堂的名主竟还不知自己身边人究竟姓甚名谁。 男人听见这话也是一愣,不过他惊讶的原因可就要同村民们可能反应的缘由大不相同了。 “怎么突然想到要告诉我这个?”男人面露疑惑,“你当时说过的可是……”话未说完,明显是想到了些算不上好的事情,男人面色一僵,连忙正色了神情,“你的身子……” “我的身体我自己自然清楚,还能再撑上个三五年。”像是见不得眼前人露出这副表情,女人摆了摆手无奈道:“我只是突然想说了,怎么,不想听?”说着,还伸出手拍了拍男人肩头。 经过这数十年打磨,如今他们二人的相处模式明显自然随意了许多,少有顾忌,至少不会再发生当年那般面红耳赤的情况了。 不过倒是有点怀念啊……看着如今从容以对的眼前人,女人内心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听见女人的言语男人叹了口气,对于她的身体情况,不如说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她想要活下去的最好证明了吧,他也早有了心里准备。但两个人互相陪伴这么多年,不论这之间萌生了哪些复杂情感,如今听闻这些终究还是会让他深感无力和哀伤。 但这样的氛围也不是他们两个之间任何一人想要看见的,所以那消极的情绪也只是在他的面上停留一瞬,随后他重又勾起了笑意,轻轻颔首应道:“我想听。” 其实在遥远的过去,大概要追溯到他们前两次见面的时候,自己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 她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您说笑了。”记忆中比现在要年轻几分的清丽面容漾开一个愉悦的浅笑,用如今的眼光看来那是一整张完美的面具,然后她说道:“这里的姑娘们可没有名字的概念。” 而此刻,女人一脸果然如此地点点头,将自己的身子往男人地方向又凑了凑,清了清嗓子,这才刻意放轻了嗓音轻声道: “我不知道我最初名字的含义,也不知晓它的由来,但它的的确确的存在着,是我灵魂的印记。” “ACE。”她缓缓吐出两个音调,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面带微笑,然后开口说道: “我的名字是ACE。” “请多指教。” 第5章 后日谈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村子一如往日般平静。 要说发生的算得上大事的……大概就是那位从建村开始就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如今已然八十余岁的老先生过世了。 要说旁人去世可能也不会这般引着全村人的注意,主要是这先生曾经担任过村子数年的名主,要不是年纪大了村民们一致劝他休息,家里的妻子妹妹也都不愿让他接着劳累,怕是还要撑着这般苍老的身子忙上忙下。 他一生都没有结婚,这大概也是为数不多可能会被人私下诟病的地方吧,而村里人默认的他的那位妻子也早在二十多年前过世,据说是往年世道乱时落下了病根,怎么养着也不见好,而在这之后就只有他和认下的妹妹一家相互扶持。 不知为何,他似乎对这最初的“家”异常坚持,房子老了就简单修修,院子破了就简单补补,无论旁人再怎么劝说也坚持要住在这地方,就这么接着过了下去,该说是恋旧,还是老一辈人特有的安土重迁呢? 要说还有什么惹人不解的,大概就要数闲来无事在家的时候了。不知为何他养成了微敞着院门的习惯,像是在等谁上门似的,问他原因他却只是微笑着沉默不语,然后就又接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里民风淳朴,家家户户之间关系也不错,没什么偷盗之事,更何况他只是在白日这样做,也没影响他任何自己的生活——该处理公务处理公务,该打发时间时也会主动去找些休闲放松的乐趣,他似乎有在试着享受自己的生活,毫不作假,并且投入其中,这点习惯更像是随手留了个门,亲人们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按照他唯一妹妹的说法,他似乎对自己那位“妻子”会在某一天回来深信不疑。 老爷子身体不错,也没听说这位身上有什么疾病,期间似乎也没发生过什么意外。据说是一天清晨有人在床上发现他没了气息,这般算来也算是走的安稳。八十余岁放在如今的时候绝对算不上短寿,倒不如说到了这般岁数,能够这样与世长辞大概也是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们所期望的吧。 按理说这也不过是寿数已尽,按照常理由亲人处理后事便是了,总归这位先生在村里的名望也是一等,人缘更是不错,绝对少不了想要帮把手的家伙,可令人意外的是,这位老先生的妹妹却选择将这葬礼的事务尽数交给了一个前些天才游经此处的外来青年,按着她的话说,这竟然还是老爷子临终前亲自嘱咐的。 哦,听说发现老爷子去世的还就是这个青年。 死亡不是什么能够随意糊弄过去的小事,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或许在过去的战乱年代迫于形势不少选择了草草了事,但在现如今还算得上和平的世道,老先生家里也不是什么没有家底的贫苦人家,做出这样的决定可就要显得不那么平常了。但总归作为唯一亲人的妹妹都没说什么,又哪里用得着他们这些普通邻居横插一脚呢?只会平白惹了人不快。 类似这样的声音在村里人的低声交谈中此起彼伏,很快便消了下去,毕竟他们前来参加这老先生的葬礼主要还是因为感激他为村子的付出,他过去所做的努力值得起如今村民们对他的尊敬。 听说先生年轻时的志向便是创造一个和平安宁的环境,一己之力难以撼动天下,但至少在这一片青山绿水之间,他帮助人们打造了一个属于这里百户人家的安稳之地。 参与祭拜的人络绎不绝,烟火袅袅,此刻竟是显出了当年那一个不足百人建立起来的小村落如今已经发展成了何种规模。出没于村民议论之中的那位青年人静静地停留在祭场的一角,不时拿着布巾擦拭掉燃烧殆尽而坠落到桌面上的香灰痕迹——按照那人的遗愿,并不希望搞什么大排场,毕竟他本身也不是什么追求名利声望的人,所以也只是在院子里浅浅布置了些葬礼的摆设。直至夜幕将垂,人声渐消,这人来人往了近乎整日的庭院里方才空闲下来。 老先生的妹妹年纪也已不小,自然是没有更多的精力盯完祭礼的全程,早在午后便被自己的子孙们扶回了家,也看得出她的后人们对她很是关照。她不知晓为何自己这位认下的兄长会选择将一切后事托付给这个自称游历四方前来暂时借住的青年人,但她一向尊重姐姐和兄长的选择,所以她将这屋子的钥匙交给了陌生却在言语动作间似乎又莫名透着些熟稔的青年。 但要问她哪里熟悉……兴许是年岁大了意识有些不清,纠结了半晌也没能说出一二,但她知晓那来自只觉本能的信任终究不是作假。 青年看着最后的人离开,又将准备好的报酬分发给帮忙的人们,一切完成时也已经月色倾落,最后将大门从内部锁好,这才算是结束了这一天的忙碌。 厚实的棺材仍旧停留在院中,棺盖未封,按着这里人们相信的所谓天象,明日才是下葬的吉日,他不准备在这日子上同旁人唱反调,兴许他是最希望这场葬礼顺利安稳结束的那个人也说不定。 月色下,青年俊秀的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劳累过后的疲惫,随后缓步走至棺前垂眼望去。借着月光和灯火,被整理过的尸身干净整洁,一对殷红的红玉手串被戴在了如今有些发青的两只手腕之上,而那张苍老的面容依旧能够看出几分记忆里的模样。 “看上去你真的在好好过着自己的生活。” “不过……仅仅两天,你却真等了二十年,难道就真的不信我会在这件事上再骗你一回?” 青年低声呢喃着,不自觉的叹息从字里行间尾随而出,透露着此时内心心绪的复杂。 他还记得两天前,那是他第一次踏入这村子的时候,不过也就只有他和他知晓,与其说是初入,倒不如说是故地重游。 他按着记忆里每次她外出回来的路线走进了村子。 数十年过去,村中的样貌已经大变,可令人意外的是,这脚下的道路却似乎被尽数保留了原样。 熟悉的地点,陌生的院门微微敞开着,青年拎着随身带着的包袱行李推开了院门。院中的花草生机盎然,叶片上点缀着滴滴未曾滑落的崭新水迹,而被这些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植物环绕着的,是一道有些佝偻却依旧散发着柔和气息的老人背影。 这位老人的年龄看上去虽然不小,但听力似乎还没有完全退去,大门被推动而发出的门轴的转动声在所处的庭院中回荡,他放下手中还未浇完的水壶,动作轻缓地转过了身子,而在视线回转的那一刻,苍老而不失温润的目光正对上了一双阔别许久却依旧熟悉的黑色眸子。 那一刻他都想到了些什么?青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这样思索着:是过去他和她在京都里那短暂却也戏剧的相遇,是后来在这村中相互扶持的那些岁月,还是在她离世前向他吐露的那一个不知真假的转生玩笑呢? 空气中静默片刻,只有微风轻拂,最终,他听见了那道沙哑平静的嗓音: “欢迎回来。” 像是眼前人只是短暂地出了一趟门一般。 青年从回忆中抽身,繁杂的记忆并不会限制他的思维,毕竟他已经习惯了处理每一世的情感。很快这些大概也会和着这个人的面容一同消逝在越发漫长的记忆之中,就如同过去他回忆起旁人时仅剩了一双不愿让他离去的眼,若不如此,他又要如何承载这千百年来的磅礴思绪。 青年抬眼看了看头顶今夜的那一轮皎月,圆润淡雅,皓月千里,的确是难得的好时节,仿佛凝聚了无数人渴望团圆幸福的祈愿。 但过去的人生便已经结束,他此番也不过是来亲手为那一句笑言落上最后的句点,很快,他便又要再度踏上寻找母亲、寻找自己生命意义的道路。 所以,若是有缘,就让我们在未来的尽头再会吧。 尽管或许我们都已忘记…… 相遇的那天便是重逢。 “那么,这一轮的比赛正式开始!” 熟悉的女音再一次自耳边响起,浮世英寿同样再一次看到穿着黑白裙的女人面带微笑地做出了上述宣言。 把玩着手中的赤红代扣,休息室的灯光下,冰凉的驱动器散发着锐利的金属光泽。 他最终选择前往赛场。 不过这次……意料之外的普通人似乎有些多啊…… 这般想着,看着自己方才救下的一男一女两个似乎相识的年轻人,浮世英寿扬起一个惯作的笑,走上前去。 新的故事,就此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