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时至黄昏。
朱雀营门口结束了短暂的喧闹,营地内外一切按部就班。
脚踏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两匹骏马迈着信步悠悠走回。
卫昊在门口等候许久,这会儿远远看见马背上的二人,两眼光芒大放,迫不及待朝他们飞奔过去。
“主帅!你们终于回来了!今天军营里……”
他满怀激动,欲向二人诉说今日军营门口发生的事。
谁知话刚起头,便见马背上的江崎朝他比了个噤声手势。
“嘘!别吵,将军在思考!”
满腹想说的话戛然而止,卫昊半张着嘴,一脸不明所以。
见江崎翻身下马,他走上前,望了望马背上出神入定的男人,奇怪道:“主帅在想什么呢?”
江崎转身朝卫昊狡黠一笑,语气神秘道:“世子在想一个两难抉择的问题。”
对方朝他肩膀用力捶上一拳,口中催促:“快说,别卖关子!”
江崎吃痛捂肩,先前的记忆随即在脑海浮现。
三个时辰前,他与世子离开红梅林。
途经临江村时,偶遇路边几名孩童似因何事而起争执。
他对此不以为意,奈何自家世子耳灵,从中闻得叶姑娘之名,当即勒马聆听。
“我阿爹说阿枝姐姐飞上天变成了星星。”
“才不是呢!我阿娘说阿枝姐姐是去天上当仙女了。”
“错了,我阿奶告诉我,阿枝姐姐是菩萨再世,她会在天上保佑我们。”
到底是垂髫幼童,口中所言不过稚语。
他听后忍不住发笑,余光瞥见自家世子,发现对方听得一脸认真。
“喂!铁柱!你说阿枝姐姐到底变成了什么?”
几个小孩争执不下,最后齐看向角落里的另一个小男孩。
那小男孩原本自顾自地安静玩着泥巴,听闻此言头也不抬。
“你们都不对,阿枝姐姐不在天上,她在地上变成了阿枝哥哥。”
此言一出,立马引来其他小孩的哄笑。
“铁柱,你说什么呢?”
“铁柱,你的脑袋是不是在江里泡坏啦?”
“我们走吧,别理他,他就是个怪人!”
这般说着,几名小孩纷纷转身。
临走时,其中一名小孩说了句:“我阿爹说阿枝姐姐就是被铁柱害死的!”
另一名小孩点头附和:“我阿娘也是这么说的。”
最后,几名小孩异口同声——
“铁柱就是个害人精!”
眼看小孩们离开,他的目光回望身侧世子,本以为二人该重新启程。
却见世子忽然翻身下马,径直走向角落里独自玩泥的男孩。
“你就是叶家姑娘舍命救下的小孩?”
面对自家世子的问话,地上男孩没理他,依旧低头玩着泥巴。
被无视的世子笑着蹲下身。
“小屁孩,方才那些家伙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叶家姑娘的死与你无……”
话音未落,便见男孩停下手上动作,一脸固执地抬起头。
“阿枝姐姐没有死!”
未待世子有所反应,一名村妇匆匆寻来。
“铁柱,跟阿娘回家吃饭!”
那时,世子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这对母子离去。
有那么一瞬,他在世子身上看到了孤寂。
是了,世子自幼丧母,看到这样温馨的场景,心中难免感怀。
为免世子触景伤情,返程的路上,他想起那名小男孩口中的稚语,遂状若无意。
“世子,若是叶姑娘没死,你既知其身为女子,可会与她比试?”
他原本只是想分散世子的注意,并未想过让世子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人死不可复生,一切已成定数。
可说者无意,听者却对这个问题极为上心。
之后这一路,任他再如何与世子说话,世子始终是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与他回话有一搭没一搭。
而原本不过一个时辰的回营路,也因世子沉浸思绪中无法自拔而硬生生多走了两个时辰。
“如若心念许久的对手为女子,是否还要坚持与之比试……倒当真是个令人纠结的问题。”
与身兼侯府侍卫,跟随易挽澜多年的江崎相比,卫昊是因后来在战场表现亮眼才得以被提拔起来。
对于易挽澜当年军营落败与执念再比之事,卫昊概无所知。
是故听完江崎所提之问,他并无太大反应,只略一思索,便开口道:“身为男子,若主动与一女子比试,哪怕赢了也为人不耻,输了却要任人鄙视。”
江崎闻言直点头,他亦深以为如此。
在他看来,哪怕叶姑娘仍活于世,于世子而言,最好的抉择便是放弃固执。
然而他毕竟不是世子,自是不懂对方的坚持。
“对了阿昊,你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江崎勾着卫昊的肩,将对方注意拉回先前的话题。
想起自己还手握一个重磅消息,卫昊顿时兴起,忙将今日军营门口发生的事悉数告知。
听到陈九移槽的大力神迹,江崎直呼不可思议。
又闻苗阿木四两拨千斤,以瘦小身躯战胜力强数倍于己的劲敌,更是震惊不已。
后知青龙卫与朱雀营争抢苗阿木,江崎瞪眼着急,正欲追问后续。
“你说苗阿木当时那句话是什么?”
地面二人聊得太过入神,竟不知易挽澜何时下马,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
以为世子问的是苗阿木最后归处,卫昊不由有些遗憾。
“因着户贴不慎遗落在来时搭乘的驴车上,苗阿木当时并未做出选择。
不过他说了,待去盛京将户贴寻回,自会去城里的征兵处……”
“不是这个。”
易挽澜打断他,狭长凤眸里略带一抹急促。
“我问的是挑战毛阿牛之前,苗阿木说的那句话。”
卫昊这才反应过来,仔细想了想,而后一字不落的进行复述。
“他当时说:一个人若是懂得尊重自己的对手,便不该以对手外观作为其实力的评判。”
一语惊醒梦中人,易挽澜瞬间醍醐灌顶。
“世子?世子?”
“主帅?你怎么了?”
见他忽然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两名副将忙上前探询。
易挽澜回过神,笑着看他们。
“没事了,回营吧!”
说完,他一手牵马大步走向军营,全然不顾身后面面相觑的二人。
望着男人远去的身影,卫昊眼神疑惑。
“主帅这是?”
江崎半眯着眸子,难得眼力敏锐地从男人挺拔的背影中捕捉到一丝轻松。
于是笑得一脸欣慰:“看来世子终于想明白,决定洗心革面,放下执念。”
卫昊听后满脸黑线。
“洗心革面是个好词?”
江崎挠头,尴尬一笑。
“这不重要……对了,你再跟我说说今日那个苗阿木吧!”
提及此人,卫昊顿时来劲。
“话说那苗阿木……”
这厢,易挽澜走在返回主帐的路上,心下一片释然。
因着江崎的突发奇想,他陷入了长达三个时辰的深思。
直至方才听闻卫昊复述苗阿木之语,易挽澜终于明悟。
正如那位名叫苗阿木的少年所言,人不该以对手外观作为其实力之评判。
就如两年前的军营比试,他败给叶南枝。
以此可知,叶南枝虽为女子,身手却丝毫不逊男子。
而他既将叶南枝奉为对手,便不该纠结二人男女有别。
如此行径,无异不敬。
此时,夕阳沉入地底,晚云铺满天际。
红色霞光似燎原火,燃尽易挽澜眸中最后一抹迟疑不定。
而今,问题的答案就在他心里。
如若叶南枝仍活于世——
纵然他是男子,她为女身。
纵然赢了被道胜之不武,输了令人耻笑一生。
纵然如此,他也定要了却纠缠自己近三年的执念。
*
叶南枝是在酉时三刻到达的崇正门。
此时,距离城门落锁只有不到一刻。
她摸了摸身下的马儿,眼里满是庆幸。
“多亏了沈副将的马,不然还真赶不上……”
半个时辰前,叶南枝夹在选朱雀营还是青龙卫的两难境地里。
关键时刻,她的大脑灵光一闪,想出了户贴遗落在老翁驴车上的绝妙借口。
其实倒也不纯粹只是借口,毕竟她此行进京,户贴确也为诸多待解决的事项之一。
思绪回落,目光望逈面前进进出出有条不紊的城门,叶南枝深吸一口气后利落翻身下马。
因着春社将近,城中防备更为森严,崇正门守卫的数量相较往日增加了两倍。
每经过一人,便有两名守卫一同检验其身。
“你,站住!”
叶南枝在两名守卫的注视下停住脚步。
她面上含着笑,一脸巴结道:“两位大哥,事情是这样的,小弟随身携带的路引不慎遗落在来时搭的一辆驴车上。
那驾车老翁如今就在城里,还请两位大哥行个方便,容小弟先行进城。”
面前少年虽丑,模样看起来倒是老实憨厚,只是……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眸中看出一丝被耍的怒容。
刚要发作之际,又见少年侧身从包袱里掏出什么东西。
“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还望两位大哥不要嫌弃……”
望着少年手上两块白花花的大银元宝,两名守卫满心的火气瞬间被摁熄。
“小兄弟,路引贵重,待这次寻回日后可千万要注意。”
被两名守卫含笑送走后,叶南枝便正式进入了盛京城。
崇正门靠近城中商贸繁忙的西市,行步长街时,两侧热闹喧嚣不止。
叶南枝身处其间,脑海不自觉想起前世。
前世,自接到赐婚圣旨,她便从临江村回到城中府邸。
宫里派了专门的女官教她学□□宫诸多繁文缛礼,以及交代春社那日各项祭祀事宜。
自那时起,乃至后来身死,她都再未离开过盛京。
原以为再次踏入此城,自己的心绪难免会为之波动。
然而此刻,叶南枝的心境却如一口古井。
也许是因成功避开了前世那道赐婚圣旨,潜意识里,盛京于她已非囚笼。
这里,将是她未来要征服的广袤天空。
“算卦算卦!这位大哥,不如来算一卦看看自己的财运吧?”
街边卦摊上,一个穿着件褪色藏青道袍的年轻男子正卖力招揽生意。
路过的中年男人语气不耐:“去去去!臭道士一边去!”
被拒的年轻男子转头又看向另一名提篮老妇。
“算卦算卦!这位大娘,要不要来算算家中运势如何?”
老妇人对着他一脸唾弃:“江湖骗子!迟早要遭报应!”
接连碰壁的年轻男子并不气馁,目光在大街上游移,继续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这时,一道身影闯入男子视线,令他眼前骤然一亮。
“小兄弟!请留步!”
望着突然拦在身前的年轻男子,叶南枝脚步顿住。
她看了对方一眼,只这一眼便收回目光。
“诶!小兄弟,别走啊!”
见少年面无表情地绕过自己,男子忙紧跟在其身旁。
“小兄弟,我观你眉骨突出,眼带三白,乃正宗七杀相。
七杀者,心诚志坚,倘若成事之路再得机缘,将来必得大造化!”
男子面上带着笑,整个人愈发靠近。
“小兄弟,有道是相逢即为有缘,不如便让我给你算上一卦?”
叶南枝没理他,神色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厌烦。
她做事向来恩怨分明,从不迁怒相关无辜,唯独对待江湖术士一行,她是半分好感也无。
只因当年,正是一个算命老头在街边散播谶言。
若非那句谶言,帝王何以对叶家生出疑心?
若非帝王疑心,阿爹他们便不会白白丢掉性命。
想到叶家前世悲剧皆因此谶言而起,叶南枝脚下步子骤然加快,一心将男人甩开。
眼看少年与自己逐渐拉开距离,男子不由急眼,忙对着她的背影大喊:
“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唯有你是其中变数!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身上为何背负天命?”
此语落入耳中,叶南枝眸中惊谔暗生。
这头的男子见少年停步原地,不由松了口气。
此次出山前,那老头还说这事会很难办。
现在看来,压根没那么麻烦。
正当他暗自窃喜,以为即将达成目的。
视线里,面前的少年一手牵马,脚下步子忽然迈得更大。
待反应过来,男子已被对方远远抛在身后。
他愣在原地,眼神错愕不已。
好半晌,男子垂眸,唇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师父,果然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另一头,叶南枝沿着长街一路疾走。
确认那人并未跟来,她脚下一拐进入一处阴僻小巷。
直至此时,她的脚步才放缓下来,开始大口喘起粗气。
前有军营比试,后避烦人男子,今日当真耗费她不少精力。
这会儿冷静下来,想起那人方才的话,叶南枝不由觉得好笑。
有那么一瞬,她差点因男子的话而动摇。
若在前世,她并不相信世间存在鬼怪神佛,也不相信人会有报应因果。
现如今,她已无理由自恃清醒。
只不过……
若世间真有天命一说,那上天既予她重活一世,说明天命本该向着她叶南枝。
心绪安定下来,叶南枝很快便凭着记忆寻到一处小院门前。
确认是此地无误后,她抬手连叩三下门。
未待最后一声落下,门后已然传来一阵匆忙脚步。
“姑娘!这一路可还顺利?”
院门半开,里头赫然是春华满怀关切的小脸。
叶南枝朝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一切顺利。”
继而又眨了眨眼,问:“你这边如何?可顺利见到柳娘子?”
见春华回头看,少女瞬间了然。
“小阿枝,别来无恙。”
伴随一道轻柔女声传入耳中,叶南枝望着那道从春华身后缓缓走出的婀娜身影,与之相视一笑。
“好久不见,莺莺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