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南枝》 第1章 前尘恨 宁和三年,岁值隆冬。 连番大雪数日未歇,盛京城内银装素裹,皑皑积雪似要掩尽世间所有污浊。 夜幕之下,风雪交加。 灯火通明的凤仪宫里,一个女人跪立于正殿中央。 她身着素衣,满头乌发只用一支木簪简单绾起。 在其身侧,各色衣裳首饰散落一地,俨然是方才搜宫留下的狼藉。 “说,奸夫是谁?” 高台上,年轻的帝王一身明黄,容貌俊朗,星眸之中透着森冷寒光。 台下的女人半仰着头,额前碎发微乱,面上粉黛未施,模样看起来有些憔悴。 “臣妾不知,皇上此言何意?” 她虽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直不弯,与帝王对视时眼底无半分惧色。 “姐姐何必装糊涂?” 未等帝王开口,一旁的冯贵妃率先出声。 “今岁中秋宴,姐姐借不胜酒力半道离席,之后便杳无踪迹。 皇上派人遍寻皇宫,最后发现姐姐去了永宁宫。 永宁宫的易妹妹自称与姐姐相见甚欢,故而欲留姐姐于宫中彻夜长谈。 可是姐姐,那夜的事实当真如此?” 如花娇艳的美人身披一袭雪白狐裘,一双勾魂媚眼直勾勾望向台下。 却见台下之人眼神平静,对她的话丝毫没有反应。 呵—— 都大祸临头了,居然还在装清高! 冯贵妃暗自冷哼,面上扬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事实上,姐姐那夜离席原是去御花园里私会奸夫,可怜易妹妹一片善心,不曾想会被来日害死自己亲弟的仇人之女利用……” 这般说着,她的目光落向身侧帝王。 事发至今,皇上迟迟不愿废除面前之人的后位。 虽不知为何,可今日之事一过,任皇上再如何对此人留情,废后之事定是板上钉钉。 这大齐后位终究会是她的! 念及此,冯贵妃眼中更添几分得意。 “姐姐啊姐姐,若非春华今日揭发,你还想将这等有悖礼法、罔顾纲常之事欺瞒皇上到几时?” 春华乃凤仪宫掌事宫女,亦是女人未出阁前身边唯一的侍女。 故而听完冯贵妃所言,书案后的帝王脸色愈发阴沉。 “皇后,对于贵妃所言,你可有何辩解?” 台下的女人面不改色,目光如平静湖水般毫无波澜。 “臣妾无言可辩。” “叶南枝!” 面前的帝王愤然拍案,一双黑眸盛满怒意。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几乎是咬着牙问:“朕待你不薄,为何背叛朕!” “不薄?” 叶南枝仰头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听起来满是悲凉。 “赫连渊!” 笑声停息,她的杏眸里涌起无尽恨意。 “拜你所赐,我叶氏全族尸骨未寒,这便是你说的不薄?” “住口!” 仿若被人触及逆鳞,赫连渊猛然抓起案上青瓷茶盏用力向前砸。 叶南枝跪在原地,身子不躲不避,任由茶盏撞击额角绽开一朵血花。 一股温热鲜血沿着她的眉骨蜿蜒流下,悄然滴落在满地碎瓷间。 赫连渊愣了一瞬,旋即拧眉厉声:“叶家谋逆铁证如山,朕留你性命已是开恩!” 叶南枝冷笑,毫不留情撕破他的伪装。 “所谓铁证,不过是你为除去叶家精心编织的一张罗网!” 闻言,男人眸光微颤,眼神有些躲闪。 不过一瞬,他便恢复镇定。 “你父亲勾结梁国余孽害死惊鸿将军,害我大齐上万将士葬身沙场!如此滔天罪名岂因你一句胡言乱语就能颠倒黑白?” “是我颠倒黑白还是你蓄谋陷害?” 叶南枝紧盯面前的帝王,旋即与他翻起旧账。 “十五年前,我父亲伐燕凯旋,长宁街上百姓相迎,金銮殿里群臣称赞。 他对齐国忠心耿耿,先帝却因一句谶言对他生出疑心。 为消先帝疑虑,我父亲主动上交虎符印信,自愿放弃盖世功名,辞官带领全家归隐。 纵是如此,先帝仍不安心,多年里派来监视的暗探从未间断。 可当十年后,梁国进犯,齐国无将可战,先帝又在这时请他出山!” 忆及往昔,叶南枝心底涌起一阵悲戚。 当年阿娘重病,阿爹一心陪伴阿娘,本不愿再披甲领兵,奈何阿娘苦劝他心系边城百姓。 后来阿爹千里赴边关,阿娘却在他出征不久撒手人寰。 “过去五年,我父亲为大齐戎马征战,几次九死一生,而今梁国已平,你便迫不及待给他安上谋逆的罪名,将我叶氏一族满门抄斩!” 七日前,正是叶家行刑之期。 自叶家被判谋逆,她便一直被囚凤仪,阖宫重兵把守。 想到自己连家人最后一面都未曾见,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叶南枝的脸颊。 台上的赫连渊紧皱着眉。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叶南枝。 记忆里,这个女人永远高傲明媚,犹如凛冬盛开的一株红梅。 片刻沉默后,他漠然开口:“你以为说这些就能证明你父亲的忠心,洗清你叶家的罪名?” 叶南枝以手撑地,身子缓缓站起。 “伐燕灭梁,若无我父亲,齐国何有今日之太平? 四方安定,若无我叶家,你又如何一统这天下?” 她边说边迈上石阶,一步步走向高台。 “我父亲的忠心无需证明,叶家是否谋逆你也心知肚明。” 赫连渊望着逐渐逼近的女人,眸色渐沉,心底莫名涌起一股不安。 “天下定,功臣死,自古莫如此!可是赫连渊,你既为帝王,本不该漏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 眼见女人踏上高台,冯贵妃神色一变,口中发出一声娇喝。 “站住!谁许你……啊!” 话没说完,她突然尖叫着捂住自己的脖颈。 “可惜。” 叶南枝收回手臂,口中发出一声叹息。 方才起身时,她在右手掌心藏了一块碎瓷。 本想一举割断冯贵妃咽喉,以报中秋那夜她对自己的陷害之仇。 奈何藏锋太久,大哥当年教她的飞镖绝技竟生疏至此。 冯贵妃松开手,望着掌心沾染的鲜血,面上写满惊恐。 “你……” 她双腿发软,本能地朝殿外呼喊:“护驾!快来人护驾!” 然而,她却忘了。 方才搜完宫后,赫连渊已下令让所有宫女侍卫退出凤仪宫——皇后私通实乃帝王之耻! “聒噪!” 叶南枝厌恶地皱起眉,抬脚将冯贵妃踹下高台。 “叶南枝!” 赫连渊不知何时冲上前来,一手扼住她的脖颈将她死死抵在案台。 “你究竟想干什么?” 男人神情狠戾,眼底满是怒意。 叶南枝仰头调整了下呼吸,继而抬手抚上他的脸。 “臣妾方才说,皇上作为帝王,不该漏掉一件重要之事……” 佳人眉眼如画缱绻,唇角笑容温柔清浅。 这一刻,赫连渊心生错谔。 夫妻三载有余,叶南枝始终待他冷淡疏离。 这是女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 叶南枝却是抓住男人这一瞬的分神,眼底杀机骤现,话锋陡然一变。 “赫连渊!你既要谋杀忠臣,为何不斩草除根?” 话音未落,她奋力提膝朝帝王腰腹狠击。 赫连渊吃痛,手上力道随之一松。 叶南枝看准时机,素手如电探向发髻。 青丝散落间,一支木簪如毒蛇吐信般刺向帝王咽喉。 反应过来的赫连渊下意识偏头躲避。 虽未遭及致命一击,脸颊却不期被划破一道血口。 见状,摔落台下的冯贵妃手脚并用爬起身,一路踉跄着奔向殿外。 “皇后弑君了!快来人救驾!” 殿门大开,漫天风雪将她的呼声瞬间撕成碎片。 赫连渊抹了把脸,目光落向叶南枝手里的发簪。 “你想用这支木簪弑君?不自量力!” 叶南枝抬手将发簪横于胸前。 “以我如今身手,凭此簪杀你确有些费力,可我二哥亲手所制的鸩羽霜……” 她的指尖抚过簪尾,轻扯嘴角道:“用此剧毒取你性命,片刻足矣!” 闻言,赫连渊这才惊觉脸上伤口有股烈焰灼烧般的异痛。 “叶南枝!你好大的胆子!” 愤怒的帝王犹如一头饥饿猛兽,奋不顾身朝着面前的女人扑去。 叶南枝凝眉屏息,等男人靠近之时迅速旋身躲避。 赫连渊反应不及,身子失控撞向面前的鎏金烛台。 燃烧的烛台轰然倾倒。 灯油四溢,火舌舔舐垂地的帷幔和桌椅,浓烟弥漫而起。 帝王仰躺在地,一番动作下,鸩羽霜毒在体内迅速蔓延。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解药!快给朕解药!” 叶南枝居高临下,低头冷眼看他:“此毒无解,就如你从未给叶家留过活路!” 赫连渊双目猩红,用力朝她嘶吼:“杀了朕,你也活不成!” 叶南枝垂眸看向手中发簪。 此簪为桃木所制,簪头雕刻的棠棣花栩栩如生。 这是三哥赴任青阳县丞那年送她的及笄礼。 “谁说我要活?” 语毕,她反手将发簪用力刺进自己心口。 目睹这一幕,赫连渊骤然瞪大双眼。 短暂呆滞片刻,他终于醒悟过来。 “春华告密,私会奸夫……你今日引朕前来就是为了同归于尽?!” 叶南枝拔出发簪,心口渗出的鲜血浸透胸前素衣,宛若雪地里一朵初绽的红梅。 “当年先帝因一句谶言疑心我父,如今你因惧谶言成真屠我全族。” 她望着地上垂死挣扎的男人,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弧度。 “既然进退皆难自证,那我今日便让谶言成真!” 一阵狂风呼啸着从殿外卷入。 四周火势更剧,熊熊烈焰将女人素裙映成刺目猩红。 火光烟影,虚实相生。 恍惚间,赫连渊眼前浮现与叶南枝的初见—— 那年春猎,他孤身误入密林深处,后被一只突然出现的黑熊吓得落马。 生死之际,身后马蹄声疾,一支飞箭裹挟着劲风穿透黑熊身体。 他惊魂未定地愣在原地。 视线里,打马而来的少女一袭烈烈红衣,看向他的目光难掩鄙夷。 “就这般身手也配当储君?” …… 记忆在火光中扭曲成狰狞鬼影。 发黑的鲜血自双目耳鼻流出,男人逐渐涣散的双瞳映着女人冷漠的面容。 “南……” 他朝她伸手,似有话想说,喉间却只余窒息的嗬嗬声。 “走水了!快救火!” “皇后弑君!快救驾!” 殿外人声嘈杂,除了救火救驾似乎还有其他,可叶南枝已听不大清。 鸩羽霜毒侵蚀全身。 四肢百骸宛若蚂蚁啃咬,五脏六腑犹如烈焰灼烧。 她强忍着剧痛背靠书案桌脚滑坐下来。 模糊的意识里,她忽觉置身旧时庭院。 目之所至,昔年光景犹在眼前。 书房里,阿爹擦拭红缨枪;廊檐下,阿娘烹煮松针茶。 院落一角,二哥抱着石臼捣药;门前台阶,三哥捧着经书诵读。 院子里的空地,大哥身姿如龙,挥舞的剑风惊落满树梅红…… “南枝!” 殿外似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叶南枝蜷缩在滚烫的青砖上,眼前只有浓烟和火光。 原来人在濒死前会出现幻觉…… 耳边骤然炸开一声巨响,头顶雕花房梁轰然坍塌。 雪色天地化作赤色炼狱,寒风呼啸着将黑龙与火凤卷为天幕里纠缠的灰烬。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叶南枝清楚看见火光里立着五道熟悉的身影。 他们朝她伸手,声音温柔—— “阿枝,我们回家。” 第2章 焕新生 竹编的帘隙漏进三寸天光,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梅香。 叶南枝睁开眼,几度以为自己仍在幻境。 入目是褪色的青布床帐,架子床的挂檐悬着一只红梅香囊。 环顾四周,这是……她在旧宅的闺房? “姑娘可算醒了!” 房门吱呀被人推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绿衣少女手捧瓷碗快步朝她走来。 “这会儿正好,姑娘可以趁热喝药……” “姑娘?” 见床上之人两眼失神,目光呆滞,好似灵魂出窍一般。 少女放下药碗,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莫非姑娘还在烧着?” 额头与少女掌心温热相触那一刹,叶南枝茫然的双眸骤然瞪大。 “春华!” 她猛地抓住少女手腕。 “姑娘,怎么了?” 春华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 叶南枝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双眼睛紧盯面前的春华。 此时此刻,她的大脑思绪混乱成一片。 凤仪宫里,冯贵妃尖锐的叫声,赫连渊狰狞的面容,还有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一切都似乎还在眼前。 可如今这真实的触感…… 叶南枝坐起身,发觉自己除了有些虚弱无力,身体并无任何鸩羽霜侵蚀的痕迹。 毒发全身时的剧痛刻骨铭心,她甚至亲眼看见赫连渊在自己面前断了气。 可为何……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在叶南枝心中闪过。 她眼神急切地看向身旁少女。 “春华!如今是何年?” 春华呆呆地看着她,以为姑娘病坏了脑袋,一时有些无措。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叶南枝没了耐心,手上力道加重,拔高声再次问:“快告诉我,如今是哪一年?” “姑娘,如今是建安二十六年……” 仿若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叶南枝彻底愣住。 建安二十六年…… 她竟回到了三年前? 那今日…… 这一次,她的眼神比之前更加迫切。 “今日又是什么时候?” 春华仍是呆怔,嘴上下意识道:“正月初十……姑娘,今日是正月初十。” 得到答案后,叶南枝终于松开抓着春华的手。 内心惊谔之余,她也暗自松了口气。 春华缓过神,以为姑娘做了噩梦,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才会如此。 她将手上的药碗放下,转头倒来一杯水。 “姑娘,喝口水压压惊吧。” 叶南枝没有说话,伸手接过茶盏。 清水入喉,思绪回笼。 冷静下来后,她心中开始暗自回忆。 建安二十四年六月,梁军攻占楚国都城,楚国自此宣告覆灭。 同年十月,梁军进犯齐国边境。 两个月后,阿爹应帝王之请重返朝堂,不日带领大军启程奔赴战场。 齐梁两国的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一年,直至建安二十六年初,阿爹带兵击退梁军。 齐军大捷,不久班师回京。 然则未及京师,帝王赏赐先至。 先后三道圣旨,一道进封阿爹为超品侯,一道升任大哥为三品将。 还有一道既不属于父亲,也不属于兄长。 那是一道独属于她的赐婚圣旨。 正是这道圣旨令她成为赫连渊的太子妃,从此囿于四方宫墙,如折翼鸷鸟再不得振翅翱翔。 念及前世,叶南枝心中恨意横生,指尖深陷掌心而不觉疼痛。 “叶姑娘在家吗?” 小院外忽然传来一道人声。 叶南枝回过神,闻声望向窗外。 春华来到窗边,挑起竹帘一角朝外望。 院子里,年轻的妇人身着一袭粗布衣,右手拎着两只鸡,左侧站着个小男孩。 男孩看着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身形瘦小,瞪着一双圆溜的大眼睛怯生生依偎在妇人身旁。 “那不是姑娘昨日救下的小孩吗?” 春华放下帘子返回床前,面上带着笑。 “应是那孩子的阿娘登门道谢来了,姑娘,我这就出去迎。” “等等。” 叶南枝叫住刚要转身的春华。 她透过竹帘缝隙望向窗外母子,眼底眸光闪动,一个计划在心底悄然成型。 “你且去告诉那人,说我高热不退,如今尚在昏睡。” 春华心下困惑,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对了。” 叶南枝收回目光,心中生出几分怜悯。 “再去妆匣取五两银子交给那位妇人,让她把鸡带回去留给孩子补身体。” “是。” 待春华离去,叶南枝再次陷入沉思。 依春华所言,今日是正月初十,十五上元时便是父兄凯旋之日。 在此之前,赐婚圣旨将于三日后降临。 前世,她并不愿嫁入东宫。 阿爹知她生性潇洒恣意,不甘做深宫妇,本欲拼尽一身军功换帝王收回成命。 为此,阿爹与大哥在书房夜谈许久,她亦在外偷听了全程。 待到次日,父兄准备上朝请命时,她拦在二人身前,一改先口称自己愿为太子妃。 阿爹问她为何,她说:“女儿曾见过太子,太子天人之姿,女儿心甚悦之。” 其实真相并非如此。 那夜在书房外,她清楚听到父兄二人多次提及当年谶言—— 木生火,火焚天;七杀照命,将犯帝星。 十五年前,阿爹伐燕凯旋。 是夜庆功宴,一算命老头混迹于京中人群,故弄玄虚散播谶言。 待到次日,谶言传遍全城。 众人皆称,木字成林,七杀为将。 火焚天,将犯帝星,意指大将军叶茂林来日或弑君! 正是这句谶言,逼得当年身为伐燕功臣的阿爹辞官归隐乡田。 前世的她不谙帝王心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可让阿爹免受帝王猜忌。 直至后来鸟尽弓藏,家破人亡,她才幡然醒悟。 所谓赐婚,看似是赏,实则不过帝王套在叶家身上的枷锁。 有她在深宫,叶家进退不得,任由天子宰割。 如今重活一世,她绝不让叶家重蹈覆辙。 当下首要之事便是应对即将到来的赐婚圣旨。 对此,她心中计划已有了个大致,只是计划里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亟待解决。 春华回到屋内,见姑娘静静靠坐在床上,不由想起姑娘方才的异样。 “姑娘可是觉得身子不爽?” 她上前端起边柜上的药碗。 “我见姑娘昨夜高热不退,担心寻常郎中医不好姑娘,今日一早便传信给二公子。 二公子医术精湛,开出的药方定比我手上这碗更具疗效……” 闻言,叶南枝眼眸一亮。 对啊!还有二哥! 她当即转头,目光灼灼望向春华。 “我二哥何时回来?” 春华不知姑娘为何突然激动,暗自算了会儿时辰。 “飞鸽抵达二公子所在的药王谷需四个时辰,我今日辰时去信。 除去夜间休整,即便二公子快马加鞭最短也需十三个时辰…… 如此算来,约莫明日午时姑娘便可见到二公子。” 叶南枝微微皱眉,明日之后到降旨之日,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两天。 时间紧迫,不容有失。 “春华,在二哥回来前替我办几件事。” 见姑娘神色认真,春华当即放下药碗。 “姑娘尽管吩咐,春华一定办好。” “第一,你去集市上替我买几件合身的男装,不必华丽,朴素即可。 第二,照着昨夜退热的药方,去药铺再抓几副一模一样的回来。” 说到这,叶南枝思索片刻。 “第三,你去对外散布一则消息,就说我药石无灵,病得不轻,最好让所有人以为我将不久于人世……” “呸呸呸!” 听到此处,春华双眼瞪圆,忙不迭捂住姑娘的嘴。 前两条她尚且能忍住不问,可这第三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忍。 “姑娘胡说什么呢?什么叫不久于人世?姑娘为何无故咒自己? 春华不许!春华还要姑娘日后长乐无极长命百岁!” 眼见春华满脸焦急,声音也带了哭腔,叶南枝心底不由涌起一股暖意。 前世自家人尽数身死,春华便成了她身边唯一的亲人。 若无春华陪伴,她恐无法熬过失去家人那段时日。 若非春华“背叛”,她也无法以身设局引赫连渊来凤仪宫同归于尽。 也不知前世的最后,春华是否善终…… “别哭。” 叶南枝抬手为春华拭去眼角泪花,轻声安慰她:“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春华吸了吸鼻子,眼神困惑不解。 “那姑娘为何……” “事出有因,此中缘由我之后再与你解释,现下你只要办好我交待的那三件事。” 闻言,春华这才平复下来。 想起姑娘过往遇事总能果敢决断,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姑娘放心,春华一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待她走后,四周归于沉寂。 叶南枝披衣而起,踱步行至窗前。 初春寒风料峭,院外残雪未消,入目一片萧条。 熟悉的庭院里,唯有那株梅树枝头绽放着勃勃生机,朵朵红花开得明艳恣意。 十七岁的少女站在窗前,前世经历如同梦魇。 而今命运给予一次重新抉择的契机。 她发誓,定要改写前世必死的结局! 第3章 见二哥 星辰渐隐,晨光熹微。 宁静乡野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疾驰的白马踏破田间薄雾,最后在一处小院门前停住。 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快速翻身下马,随后抓起马背上的木箱疾奔向院内。 “阿枝!” 睡梦中的叶南枝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吵醒。 迎面而来的挺拔身影让她大脑瞬间清明。 “二哥?” 来人一言不发,紧锁着眉头大步跨到床前。 只见他先扬手掀开被子,两眼盯着床上少女快速打量一番。 确认少女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后,又立马抓起她的手。 叶南枝乖乖坐在床上,任由对方为自己把脉诊量。 前世,她为救落水男童跳入冰冷江中,当夜便一直高热不退。 春华忧心如焚,本欲第二日传信请二哥回来为她医治。 前世的她醒得及时,并未让春华寄出那封信。 只因她好强,觉得区区小病不必劳烦自己远在深山的神医二哥。 后来,二哥得知她不仅跳江救人,还在生病后独自强撑,可把她训了好一顿。 她那时颇为不服,认为二哥小瞧自己,与他争执不已。 如今看着眼前风尘仆仆、满脸忧色的男人,叶南枝心底涌起一阵热意。 原以为至少要今日午时才能见到二哥,可现下不过天光破晓…… 想到这,她鼻头一酸,眼看就要落下眼泪。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暴喝—— “好你个臭丫头!” 确认自家小妹脉象无碍后,叶长枫满脸怒容,抬手狠敲了下她的头。 “你说你,平日爱逞英雄便罢了,那条离江又深又急,若非如今是旱季,莫说跳进去救人,纵你再识水性也得葬身江底!” 叶南枝被敲得脑袋一歪,却不生气,反而露出个带着水汽的笑。 “二哥,我知道错了。” 难得见自家小妹如此乖顺,叶长枫满心的火气瞬间消了大半,却仍佯装恼怒。 “少嬉皮笑脸,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得起阿娘临终前的嘱托?” 叶南枝依旧笑着,很是顽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这下叶长枫算是彻底没了脾气。 “也罢,总归你没事就好。” 说话间,他抬手为少女掖好被角,轻柔的动作似与方才判若两人。 住在隔壁的春华听到动静忙起身过来查看。 “何人擅闯姑娘闺房……” 甫一走进房里她便惊讶地愣在原地。 “二公子?” 叶长枫对她点了点头。 叶南枝的目光落到春华身上,眉眼含笑。 “春华,二哥彻夜赶路,现下定然满肚饥肠,你快去准备早饭,顺道把药也一同煎了。” “是,姑娘。” 春华正要转身。 “等等,”叶长枫叫住她,“煎的是何药?” 春华乖巧回道:“是我昨日为姑娘抓的退热药。” “退热药?” 叶长枫疑惑回头。 “阿枝,你如今并未发热,为何还要服用此药?” 叶南枝垂眸,思虑片刻后对春华招了招手。 待春华离去,她拉着叶长枫在床沿坐下。 眼见自家小妹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叶长枫似有所感。 “阿枝,你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 少女抿了抿唇,眼神试探道:“二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见她似乎有些犹豫,叶长枫换上一副认真神情。 “你说,二哥听着。” 叶南枝深吸口气,终是下定了决心。 “二哥,如果我不得不嫁给一个我并不喜欢,甚至还有些厌恶的男人……你会如何?” 闻言,叶长枫微微皱起眉。 “有我和你三哥,还有大哥和阿爹,有我们在,你若不愿,谁敢逼你嫁人?”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 叶长枫抱着手冷哼,语气十分笃定。 “要真有这个如果,我便给你一瓶无色无味的剧毒之药。 若是那人胆敢不顾你心意强迫于你,亦或是做出任何令你不悦之事,你便将这毒药混入他的饮食里。 待那人服下,不消片刻定叫他七窍流血不得好死!” 叶南枝看着他忿忿不平的模样,眼底多了几分笑意。 “二哥是不是忘了,你师承药王谷的几道神医,学的是治病救人之术,如何能制出鸩羽霜这样的毒物?” 面前的男人不以为意,自顾自道:“谁说大夫就不能研制毒物?况我学医本也不是为……”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叶长枫后知后觉。 “阿枝,你方才说鸩羽霜?” 他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你怎会知鸩羽霜?!” 那是他不久前新研制出来的剧毒之药,就连名字也是前两日才取好。 目前除了他,连身边的药童都尚且不知,自家小妹又从何知晓? 对上叶长枫惊诧的眼神,叶南枝面上笑意逐渐敛起。 沉默几息后,她缓缓开口。 “二哥,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此言一出,叶长枫更加不可思议。 他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 却见少女眸色平静,神情镇定,丝毫不似寻自己开心。 于是沉声道:“阿枝,你继续。” 害怕自己情绪失控,叶南枝刻意避开叶长枫的眼睛,目光落向床架上悬挂的红梅香囊。 随后缓缓开口,将前世种种一一道出。 从她三日后被赐婚为太子妃到今岁深秋登临后位;从阿爹和大哥上元那日凯旋到灭梁不久被诬谋逆;从叶氏全族尽数伏诛到凤仪宫最后那场复仇大计。 这期间,叶长枫脸上神情从最初的震惊变成愤怒,最后又转为深深的痛心。 “阿枝。” 他满眼心疼将少女揽入怀中,声音微微颤抖。 “前世真是……辛苦你了。” 感受着男人温热的胸膛,叶南枝卸下所有心防。 她埋头在叶长枫怀里放声大哭,心底积攒两世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宣诸。 “二哥,都怪我没用,没能保住阿爹和三位兄长,没能保住叶家其他人,我甚至没能送你们一程……” 叶长枫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慰:“傻丫头,说这些胡话做什么?我们叶家功高盖世,那狗皇帝本就为之忌惮。 莫说阿爹和大哥手握重兵尚难自证,更遑论你孤身一人又如何与天家抗衡?” 男人说着顿了顿,右手两指捏上少女脸颊。 “话说你这臭丫头杀那狗皇帝也就罢了,以你身手大可趁宫乱之时逃走,为何还要自戕?” 一想到自己亲制的毒药和三弟亲赠的发簪合力杀了小妹,叶长枫心如刀绞。 叶南枝低着头,闷声道:“至亲至爱都已不在,我独活于世有何意思?” 叶长枫皱了皱眉,双手扶上少女的肩,一脸郑重地看着她。 “阿枝,二哥虽未历经前世,可二哥相信,阿爹和大哥三弟他们定然同我一样,不愿看到你如此罔顾自己的性命。 所以答应二哥,今后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着,哪怕父兄不在,哪怕只剩你一人也要好好地活,明白吗?” 泪水汹涌夺眶,叶南枝哭得不能自已,用力点头道:“二哥放心,上天既予我新生,这一次我定会好好珍视自己的性命,也定要护住阿爹和三位兄长!” “傻阿枝……” 叶长枫眼神欣慰。 等怀里的人儿哭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去厨房打来一盆热水,将巾架上的面帕打湿后拧干递给少女。 “你让春华煎药,可是已有应对赐婚之策?” “嗯。” 叶南枝接过帕子擦了擦脸,随后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然而叶长枫越听眉头便皱得越深,等她说完后当即沉声:“不行,我不同意!” “二哥为何不同意?” 叶南枝试图解释。 “我昨日故意让春华散布自己重病的消息,为的便是让皇帝派来村里监视的探子回禀此事。 只要二哥提前施针改我脉象,待皇帝派人前来医治,让那人诊出我即将不久于世。 最后再由二哥配合我演一出假死,如此定能完美躲过赐婚圣旨。” “不行!” 叶长枫依旧否定。 “为何不行?二哥有银针改脉之技,又有伪装假死的神药闭息。” 叶长枫闻言再度震惊。 “你连我的闭息丹都知道?” 叶南枝点点头。 前世自阿娘身死,二哥没了从医的主心。 此后便一直隐于药王谷研制些稀奇古怪的丹药。 后来她与赫连渊成婚,二哥知她心口不一,遂将鸩羽霜和闭息丹悉数拿出,只等她毒杀亲夫后助她金蝉脱壳。 而前世的她并未服用闭息丹,只知服此丹者三日内呼吸全无,仿若身死,直至药效过后自然醒转。 除去醒后身虚一阵,此丹再无任何弊症。 “那也不行!” 叶长枫背过身去,语气不容置疑。 叶南枝急切追问:“二哥,究竟为何?” 男人回头看她,眼神骤然变得凌厉。 “你只知银针能改脉象,可知处在病中之人用此术则大伤其身? 阿娘先前便是用此术改脉骗过阿爹,谁知阿爹走后不久她的病情忽然加重……” 叶南枝听后浑身一震。 原来阿娘当年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让阿爹安心出征。 “我那时若是知晓改脉之术有此弊症,决计不会为阿娘施针。 什么梁军进犯,什么边境危安,这些与我们又有何干? 阿爹就不该上战场,他就该留下来好好陪阿娘!” 咬牙说完这番话后,叶长枫的手用力攥成拳头,一股名为悔恨的情绪充斥在他全身。 早年阿爹尚未建立功名,随军征战沙场,多次九死一生。 年幼的他亲眼目睹阿娘为阿爹忧思过虑,最后积郁成疾。 他幼时努力学医,只为治好阿娘身体。 后来全家隐居,本以为了无心病的阿娘能早日痊愈…… 一想到阿娘临死时身边只有自己和阿枝,叶长枫便陷入深深的自责。 “二哥。” 叶南枝看出男人的痛苦,张开手从身后环抱着他。 “阿娘在天有灵,必不愿看你为此痛苦,阿枝亦如是!可是二哥,我并非阿娘,我自幼习武,从来身强体健,且此次落水也并未伤及本源。” 叶长枫转身看她,皱着眉问:“阿枝,为何你非要用这自损的方式?为何不能像对我这样,将前世真相告知父兄?他二人兵权在手,即便现在反了那狗皇帝又能如何?” 叶南枝摇了摇头。 “不行,现在还不能反。” “为何?” 这回轮到叶长枫不解。 叶南枝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扭头看向窗外。 彼时,晨雾未散。 放眼望去,院子里白茫一片,满树红梅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她闭了闭眼,前世之事悉数可见。 “其一,老皇帝忌惮阿爹多年,此番请阿爹重新掌兵,定然会在他御下安插眼睛,只等关键时刻反将一军。” 否则前世阿爹通敌叛国的罪名怎会在短短几日迅速坐实。 “其二,阿爹半生领兵,一辈子爱国忠君,大哥男儿血性,誓要护大齐安宁,三哥苦读书经,为百姓尽力尽心。” 无论前世今生,于阿爹和两位兄长而言,忠君爱国之理念始终深植于心。 故而叶南枝轻叹:“造反弑君,你我可行,他们难定。” 闻言,叶长枫不由苦笑。 “合着全家只有你我叛道离经。” “其三……” 叶南枝睁开眼,眼底翻涌的恨意好似巨浪滔天。 “阿爹一世忠君却遭帝王疑心,叶家满门忠骨反被下旨斩尽,单单弑君,此恨难平!” 重活一世,她所求不止赫连渊性命。 她要让他亲眼看见赫连江山改名换姓! 第4章 帝王谋 云开雾散,日上三竿。 院外积雪化水消融,露出的草色青翠茏葱。 乡路泥泞,一辆马车辗过留下两道深辙。 车厢内,有人探出头。 “哎哎哎!停下停下,就是这儿!” 驾马的车夫猛拉缰绳。 叶家庭院外,有客不请自来。 “吾乃太医署医师,特奉皇命前来,敢问叶姑娘安在?” 春华应声迎出门外。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站直身子,朗声回应:“本官姓陈。” 春华侧身,语气恭敬。 “陈太医,里边请。” 甫一进门,陈太医便被屋里的浓重药味熏得捂鼻。 身后的春华将门阖上,四方闺房瞬间黯淡无光。 床幔里,叶南枝咳嗽难已。 “咳咳……陈太……医,不知……咳咳……来此何事?” 陈太医定了定神,赶忙上前欠身。 “叶姑娘,陛下听闻姑娘染病,而今叶大将军凯旋在即,陛下龙心忧虑姑娘玉体,特命下官前来为姑娘诊治。” “咳咳……” 叶南枝一边咳嗽,一边朝外伸出手。 “如此……便有劳太医。” 按理说,她该客套一番。 比如主动问陈太医,皇帝远在宫里如何知晓自己病重一事,又或是说几句感念天恩的场面话。 可那样的话她前世已经说的够多了,如今实不愿再虚与委蛇。 “姑娘言重。” 陈太医来到床边,春华为他搬来一张矮凳。 顺势坐下后,陈太医从随身药箱取出一块洁白丝帕。 隔着这块丝帕,他右手两指轻搭在少女手腕上。 一时间,房内陷入沉寂。 满室只余叶南枝痛苦的咳嗽和陈太医沉稳的呼吸。 叶南枝躺在床上,心跳不自觉加快。 银针改脉为二哥两年前自创之计,寻常医者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因而她只担心,陈太医是否会看穿她强装病容的把戏…… 胡思乱想之际,陈太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视线昏暗,相隔一层床幔。 叶南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趁机询问:“太医……咳咳咳……我的……咳咳……病如何?” 陈太医收起帕子,面上神情满是惋惜,话出口时却故作平静。 “姑娘脉象无力,应是寒邪入体导致气血两虚。 老朽会为姑娘开几副祛寒利气的药方,希望姑娘服后玉体稍安……” 他这最后两字的表述十分巧妙。 叶南枝听出了其中真意,却装作不知。 “多谢陈太医……咳咳咳……” 陈太医起身朝她作揖。 “姑娘保重身体。” 春华上前塞给他十两银子。 “有劳太医为我家姑娘诊治。” 陈太医含笑收下银子,出门时,迎面撞上一名白衣男子。 “陈太医!” 叶长枫将人一把拉到院子里,眼底满是急切与忧虑。 “敢问太医,我家小妹病情如何?” 他动作太急,直拉得陈太医眼冒金星。 待陈太医缓过神,眯着眼睛打量身前之人。 “你是……” “我乃阿枝次兄,太医可唤我为长枫。” “原来是叶大将军的二公子!” 陈太医当下正色。 “听闻二公子年少学医,想必对叶姑娘的病情亦知根底。” 闻言,叶长枫眸色一黯,神情难掩沮丧。 “陈太医,我妹妹她当真……” 陈太医悠悠轻叹,回头看了眼叶南枝所在的闺房。 “眼下叶姑娘时日无多,还望二公子早做打算。 老朽会开几副吊命的药方,只盼姑娘能见大将军最后一面……” “阿枝,你演技当真了得!那陈太医如今对你重病一事可是深信不疑!” “多亏二哥医术高明,否则纵我装得再像也无法就病重一事作伪。” 叶南枝背靠着床,叶长枫坐在边上,房间里尽是兄妹二人互夸的欢声笑语。 “现下只待陈太医回宫将你重病一事告知狗皇帝,如此便再不会有那道赐婚圣旨。” 床上的叶南枝笑着点头。 “不过阿枝……” 叶长枫看着面前的少女,心中仍有不解。 “你怎知村里会有老皇帝的暗探?” 闻言,叶南枝的神色顿时冷下去。 “前世,我曾偷听过阿爹与大哥的谈话,才知隐居十年,隐藏在村里监视我们家的暗探从未间断。” 因着当年的谶言,帝王始终对叶家怀有戒心。 阿爹那时虽选择归隐,却不敢远离盛京,为的便是暴露在帝王眼皮下,以求自证。 “而今阿爹虽已出山,可我猜那些暗探并非全都撤走,定然有所遗留。” 就算全都撤走,只要她成功假死,照样能逃过赐婚圣旨。 叶长枫听后咬牙切齿。 “这狗皇帝,如此处心积虑,实在可恶至极!” 叶南枝转头看了眼窗外,轻声道:“如今只盼阿福能早些送来二哥的闭息丹,让假死之计顺利进行。” 阿福是叶长枫的药童,兄妹二人今早合计后,他已飞鸽传书让阿福送来闭息丹。 一听这话,叶长枫面上露出几分犹豫。 “阿枝,你当真要设这个假死局?” “那当然,我们今早不是说好了吗?” 叶长枫看着她,语气颇为无奈。 “可是阿爹、大哥和三弟他们怎么办?你不愿告诉他们前世,又要隐瞒假死…… 阿娘刚走,你又‘暴病而亡’,他们未能送阿娘最后一程,如今亦不能见你最后一面,你叫他们如何承受?又叫我如何承受?” “咦?” 叶南枝朝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我知此事于阿爹他们残忍,可二哥你对真相心知肚明,你难受个什么劲?” 叶长枫听后面色一变,当即抬手猛敲她的头。 “臭丫头!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知情不报,他日真相大白,要被阿爹他们打断腿的可是你二哥我!” “呜——” 叶南枝痛得呲牙咧嘴,抱着头小声嘀咕:“那我到时可得给阿爹他们递上一根结实的木棍……” 叶长枫怒声:“好你个臭丫头!” “诶诶诶二哥我开玩笑的……” 齐国皇宫,御书房中。 龙案后的老皇帝两鬓微霜,黑眸里透着一股意味不明的幽光。 “你是说叶茂林的女儿邪寒入肺,所剩时日已无多?” 案前的陈太医伏跪在地,神色恭敬道:“回皇上,的确如此,臣观叶姑娘脉象无力,重咳不息,眼下已是药石难医,存活之日不过数几。” 老皇帝微眯着眼,右手食指轻转拇指上的玉韘。 “朕已知晓,你且退下吧。” 待陈太医离去,老皇帝深吸一口气。 “李秉!” 门外的老太监应声推门进来。 “奴才在。” “去东宫把太子请来。” 约莫一刻钟后。 “儿臣参见父皇。” 龙案前,一袭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躬身向老皇帝行礼。 老皇帝抬眼看他。 “来了,坐吧。” 男子依言坐下。 “昨日监视叶宅的探子回宫禀报,叶茂林之女前日跳江救人,这两日身染风寒,高热不退。” 听闻此言,年轻男子不自觉地细微抬眸,眸色仍算平静。 而后又听老皇帝道:“朕今日着太医署的陈太医前去为叶家女诊治,而在方才,陈太医向朕回禀,竟断言叶家女已然病危。” “病危”两字落入耳中,如同无风湖面掉落一粒石子。 年轻男子星眸一震,脑海不期然浮现一道红色身影。 老皇帝并未发觉他的异样,继续道:“事到如今,恐怕昨日拟好的那道赐婚圣旨只能作废。” 说着,眼底似流露出几分惋惜。 “叶茂林此行征战,刚去不久发妻病亡,临归前夕幼女病危。 不日便是凯旋之期,不知他到时该是如何的伤悲……” 年轻男子尚未平复自己波动的心绪。 就在听闻老皇帝最后一句话时,眼底不动声色划过一抹鄙夷。 眼下,他自然知晓老皇帝叫自己来的真实目的。 “叶女病危,赐婚之事自是要作废,不过……” 男子说着,神色淡漠地看向老皇帝。 “父皇莫忘了,叶家除去这个幺女,还有一子也可挟制。” 老皇帝略一沉吟。 “你是说叶家三子叶长松?” 男子颔首,轻启薄唇:“建安二十三年,叶长松乡试中举,不久上任青阳县丞。 儿臣听闻叶长松为官清正,任职两年功绩斐然,而今已至晋升……” 说到此处,男子适时停住。 只因他看到老皇帝眼里那道一闪而过的精光,知晓对方老谋深算,定然已有自己的安排。 于是起身恭敬道:“父皇圣明,想必对如何处置叶长松已有打算,如此若无他事,儿臣便先行告退。” 老皇帝点头。 “嗯,去吧。” 男子依言转身,刚迈出几步。 “渊儿。” 身后的老皇帝突然开口。 “你如今已及弱冠,那叶家女虽不得娶,可总归还是要尽早册立太子妃。” 赫连渊推门的手顿住。 沉默一瞬后,头也不回道:“此事,但凭父皇做主。” 第5章 假死计 日落月升,日升月落,转眼两日匆匆而过。 自叶南枝病重的消息散布出去后,一连两日接连有村民上门探望,但大都被拦于她的闺房外。 不过为了让自己重病缠身的形象得以彻底传开,她还是让春华放了一些人进来。 “枝娃娃,我是村里的刘大娘,前年我家的羊被人偷,是你在羊圈蹲了三天才抓住那偷羊贼……” “南枝妹子,俺是隔壁乡的马大哥,去年俺娶亲,遇到山贼劫花轿把俺媳妇掳走,多亏你带着官差才把俺媳妇救回来……” “叶姑娘,我是铁柱的娘亲,那日幸得姑娘舍命跳江相救才让我家铁柱捡回一条命,哪知会害得姑娘沦落至此……” 这些人无一不是受过叶南枝的恩惠,如今听闻她病危,个个哭得伤悲。 两日下来,叶南枝在床上听得头昏脑胀,苦不堪言。 终于,在重生回来的第四日黄昏,一辆马车悠悠驶入门前庭院。 十四岁的少年从车上一跃而下,手里捧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 “公子,你要的东西阿福给你拿来了!” 听闻此声,房里的叶南枝露出微笑。 她的救星,可算来了! “阿枝,你当真想清楚了?” 彼时,叶长枫站在床边,手中握着阿福送来的那个木盒。 事到临头,他还是想再劝自小妹一次。 哪知床上的人儿眼神坚定,几乎是毫不犹豫。 “当然!做戏做全套,我必须得死!” 咚—— 头顶惨遭暴栗。 “是假死!不是死!” 叶南枝捂着头,一脸讨好道:“二哥说得对,是假死,假死……” 叶长枫叹了口气,伸手将木盒递上前。 “凯旋军于昨日抵达五百里外的幽州城,我今日已托人去军中送信,阿爹和大哥收到消息后快马加鞭,估计最迟后日晨时便能赶回。” 叶南枝接过木盒,歪着头想了想。 “三哥所在的青阳县距此也有三百多里,他今日收到飞鸽传去的书信,应该能在明日午时前赶回来。” “午时?” 叶长枫挑眉看她。 “你当你三哥今夜会睡上一觉再启程?我那日得知消息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来。” 闻言,叶南枝兀自笑出声。 自家三哥君子端方,遇事向来不慌不忙,她还从未见过三哥惊慌失措的模样。 “还笑?” 叶长枫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忍不住抬手又是一记暴击。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们几位兄长里最疼你的非老三莫属,等他回来看到你的‘尸体’,指不定要哭成什么样。” 叶南枝吃痛,忍不住反驳:“哪有这么夸张……” 第二日。 天光破晓时,临江村里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息。 头顶浓云密布,四下薄雾蒙蒙。 泥泞乡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都去往同一个方向。 小路旁立着两道骑马的身影,每个人经过时无不露出打量的目光。 没办法,与路上粗衣布履的村民相比,这两个华服锦衣的男人尤为惹眼。 “殿下,真的要去吗?” 马背上的侍从看了眼脚下的泥泞,神情满是抗拒。 在他身侧,年轻男子着一袭玄色锦袍,一双深邃黑眸静静凝视前方半隐于白茫雾气中的村舍。 半晌后,听得男子淡声道:“去。” 得到答案的侍从心下叹息,正要勒马前进。 “等等。” 侍从眼神惊喜地看过去,还以为殿下回心转意。 哪知男子望着前方被行人堵住的道路,略一沉声:“落地,走着去。” 眼见他率先下马,侍从心如死灰。 “听闻叶姑娘是因为跳江救一个男娃娃才染上的风寒,这样善心的人,你说上天怎就不长眼呢?” “唉,可怜叶大将军征战在外,家中妻女却相继病亡……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身前两人的交谈声落入耳中,赫连渊步伐一顿,双眸之中惊谔陡生。 “青锋!” 他目光凌厉扫向身旁的侍从。 青锋正为自己崭新的皂靴沾染黄泥而暗自惋惜,男人这记眼风直接让他脑瓜一嗡。 想起殿下此行目的,他立时明白过来。 “两位留步!” 他大步上前将方才说话之人拦下。 “适才两位说叶大将军的女儿病亡?可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两人转过身,对着青锋上下打量。 见他与身侧那人衣着光鲜,其中一人惊奇道:“你们是城里人?没想到叶姑娘的恩泽竟广布至盛京!” 另一人看着他们,语气幽幽,似哀似叹。 “想必二位公子也是听闻叶姑娘病重,欲来此地探望叶姑娘的吧? 只可惜啊,你们来晚了,叶姑娘卧病三日,已于昨夜亥正时分病逝。 此事昨夜就已传遍临江村,如今路上的村民都是去送……” 未等那人说完,赫连渊脚下步子骤然加快。 “诶,殿下!” 青锋在他身后紧追不上,低头沮丧之际,才发现脚下一双皂靴早已面目全非。 叶宅内外,入目一片素白。 灵幡在晨风中瑟瑟作响,哀伤的气氛凝重得似能拧出水来。 院子里的空地站满了人,有人神色悲戚,有人低声啜泣。 灵堂内静静安放着一口漆黑木棺,棺材两侧摆满白色纸花。 叶长枫一身素服站在棺材旁,向来吊唁的人一一回礼。 他望了望门外乌泱泱的人头,心里不禁嘀咕:“阿枝这臭丫头究竟帮过多少人,怎的人缘这般好?” 院门外,青锋看着前面密不透风的人群。 “殿下,我们要进去吗?” 赫连渊不语。 他站定在原地,两眼紧盯屋内那口漆黑木棺。 沉默一瞬后,终是抬脚迈入院内。 望着他的背影,青锋心下暗自叹息。 也不知为何,殿下这两日茶饭不思,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 直至昨日黄昏时,殿下才从书房出来。 本以为殿下茅塞顿开,终于想明白心中困惑之事。 哪知殿下方一出来便带着他赶了一夜的路来到临江村。 也是在那时,他隐隐猜到了殿下此行的目的。 这两日,叶大将军之女跳江救人后不幸身染重病的消息在京中颇为流传。 对此,青锋亦有耳闻。 他并不知晓自家殿下为何对叶大将军之女如此上心。 然而身为殿下的侍从,他也只有追随的份。 想到这,青锋三两步跑上前为男人拨开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 有人被推搡不悦地皱起眉,可当看见那二人衣着光鲜便又闭起嘴。 算了,今日是来吊唁的,万不能惊扰叶姑娘亡魂。 很快,赫连渊进到灵堂。 漆黑的木棺近在跟前,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棺中少女一袭红衣,面容清丽好似往昔。 只是此刻的她双目阖起,唇色褪成淡青,白皙的脸上毫无血气,整个人看起来无半分生机。 男人立于棺材前,目光一寸寸碾过少女苍白的脸,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另一边,叶长枫注意到此人的不同寻常,目光满是打量。 只见对方容貌俊朗,气质端庄,一眼看去像是京城里的世家儿郎。 他向来只知自家小妹喜欢行侠仗义,平素专好帮助乡亲邻里,何时帮过这等贵胄子弟? 此人莫不是…… 一个大胆的念头自叶长枫脑海掠过。 随后,他蹲下身子,靠近在地上认真哭丧的春华耳边轻声叮嘱。 “春华,记住那人的脸,这两日找机会画下,等阿枝醒来看看这是她在外何时惹下的情债。” 春华哭得泪眼婆娑,闻言抬头看那男子一眼。 “好的,春华记下了。” 叶长枫满意站起,正欲上前打探那人虚实。 没等靠近,忽有一阵疾风卷着湿土气息灌入灵堂。 面前一道身影径直朝他扑来。 来人玉冠歪斜,髻发散乱,两眼遍布血丝,一身藏青官袍下摆沾满黄泥。 “二哥!” 听闻其声,叶长枫愣了一瞬。 仔细打量下,认出此形容狼狈之人正是自己的三弟,心底不由大吃一惊。 不过转瞬,他便想起自己今日的正事。 “三弟,你终于回来了!” 叶长枫迅速换上一副悲恸神情,目光哀痛看向棺中。 “阿枝她……” 叶长松跌撞着扑向木棺,棺中之人不正是自家小妹的模样?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及少女面庞感受到一股渗人的冰凉。 “怎么会这样……” 明明半月前,他还与阿枝通信。 信里,他告诉阿枝,年关将至,衙门公务繁多,自己恐无法抽身回家过年。 阿枝给他回信,约好会在上元那日等他回来,到时一同去盛京游灯会,赏花灯…… “二哥……” 因着彻夜赶路,叶长松滴水未进,此刻的声音如干涸枯井。 “你昨日传信说小妹病重,为何她今日会突然命终?你不是……” 你不是师承神医吗?为何治不好小妹? 然而这最后两句叶长松终究没能问出口。 他不会忘记去岁阿娘离世时,二哥跪在阿娘棺前自责痛苦的模样。 叶长枫望着他猩红的双眼,心底泛起一抹苦涩。 去年,三弟因公务繁忙错过阿娘最后一面。 如今,三弟亦未赶在阿枝“病逝”前与其相见。 他忍不住在心底哀叹:阿枝啊阿枝,你当真给二哥留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三弟,阿枝她……” “叶姑娘是为救我家幼子跳入离江才不幸染病身故!” 灵堂外,一名村妇高声。 “今日民妇携全家,在此拜谢叶姑娘的救命大恩!” 伴随她的话音落下,同行几人齐齐跪倒在地。 “多谢叶姑娘救命之恩!” 似是被这几人感染,周围村民陆续有人跪下。 “多谢叶姑娘往日相助!” “叶姑娘一路走好!” 不多时,院内跪倒一片。 见此情景,门口的青锋瞪大眼睛。 这叶家姑娘生前是什么活菩萨吗? “阿枝……” 叶长松回头望向棺中少女,脑海与之相关的记忆如同潮水涌现…… 五岁那年,阿枝在街上与人争夺一把小木剑。 后来,阿枝气势汹汹地抱着木剑跑回家,嘴里念叨着总有一日要将那人打得满地找牙。 自那时起,阿枝便缠着阿爹和大哥习武练功。 还记得阿枝第一次挽出漂亮的剑花时,迫不及待跑来向他展示。 “三哥,你瞧,我厉害吧!” 那时的阿枝小脸晒得通红,汗水浸湿鬓角,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写满骄傲。 他笑着点头:“我们小阿枝最厉害了!” 两年前,他中举任青阳县丞,恰逢两个月后阿枝及笄。 走马上任前,他用桃木雕了一支开着棠棣花的发簪送予阿枝。 古闻桃木祛邪避灾,为何阿枝病重身死? 今有棠棣韡韡同馨,再无阿枝笑唤三哥。 叶长松悲痛自抑,一双扶棺的手青筋暴起。 叶长枫怕他憋出好歹,抬手搭上他的肩,语气悲痛道:“阿枝一直在等你还有阿爹和大哥,可……阿枝是昨夜亥正时去的,三弟,节哀吧。” 闻言,叶长松再忍不住,整个人扑在木棺边上放声痛哭。 叶长枫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转身时,灵堂内已无方才那名锦衣男人的踪迹。 正月十四,上元前夕。 盛京城内,花市灯如昼;临江村里,明烛寄哀思。 头顶月光照亮脚下归乡路,两匹骏马在村道上飞速疾驰。 沿途两侧,户户挂白幡,家家点长灯。 马背上的父子甲胄披身,目光低沉。 “小妹病危,父兄速归!” 自昨日黄昏得此消息,父子二人即刻交代好军中事宜,随后脱离大军星夜兼程。 整整一个昼夜,二人始终未歇。 这一路,他们相互无言,彼此大脑皆是紧绷着一根弦。 终于,在目光触及家门那抹惊心素色,眼神落定堂中那口漆黑木棺时。 父子二人脑中那根弦,彻底断了…… 第6章 画中人 再次醒来,叶南枝还未睁眼便率先闻到一股浓香之气。 “咕咕……” 她摸了摸早已饿扁的肚子,对着坐在床边的男人露出一个虚弱苍白的笑。 “臭丫头,可算舍得醒了!” 见她醒来,叶长枫眼底的忧虑瞬间散去,拧紧的眉心舒展开来狠狠松了口气。 叶南枝在他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声音有气无力。 “二哥,我不过就是昏睡了三天……” 叶长枫拿起边上冒着热气的瓷碗,汤匙碰撞碗壁发出清脆声响。 他舀起一勺参鸡汤送至少女跟前,语气凉凉道:“还三天,你可知如今已是你服下闭息丹的第五日。” 叶南枝喝下一口汤汁,闻言诧异抬眸。 “两天前,也就是十六那日的深夜,我将你从墓中挖出接到药王谷。 原本按照闭息丹维持三日的药效,你早在那日夜里就该醒转。 谁知那日之后你分明恢复了呼吸,身体脉象也并无异样,就是不知为何迟迟未见醒来。” 叶南枝静静听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轻声开口道:“二哥,我沉睡时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 叶长枫有些疑惑。 “闭息丹服下后仿若身死,人不会有任何意识,这梦定是在药效过后才有的,你梦到了什么?” 叶南枝听后陷入沉思。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她并不记得那个梦的具体内容。 只知那是一个很漫长的梦。 在梦里,她似乎成了另一个人,并在梦里经历了那个人的一生。 她试着努力回忆梦中情节,脑海逐渐浮现一道模糊的身影。 梦里,这身影曾两次手持长剑,剑尖寒光直抵在“她”面门前。 梦里,这身影曾出现过许多次,“她”似乎一直在追逐这道身影的主人…… 想到这,叶南枝只觉眼眶发热,心底忽然生出一股酸涩。 她皱了皱眉,忍不住咬紧下唇,试图压下这莫名的情绪。 见状,叶长枫隐约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 “阿枝,别想了,先把汤喝完。” 叶南枝缓过神,听话点头。 直至喝下碗里的最后一勺参汤,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二哥,阿爹他们……” 叶长枫放下手中瓷碗,脑海不由回忆起前几日的情形。 “你服下闭息丹的次日清晨,三弟便赶了回来,看见你躺在棺材里,他抱着棺材哭了好几个时辰。” 想起三哥往昔温文尔雅的模样,少女鼻头一酸。 “还有阿爹和大哥,他们收到书信后昼夜不息地赶路,最后也是在那天夜里提早回到家中。 那时,大哥站在棺边许久,直至问清你病亡始末,他才扶着木棺无声落起眼泪。 而阿爹自看见你便一直沉默不语,后来还在灵堂守了你一整夜……” 眼前恍若浮现大哥黯然神伤与阿爹两鬓苍苍的模样。 叶南枝心下愧疚难当,眼底泪水似断线珍珠。 叶长枫抬手为她擦去眼泪,轻声安慰:“臭丫头,你还哭呢?我夹在两头想哭都找不到地儿。” 叶南枝红着眼又问:“那阿爹他们现下如何了?” “你下葬那日,宫里派人带来三道圣旨。” 叶南枝听后不由顿住。 “三道?” 她眼里满是困惑不解。 自己既已“身死”,自然没了赐婚的由头,为何还会有三道圣旨? 只听叶长枫缓缓开口:“前两道如你所说,一道封阿爹为超品定军侯,一道升大哥为三品怀安将军。 这第三道则是将三弟调入大理寺任五品寺正。” 叶南枝一听,心下震惊。 前世三哥叶长松中举官任青阳县丞,后因能力出众升任知县。 至前世叶家族灭时,三哥从未就任过京城官职。 为什么,不一样了? “三弟如今已经回了青阳县,过几天便要上京赴任,阿爹和大哥他们今夜应是在京城参加庆功宴……阿枝?” 叶长枫说完,见少女神情恍惚,知晓她在想三弟调任京城一事。 为免其忧思过虑,便想分散她的注意,伸手从边上取过一样东西。 “对了,你假死次日家中有许多村民上门吊唁,其中有个男人像是从京城而来。 我让春华画下了他的样貌,你且看看这是何时惹下的情债?” 叶南枝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叶长枫手上展开的画像。 只一眼,她便定在当场。 “赫—连—渊!” 回过神的少女紧盯着画像上的男人,杏眸里的茫然尽数褪去,取而代之是一股浓浓的恨意。 闻言,叶长枫拿画像的手猛然一抖。 这个名字…… “他就是前世那个狗皇帝?” 叶南枝点点头,方才萦绕于心间的疑惑逐渐散去。 “大理寺,审百官罪案,掌京师刑狱。 三哥为官清明,做事持正不阿,让他任职寺正,不知会与多少盛京权贵结下仇怨。” 至此,她终于想明白。 “原来无论前世今生,对帝王而言重要的从来不是赐婚,而是拥有一个可以挟制叶家的人。” “岂有此理!” 叶长枫语气愤然,手中画像用力揉成纸团,一脸厌恶将其狠狠扔在地上。 他本就对忠君爱国无感,当初也极力反对阿爹重新出山。 自知晓前世帝王对叶家过河拆桥后,更是对赫连皇室恨得咬牙切齿。 叶南枝望着被二哥扔在地上的纸团,心底陡然生出另一个疑虑。 前世赐婚前,除了两年前曾于春猎时救过赫连渊,她与这个男人再无半分瓜葛。 如今二人已然没了婚约,赫连渊又有何理由前来看她? 因为感念她的救命之恩? 不对,那个男人若是心怀感恩,前世的叶家便不会落个被屠满门。 还是说赫连渊也重生,来此是为试探她是否假死? 可她前世用那样恶毒的方式与他同归于尽,对方若重生,第一件事应是先灭叶家满门。 而她此番假死正好可以被赫连渊利用,欺君罪名同样能判叶家死刑。 亦或是赫连渊不舍父兄来日灭梁的功绩,欲故计重施等大齐一统之时再将叶家除去? 对此,叶南枝想不出所以然。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无论赫连渊重生与否,至少在灭梁之前,叶家不会遭受帝王的突然发难。 “阿枝!” 叶长枫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如今只想知晓自家小妹有何对策。 “你可想好之后要做什么?” 叶南枝低头陷入沉默。 其实,早在她知晓重生那一刻就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只是这对策实施起来风险太大,故而她一直没敢告诉叶长枫。 沉默片刻,少女再次抬头,眼神无比坚定。 “我要——入军营!” “入军营?” 叶长枫先是一愣,继而想起她先前的担忧。 “你是想偷偷潜入阿爹的神策军,提前揪出其中隐藏的朝廷眼线,先替阿爹清理门户,好为来日造反打下基础?” 这般说着,男人忽然长舒一口气,继而欣慰抬手抚摸少女的头。 “本以为你打算瞒阿爹他们许久,如此一来,我这双腿也算是保住了。” 呃……没想到二哥是这么理解的。 叶南枝很是心虚地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我没想入阿爹的神策军,也不打算去大哥的青龙卫……” 所以二哥你的腿估计还得被阿爹和大哥打断呢。 听闻此言,叶长枫的手僵在半空。 “什么?!” 他噌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遮挡床前烛光投下一片阴影。 “你不去他们那?那你要去哪?” 叶南枝笼罩在他的阴影下,神色不慌不忙。 “明线易察,暗线难探,纵然我能揪出阿爹军中明处的眼线,难保没有其他埋藏在暗处的内奸。” 她抬头望向男人,一脸认真道:“我的计划是加入朱雀营,从无名小卒一路做到大将军,最后建立一支完全忠于叶家的军队。” 听到这,叶长枫的眼里满是惊谔。 他定定看着面前的少女,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阿枝自幼随阿爹习武,身手敏捷不凡,又曾与大哥外出游历,心智远胜常人。 故而他毫不怀疑自家小妹拥有成为大将军的实力。 可战场之上风云变幻,生死之事从不由人决断。 如若未来的叶家如前世般难逃劫难,那这逆天改命的责任不该由阿枝独自承担。 他们是一家人,本该一同面对。 想到这,叶长枫重新坐下。 “阿枝,告诉二哥,你为何选择朱雀营?可有十足的把握?” “当然!” 少女杏眸映着跳动的烛火,火光点亮眼底那盏唤为自信的明灯。 “其一,前世的朱雀营战功卓著,与梁国交战三年从未有过败绩。” 前世,自成为太子妃,叶南枝便决意藏锋敛颖,此后不再动武,转而习读兵书。 那时,她虽困郁于四方宫墙,却对齐梁两国战事格外关注。 在她的央求下,阿爹和大哥会在每一仗结束后给自己寄来家书。 除却几句必要寒暄,剩下内容都与战事相关。 譬如前一场战斗中两军实力对比,交战过程状况如何变换,以及父兄身为将领是如何布置的战术,最后又获得怎样的战果。 每次拿到家书,她都会在自制沙盘上模拟演练父兄打过的每一场仗,由此分析他们成败的原因。 可以说,即便未能亲身参战,叶南枝对两国战事的了解也丝毫不逊前线将领。 战场之上,难免会吃败仗。 前世的朱雀营难得能在灭梁之战中维持常胜。 可也就是这样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最后却在清剿梁国余孽时遭遇埋伏,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前世,赫连渊正是利用朱雀营覆没一事构陷阿爹勾结梁国余孽,以通敌谋逆之罪判处叶家满门抄斩。 叶南枝不了解朱雀营,不了解梁国余孽,甚至也不了解赫连渊。 但她十分了解阿爹。 她的阿爹赤胆忠诚,绝无可能叛国,更不会残害朱雀营的上万同袍。 所以真相,只能是蓄意栽赃。 她若加入朱雀营,不仅能借这支军队日后的功绩迅速升迁,还能助其打破前世覆灭的死局。 见少女久久不语,叶长枫耐不住性子追问。 “其一说了,那么其二呢?” “其二么……” 叶南枝回过神来,眼底那盏明灯变得更亮。 “那位朱雀营主帅曾是我的手下败将。” 她勾起唇角,语气满是骄傲。 “这将军他既能当,我定比他更强!” 第7章 庆功宴 “阿嚏!” 歌舞升平的朝阳殿内,易挽澜忽然打了个喷嚏。 “嘶——” 随之而来,他拧眉倒吸了口凉气。 “世子,你没事吧?” 四周觥筹交错,耳畔丝竹萦绕。 除了身旁神情紧张的副将,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易挽澜揉了揉鼻子,若无其事道:“许是阿姐正念叨我吧。” 闻言,副将江崎眼底担忧更深。 “属下是说你肩上的伤……” 易挽澜随意朝他摆手,一脸轻松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说着便要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江崎眼疾手快,一把将酒樽夺了过来。 “世子有伤在身,这酒还是少喝为好。” 易挽澜很是不满地“啧”了一声,作势就要与他争抢。 见状,江崎忙使出杀手锏。 “若是大小姐知道世子受伤的话……” 对上他充满威胁意味的眼神,易挽澜无奈收手。 “算你狠。” 见世子乖乖屈服,江崎在心底暗笑:大小姐果然是世子的克星。 想起大小姐,他便觉得有些可惜。 “话说若非那几名梁国战俘不安分,世子原本也能在上元节那日回来与小姐团聚。” 五日前,易挽澜率领朱雀营跟随大军凯旋至幽州附近。 兴许是临近盛京,底下负责押送俘虏的士兵放松了警惕,竟让几名梁军战俘趁着夜间休整时逃之大吉。 梁军生性狠戾,又刚吃过败仗,难免因怀恨在心而报复齐国无辜百姓。 所以当下属告知这一消息时,易挽澜当机立断,亲自带领一队士兵前去追捕逃跑的梁军战俘。 最终,几名战俘被悉数带回,易挽澜却在抓捕过程中不慎受伤,归期也比大军晚了三日。 “巧了,那几名逃跑的梁军战俘也想在上元节时与家人团聚。” 易挽澜靠在座椅上,笑得漫不经心。 其实,他并不执着于赶在上元那日回来与阿姐团聚。 与之相比,他有另一件更为执着的事。 这般想着,易挽澜转头看向自己身侧右后方不远处的一个座位。 彼时,座上男子正被几名大臣围着敬酒。 注意到对方身着一袭绯色豹纹官服,易挽澜不由挑了挑眉。 “江崎,酒杯拿来。” 以为世子还没死心,江崎下意识将酒樽护在身后。 “世子,你真不能喝。” 易挽澜有些哭笑不得。 他努努嘴,示意江崎看向那道绯红。 “故人高升,自是要恭贺道喜,顺带提醒他莫忘先前与我的约定。” 江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当下便认出世子口中的那位故人。 那是前不久,刚被皇上下旨进封为正三品怀安将军的青龙卫统领——叶长榕。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世子口中的约定是为何意。 于是回过头,一本正经道:“世子,此举恐怕不妥啊。” “只是敬个酒而已,有何不妥?” 易挽澜双手交叉环抱胸前,神情很是费解。 “世子今日才回盛京,故有所不知。” 江崎左右扫视一圈,而后神秘兮兮凑到他身前。 “属下听闻大军离开幽州不久,叶大将军父子二人便脱离大军,连夜策马赶回了盛京。” 从古至今,还未有过领头将军抛下部队擅自回京。 因而易挽澜听后很是惊讶。 “可知是何缘由?” 江崎靠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道:“京中无人不知,叶大将军之女因跳江救人不幸重病缠身。 待大将军父子二人赶回家中时,那位叶小姐早已香消玉殒……” 易挽澜听后目光略微一滞,随之陷入片刻失神。 事实上,对于叶家这位小姐,他并无甚了解。 记忆里,二人唯一的交集是在幼年时期。 那日恰逢中秋,府里举办赏菊宴,宴上多是从京城世家邀来的女眷。 年幼的他自觉无趣,跑去找祖母软磨硬泡一番后,祖母便允管家领着他出门闲逛。 行至长街上,他被一个卖手工的摊子吸引,看中了一把雕刻精致的小木剑。 他想让管家将其买下,谁知还未开口便被人捷足先登。 “阿兄,我想要这个。” 一个女孩突然出现,手指方向正是他看上的那把木剑。 视线里,女孩身侧的少年笑容宠溺:“好,阿兄给你买。” 身为安乐侯府的世子,他自出生便如众星捧月,享锦衣玉食,活像一个小纨绔。 眼见自己看上的东西将要被人夺去,他自然不乐意。 “喂!这个东西是本世子先看上的!” 那少年原已准备付钱,闻言手上动作顿住。 正当他暗自得意,欲再次开口之际。 却见面前的女孩一把夺过少年手上铜板扔给小贩,接着快速夺过木剑,一脸挑衅朝他做了个鬼脸。 “现在,它是我的!” 那一年,易挽澜七岁。 时隔经年,按理说,他本不该将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 奈何他有一个阿姐。 十二年来,每回与阿姐吵嘴,阿姐总会搬出这件事来笑话他。 “想当年呐,我们阿满与叶家小姑娘在街上争夺一把木剑。 先是搬出侯府世子的身份威逼不成,后来又躺在地上撒泼打起了滚……” 如此羞愧的往事,若非阿姐,他早忘了。 “……所以啊将军,如今实在不是提及那个约定的好时候。” 一旁的江崎还在解释。 “嗯。” 易挽澜从思绪中回过神,很自然地点头。 丧妹之痛,如今确实不宜提及履约之事。 反正叶长榕答应过他,便不怕对方赖账。 安下心后,易挽澜再看了眼叶长榕。 因着职位晋升,男人身边有不少前去巴结敬酒的官员。 明明刚经历丧妹之痛,脸上却要不得已堆起假笑应对众人谄媚讨好。 这番景象落入眼底,易挽澜不自觉想起对方当年摊前宠妹的场景,心底一阵唏嘘。 本想着不提约定,至少也要敬对方一杯酒。 如今看来,他还是别给叶长榕添堵了。 药王谷,地处尧山深处。 多年前,几道游医无意来到此地,见山中多稀世草木,遂隐居于此处钻研医术。 后来,几道神医名声大噪。 每当百姓问其所居,几道概答:一不知名山谷。 久而久之,百姓皆以药王谷称作神医居处。 可这药王谷具体位于何地,外人始终无从得知。 因着银针改脉与闭息丹的双重遗症,叶南枝拖着虚弱的身子,在药王谷里一连躺了五日。 其间,她每日按时吃叶长枫特意调配的药膳,加之春华一直变着花样为她做的补充身体元气的餐食。 于是在苏醒后的第六日,她终于得到男人首肯—— 躺平之地从卧房床榻搬到院中竹椅。 “二哥,我真没那么娇气。” 彼时头顶阳光明媚,四周春光葳蕤。 叶南枝躺在竹椅上,手捧一卷本草录,身盖一床厚毛毯。 叶长枫坐在一旁,无视她可怜兮兮的模样。 “臭丫头,别想讨价还价。” 叶南枝自知撒娇无望,无奈撇嘴。 刚重生时,因着装病和假死,她在闺房和棺材里一连躺了七日。 如今醒来,又因身体元气受损吹不得冷风,日日被拘在房中。 若非这两日求了二哥许久,怕是连出院子晒太阳都是妄想。 眼见少女神色恹恹,春华手捧一篮洗净的鲜果来到她身边。 “姑娘,吃个青果吧。” “不想……” “吃”字尚未出口,那头在石桌上提笔挥墨的男人忽然横来一记眼刀。 叶南枝猛打了个激灵,当即精神抖擞。 “吃!给我挑个最大的吃!” 好患不与蛮医斗,她可不能让二哥抓住自己的尾巴。 就这么一连吃了五个青果后,叶长枫搁笔起身走到她跟前。 “明日,我打算回趟京城,此行短则十日,长的话也许要半个月。” 闻言,一抹喜色自少女杏眸划过。 她强忍激动心情,面上故作镇定。 “阿爹大哥刚刚凯旋,三哥也调任去了京城,确实该回去看看。” 似是看穿她内心的盘算,叶长枫微眯着眼,出言警告。 “我说过,除非你身子大好,否则不许随意下地走动,更不许私自练习武功,若我走后你敢将这些话抛诸脑后……” 叶南枝忙举手保证:“我身为病患一定谨遵二哥医嘱!” 叶长枫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南枝被盯得发毛,正想再补充几句。 叶长枫却不再看她,扭头看向一旁的春华。 “我方才写了几副药膳配方。”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了指石桌上墨迹未干的宣纸。 “之后一段日子便劳烦你为阿枝烹制。” 女孩听话点头。 “是,二公子,春华记下了。” 叶长枫又转身。 “阿福。” 门口捣药的少年应声。 “替我看好阿枝。” 少年咧着嘴笑,“公子放心,阿福一定盯紧姑娘!” 交代好二人,男人再看向竹椅上的少女。 “记住我的话,好好待在这里休养,不许擅自练武。” 叶南枝并不答话,只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叶长枫看了她一会儿,终是没再说什么。 到了次日一早,叶长枫简单收拾好行李,随后坐上马车。 “二哥,一路保重!” 叶南枝站在门口,整个人包裹在一件玫红色披风下,只露出一张盈盈的笑脸。 叶长枫回头深深望她一眼,眼底似有一股不明的意味。 车轮滚滚,路途遥遥。 视线里,马车逐渐远去。 未待其完全消失,门口少女面上的笑意已然收起。 “春华,去将我的剑取来。” “姑娘?” 身旁二人齐声,眼底皆是不可思议。 叶南枝转头看向春华,“去吧。” 想起二公子昨日对姑娘的嘱咐,春华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 可当看见少女那副不容置疑的神情…… 不行,她的命本为姑娘所救,这辈子决计不能违抗姑娘。 于是颔首道:“是,姑娘。” 见状,一旁的阿福差点惊掉下巴。 自家公子还没走远呢!一个两个就都“造反”了? 第8章 断箭头 这头,春华顺利来到屋后。 按照姑娘的吩咐,她曾在姑娘假死时将一些重要“遗物”放入棺中陪葬。 其中便包括姑娘十三岁跟随大公子游历那年,老爷亲手为姑娘锻造的一把护身剑。 那日,二公子深夜挖坟掘墓将姑娘带来药王谷。 这些“遗物”也被尽数搬至此处,并被二公子藏入屋后药库。 甫一进到库中,春华便看到了那个装着“遗物”的黄花梨木箱。 只是…… 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 主厅门口,春华捧着木箱返回。 这厢,阿福一眼看见木箱上悬挂的铜锁,脸上笑容尽显幸灾乐祸。 “哈哈,还是我家公子有先见之明!” 春华弯腰将木箱放置在地上,怕姑娘失望,忙开口安慰。 “姑娘,二公子也是担心你的身体,要不还是等……” “果真如此。” 春华愣住。 姑娘在说什么? 为何姑娘看起来丝毫不觉沮丧,反而说话的语气听起来还十分的……轻快? 疑惑之际,面前的少女忽然从怀里掏出样东西——一根细长的铁丝。 只见她先是将那根铁丝折了折,后又拧了拧,接着蹲下身把铁丝插入锁孔里。 不过随意转了几圈,便听得“咔哒”一声。 “哈!成了!” 叶南枝激动难抑。 春华望着应声落地的铜锁,惊讶地瞪大眼睛。 与她一样,身侧的阿福也傻眼了。 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少年巴巴凑上前问:“姑娘,你这开锁的手艺打哪学的?” 这不是盗贼的惯用伎俩吗? 叶南枝勾着唇角,笑容意味深长:“术业有专攻,自是从专人那学的。” 阿福听完更加困惑,叶南枝却并不打算解释。 “吱呀——” 她迫不及待打开箱盖,目光一一扫过箱中各色物件。 有母亲生前为她缝制的那枚红梅香囊。 有二哥赴任青阳县丞那年送她的那支棠棣同馨簪——这也是她前世用来刺杀赫连渊的吉祥物。 想到那个男人,少女杏眸不自觉染上一层冰霜。 直至一抹鲜亮之色撞入眼底,她的神情方才回暖,目光也多了几分柔软。 那是一把由黄花梨雕刻的木剑,长约一尺,虽短小,做工却尤为精致。 关于当初是如何获得此物,叶南枝已记不大清。 只不过作为她幼时的习武启蒙,此物意义非凡。 “姑娘,这是什么?” 阿福的声音拉回叶南枝游离的思绪。 她闻声看向少年所指。 那是一个被红布裹住,外观看起来有些奇怪的不明之物。 “这个啊……” 叶南枝将此物拿起,掀开外层红布。 银芒乍现,三支寒光凛凛的梅花镖映入眼帘。 阿福脸上满是惊奇,“姑娘竟会使暗器?” 春华扬起头,声音骄傲:“我家姑娘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阿福听后来了劲,不甘示弱道:“我家公子会的也很多!” 叶南枝没有理会一旁争斗的二人。 她抬手,指尖一一抚过这三支梅花镖,与之相关的记忆恍如仍在昨日。 她五岁初习武,随阿爹和大哥学了八年的拳脚与剑术。 十二岁那年,大哥教她使用飞镖防身,并在她功成后为她亲手打造了五支梅花镖。 这五支梅花镖,每一支都见过血。 失去的那两支,一支用于弑匪。 去年,隔壁乡的马大哥娶亲,新媳妇遭山匪劫了花轿。 对方放话:除非夫家两日内交上一百两白银,否则立马撕票。 听闻此事,她怒上心头。 交代好马大哥去报官府后,她乔装潜入山匪寨里。 本想与官府里应外合,哪知那山匪头子见色起意,竟欲对马大哥新妇行不轨之事。 不得已,她只得提前暴露身份,挟匪老大以令诸匪子。 好不容易撑到官府派来剿匪的兵马,她让匪首下令投降,对方却丧心病狂命令所有手下与官府厮杀。 因着她的心不够狠,没能当机立断送匪首归西,导致四方混战时让匪首趁乱逃离。 关键时刻,她掏出怀中梅花镖朝其后颈飞去。 最终,匪首因失血过多而死,她的梅花镖却不翼而飞。 前世,这支飞镖最终重回她手,可另外的一支…… 前几年随大哥游历时,她以飞镖出手救下一人,后与此人结为好友。 分别时,架不住好友哀求,她将用于救下友人的那支梅花镖作为信物赠予对方。 后来成为太子妃不久,她曾再度见过那位好友。 才知对方在来见她的路上不慎将那支梅花镖弄丢。 因而前世的最后,四支梅花镖俱在她手,独有当初赠予好友的那支不知所终。 想到此处,叶南枝目露惋惜。 不过转念,她便又豁然开朗。 因为这一世,她会与那位好友提前重逢。 毕竟作为能在自己赠镖后,慷慨回以百两黄金的未来第一齐商,她日后造反势必要将对方拉上自己的贼船。 回过神,叶南枝的视线继续游移。 其实箱内物品并不多。 除去一些不可或缺的傍身钱财,几件她特意交代春华放入棺中“陪葬”之物,还有那日让春华买回的几身男装…… 不对! 此刻,叶南枝终于发觉到一个关键问题。 阿爹送她的那把护身剑呢? 以为被衣物覆盖,她忙拨开去寻。 “咦?” 旁观的春华忽然惊诧出声。 叶南枝手上动作停住,忙回头问:“怎么了?” “姑娘看这个。” 春华弯腰从角落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漆紫色长条木盒。 “我记得那日放入棺中之物并无此木盒啊……” 她边说边打开木盒盖子,里面的东西随即暴露在天光下。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箭头。 确切地说,这是一支保留小半截箭杆的断箭头。 叶南枝看了眼,此箭头做工一般,然箭杆截口平整,并非随意折断。 想来应是原主有意保留,这才认真将其切割下来。 “此物并非我有。” 随口说完,她便一心投入寻剑当中,全然不顾此物来由。 然而直至将木箱翻了个底朝天,亦未寻得她的那把护身剑。 叶南枝无奈坐在地上,一脸幽怨地抱着木箱。 从小到大,她若有求于三位兄长,可以对大哥苦求硬泡,可以向三哥软磨撒娇。 唯独二哥,是个软硬不吃的例外。 只因三位兄长里,惟二哥心思最为细腻。 她心头若是有点小九九,定然难逃对方法眼。 “看来还是我家二公子技高一筹!” 身侧的阿福沾沾自喜。 以为断箭是二公子收拾箱子时不慎混入,春华收起手上的木盒。 “姑娘,你的身子还未大好,二公子不让练武也是情有可原,要不还是……” 安慰的话尚未说完,便见面前之人忽然站起身。 “好!不让练剑是吧?” 如同枯木逢春,方才垂头丧气的少女在这一刻重新焕发生机。 她抬手解下身上的披风,顺势扔给阿福。 见状,一旁的春华面露忧色。 “姑娘,你这是……” 叶南枝没说话,仰头望了望天。 晨光初露,淡云薄雾。 看起来,今日会是个好天气。 再垂眸时,少女眼底不自觉流露出一道狡黠的光。 二哥藏了她的剑又如何? 谁说没了剑就不能练武? 于是,从这一日开始,叶南枝每天清早都会绕着附近山谷跑圈。 从第一日的三圈,第二日的五圈,乃至第五日的十圈…… 每日跑完圈,紧跟其后的便是举重物。 两个麻袋装满沙石,分绑在扁担两头。 一提,一定,一放。 从第一日坚持半个时辰,第二日坚持一个时辰,到第五日已能坚持三个时辰…… 一连几日的基础恢复训练,叶南枝每日都累得大汗淋漓。 春华陪伴在少女身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担忧姑娘身体的同时,心底也越发困惑。 她不明白姑娘为何会因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设计让自己假死。 也不明白姑娘为何要对大将军和另外两位公子隐瞒假死之事。 更不明白姑娘为何要在身子尚未大好前这般迫不及待地折腾自己。 秉着唯姑娘之命是从的原则,她这几日只一味替姑娘擦汗洗衣,端茶递饭。 直至七日后,叶南枝终于放缓下来。 春华这才忍不住向她道出自己心中疑问。 彼时,少女手中梅花镖如箭在弦。 离弦一瞬,飞镖精准击中十几丈外一棵绑在松树枝干上的红绸带。 阿福在一旁看呆了眼,赞不绝口道:“姑娘好厉害!” 饶是一早见识过姑娘身手,春华亦目露惊艳之色。 “快来不及了。” 耳畔冷不丁传来一道淡声。 春华回过神,看向面前的少女。 但见叶南枝目不斜视,转头拿起剩余两支梅花镖。 手腕翻转间,两支梅花镖齐齐飞出,与前头那支呈“一”字型排开,深深钉于那根红绸带上。 春华忽然反应过来,姑娘方才那句话正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只是她却不知,姑娘的回答属于三个问题中的哪一个。 第9章 旧时约 醉香楼,一座因佳酿醉人,菜肴美味而享誉盛京城的知名酒楼。 一连半月,楼中宾客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不久前,齐军大捷,大将军叶茂林凭此战扶摇直上,获封超品定军侯。 更有其长子叶长榕晋升三品武将,三子叶长松调任五品京官。 一夕之间,齐国朝堂风云变幻。 当年的弑君疑臣成为今日的忠君良将。 这段时日,朝中官员大都难有好眠。 有人心怀不轨,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摇摆不定…… 相较于官员们的千思百虑,平头百姓倒是乐在其中。 种种事件于他们而言,不过茶余饭后谈资而已。 二楼的一间包房里,几个中年男人聚在饭桌上。 其中一人喝上了头,忽然兴致勃勃地开口:“哎你们说,朝中如今哪一家势力最强?” 有人立即答道:“那必然是叶家啊!” 继而说出自己的见解。 “如今的叶家,武有父子二人各自为将,手握神策军与青龙卫十万大军兵权。 文有三子任职大理寺,虽现下不过从五品寺正,但以圣上对叶家的器重,此子升任少卿怕是指日可待!” 话音刚落,对面有人接话:“纵使叶家再得宠又怎敌得过易氏一族?” 随后便说出自己的看法。 “叶家与易家,论从武,年长一辈有当年的安乐侯与叶大将军势均力敌,年轻一代又有而今的易世子与叶小将军分庭抗礼。 论从文,易氏乃百年的簪缨世家,族人遍布各地,大小官员不计其数。 再一说,听闻那易家嫡女乃当下最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的人选,要知道太子妃可是未来的皇后!” 等他说完,又有人道:“我倒是觉得冯家势力要比易家更强……” 此间包厢的谈论声不息,关于哪家势力最强的讨论仍在继续。 对比之下,相隔一墙的另一间包厢内则安静许多。 易挽澜今日身穿一袭深蓝束袖长袍,银冠束起半头墨发,另一半披散而下。 彼时,他正抱着手坐在窗边,侧身望向楼下长街。 “怎么还没到?” 分明是漫不经心的语调,身侧的江崎却从中听出一丝焦急。 他在心底暗笑,随后开口道:“世子稍安勿躁,这会儿离约定的午时还有一刻呢!” 易挽澜收回望眼欲穿的目光,转过身来直勾勾盯着他。 “你昨日收到的消息当真属实?” 江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向他保证。 “那小厮可是属下花了半月俸禄买通的,这消息绝对错不了!” 易挽澜微眯着眼,面上满是狐疑。 “你半月俸禄不过五两,那小厮竟这么容易被你收买?那可是……” 一道敲门声猝不及防响起,打断了他质疑的话语。 下一瞬,包厢房门被人推开,店家小二领着两名男子走了进来。 当头之人身形颀长,着一袭墨绿色宽袖长袍,满头墨发高束,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的好样貌。 “久等了,易将军。” 看到来人,易挽澜眼眸一亮,忙笑着起身朝对方回礼。 “叶兄,快请入座!” 隔着一张四方桌,易挽澜与叶长榕相向而坐。 没过一会儿,二人面前便摆满了各色菜肴。 “听闻此楼酒菜闻名全城,今日得叶兄赏脸,有幸一同品鉴。” 彼时,易挽澜一改方才的慵懒姿态,换上一副恭敬神情。 对面的叶长榕语气淡淡道:“能与易将军同坐一席,亦是叶某之幸。” 与叶长榕不同,其身后一道前来的副将沈宁眼神略有些惊讶。 犹记当年,眼前之人与自家统领初次于军营相见,那可有着无比嚣张的气焰。 春秋更迭,时过境迁。 没想到,两年前那个初入军营的毛头小子,今日已然与统领并肩。 这厢的沈宁还在暗自感慨,那头的江崎已自觉上前为座上二人斟酒。 “那日庆功宴未与叶兄道声高升之喜,还望叶兄海涵。” 易挽澜举起面前酒杯,声音略带几分歉意。 叶长榕端起酒与他碰了碰杯。 “易将军言重,而今你我同喜才是。” 庆功宴结束时,老皇帝对此战功臣封赏。 如今,易挽澜亦已晋升为正三品武将,并得封号——惊鸿。 谈论及此,二人对视一眼,默契仰头饮尽杯中酒。 随后二人又进行了一番闲聊叙旧。 直至酒过三巡,这场饭局才终于进入正题。 “易将军今日特地相邀,其中真意,但说无妨。” 面对叶长榕的开门见山,易挽澜捏着酒杯的手莫名一紧。 “实不相瞒,今日邀叶兄来此,易某是想……想……” 不知为何,方才还能侃侃而谈的男人忽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目光落向他来回摩挲酒杯的手指。 江崎看出自家将军内心的紧张,索性抢先一步替他作答。 “其实我家世子今日邀叶统领前来,为的就是请叶统领履行当年的约定。” 有了江崎的助攻,易挽澜这才稳下心来。 “没错,叶兄。” 他眼神镇定地看向叶长榕,脑海不觉陷入一阵回忆。 十七岁那年,初入军营的他无比轻狂,不过击败青龙卫里的几员小将便妄图挑战叶长榕。 直至后来,他败在对方军中一名小兵剑下。 那名小兵曾对他说,除非有朝一日他的功绩得以比肩叶长榕,否则便不配与之交手。 这句话,他始终牢记心头。 时隔半年,他首次带兵初战告捷,不久成为朱雀营主帅。 当他再与叶长榕相见时,官阶虽比对方低一级,所立功绩却已然可与之相比。 然而自当日一战,他心心念念的并非打败叶长榕,而是与那名挑飞自己手中长枪的小兵再比一次。 本以为这是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实现的心愿。 可当他之后再找到叶长榕时,却被对方告知,那日与他交手的并非普通士兵,而是自己偷溜进军营里的胞弟。 那时的他虽因小兵真实身份而觉惊讶,但并未因此打消心中执念。 经过他的再三请求,终得叶长榕首肯,答应日后会让他与自家弟弟再战。 念及此,易挽澜的目光变得无比炙热。 “不知叶兄是否还记得当年与我的约定?” 面前的叶长榕神色微僵,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双黑眸顿时黯下去。 “自然记得。” 闻言,易挽澜难掩内心激动,急切追问道:“既如此,叶兄何时能安排我与令弟切磋?” 叶长榕没说话,整个人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易挽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道不妙。 他曾派人调查过叶家的另外两位公子,知晓叶家其余两子并非都如叶长榕般拥有过人武艺。 就如叶家三子叶长松。 叶长松虽也习武,其志向却更多在读书治国中。 故而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叶长榕的二弟叶长枫便是当年打败自己的那名小兵。 可叶长枫自叶夫人病逝后便销声匿迹了大半年。 直至昨日,江崎告知从叶家府邸看门小厮那里得到了叶长枫回府的消息。 于是他马不停蹄让人传信邀叶长榕今日来此相见。 可现下看到叶长榕似有些为难的神情…… 易挽澜以为叶长枫已经离开了盛京,忍不住刚要追问,还没开口便被人叫住。 “世子殿下。” 易挽澜闻声望向叶长榕身后的沈宁。 却见沈宁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语气沉重道:“你所说的那个约定,我家将军已无法实现。” 易挽澜心中一紧,连忙追问:“这是为何?” 他不明白,就算叶长枫当下已离开,日后也总会再回来。 再不然,若叶长榕愿意告知叶长枫的行踪,他也可亲自去寻对方。 只要人没死,他与叶长榕当初的约定总是会有实现之日。 短短一瞬,易挽澜便想了许多。 直至耳边传来沈宁的一声低叹。 “因为当年与世子交手的那名小兵并非叶家任何一位公子,而是……而是我家将军的小妹。” “什么?!” 一旁的江崎率先发出惊呼,整个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他家世子执念近三年,一心与当初那名小兵再决高下。 结果现在却被告知,当年击败世子的小兵原是女儿身? “阿枝自幼随我一同习武,后又与我一道外出游历,她那时偷溜进青龙卫,能在与易将军那场比试获胜……实乃侥幸。” 叶长榕轻声开口,谈及自家小妹,眉宇间哀色难掩。 “未能及时告知小妹身份,如有得罪之处,还望易将军见谅。” 话音落下,三道目光齐看向一人。 “世子?世子?” 见易挽澜不说话,江崎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一连拍了好几下,他的手臂忽然僵在半空。 只因其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拍的正是自家世子受伤的右肩…… 然而,男人对此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此时此刻,易挽澜的大脑思绪已然混乱成一片。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击败他的小兵,竟是幼时摊前争夺木剑,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叶家小姑娘。 那日军营比拼的场景依稀在他脑海浮现。 受祖父影响,自年幼时他便拜名师习武。 众多兵器之中,他尤其擅使红缨枪。 若持长枪在手,世间无遇敌手。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心中始终存在这样一个自负的念头。 直至那日,他手中长枪被人挑飞,一柄泛着寒光的银剑直抵在面门—— “就这般身手也配挑战我们将军?” 记忆里,那日持剑之人笑容张扬肆意,眼底傲气与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谢叶兄告知。” 不知过了多久,易挽澜内心的震撼终于勉强平复下来。 重新看向面前之人时,他眼里带着几分试探之意。 “虽然约定作废,可易某却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叶兄成全。” 叶长榕回望他的眼睛,不动声色收起眸间哀伤。 “易将军但说无妨。” 易挽澜深吸一口气,原本还有些犹豫的神情逐渐变得坚定。 “我想……去看看叶姑娘。” 第10章 梅林祭 临江村附近山上生长一大片红梅林。 村里人尽皆知,此乃大将军叶茂林归隐那年为其爱妻亲手所植。 春去秋来,光阴数载,初时幼苗而今亭亭如盖。 梅林深处立着两块墓碑,其后各有一座坟堆。 两坟紧挨在一起,一座为陈土,另一座则是新泥。 时至仲春,偶有长风刮过,片片红梅随之飘落。 漫天花雨里,一道纤瘦身影安静地跪在旧冢前。 其身着一袭简单的粗布灰衣,三千青丝用一根素色发带高高束起。 单看背影,此人分明是个清秀利落的少年。 这少年不知在此跪了多久,片片花瓣竟落满肩头。 “阿娘。 ” 彼时,沉默的少年缓缓开口,其声清朗而不失温柔——正是换上男装的叶南枝。 “也不知阿娘如今能否认出阿枝……” 抬手抚摸自己的脸,叶南枝的声音泛着一抹苦涩。 在她脸上,赫然出现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似火焰的深红色“胎记”。 由右眼至左颌,此“胎记”几乎覆盖了她大半张脸。 揽镜自照,就连她也会陌生于自己如今的容貌。 “阿娘。” 望着身前墓碑,叶南枝的心隐隐作痛。 “若你知晓叶家前世结局的悲凉,是否会后悔曾经苦劝阿爹上战场?”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梅树枝头传来阵阵莺啼燕语。 “傻阿枝。” 恍惚间,少女耳畔似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眼前场景未变,过往记忆依稀在她脑海浮现。 当初,阿爹应帝王之请重返朝堂。 离家那日,阿娘站在院门前对着阿爹策马离去的背影翘首以望。 她在一旁,分明瞧见阿娘眼中不舍难藏。 遂问阿娘,为何要劝阿爹上战场。 记忆里,阿娘的目光如月华柔和,抬手抚摸她的头时,苍白唇角挂着一抹温婉的笑。 “傻阿枝,你阿爹是大英雄,是阿娘和你的,更是齐国百姓的。 即便阿娘心有不舍,可梁军铁蹄之下,边城百姓何辜?” 记忆回归现实,双眼被泪水打湿。 叶南枝望着面前的冰冷石碑,咬牙握紧双拳。 百姓无辜,难道叶家就合该去死吗? “阿娘,阿枝向你发誓。” 少女擦干眼泪,眸中脆弱式微。 “无论如何,绝不让叶家重蹈前世覆辙……阿娘,往后不管阿枝做什么,你都会支持阿枝吗?” 就在这时,身后林中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听闻其声,似是几只山雀受惊后匆忙振翅飞离枝头。 叶南枝警觉回头望向身后。 视线尽头,林子入口隐约出现几道人影。 她的目光随即落向身旁另一座插满香烛、摆满贡果的新坟。 碑石上,赫然书刻“叶南枝”三字。 想来,自她“死后”这些日子一直有人来此祭拜。 “阿娘,阿枝要走了。” 叶南枝伏下身子,郑重朝前叩首,而后起身迅速清理现场。 临走时,她最后看了旧冢一眼。 适逢林中长风又起,依旧漫天花雨。 纷纷扬扬的红梅飘落下来,衬得眼前坟堆既凄又美。 叶南枝收回目光,眼神坚定望向前方。 阿娘,待来日功成,阿枝定会同阿爹和三位兄长一道回来看你。 “二位公子,叶姑娘的坟就在前面。” 红梅林入口,中年男子衣着朴素,抬手指了指林子深处一杆迎风招展的白幡。 转身时,憨厚的笑容里带着些许局促歉意。 “眼下惊蛰刚过,家里农活多,我就不陪二位过去了。” 在他身侧,两名年轻男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嗯。” 其中那位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子对他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另一人。 只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劳烦老乡带路,叨扰之处,以此为偿。” 这人说着便从怀里掏出银子塞上前。 “这可使不得……” 中年男子几番推脱,最后实在拗不过,索性便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临走前,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两位贵人一会儿能不能也替我给叶姑娘上炷香?” 闻言,面前二人先是一愣,继而便听蓝衣男子笑称:“行。” 待中年男子离去,这两人继续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世子,叶统领不是答应会与你一道来祭拜叶姑娘吗?” 彼时,江崎低头看向手上提的大麻袋。 “我们今日这样贸然前来,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自七日前于酒楼一见,叶长榕答应会带易挽澜祭拜自家小妹。 只是因着春社将近,皇家祭祀的防卫工作恰由叶长榕接手。 以致他连日以来公务繁忙,也就将此事一直耽搁。 “难得今日无事,军营驻地离这又不远,顺道过来又何妨?” 面前之人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江崎抬头一看,这才发觉易挽澜脚下步子迈得很大。 不过眨眼功夫,他便被对方甩开数丈。 “顺……道?” 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江崎忍不住咂舌。 且不说朱雀营驻地距临江村五十里远。 再者说哪有祭拜要买这么多东西? 他手上的麻袋除了香烛纸钱、水果糕点,竟还有当下京城女子时兴的一些衣裳首饰。 这哪是顺道,分明是蓄谋! 至于原因…… 江崎想,大概还是源于自家世子对叶姑娘怀有未尽的执念。 约莫在林子里又走了小半刻,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手上麻袋方一落地,江崎整个人长舒一口气。 他靠着一棵梅树歇了会儿,直至发觉面前的男人纹丝不动立于原地,便疑惑地凑上前。 “世子,你在瞧什么呢?” 易挽澜没说话,锐利的目光在面前两座坟上来回打量。 半晌,他突然喃喃:“奇怪,那人是在这个位置……” 一旁的江崎听得云里雾里。 “世子,你在说什么呢?” 易挽澜没看他,只问:“你记不记得方才我们进来时,远远看到这边似乎跪着一个人?” 江崎道:“自然记得,那位带路的老乡当时还说了,自叶姑娘走后,几乎每日都有村民来此祭拜。” 易挽澜摇头,语气十分笃定地开口:“可按当时方位,那人所跪却并非叶姑娘。” “那又如何?” 江崎不以为意。 “那老乡不是还说过叶夫人生前待人和善,临江村里无论谁家有难,叶夫人都会施予援手。 说不定那人曾受叶夫人恩惠,来此本就为祭拜叶夫人。 亦或是那人祭拜完叶姑娘,连着叶夫人也一道祭拜。” 江崎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易挽澜心中仍有疑虑。 他想不明白,那人究竟是何用意。 若其有心,为何叶夫人坟前一片整齐,看上去无半点祭拜痕迹? 若其无心,又何必在祭拜叶姑娘时多此一举?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江崎的声音再度响起。 “世子,这些东西怎么办?” 思绪中断,易挽澜回过神。 视线里,江崎已点好香烛,又从袋中取出装着水果糕点的食盒,逐个打开后一一在新坟前摆放整齐。 余下的衣裳首饰正被他捧在手上,因着不知作何处理,这才开口询问。 “衣裳随纸钱一道烧了,首饰便在一旁挖个坑埋了。” 江崎闻言直瞪眼。 烧了?! 埋了?! 他看着手上这几件华贵精致的衣裳和镶金配银的首饰,不免有些心疼。 “世子,点几柱香烧些纸钱就好了,何必暴殄天物……” 易挽澜瞥他一眼,语气幽幽道:“本世子看着像是缺这几个钱的人?” 江崎识趣闭上嘴。 世子是不缺,可属下我缺啊! 易挽澜没再看他,自顾自点燃三炷香,原想拜向面前的新坟,刚要躬身时却又猛地一顿。 目光望了望一旁的旧冢,他忽觉这般略过长辈似有些不妥。 于是先转身一脸虔诚地拜了拜叶夫人,而后重新燃香面向新坟。 “在下易挽澜,今日特来祭拜叶姑娘,如有叨扰冒犯,还望姑娘见谅。” “扑哧——” 难得见世子如此正经,一旁烧着纸钱的江崎忍不住笑出声。 易挽澜拧眉,神色不耐地朝他投去一个警告眼神。 江崎缩了缩脖子,立马低下头去。 视线重回,易挽澜深吸一口气,上前将手中燃香插进土里。 起身后,他索性不再开口言语,改以心声陈述。 “叶姑娘,自三年前那一战败给你,我便一直心怀期冀。 盼望有朝一日能与你再交手,盼望再交手时能光明正大打败你。 本以为两国战事结束后便有机会实现这个心愿。 可当那日得长榕兄相告,我才知自己一直记挂的对手原是女子。” 心念至此,易挽澜望着面前碑石上的名字,一时陷入失神。 自年幼摊前抢剑,仔细算来,他与叶姑娘的羁绊已然跨越十数载。 可直至今日祭拜,他才第一次知晓对方的名讳。 “叶南枝……” 易挽澜不自觉出声。 原来,他念了两年的人,叫作叶南枝。 第11章 临江村 “阿嚏——” 甫一离开红梅林,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叶南枝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想着大抵是身体还未彻底痊愈,并未过多在意。 仰头望了望天,少女忽而轻声自语:“也不知二哥这会儿是否已回到药王谷……” 时值二月初八,距叶长枫离开药王谷已有十二日。 叶长枫曾让叶南枝乖乖待在药王谷等他回来。 可在昨日清晨,趁着阿福熟睡,叶南枝留下一封书信后,偷偷带着春华离开了药王谷。 其实,早在叶长枫离开前,她便已决定要不辞而别。 此中缘由,还得从她假死醒来时说起。 话说那日苏醒后,叶南枝将自己打算进入朱雀营的想法告知叶长枫。 后者当时的反应出奇镇定。 没有听说前世之事时的愤怒震惊,亦没有得知假死之计时的抗拒劝阻,甚至没有追问她进入军营之后的具体计划。 乃至往后几日,男人的表现始终十分平静。 眼见自家二哥如此反常,叶南枝内心隐隐不安。 于是这之后在叶长枫面前,她绝口不再提及进入军营一事。 直觉告诉她,自家二哥定然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事,并且此事定然与她有关。 以防不测,叶南枝这才决定趁叶长枫离开时偷溜出药王谷。 而她先前的种种表现,无一不是为了迷惑叶长枫。 她在卧床休养时求着叶长枫让自己出门晒太阳,在听闻叶长枫要离开药王谷时表现出自己的窃喜。 她成功让叶长枫以为自己只是迫不及待想练武。 故而叶长枫只将心思放在如何防范她私自习武上。 却不曾想,她真正想做的其实是趁机离谷。 “……希望二哥不会生我的气。” 这般说着,叶南枝从怀里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 打开瓶盖后,一股呛人苦味直冲面门。 她捏着鼻子轻抿一口瓶中液体。 “咳咳咳——” 剧烈的刺激冲击喉头,令她陷入好一阵咳嗽。 平复下来后,少女眼神复杂地望向手中瓷瓶。 看来,她果然没有二哥那样的制药天赋。 “诶,小兄弟!” 耳畔忽而响起一道洪亮男声。 叶南枝闻声抬眸,眼前赫然出现两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住在她家隔壁的一对父子,老李和小李。 “小兄弟,看你有些面生,可是从外乡来此祭拜叶姑娘?” 与熟人相见的场面太过猝不及防,叶南枝本能地想偏头躲避。 关键时刻,老李的话让她稳住了心神。 望着面前的父子二人,叶南枝不敢出声。 自二哥离开药王谷,她白天练武,晚上便埋头钻研二哥书房里的药书。 依据药库里的药材,她虽成功制配出药书上能够改貌的朱颜障和变声的玲珑替。 可这玲珑替她才刚服下,药效发挥作用至少还需一刻…… 于是,她只朝父子略一点头,接着抬脚便走,不敢在二人面前过多停留。 “爹,那人好像不会说话。” “长得丑就算了,没想到还是哑巴,真是个可怜的娃。” 身后二人的声音不大,叶南枝却听了个一字不落,心底不由暗笑。 哑巴只是开不了口,并非听不到你们的坏话。 不过,也正是有了与这对父子的相遇,她的脑中陡然生出另一个想法。 如若曾经相熟之人尚认不出她,那阿爹和另外两位兄长认出她的概率也应不大。 原本,叶南枝打算绕过临江村,直接前往盛京与春华会合。 眼下,她决定改道临江村,亲身验证自己的这个想法。 临江村。 惊蛰刚过,正是农耕时。 田间地头,阡陌交通,随处可见忙碌身影。 狭长村道上,叶南枝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 这一路,她尽可能让自己与更多村民擦身而过。 其中,有扛农具去田里耕地的男人,有挎竹篮到地里送吃食的女人,还有嬉笑着追逐打闹的孩童。 不出所料,因着脸上“胎记”,她这一路颇为引人注目。 除了寥寥几人的目光会追着她一顿打量,绝大多数都只是匆匆一瞥,更有几个孩童看到她后害怕地躲藏起来。 眼见昔日邻里无一人将自己认出,叶南枝心底一块巨石总算平稳落地。 正当她来到村口,即将离开临江村时,身旁忽有一双小手拉住她的衣袖。 其实早在方才,叶南枝便发觉有个小家伙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原以为是村里哪个小顽皮,可等她低头一瞧,却发现此人竟是自己那日在离江救起的男童。 叶南枝愣了愣。 若她记得没错,这小孩的性子似乎有些孤僻,平日鲜少言语,也从不与外人亲近。 没想到,对方今日会主动拉一个“陌生人”的手。 她有些惊讶,抬手正欲抚摸男孩的头。 “阿枝姐姐,你又要回天上去了吗?” 男孩的话让惊讶立时变成惊吓。 少女瞪大眼睛,抬起的手也僵在半空。 只一瞬,她便回过神,继而迅速环视左右,确定四周并无旁人,这才强撑着镇定蹲下身。 此时,距服下玲珑替已两刻有余,故而叶南枝开口时毫无顾忌。 “小家伙,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翁声翁气的话语传进耳里,与昔日少女的清脆玲珑声判若两人。 男孩眼中分明多了几分困惑。 见状,叶南枝心下微松,忙趁热打铁捏了捏他的脸。 “小家伙,看清楚,我是哥哥,不是姐姐。” 闻言,男孩轻轻眨了眨眼。 “阿娘说阿枝姐姐去了天上,原来姐姐去到天上就会变成哥哥吗?” 叶南枝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正当她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思考着如何继续狡辩时。 “哥哥身上有阿枝姐姐的味道,阿枝姐姐变成了哥哥,哥哥就是阿枝姐姐。” 男孩一脸天真,再度语出惊人。 叶南枝望着面前眼眸清澈的男孩,这才反应过来。 敢情对方能认出自己,所靠并非眼力,而是鼻息。 她竟不知,这男孩拥有如此异于常人的嗅觉。 “小家伙。” 确认不是自己的伪装出现问题,叶南枝心下稍安,面上挂起一抹微笑。 “你与阿枝姐姐做个约定可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勾了勾男孩的小指头。 “忘了今日见过阿枝姐姐,好吗?” 男孩似拨浪鼓般摇头,一脸认真道:“阿娘说过,阿枝姐姐是铁柱的救命恩人,铁柱永远都不能忘。” 闻言,叶南枝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短暂想了想,她又对男孩道:“那我们换个约定,既然阿枝姐姐救过你的命,你便答应姐姐,绝不将今日见过姐姐之事告知任何人,哪怕是你阿娘。小家伙,可以答应姐姐这个约定吗?” 小铁柱没说话,举起二人勾连的手,将自己的大拇指轻轻摁向对面那只。 叶南枝笑着看他。 “那便一言为定啦!” 离开临江村后,叶南枝正式踏上了进京之路。 行至半道,偶遇一位驾着驴车进京运送时蔬的老翁。 为省体力,她拦下老翁,以三块铜板顺利坐上了驴车。 “小娃娃,你叫什么啊?看你年纪不大,家住哪?怎得一个人进京?进京可是去探亲?” 甫一上车,耳边接连传来老翁调查底细般的询问。 叶南枝顿感后悔。 早知老翁健谈,自己方才拦车时就不该开口,不如继续装哑巴。 现下也不好随意糊弄老翁,只得将自己事先准备的新身份如实说出。 “我姓苗,名阿木,生于边境澧城,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 两个月前,家父病逝,临终前嘱我进京投奔远亲,寻一居所安身立命。” 许是没想到少年模样如此难看,身世还这般凄惨。 老翁安慰少年一顿后,再未对她的过往进行细究。 可这老翁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身边一有伴,整个人便如开盖的话匣。 从前段时间的两国大战,到近期京城发生的奇闻趣事,无一不说,无所不谈。 叶南枝边听边点头,偶尔敷衍地应和两句。 她不是一个爱听八卦喜讲闲话的人,对老翁所说的绝大多数话题都不感兴趣。 正当她哈欠连天,快睁不开眼时,耳边絮叨之声忽而变得兴奋。 “听闻后日春社,皇家祭祀的大礼要比往年隆重不少嘞!” 身旁老翁这般说着,脸上神情又似有些遗憾。 “只可惜咱生在村里,没这看热闹的条件,不然倒真想亲眼看看那皇家祭礼到底有多气派。” 听闻与春社有关,叶南枝顿时来了精神。 “老人家,你既说今年春社祭礼隆重,可知是怎么个隆重法?” 见少年难得有兴致主动与自己搭话,老翁眸子里的那点黯然瞬间消散,语气再度兴奋。 “我上次送货时听那些城里人说,今年春社负责祭坛防守的是由一支刚从战场回来的军队……” 听着老翁的话,叶南枝不由陷入一阵失神。 老翁口中的那支军队,正是自家大哥叶长榕所率领的青龙卫。 她当日对春华所说的那句快来不及,其中所指便是此次春祭。 前世,她以既定太子妃的身份参加了这场祭礼。 正因如此,她知晓这场祭礼上将会发生一件大事。 而她如今要做的,便是阻止此事。 “对了……” 这厢的老翁仍在喋喋不休。 “我还听说此次祭祀大礼,参加的不仅有皇室宗亲,高官命妇,连那位刚被册封的太子妃也会一同前去。 按理说未行册封礼便仍算世家女,以往皇家祭祀还未有过登祭台的世家女,也难怪大伙都道稀奇。” 听闻此言,叶南枝轻挑眉梢。 “老人家,你可知晓那位太子妃是何出身?” 老翁看她一眼,见少年歪着头,神情似疑惑探究,对她的求知欲感到十分满意。 “自然晓得,那位太子妃正是出自京城赫赫有名的安乐侯府……” 至此,叶南枝已然得到答案,便也无心细听老翁接下来的长段赘述。 如她所料,自己假死后,太子妃之位果然落到了安乐侯府。 前世,就在她接到赐婚圣旨不久,册封太子侧妃的圣旨亦接连传到京城几位世家之中。 其中便包括自先祖皇帝时立足,至今已有百年基业的易氏安乐侯府。 以及二十多年前,自当今皇帝登基后迅速发展起来的冯氏丞相府。 在叶南枝看来,易家与冯家算得上势均力敌。 而太子妃之位最终花落易家,叶南枝想,大抵是因那位易氏女才貌双全之名享誉盛京。 说起来,她心中倒一直有个疑惑。 前世的她虽为大将军之女,可因隐居乡野十余年,在盛京那些世家大族眼里,她不过就是个不知礼仪、行为粗鄙的村姑。 故而那道册封太子妃的圣旨最后为何落到她身上,叶南枝始终想不明白。 若说以她挟制叶家,侧妃之位不也是一样的吗? 左右想不出个所以然,叶南枝索性不再去想。 这一回过神,便又听得老翁说道:“……话说之前还有人猜那冯氏女会被册封为太子妃呢,毕竟京中盛传‘冯氏有双姝,其中长女善良贤淑……” 温柔贤淑几个字传入耳中,叶南枝下意识冷哼了一声。 前世的冯贵妃若也算得上善良贤淑,那这世间便没有毒妇。 念及冯贵妃,叶南枝同时想起另一个人。 前世永宁宫的易妃,今生即将成为太子妃的易扶夏。 活了两世,叶南枝见过许多的女子,可像易扶夏这般知书达礼,温婉大气,善良坚毅的女子,她还未见过第二个。 想起易扶夏前世曾多次在自己身处困境时伸出援手,叶南枝心中生出几分复杂情绪。 对方于她有恩,可前世的她乃至死时都未能报答。 而她日后所为乃造反弑君的大逆之事,若易扶夏当上皇后,自己对她的亏欠只怕会更多。 念及此,叶南枝低头思虑一阵。 再抬起头时,她的眸子明亮又坚定,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12章 朱雀营 日头高悬。 药王谷,一辆马车缓缓驶入。 听着外面传来车轱辘声,房中捣药的阿福忙放下石臼快步跑出。 甫一见到马车上的叶长枫,阿福差点喜极而泣。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见只有少年一人,叶长枫当即面色一沉。 “阿枝呢?” 他的目光绕着附近山林环视一圈。 “这个臭丫头,竟当真趁我不在时偷摸练武去了?” 阿福心下暗自嘀咕:何止偷摸练武,姑娘甚至一声不吭离开了药王谷。 见阿福不说话,叶长枫便以为事实当真如此。 气极之下,决定亲自去将自家不听话的小妹找回。 他这一次定要好好教训阿枝一顿! 眼见叶长枫气势汹汹跳下马车,阿福忙上前拦住他。 “公子不必去找姑娘,因为姑娘如今已不在谷中……” 闻言,叶长枫先是一愣。 “你说什么?” 继而反应过来。 “阿枝走了?!” 阿福点头,随后从怀里掏出叶南枝留下的那封信。 “这是姑娘留给公子的信。” 叶长枫深吸口气,待平复好心绪,这才伸手将信接过。 打开信封,入目字迹苍劲有力,正是阿枝亲笔。 二哥长枫: 展信安。 药王谷晨露未晞时,阿枝已携春华离谷。 未候兄归,此间歉意,纵千言难诉其一。 昔年阿娘病榻执手,嘱二哥护我岁岁无忧。 然三载深宫囚羽,一朝火海焚身,阿枝已非昔日稚子。 岂知今朝重生,二哥待我如捧雪,时时恐消融。 更有那日谈及参军,二哥眸中暗潮汹涌。 惟惧二哥囚我于药庐,阻我赴军途,故率先离谷。 今后山长水阔,荆棘自闯,生死自担。 来日再相逢,阿枝定为统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万望二哥勿寻勿念,珍重万千。 妹南枝 手书 惊蛰夜 月沉西窗 “好一个大将军……” 看到最后,叶长枫气得笑出了声。 他收起书信,半眯着眼睛望向头顶长天。 阿枝,你莫非当真以为这一局便是二哥棋差一着? 男人勾了勾唇,心中暗自冷哼:不听话的臭丫头,咱们走着瞧! 叶南枝从没想过,一个人可以拥有如此旺盛的精力和磅礴的分享欲。 自她坐上老翁的驴车,至今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这老翁的嘴竟是压根没个停下来的时候。 偏偏她之后也没再打过瞌睡,就这般听着对方絮絮叨叨了一路。 不堪其扰之际,眼前忽然出现一处军营驻地。 待仔细辨认过营地上空飘扬的军旗,叶南枝顿觉惊喜。 “老人家,停一下!” 闻言,身侧老翁猛拉缰绳。 毛驴嘶鸣响起的一刹,叶南枝迅速抓起包袱从车上一跃而下。 “小娃娃,怎么啦?” 叶南枝咧嘴朝对方笑。 “老人家,我忽然想起自己有个远房表兄投身在这个军营,我且先去寻他,便不与你一道进城了。” 老翁望了望前方平原上大大小小分布甚广的白色营帐,神情略有些惆怅。 “还想与你这小娃娃再聊聊呢……可惜了。” 叶南枝仍是笑,语气感激道:“今日多谢老人家,我先走……” “伸手!” 面对老翁的突然要求,叶南枝先是一愣,继而乖乖伸手。 只见老翁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随即一把塞到她手里,接着便丢下一句—— “小娃娃,日后千万要保重啊!” 叶南枝定睛一看,手上赫然是她先前交给老翁的那三枚铜板。 除此之外,铜板中间还多夹带了一块小小的碎银。 她瞪了瞪眼,忙抬头道:“老人家,这我不能收……” 可老翁哪给她拒绝的机会,早在她开口前便已挥鞭驾着驴车扬长而去。 叶南枝站在原地,望着老翁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很快,她便想起自己当下要做的正事。 于是收好东西,压下情绪,转身朝军营大步走去。 “去去去!别在这里挡道!” 甫一走到军营门口,叶南枝便被眼前场景吸引。 看起来,似是两名守门的士兵与一位布衣少年发生了争执。 “你们凭什么说我不配加入朱雀营?!” 视线里,那少年眼神十分不甘,语气极为愤懑。 其中一名士兵目光鄙夷地看着他。 “就凭你这瘦胳膊细腿,还想加入朱雀营?等将来上了战场,莫说杀敌,怕是连半刻都活不过。” 另一名士兵的言语则更加刻薄。 “要我说,你若嫌自己命长,大可找棵粗壮的树干吊死,别想来朱雀营浪费粮食!” 那少年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一双手用力握成拳,整个人气得涨红了脸。 叶南枝低下头,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 瘦胳膊细腿…… 这说的不也正是她? “站这干嘛?还不赶紧走!” 两名守门士兵又一次对少年下起了逐客令。 见状,叶南枝再无法袖手旁观。 “隔着门缝看人,这便是你们朱雀营的从军之道?” 望着身旁忽然出现之人,布衣少年不由愣怔。 叶南枝回头,微笑与他对视。 只一眼,原本气极的少年缓缓松开握紧的双拳。 不知为何,少年竟觉得此人的出现莫名让他觉得心安。 尤其是对方那双眼睛,好似在对他说:有我在,你便不是孤身一人。 少年就这般呆呆地望着叶南枝,直至耳边传来两道怒声。 “你这丑八怪!说什么呢?” “竟敢跑来我们朱雀营撒野,好大的胆子!” 两名士兵一个怒目圆睁,另一个则摩拳擦掌作势欲上前打人。 叶南枝下意识皱眉。 未曾想,朱雀营士兵竟如此目中无人。 一如他们的主帅当年那般气焰嚣张。 “我们快走吧!” 眼见面前来者不善,少年眼底一阵惊慌,忙拉起叶南枝的胳膊就要离开。 “不必走。” 叶南枝想挣开他的手,却发现少年的力道似乎有些大。 她咬了咬牙,几乎是用尽全力才终于挣脱开来。 顺势将手上包袱塞到少年怀中,叶南枝转过身,主动迎上那名士兵。 “既然朱雀营不教,那我今日便让你们知道何为人不可貌相!” …… 朱雀营主帐,两名甲胄男人掀帘而出。 其中一人回头,对另一人道:“卫副将,还请留步。” 闻言,卫昊停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沈副将,实在对不住,我也不知主帅会离开这么久,白白让你在此等了一个多时辰。” 在他面前,沈宁一脸风轻云淡。 “无碍,我们统领本想让我将话亲自带到,既然易将军今日不在,那我明日再来。” 卫昊点点头,却还是坚持要送他到军营门口。 二人一路无话。 直至临近军营门口,卫昊见门口乌泱泱聚着一群人,心中顿时警铃大震。 他忙转头看了眼身侧的沈宁,心底不由暗自骂娘。 这帮小兔崽子,可别在外人面前给他整出什么幺蛾子! “你们一个个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军规都忘狗肚子里了……” 这厢,男人强忍着怒火来到人群,落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愣住。 视线里,五名士兵蜷缩着瘫倒在地,一个个正痛苦哀嚎。 眼神上移,士兵们面前赫然站着两位少年。 其中那位布衣少年怀里抱着个包袱,似是受到什么打击,整个人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与之相比,另一位少年给卫昊的印象更为深刻。 不仅是因少年脸上那令人瞩目的红色胎记,更因其此刻的模样从容淡定。 卫昊打量这少年的同时,少年亦朝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两人对视了一瞬,卫昊竟被对方眼中那股莫名的压迫感逼得败下阵来。 他率先移开目光,转头看向几名倒地的士兵,沉声问:“怎么回事?” 一见到卫昊,这几名士兵仿佛看到撑腰的靠山。 “卫将军,你来得正好!” 其中一人捂着肚子站起身,抬手直指那两名少年。 “此人出言不逊辱骂我们朱雀营在先,后又动手殴打我们门口的兄弟,实在是嚣张至极!” “你放屁!” 对面的布衣少年反应过来,颤抖着身子厉声回击。 “分明是你们狗眼看人低!我们不过是反驳几句,你们便恼羞成怒想打人!” 而后便将方才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向众人复述。 从他欲投身朱雀营报效,反遭门口士兵讥嘲,到另一少年挺身而出,却引对方勃然大怒。 待说完,少年下意识看向自己身侧的沉默之人。 原本愤慨的眼神赫然多了几分崇拜。 就在方才,他亲眼目睹了此人如何以一敌多,仅凭赤手空拳便将那两名看门士兵,以及之后赶来帮忙的三名巡逻士兵先后打倒在地。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与自己一样瘦弱的少年竟有如此不俗的身手。 听完自家手下与布衣少年所言,卫昊几乎是立马沉下了脸。 “方才是谁狗眼看人低?给老子站起来!” 闻言,现场围观的士兵与那几名倒地的士兵俱是一愣。 “是他!还有他!” 眼见无人站起,少年当即指着先前那两名嘲讽他的士兵。 “就是这两个人不让我加入朱雀营!” 见卫昊怒气冲冲走上前,那两名士兵颤颤巍巍站起身。 “将军……”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头顶各自遭到一栗暴击。 “朱雀营军规第六条,无论何时何地,绝不可轻视任何一个剑未出鞘的对手!” 卫昊松开拳头,指着二人一顿训斥。 “若非主帅如今不在营里,就凭你二人方才的言行,他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叶南枝站在卫昊身后,听到男人这句话时忍不住挑了挑眉。 朱雀营有此军规,看来易挽澜的确因当年败于她手而得以深悟。 第13章 两难地 “二位小兄弟。” 教训完手底下的士兵,卫昊这才看向两位少年。 “方才之事多有得罪,我们朱雀营并非以貌取人之地,主帅更是爱惜人才。 若二位真心投军报效,又有本领傍身,我朱雀营定为二位敞开大门。” 男人说的诚恳情真,可叶南枝仍从对方话里听出其中深意。 依卫昊所言,朱雀营大门为他们敞开是有前提的。 身旁的少年显然也意识到这点,左右看了看,之后径直朝前走。 待其停下,所处之地正是军营马厩。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际,少年忽然深吸一口气。 只见他将手放在一只青石马槽上,伴随其发力,马槽竟被拉着向前移。 目睹这一幕,现场围观的士兵无不被惊掉下巴。 叶南枝亦是对少年此举感到惊讶。 且不说那青石马槽高一尺长三尺,目测约有三百斤。 便说那少年一手还抱着自己的包袱,仅凭一只手竟能撼动三百斤的马槽。 想起自己方才几乎用尽全力才能挣脱少年的手…… 少女微勾唇角,心下暗道:人,果真不可貌相。 与其他人的谔然不同,卫昊对眼前少年既惊又喜。 他激动走到少年身边。 “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望向面前之人的眼睛清澈澄明。 “我姓伏,家中排行第九,所以叫伏九!” 卫昊朗声大笑。 “伏九,看不出来你竟有如此神力!不知你如今年岁几何?为何想加入朱雀营?” 伏九先是一愣,随后脱口道:“我今年十八,正是傅籍之龄。” 无人发觉少年说此话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虚色,除了叶南枝。 “我想加入朱雀营,因为外面的人都说朱雀营的伙食比其他军营好。” 听闻此言,卫昊笑得更加爽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倒是个务实的好小子!来人,带他去征兵处登名,我朱雀营就缺这样的奇才!” 伏九瞪着眼睛,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吗?太好了!” 以后终于可以吃饱饭了! 少年兴奋之余,目光回望卫昊身后。 “那他呢?也能与我一道进入朱雀营吗?” 卫昊愣了愣,这才想起身后的胎记少年。 “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转头面对此人,卫昊的情绪下意识收敛几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人沉默不语时,身上竟有种莫名强大气场,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 尤其是对方那双眼睛,看起来分明平静,却如一支泛着寒光的利箭,好似能轻易穿透人心。 对于此人,卫昊看不明,摸不清,故而只得先行试探。 叶南枝看着他,语气从容道:“我叫苗阿木,年十八。” 卫昊又问:“阿木兄弟来我朱雀营也是为了投军?” “是。” 卫昊点头,“既如此,你可随伏九兄弟一同去登记……” 叶南枝打断他:“可你还未见过我的本事。” 闻听此言,现场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向先前那几名倒地的士兵。 她的本事……大伙有目共睹。 卫昊哑然失笑,真诚发问道:“不知阿木兄弟欲如何展示?” 叶南枝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转身看向方才那两名讥嘲伏九的士兵。 “一个人若是懂得尊重自己的对手,便不该以对手外观作为其实力强弱的评判。” 那两名士兵听后皆不约而同地羞愧低头。 目光接着扫向周围众人,叶南枝之后的话语掷地有声。 “我要挑战你们朱雀营里体格最健硕的士兵,我会让你们亲眼看见,身形瘦小之人亦有战胜体格健硕者的实力!” 此言既出,围观士兵无不兴奋大呼。 都不必等卫昊下令,现场很快腾出一片用于比武的空地。 而当众人四下奔忙寻找营中最健硕士兵之际,人群中旁观许久的沈宁悄然走到卫昊身边。 “看来朱雀营今日算是捡到两块宝了。” 听出对方语气里似有一股艳羡之意,卫昊故作谦虚。 “哪里哪里,我家主帅常说青龙卫卧虎藏龙,远不是朱雀营可比。” 二人正说着话,一个背厚如虎,腰粗如熊的士兵从人群中沉步走出。 “毛阿牛!一定要给这小子一些颜色瞧瞧!” “阿牛哥!千万不要丢我们朱雀营的脸!” “臭阿牛!你若赢了日后我便再不骂你臭!” 四周一片沸腾,众人异口同声。 伏九被人群簇拥,望着场上孤立无援的胎记少年,用力大喊道:“阿木兄弟!你一定可以!” 从一开口,他的声音便被淹没于众声之中。 叶南枝却精确捕捉到这一句独属于自己的呼声。 她回头看向伏九,笑着朝对方颔首。 再一回头,整个人登时进入防御状态。 毛阿牛瞪着眼睛看向眼前带着骇人胎记的瘦小少年,鼻腔里发出一声重哼。 他双拳用力一碰,粗壮的臂膀肌肉虬结,高大身躯猛地朝前扑去。 围观的士兵们爆发出更响亮的呐喊。 “毛阿牛!撞飞他!” “阿牛哥!让他知道你的厉害!” 面对这势大力沉的冲撞,叶南枝眼里没有丝毫惊慌。 就在毛阿牛蒲扇般的大手即将触及衣襟的刹那,她的腰身极其灵活地一拧,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轻盈地向侧后方滑开半步。 毛阿牛这凝聚了全身力气的猛扑顿时落空。 巨大的惯性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收势不住。 “好快!” 有眼尖的士兵忍不住低呼。 伏九捏紧拳头,一刻不敢眨眼。 毛阿牛一击不中,怒吼一声,转身便是一记势大力沉的摆拳。 耳边拳风呼呼作响,沙包大的硬拳直砸面门。 叶南枝凝神屏气,矮身、侧头、后仰,每一个动作都简洁高效,将身体的柔韧性和敏捷发挥到了极致。 毛阿牛的拳头每每擦着她的衣角掠过,看着惊险万分,却始终沾不到她的身。 她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在毛阿牛狂暴的拳风缝隙中灵巧躲避。 几个回合下来,毛阿牛气息渐粗,攻势虽猛,却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他焦躁大吼,试图加快节奏。 就在毛阿牛又一次挥拳落空,重心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前倾的瞬间,叶南枝那双沉静的眸子骤然亮起道锐利的光。 她敏锐捕捉到对方下盘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晃动。 这个庞然大物,力量虽强,但脚步移动间却带着笨拙和迟滞,根基并不如他上身那般稳固。 成败便在此处! 看准时机,叶南枝不再一味闪避。 趁毛阿牛再次迈步前冲时重心转移的间隙,她的身影忽如鬼魅般倏然贴近。 在毛阿牛惊愕的目光中,她并未攻其强横的上半身,而是迅捷俯身,右脚如电探出,精准勾住毛阿牛支撑腿的脚踝内侧。 同时身体借势猛地一靠,肩膀狠狠撞在对方因迈步而略微分开的膝盖外侧。 毛阿牛只觉脚踝处传来一股难以抗拒之力,同时膝盖外侧遭到重击,整个下盘瞬间失去了平衡。 口中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庞大的身躯像棵被砍倒的巨树。 伴随一声轰然,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砸倒在地。 所有的呐喊助威戛然而止。 尘土飞扬里,整个军营门口陷入一片死寂。 望着场上那道依旧站得笔直的瘦削身影,周围士兵皆是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 那个被他们视为力量象征的毛阿牛,竟然真被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放倒了? 而且对方似乎赢得并不算太费力? 伏九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大喊:“赢了!阿木兄弟赢了!” 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也重新点燃了众人。 在场的士兵们纷纷议论。 “那个人是谁啊?” “好像是来投军的,叫做什么阿木。” “他也太牛了吧!比毛阿牛还牛!” …… 叶南枝收势后走上前,朝着地上的毛阿牛伸手。 “你很强壮,但若下盘不稳,日后上了战场这便是你最大的致命伤。” 她的话语如她刚才的动作一样,简洁、有力,直指要害。 毛阿牛呆呆地望着少年,好一瞬才握住对方的手站起身。 “多谢小兄弟指点,阿牛受教了。” 看着并肩而立的二人,四周呼声更甚。 目睹全程,沈宁不由暗自叹惋。 若是青龙卫能收入苗阿木这样的人才,定然能让自家因丧妹之痛而久未展露笑颜的统领欣喜。 在他身边,卫昊看着场上的那道瘦削身影,眼底探究彻底被惊叹和赏识取代。 这个叫做苗阿木的少年不仅身手敏捷,还有着异于常人的作战思维。 与毛阿牛一战,二人看似力量悬殊,可少年却懂得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最后以巧破力,以敏胜拙! 想到自己无意中为朱雀营招揽了这样一个可塑之才,卫昊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苗阿木,你好样的!” 叶南枝看着快步向自己走来的卫昊,礼貌回以一笑。 “将军谬赞。” 卫昊在她身前站定,语气兴奋:“不知阿木兄弟这一身本领从何处学来?” 因着事前早有准备,叶南枝对答如流。 “家父曾在城里给大户人家的公子当过几年武师,我自幼跟随家父习武,便也练得些许皮毛功夫。” 听着少年的这番言论,卫昊笑称:“阿木兄弟太过谦虚……对了,话说阿木兄弟为何投军?” 对于这个理由,叶南枝同样提前想好。 “我生于边境澧城,去岁齐梁大战,澧城乃边境沦陷七城之一。 亲眼目睹梁军对城中百姓的暴行,我阿爹义愤填膺,奈何他那时罹患重病不能投身军营。 后来我军势如破竹,阿爹临终前得以见证澧城收复,虽将死而心足,唯对其子日后归宿牵肠挂肚。 弥留之际,我阿爹强撑病体,亲自到街上为大军送离。 望着马背上威风凛凛的大军统领,阿爹忽然对我说:‘阿木,去投军吧,男儿生当报国,莫非如此,不算枉活。’” 听到此处,卫昊忍不住问:“所以你投军其实是为了你阿爹?” “是。” 叶南枝下意识回答。 不过转念,她又觉得这个理由似乎还不够。 于是又道:“我投军一为承亡父遗志,二因我对那支收复澧城的大军统领心怀崇拜。 犹记澧城沦陷时,我无一日不盼望天降英雄安民救世。 送离大军那日,我曾见过那名统领,他相貌堂堂,器宇轩昂,与我那时想象的大英雄一模一样! 我崇拜他,便也想成为像他那样的大英雄!” 听到这,卫昊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僵硬转头望向自己身后。 不出所料,那人果然满脸惊喜。 “小兄弟,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望着从人群里忽然走出来的男人,叶南枝愣了好一阵。 而后猛然想起,此人不正是自己当年潜入青龙卫时,大哥身边那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沈副将? 也由此,她陷入了一阵懊悔。 若知沈副将在场,她方才便不会补充那第二个投军理由—— 去岁收复澧城的军队正是青龙卫,而她方才说崇拜的那名统领也正是自家大哥。 事已至此,叶南枝只能硬着头皮。 “我之所言……句句真心。” 沈宁听后眼中惊喜更甚。 “我乃青龙卫副将,你既崇拜我家统领,何不加入青龙卫?以你之资,我愿举荐你成为统领亲卫!” 闻言,现场围观士兵无不目露艳羡,除了两人。 一个是伏九。 他虽为苗阿木的能力得到两军将领认可而高兴,内心却希望能与对方身处同一军营。 另一个自然是卫昊。 “在我朱雀营的地盘挖我朱雀营的墙角,沈兄此举恐怕不义。” 面对男人咬牙说下的这番话,沈宁毫不在意。 “莫说阿木兄弟如今尚未登名造册,还未正式踏入朱雀营,况他方才曾亲口承认崇拜我家统领。 故而我此番为青龙卫招揽阿木兄弟的行径,怎么说也都算是合理公平。” 卫昊被他噎住,反驳的话想了老半天也憋不出。 于是干脆放弃与沈宁争口舌之辩,转而看向少年。 “阿木兄弟,来我朱雀营,这里不问出身,向来实力为尊。 且我家主帅最是爱惜人才,以你才能势必受到青睐,未来在朱雀营定能快速晋升!” 沈宁见状亦不甘示弱。 “阿木兄弟,加入青龙卫吧!凭你身手,日后定能成为我家统领麾下又一得力干将!” 卫昊瞪他一眼,想起方才的伏九,忙又补充一句:“阿木兄弟,我朱雀营伙食出了名的好,加入朱雀营保你日后长得又壮又高!” 看着面前两个为拉拢自己使出浑身解数的男人,叶南枝一时哭笑不得。 陷入如今的两难境地,当真让她后悔不已。 早知沈宁在,方才就不该道出自己对大哥的崇拜。 假死后,她避大哥都不及,怎能主动送到对方手底? 可她既失言崇拜青龙卫统领,此刻若拒沈宁加入朱雀营,便是有悖自己的言行。 叶南枝暗自苦恼。 眼下,叫她如何是好? 第14章 执念深 日落西山,时至黄昏。 朱雀营门口结束了短暂的喧闹,营地内外一切按部就班。 脚踏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两匹骏马迈着信步悠悠走回。 卫昊在门口等候许久,这会儿远远看见马背上的二人,两眼光芒大放,迫不及待朝他们飞奔过去。 “主帅!你们终于回来了!今天军营里……” 他满怀激动,欲向二人诉说今日军营门口发生的事。 谁知话刚起头,便见马背上的江崎朝他比了个噤声手势。 “嘘!别吵,将军在思考!” 满腹想说的话戛然而止,卫昊半张着嘴,一脸不明所以。 见江崎翻身下马,他走上前,望了望马背上出神入定的男人,奇怪道:“主帅在想什么呢?” 江崎转身朝卫昊狡黠一笑,语气神秘道:“世子在想一个两难抉择的问题。” 对方朝他肩膀用力捶上一拳,口中催促:“快说,别卖关子!” 江崎吃痛捂肩,先前的记忆随即在脑海浮现。 三个时辰前,他与世子离开红梅林。 途经临江村时,偶遇路边几名孩童似因何事而起争执。 他对此不以为意,奈何自家世子耳灵,从中闻得叶姑娘之名,当即勒马聆听。 “我阿爹说阿枝姐姐飞上天变成了星星。” “才不是呢!我阿娘说阿枝姐姐是去天上当仙女了。” “错了,我阿奶告诉我,阿枝姐姐是菩萨再世,她会在天上保佑我们。” 到底是垂髫幼童,口中所言不过稚语。 他听后忍不住发笑,余光瞥见自家世子,发现对方听得一脸认真。 “喂!铁柱!你说阿枝姐姐到底变成了什么?” 几个小孩争执不下,最后齐看向角落里的另一个小男孩。 那小男孩原本自顾自地安静玩着泥巴,听闻此言头也不抬。 “你们都不对,阿枝姐姐不在天上,她在地上变成了阿枝哥哥。” 此言一出,立马引来其他小孩的哄笑。 “铁柱,你说什么呢?” “铁柱,你的脑袋是不是在江里泡坏啦?” “我们走吧,别理他,他就是个怪人!” 这般说着,几名小孩纷纷转身。 临走时,其中一名小孩说了句:“我阿爹说阿枝姐姐就是被铁柱害死的!” 另一名小孩点头附和:“我阿娘也是这么说的。” 最后,几名小孩异口同声—— “铁柱就是个害人精!” 眼看小孩们离开,他的目光回望身侧世子,本以为二人该重新启程。 却见世子忽然翻身下马,径直走向角落里独自玩泥的男孩。 “你就是叶家姑娘舍命救下的小孩?” 面对自家世子的问话,地上男孩没理他,依旧低头玩着泥巴。 被无视的世子笑着蹲下身。 “小屁孩,方才那些家伙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叶家姑娘的死与你无……” 话音未落,便见男孩停下手上动作,一脸固执地抬起头。 “阿枝姐姐没有死!” 未待世子有所反应,一名村妇匆匆寻来。 “铁柱,跟阿娘回家吃饭!” 那时,世子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这对母子离去。 有那么一瞬,他在世子身上看到了孤寂。 是了,世子自幼丧母,看到这样温馨的场景,心中难免感怀。 为免世子触景伤情,返程的路上,他想起那名小男孩口中的稚语,遂状若无意。 “世子,若是叶姑娘没死,你既知其身为女子,可会与她比试?” 他原本只是想分散世子的注意,并未想过让世子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人死不可复生,一切已成定数。 可说者无意,听者却对这个问题极为上心。 之后这一路,任他再如何与世子说话,世子始终是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与他回话有一搭没一搭。 而原本不过一个时辰的回营路,也因世子沉浸思绪中无法自拔而硬生生多走了两个时辰。 “如若心念许久的对手为女子,是否还要坚持与之比试……倒当真是个令人纠结的问题。” 与身兼侯府侍卫,跟随易挽澜多年的江崎相比,卫昊是因后来在战场表现亮眼才得以被提拔起来。 对于易挽澜当年军营落败与执念再比之事,卫昊概无所知。 是故听完江崎所提之问,他并无太大反应,只略一思索,便开口道:“身为男子,若主动与一女子比试,哪怕赢了也为人不耻,输了却要任人鄙视。” 江崎闻言直点头,他亦深以为如此。 在他看来,哪怕叶姑娘仍活于世,于世子而言,最好的抉择便是放弃固执。 然而他毕竟不是世子,自是不懂对方的坚持。 “对了阿昊,你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江崎勾着卫昊的肩,将对方注意拉回先前的话题。 想起自己还手握一个重磅消息,卫昊顿时兴起,忙将今日军营门口发生的事悉数告知。 听到陈九移槽的大力神迹,江崎直呼不可思议。 又闻苗阿木四两拨千斤,以瘦小身躯战胜力强数倍于己的劲敌,更是震惊不已。 后知青龙卫与朱雀营争抢苗阿木,江崎瞪眼着急,正欲追问后续。 “你说苗阿木当时那句话是什么?” 地面二人聊得太过入神,竟不知易挽澜何时下马,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 以为世子问的是苗阿木最后归处,卫昊不由有些遗憾。 “因着户贴不慎遗落在来时搭乘的驴车上,苗阿木当时并未做出选择。 不过他说了,待去盛京将户贴寻回,自会去城里的征兵处……” “不是这个。” 易挽澜打断他,狭长凤眸里略带一抹急促。 “我问的是挑战毛阿牛之前,苗阿木说的那句话。” 卫昊这才反应过来,仔细想了想,而后一字不落的进行复述。 “他当时说:一个人若是懂得尊重自己的对手,便不该以对手外观作为其实力的评判。” 一语惊醒梦中人,易挽澜瞬间醍醐灌顶。 “世子?世子?” “主帅?你怎么了?” 见他忽然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两名副将忙上前探询。 易挽澜回过神,笑着看他们。 “没事了,回营吧!” 说完,他一手牵马大步走向军营,全然不顾身后面面相觑的二人。 望着男人远去的身影,卫昊眼神疑惑。 “主帅这是?” 江崎半眯着眸子,难得眼力敏锐地从男人挺拔的背影中捕捉到一丝轻松。 于是笑得一脸欣慰:“看来世子终于想明白,决定洗心革面,放下执念。” 卫昊听后满脸黑线。 “洗心革面是个好词?” 江崎挠头,尴尬一笑。 “这不重要……对了,你再跟我说说今日那个苗阿木吧!” 提及此人,卫昊顿时来劲。 “话说那苗阿木……” 这厢,易挽澜走在返回主帐的路上,心下一片释然。 因着江崎的突发奇想,他陷入了长达三个时辰的深思。 直至方才听闻卫昊复述苗阿木之语,易挽澜终于明悟。 正如那位名叫苗阿木的少年所言,人不该以对手外观作为其实力之评判。 就如两年前的军营比试,他败给叶南枝。 以此可知,叶南枝虽为女子,身手却丝毫不逊男子。 而他既将叶南枝奉为对手,便不该纠结二人男女有别。 如此行径,无异不敬。 此时,夕阳沉入地底,晚云铺满天际。 红色霞光似燎原火,燃尽易挽澜眸中最后一抹迟疑不定。 而今,问题的答案就在他心里。 如若叶南枝仍活于世—— 纵然他是男子,她为女身。 纵然赢了被道胜之不武,输了令人耻笑一生。 纵然如此,他也定要了却纠缠自己近三年的执念。 * 叶南枝是在酉时三刻到达的崇正门。 此时,距离城门落锁只有不到一刻。 她摸了摸身下的马儿,眼里满是庆幸。 “多亏了沈副将的马,不然还真赶不上……” 半个时辰前,叶南枝夹在选朱雀营还是青龙卫的两难境地里。 关键时刻,她的大脑灵光一闪,想出了户贴遗落在老翁驴车上的绝妙借口。 其实倒也不纯粹只是借口,毕竟她此行进京,户贴确也为诸多待解决的事项之一。 思绪回落,目光望逈面前进进出出有条不紊的城门,叶南枝深吸一口气后利落翻身下马。 因着春社将近,城中防备更为森严,崇正门守卫的数量相较往日增加了两倍。 每经过一人,便有两名守卫一同检验其身。 “你,站住!” 叶南枝在两名守卫的注视下停住脚步。 她面上含着笑,一脸巴结道:“两位大哥,事情是这样的,小弟随身携带的路引不慎遗落在来时搭的一辆驴车上。 那驾车老翁如今就在城里,还请两位大哥行个方便,容小弟先行进城。” 面前少年虽丑,模样看起来倒是老实憨厚,只是……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眸中看出一丝被耍的怒容。 刚要发作之际,又见少年侧身从包袱里掏出什么东西。 “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还望两位大哥不要嫌弃……” 望着少年手上两块白花花的大银元宝,两名守卫满心的火气瞬间被摁熄。 “小兄弟,路引贵重,待这次寻回日后可千万要注意。” 被两名守卫含笑送走后,叶南枝便正式进入了盛京城。 崇正门靠近城中商贸繁忙的西市,行步长街时,两侧热闹喧嚣不止。 叶南枝身处其间,脑海不自觉想起前世。 前世,自接到赐婚圣旨,她便从临江村回到城中府邸。 宫里派了专门的女官教她学□□宫诸多繁文缛礼,以及交代春社那日各项祭祀事宜。 自那时起,乃至后来身死,她都再未离开过盛京。 原以为再次踏入此城,自己的心绪难免会为之波动。 然而此刻,叶南枝的心境却如一口古井。 也许是因成功避开了前世那道赐婚圣旨,潜意识里,盛京于她已非囚笼。 这里,将是她未来要征服的广袤天空。 “算卦算卦!这位大哥,不如来算一卦看看自己的财运吧?” 街边卦摊上,一个穿着件褪色藏青道袍的年轻男子正卖力招揽生意。 路过的中年男人语气不耐:“去去去!臭道士一边去!” 被拒的年轻男子转头又看向另一名提篮老妇。 “算卦算卦!这位大娘,要不要来算算家中运势如何?” 老妇人对着他一脸唾弃:“江湖骗子!迟早要遭报应!” 接连碰壁的年轻男子并不气馁,目光在大街上游移,继续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这时,一道身影闯入男子视线,令他眼前骤然一亮。 “小兄弟!请留步!” 望着突然拦在身前的年轻男子,叶南枝脚步顿住。 她看了对方一眼,只这一眼便收回目光。 “诶!小兄弟,别走啊!” 见少年面无表情地绕过自己,男子忙紧跟在其身旁。 “小兄弟,我观你眉骨突出,眼带三白,乃正宗七杀相。 七杀者,心诚志坚,倘若成事之路再得机缘,将来必得大造化!” 男子面上带着笑,整个人愈发靠近。 “小兄弟,有道是相逢即为有缘,不如便让我给你算上一卦?” 叶南枝没理他,神色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厌烦。 她做事向来恩怨分明,从不迁怒相关无辜,唯独对待江湖术士一行,她是半分好感也无。 只因当年,正是一个算命老头在街边散播谶言。 若非那句谶言,帝王何以对叶家生出疑心? 若非帝王疑心,阿爹他们便不会白白丢掉性命。 想到叶家前世悲剧皆因此谶言而起,叶南枝脚下步子骤然加快,一心将男人甩开。 眼看少年与自己逐渐拉开距离,男子不由急眼,忙对着她的背影大喊: “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唯有你是其中变数!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身上为何背负天命?” 此语落入耳中,叶南枝眸中惊谔暗生。 这头的男子见少年停步原地,不由松了口气。 此次出山前,那老头还说这事会很难办。 现在看来,压根没那么麻烦。 正当他暗自窃喜,以为即将达成目的。 视线里,面前的少年一手牵马,脚下步子忽然迈得更大。 待反应过来,男子已被对方远远抛在身后。 他愣在原地,眼神错愕不已。 好半晌,男子垂眸,唇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师父,果然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另一头,叶南枝沿着长街一路疾走。 确认那人并未跟来,她脚下一拐进入一处阴僻小巷。 直至此时,她的脚步才放缓下来,开始大口喘起粗气。 前有军营比试,后避烦人男子,今日当真耗费她不少精力。 这会儿冷静下来,想起那人方才的话,叶南枝不由觉得好笑。 有那么一瞬,她差点因男子的话而动摇。 若在前世,她并不相信世间存在鬼怪神佛,也不相信人会有报应因果。 现如今,她已无理由自恃清醒。 只不过…… 若世间真有天命一说,那上天既予她重活一世,说明天命本该向着她叶南枝。 心绪安定下来,叶南枝很快便凭着记忆寻到一处小院门前。 确认是此地无误后,她抬手连叩三下门。 未待最后一声落下,门后已然传来一阵匆忙脚步。 “姑娘!这一路可还顺利?” 院门半开,里头赫然是春华满怀关切的小脸。 叶南枝朝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一切顺利。” 继而又眨了眨眼,问:“你这边如何?可顺利见到柳娘子?” 见春华回头看,少女瞬间了然。 “小阿枝,别来无恙。” 伴随一道轻柔女声传入耳中,叶南枝望着那道从春华身后缓缓走出的婀娜身影,与之相视一笑。 “好久不见,莺莺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