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跟着阿吉走出诊所,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不怎么起眼。他沉默地坐进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盘算着各种可能。
车开了大概二十多分钟,驶进了一个安静的院子,最后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二层小楼前停下。
“到了,跟我来。”阿吉下车,在前面带路。
陈皮跟着他走进房子,里面很安静,布置得简单却讲究,和他想象中□□大佬的地方不太一样。阿吉领着他穿过客厅,走到后院。后院有个小池塘,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悠闲地往池塘里撒着鱼食。
“二爷,人带来了。”阿吉恭敬地说。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陈皮愣了一下,二爷的名号他听过不少回,想象过各种样子,凶神恶煞的□□老大,或者肥头大耳的暴发户,没想到真人长得未免太……清秀了些?皮肤白,眉眼细长,一身大红马褂更衬得他有几分像刻板印象里的Omega,但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没什么情绪,却让人下意识的不敢造次。
二月红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对面的石凳,示意陈皮也坐。陈皮身上还疼着,动作不太利索地照做了。
二月红动手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自己又拿起一杯,慢慢吹着热气。他动了下手指,站在一旁的阿吉立刻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石桌上。
“你的奖金,十万,一分不少。”二月红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陈皮看了一眼那信封,厚度很实在。他也没客气,伸手拿过来,揣进了怀里。“谢了。”说完,他就要站起身离开,这地方让他觉得不自在。
“等等。”
二月红放下茶杯,看着他,“我叫二月红。你可以叫我二爷,或者直接叫名字,随你。”
陈皮站着没动,等着他的下文。
“我觉得你年纪轻,身手好,是块好材料。”二月红继续说,“考不考虑留下来跟着我做事?”
这话问得直接,陈皮回答得更直接:“没兴趣。我不习惯给别人当狗。”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站着的阿吉和另外两个手下脸色立刻就变了,往前迈了一步,眼神不善地盯住陈皮,气氛立刻就绷紧了。二月红却抬手摆了摆,那几人立刻停了下来,退回到原位。
“有脾气,挺好。”二月红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目光悠悠地落在一只停驻在花间的蝴蝶上,“陈皮,原名陈小四,十六岁,老家在浙江。三个月前,因为用砍刀劈了当街辱骂你母亲的混混头子,失手把他杀了,然后逃亡到这里。我说得对吗?”
陈皮瞳孔地震,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自认逃亡路上已经很小心,没想到底细被人查得这么清楚,惊讶过后便是被窥探的愤怒:“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在这里,我想查个人,很容易。”二月红回答得轻描淡写,继续喝茶。
陈皮慢慢压下脸上的怒意,又变回那副冷漠的样子。他重新坐了下来,不是屈服,而是明白现在走不了,不如把话谈清楚。“跟着你,我有什么好处?”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什么赏识、什么未来,都是虚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最重要。
二月红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很干脆地说:“跟着我,第一,我帮你摆平杀人的案子,给你一个干净的身份,让你不用再东躲西藏。第二,你替我办事,该给你的钱,只会比打黑拳多,不会少。你不用再为下一顿饭在哪里发愁。”
他顿了顿,看着陈皮的眼睛:“你不用给任何人当狗。我这儿,讲究的是本事。你有本事,就能站稳脚跟,就能得到你应得的。”
陈皮沉默听着,心里飞快地权衡。二月红给出的条件,确实戳中了他目前最迫切的需求,安全和出路。一个干净的身份是他现在最想要却最难得到的东西。而且,不用再像浮萍一样挣扎求生,这很有诱惑力。
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让我想想。”
“可以。”二月红答应得很爽快,“钱你拿走。想好了,让阿吉带你来见我。”他摆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
陈皮站起身,这次没再说什么,揣着那十万块钱,跟着阿吉离开了这座小楼。
阿吉安排车把他送回了原来住的那个破旧出租屋。房间里还残留着药水和血的味道,和他离开时一样混乱。
陈皮关上门,背靠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松,身体的疼痛和疲惫便再无遮掩,汹涌而上。
他走到床边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手里掂了掂。十万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足够他远走高飞了。
但当他闭上眼,二月红的身影却避无可避地闯入脑海。那双眼宛若深潭,看似无波无澜,却能将他里外看个通透,那些话更是挥之不去,令他心神不宁。
他讨厌被控制,但他更知道现实的残酷。一个人单打独斗,就算有了新身份,又能走多远?今天能遇到一个赏识他的二月红,明天可能就会遇到想要他命的张三李四。
跟着二月红,看起来确实是一条更“好”的路。但他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一旦踏进去,可能就再难抽身了。
陈皮躺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望着天花板上霉变的斑点,心里乱糟糟的。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陷入了深思。
*****
车尾灯的红光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拖曳出长长的光带,阿吉送完陈皮回来,院子里已恢复了寂静,只有二楼书房窗口漫出的一小片暖光。
阿吉轻手轻脚上楼,推开虚掩的门。二月红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似乎许久未动。
“二爷,人送回去了。”阿吉低声汇报,“钱他也拿走了。”
二月红淡淡应了一声。
阿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二爷,我不明白。这小子是有点狠劲,可也太不识抬举,浑身是刺。咱们何必费这个心思?”
二月红终于转过身,将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烟雾散去,露出他清隽的脸。“一把好刀,在没开刃的时候,也是浑身是刺。”他走到酸枝木茶海前坐下,开始慢条斯理地烧水、温杯,“磨一磨,就好了。关键是,这把铁胚子,是块好料。”
阿吉似懂非懂,正要退下,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二月红眉梢微动,对阿吉摆了摆手:“去泡两杯新的‘岩茶’来,张局长来了。”
阿吉应声而去。脚步声很快在楼梯上响起,沉稳、熟悉,无需通报。来人脱下了带着夜露寒气的呢子大衣,自然地走到茶海对面坐下。
“最近三号码头不太平。”张启山开门见山道,“有几伙生面孔在抢泊位,动了家伙,见了血。再闹下去,上面想装看不见也难了。”
二月红提起小火上微沸的水,冲入紫砂壶,茶香弥漫。“是越南帮那边流窜过来的几条杂鱼,不懂规矩。我已经让人去‘教’他们了,三天内,他们会消失。”
张启山应声,接过二月红推来的茶杯,吹了吹热气。“手脚干净点。现在不比从前,盯着的人多。”他呷了口茶,继续道,“城西新开的那几家烟馆,背景查清了,是几个北边来的退伍兵搞的,仗着有几条破枪,货不纯,价乱开,还不管束客人,闹得乌烟瘴气。”
“坏了规矩,就得付出代价。”二月红眼帘微垂,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他们撑不过这个月底。”
张启山又应了一声,表示知晓和默许。他放下茶杯,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桌面,又道:“最近你手底下能用的人,折了几个?阿吉办事稳妥,但镇不住那些真正的亡命徒。”
随口的关心,往往也是一种审视。二月红抬眼,迎上那道深邃的目光,知道张启山并非在意他折损了几个手下,而是在评估他驾驭这股“必要之恶”的能力是否依旧稳固。
“青黄不接,是有点麻烦。”二月红坦然承认,“有本事的,往往不服管;服管的,又多是庸才。”
张启山身体后靠,沉默片刻,似不经意的扫过窗外的庭院,像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听说今晚你场子里,出了个有意思的年轻人。把刘重炮都放倒了?”
“嗯,一个叫陈皮的小子,野路子,不要命。”
“野性难驯,但也是把快刀。”张启山道,“底下不能乱,乱了,对大家都没好处。有时候,就需要这种能打破僵局、又能让其他人害怕的狠角色。关键是,握刀的手,不能抖。”
话已至此,点到为止,这无关号令,仅是基于利益的共识。至于二月红用什么人、怎么用,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过程他不过问。
“刀快不快,还得看怎么用。”二月红淡淡回应,心里却已将陈皮的分量重新掂过一遍。张启山的态度恰好打消了他最后那点顾虑。
张启山不再多言,起身拿起大衣。“走了,明天还有几个会议要应付。”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二月红,像是最后提醒一句,“稳定压倒一切。”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二月红独自坐在茶海前,书房里只剩下面前那杯未喝完的,渐凉的茶。
张启山的夙愿在于秩序,在于“稳定”,而二月红要做的,是为自己人闯出一条生路,甚至杀出一片天地。多年来,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这种亦敌亦友的默契,陈皮的出现,无疑是这平衡中一个崭新的变数。
二月红需要这把刀。更要确保自己,是唯一的执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