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他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全身骨头好似要散架,动一下都牵扯着酸疼。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用手肘撑着,慢慢坐起身。
被子滑到腰间,露出缠着绷带的胸膛和青紫交错的手臂。他漠然一瞥,心中并无起伏,相较于昨日在鬼门关前的挣扎,眼下这点疼痛算亲切的了。
床边矮凳上放着那个厚厚的信封,他拿过来,又仔细数了一遍。数完后把钱重新包好,塞到枕头底下最深处。
洗完脸,他换上一件旧汗衫和宽松的裤子,把运动裤的裤腰折了好几道,才勉强挂住瘦削的胯骨。钥匙、一点零钱,还有那把一直贴身藏着的、刃口有些卷了的匕首,被他一一揣进兜里。他看了一眼枕头,没动那笔钱,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街道刚刚苏醒,早点摊的蒸汽在微光里袅袅腾起。他走到摊子前,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街对面,几个零工蹲在路边抽烟,大声说着粗俗的笑话,一辆运菜的三轮车叮铃铃驶过,不时有报童的叫卖声传来。
陈皮想起老家那个湿漉漉的鱼市,想起天没亮就和叔叔一起出摊,把一筐筐活鱼从三轮车上卸下来。那时他只觉日子又苦又累,一心想逃离,如今觉得那种苦累竟简单得让人怀念,是种麻木的安稳。
而现在的他,怀里揣着十万块“巨款”,却感到脚下发飘,如踏悬丝。钱能买来喘息之机,能买来匿名身份,但能买来真正的安稳吗?像二月红那样的人,轻易就能查清他的底细,在那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里,他又能躲多久。
老板过来收拾旁边客人留下的碗筷,看了他一眼,随口搭话:“后生仔,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没睡好?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啊。”
陈皮愣了愣,含混地应一声。这种陌生不带目的的关心让他有些无措,低下头几口把剩下的豆浆喝完,油条也塞进嘴里,起身付了钱。
离开早点摊,他沿街漫行。日渐强烈的阳光,一同照亮墙角的污水与橱窗里的奢华。菜场喧闹,当铺冷清,赌场与夜总会尚未苏醒。这个世界光怪陆离,阶层分明,他像个幽灵,无处可归。
他在一个公共电话亭前停下脚步。玻璃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广告。他盯着那部黑色的电话机,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打电话回老家,打听一下消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灭了。太危险了,警方可能还在监控,而且打给谁呢?叔叔大概早就当他死了,或者恨不得他死。
正当陈皮出神的时候,电话亭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个花衬衫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差点撞到他。男人瞪了他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走开了。
陈皮没理会,扫了眼电话亭内部。在放电话机的台子角落,有个用粉笔画的不显眼的十字标记。这种标记他逃亡路上见过几次,是某些地下消息贩子或者拉皮条的留下的联络信号。
他走进电话亭,关上门,拿起听筒,投入硬币,然后按照记忆中偶然听来的一个传闻,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是个懒洋洋的男声:“找谁?”
“打听个事。”陈皮压低声音,“关于三个月前,浙江那边的一桩案子。”
对面沉默了几秒,语气谨慎起来:“什么案子?说清楚点。”
“砍人的案子,死了个混混。”
“……哦,那件事啊。”对面的声音拖长了,好像在透过话筒审视他“你是什么人?”
“别管我是什么人。有没有新消息?风声还紧不紧?”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男人才慢悠悠地说:“案子嘛,还没结,不过也没那么紧了。听说那家伙本来就是个地头蛇,仇家不少。家里也没什么人使劲闹。怎么,你有线索?”
陈皮的心跳漏了一拍。没那么紧了?这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但他立刻警惕起来,这可能是套话,也可能是对方为了赚钱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多少钱?”
“一百块。先钱后货,老规矩。”
“我怎么信你?”
“信不信由你。”对方嗤笑一声,“要消息的人多了,不缺你一个。”
陈皮捏着听筒的手指紧了紧。一百块,对他现在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消息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又能改变什么?他依然是个逃犯,见不得光。
“算了。”他忽然失去了兴趣,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靠在电话亭的玻璃壁上,陈皮喘了口气。刚才一瞬的冲动消退后,留下的便是更深的茫然。即使案子风声不那么紧了,他就能回去吗?回去继续杀鱼?还是像以前一样,被那些混混欺辱?
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呛咳不止,却也让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比起电话里空泛的希望,二月红的条件就显得直接得多:干净的身份、可靠的靠山、一条看得见的出路,管它黑不黑。而代价是失去自由,成为别人的刀。
他吐着烟,看烟圈散去。这选择像在迷宫里找路,不如拳台上你死我活来得简单。
一根烟抽完,陈皮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推开电话亭的门走了出去。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睛,辨明方向,朝着昨晚回来的那条路走去。
他没选择回出租屋,而是走向了街口那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卖部。他需要买包新烟,然后,或许该给那个叫阿吉的人打个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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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滑到陈皮面前,车窗降下,露出阿吉痞气蛮横的脸。“上车。”
陈皮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和他那间闷热的出租屋是两个世界。阿吉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发动了车子。
这次去的不是上次那个院子,车子七拐八绕,开进了一个仓库区。巨大的铁皮仓库像沉默的怪兽排列在道路两旁,偶尔有穿着工装的人影闪过。
“跟我来。”阿吉领着陈皮走进仓库。里面空间很大,角落用隔板简单围出了一块区域,摆着几张桌椅,像个临时办公室。
二月红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面,正在看一份文件。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陈皮身上,仍然是那种平静的审视。
“二爷。”陈皮低声叫了一句。
二月红放下文件,对陈皮抬了抬下巴:“坐。”
陈皮在桌子对面的折叠椅上坐下。
“决定好了?”
“嗯。我跟你。”
二月红脸上没什么变化,似乎这本就是意料之中。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陈皮面前。“你的新身份。相关档案和证明都在里面。”
陈皮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照片是他不知何时被拍下的,还有几张盖着红印的纸,看起来像模像样。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有些不真实。这东西,他拼了命想得到的东西,现在就这么轻易地放在了面前。
二月红道:“好好看看,然后烧掉。”
陈皮把东西收好,塞进裤兜。“要我做什么?”
“不急。”二月红身体向后靠进椅背,“你先养好伤。阿吉会给你安排住处。规矩很简单,听吩咐办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碰的别碰。做得好,有你好处。出了岔子,自己担着。”
“知道了。”陈皮说。
二月红挥了挥手。阿吉会意,对陈皮道:“走吧,带你去看看地方。”
新的住处就在仓库区后面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单间,很小,但比陈皮之前租的地方干净不少,有独立的卫生间,床铺桌椅也算齐全。
“以后你就住这儿。”阿吉把一把钥匙扔给他,“缺什么日常用的,跟我说。伤没好利索之前,别到处乱跑。吃饭去隔壁街那个老周快餐,记账就行。”
交代完,阿吉就走了。陈皮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远处马路传来的模糊车声。
他掏出那个文件袋,又把里面的东西仔细看了一遍,摸出打火机,按照二月红说的,将除了身份证之外的那些纸张点燃,看着它们在水池里烧成灰烬,用水冲走。
接下几天,陈皮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阿吉偶尔会过来,丢给他一些外伤药,或者带点换洗衣物。伤在慢慢好转,淤青褪去,伤口结痂。
他观察着这个仓库区,记下进出的人和车,记下那些看似普通工人模样家伙,知道自己踏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的规则需要尽快摸清。
一周后的傍晚,阿吉又来敲门,这次脸色比平时严肃些。
“二爷有事找你。”
陈皮跟着他再次来到那个仓库隔间。二月红还在那张桌子后面,旁边站着一个面色焦急穿着码头工装的男人。
“这是码头的管事。”
二月红对陈皮说,“有批货被越南帮的人扣了。你跟他去一趟,把货拿回来。对方要是拦着,”话到此处,显而易见的顿了顿,“你知道该怎么做。”
“几个人?”陈皮问。
“不清楚,可能五六个,都带着家伙。”管事抢着说,神色流露出畏惧,“他们蛮横得很……”
陈皮没理会他的慌张,只看向二月红:“就我一个?”
二月红嘴角似乎轻微地勾了一下:“怎么,怕了?”
陈皮没说话,转身就往外走。阿吉快步跟上,低声说:“车在外面。家伙在车上。”
夜色下的码头灯火通明,巨大的货轮像黑色的山峦,车子在一个堆满集装箱的偏僻泊位停下。管事指着前面一个亮着灯的仓库:“就在里面”
陈皮推门下车。阿吉从后备箱拿出一根用报纸包着的短铁棍,递给他。“小心点。”
陈皮接过铁棍,掂了掂分量,把报纸撕掉,径直朝着那个亮灯的仓库走去。
海风吹动额前的碎发,身后的城市灯火映在他没什么波澜的眼睛里,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水。
脚步声在空旷的码头上回响,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