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门同人)野火》 第1章 第 1 章 拳头破开空气的声音很响。 陈皮眯着眼睛,汗水从眉骨滑落,蛰得视线一片模糊。 全场灯光旋转闪烁,台上台下无数张脸融化成晃动的色块,只有对面袭来的拳风划破混沌。 右臂早已麻木,左腿旧伤崩裂,温热的血顺着裤管渗进鞋袜,一呼一吸都扯着肺叶,在胸腔拉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痛吗?打了这么多场,肾上腺素早已淹没了痛感,以至于拳头砸在颧骨上的时候,他还能轻飘飘地甩出一句“这就是你的全部本事?” 对手果然被激怒,咆哮着再次扑来。陈皮不闪不避,待到近身才陡然侧步,手肘重重砸向那人的后颈。那人向前踉跄,竟在倒地前拧腰回身,又是一拳挥来,恶风扑面。 灯光骤灭,只剩下一束惨白的光打在拳台中央。 陈皮啐出一口血沫,用拇指抹了抹嘴角。一万块,这个数字在脑中不断轰鸣。赢下这场他就能再撑一个月,离崭新的身份就更近一步。 对手狞笑着,用英语咒骂着什么。陈皮听不懂,也不在乎,焦点锁死在对方的肩膀和腰部,当那右肩刚刚后撤的一瞬,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慢了,慢的却不是他。拳头挟着风声,抢先一步砸在对方的下颌上。 台下观众的呐喊突然清晰起来,潮水一样涌进耳朵。他感到一阵眩晕,灯光更加刺眼。 哨声响起,比赛结束。 陈皮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看着对手摇摇晃晃地倒在台面上。裁判举起他的手,宣布胜利。台下有人欢呼,有人咒骂,有人把酒瓶摔在地上。 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陈皮只是麻木地站着,直到经理递给他一条毛巾和一小叠钞票。“打得不错,小子。” 陈皮没说话,只是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汗,然后把钞票仔细地数了一遍,塞进运动裤的内袋。他一言不发地走下拳台,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后面的休息区。 这里的空气稍微好一些,至少没有那么浓重的烟味。陈皮坐在长凳上,解开拳套,仔细检查着自己的伤势。除了脸上的擦伤和腿上的伤口,肋骨处也有一大块淤青。他轻轻按了按,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应该没断。 “喏,你的饭。” 陈皮接过,打开盖子。里面是半盒米饭,一点青菜,和几片薄得透光的肉。他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慢慢吃了起来。饭菜已经凉了,油凝固在表面,但他吃得很认真,一粒米都不剩。 人在放空的时候,总会想些什么的。他看着空空的饭盒,思绪飘回了三个月前。 那时候他不叫陈皮,叫陈小四,生活在南方一个小城里,每天在叔叔的鱼摊上帮忙。如果不是那个晚上,如果不是那几个喝醉的混混,如果不是他们当着他的面侮辱他已经去世的母亲…… 陈皮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他记得那张脸,五官挤在一团黏腻的肥肉里,满是惊愕。手起刀落,砍刀劈开颅骨的触感,和切西瓜没什么两样。记得血液迸溅的温热,记得另外两人惊慌失措地逃跑,记得自己站在原地,手上身上都是粘稠的猩红。 他没有收拾任何行李,只是从鱼摊的收银箱里拿走了所有的现金,一共三千七百块。然后他跳上了一辆开往边境的长途汽车。 逃亡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不敢住店,只能在长途汽车站或者废弃房屋里过夜。钱很快就要用完了,他不得不打些零工,但都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个路边摊吃饭时,听到了旁边桌的谈话。 “南边现在查得严,没身份寸步难行。” “听说越南那边能搞到新身份,就是要这个数。”那人比了个手势。 “打几场黑拳就够了,赢了奖金高得很。” 陈皮记住了这些话。几天后,他来到了这个地下拳场,找到了经理。经理看着他瘦削但结实的身体,点了点头。“可以试试,不过打死打残,自己负责。” 第一场拳,陈皮差点送了命。他的对手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几乎把他打得半死。但最后关头,陈皮咬住了对方的喉咙,像头野兽一样死不松口,直到对方拍地狂嚎,一个劲认输。 从那以后,陈皮学会了这里的规则,那就是没有规则,只有生死。 “下一场,你对阵拳王。” 回忆被打断,他抬头,看到经理站在门口,抽着烟。 “拳王?” “对,这里的拳王,刘重炮。赢了,奖金全归你,十万块。输了,自求多福吧。” 陈皮没有说话。十万块,加上他这三个月攒下的钱,足够他买一个新身份,开始新的生活。但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刘重炮的名声他听过,十七场全胜,九个对手再也没能走下拳台。 “为什么是我?” 经理吐出一口烟圈:“二爷点的名。别让他难堪。” 二爷。陈皮听过这个称呼,但从未见过本人。只知道他是这个地下拳场的幕后老板之一,有权有势。陈皮偶尔能感觉到看台最高处的包厢里,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许那就是他们口中的二爷。 “好。”陈皮简单地说。 经理满意地点点头,扔给陈皮一小瓶药酒:“擦擦伤口,一小时后上场。” 经理离开后,陈皮拧开药瓶,把药酒倒在手上,慢慢擦拭身上的淤青。皮肤上有了温热的感觉,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他站起身,走到池边,掬起两捧冷水泼在脸上,镜面里映出湿漉漉的面孔,眉头下意识皱起。他其实不怎喜欢自己的长相,十六岁了,两颊却还残留着点婴儿肥,以至于不笑的时候,总被当作小屁孩板着脸装凶。 但想着,眉头又松开了。因为他想起从前只要一皱眉,母亲的手便会温柔地覆上来,抚平褶皱:“要多笑笑呀,这么俊的小伙子,总板着脸,要把姑娘们都吓跑咯。” 过了很久,陈皮才回到长凳上,闭上眼睛,思考起正事。 他看过那人的一场比赛,印象最深的是刘的左拳力量极大,一击就能让人倒地不起。但刘的右侧防守似乎有漏洞,可能是早年旧伤留下的后遗症。 一小时后,这些分析可能毫无意义。在生死相搏的拳台上,理论和实战往往相差甚远。所以陈皮决定清空大脑,草草地撕了两卷绷带,撒上药酒,包扎好腿上的伤口,然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往外走去了。 ****** 事实证明,想太多确实没有用。 在比赛开始之前,死亡对十六岁的陈皮来说,一直是个模糊的概念。 它不像饥饿那样具体,能让他胃部痉挛、头晕眼花,也不像寒冷那样真切,能让他牙齿打颤,手脚发僵。死亡是鱼摊上被开膛破肚后还在张嘴的鱼,是街上被马车碾过不再动弹的野狗,是邻居家咳了一整夜、在清晨彻底安静下来的老人。 而现在,拳头铁锤般重重砸在他的肋骨上。陈皮第一次感到,死亡变得具体了。它不再遥不可及,不再是别人的事。 再强壮结实的身体,连续经历两场恶战,也得吃不消。刘重炮的在他眼前分裂成两重、三重,观众的脸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像地狱里等待分食他尸身的恶鬼。 一万…十万…新的身份……曾经支撑着他的念头,变得遥远而不真实。跌跌撞撞走出这么远,还是要交代这里了,就像之前那九个再也没能走下拳台的人一样。 “砰!”又一记重拳击中腹部,陈皮弯下腰,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刘重炮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一记勾拳直击他的下颌。 拳台正上方,有一面单向玻璃。从外面看,只是一片昏暗的装饰,但从里面,可以清晰俯瞰整个全景。 玻璃后面,一个穿着皮衣的背头男弓着腰,对坐在沙发上的人说:“二爷,您看,我就说这小伢子撑不过三分钟吧?” 沙发上的人没吭声,手里端着一杯清茶,闭目养神。背头男便继续叨叨:“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看着没分化、一副乳臭未干的样子,没想到还挺猛的,挨了这么多下还没趴下。就是可惜了,碰上了刘重炮,他今天状态正好,下手狠着呢。” “……” 被称作二爷的男人眼睫微颤,掀起眼睑。一双凤目徐徐展开,瞳孔像浸在水里的琉璃,流转间尽是恣意和慵懒。 “闭嘴,阿吉。好好看。” 他看着台下,那个叫陈皮的少年又一次被重拳击倒在围绳上,弹回来时,嘴角已经裂开,鲜血淋漓。但少年只是晃了晃,用手背抹去糊住眼睛的血和汗,又摆出了防守的姿势。 他轻轻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依旧没什么表情。 台下,局势一面倒,陈皮几乎成了沙包,只能凭着本能和不肯认输的韧劲硬扛 ,接着,腹部狠狠挨上一记刁钻的右上勾拳 “呃……”陈皮闷哼一声,弓起了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裁判立刻冲过来,开始大声读秒。 “一!” “二!” 玻璃后面,阿吉咂咂嘴:“瞧,不行了。二爷,咱这回可是输了不少。” 他知道二爷钱多,有事没事也会押两局玩玩,输赢结果压根不在意。但再怎么说,也不会押个名不见经传的半大孩子,此刻见对方神色淡然,心里更是纳闷。 “六!” “七!” 就在阿吉以为胜负已定时,台上那具“尸体”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在裁判数到八的同时,陈皮用手肘撑着地面,竟然一点点,极为缓慢地,又爬了起来。 他站得摇摇晃晃,血糊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却睁得很大。 全场哗然。 刘重炮也愣住了。 接下的战斗,已经不能用技巧来形容,完全是意志力的比拼。两个人都放弃了防守,拳拳到肉。少年完全不顾落在自己身上的重击,只是拼命地朝着对方猛攻。 最后,在刘重炮因为久攻不下露出一丝急躁的破绽时,陈皮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记头槌狠狠撞在对方的下巴上,同时膝盖顶向对方的腹部。 反转不过刹那,刘重炮庞大的身躯僵了一下,随之轰然倒地。 裁判的读秒声再次响起,这次他没能再站起来。哨音落定,少年试图离场,没走出几步也跟着倒下了。 沙发上的男人看着台下的一片混乱,放下了茶杯,对阿吉淡淡吩咐道:“都送医院去。不然怕是要死了。” “是。” ******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很。 陈皮重新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他动了动手指,全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疼痛。“这是哪?” “医院。”给他换药的人道,“得亏就医及时,你的身体已经没大碍了,可以下床走路了。” 陈皮费力转头,环顾这间狭小的病房。墙皮剥落,窗漆起泡,真的是医院么?他下意识地摸摸身体,可别是少了肝啊肾啊什么的……念头转了几转,终是化作一声叹息。算了,黑诊所也好,真医院也罢,总归是活下来了。 倦意袭上眉梢,敛着眸刚打了个哈欠,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墨镜西装的背头男走进来。 “你醒了就好。”阿吉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二爷要见你。” 陈皮闭眼:“现在不行。我很累。” 阿吉的眼角抽了抽,道:“能活下来就知足吧。那场比赛是我们二爷保了你一命,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哦……那我还得感谢他不成?” 陈皮轻嗤一声,“要不是他点名让我去打那个什么拳王,我也不会躺在这。” 阿吉一时语塞,眉头皱起。这小子是真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二爷特意交代过对这少年不要太强硬,他真想现在就把他从病床上拎起来揍一顿。 “没有二爷发话,你当场就被扔去乱葬岗了。废话少说,能走了就跟我走。” 陈皮被搅得心烦,沉默片刻,最后不耐地咂了一声,勉强用手撑着床,试着坐起身,“……带路。” 阿吉对他的配合有些意外,很快恢复了职业性的假笑:“车就在外面。” 陈皮动作一顿,慢吞吞挪下床,全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酸疼得直叫嚣。他抬眼扫了一圈,连张行医执照都看不见,果然是个见不得光的小黑诊所,二爷这人倒还怪“贴心”的。 他不在乎被利用,他这条烂命本来也不值钱。但他得弄清楚,对方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又能从中换来什么。 第3章 第 3 章 陈皮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他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全身骨头好似要散架,动一下都牵扯着酸疼。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用手肘撑着,慢慢坐起身。 被子滑到腰间,露出缠着绷带的胸膛和青紫交错的手臂。他漠然一瞥,心中并无起伏,相较于昨日在鬼门关前的挣扎,眼下这点疼痛算亲切的了。 床边矮凳上放着那个厚厚的信封,他拿过来,又仔细数了一遍。数完后把钱重新包好,塞到枕头底下最深处。 洗完脸,他换上一件旧汗衫和宽松的裤子,把运动裤的裤腰折了好几道,才勉强挂住瘦削的胯骨。钥匙、一点零钱,还有那把一直贴身藏着的、刃口有些卷了的匕首,被他一一揣进兜里。他看了一眼枕头,没动那笔钱,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街道刚刚苏醒,早点摊的蒸汽在微光里袅袅腾起。他走到摊子前,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街对面,几个零工蹲在路边抽烟,大声说着粗俗的笑话,一辆运菜的三轮车叮铃铃驶过,不时有报童的叫卖声传来。 陈皮想起老家那个湿漉漉的鱼市,想起天没亮就和叔叔一起出摊,把一筐筐活鱼从三轮车上卸下来。那时他只觉日子又苦又累,一心想逃离,如今觉得那种苦累竟简单得让人怀念,是种麻木的安稳。 而现在的他,怀里揣着十万块“巨款”,却感到脚下发飘,如踏悬丝。钱能买来喘息之机,能买来匿名身份,但能买来真正的安稳吗?像二月红那样的人,轻易就能查清他的底细,在那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里,他又能躲多久。 老板过来收拾旁边客人留下的碗筷,看了他一眼,随口搭话:“后生仔,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没睡好?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啊。” 陈皮愣了愣,含混地应一声。这种陌生不带目的的关心让他有些无措,低下头几口把剩下的豆浆喝完,油条也塞进嘴里,起身付了钱。 离开早点摊,他沿街漫行。日渐强烈的阳光,一同照亮墙角的污水与橱窗里的奢华。菜场喧闹,当铺冷清,赌场与夜总会尚未苏醒。这个世界光怪陆离,阶层分明,他像个幽灵,无处可归。 他在一个公共电话亭前停下脚步。玻璃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广告。他盯着那部黑色的电话机,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打电话回老家,打听一下消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灭了。太危险了,警方可能还在监控,而且打给谁呢?叔叔大概早就当他死了,或者恨不得他死。 正当陈皮出神的时候,电话亭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个花衬衫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差点撞到他。男人瞪了他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走开了。 陈皮没理会,扫了眼电话亭内部。在放电话机的台子角落,有个用粉笔画的不显眼的十字标记。这种标记他逃亡路上见过几次,是某些地下消息贩子或者拉皮条的留下的联络信号。 他走进电话亭,关上门,拿起听筒,投入硬币,然后按照记忆中偶然听来的一个传闻,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是个懒洋洋的男声:“找谁?” “打听个事。”陈皮压低声音,“关于三个月前,浙江那边的一桩案子。” 对面沉默了几秒,语气谨慎起来:“什么案子?说清楚点。” “砍人的案子,死了个混混。” “……哦,那件事啊。”对面的声音拖长了,好像在透过话筒审视他“你是什么人?” “别管我是什么人。有没有新消息?风声还紧不紧?”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男人才慢悠悠地说:“案子嘛,还没结,不过也没那么紧了。听说那家伙本来就是个地头蛇,仇家不少。家里也没什么人使劲闹。怎么,你有线索?” 陈皮的心跳漏了一拍。没那么紧了?这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但他立刻警惕起来,这可能是套话,也可能是对方为了赚钱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多少钱?” “一百块。先钱后货,老规矩。” “我怎么信你?” “信不信由你。”对方嗤笑一声,“要消息的人多了,不缺你一个。” 陈皮捏着听筒的手指紧了紧。一百块,对他现在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消息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又能改变什么?他依然是个逃犯,见不得光。 “算了。”他忽然失去了兴趣,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靠在电话亭的玻璃壁上,陈皮喘了口气。刚才一瞬的冲动消退后,留下的便是更深的茫然。即使案子风声不那么紧了,他就能回去吗?回去继续杀鱼?还是像以前一样,被那些混混欺辱? 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呛咳不止,却也让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比起电话里空泛的希望,二月红的条件就显得直接得多:干净的身份、可靠的靠山、一条看得见的出路,管它黑不黑。而代价是失去自由,成为别人的刀。 他吐着烟,看烟圈散去。这选择像在迷宫里找路,不如拳台上你死我活来得简单。 一根烟抽完,陈皮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推开电话亭的门走了出去。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睛,辨明方向,朝着昨晚回来的那条路走去。 他没选择回出租屋,而是走向了街口那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卖部。他需要买包新烟,然后,或许该给那个叫阿吉的人打个电话了。 -------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滑到陈皮面前,车窗降下,露出阿吉痞气蛮横的脸。“上车。” 陈皮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和他那间闷热的出租屋是两个世界。阿吉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发动了车子。 这次去的不是上次那个院子,车子七拐八绕,开进了一个仓库区。巨大的铁皮仓库像沉默的怪兽排列在道路两旁,偶尔有穿着工装的人影闪过。 “跟我来。”阿吉领着陈皮走进仓库。里面空间很大,角落用隔板简单围出了一块区域,摆着几张桌椅,像个临时办公室。 二月红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面,正在看一份文件。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陈皮身上,仍然是那种平静的审视。 “二爷。”陈皮低声叫了一句。 二月红放下文件,对陈皮抬了抬下巴:“坐。” 陈皮在桌子对面的折叠椅上坐下。 “决定好了?” “嗯。我跟你。” 二月红脸上没什么变化,似乎这本就是意料之中。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陈皮面前。“你的新身份。相关档案和证明都在里面。” 陈皮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照片是他不知何时被拍下的,还有几张盖着红印的纸,看起来像模像样。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有些不真实。这东西,他拼了命想得到的东西,现在就这么轻易地放在了面前。 二月红道:“好好看看,然后烧掉。” 陈皮把东西收好,塞进裤兜。“要我做什么?” “不急。”二月红身体向后靠进椅背,“你先养好伤。阿吉会给你安排住处。规矩很简单,听吩咐办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碰的别碰。做得好,有你好处。出了岔子,自己担着。” “知道了。”陈皮说。 二月红挥了挥手。阿吉会意,对陈皮道:“走吧,带你去看看地方。” 新的住处就在仓库区后面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单间,很小,但比陈皮之前租的地方干净不少,有独立的卫生间,床铺桌椅也算齐全。 “以后你就住这儿。”阿吉把一把钥匙扔给他,“缺什么日常用的,跟我说。伤没好利索之前,别到处乱跑。吃饭去隔壁街那个老周快餐,记账就行。” 交代完,阿吉就走了。陈皮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远处马路传来的模糊车声。 他掏出那个文件袋,又把里面的东西仔细看了一遍,摸出打火机,按照二月红说的,将除了身份证之外的那些纸张点燃,看着它们在水池里烧成灰烬,用水冲走。 接下几天,陈皮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阿吉偶尔会过来,丢给他一些外伤药,或者带点换洗衣物。伤在慢慢好转,淤青褪去,伤口结痂。 他观察着这个仓库区,记下进出的人和车,记下那些看似普通工人模样家伙,知道自己踏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的规则需要尽快摸清。 一周后的傍晚,阿吉又来敲门,这次脸色比平时严肃些。 “二爷有事找你。” 陈皮跟着他再次来到那个仓库隔间。二月红还在那张桌子后面,旁边站着一个面色焦急穿着码头工装的男人。 “这是码头的管事。” 二月红对陈皮说,“有批货被越南帮的人扣了。你跟他去一趟,把货拿回来。对方要是拦着,”话到此处,显而易见的顿了顿,“你知道该怎么做。” “几个人?”陈皮问。 “不清楚,可能五六个,都带着家伙。”管事抢着说,神色流露出畏惧,“他们蛮横得很……” 陈皮没理会他的慌张,只看向二月红:“就我一个?” 二月红嘴角似乎轻微地勾了一下:“怎么,怕了?” 陈皮没说话,转身就往外走。阿吉快步跟上,低声说:“车在外面。家伙在车上。” 夜色下的码头灯火通明,巨大的货轮像黑色的山峦,车子在一个堆满集装箱的偏僻泊位停下。管事指着前面一个亮着灯的仓库:“就在里面” 陈皮推门下车。阿吉从后备箱拿出一根用报纸包着的短铁棍,递给他。“小心点。” 陈皮接过铁棍,掂了掂分量,把报纸撕掉,径直朝着那个亮灯的仓库走去。 海风吹动额前的碎发,身后的城市灯火映在他没什么波澜的眼睛里,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水。 脚步声在空旷的码头上回响,不疾不徐。 第2章 第 2 章 陈皮跟着阿吉走出诊所,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不怎么起眼。他沉默地坐进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盘算着各种可能。 车开了大概二十多分钟,驶进了一个安静的院子,最后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二层小楼前停下。 “到了,跟我来。”阿吉下车,在前面带路。 陈皮跟着他走进房子,里面很安静,布置得简单却讲究,和他想象中□□大佬的地方不太一样。阿吉领着他穿过客厅,走到后院。后院有个小池塘,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悠闲地往池塘里撒着鱼食。 “二爷,人带来了。”阿吉恭敬地说。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陈皮愣了一下,二爷的名号他听过不少回,想象过各种样子,凶神恶煞的□□老大,或者肥头大耳的暴发户,没想到真人长得未免太……清秀了些?皮肤白,眉眼细长,一身大红马褂更衬得他有几分像刻板印象里的Omega,但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没什么情绪,却让人下意识的不敢造次。 二月红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对面的石凳,示意陈皮也坐。陈皮身上还疼着,动作不太利索地照做了。 二月红动手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自己又拿起一杯,慢慢吹着热气。他动了下手指,站在一旁的阿吉立刻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石桌上。 “你的奖金,十万,一分不少。”二月红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陈皮看了一眼那信封,厚度很实在。他也没客气,伸手拿过来,揣进了怀里。“谢了。”说完,他就要站起身离开,这地方让他觉得不自在。 “等等。” 二月红放下茶杯,看着他,“我叫二月红。你可以叫我二爷,或者直接叫名字,随你。” 陈皮站着没动,等着他的下文。 “我觉得你年纪轻,身手好,是块好材料。”二月红继续说,“考不考虑留下来跟着我做事?” 这话问得直接,陈皮回答得更直接:“没兴趣。我不习惯给别人当狗。”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站着的阿吉和另外两个手下脸色立刻就变了,往前迈了一步,眼神不善地盯住陈皮,气氛立刻就绷紧了。二月红却抬手摆了摆,那几人立刻停了下来,退回到原位。 “有脾气,挺好。”二月红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目光悠悠地落在一只停驻在花间的蝴蝶上,“陈皮,原名陈小四,十六岁,老家在浙江。三个月前,因为用砍刀劈了当街辱骂你母亲的混混头子,失手把他杀了,然后逃亡到这里。我说得对吗?” 陈皮瞳孔地震,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自认逃亡路上已经很小心,没想到底细被人查得这么清楚,惊讶过后便是被窥探的愤怒:“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在这里,我想查个人,很容易。”二月红回答得轻描淡写,继续喝茶。 陈皮慢慢压下脸上的怒意,又变回那副冷漠的样子。他重新坐了下来,不是屈服,而是明白现在走不了,不如把话谈清楚。“跟着你,我有什么好处?”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什么赏识、什么未来,都是虚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最重要。 二月红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很干脆地说:“跟着我,第一,我帮你摆平杀人的案子,给你一个干净的身份,让你不用再东躲西藏。第二,你替我办事,该给你的钱,只会比打黑拳多,不会少。你不用再为下一顿饭在哪里发愁。” 他顿了顿,看着陈皮的眼睛:“你不用给任何人当狗。我这儿,讲究的是本事。你有本事,就能站稳脚跟,就能得到你应得的。” 陈皮沉默听着,心里飞快地权衡。二月红给出的条件,确实戳中了他目前最迫切的需求,安全和出路。一个干净的身份是他现在最想要却最难得到的东西。而且,不用再像浮萍一样挣扎求生,这很有诱惑力。 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让我想想。” “可以。”二月红答应得很爽快,“钱你拿走。想好了,让阿吉带你来见我。”他摆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 陈皮站起身,这次没再说什么,揣着那十万块钱,跟着阿吉离开了这座小楼。 阿吉安排车把他送回了原来住的那个破旧出租屋。房间里还残留着药水和血的味道,和他离开时一样混乱。 陈皮关上门,背靠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松,身体的疼痛和疲惫便再无遮掩,汹涌而上。 他走到床边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手里掂了掂。十万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足够他远走高飞了。 但当他闭上眼,二月红的身影却避无可避地闯入脑海。那双眼宛若深潭,看似无波无澜,却能将他里外看个通透,那些话更是挥之不去,令他心神不宁。 他讨厌被控制,但他更知道现实的残酷。一个人单打独斗,就算有了新身份,又能走多远?今天能遇到一个赏识他的二月红,明天可能就会遇到想要他命的张三李四。 跟着二月红,看起来确实是一条更“好”的路。但他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一旦踏进去,可能就再难抽身了。 陈皮躺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望着天花板上霉变的斑点,心里乱糟糟的。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陷入了深思。 ***** 车尾灯的红光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拖曳出长长的光带,阿吉送完陈皮回来,院子里已恢复了寂静,只有二楼书房窗口漫出的一小片暖光。 阿吉轻手轻脚上楼,推开虚掩的门。二月红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似乎许久未动。 “二爷,人送回去了。”阿吉低声汇报,“钱他也拿走了。” 二月红淡淡应了一声。 阿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二爷,我不明白。这小子是有点狠劲,可也太不识抬举,浑身是刺。咱们何必费这个心思?” 二月红终于转过身,将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烟雾散去,露出他清隽的脸。“一把好刀,在没开刃的时候,也是浑身是刺。”他走到酸枝木茶海前坐下,开始慢条斯理地烧水、温杯,“磨一磨,就好了。关键是,这把铁胚子,是块好料。” 阿吉似懂非懂,正要退下,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二月红眉梢微动,对阿吉摆了摆手:“去泡两杯新的‘岩茶’来,张局长来了。” 阿吉应声而去。脚步声很快在楼梯上响起,沉稳、熟悉,无需通报。来人脱下了带着夜露寒气的呢子大衣,自然地走到茶海对面坐下。 “最近三号码头不太平。”张启山开门见山道,“有几伙生面孔在抢泊位,动了家伙,见了血。再闹下去,上面想装看不见也难了。” 二月红提起小火上微沸的水,冲入紫砂壶,茶香弥漫。“是越南帮那边流窜过来的几条杂鱼,不懂规矩。我已经让人去‘教’他们了,三天内,他们会消失。” 张启山应声,接过二月红推来的茶杯,吹了吹热气。“手脚干净点。现在不比从前,盯着的人多。”他呷了口茶,继续道,“城西新开的那几家烟馆,背景查清了,是几个北边来的退伍兵搞的,仗着有几条破枪,货不纯,价乱开,还不管束客人,闹得乌烟瘴气。” “坏了规矩,就得付出代价。”二月红眼帘微垂,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他们撑不过这个月底。” 张启山又应了一声,表示知晓和默许。他放下茶杯,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桌面,又道:“最近你手底下能用的人,折了几个?阿吉办事稳妥,但镇不住那些真正的亡命徒。” 随口的关心,往往也是一种审视。二月红抬眼,迎上那道深邃的目光,知道张启山并非在意他折损了几个手下,而是在评估他驾驭这股“必要之恶”的能力是否依旧稳固。 “青黄不接,是有点麻烦。”二月红坦然承认,“有本事的,往往不服管;服管的,又多是庸才。” 张启山身体后靠,沉默片刻,似不经意的扫过窗外的庭院,像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听说今晚你场子里,出了个有意思的年轻人。把刘重炮都放倒了?” “嗯,一个叫陈皮的小子,野路子,不要命。” “野性难驯,但也是把快刀。”张启山道,“底下不能乱,乱了,对大家都没好处。有时候,就需要这种能打破僵局、又能让其他人害怕的狠角色。关键是,握刀的手,不能抖。” 话已至此,点到为止,这无关号令,仅是基于利益的共识。至于二月红用什么人、怎么用,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过程他不过问。 “刀快不快,还得看怎么用。”二月红淡淡回应,心里却已将陈皮的分量重新掂过一遍。张启山的态度恰好打消了他最后那点顾虑。 张启山不再多言,起身拿起大衣。“走了,明天还有几个会议要应付。”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二月红,像是最后提醒一句,“稳定压倒一切。”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二月红独自坐在茶海前,书房里只剩下面前那杯未喝完的,渐凉的茶。 张启山的夙愿在于秩序,在于“稳定”,而二月红要做的,是为自己人闯出一条生路,甚至杀出一片天地。多年来,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这种亦敌亦友的默契,陈皮的出现,无疑是这平衡中一个崭新的变数。 二月红需要这把刀。更要确保自己,是唯一的执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