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睿函已知晓养父母的死讯,也知是师傅取了头发,更知是博恩铭动了手,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更深的空茫。
他依约,未用任何符纸,坦然迎接着最终的梦境。
这一次,他没有被拉扯,而是如同踏入一片熟悉的领域。梦境不再阴森,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稳定与……空旷。
博恩铭站在那片虚无的中心,背对着他,红衣依旧。只是那曾经翻涌的煞气却收敛了许多,他静静地存在着,如同一座沉寂的火山。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肖睿函看着他挺拔却孤寂的背影,想到他数百年的冤屈与昨夜那酷烈的报复,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我……没事了。多谢。”
博恩铭缓缓转过身。肖睿函呼吸猛地一滞——今夜,笼罩在他面容上的那层雾气,彻底消散了。
烛光般朦胧的光源不知从何而来,清晰地映照出一张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一双桃花眼本该是多情的形状,此刻却盛着数百年的孤寂与幽深,正沉沉地望着他。五官组合在一起,英挺逼人,带着一种锐利的、属于过往年少、却早已被岁月与怨恨侵蚀的俊美。
这是肖睿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清他的模样。这张脸,与他梦中那些属于‘前朝官员’的记忆碎片轰然重合!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一个清晰的、鲜活的、曾在他作为官员时的调查卷宗里,作为“已故苦主”出现过的年轻面容。
是他,卷宗上那个姓名已被墨迹污损、画像模糊的苦主……我当年未能替他昭雪,这份未尽的公义,竟成了百年后纠缠的起点?
他心神剧震,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无辜惨死的青年,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对那桩拐卖案有如此深的执念。
那不仅是他未竟的公案,更是……他未能为其伸张的正义。
“你……”肖睿函一时失语。
“将死之人,不配见我真容。”博恩铭开口,语气平淡,却解答了他的疑惑,“如今,你不必死了。”
他走向肖睿函,步伐沉稳。随着他的靠近,肖睿函能感觉到,那曾经无处不在、压制着他行动的操控感,消失了。他竟能在这梦境中自由活动了。
博恩铭在刻意收敛,控制着他那身足以撼动梦境的狂暴法力。
“为何……要放过我?”肖睿函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博恩铭在他面前停下,目光落在他清秀的脸上,尤其是那双他曾夸赞过、也威胁要毁掉的眼睛上。
“我杀人,是因为他们都该死。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你不同。”
他看着肖睿函眼中那份清澈与坚韧,那份即使在恐惧中也未曾泯灭的理智与同情,缓缓道:“你说,你和你的师傅,会助我投胎?”
“是。”肖睿函立刻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只要你不再滥杀,潜心悔过,我们定当尽力,助你早日脱离苦海,重入轮回。”
“投胎做人?”博恩铭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又极其无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些被我杀死的人,哪一个不该死?我如今这般,逍遥自在,有何不好?何须你们来操心。”
肖睿函语塞,心中刚升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难道……重新轮回做人,不是你的夙愿吗?”
“夙愿?”博恩铭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包含了太多肖睿函无法读懂的东西。他没有回答,反而话锋一转,“今夜,不想听这些了。”
他伸出手,不再是冰冷的禁锢,而是一种带着决然的邀请。大手握住肖睿函的手腕,触感依旧冰凉,却不再刺骨。
周遭景象瞬间变幻。猩红的帷幔无声垂下,雕花大床,鸳鸯锦被,两支儿臂粗的龙凤喜烛静静燃烧,将整个“洞房”映照得一片暖融,却也一片死寂。
肖睿函心中一惊,发现自己身上的常服已变成了一袭精致的赤色婚服。
对面的博恩铭,亦是如此。
“这是……?”
“阴桃花,本无七日之说。”博恩铭看着他,目光幽深,“七日之限,不过是我折磨人的戏码。第七日,便是死期。我既不想你死,这第七夜,便不必等了。”
他抬手,轻轻拂过肖睿函婚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但仪式,需得圆满。阴桃花,求的便是一个有始有终。唯有礼成,这场荒诞的姻缘才能真正结束,你才能彻底摆脱束缚。”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现在,离梦境消散,尚有半个时辰。足够你我,完成这最后一礼——拜堂。”
肖睿函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清晰无比的俊美面容,心跳如擂鼓。这身红衣,仿佛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从卷宗上冰冷的‘苦主’,变成了眼前与他缔结婚姻的……梦鬼。
一种荒谬又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当年他未能律法给予的公正,如今竟要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来偿还这段因果吗?
“非得……拜堂不可吗?”
“必不可少。”博恩铭斩钉截铁,“这是终结,亦是……开始。”
没有高堂,他便挥手幻化出两个呆滞的纸人,穿着喜庆的服饰,端坐上位。没有宾客,唯有烛火跳跃,映照着这对特殊的新人。
“一拜天地。”
博恩铭的声音在寂静的洞房中响起,低沉而清晰。他率先躬身,动作标准而郑重。肖睿函看着他,迟疑一瞬,终究还是跟着弯下了腰。
衣料摩挲,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是这死寂梦境里唯一的声响。
“二拜高堂。”
转向那对诡异的纸人“父母”,肖睿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与酸楚。博恩铭拜得认真,仿佛在进行一场真正的、期待已久的仪式。肖睿函学着他的样子,深深一拜。
“夫妻对拜。”
两人面对面站定。博恩铭的目光如同深潭,牢牢锁住他。肖睿函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沉甸甸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
他低下头,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完成了最后一拜。
礼毕。
没有欢呼,没有祝福。洞房内恢复了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博恩铭看着面前身着大红婚服、面容清俊更胜往昔的肖睿函,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再次涌现。放他走?然后看着他投入轮回,从此人海茫茫,再不相见?
此刻博恩铭那深邃的眸子里晦暗不明。
还是……就此将他留下,困在这永恒的梦境里,常伴自己左右?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异变陡生!
梦境边缘猛地传来剧烈的震荡!无数被博恩铭往日虐杀的冤魂,似乎感应到了他此刻心绪的波动与一瞬间泄露的、想要“强留”的恶意,加之黄瞎子取发施法残留的阳气牵引,它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汇聚成一股污浊的黑色洪流,尖啸着朝场中唯一的生魂——肖睿函——扑来!
“小心!”肖睿函惊骇之下,下意识想调动法力,却收效甚微。
千钧一发之际,博恩铭眼神一厉,手臂一揽,将肖睿函紧紧护入怀中,冰冷的红衣下是坚实却无形的屏障,将那汹涌的怨魂浪潮隔绝在外。
“找死!”他怒喝一声,周身被压抑的煞气轰然爆发,如同黑色的风暴,瞬间将冲在最前方的数十怨魂撕得粉碎!
然而,更多的怨魂前仆后继,它们被博恩铭身上的血腥气吸引,更被肖睿函那鲜活生魂的气息刺激得疯狂。
博恩铭一手紧紧护住肖睿函,另一只手不断挥出凌厉的煞气,将扑来的怨魂成片湮灭。但他能感觉到,梦境的根基因这突如其来的暴动和他力量的全面爆发而开始不稳。
他试图带着肖睿函强行突破,去往更稳定的梦境层面,然而——
时辰到了。
梦境的排斥力如同潮汐般涌来,主要针对的是博恩铭这个“外来”的强横鬼体。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被迅速抽离这个层面。
他带不走肖睿函!
博恩铭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惊慌”的情绪,他死死抱住怀中的人。
就在肖睿函即将被混乱的梦境力量和怨魂撕扯的瞬间,一道纯净温和、却燃烧着生命般灼热光芒的灵力,猛地破开梦境屏障,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抓住了肖睿函的手臂。
是黄瞎子!他在外界感应到了梦境的剧变与危机,不惜耗费本源,燃烧残寿,强行介入!
“师傅!”肖睿函惊呼,他感觉到那股拉住他的力量温暖却透着一股虚浮的悲壮。
“走!”黄瞎子的声音隔着梦境传来,不再仅仅是急切,更带着一种气血溃散前的嘶哑与决然。
强大的拉扯力传来,肖睿函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幻,即将被拉回现实。
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刹那,他回头,只看到博恩铭独自立于万千怨魂的包围之中,红衣在狂暴的能量中猎猎作响。他正望向自己,那双桃花眼里,不再是怨毒与冰冷,而是翻涌着无尽的复杂——有不甘,有决绝,有一丝未曾说出口的……眷恋,以及,滔天的愤怒。
下一刻,天旋地转,肖睿函猛地从床上惊醒,冷汗淋漓。
而在他醒来的同时,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博恩铭混合着暴怒与某种痛彻心扉的嘶吼,随即,一切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