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之后,鬼王他心动了》 第1章 第一夜 冥婚初遇 红,漫无边际的红。 肖睿函意识昏沉,仿佛陷在一片温暖的泥沼里。 他努力想睁眼,眼皮却重若千斤。唯有视野里,那跳跃的烛光,将一片朦胧的红色晕染开,将周遭映得光怪陆离。 他站在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上,两侧是影影绰绰的“人形”,披着红盖头,或穿着红嫁衣,静默地矗立着,如同纸扎铺里待焚的俑,散发出陈旧纸张与香烛混合的诡异气味。 这诡异的场景,竟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感,不是温馨的熟悉,而是如同在官署卷宗里瞥见过某种古老祭祀记录的、令人不安的熟悉。 阴冷的风不知从何而起,钻进他单薄的睡衣,激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过来。” 一个声音响起,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他脑髓深处震荡。低沉,磁性,却裹挟着幽冥之地的寒意,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轻轻敲打着他的魂魄。 肖睿函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走到那身影旁边。他能感觉到周遭“目光”的注视——如果那些空洞的阴影也能称之为目光的话。 力量操控着他的身体,缓缓转过身,与那无形的“高堂”相对。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操控着他的身体,让他缓缓低下头,俯身—— 一拜天地。 动作僵硬得不像他自己。他试图挣扎,意识在尖叫,身体却如提线木偶。 在俯身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屈辱感攫住了他,并非全然源于恐惧,更像是在公堂之上被强权压迫、百口莫辩的愤懑。这感觉来得突兀,让他自己都为之愕然。 二拜高堂。 再次俯身时,他的余光终于瞥见了身旁那个高大的身影。一袭同样殷红如血的婚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魁梧轮廓。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仿佛有一团无形的雾气笼罩着,唯有那只虚扶在他臂弯的手,骨节分明,苍白得毫无血色,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力度。 “抬起头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像是在耳边,倒像是直接在他魂魄深处震荡开,带着勾魂摄魄的磁性,却又冰冷得让他浑身一颤。 力量操控着他的下颌微微抬起。 瞬间,那笼罩在男子面部的雾气似乎淡去了些许。肖睿函对上了一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深邃如古井,眼尾却微微上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气。 而此刻,那双邪气的眼中,正清晰地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 对面似乎怔住了。 他见过太多因他而死的配婚者,多是些形容猥琐、眼神浑浊之辈。可眼前这人,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衬得皮肤愈发白皙,五官清俊秀美得不像凡俗之人。 尤其是那双眸子,即便盛满了惊惧与迷茫,也依旧清澈,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 然而,这惊艳只有一瞬。随即,更深的嫌恶涌上心头。 “生得这般模样,竟也是个为延续香火而行此龌龊之事的蠢货。” 他心中冷笑,操控着力量,让肖睿函完成了这最后一拜。 仪式完成,周遭死寂的红影似乎骚动了一下,发出无声的饥渴喟叹。 肖睿函终于夺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他猛地后退半步,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微微发颤:“你…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博恩铭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肖睿函完全笼罩。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如铁钳般捏住肖睿函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动作带着审视货物的轻蔑。 “模样倒是不错。”他的声音低沉而缓,带着戏谑的残忍,“可惜,来了这里,便只是一具迟早要腐朽的皮囊。” 肖睿函浑身僵硬,下巴上传来的刺痛和寒意让他头皮发麻。 博恩铭微微俯身,凑近他的耳畔,气息冰冷,如同墓穴里的风:“听着,每个来到此地与我‘成婚’的人,都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肖睿函的脸颊。 “说出你的身世。你,究竟是何人?” 肖睿函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残存的理智在尖叫,告诉他若答得不好,此刻便会万劫不复。 他竭力思索,却发现关于自身的记忆一片混沌,唯有某些片段清晰。 “我…我乃一方官员,”他艰难地开口,声音虽颤,却尽力维持着镇定。 “因…因弹劾权贵,遭人构陷,被贬为白衣……” 这个开头让博恩铭眼中的玩味稍减。 肖睿函继续说着,这些话仿佛来自灵魂深处,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 “我所弹劾、所调查的……正是一桩惊天拐卖大案!当地官员收受好处,包庇纵容,与恶徒勾结,致使无数家庭破碎,冤魂难雪!我上书陈情,反被诬陷,上头为堵悠悠众口,命我代查此案,可……” 他说到此处,语气带上了真实的愤懑与无力。这正是他梦中残留的记忆,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却并未注意到,当提及“拐卖”、“父母顶罪”、“活活打死”这些字眼时,身旁的鬼影微微一僵。 他盯着肖睿函,仿佛要透过这双清澈的眼睛,看穿他灵魂的真假,“你竟在查这等案子……” 他对这个案子,有种异样的……熟悉感。看着眼前这清秀男子谈及此事时自然流露的愤懑与不甘,不似作伪。 “调查?可有进展?”他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杀意。 “刚…刚开始,便……”肖睿函看向四周,意思不言而喻。 博恩铭沉默片刻。他难得对一个“新娘”的故事产生了些许兴趣,压过了纯粹的杀意。 就在这时,回廊的红光如同褪色的水墨般消散。时辰已到。 “明日此时,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他身影开始变淡,梦境逐渐消散。 “记住,你若不来,我便去寻你。” 第2章 第一日 阴婚 “砰!” 一声闷响从二楼传来,伴随着一声短促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抽气。 陈大海和王桂香对视一眼,心头莫名一慌,连忙起身冲上楼。 推开房门,一股冰冷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只见陈天宝双目圆瞪,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痛苦。他的嘴巴大张着,似乎想呼喊,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手指蜷缩,死死抠进了身下的锦缎床单。 没有伤口,没有血迹,但生命的气息已经彻底离他而去。 肖睿函从床上坐起,阳光刺眼,他却无端地打了个冷颤。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那袭红衣时,丝绸冰凉顺滑的触感。 他走到院中,试图理清思绪,鼻尖却诡异地萦绕起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与香烛混合的气味,与他现实中闻到的清晨空气格格不入。他用力呼吸,想驱散这幻觉,那气味却固执地盘踞不去。 黄瞎子虽目不能视,感官却异常敏锐。他正摸索着整理桌上的卦签,耳廓微微一动,便精准地“望”向了肖睿函的方向。 “函娃子,”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过来。” 肖睿函勉强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他跟前。 黄瞎子伸出枯瘦的手,精准地按在他的额头上。指尖冰凉,激得肖睿函微微一颤。 “嘶——”黄瞎子吸了口气,眉头紧紧锁起,“好重的阴倦气!神魂不稳,精气有亏。你这不像是没睡好,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在梦里耗干了精神。” 他收回手,脸色凝重。“昨夜除了疲惫,可还遇到什么怪事?一丝一毫都莫要瞒我。” 肖睿函张了张嘴,那“拜堂成亲”、“饮酒问案”的荒唐情节几乎要冲口而出,可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和更深层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与一男鬼在梦中结成姻缘,这等诡异之事,让他如何启齿?更何况,那男鬼问及的身世,关于前朝为官、调查拐卖案的记忆,只在梦中清晰,此刻回想却如雾里看花,真假难辨。 他最终只是垂下眼睫,避重就轻:“……就是一直做噩梦,光怪陆离的,醒来又记不真切。只觉得累,浑身都累。” 黄瞎子沉默片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邃。“不对,寻常梦魇,伤不了身到如此地步。” 他忽然转向肖睿函,空洞的眼窝仿佛能看穿人心:“函娃子,你那对爹娘,近日可有异动?我观你命火飘摇,这邪障不似天灾,更近** 。尤其……是那种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行阴损之事的** 。” 肖睿函心中一凛,想起养父母前几日确实提过,要为他“祈福”,还问了他的生辰八字。他当时并未多想,此刻被师傅点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们……前几日是问过我的生辰。”他低声说。 “生辰?!”黄瞎子声音陡然拔高,“糊涂!你的生辰特殊,乃极阴之时 ,加之你命格……唉,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再多问,转身从内室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陈旧桃木罗盘,又拈起三炷线香。指尖一搓,香头无火自燃,袅袅青烟笔直上升,却在接近肖睿函头顶时,猛地一颤,如同撞上无形壁垒般四散开来。 “凝神静气,莫要抗拒!”黄瞎子低喝一声,将桃木罗盘按在肖睿函胸口,另一只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肖睿函只觉得一股温和却坚定的暖流自罗盘传入体内,试图涤荡那股附骨之疽般的阴冷疲惫。 起初似乎有些效果,头脑清明了一瞬,可紧接着,那股潜藏在他灵台深处的、来自梦境的邪异力量仿佛被惊动,猛地反扑! “嗡——” 桃木罗盘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指针疯狂乱转。黄瞎子闷哼一声,按着罗盘的手被一股阴寒刺骨的力量弹开,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那三炷线香更是“啪”地一声,从中齐齐断裂,香灰洒落一地。 堂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黄瞎子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望”着那散落的香灰和失灵的罗盘,缓缓摇头。 “好厉害的邪障……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缠上你的东西,绝非普通游魂野鬼,其位格之高,手段之诡,竟能完全避开我的探查……” 他转向肖睿函的方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函娃子,寻常法门对此物无效。若它执意纠缠,为师……或需行险,以本源灵力护你灵台。但那无异于与虎谋皮,凶险万分,是为师最后的手段,你切记!” 肖睿函看着师傅凝重的面色,以及地上断裂的线香,心中一沉。连师傅都束手无策的邪祟……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梦中被那红衣鬼影操控时的冰冷触感。 阳光似乎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了。 与此同时,陈家大宅已乱作一团。王桂香凄厉的哭嚎穿透门窗:“天宝!我的儿啊——!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按大师说的做了啊!” 陈大海面如死灰地看着床上死状诡异的儿子——双目圆瞪,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身体扭曲——不明白为何用养子的命去换,还是这般结果。 而刚经历完冥婚的肖睿函,对此还一无所知。 第3章 第二夜 凉亭对饮 肖睿函几乎是带着一丝绝望沉入梦乡的。果然,那熟悉的拉扯感再度袭来,意识被强行拽离了现实。 预想中阴森诡异的婚堂并未出现。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精致的凉亭里,亭子飞檐翘角,孤悬于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上,四周只有缭绕的、带着淡蓝光晕的雾气。 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白玉酒杯,酒液澄澈,散发出清冽的幽香,与这梦境的诡谲格格不入。 那个魁梧的红色身影就坐在他对面,单手支颐,雾气依旧笼罩着他的面容,唯有那双深邃邪气的眼睛,清晰地穿透雾障,落在他身上。 “醒了?” 博恩铭的声音依旧低沉磁性,却少了昨夜那刻骨的杀意,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兴味。他抬手,执起酒壶,亲自为肖睿函面前的酒杯斟满。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掌控力。 “看你今日气色,比昨夜更差。”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 “看来我这‘夫君’,当真是耗人精气。” 肖睿函身体一僵,不敢去碰那杯酒。他环顾四周,这凉亭雅致宁静,反而比昨夜的婚堂更让他心慌。“这……又是何处?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是一处幻境,比那死板的婚堂更适合作谈。”博恩铭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指尖摩挲着杯壁,“昨日你说,在查一桩拐卖大案,我很有兴趣,说说后续。” 随着他的话语,肖睿函只觉得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关于“调查”的记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翻动,清晰地呈现在脑海中,语速快得异乎寻常: “我走访了数位被解救的妇人孩童,根据他们零星的描述,以及案发地遗留的蛛丝马迹,锁定了两个长期活跃在城西一带的人贩子。此二人极其狡猾,行事谨慎,但与官府中某些人往来密切,这才能多次逃脱缉拿。我已初步掌握了他们的体貌特征与几个可能的藏匿据点,正准备……”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不是自己在思考,而是在复述一本被快速翻阅的卷宗。这诡异的感觉让他心惊,却无法停止。 博恩铭静静地听着,当听到“人贩子”与“官府勾结”时,他周身的气息明显冷了几分。杯中清冽的酒液表面,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冰霜。 “人贩子……呵。”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浸透着刻骨的恨意,“世间之恶,以此为甚。依你之见,这等渣滓,该如何处置?” 肖睿函感到控制自己言语的力量稍松,他喘了口气,几乎是本能地,用一种近乎审阅卷宗的口吻清晰答道:“自当……依律严惩,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不容置疑的语气,不像平时的他。 “律法?”博恩铭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笑声在凉亭中回荡,带着渗人的寒意,“若律法有用,他们又怎能逍遥至今?若律法有用,这世间又何来那么多无处伸张的冤屈?” 他虽未明说,但那翻涌的恨意几乎化为实质,让亭中的温度骤降。 肖睿函看着他,心中的恐惧里掺杂了一丝疑惑。这厉鬼,似乎对拐卖有着超乎寻常的憎恨。 就在这时,博恩铭忽然话锋一转,盯着他问道:“你似乎,很不解为何会在此地与我一男子,行这梦中联姻之事?” 肖睿函心中一紧,这正是他最大的疑团,立刻点头:“是!我分明……我分明并无此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恩铭凝视着他,雾气后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灵魂。他看到肖睿函眼中的迷茫不似作假,心中微动。 难道……此人并非自愿?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为了能继续听这个与他“志趣相投”的故事,他选择了隐瞒真相。 “或许,”博恩铭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慵懒的误导,“只是你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罢了。恰巧,碰上我这迫不及待‘想娶亲’,却又不挑性别的恶鬼。”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带着冰碴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动作间带着一种野性的恣意。 “既然仪式已开,便由不得你我了。”他放下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时辰将至,明日此时,我等你后续。” 肖睿函还想再问,却感觉周遭的雾气开始翻涌,凉亭的景象如同褪色的画卷般开始消散。他的意识再次变得模糊,最后看到的,是博恩铭放下酒杯时,那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与昨夜消散时如出一辙。 就在肖睿函意识彻底抽离的瞬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被梦境湮没的叹息。博恩铭看着那即将消散的身影,雾气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查案……”他无意识地捻着指尖,这生魂叙述时那份不合时宜的专注与正气,竟让他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名为“期待”的涟漪。真是……荒谬。 现实世界中,肖睿函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额发,口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清冽酒液的虚幻冷香,以及那双穿透迷雾、带着复杂恨意与兴趣的邪气眼眸。 第4章 第二日 孽亲 日头升得老高,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棂,却驱不散肖睿函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眼下的乌青愈发深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黄瞎子刚送走一位问卦的乡邻,便听得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女人压抑不住的啜泣和男人焦躁的喘息。 “黄师傅!黄大师!救命啊黄大师!” 陈大海和王桂香几乎是跌撞着冲进院门。不过一夜之间,两人像是苍老了十岁。 “死了……我儿子天宝……他昨晚……没了!”陈大海声音嘶哑,抓住黄瞎子的衣袖,“大师,是不是那阴婚出了岔子?还是那肖睿函引来的东西,克死了我儿子?!” “阴婚?!” 一旁的肖睿函如遭雷击,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脑海。他瞬间明白了养父母所谓的“祈福”是什么。 王桂香像是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指着肖睿函尖声叫道:“不然养他这么多年是为什么!大师说了,只要用他的命格在下面成了家,就能挡住缠着天宝的煞气,我们陈家就能有后!这是他欠我们陈家的!” “放屁!”黄瞎子勃然怒斥,“那是邪术!你们这是把他往死路上推!” 黄瞎子甩开她们的手,他虽看不见,但那空洞的“目光”却让陈大海夫妇感到一股寒意,“此事我无能为力,二位请回吧。” “大师!我们不能没有后啊!”王桂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天宝走了,我们老陈家就绝后了!求您再想想办法,只要……只要能让我们再有个儿子,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我们可以……可以取天宝的金子,再找个女人……” “住口!”黄瞎子勃然变色,手中探路的竹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死者已矣,竟还想行此逆乱人伦、亵/渎尸身之举?尔等之心,比那厉鬼更毒!滚出去!” 他那突如其来的怒斥如同雷霆,吓得陈大海和王桂香瘫软在地,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小院。 院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王桂香远远传来的、绝望的哀嚎。 黄瞎子站在院中,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怒气未平。他沉默片刻,才转向肖睿函的方向,声音低沉了下来:“函娃子,你都听到了?” 肖睿函缓缓从屋内走出,阳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一片冰凉。他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养父母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捅穿了他最后一丝幻想。原来,自己在他们心中,真的只是一件可以随意利用、随时丢弃的工具,甚至连弟弟死后,他们都想着如此龌龊的延续香火之法。 “现在,你还要瞒着为师吗?”黄瞎子叹了口气,“你身上这邪障,与那阴婚绝脱不了干系。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着师傅担忧而又严肃的面容,肖睿函终于不再犹豫,将梦中被审问身世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问我究竟是何人……我在梦里,好像说自己是个官,在查拐卖案……”肖睿函按着发痛的额角,“可是师傅,我醒来后,关于‘前世’的记忆全是碎片,但关于‘今生’的……有些事,我却好像一直都知道。” 他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迷茫与痛苦:“我小时候发烧,迷迷糊糊听到他们吵架……王桂香说‘要不是看他长得俊俏,人又聪明,以后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谁愿意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陈大海则说‘闭嘴,当年的事休要再提!’……” 黄瞎子深深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握住肖睿函冰凉的手指:“孩子,你并非他们亲生。七岁那年,你重病垂危,是他们将你扔在街角,是我把你捡回来的。我暗中查访多年,只知你恐是被人从南边拐来的 ,你的亲生父母……或许早已不在人世。陈大海夫妇,当年行事不端,与一些人牙子有过来往……” 他深吸一口气,将前两夜梦中那被迫拜堂、被审问身世、以及在凉亭中对饮谈及查案的事情,除了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和记忆中关于前世的混乱片段,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 “……师傅,那男鬼似乎对拐卖案子极为执着。而且,他好像……能控制梦中的一切。”肖睿函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 黄瞎子听完,面色凝重得如同结了冰。“操控梦境,审问身世,汲取精气……这绝非普通梦魇。倒像是……阴桃花中最邪性的那种——专找被强行配婚之人,行折磨吞噬之事。”他猛地转向肖睿函,“你方才说,他问你身世?你怎么答的?” “我……我记不太清了,好像在梦里,我说自己是个查案的官员……”肖睿函努力回想,却只觉得脑海中的记忆如同碎片。 让他心惊的是,口中竟泛开一丝清冽的酒液回甘,凉亭对饮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他猛地捂住嘴,那虚幻的味道又瞬间消失了,只剩下真实的、因疲惫而产生的苦涩。 “依律严惩……”他无意识地重复着梦中的话语,试图抓住那份陌生的决断感,却只觉得头脑空空。梦里那个掷地有声的官员,与现实中这个连记忆都支离破碎的他,仿佛是两个被错误缝合的灵魂。 “罢了。”黄瞎子不再追问,他拉起肖睿函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门上,眉头越皱越紧,“魂光摇曳,精气已损三分。不能再任由它纠缠下去了!” 他拉着肖睿函走进堂屋,令其端坐于蒲团之上。随即,黄瞎子从贴身布袋中取出一张色泽暗黄、以朱砂绘就的复杂符箓,神色肃穆。 “此乃镇魂安神符,专克梦中侵扰之邪祟。你且安心,待为师施法,或可阻它今夜再来。” 说罢,黄瞎子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指尖蓦地窜起一簇微弱的、却至阳至刚的真火,将符箓点燃。 符纸燃烧得极快,化作一团凝聚不散的青白色烟霭,带着一股清心安神的药草香气。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团烟霭引导至肖睿函头顶,轻喝一声:“敕!” 烟霭如同有生命般,缓缓下沉,融入肖睿函的百会穴。 肖睿函只觉得一股暖流自头顶灌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和阴冷感似乎被驱散了不少,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今晚入睡前,将此符灰混了香灰,用净水服下。”黄瞎子将另一张折成三角的护身符递给肖睿函,语气不容置疑。“双管齐下,或能保你一夜安宁。” 他沉默片刻,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肖睿函的手背,声音低沉下去:“莫怕。只要师傅还有一口气在,总能……为你寻到一线生机。” 肖睿函接过那尚带着师傅体温的符咒,心中稍安。然而,一想到梦中那红衣男子深不可测的邪异力量,一丝隐忧仍悄然盘踞在心底。这符,真的能挡住他吗? 黄昏悄然降临,夜色即将再次展开它的帷幕。 第5章 第三夜 符纸与失控 夜色深沉,肖睿函带着一丝决然沉入梦境。怀中紧贴着师傅给的黄符,让他心中稍安。 然而,预想中的抵抗并未持续多久,那股熟悉的、不容抗拒的拉扯感再度袭来,只是这一次,似乎多了一层滞涩。 他依旧出现在了那片虚无的梦境边缘,前方,红衣魁梧的身影背对着他,周身缭绕的雾气比以往更浓重了几分。 博恩铭缓缓转过身,雾气后的目光精准地锁在肖睿函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哦?”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冰冷的玩味,“今日倒是带了点小玩意儿。” 他话音刚落,肖睿函便感觉怀中的黄符骤然发烫,一股无形的力量试图将他定在原地,抵抗着博恩铭的操控。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竟真的比前两夜多了一丝自主,虽然依旧无法逃离,却能勉强稳住身形,不再像提线木偶般被完全掌控。 “不过是……一张安神符罢了。”肖睿函强自镇定,声音却泄露出一丝紧张,“连着两夜不得安眠,精神不济,找来傍身,想来……阁下这等高阶的鬼物,也不会在意这点微末伎俩。” 博恩铭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他迈步向前,无视那符纸散发出的微弱抗拒力场,径直走到肖睿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不过,凭这点东西就想阻我?你若请了道士在外面作法,我劝你趁早熄了心思。” 他伸出手,并未触碰肖睿函,只是凌空拂过他的胸前,那黄符的光芒便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 “没有。”肖睿函立刻否认,他抬头,试图看清雾气后的脸,却只对上一片深邃的黑暗,“我没有请任何人,我只是想……能睡得安稳些,至少,不那么疲惫。” 博恩铭沉默着,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梦境的气氛一时凝滞。 “罢了,”他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更关心另一件事,“昨日你说,已锁定了那两人的踪迹,后续如何?可查到他们是受何人指使,与官府何人勾结?” 他再次动用力量,试图引导肖睿函快速“回忆”并讲述,然而这一次进程却受到了阻碍。 肖睿函的眉头紧紧皱起,脑海中像是有两股力量在激烈交锋。一股是博恩铭的引导,试图扯出清晰的调查脉络,另一股是黄符残留的力量,守护着他的灵台,却也让记忆变得混乱不堪。 前朝官场的画面与近代养父母苛责的面容交织闪现,查案的细节与现代社会的信息混杂一团。 “我……我想不起来……”他痛苦地按住额角,声音带着混乱的嘶哑,“我的头……好乱……像是很多事搅在了一起……” 博恩铭立刻察觉到了异样。他感受到肖恩函灵台处的抵抗与混乱,正是那符纸的力量与自己的力量相互冲撞所致。 “是那符纸。”他冷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耐,“它的力量在与我的力量抗衡,扰乱了你的心神。若想继续讲你的‘故事’,我便加**力,强行冲散这阻碍。”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残忍的玩味:“不过,灵台交锋,最是凶险,强行施为,首当其冲受损的,便是你的眼睛。你这双眼睛……生得倒是漂亮,若是瞎了,倒是可惜。” 他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受损的艺术品。 话一出口,博恩铭自己先是一怔。他向来肆意妄为,何时会在意一个“容器”是否完好?更遑论说出“可惜”二字。 这莫名的回护之心令他烦躁,语气瞬间变得更加阴冷刺骨。 “所以,想清楚再回答。” 肖睿函心中巨震。失明?他绝不能失去视觉!他还需要看清这世间,还需要寻找真相,还需要……活下去。 “不……请等等!”他急忙开口,脑中飞速思索,必须拖延时间,找师傅商量对策。 “给我一晚时间!明夜,明夜我定将查到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知阁下!” 博恩铭看着他眼中闪过的慌乱与算计,竟觉得有些好笑。 这人在自身难保的境地,竟还敢与他讨价还价? “好,我便给你一晚。”他出乎意料地答应了,随即话锋一转,“那么今夜,便由我来回答你昨日的问题——关于我的身世。”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寒意,将那段被至亲出卖、被众人殴打、被官府抛弃的惨痛经历缓缓道出。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冰冷的陈述,每一个字却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扎在听者的心上。 肖睿函听着,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钝痛不已。这不只是同情,更像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窒息感。 他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绝望,才能让一个人死后化作如此怨毒的厉鬼。“冤屈……”这个词在他脑海中轰鸣,仿佛他曾无数次咀嚼过其中的滋味。 博恩铭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怜悯,像是被烫到一般,语气骤然变得讽刺:“收起你那无用的同情,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的性命吧。”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或许是情绪波动引动了力量,或许是那黄符最后的反击,一股强大的排斥力猛地从肖睿函身上爆发开来,与博恩铭的力量狠狠撞在一起! “呃啊——!” 肖睿函只觉得头颅像是要炸开,剧痛之下,眼前一黑,脚下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博恩铭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下意识伸手去挡,却被肖睿函直直扑来的力量撞得后退半步。下一刻,一具温热的、带着颤抖的身体便严丝合缝地跌入他冰冷的怀中。 “!” 冰冷的鬼体与活人的温热骤然相贴,两人皆是一僵。 博恩铭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这冒犯的活人掀翻在地,手掌却恰好牢牢扣住了对方劲瘦而柔软的腰身。隔着单薄的衣物,那温热的体温和柔韧的触感,与他自身的冰冷死寂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肖睿函被撞得七荤八素,头疼欲裂,视线模糊一片,只感觉箍在腰间的手臂如同冰铸的枷锁,冷得他直哆嗦。 他艰难地想要蠕动身体,从那冰冷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别……别动……”博恩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僵硬。怀中人的挣扎,使得衣物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挲声,那温热的躯体在他怀中不安分地扭动,竟让他心中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涟漪。 扣在对方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仿佛要掐断那抹不该存在的暖意。 肖睿函被他掐得闷哼一声,更加难受,视线里博恩铭那张模糊的脸,此刻如同一个旋转的、吸引一切的黑洞,看得他头晕目眩,挣扎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看着他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头、苍白却依旧清俊的面容,以及那双逐渐失去焦距的漂亮眼睛,博恩铭鬼使神差地,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在他力道松懈的瞬间,肖睿函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脑袋一沉,重重地靠在了他那冰冷而坚实的肩膀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梦境陷入了死寂。 博恩铭僵立在原地,怀中是彻底昏厥的、温软的活人身体。 他低头,能看到对方鸦羽般的长睫和挺翘的鼻尖。腰间那残留的、属于活人的温热触感,和怀中这沉甸甸的重量,都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眼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幽暗。 时辰,到了。 梦境的碎片开始剥落、消散。在肖睿函意识彻底抽离的最后一刻,他似乎感觉到,那只一直箍在他腰间的手,在彻底虚无之前,极其短暂地、又异常稳固地……托了他一下。 第6章 第三日 心死 院墙外老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斜长,如同墨迹淌在斑驳的墙皮上。 肖睿函坐在院中石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师傅清晨给他的那张、已然失效的安神符。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拍打着意识的堤岸,但他此刻感觉更深的,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冷。 “人贩子……顶罪……” 这几个词像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某个闸门。 一瞬间,无数关于案件调查的碎片——泛黄的卷宗、妇人孩童的哭诉、官场的黑幕——如同决堤洪水般涌入脑海,其细节之丰富、逻辑之清晰,远超一个“噩梦”所能承载。 他痛苦地按住额角,两种人生在颅内厮杀:一个是前朝秉公执法的官员,一个是现代无依无靠的养子。哪个才是真的? 黄瞎子从外面回来,脚步声比平日更沉。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肖睿函对面,缓缓坐下,将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靠在石桌边。 “函娃子,”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是沉郁,“我跟着他们看了一日。” 肖睿函抬起头,眼睫下是浓重的阴影,他没有问“他们”是谁,心中已有了预感。 黄瞎子从怀中取出几样东西,一一放在冰凉的青石桌面上。不是金银,不是寻常物件。那是一张折叠得歪歪扭扭、却透着阴煞之气的黑色符纸,一小束用红绳死死捆扎、不知从何处剪来的头发,还有一小截明显被烧焦、带着诡异腥气的动物骨头。 “城隍庙后巷的邪摊,白云观外鬼鬼祟祟的假道士,你那双爹娘,”黄瞎子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可是半点没闲着。他们不求超度你那枉死的‘弟弟’,不求家宅安宁,只求一样——” 他顿了顿,空洞的眼窝“望”着肖睿函,但也能感觉到他神情复杂。 肖睿函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黄瞎子沉声道:“他们到如今,还不思悔改,只求能镇住你魂魄,让你无法反抗,乖乖在梦中完成那阴婚,用你的魂飞魄散,去换他们那早已不可能实现的……血脉延续。” 这一刻,所有线索都连上了。为何他们对他时而苛刻时而利用,为何总强调他要知道“感恩”,为何在亲生儿子屡屡闯祸后,看他的眼神越发诡异……原来,从他被拐到陈家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只是一件为他们的亲生儿子准备的“祭品” 和工具 。 他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剧烈的悲伤,只是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失望。 心口那块地方,原本还残存着一点微弱的、属于“家”的温热,此刻也彻底凉透了,凉得发硬,像一块冻僵的石头。 “师傅,”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知道了。” 黄瞎子沉默着,等待着他的下文,等待着他的愤怒或是决断。 然而,肖睿函只是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安神符飘落在石桌上。他站起身,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挺得笔直。 “他们养了我十几年。”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暮色,也怕惊扰了自己心里那点最后的、不堪一击的体面,“这养育之恩,我便用这‘如他们所愿’,在梦中走完这一遭,来还吧。”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追究”。他只是将这场持续数日的折磨、这指向魂飞魄散的恶意,轻描淡写地定义为“还恩”。这不是宽容,这是一种比恨更彻底的切割——他将过往一切情感羁绊,无论甘苦,都折算干净了。自此,两不相欠。 黄瞎子深深叹了口气,他“看”得到这年轻人平静表面下那巨大的、无声的崩塌,那不是释怀,那是心死。 他选择了不伤害他们,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他们已不配再影响他分毫。那点养育之恩,便用这条命,这具魂魄,还给他们。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第7章 第四夜 真相与共鸣 夜色如约而至。 这一次,肖睿函没有携带任何符纸,心如死灰般沉入睡眠,他几乎是顺畅地跌入了那片熟悉的、由博恩铭主宰的梦境领域。 依旧是一片虚无的底色,但今夜,博恩铭没有制造凉亭或婚堂。他就站在那里,红衣在无形的气流中微微拂动,雾气笼罩的面容正对着肖睿函出现的方向。 “看来,你做出了选择。”博恩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比昨夜少了几分尖锐。 他能感觉到,今夜肖睿函的灵魂是“干净”的,不再有那些令他厌烦的抵抗力量。 肖睿函抬眼望向他,眼神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连日的疲惫和心死,让他连恐惧都显得淡了。“我说过,明夜会告知你一切。” “很好。”博恩铭似乎很满意这种配合,“那么,继续你的故事。那两个人贩,后来如何?他们……是如何对待自己儿子的?” 随着他的引导,没有符纸干扰的肖睿函,脑海中关于“调查”的记忆清晰地涌现。 “我走访了数位被解救的妇人孩童……我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翻阅那些泛黄证词卷宗时的粗粝触感,鼻尖甚至萦绕起衙门档案库里特有的、陈旧墨汁与灰尘混合的气味。” “我查到他们为求脱罪,将大部分罪责都推到了一个人身上——便是他们自己的亲生儿子。” 博恩铭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凝。 肖睿函并未察觉,继续陈述,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沉重:“他们将儿子骗至官府,声称他才是主谋。彼时,官府外聚集了众多被拐者的亲眷,群情激愤……” 随着他的描述,梦境仿佛受到了牵引,周围开始浮现出模糊而喧嚣的景象——扭曲的人脸,愤怒的呼喊,昏聩的官老爷,以及……一个被推搡到众人面前、百口莫辩的年轻身影。 博恩铭周身的气息瞬间不稳,梦境边缘的黑暗仿佛也随之震颤了一下。 那模糊景象中年轻身影的绝望,与他记忆最深处的痛苦精准地重合。他几乎能听到当时耳边的咒骂,感受到拳脚落在身上的剧痛…… 数百年来,他将自己的惨遇视为世间独一份的冤屈,是至暗深渊里无人能懂的绝唱。他恨天道不公,更恨人间无人知他痛楚。 可此刻,从这生魂口中流淌出的,哪里是一个陈年旧案?这分明是照向他灵魂深渊的一面镜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凿子,狠狠敲击在他冰封数百年的心防上。 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此刻却痛得如此清晰。 “原来……世上并非只我一人……”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一种混杂着巨大悲愤、荒谬认同、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原来你也是如此”的凄楚共鸣,轰然涌上。 他不再是唯一的孤魂,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生魂,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跨越数百年的“同类”。 “咔嚓——”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崩裂声,在灵魂深处回荡。那坚不可摧的、由怨恨筑成的冰川,被这“另一个自己”的故事,凿开了第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我当时就在堂上,”肖睿函的声音带着一丝当时无力的愤懑,“看出案有蹊跷,立刻出声阻止……” 博恩铭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听到的已不是故事,而是他自己冤魂的泣血回响。 “就在押解入牢之时,场面失控,受害亲眷一拥而上……”肖睿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忍,“官差阻拦不及,那年轻人……被活活围殴致死。县令见出了人命,竟只以‘罪有应得’草草结案……” “别说了!” 博恩铭猛地低吼出声,积压了数百年的冤屈、背叛与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他周身的雾气剧烈翻涌,冰冷的煞气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轰——! 整个梦境空间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那些模糊的景象瞬间破碎,发出刺耳的撕裂声。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其他不幸被卷入的游魂野鬼,被这恐怖的鬼王怒气吓得尖啸四散。 “呃!”肖睿函被这强大的力量冲击得站立不稳,仿佛狂风中的落叶,踉跄着扶住了身边突然出现的一张石桌边缘,才勉强没有摔倒。 他惊骇地望向博恩铭,只见他红衣狂舞,周身散发的黑色煞气几乎要吞噬一切。 原来……原来他口中那对狠毒的父母,就是自己查的那对人贩。原来那个被亲生父母推出去送死、被活活打死的年轻人……就是眼前这个强大的厉鬼——博恩铭。 “博”……这个姓氏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在前朝,这似乎是一个并不显赫,却也曾出过几位耿直言官的姓氏。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巨大的震惊和同时间涌上的同情,让肖睿函暂时忘却了自身的危险。 博恩铭沉浸在巨大的情绪风暴中,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那冰冷的背叛和死亡的痛苦从未如此清晰。 他猛地抬头,雾气后的目光死死锁住肖睿函,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肖睿函看着他几乎要崩溃的样子,想到调查中得知的另一个真相,脱口而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只是他们当年拐来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见你是男丁……” “……才留下你……充作劳力罢了。”肖睿函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 真相如同一道最后的惊雷,劈开了博恩铭所有的执念与幻想。 “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最后的寄托彻底崩塌,存在的意义仿佛都被掏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发现自己视作归宿的血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利用和笑话。 梦境在他彻底失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 肖睿函被更强的力量狠狠掼在地上,双手抱头,只觉得魂魄都要被这狂暴的能量撕扯开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博恩铭见状压下怒意,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这个受他力量所致而倒地的身体。 就在肖睿函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一股温和而坚定的灵力,突然自他后脖颈处涌入,如同甘泉流淌过干涸的土地,勉强护住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神。 是师傅!肖睿函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他那张清秀却苍白的面容。 若是之前,博恩铭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外来灵力连同肖睿函的灵台一并撕碎。但此刻,感受着怀中这具因“同类”的悲剧而痛苦颤抖的身体,他竟强行压下毁灭的本能,容忍了那股外力的介入。 他甚至下意识地收拢手臂,将那清瘦的身体更紧地护在怀中,仿佛在对抗外界可能带来的伤害,尽管那伤害远不及他自己带来的万一。 肖睿函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自己的、苍老的韵味: “鬼王……息怒。你且看看,你怀中之人……他的境遇,与你何异?” 博恩铭怒意一滞,只见肖睿函眼神涣散,显然神志已不清醒,正被一股外力操控着言语。 “他如今的养父母,为给亲子转运,不惜行此阴婚邪术,将他献祭于你……他与当年的你,同是……被至亲舍弃之人。” 这话语,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博恩铭燃烧的怨火上。 他看向怀中那虚弱不堪、眼神空洞的肖睿函,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并非所有被配婚者都是龌龊之徒,也有如他一般,身不由己的可怜虫…… 那苍老的声音继续借肖睿函之口说道:“你若信我……可取他那对养父母贴身之物各一,如发丝……明日,便是他们偿债之期……” 博恩铭眼中血色翻涌,杀意与一种奇异的、因“同病相怜”而产生的触动交织着。他努力压下依旧澎湃的情绪,让剧烈晃动的梦境稍稍平稳。 时辰将尽。 肖睿函身体一软,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倒。 博恩铭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手臂触及那清瘦的腰背,比昨夜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单薄与脆弱。 他低头,深深地看向怀中那张失去意识、却依旧难掩俊美的脸。 梦境的碎片开始飞速流逝、消散。 在肖睿函意识彻底被拉回现实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耳边响起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相信我。” 第8章 第四日 断恩 天光未亮,晨雾氤氲。 黄瞎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家小院外。他没有叩门,只是静静地立于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前,空洞的眼窝“望”着门楣,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内里弥漫的绝望与污秽。 院内隐约传来王桂香嘶哑的、断续的哭嚎,如同夜枭哀鸣,为这清冷的早晨平添几分不祥。 昨夜梦中,借肖睿函之口与那厉鬼交涉,他已知晓全部因果。那对夫妻的贪婪与狠毒,竟引来如此凶煞,更累得肖睿函魂魄将散。 他心中既有对养父母行事之毒的愤慨,亦有对肖睿函优柔之心的叹息。 此事,必须了断。 只见黄瞎子身形微微一晃,如同鬼魅般,竟直接穿过了紧闭的院门,出现在院内。他脚步落地无声,竹杖轻点,精准地避开了院中杂物,径直走向主屋。 卧房内,陈大海和王桂香因丧子之痛与连番惊吓,早已心力交瘁,此刻正昏沉睡去。王桂香枕边还散落着几张求来的、毫无用处的符纸,陈大海则眉头紧锁,鼾声中带着痰音。 黄瞎子走到床边,枯瘦的手掌在空中虚虚一抓,仿佛捕捉着无形的气息。随即,他指尖轻轻拂过王桂香散落在枕头上的几根花白头发,又隔空对着陈大海的头顶一引。两根带着各自气息的头发便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轻飘飘地落入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张折叠成三角的暗黄色符纸中。 过程悄无声息,未惊动梦中人分毫。 他捏着那包裹着头发的符纸,转身离去,身影再次融入门外浓雾之中。 回到自家小院,黄瞎子并未立刻休息。他走到堂屋祖师牌位前,点燃三炷清香,恭敬一拜。烟雾缭绕中,他本就枯瘦的身影显得愈发萧索。 “祖师爷在上,弟子今日……或许要行那‘引渡’之法了。”他低声自语,空洞的眼窝望向虚空,“弟子无能,无法以温和手段化解此劫。唯有以此残躯,为那苦命的孩子,争一个因果了断,换一个脱身之机。”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闪过一丝疲惫。强行潜入他人梦境传递信息,又取来怨气深重之人的贴身之物,这两件事已让他元气暗损。而接下来要做的,才是真正的逆天而行。 …… 是夜,月黑风高,乌云彻底吞没了陈家小院最后一丝微光,连夏虫都噤若寒蝉。 卧房内,温度骤降,呵气成霜。熟睡中的陈大海与王桂香被一股彻骨的阴寒与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惊醒。他们惊恐地发现,身体被无形的巨石压住,动弹不得,连喉咙都像是被冰封,发不出半点声响。 黑暗中,一点猩红的光芒亮起,凝聚成模糊不清的红色身影。燃烧着幽冥鬼火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们。 没有言语,没有审问。博恩铭的复仇,纯粹而冷酷。 紧接着,寂静被打破了——不是由他们,而是由他们身下的床榻、周围的空气。骨骼被无形力量挤压的“咯咯”声,皮肉被撕裂的细微“嗤嗤”声,以及他们因极致痛苦而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不堪的“嗬嗬”气音,在房间里交织成一曲来自地狱的协奏。 博恩铭就静立在那里,如同一个冷漠的观众。他看着他们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看着生命的气息在绝望中一点点流逝。 当第一缕天光勉强透过窗纸,卧房内只余下死寂。 陈大海与王桂香双目圆瞪,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永恒的惊惧。他们周身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事物被彻底清算后,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净”。 黄瞎子坐在自家堂屋,手中摩挲着那根竹杖,面向陈家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递出的那两根发丝,是引信,也是判决。 只是,这判决,未免太过酷烈。他知道,经此一事,那厉鬼博恩铭与这尘世的最后一点脆弱联系,恐怕也彻底斩断了。而他的徒弟肖睿函,将要面对的,是更加复杂的局面。 第9章 第五夜 心湖映月 夜色如墨,现代城市的喧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绝。 肖睿函即将入睡,却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的灵魂。 一阵天旋地转后,脚下触到了坚实而冰凉的青石板。 他睁开眼,悚然发现自己不在卧室,而是站在一座荒废的古宅院中。 残破的月亮门,疯长的荒草,檐角破碎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枯涩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和尘土的味道,无比真实。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气”与他所处的时代截然不同,更古老,更沉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不必惊慌。” 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肖睿函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跳。 月光下,博恩铭就站在那里。 不再是梦中那模糊不清的红色魅影,而是实实在在的、有着清晰轮廓的实体。 他依旧穿着那身繁复的赤色古装,黑发以玉冠束起,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那双桃花眼在真实的月光下,显得愈发深邃,少了些许梦中的邪戾,多了几分沉淀了岁月的幽冷。 只是更加清晰的容貌还是没能完全呈现出来。 他……竟然出现在了现实?不,这里似乎也不是他的现实。 “这里是……”肖睿函声音干涩,环顾四周,这宅院的一砖一瓦都透着年代感。 “我的时代。”博恩铭走上前,步履无声,红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或者说,是我记忆里的,我死去那年的时代。”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一直困在梦中与你相见,未免无趣。今夜,我想让你看看,我真正来自何处。” 他抬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 霎时间,周遭景象如同水波般荡漾、重组!荒草褪去,断壁修复,残破的宅院在他们眼前飞速变得完整、崭新!朱漆回廊,雕花窗棂,庭院中的枯树瞬间变得枝繁叶茂,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温暖的光。就连空气中那陈腐的味道,也变成了淡淡的檀香与草木清气。 时光,在他举手投足间,被强行逆转回了数百年前。 肖睿函震撼地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说不出话来。 他站在回廊下,看着眼前这座精致却空无一人的宅邸,仿佛能听到昔日此处的笑语与喧闹。 “这里,曾是我的家。”博恩铭的声音将他从震撼中拉回。他走到肖睿函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庭院中的月色,“他们死后,此处便荒废了,无人敢近。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囚笼,一段冰冷的过去。”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肖睿函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深埋的痛楚。 他跟着博恩铭,沉默地行走在这座“复活”的宅邸中。博恩铭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偶尔会指向某处——那是他儿时读书的窗下,那是他曾被罚跪的青石板,那是……他被骗出去那日,最后回望的院门。 每一处,都仿佛烙印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最后,他们停在了后院的一棵巨大的槐树下。月色如练,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博恩铭站在回廊下,月光将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清辉。他指向那棵巨大的槐树,声音平静无波:“我死后,魂魄最初便徘徊于此。看着宅子荒芜,看着世人遗忘……再无一人记得,曾有一个叫博恩铭的人,存在过。”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讲述与己无关的故事。然而,肖睿函却从那片死寂的平静中,听出了比任何哭嚎都更深的绝望。他下意识地向前半步,轻声道:“我记得。”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怔。 博恩铭倏地转头看他,那双桃花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近乎错愕的情绪。数百年来,他听过无数恐惧的尖叫、恶毒的咒骂、卑微的乞求,却独独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我记得”。 记得?你记得什么?记得一个被至亲出卖、被世人打死的冤魂?记得一个以杀戮为乐的恶鬼?荒谬……真是荒谬。可为何,这句荒谬之言,竟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让他死寂的心湖,漾开了一丝陌生的涟漪? 他压下心头那丝异样,语气刻意恢复了之前的冷硬:“记得又如何?不过是多一个将死之人知晓罢了。” 然而,他不再看那座复原的宅邸,而是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肖睿函身上。这个生魂,为何总能轻易搅动他冰封的情绪? 不等肖睿函想说点什么,博恩铭又大手一挥。景象变幻,两人已立于那无垠的心湖之上。 “这里,”博恩铭的声音沙哑响起,“自我死后,便再未有‘他人’踏足。” 他在肖睿函面前停下,低头看着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肖睿函怔住了,他环顾这片绝美却死寂的天地,心中震撼。他明白这个地方对博恩铭意味着什么。 “数百年来,”他继续说着,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对自己剖析,“我所见,皆是人性的贪婪、背叛、懦弱与无耻。我以杀止恨,以折磨那些蠢货为乐,我以为这便是我的道,是我存在的意义。” “你分明弱小,性命在我一念之间,”他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为何敢直视我,反驳我?你分明被至亲所害,为何眼中还有理智,心中还存……善念?” 他不是在质问,而是在向肖睿函,也向自己,寻求一个答案。 博恩铭走近,目光落在他脖颈的红痕上。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粗暴,而是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迟疑,轻轻拂过那道伤痕。 他的指尖太冰,激得肖睿函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反而抬起眼,清澈的眸子直直地望进博恩铭深邃的眼底,那里面有关切,有探究,独独没有他习以为常的恐惧。 “看见这红痕……”博恩铭的指尖最终停留在那伤痕上,“我这里……”他另一只手捂上自己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位置,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冲破数百年的冰封,发出细微的、碎裂的声响,“……会感到不适。” 博恩铭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眉头紧锁,像是在解一道无解的难题。 “肖睿函,”他唤他的名字,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竟有几分无助的沙哑,“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是什么,会让他在想到此人可能离开、可能投入轮回、可能彻底消失于茫茫人海时,感到一种比当年被至亲背叛时,更加尖锐、更加空茫的疼痛? 他看着肖睿函因紧张而微抿的唇,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想知道,这抹温暖,是否哪里都是如此。 鬼使神差地,他冰凉的指背顺着肖睿函的颈侧,缓缓向上,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微颤的眼睫。 博恩铭心想,原来这里也是温热的。如此脆弱,仿佛他稍一用力,这双曾盛满惊惧、同情与不屈的漂亮眼睛,就会彻底失去光彩。可他……舍不得。 他不再满足于指尖的触碰。那只虚捂在心口的手落下,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轻轻覆上了肖睿函放在身侧的手背。 彻骨的冰凉与温热的体温骤然交汇。 肖睿函的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走。这份默许,像是一点星火,坠入博恩铭干涸的心原。就是这细微的、未曾逃离的触感,成了压垮他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数百年来,他触碰过的只有恐惧的颤抖、临死前的挣扎,或是那些纸人傧相虚假的冰冷。唯有这只手,带着活生生的暖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回握的力道,安静地待在他的掌心之下。 一个从未有过的、荒谬的念头,如同破开坚冰的春藤,疯狂地在他脑海中滋生——不想放他走。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清晰无比。 不是作为玩物,不是作为听故事的人。而是作为……作为这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映出他残破倒影的“月亮”。他想将这轮月亮私藏,让这片永恒孤寂的心湖,能永远映照着他的身影。 几乎是同时,肖睿函那句“助你轮回”的话语也在耳边响起。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随之涌上——若强留,他与那些他曾憎恶的、强行配婚吞噬生魂的恶鬼,又有何异?他与那对为了私欲将他推出去顶罪的“父母”,又有何异?他博恩铭恨了一辈子、杀了一辈子,最终竟要变成自己最憎恨的模样吗? 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撕扯,让他周身收敛的气息都出现了一丝紊乱,脚下平静的心湖水面,也随之漾开了一圈不规则的涟漪。 就在这剧烈的挣扎中,博恩铭再次看到了肖睿函脖颈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那是他昨夜失控的证明。一股尖锐的刺痛,比他遭受过的任何酷刑都更难忍受,猛地扎入他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意识到,若再将他强留于身边,无论是出于私欲还是这莫名的心动,自己终将不可避免地再次伤害他。这缕他渴望已久的温暖,最终只会被他的怨毒与偏执彻底焚毁。 不。 他不能变成那样。 或许……相信他一次?相信这个唯一让他感到“疼痛”、让他想要变得“不同”的生魂? 在这样剧烈的内心挣扎后,他看着肖睿函那双映着月华与自己倒影的眼睛,终于清晰地感觉到—— 那颗早已停止跳动数百年的心脏位置,传来一下尖锐而真实的刺痛,随即,是一种陌生而汹涌的、仿佛万物复苏般的悸动。 为眼前这个清俊、脆弱、却又无比坚韧的人类,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便是这阵悸动,催生出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他收紧掌心,将那只温热的手更牢地握住,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将自己数百年的孤寂、怀疑与刚刚萌芽的、笨拙的期盼,一并传递过去。 他俯身,靠近肖睿函的耳畔,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不容置疑的决绝: “相信我。”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在水面投下两道几乎相贴的影子。万籁俱寂,唯有那无声的情感,在鬼王冰冷的心湖上,漾开了第一圈,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第10章 第六夜 真容与礼成 肖睿函已知晓养父母的死讯,也知是师傅取了头发,更知是博恩铭动了手,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更深的空茫。 他依约,未用任何符纸,坦然迎接着最终的梦境。 这一次,他没有被拉扯,而是如同踏入一片熟悉的领域。梦境不再阴森,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稳定与……空旷。 博恩铭站在那片虚无的中心,背对着他,红衣依旧。只是那曾经翻涌的煞气却收敛了许多,他静静地存在着,如同一座沉寂的火山。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肖睿函看着他挺拔却孤寂的背影,想到他数百年的冤屈与昨夜那酷烈的报复,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我……没事了。多谢。” 博恩铭缓缓转过身。肖睿函呼吸猛地一滞——今夜,笼罩在他面容上的那层雾气,彻底消散了。 烛光般朦胧的光源不知从何而来,清晰地映照出一张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一双桃花眼本该是多情的形状,此刻却盛着数百年的孤寂与幽深,正沉沉地望着他。五官组合在一起,英挺逼人,带着一种锐利的、属于过往年少、却早已被岁月与怨恨侵蚀的俊美。 这是肖睿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清他的模样。这张脸,与他梦中那些属于‘前朝官员’的记忆碎片轰然重合!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一个清晰的、鲜活的、曾在他作为官员时的调查卷宗里,作为“已故苦主”出现过的年轻面容。 是他,卷宗上那个姓名已被墨迹污损、画像模糊的苦主……我当年未能替他昭雪,这份未尽的公义,竟成了百年后纠缠的起点? 他心神剧震,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无辜惨死的青年,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对那桩拐卖案有如此深的执念。 那不仅是他未竟的公案,更是……他未能为其伸张的正义。 “你……”肖睿函一时失语。 “将死之人,不配见我真容。”博恩铭开口,语气平淡,却解答了他的疑惑,“如今,你不必死了。” 他走向肖睿函,步伐沉稳。随着他的靠近,肖睿函能感觉到,那曾经无处不在、压制着他行动的操控感,消失了。他竟能在这梦境中自由活动了。 博恩铭在刻意收敛,控制着他那身足以撼动梦境的狂暴法力。 “为何……要放过我?”肖睿函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博恩铭在他面前停下,目光落在他清秀的脸上,尤其是那双他曾夸赞过、也威胁要毁掉的眼睛上。 “我杀人,是因为他们都该死。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你不同。” 他看着肖睿函眼中那份清澈与坚韧,那份即使在恐惧中也未曾泯灭的理智与同情,缓缓道:“你说,你和你的师傅,会助我投胎?” “是。”肖睿函立刻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只要你不再滥杀,潜心悔过,我们定当尽力,助你早日脱离苦海,重入轮回。” “投胎做人?”博恩铭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又极其无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些被我杀死的人,哪一个不该死?我如今这般,逍遥自在,有何不好?何须你们来操心。” 肖睿函语塞,心中刚升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难道……重新轮回做人,不是你的夙愿吗?” “夙愿?”博恩铭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包含了太多肖睿函无法读懂的东西。他没有回答,反而话锋一转,“今夜,不想听这些了。” 他伸出手,不再是冰冷的禁锢,而是一种带着决然的邀请。大手握住肖睿函的手腕,触感依旧冰凉,却不再刺骨。 周遭景象瞬间变幻。猩红的帷幔无声垂下,雕花大床,鸳鸯锦被,两支儿臂粗的龙凤喜烛静静燃烧,将整个“洞房”映照得一片暖融,却也一片死寂。 肖睿函心中一惊,发现自己身上的常服已变成了一袭精致的赤色婚服。 对面的博恩铭,亦是如此。 “这是……?” “阴桃花,本无七日之说。”博恩铭看着他,目光幽深,“七日之限,不过是我折磨人的戏码。第七日,便是死期。我既不想你死,这第七夜,便不必等了。” 他抬手,轻轻拂过肖睿函婚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但仪式,需得圆满。阴桃花,求的便是一个有始有终。唯有礼成,这场荒诞的姻缘才能真正结束,你才能彻底摆脱束缚。”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现在,离梦境消散,尚有半个时辰。足够你我,完成这最后一礼——拜堂。” 肖睿函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清晰无比的俊美面容,心跳如擂鼓。这身红衣,仿佛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从卷宗上冰冷的‘苦主’,变成了眼前与他缔结婚姻的……梦鬼。 一种荒谬又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当年他未能律法给予的公正,如今竟要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来偿还这段因果吗? “非得……拜堂不可吗?” “必不可少。”博恩铭斩钉截铁,“这是终结,亦是……开始。” 没有高堂,他便挥手幻化出两个呆滞的纸人,穿着喜庆的服饰,端坐上位。没有宾客,唯有烛火跳跃,映照着这对特殊的新人。 “一拜天地。” 博恩铭的声音在寂静的洞房中响起,低沉而清晰。他率先躬身,动作标准而郑重。肖睿函看着他,迟疑一瞬,终究还是跟着弯下了腰。 衣料摩挲,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是这死寂梦境里唯一的声响。 “二拜高堂。” 转向那对诡异的纸人“父母”,肖睿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与酸楚。博恩铭拜得认真,仿佛在进行一场真正的、期待已久的仪式。肖睿函学着他的样子,深深一拜。 “夫妻对拜。” 两人面对面站定。博恩铭的目光如同深潭,牢牢锁住他。肖睿函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沉甸甸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 他低下头,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完成了最后一拜。 礼毕。 没有欢呼,没有祝福。洞房内恢复了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博恩铭看着面前身着大红婚服、面容清俊更胜往昔的肖睿函,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再次涌现。放他走?然后看着他投入轮回,从此人海茫茫,再不相见? 此刻博恩铭那深邃的眸子里晦暗不明。 还是……就此将他留下,困在这永恒的梦境里,常伴自己左右?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异变陡生! 梦境边缘猛地传来剧烈的震荡!无数被博恩铭往日虐杀的冤魂,似乎感应到了他此刻心绪的波动与一瞬间泄露的、想要“强留”的恶意,加之黄瞎子取发施法残留的阳气牵引,它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汇聚成一股污浊的黑色洪流,尖啸着朝场中唯一的生魂——肖睿函——扑来! “小心!”肖睿函惊骇之下,下意识想调动法力,却收效甚微。 千钧一发之际,博恩铭眼神一厉,手臂一揽,将肖睿函紧紧护入怀中,冰冷的红衣下是坚实却无形的屏障,将那汹涌的怨魂浪潮隔绝在外。 “找死!”他怒喝一声,周身被压抑的煞气轰然爆发,如同黑色的风暴,瞬间将冲在最前方的数十怨魂撕得粉碎! 然而,更多的怨魂前仆后继,它们被博恩铭身上的血腥气吸引,更被肖睿函那鲜活生魂的气息刺激得疯狂。 博恩铭一手紧紧护住肖睿函,另一只手不断挥出凌厉的煞气,将扑来的怨魂成片湮灭。但他能感觉到,梦境的根基因这突如其来的暴动和他力量的全面爆发而开始不稳。 他试图带着肖睿函强行突破,去往更稳定的梦境层面,然而—— 时辰到了。 梦境的排斥力如同潮汐般涌来,主要针对的是博恩铭这个“外来”的强横鬼体。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被迅速抽离这个层面。 他带不走肖睿函! 博恩铭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惊慌”的情绪,他死死抱住怀中的人。 就在肖睿函即将被混乱的梦境力量和怨魂撕扯的瞬间,一道纯净温和、却燃烧着生命般灼热光芒的灵力,猛地破开梦境屏障,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抓住了肖睿函的手臂。 是黄瞎子!他在外界感应到了梦境的剧变与危机,不惜耗费本源,燃烧残寿,强行介入! “师傅!”肖睿函惊呼,他感觉到那股拉住他的力量温暖却透着一股虚浮的悲壮。 “走!”黄瞎子的声音隔着梦境传来,不再仅仅是急切,更带着一种气血溃散前的嘶哑与决然。 强大的拉扯力传来,肖睿函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幻,即将被拉回现实。 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刹那,他回头,只看到博恩铭独自立于万千怨魂的包围之中,红衣在狂暴的能量中猎猎作响。他正望向自己,那双桃花眼里,不再是怨毒与冰冷,而是翻涌着无尽的复杂——有不甘,有决绝,有一丝未曾说出口的……眷恋,以及,滔天的愤怒。 下一刻,天旋地转,肖睿函猛地从床上惊醒,冷汗淋漓。 而在他醒来的同时,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博恩铭混合着暴怒与某种痛彻心扉的嘶吼,随即,一切归于死寂。 第11章 第六日 传承 黄瞎子走得十分平静,却也十分彻底。 当肖睿函发现他时,他仿佛只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睡着了,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 然而,肖睿函几乎在触碰到师傅身体的瞬间,心便沉入了无底深渊——那不只是生命的消逝,更是魂魄的绝对虚无。 没有残念,没有留恋,甚至连一丝可供追忆的气息都未曾留下。就仿佛世间从未有过此人,干净得令人心慌。 他在整理师傅遗物时,于其枕下发现了一封墨迹犹新的信。信上笔迹潦草,透着一种精血耗尽的虚浮,仿佛每写一字都在燃烧最后的光: “函娃子,见字如面。 “师寿早尽,强留十载,本为等你。今你劫数已至,那鬼王怨念滔天,已非寻常法事可解,其反噬之力,足以将你魂魄彻底撕碎,永世不得超生。 “唯有行禁法‘灵殒之契’,以吾残魂为引,代受其因。此契一成,师之三魂七魄将尽数化为屏障,承其怨力,自此魂飞魄散,永绝轮回。此乃斩断你与鬼王之间死结,亦是为那可怜鬼魂消解部分业力,为其争得一线解脱之机的唯一之法。此乃师自愿之举,莫要自责。 “往后之路,需你独行。心存善念,身具风骨,便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 直到此刻,肖睿函才真正明白,师傅的离世并非简单的“元气大伤”。从他第一次驱邪失败起,师傅就在为他筹划这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一条生路。 他将自身存在的痕迹从天地间彻底抹去,用以抵消博恩铭那跨越数百年的滔天怨念对肖睿函的致命锁定。这不仅是牺牲,是一种彻底的、无声的湮灭。 他握着那封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在师傅那空空如也的牌位前,长跪不起。 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巨大牺牲涤荡后的空茫与沉重。师傅连让他哭诉哀悼的对象,都一并带走了。 肖睿函没有离开那座充满回忆的小院。他继承了师傅的衣钵,不是以卜卦为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 他将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师傅常坐的堂屋里,摆上了他的牌位。每日清晨,他都会为师傅斟上一杯清茶,如同他生前一样。 他开始系统地整理师傅留下的手札和典籍,将那些散乱的、关于安魂、定神、驱邪的知识,分门别类,誊抄整理。 他的字迹清俊工整,一如他此刻沉静的心境。这不仅仅是一种怀念,更是一种修行。在浩瀚的文字中,他试图寻找更多关于灵魂、关于执念、关于超度的答案。 他依旧无法入睡。 但长夜不再难熬。 他会在夜深人静时,于院中设下香案,焚香抚琴。琴是师傅的旧物,音色算不上顶好,却古朴沉静。 他弹奏的并非名曲,而是随性而起的旋律,清越的琴音流淌在寂静的夜里,像是在安抚无形的魂灵,也像是在涤荡自己的心。 他超度了很多人。 为师傅,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愿他来生安康顺遂,一生明澈。 也为博恩铭。 他不知他的名姓是否已重入轮回,也不知他是否还飘荡于某个时空的缝隙。 他依旧在每个月的朔望之夜,为他诵经祈福,烧去一卷亲手抄写的《清净经》。不為祈求原谅,只為传递一份念力——愿他放下仇恨,愿他得享安宁。 春去秋来,院墙上的爬山虎绿了又黄。 肖睿函的眉宇间,那份惊惧与彷徨早已褪去,沉淀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淡然与温和。 他的身体不再被梦魇消耗,渐渐恢复了康健,只是气质愈发清冷,仿佛一部分灵魂已留在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中,另一部分,则在此地静静地守护着一份承诺与记忆。 他成了这巷子里一个特殊的存在。有人说他得了黄瞎子的真传,有不凡的本事,也有人说他只是個安静的、好看的年轻人。 他并不解释,只是偶尔,会在帮助一些被轻微灵扰之人后,站在院中,仰头望向那片璀璨而冰冷的星空。 他知道,故事并未结束。 只是告一段落。 此生的职责,是守护与等待。守护师傅留下的这片净土,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再来的重逢。 第12章 尾声 重逢[番外] 许多年后,轮回辗转,时空交错。 古色古香的朝堂之上,一位是战功赫赫、眉眼锐利如刀锋的年轻将军;一位是风骨凛然、面容清俊如修竹的文官。 初见那日,金銮殿外,文武分列。 年轻的将军身姿挺拔,在一众官员中显得鹤立鸡群。他正目不斜视地随着人流向殿外走去,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文官队列的末尾。 刹那间,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位立在队尾的文官,正微微侧身,为一位年长者让路。只是一个寻常的侧影,一缕鬓发被晨风拂起,掠过他白皙的耳廓。 就在那一瞬间,将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一股尖锐的酸涩直冲鼻梁,眼前甚至恍惚了一瞬——仿佛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平静的黑色湖水,与湖面上倒映着的、冰冷的月光。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汹涌,完全不合时宜,让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而几乎是同时,那清俊的文官也若有所感,蓦然抬眸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喧嚣的宫道之上,隔着流动的人群,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将军看到了一双极其清澈的眸子,此刻那眸子里盛满了与他如出一辙的震惊与茫然。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脑海中那片黑色的心湖景象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疼痛。仿佛他曾无数次地、长久地凝视过这双眼睛,并在其中遗失过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文官更是身形微晃,脸色霎时白了几分,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他感觉那里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填满,胀得发痛。 “这位大人……” 将军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低沉的声音已先于理智脱口而出。他几步穿过人群,走到对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丝压迫感,语气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本能的关切:“可是身体不适?” 他问得寻常,仿佛只是同僚间随口的关怀。 然而,这句话落入文官耳中,却如同惊雷! ——“抬起头来。” ——“……会感到不适。” 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低沉迷惘的嗓音,跨越了数百年的光阴,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在一起,狠狠敲击在他的魂魄之上。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望向眼前这张陌生的、属于当朝武将的、英挺逼人的脸。没有了记忆中苍白的鬼气与笼罩的雾气,唯有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其深处翻涌的困惑与某种深藏的、连主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关切,与梦魇深处的那双眼睛,完美地重合了。 文官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用一种强自压抑却依旧带着微颤的声音,轻声回道: “无妨……只是,突然觉得……这里,很疼。” 他的手指,依旧紧紧按在心口。 将军的目光顺着他纤长的手指,落在他按压的位置,随即,又缓缓移回到他脸上。四目再次相对,万语千言,千头万绪,都湮灭在这无声的凝视里。 周遭的一切喧嚣——官员的谈笑、侍卫的步履、风吹旌旗的猎猎声——都仿佛被隔绝开来。 他们站在煌煌天光之下,站在陌生的彼此面前,却仿佛独自置身于一片只属于他们的、寂静了数百年的废墟之上。 前尘已渺,往事如烟。 但灵魂记得。 一个无心的问题,一次关于“不适”的回答,成了打开记忆迷宫的钥匙,让这场重逢,不再是模糊的悸动,而是确凿无疑的、震撼灵魂的认领。 仿佛,早已相识。 不,是终于,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