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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五夜 心湖映月

作者:葵花KLY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如墨,现代城市的喧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绝。


    肖睿函即将入睡,却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的灵魂。


    一阵天旋地转后,脚下触到了坚实而冰凉的青石板。


    他睁开眼,悚然发现自己不在卧室,而是站在一座荒废的古宅院中。


    残破的月亮门,疯长的荒草,檐角破碎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枯涩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和尘土的味道,无比真实。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气”与他所处的时代截然不同,更古老,更沉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不必惊慌。”


    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肖睿函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跳。


    月光下,博恩铭就站在那里。


    不再是梦中那模糊不清的红色魅影,而是实实在在的、有着清晰轮廓的实体。


    他依旧穿着那身繁复的赤色古装,黑发以玉冠束起,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那双桃花眼在真实的月光下,显得愈发深邃,少了些许梦中的邪戾,多了几分沉淀了岁月的幽冷。


    只是更加清晰的容貌还是没能完全呈现出来。


    他……竟然出现在了现实?不,这里似乎也不是他的现实。


    “这里是……”肖睿函声音干涩,环顾四周,这宅院的一砖一瓦都透着年代感。


    “我的时代。”博恩铭走上前,步履无声,红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或者说,是我记忆里的,我死去那年的时代。”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一直困在梦中与你相见,未免无趣。今夜,我想让你看看,我真正来自何处。”


    他抬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


    霎时间,周遭景象如同水波般荡漾、重组!荒草褪去,断壁修复,残破的宅院在他们眼前飞速变得完整、崭新!朱漆回廊,雕花窗棂,庭院中的枯树瞬间变得枝繁叶茂,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温暖的光。就连空气中那陈腐的味道,也变成了淡淡的檀香与草木清气。


    时光,在他举手投足间,被强行逆转回了数百年前。


    肖睿函震撼地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说不出话来。


    他站在回廊下,看着眼前这座精致却空无一人的宅邸,仿佛能听到昔日此处的笑语与喧闹。


    “这里,曾是我的家。”博恩铭的声音将他从震撼中拉回。他走到肖睿函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庭院中的月色,“他们死后,此处便荒废了,无人敢近。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囚笼,一段冰冷的过去。”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肖睿函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深埋的痛楚。


    他跟着博恩铭,沉默地行走在这座“复活”的宅邸中。博恩铭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偶尔会指向某处——那是他儿时读书的窗下,那是他曾被罚跪的青石板,那是……他被骗出去那日,最后回望的院门。


    每一处,都仿佛烙印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最后,他们停在了后院的一棵巨大的槐树下。月色如练,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博恩铭站在回廊下,月光将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清辉。他指向那棵巨大的槐树,声音平静无波:“我死后,魂魄最初便徘徊于此。看着宅子荒芜,看着世人遗忘……再无一人记得,曾有一个叫博恩铭的人,存在过。”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讲述与己无关的故事。然而,肖睿函却从那片死寂的平静中,听出了比任何哭嚎都更深的绝望。他下意识地向前半步,轻声道:“我记得。”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怔。


    博恩铭倏地转头看他,那双桃花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近乎错愕的情绪。数百年来,他听过无数恐惧的尖叫、恶毒的咒骂、卑微的乞求,却独独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我记得”。


    记得?你记得什么?记得一个被至亲出卖、被世人打死的冤魂?记得一个以杀戮为乐的恶鬼?荒谬……真是荒谬。可为何,这句荒谬之言,竟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让他死寂的心湖,漾开了一丝陌生的涟漪?


    他压下心头那丝异样,语气刻意恢复了之前的冷硬:“记得又如何?不过是多一个将死之人知晓罢了。”


    然而,他不再看那座复原的宅邸,而是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肖睿函身上。这个生魂,为何总能轻易搅动他冰封的情绪?


    不等肖睿函想说点什么,博恩铭又大手一挥。景象变幻,两人已立于那无垠的心湖之上。


    “这里,”博恩铭的声音沙哑响起,“自我死后,便再未有‘他人’踏足。”


    他在肖睿函面前停下,低头看着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肖睿函怔住了,他环顾这片绝美却死寂的天地,心中震撼。他明白这个地方对博恩铭意味着什么。


    “数百年来,”他继续说着,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对自己剖析,“我所见,皆是人性的贪婪、背叛、懦弱与无耻。我以杀止恨,以折磨那些蠢货为乐,我以为这便是我的道,是我存在的意义。”


    “你分明弱小,性命在我一念之间,”他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为何敢直视我,反驳我?你分明被至亲所害,为何眼中还有理智,心中还存……善念?”


    他不是在质问,而是在向肖睿函,也向自己,寻求一个答案。


    博恩铭走近,目光落在他脖颈的红痕上。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粗暴,而是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迟疑,轻轻拂过那道伤痕。


    他的指尖太冰,激得肖睿函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反而抬起眼,清澈的眸子直直地望进博恩铭深邃的眼底,那里面有关切,有探究,独独没有他习以为常的恐惧。


    “看见这红痕……”博恩铭的指尖最终停留在那伤痕上,“我这里……”他另一只手捂上自己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位置,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冲破数百年的冰封,发出细微的、碎裂的声响,“……会感到不适。”


    博恩铭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眉头紧锁,像是在解一道无解的难题。


    “肖睿函,”他唤他的名字,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竟有几分无助的沙哑,“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是什么,会让他在想到此人可能离开、可能投入轮回、可能彻底消失于茫茫人海时,感到一种比当年被至亲背叛时,更加尖锐、更加空茫的疼痛?


    他看着肖睿函因紧张而微抿的唇,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想知道,这抹温暖,是否哪里都是如此。


    鬼使神差地,他冰凉的指背顺着肖睿函的颈侧,缓缓向上,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微颤的眼睫。


    博恩铭心想,原来这里也是温热的。如此脆弱,仿佛他稍一用力,这双曾盛满惊惧、同情与不屈的漂亮眼睛,就会彻底失去光彩。可他……舍不得。


    他不再满足于指尖的触碰。那只虚捂在心口的手落下,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轻轻覆上了肖睿函放在身侧的手背。


    彻骨的冰凉与温热的体温骤然交汇。


    肖睿函的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走。这份默许,像是一点星火,坠入博恩铭干涸的心原。就是这细微的、未曾逃离的触感,成了压垮他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数百年来,他触碰过的只有恐惧的颤抖、临死前的挣扎,或是那些纸人傧相虚假的冰冷。唯有这只手,带着活生生的暖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回握的力道,安静地待在他的掌心之下。


    一个从未有过的、荒谬的念头,如同破开坚冰的春藤,疯狂地在他脑海中滋生——不想放他走。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清晰无比。


    不是作为玩物,不是作为听故事的人。而是作为……作为这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映出他残破倒影的“月亮”。他想将这轮月亮私藏,让这片永恒孤寂的心湖,能永远映照着他的身影。


    几乎是同时,肖睿函那句“助你轮回”的话语也在耳边响起。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随之涌上——若强留,他与那些他曾憎恶的、强行配婚吞噬生魂的恶鬼,又有何异?他与那对为了私欲将他推出去顶罪的“父母”,又有何异?他博恩铭恨了一辈子、杀了一辈子,最终竟要变成自己最憎恨的模样吗?


    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撕扯,让他周身收敛的气息都出现了一丝紊乱,脚下平静的心湖水面,也随之漾开了一圈不规则的涟漪。


    就在这剧烈的挣扎中,博恩铭再次看到了肖睿函脖颈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那是他昨夜失控的证明。一股尖锐的刺痛,比他遭受过的任何酷刑都更难忍受,猛地扎入他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意识到,若再将他强留于身边,无论是出于私欲还是这莫名的心动,自己终将不可避免地再次伤害他。这缕他渴望已久的温暖,最终只会被他的怨毒与偏执彻底焚毁。


    不。


    他不能变成那样。


    或许……相信他一次?相信这个唯一让他感到“疼痛”、让他想要变得“不同”的生魂?


    在这样剧烈的内心挣扎后,他看着肖睿函那双映着月华与自己倒影的眼睛,终于清晰地感觉到——


    那颗早已停止跳动数百年的心脏位置,传来一下尖锐而真实的刺痛,随即,是一种陌生而汹涌的、仿佛万物复苏般的悸动。


    为眼前这个清俊、脆弱、却又无比坚韧的人类,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便是这阵悸动,催生出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他收紧掌心,将那只温热的手更牢地握住,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将自己数百年的孤寂、怀疑与刚刚萌芽的、笨拙的期盼,一并传递过去。


    他俯身,靠近肖睿函的耳畔,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不容置疑的决绝:


    “相信我。”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在水面投下两道几乎相贴的影子。万籁俱寂,唯有那无声的情感,在鬼王冰冷的心湖上,漾开了第一圈,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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