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烟成了安宇浔与布莱恩沟通的唯一理由。
手机的使用模式变得固定。
布莱恩偶尔会发来信息,通常是工作间隙:
B:What are you doing?(在做什么?)
安宇浔几乎从不回复。他可能正对着窗户发呆,或者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
只有两种情况下,他会主动联系。
一种是烟盒见底时。
L:烟。
只有一个字,连“没了”都省略,直接又生硬。
另一种,是当那种被圈养到无所事事的空虚到难以忍受时。
L:无聊。
同样是简短的中文。
布莱恩对这两种信息的处理方式截然不同。
但他对于“烟”这个字,他的回应总是延迟而迂回。
L:烟。(上午10:23)
B:I saw a new book of landscapes in the store. Mountains with snow.(我在书店看到一本新的风景画册。有雪山的。)(下午2:15)
他避而不谈烟,转而描述其他东西,试图转移注意力。
安宇浔自然不会回复这种无关的信息。
直到晚上布莱恩回家,他手里拿着的可能不是烟,而是一本厚重的,印刷精美的阿尔卑斯山图册,或者一盒散发着甜蜜香气的手工巧克力。
安宇浔感到失望和不爽。
他会将东西放在安宇浔面前,语气平淡地用英语说:“For you.”(给你的。)
他看着那些东西,眼神里没有惊喜,只有更深的烦躁。他要的不是这些。他会别开脸,甚至用手推开那本画册,用中文低骂:“谁要这个…我要烟…”
布莱恩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也不强迫。他会收起画册或巧克力。
一次失败的尝试。
烟,可能会在第二天,或者更晚的时候,才被他仿佛不经意地带回来。
而对于“无聊”这个词,布莱恩似乎更愿意“上钩”。
L:无聊。(下午3:41)
B:There''s a documentary about deep sea creatures on TV tonight. Strange shapes.(今晚电视上有部关于深海生物的纪录片。形状很奇特。)(下午3:50)
他会试图提供一些他认为是“有益”或“有趣”的替代方案。
有时,如果他下班早,甚至会直接带安宇浔出门,不是去超市,而是去书店,让他自己挑选几本书。
或者去安静的河边散步,尽管范围严格受限,链子在裤脚下若隐若现。
一次,在安宇浔连续两天发出“无聊”后,布莱恩带回来了一个包装盒。
里面不是书,也不是巧克力,更不是烟。而是一套品质极佳的素描本和一套各种硬度的铅笔。
“You can draw.”(你可以画画。)布莱恩将东西递给他,语气里甚至带着引导意味,“Whatever you see.”(画你看到的任何东西。)
安宇浔看着那些洁白的纸和排列整齐的铅笔,愣住了。
他似乎没理解布莱恩的意图,或者理解了,但觉得荒谬。他沉默地接过,随手放在茶几角落,再也没有碰过。
布莱恩看着那被冷落的画具,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下一次安宇浔再说“无聊”时,他不再主动提供选择,而是直接带他出去散步。
聊天记录里,布莱恩的回复始终围绕着试图用他认为“健康”、“积极”的事物来替代香烟和排解无聊。
他带回礼物,提出建议,安排活动。而安宇浔的回应,除了那两个关键词,便是长久的沉默和已读不回。
这种单方面的努力,与安宇浔固执地重复地索取那一点点尼古丁慰藉的行为,形成了可悲的对比。
布莱恩没有明令禁止抽烟,但他用延迟用替代品,用各种分散注意力的方式,明确表达着他的不赞同和希望他戒断的想法。
——
当安宇浔再次发出“无聊”的信息时,回应他的是更长时间的沉默,或者干脆是下班后直接将他禁锢在身边,无论是看书还是处理邮件,都必须待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用无形的压迫感来对抗他那无处安放的“无聊”。
这种惩罚性的“陪伴”比独自一人更加难熬。安宇浔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摆在主人手边的装饰品,连沉默都成了被监视的一部分。
终于,在一次布莱恩强制他坐在书房沙发里,安宇浔内心的某种东西达到了临界点。
他拿起手机,这次没有发送简单的词语,而是点开了翻译软件。一个词一个词地用中文输入,然后播放出机械的英语:
「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冰冷的电子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突兀。
布莱恩翻动书页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仿佛没有听见。
安宇浔等待了片刻,没有等到回应。他抿了抿唇,继续输入,语气带着颤抖:
「我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我为什么不能回家?」
「为什么我连烟都不能抽?」
一个个问题,通过毫无感情的翻译器,被抛向那个金发的男人。这不再是简单的索求。
布莱恩终于缓缓合上了手中的文献。他抬起眼,看向安宇浔,那里面没有解答疑问的耐心。
他听懂了,并且,很不悦。
他没有拿起翻译器,而是直接用英语,声音低沉而清晰:
“It doesn''t matter.”(这不重要。)
“Here is your place.”(这里就是你的位置。)
“No home but here.”(没有别的家,只有这里。)
安宇浔看着他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执拗地再次输入,这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
「我要回家!我要抽烟!」
布莱恩的嘴角绷紧了一瞬。
他站起身,走到安宇浔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压迫性的阴影。
他依旧没有使用翻译器,而是俯视着他,用英语一字一顿地,缓慢而充满威胁地说道:
“No more. No smoke. No out.”(不再有了。没有烟。没有外出。)
他盯着安宇浔骤然缩紧的瞳孔,补充了最后一句:“If you ask again.”(如果你再问的话。)
安宇浔听懂了个别单词,结合他的眼神,明白了其中的威胁。
就在这时,布莱恩的目光锐利地落在了安宇浔的左手上。
那里空空如也。
那枚被他强行戴上去的铂金钻戒,不见了。
布莱恩的眼神变得骇人。他之前就注意到安宇浔会无意识地转动那枚戒指,偶尔也会在他不注意时摘下,但很快又会在他的注视下不情愿地戴回去。
但像现在这样,在如此对峙的时刻,公然让它消失,意义截然不同。
“Where is it?”(它在哪儿?)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
安宇浔被他骤然变化的语气吓得一颤,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他反应过来,脸上闪过慌乱,但又被破罐破摔的倔强取代。
他扭过头,不回答。
布莱恩不再询问。他直接伸手,动作粗暴,开始搜查安宇浔的身上。口袋,裤腿,沙发的缝隙……
最终,他在沙发坐垫与扶手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摸到了那枚冰凉的戒指。
他将戒指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着他的皮肤。他低头看着蜷缩在沙发上,因为他的搜查而微微发抖,却依旧梗着脖子的安宇浔,眼神阴沉得可怕。
“You don''t get to take it off.”(你没有资格摘下它。)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甚至懒得考虑对方是否能听懂。
他抓住安宇浔的左手手腕,力道大得让安宇浔痛哼出声。
然后,他强行掰开他的手指,将那枚戒指,以一种近乎惩戒的力度,重新套回了他的无名指,仿佛要将它烙进他的骨头里。
“Never.”(永远不许。)他盯着安宇浔因为疼痛和恐惧而泛出水光的眼睛,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手,转身走回书桌,拿起车钥匙和外套,看也没看安宇浔一眼,径直离开了公寓。
巨大的关门声在房间里回荡。
安宇浔独自瘫在沙发上,左手无名指被戒指箍得生疼,那疼痛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布莱恩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你的过去不重要,你的意愿也不重要。
——
布莱恩并没有去任何地方。他坐进车里,引擎发动,却只是停在公寓楼下昏暗的街灯影子里。
“我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我为什么不能回家?”
翻译器那毫无波澜的电子音,此刻却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口,仿佛那无形的束缚让他窒息。
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那里扔着之前安宇浔抽完的、同一个品牌的空烟盒。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拿过那个空盒,从里面摸索出一支被遗忘的烟。
他从不抽烟,厌恶一切失去控制的感觉。
但此刻,他看着那支细长的白色烟卷,像是看到了那个青年苍白指尖夹着它时,那片刻的、脱离他掌控的恍惚神情。
他找出车里的点烟器——这辆车配备了这个他从未使用过的功能。点燃。
第一口吸入得有些猛,他皱着眉。
第二口,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再被缓缓吐出。
就是这样吗?这就是他固执地一次次用那种空洞又执拗的眼神索要的东西?
布莱恩蓝色的眼眸在烟雾中显得有些迷离。他靠在椅背上,任由指间的香烟静静燃烧。
放他走?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给他买一张机票,送他回他原本属于的地方。那个他口中不断重复的“家”。那里或许有等他的人,有他失去的记忆。
这个想法带来痛苦,也带来解脱。
解脱的是,他不必再面对那双充满质问的眼睛,不必再因为一枚戒指的摘戴而失控。
但那刺痛呢?
那刺痛源于哪里?
源于……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害怕失去?
他深吸一口烟,感受着尼古丁对神经的微弱侵蚀。
他想起安宇浔第一次在他面前点烟时,那笨拙又急切的样子。
想起他因为“无聊”而发出的信息,像被困小猫伸出爪子,徒劳地挠着紧闭的门。
他折断过他的脚踝,只为了让他学会“听话”。
可他掌控不了他那片空白的过去,掌控不了他内心深处对“家”和“自由”的渴望,甚至掌控不了那点对尼古丁的依赖。
香烟燃尽,烫到了指尖。
布莱恩猛地松开手,将烟蒂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
车内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味,令他作呕。
这味道提醒着他刚才的失态,提醒着他被那个青年影响得有多深。
放他走?
不。
这个结论几乎是瞬间得出的。
他不能放手。
不只是因为爱。
他拿出手机,无视了屏幕上可能存在安宇浔发来的新信息,尽管他知道大概率也不会有。
他打开了航空公司的网站,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搜索着前往中国的航班信息,甚至选定了日期,填好了乘客信息——
页面跳转到支付界面。
布莱恩的手指悬在“确认支付”按钮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一辆车驶过,车灯的光芒短暂地扫过他的脸,照亮了他眼中挣扎的痕迹。
最终,他关闭了网页,清空了所有搜索记录。
他发动汽车,驶离了原地。他没有回公寓,而是去了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高端超市。
他再次站在了烟草柜台前,指向了最上方那个熟悉的、昂贵的品牌。
“One.”(一盒。)他对店员说。
拿着那盒新买的烟,布莱恩回到车上。他看着副驾驶座上那个空烟盒,将新的这盒放在了旁边。
然后,他调转方向,朝着公寓驶去。
他不会放他走。
但他或许……可以允许那点尼古丁的慰藉存在,给予和剥夺的喘息。
这念头让他感到扭曲的平静。
公寓的灯光就在前方,那个失去过去,被他囚于现在的人,还在里面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