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宇浔像一株被移植到陌生花盆里的植物,在布莱恩医生为他划定的范围内,懵懂地适应着新的“生长环境”。
布莱恩医生的“照料”是细致且有条不紊的。他确保安宇浔衣着整洁,三餐规律,甚至开始尝试教他一些最基本的生活词汇,用的是那种教导幼儿的、缓慢而清晰的语调。
安宇浔学得很慢,常常是布莱恩重复十几遍,他才可能模糊地模仿出一个音节,眼神里依旧是那片茫然的空白。
但布莱恩出奇地有耐心。
——
安宇浔被布莱恩医生带回公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的身体逐渐康复,但记忆的闸门依旧紧紧关闭,心智停留在一种混沌而依赖的状态。
一个问题逐渐浮现——他该如何称呼这个占据了他客房、跟随着他出入医院的青年?
总不能一直用“他”或者沉默的手势来指代。在医院,当同事或护士投来好奇的目光时,布莱恩只能用“我的病人”来含糊带过,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一天晚上,布莱恩坐在书桌前,目光掠过正在客厅地毯上笨拙地摆弄彩色积木的安宇浔。
暖色的灯光勾勒出青年安静的侧影,他试图将一块拱形积木搭在柱子上,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但他没有烦躁,只是偏着头,空洞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
布莱恩放下手中的笔。是时候了。
他起身,走到安宇浔身边,蹲了下来。他的靠近让安宇浔停下了动作,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布莱恩拿起一块白色的方形积木,递到安宇浔面前,然后用清晰而缓慢的语调,念出一个词:“Lucien。”
安宇浔眨了眨眼,没有反应,只是看着那块积木,又看看布莱恩。
布莱恩极有耐心,他放下白色积木,又拿起一块蓝色的,再次重复:“Lucien。”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安宇浔的胸口。
安宇浔顺着他的动作,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又抬起头,眼中依旧是那片迷雾。
他似乎无法理解这个音节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布莱恩没有气馁。他重复了这个过程好几次,用不同的物品,配合着手势和那个名字——“Lucien”。他选择这个名字,并非出于任何深刻的含义,只是觉得它听起来简洁,顺耳。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重复后,当布莱恩再次说出“Lucien”并指向他时,安宇浔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个极其模糊、几乎听不清的气音。
布莱恩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亮光。他再次指向他:“Lucien。”
安宇浔看着他,似乎在努力调动脑海里那片空白区域的某些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笨拙地模仿道:“Lu…ci…en…”声音细小,磕绊,却是一个清晰的模仿。
“Yes. Lucien.”布莱恩肯定道,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伸出手,像奖励一个完成指令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安宇浔的头顶。
安宇浔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他似乎隐约明白,这个音节,从此以后,就是他在这位金发医生这里的代号。
从那天起,“Lucien”成了安宇浔在这个新环境里的名字。布莱恩医生在需要时这样称呼他,医院的同事和护士们也知道了布莱恩医生暂时照料的这位失忆病人叫“Lucien”。社工的记录上,也写下了这个临时名字。
安宇浔——不,现在是卢西恩(Lucien)——对这个名字的反应依旧迟钝,但渐渐地,当布莱恩呼唤“Lucien”时,他会抬起头,或者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声音的来源。
他抹去了他的过去,现在,又赋予了他一个新的标识。这个名为“卢西恩”的空白存在,在他的认知里,与他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牢固。
除了医院和公寓,布莱恩医生开始偶尔带他外出,去一些他认为“安全”且“适宜”的地方。
比如,城市边缘一个开阔的、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与远山的风光台。
第一次站在高处,迎着微冷的山风,安宇浔显得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往布莱恩身边靠了靠,手指轻轻抓住了布莱恩外套的衣角。
布莱恩没有推开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他抓着。
“看,那是城市。”布莱恩用简单的词语配合手势,试图向他解释。
安宇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底映入了下方如同模型般铺陈开的建筑、街道和蜿蜒的河流。
他没有表现出惊喜或赞叹,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努力理解这片庞大景象的意义。
风吹乱了他柔软的黑发,他抬起手,笨拙地想将头发拨开,动作稚气得像个小孩子。
他伸出手,帮他把头发理顺。指尖触碰到对方微凉的头皮时,安宇浔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只是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布莱恩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
他带着安宇浔去了几次,安宇浔似乎渐渐习惯了那里,虽然依旧沉默,但不再像最初那样紧张。
只是偶尔会自己趴在栏杆上,呆呆地看着天空流云,或者下方移动如蚁的车辆,一看就是很久。
布莱恩有时会在他身后观察他。
这个失去记忆的青年,像一张白纸,而他现在拥有在这张白纸上描绘的绝对权力。
然而,白纸并非完全属于他,它也可能被意外的色彩沾染。
一个周末的下午,布莱恩带安宇浔去了一家以安静和书籍丰富著称的咖啡馆,允许他挑选一本图画书看。
安宇浔抱着一本厚厚的自然图鉴,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
这时,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女孩端着咖啡路过,不小心被地毯绊了一下,手中的咖啡杯倾斜,几滴深色的液体溅了出来,险些洒在安宇浔的书上。
“Oh! I''m so sorry!”女孩连忙道歉,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安宇浔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
布莱恩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却见那女孩已经蹲下身,掏出纸巾,试图擦拭溅到安宇浔桌角和书本封面上那微不足道的污渍。
她有着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充满了活力。
“It''s okay... No problem?”女孩尝试着用简单的英语沟通,见安宇浔一脸茫然,她眨了眨眼,似乎觉得很有趣,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无反应而尴尬。
安宇浔看着她灿烂的笑容,看着她毫不设防的友善,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他眨了眨眼,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布莱恩有些意外的动作——他学着女孩刚才的样子,也对她露出了一个生涩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但那确实是一个回应。
女孩更开心了,她指了指自己:“Lia.”然后又指了指安宇浔,投去询问的目光。
安宇浔当然无法回答。布莱恩适时地介入,用英语简短地解释了一句:“他暂时无法交流。”
莉娅(Lia)理解地点点头,并没有纠缠,只是又对安宇浔笑了笑,说了句“Nice to meet you!”便抱着咖啡离开了。
这个小插曲似乎很快就过去了。但布莱恩注意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安宇浔翻书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偶尔会飘向莉娅刚才离开的方向。
几天后,布莱恩带安宇浔去超市,竟然又偶遇了莉娅。
她推着购物车,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这次,她显然做了准备,拿出手机,打开了翻译软件,将屏幕凑到安宇浔面前。
屏幕上显示着本地语言和中文的对照:“你好,我叫莉娅。你喜欢吃苹果吗?”机械的电子音读了出来。
安宇浔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方块字,又看看莉娅期待的脸。他似乎对文字有某种潜意识的反应。
他伸出手指,碰了碰屏幕上那个图片。
莉娅笑了起来,又从购物车里拿出一个真实的苹果递给他。安宇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布莱恩。
布莱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安宇浔这才接过苹果,捧在手里,低头看着,然后又抬起头,对着莉娅,再次露出了那个生涩却真实的笑容。
布莱恩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他应该感到欣慰,安宇浔开始对外界产生反应,哪怕是如此微小的互动。这符合“康复”的预期。
但心底深处不悦的情绪,如同细微的冰刺,悄然扎了一下。
这个叫莉娅的女孩,像一阵不受控制的风,吹进了他精心维持的、安静有序的世界。
而她带来的,不仅仅是简单的友善,更是一种可能性——一种让安宇浔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的可能性。
他看着安宇浔捧着苹果,对着莉娅露出懵懂却真切的笑容,那笑容,比他面对自己时那种依赖性的顺从,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布莱恩医生的指尖,在购物车的金属扶手上,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
布莱恩医生下意识地减少了一些非必要的外出,尤其是去那家咖啡馆和附近超市的频率。
他给安宇浔买来了更多的图画书和简单的拼图,试图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留在公寓这个可控的环境里。
布莱恩注意到,安宇浔有时会长时间地望着窗外,看着楼下街道上往来的人流和车辆。
布莱恩将这一切归因于“康复过程中的正常好奇心”,并用更长时间的“陪伴”来填补安宇浔可能产生的“空白”。
但这种脆弱的平衡,在一个布莱恩需要临时回医院处理紧急手术的下午,被打破了。
布莱恩离开前,像往常一样,将安宇浔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给了他一本新的图画书,并反复确认了门窗锁好。
他估算手术时间不会太长,足够在安宇浔产生不安前赶回来。
手术比预想中复杂,耽误了将近一个小时。当布莱恩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回到公寓,打开门,习惯性地看向沙发时,他的心脏猛地一沉——
沙发上空无一人。那本崭新的图画书掉落在地毯上,摊开着。
“Lucien?”
布莱恩的声音在空旷的公寓里响起,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没有回应。
他快步走进客厅,环顾四周,客房、厨房、浴室……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阳台的门锁着。一种冰冷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检查了大门,锁是完好的,他是用钥匙打开的。窗户也都紧闭着。
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各种糟糕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他恢复记忆自己离开了?被人发现了带走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布莱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首先检查了公寓内的监控。
回放显示,在他离开后大约四十分钟,安宇浔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茫然地踱步,然后,他停留在了玄关处,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伸出手,竟然模仿着布莱恩平时的动作,拧动了门把手。
门,被他从里面打开了。他迟疑地站在门口,探头向外望了望,然后,下定了某种决心,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监控记录到此为止。
他自己出去的。
布莱恩的心沉到了谷底。一个失忆的、几乎无法沟通的人,独自跑到了这座陌生城市的街头!会发生什么?他不敢细想。
恐慌迅速转化为行动。他立刻拿起手机,几乎要按下报警号码,但指尖在最后一个数字前顿住了。
报警?如何向警方解释一个身份不明、失忆的东方青年出现在自己家里?这会引来无穷无尽的调查和麻烦,甚至可能触及他模糊职业与私人界限的行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报警的冲动。
他冲出公寓,沿着楼道、楼梯间一路寻找,没有任何踪迹。
他跑到街上,在附近几条街道来回搜寻,询问路人,但都一无所获。
他会去哪里?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那家咖啡馆!那个叫莉娅的女孩!
布莱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朝着咖啡馆的方向跑去。
他的步伐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与他平时冷静自持的形象判若两人。
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咖啡馆,猛地推开玻璃门,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室内时,他悬着的心猛地落下。
在靠窗的那个他们常坐的位置上,安宇浔正安静地坐着,面前放着一杯似乎是莉娅给他点的牛奶。
而莉娅就坐在他对面,正拿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翻译软件的界面,她笑着,在对安宇浔说着什么。
安宇浔虽然没有笑容,但眼神专注地看着屏幕,偶尔会抬起眼看看莉娅,那神情是布莱恩从未见过的。
布莱恩站在门口,胸膛微微起伏,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剧烈的情感——是找到人的如释重负,是失控带来的余悸,但更多的,是被侵犯领地般的怒意,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然后迈步走了过去。
他的身影挡住了光线,安宇浔和莉娅同时抬起头。
莉娅看到布莱恩,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布莱恩医生!你来了!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他一个人好像迷路的样子,就带他来这里了……”
安宇浔看到布莱恩,那双刚刚还带着一丝专注的眼睛,瞬间又恢复了平日的茫然。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住了自己的衣角。
布莱恩的目光落在安宇浔身上,没有立刻说话。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沉重的压力。他没有看莉娅,只是对着安宇浔,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缓慢地说道:
“我们回家。”
安宇浔听不懂,但他默默地站了起来,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乖乖地走到了布莱恩身边。
他把账单付完后才将目光转向莉娅,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有礼:“谢谢你照顾他。他需要回去了。”
他不再多言,伸手轻轻握住了安宇浔的手腕,牵着他离开了咖啡馆。
莉娅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回公寓的路上,两人沉默无言。布莱恩走得很快,安宇浔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直到进了公寓门,布莱恩松开手,关上房门,落锁。
他转过身,看着站在玄关处、低着头不敢看他的安宇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一个人出去。”
安宇浔依旧低着头,没有反应,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