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万里烟尘昏戍楼
明月盈最近成了府里的香饽饽。这不刚开院门,独孤府大夫人郭氏就端了一碗甜汤迎了上来。后面跟着独孤族大大小小的一群妇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些房产、地契、珠宝、古董、貂皮之类的。
“常捷媳妇,听说你有路子能换来金子。”郭夫人笑得尴尬,吞吞吐吐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倒是正受宠的季小娘没什么废话,开门见山地问明月盈。
“没有!小娘你听谁说的?我一个新妇,刚嫁进来才几天,哪有那个本事?!”明月连忙否认。
“唉,不急,不急。咱们喝点甜汤慢慢说。”郭夫人轻轻柔柔地拉着明月盈的手一起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不瞒你说,咱们家最近遇上事了。这事和你公公有关,不是随便就能解决得了的。大家……总要早作打算。虽说你刚嫁进来没几日,但总归是独孤家的媳妇。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总是要互相帮助才对。”
“而且这都是干净的钱,来路是清清白白,我们当初买它们也是花了大价钱。要不是着急,真不忍心贱卖了。咱正正经经地拿它换点金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总归也要出一份力!”郭夫人又说,周围其他人纷纷应和。
“各位夫人们,我知道你们手上的都是好物件。可如今兵荒马乱的,金子过一天一个价,涨得厉害。市面上房契、地契、古董、珠宝都跌到了之前市价的五成,而且还是有价无市,没有人收!我们又这么着急卖,能换来三成就算不错了。我也没有办法,世道如此。”明月盈对众人解释道。
“你有办法,你肯定有办法。大家谁不知道,你啊上头有人。有李寿李大人罩着,干什么都方便。”季小娘又说道,“不过我也清楚你们年轻人,不是嘴笨,就是脸皮薄。你要是不好意思,你带我去,我去和李大人说道说道。”
“什么勾栏习气!轮到你当家做主了?”大夫人郭氏终于忍不住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她马上就闭了嘴,“我们老爷只是没有消息,又不是没了。你用不着火急火燎地找下家。”
“天可怜见!你就仗着入府早,孩子多欺负人。我这也是为大家好……你整日介关在屋里念佛号,哪里知道外面的艰难!”季小娘说着说着眼泪汪汪就要哭起来。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二夫人崔氏说,“盈盈,要不你六百里加急,写封信回洛阳,请亲家们帮帮忙。”崔氏是燕云的生母——说起清河崔家,那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豪族。自独孤父女失去消息,她是最着急的一个,日日都要往清河寄三封信,请娘家子弟帮忙打探消息。
“对,对,对。崔妹子说得有理!”郭夫人说道,“我们都是北镇的人。一大群子穷亲戚。能问的都已经问过了,但谁都吃不动这么大的家私,真的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我的族亲也……”明月盈抬头看着这一群人殷切的表情,似乎她是她们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自己说什么她们都不会信的,她们只会相信她们愿意相信的。如果今天不给一点念想,只怕是会日复一日缠着自己,到时候她就更难施展了。
“那行吧。我写封信回家。不过,你们也不要报太大希望。有机会自己能卖一点是一点。”
“理解,理解。毕竟我自己也没有办法。”郭夫人松了一口气。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崔夫人一边说一边取出纸笔,“燕云在的时候,你和她就要好。看在燕云的份上,你也要帮帮忙。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沦落再外面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我谁都不怨,就怨我自己生了这么个冤家,那孽障要是有你一半乖巧听话……唉!”
独孤常捷在里屋将刚才的情况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很是恼火,但同时更多的是无奈——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谁都清楚,他不能去要求一群妇孺,要恨只能恨自己太不顶事,不能代父亲撑起这个家。
“要是我的娘亲还在就好了,她肯定有办法。”独孤常捷重重地叹了口气,悲极却笑,“盈盈,你……也准备走吗?”
“走?去哪?”明月盈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独孤常捷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们洛阳有一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已经嫁给你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可是,独孤家眼看就要败了。你在这里没有好处。”常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泪光闪烁,虽然对外他一直都没有承认这个事实。
“那我们也要救救看。”
“哼。怎么救?”独孤常捷问,“以前权贵和我们交好,看的都是父亲的面子。如今独孤失势,谁还会来我们家走动?”
“不去问问怎么知道呢?”
“问也是白问。世人莫不是趋炎附势的。”独孤脸一横,许是这几日的世态炎凉将他伤了个透。
“你先不要这么悲观。凡是都是有好就有坏,有坏就有好。我就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但是患难才会现真情。”明月盈说,“有些人本来就是过客,要走就不必留,让他们走吧!”
“可是……”
“我们年纪轻,论世故论成熟还远远不够。不过,我想崔夫人也是不想家散的,她应该有主意!”
第二日,独孤府二夫人崔氏立冬要办寿宴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北镇里有头有脸的家庭都收到了来自独孤府的请柬,邀请他们的女眷去做客。有的人收到请柬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有些人不打算去但也将寿礼预备了,只有少数几个独孤的旧相识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其实,大部分的人都在观望,也许是在等待一个坚决不去或不得不去的理由。
“谁?!”明月盈交代完六百里加急的信件后,在宇文芳芳那里喝起了茶。
“冯。小。怜。”宇文芳芳想可能是马队里太嘈杂,他们两夫妻没听清,就加重语气又说了一边。
“冯小怜是谁?”明月问。
“城里那个风头正盛的歌姬。可难请了。”常捷说道,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
“你也认识?!”明月盈回头看了看常捷似是警告。
“听说!只是听说!”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就没有听说过!”
“我怎么知道谁说的?话自己飘到耳朵里的!人的耳朵又不像嘴巴眼睛,想开就开,想闭就闭。”常捷说,“哎呀,明月你不要跑题。这不是重点。”
“小怜,她也是个性情中人。来不来是要看她心情的。不过你们放心,我去请,她一定来。到时候只怕听戏的人太多,独孤府都要坐不下。”宇文芳芳道,
“而且,你们不是要换金子么?这事也可以找她帮帮忙。这丫头,别看表面我见犹怜的,实际硬实得很。我这马队里,还有她一半股份呢。”
立冬那日,沃野竟然下起了雪。燕云站在都护府衙的廊下,看雪花落在青瓦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远处传来戍卒的号角声,那是和武川不一样的旋律,调子雄浑沉厚,虽然听了几个月却仍让她觉得陌生。今日是她母亲的生辰,院里只有她和几个老仆,炉子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她孤单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她想起去年此时,在武川的家中,母亲还在为她绣御寒的锦帕,她和兄长们在庭院里打雪仗,父亲则在书房里为母亲写楹联,墨香混着梅香,满院都是暖意。
如今梅香没了,墨香也淡了。燕云从怀中摸出那方锦帕,贴在冰凉的脸颊上。锦帕上的温度,像是还残留着家乡的暖意,可窗外的朔风,却一遍遍提醒她,这里是沃野,是宇文概的天下,是她和父亲不得不妥协的他乡。
雪越下越大,将远处的街巷、近处的屋檐都盖得一片洁白,仿佛要将所有往事都掩埋。燕云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觉得,这茫茫天地间,竟没有一处能容下她的孤独——就像父亲藏起的任命,就像她不敢言说的思念,都只能在这朔风里,悄悄沉淀,再悄悄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