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朔风吹叶雁门秋
暮秋的雁门关外,风裹着沙砾打在独孤燕云的帷帽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她掀起帽上的白纱,望见父亲直直地勒住缰绳,青灰色的官袍在风中摇曳。独孤行往日里总是挺直的脊背,此刻竟微微弓着,像被沃野镇厚重的城墙压去了几分意气。
“到了。”
独孤一行在城门前停稳。这里没有迎接的仪仗,也没有传说中的兵荒马乱。几个裹着粗布木甲的兵卒拿着长长的红缨枪,兢兢业业地盘问着来往的路人。他们的腰间,悬着的不是吐尔斤的龙纹刀,而是铸着“宇文”二字的铁剑。独孤行的心沉了沉,想起了那天夜里在大将军府,那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委任状。
进城的第一夜,独孤行在客栈沉思了一个晚上。燕云眯着惺忪的睡眼,看见烛火将父亲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靴底蹭过地板的声响,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终于天快亮时,她听见父亲低低地叹了口气,然后把那张委任状夹进书里,放在了行李的最深处。
第二日清晨,独孤行换上了一身素色的常服,再没提过关于大将军府一句,只叫人将带来行李仔细收好“先规整着,往后再说”。
燕云开始跟着父亲在沃野的街巷间闲逛。店铺里挂着的幌子大多换了新的,城内的府衙外面雕刻着宇文氏的图腾。
她在一家旧书铺里看见一本残破的《魏律》,书页被虫蛀得满是孔洞,掌柜的见她翻看,连忙摆手:“姑娘别碰这个,如今这书……不兴看了。”
独孤行本来已经走远,却又回头拿起那本《魏律》良久直到指尖泛白,但最终还是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转身时,听见掌柜和隔壁的老板在身后小声说:“听说昨日那个弃城跑了的周副都护,昨儿都去宇文大将军府递了拜帖。不知道另一个副都护躲在哪里?”
“我听说剩下的那个副都护是吐尔斤的亲信,还躲呢?八成是死了。死了还利索些。若活着,在这沃野镇哪里还有他待的地方?!”
“那他也可以回去,再找吐尔斤弄个官当当嘛。”
“回去就是个死!谁会用打了败仗的人。即使有,也不可能是吐尔斤,他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人。再说,我看宇文概就挺好,其他人坐上了都护的交椅,哪个不是先刮老百姓一层皮,可他一上来就免了我们一半的赋税……”掌柜的看独孤行似乎在听他们聊天,赶紧示意对方闭嘴,“客官,有什么想买的?随便挑,随便看哈。”
“燕云。”
“什么?”独孤燕云正在思索几个掌柜的话,听到父亲的叫唤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你在这儿挑几本书。然后就和小武他们回客栈吧。我去集市上买点葡萄酒。天黑之前回来。你们不用等我。”
燕云一脸蒙圈,她,挑书?挑刀枪才差不多!不过,父亲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命中克书的德行。
不就是想甩掉我吗?不去就不去吧,本小姐正好自己逛逛!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都护府还是那个都护府,里面的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正印证了那句老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独孤郎,你怎么在这里?”宇文概听到亲卫通报,说来了一个武川旧友,不禁感到十分好奇,到了大堂这才知道是独孤行来了。
“宇文兄啊,宇文兄,你这通身的气派,竟叫我不敢相认了。”独孤行说道,“哦不不不,看我这死脑子,现在应该管你叫宇文大将军才对。”
“说笑。说笑。你我是自幼相识的兄弟,你叫我什么我都认。之前贺拔公让我来沃野调度粮草,无意之中赶上了这场哗变。我也只顾平乱,不知怎的,就被人推到这个位置上。骑虎难下!非我所愿呐!”宇文概痛心疾首道,“现在好了,你来了。沃野的老百姓终于有救了。你切勿推辞,这一城主事非你莫属。而我也终于不用在这里,硬着头皮强撑了!”
“乱世之中,守土不易。但更难的是守住人心。你的本事和能力,我是素来敬服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我北镇旧部,早该聚在一起干些利国利民的实事。如今沃野的治绩有目共睹,无他,一是魏国洪福齐天、国祚绵长,二也皆因宇文兄强力坐镇、励精图治。这实乃天意啊,我独孤哪能逆天而为呢?”独孤行说。
“那你这是……”
“我?不过是又被小人摆布一道罢。”
“独孤兄,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何必屈居人下,热脸贴冷屁股呢?”宇文概说,“沃野重建,正是用人之际。以独孤之才,定能有所作为。兄要是不嫌弃,就留在这儿吧。你我二人正好有个照应。只要有我宇文一口饭吃,定然不会让独孤饿肚子。”
“但是我妻儿老小还在武川。恐不能如愿。”
“唉……实不相瞒,我儿亦在吐尔斤那里,是生是死难以预料。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有舍弃小家,才能成就大家。”
眼前之人已经拥有了几分运筹帷幄的沉稳,独孤行看着看着,不禁想起了年少时两人对坐饮酒,共计天下,那时信誓旦旦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
初见少年拉满弓,不惧霜雪不惧风,可终究一纸唤醒英雄梦。原以为山一程水一程,人生何处不相逢。可终究同是天涯沦落,一别再见无期。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山海皆可平,难平是人心。即便是盛世洛阳三万里,莫不是写尽了异乡人的遗憾与可惜,只是背人不喊疼。不变的只有变化,有变化就难随其心。就像人字有两笔,一撇写的是前半生的执着,一捺写的是后半生的释怀。
那日父亲从宇文概的府邸回来时,带回了一坛西域葡萄酒。他叫燕云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给她也倒了一杯。酒液殷红,在银杯里晃出细碎的光。
“往后在沃野,言行要谨慎些。”父亲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窗外,那里的胡杨,树叶多数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咱们是来讨生活的,不是来争长短的。”
燕云低头抿了口酒,酒气辛辣,呛得她眼眶发热,却不敢咳出声——她知道父亲这话里的无奈,就像他藏行李里的那份委任状,应该再也没机会亮出来了。
从此以后沃野都护府上多了一位叫做白羽的别将。相传这个白别将不仅有天人之姿,而且熟谙兵法,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军事将才。虽然深得宇文都护的信任,但是他做人却非常低调,沃野镇很少有人见过他。
而这个相传也很快被人们遗忘在角落里。如今北镇的起义越来越多了,这种事放在目前,一点也引不起大家的关注。很多附近的城池,可能上午还是龙腾图,下午就换了旗帜;还有很多的将帅,早上还在校场上指点江山,晚上就变成了刀下鬼。
“得道者多助之。沃野啊沃野,难道你才是我的证道之地?”
独孤行一走月余,全无消息。这个局势对李寿来说,忧喜参半。忧的是,独孤是他刚刚结交的新盟友,可没几天人就被吐尔斤弄走了,至今生死难料。就是说,第一步落子就陷入了死局——他知道吐尔斤会对他采取措施,只是想不到行动会这么决绝,这么快。
喜的是,独孤族实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领头人虽然走了,但留在武川的势力却还在。这股力量经过独孤信十年如一日的经营,实力不可小觑。有独孤行在的时候,这些人直接听命于他,间接听命于李寿。独孤行一走,群龙无首,李寿立马有了队伍的实际控制权。这支队伍以独孤常捷为代表,是李寿实打实的追随者——换句话说,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光杆子司令了;他和独孤家族有了更深一层的利益绑定。
独孤一族也明白,独孤行此去凶险无比。但沃野之行,不得不行。这一去他们将面临三种结果。
一、独孤行赢了。那最好不过,上上下下都有交代,独孤也成了沃野的主事之官,若有李寿在朝廷的保举,这正都护之职也如探囊取物,左右不过时间的问题。
二、独孤行死了。独孤家族失去了领头人,他的长子常捷虽然素质不错,但毕竟年幼,很多方面还懵懂无知,家族重创是必然的。
三、独孤行跑了,或者降了。这个对他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后果难以想象。虽然有正都护李寿的庇护,但这个庇护是暂时,不可靠的,吐尔斤像一只老虎能随时吞了他们,而且理由非常充分——叛国投敌。
人、财、物,一定要早作打算!
好在,最近狼烟四起,吐尔斤疲于招架应付,根本顾不上制裁他们。当然,之前他答应独孤行,给调派的粮食和军队也就成了一个屁。
这仗怎么打?怎么能赢?
上天保佑我独孤氏。此刻没有消息,反倒是最好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