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忱走了,带着一身冷硬与那枚未被接纳的玉佩,回到了属于他的波谲云诡的长安。
百丈山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瀑布依旧轰鸣,山花自开自落,灵禽悠哉啼鸣。但百色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依旧打坐、采药、凝望瀑布,可那道青灰色的、挺拔而孤寂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他谈论天下时眼中的光,他递出玉佩时指尖的微颤,他转身离去时背影的决绝……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百丈容皓来得更勤了,时常带些人间的精巧玩意或是灵境的珍稀果品,话语间不再提李忱,只与她品茗论道,或是讲述狐族与灵境这些年来的变迁。他温润如玉,体贴入微,是这百丈山中最了解她、也陪伴她最久的人。若在以往,百色会感到安心。可如今,他越是如此,她心底那份无法回应的歉疚与莫名的烦躁便越深。
“阿色,你看这株‘梦魂花’,千年一开,能编织最美妙的梦境,忘却世间一切烦忧。”百丈容皓将一株流光溢彩的仙草递到她面前,眼神期待。
百色看着那能让人沉溺梦幻的花朵,却仿佛看到了李忱那双清醒而执着的眼睛。她轻轻推开,摇了摇头:“容皓哥哥,美梦虽好,终须醒来。我不想逃避。”
百丈容皓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恢复温润:“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重返长安的李忱,如同潜龙归海。
他利用百色点拨的“等待”与“看清棋局”之策,在武宗病重、朝局混乱的漩涡中,表现得愈发“庸懦”,甚至故意在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犯些小错,更坐实了“太叔不慧”的名声,极大地麻痹了权宦马元贽与宰相李德裕。
暗地里,他却通过忠诚的旧部与巧妙安插的眼线,如同蜘蛛织网,悄无声息地联络着对武宗暴政不满、对宦官专权痛恨的朝臣与藩镇势力。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逃亡的光王,而是悄然布网的棋手。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处理完密报,独对孤灯时,他总会拿出那枚羊脂白玉佩,细细摩挲。玉佩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百丈山的水汽与她身上那缕冷梅香。
“殊途……么?”他低语,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偏执的弧度,“朕偏要,殊途同归。”
他召来一名心腹暗卫,此人轻功卓绝,更擅潜行匿踪。李忱将一枚以特殊香料处理过、不易被寻常鸟雀察觉的细小玉简递给他,玉简上仅以暗语刻了四个字:“安,念,勿回。”
“想办法,送到百丈山,那位碧衣仙子手中。不必等她回复,送到即可。”李忱吩咐道,眼神幽深。他要知道,她是否真的能如此决绝地“勿回”。
暗卫领命而去。
数日后,百色在狐狸洞前的石桌上,发现了那枚突然出现的细小玉简。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但那玉质,那上面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气息,让她瞬间明白了来源。
“安,念,勿回。”
简短的四个字,却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再次搅乱了勉强维持的平静。他是在告诉她他安好,他在思念她,却又不让她回复?这霸道又带着一丝笨拙的试探,让她心头酸涩难言。
她握着玉简,在洞口站了许久,直到月色洒满山涧。
“他……还是不肯放手。”百丈容皓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无奈的叹息。他看到了那枚玉简。
因果业力,终究还是不能避免么?
百色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将玉简收起。“他只是……报个平安。”
“阿色,自欺欺人,不像你。”百丈容皓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着月亮,“帝王之心,深似海。他今日念你,或许只因你是他困顿时的慰藉。来日他坐拥江山,美女如云,你这山野精灵,又当如何自处?更何况,你身上的……”
他顿住,没有再说下去,但百色明白他未尽之语——她身上那纠缠数世的、靠近即死的宿命。
“我知道。”百色闭上眼,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我都知道。”
可知道,就能阻止心的偏向吗?
她第一次,对百丈容皓那无微不至的守护,感到了一丝窒息的束缚。
夜色深浓,百色独自坐在冰凉的玉石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上的瑶华项圈。李忱那枚带着体温的玉简仿佛还在袖中发烫,百丈容皓那句“自欺欺人,不像你”言犹在耳。心乱如麻,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瑶华项圈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温热感,那光芒流转,竟不似平日护主时的清冷,反而带着一丝仿佛追溯时光的朦胧。
百色眼前一花,神识仿佛被吸入项圈散发的光晕中,一段被岁月尘封、属于更早远年代的记忆,如同画卷般缓缓展开……
那是比李忱的第一世,还要久远得多的时光。狐族王庭尚在,百丈漈山灵气鼎盛,远非如今这般隐世模样。
小小的百色,那时还只是个刚能化形不久、顶着毛茸茸狐耳和一条蓬松尾巴的女童。她因“灾星”之名,虽被父王力保下来,却不得居住在昭阳宫核心区域,只被安置在一处偏僻却精致的别苑,由少数几个忠仆照料。
她总是独自一人。其他的狐族孩子被父母告诫,不许与她玩耍。她只能趴在别苑的篱笆墙上,眼巴巴地看着远处草地上,那些同龄的小狐狸们追逐嬉闹,练习着粗浅的法术,笑声银铃般洒满山坡。
那时,百丈容皓已是文相家那位举止有度、天赋出众的小公子,是孩子们的中心。而百丈漈灵,作为当时狐王(并非百色之父,乃是前一任)最宠爱的嫡公主,更是众星捧月,穿着一身明晃晃的锦绣小袍,像只骄傲又美丽的小孔雀。
一日,小百色看得入神,忍不住悄悄靠近了些。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小狐狸练习火球术失了准头,一团小小的、却足够灼热的火焰,直直地朝落单的小百色飞来。
她吓呆了,忘了躲闪,只会紧闭双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敏捷地挡在她面前,袖袍一挥,一道柔和的水盾挡住了那团火焰,发出“嗤”的轻响。
小百色怯生生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稚嫩却已见清俊轮廓的脸,是百丈容皓。他收回手,低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其他人常见的厌恶或恐惧,只有一丝好奇和……或许是怜悯。
“没事吧?”他声音清朗,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
小百色呆呆地摇头,心脏却砰砰直跳。这是第一次,有同龄人,还是如此耀眼的人,主动靠近她,保护她。
“容皓哥哥!”百丈漈灵像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不满地拉住百丈容皓的袖子,娇俏的小脸上满是戒备,她上下打量着小百色,尤其在她那与周围锦衣华服格格不入的朴素衣裙和明显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狐耳上停留片刻,撇了撇嘴,“你理她做什么?父王说了,她是不祥的,靠近她会倒霉的!”
小百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暖意瞬间冻结,她下意识地后退,想把那显眼的狐耳和尾巴藏起来,却无处可藏。
百丈容皓微微蹙眉,轻轻挣开百丈漈灵的手:“灵儿,不得无礼。她也是我们的族人。”他复又看向小百色,从袖中拿出一枚灵气盎然的、形似杜若花的白色灵玉,递给她,“这个送你。戴着它,寻常小法术伤不到你。”
那灵玉温润,散发着安定心神的气息。
小百色看着那枚灵玉,又看看百丈容皓温和的眼睛,再看看旁边虎视眈眈、满脸不高兴的百丈漈灵,她犹豫着,最终,对温暖和善意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灵玉的瞬间,百丈漈灵突然出手,一把将灵玉打落在地!
“不许给她!”小公主跺着脚,眼圈都红了,像是心爱的玩具要被抢走,“容皓哥哥是我的!你什么都别想抢走!灾星!”
灵玉落在草地上,沾染了尘土。
小百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地上那枚依旧漂亮、却仿佛蒙了尘的灵玉,再看着百丈漈灵那充满占有欲的眼神,和百丈容皓略显无奈却并未责备漈灵的神情,她明白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收回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破旧的衣角。她没有哭,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将自己缩成一团,然后转身,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她那冷清的别苑。
身后,似乎传来百丈容皓安抚百丈漈灵的声音,以及小公主破涕为笑的娇嗔。
从那以后,小百色再没有试图靠近过那群嬉闹的孩子。她学会了独自待在瀑布边,对着石头说话,跟着山间的风学习如何控制自己那身不由己、时而造福时而闯祸的灵力。
而百丈容皓,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真的一丝善意,他后来还是会偶尔避开众人,偷偷来看她,给她带些外面的小点心,教她认字,教她最基础的修炼法门。他成了她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只是,那枚掉落在尘土里的杜若花灵玉,和百丈漈灵那声“我的”、“灾星”,如同两根细小的刺,早已深深扎进了小百色的心底,伴随着她对百丈容皓那份混杂着感激、依赖与朦胧好感的复杂情愫,一起生长。
画面戛然而止。
百色猛地睁开眼,依旧坐在冰冷的石床上,瑶华项圈的光芒已恢复如常,只有那心悸的感觉久久不散。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命运的丝线就已经如此缠绕。
容皓哥哥予她温暖,也予她隐痛。
漈灵公主予她羞辱,也让她早早明白了“争夺”与“不属于”。
而如今……
李忱的出现,他那不顾一切的炽热,他那帝王身份的沉重,以及那纠缠三世、靠近即死的诅咒……仿佛是将她生命中所有最深刻、最矛盾的命题,再次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
前尘往事与今世困局交织,让她无所遁形。
夜色,更深了。
天际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一只通体青翠、神骏异常的鸟儿穿过瀑布水幕,精准地落在了百色肩头,鸟喙中衔着一卷以金线捆扎的细小绢帛。
这是狐族内部传递紧急信息的“青鸟”。
百色神色一凝,解下绢帛,迅速浏览。上面的内容让她脸色微变。
“怎么了?”百丈容皓问道。
百色将绢帛递给他,语气凝重:“族中密报,长安传来消息,武宗病势沉疴,恐就在这几日了。马元贽与李德裕矛盾已激化至不可调和,宫中禁军异动频繁……而且,有不明势力,似乎在暗中探查百丈山与他……”这个“他”,不言而喻。
百丈容皓看完,面色也沉了下来:“风暴将至。阿色,此时更应紧闭山门,远离是非。”
百色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长安的方向,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座巨大的、吃人的宫殿,看到了那个身处风暴中心、看似庸懦实则如履薄冰的身影。
他送来的“安”字,言犹在耳。
可这长安,何曾真正“安”过?
她攥紧了袖中的那枚小玉简,和脖颈上冰凉的瑶华项圈。
这一次,她还能如同前两世般,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