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容皓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潭水,激起的涟漪瞬间扰动了三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李忱的目光从百丈容皓身上,缓缓移回到百色脸上。他捕捉到了她在他与容皓对峙时,那一闪而过的紧张,以及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尖。原来,她并非全然不在意。这个发现,竟让他心中那点因被“驱逐”而生的郁结,奇异地散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
“灵境清净,自然不容俗物叨扰。”李忱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属于他骨子里的那份不容置喙的威仪,尽管他此刻衣衫陈旧,身处“客场”,“李忱在此养伤多日,承蒙仙子照料,感激不尽。如今伤愈,自当离去,不敢再扰仙子清修。”他对着百色,再次拱手,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他这番话,既回应了百丈容皓的指责,也全了百色的颜面,更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承恩知报”的位置上,让百丈容皓那带着敌意的“驱逐”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百色看着他清癯而坚定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他这般姿态,比她预想中任何激烈的质问或恳求,都更让她心弦震动。她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轻声道:“公子言重了。一路保重。”
疏离依旧,但那微微放缓的语调,听在李忱耳中,却如同天籁。他知道了,她并非毫无感觉。
“阿色,”百丈容皓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与提醒,“既然李公子去意已决,我们便送送吧。山中路险,莫要再出什么意外才好。”他刻意强调了“我们”和“意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李忱,带着警告。
李忱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有劳……阁下费心。”他刻意模糊了称呼,既不失礼,也维持了自己的身份感。
三人各怀心思,沿着出山的小径默默前行。百色走在最前,背影挺直而孤寂。李忱与百丈容皓落后几步,气氛冷凝。
“李公子,”百丈容皓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阿色心思纯净,不谙世事,更与凡尘俗世,尤其是帝王权术,格格不入。有些风景,看过便罢,强求,只会带来灾厄。”
李忱脚步未停,目视前方那抹碧影,同样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丝锐利:“阁下以何种身份,来告诫李某?是神还是……别的什么?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神色中已然换上了那股天子傲态,“只有神,可让我李忱后退。”
百丈容皓面色一沉,正要反驳,走在最前的百色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已到了山涧的出口。外面是寻常的山林,里面是灵气盎然的百丈秘境,一道无形的界限,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百色转过身,看向李忱:“至此,山外之路,公子请自行。”
暮色再次降临,如同他们初见的那天。霞光将她的脸颊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清冷的眸子,在看向他时,似乎有万千情绪涌动,最终却归于一片沉寂的决绝。
李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可能便是仙凡永隔。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百色,”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救命之恩,点拨之情,李忱铭记五内。他日若有机会……”
“没有他日。”百色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更像是在告诫自己,“你我殊途,各自安好,便是最好。”
李忱后面的话哽在喉间。他看着她又恢复了那副冰封雪裹般的模样,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或许是爱意,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忽然上前一步,不顾百丈容皓瞬间锐利的目光,更不顾亲卫惊愕的表情,在距离百色极近的地方停下。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清冽的冷梅香,近得能看清她因惊讶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他抬起手,并非触碰她,而是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枚贴身佩戴了多年、温润无比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造型古朴,上面仅用简练的刀工刻了几道云纹,却隐隐透着不凡的气韵。
“此佩随我多年,是德宗皇爷爷......不,我太爷爷传给我的。”他将玉佩递向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并非酬谢,亦非信物。只愿仙子……偶尔见此物,能记得,世间有一凡人,名唤李忱,曾于百丈山中,得遇仙踪,三生有幸。”
他的话语,他的举动,都大大超出了礼法规矩,更是对百色之前所有划清界限努力的直接挑战。
百色看着那枚递到眼前的玉佩,呼吸一滞。她能感受到玉佩上残留的、属于他的体温,也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炽热情感。前两世他临终前的模样在她眼前飞速闪过,心痛如绞。
不能接!接了,便是默许,便是牵扯,便是又一次悲剧的开端!
她应该像之前一样,冷冰冰地拒绝。
可是,她的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微微抬起了一寸。那枚玉佩,仿佛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百丈容皓在一旁,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袖中的手悄然捏了个诀,空气中灵压微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百色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与李忱的距离,也避开了那枚玉佩。
“公子厚意,百色心领。”她的声音冷得像山巅的积雪,“然山野之人,无需俗物牵念。此物,请公子收回。”
李忱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碧色的身影决绝地重新没入那片朦胧的山涧水汽之中,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百丈容皓冷冷地看了李忱一眼,那眼神带着胜利者的警告与鄙夷,随即也转身跟上百色,消失在秘境入口。
山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李忱衣衫猎猎作响。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被拒绝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亲卫小心翼翼地靠近:“主公……”
李忱没有回应。他望着百色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先前所有的温和、试探、乃至那一丝因情动而产生的迷茫,都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势在必得的锐利。
她越是想逃,他便越不能放手。
这世间,还没有他李忱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无论是万里江山,还是这缕捉摸不定的仙魂。
“走。”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冷硬。他转身,大步向着山外走去,背影挺直,如同出鞘的利剑,再无半分留恋。
而在那水汽弥漫的山涧之内,百色靠在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方才强行压制的情感和拒绝他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百丈容皓站在她身旁,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角那抹无法掩饰的湿意,心中又痛又怒。“阿色,你清醒一点!他是帝王!他的路是白骨与鲜血铺就的!你难道要重蹈……覆辙吗?”他险些说出“前两世”的字眼,硬生生忍住。
百色缓缓抬起头,望着银杏树金黄的叶片簌簌落下,如同她纷乱的心绪。
“我知道……”她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都知道……”
可是,心……它不听使唤。
一滴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沿着她光滑的脸颊,悄然滑落,没入衣襟,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