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百色》 第1章 百丈灾星 “陛下——”一众臣子匍匐长跪昭和殿,“此乃天降灾星,陛下三思啊——” 只见狐王端坐高台之上,一袭明黄夹银雪裘披肩,映得狐王百丈漈沛的面色更加无光,殿内人鱼长明灯烛光高照,将这个不平凡的长夜亮彻了整座百丈漈山。 良久,狐王长叹一口气,缓缓睁眼道: “诸位爱卿,莫非……是弄错了——” 殿内瞬间如搅乱了的狐窝般沸沸扬扬,为首一位白虬髯客示意安静,慢吞吞起身行礼: “陛下,臣等皆知陛下良慈仁厚,平日待黎民百姓亦如此,”那老臣又顿了顿,“更况是陛下唯一嫡长女,襁褓女婴,自是下不去手。” “可少司命灵巫卜算是断断不会出错的。” “而且,陛下都已得知,”那人似乎嘴中有难言之隐,作不得不言明之状,“公主降世,已然克死了王后,又令百丈漈山众灵草精怪死伤,伏尸百丈,血流成河。” “陛下,种种征兆,公主……不,此妖孽是万万留不得啊。” 狐王已然难立而言,王后怀胎十年,整宿整宿做梦,际象无一不指向为上界神灵降世,当为男胎,更亦继承大统。 自王后有喜以来,整座百丈漈山无一不在为这位天降神灵而迎喜。 此乃狐族吉兆,数千年来,唯一一次上界神灵降世诞落。 可谁承想,就在前夕,王后突发腹疼,天雷阵阵,昭阳宫尽是瘴气重重,靠近昭阳殿以及王后寝宫昭月殿方圆百里,所有灵禽精怪皆莫名而死,血流成河。 狐王大惊,却也无暇关照灵命。 只紧紧赶往昭月殿,不想就在一声狐狸崽子啼哭声后,天现血色,百丈漈山突发震动,疑是地雷,山石滚滚,瀑布洪水肆流。 “不好了不好了……”内人双手满是血迹从昭月殿跑出,“王后她……王后……”已然痛哭不能说话。 …… 百丈狐籍史载:“昭阳二百年,王后越氏诞公主百丈色儿,血崩至。时天雷阵阵,现血色,灭灵怪,震山石,现祸星。” “陛下,陛下——” 狐王百丈漈沛在臣子小声提醒下方回过神来,他拂袖拭掉眼角泪,“传少司命灵巫——” “孤百丈漈族乃上古涂山氏九尾神狐族支脉,本为神族后裔,”狐王厉正声色,“怎会有妖孽降族?” “回陛下,”一个半跪在地面上的白发老者,一身黑衣,刺狐点缀,脸庞犹如雕刻般冷峻,一双幽深至极的黑眸流转着捉摸不透的幽光,“少司命卦辞降诸,此乃天降灾星,实属数千年来百丈漈累积恶因而至,因果轮回,当是如此。” “哦?”陛下像是初闻此言,神色诧异,俊逸眉间尽是愁容,“可王后怀胎十年内,所做之梦无一不……” “本该是神灵降世,又怎会成灾星?”话语间带有质疑愤怒之言。 良久,殿内竟突鸦雀无声。 “少司命,莫非是有人故意置换天象?”位于左侧为首的一位臣子朗朗直言,强自不经意般恳问道。 只见灵巫闭眼不谈,半晌: “文相所言是怀疑有人使了轮镜偷天换日?”少司命长跪而下,“不惜伤及王后性命?” “轮镜乃上古涂山氏神族遗我等一神器,若非重大关头,定是不得而使。”他顿了顿,卡了下口中的清痰,轮镜反噬之力,谁人不知。” “陛下,少司命卦辞,您都不愿信吗?” “那百丈漈山外,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的弟兄姊妹们,因这无辜之秧,您不曾痛惜?” “既如此,陛下又有何能立于这昭阳宫?” “陛下,恐有难任之责罢。” 此言一出,竟有些许逼宫之意。 这少司命灵巫乃先狐王十弟之子,天生神力,自幼时便已承得百丈漈少司命主神职。 数年来,为百丈漈山鞠躬尽瘁,无私可言。 “启禀陛下——”有内侍匆匆自帘幕而上,俯身陛下耳边嘘嘘而言。 陛下神色慌张,挥手退朝。 “陛下——”诸大臣匆匆上言进跪,“那灾星如何处置——” “陛下——” “孤会亲颁旨意,不辜百丈漈生灵。” …… 昭阳殿内。 “禀陛下——”内人忙匆匆下跪,“公主……公主不知何缘故啼哭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狐王被眼前所示吓了一跳,只见昭阳殿宫人皆昏厥在地,连灵宠灵禽亦破血而亡。 “回陛下,本来好好的,可是不知怎的,公主突然啼哭,奴婢等皆觉内丹疼痛不已,那些小灵宠小精怪都吐血而亡。奴婢等已化成人身,尚有些许修为,只是觉得昏厥,但不至而死。” 狐王赶忙进殿,只见小狐崽子通身晶莹剔透,雪白毛皮发亮,殿内未曾点灯,竟被这一身皮毛照得通明。 那小狐崽蜷缩在床角,鼻头藏进毛绒绒的九条尾巴里,浑身发抖,时不时啼哭一两声,细弱而尖锐。 饶是狐王修为甚高,此刻闻到那啼哭声,竟也不觉有些头晕。 想必王后生它时,更是痛苦不已罢。 念及此,他更觉心中疼痛。 前夜,王后死前紧紧抱住他的右手,断断续续说道;“陛下,我无福于百丈漈,这是我的过错。” “无论……无论发生何事,都……都留它一命。”王后本就生得晶莹剔透,貌美柔怜,此刻已大失血色,面容惨白,连平日里最有神的那双眼睛,都失了神韵。 “我不信梦中上神托梦所言为虚,定是中间出了差错,它性灵通透,定会给你我今日遭遇一番答案。”眼含泪色。 “现今定朝堂动荡,陛下……臣妾不能再伴陛下左右,还望陛下……珍重……” 他不忍再去回忆。 这继位数百年来,他一心向善,亲民爱民,仁厚慈德,并未犯下什么过错,更不曾种下什么恶因。 佛祖道,种因得果。 如今这果,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真是天降灾祸于我百丈漈山吗? 他望着那只小狐崽,明明皮毛神貌像极了他和王后,可为何,是这般灾星? 他于心不忍,却也缓着头晕,慢慢上前坐于狐床前,似是犹豫了一番。 半晌,他还是探出了戴着王后遗戒的右手,朝小狐崽伸了过去。 却见这小狐崽子像是突然认出了什么般,探出鼻尖仔细嗅这右手,良久,小狐崽“支吾”一声,竟一跃跳进了他的怀里。 温热的狐毛瞬间暖热了他冰亮的手心。 “你……认得我是你父王?”他犹豫半天,慢慢伸手抚上小狐崽的毛茸茸头。 “嗯呜——”小狐崽又支吾一声,使劲往他怀里挤了挤。 刹时间,所有精怪灵禽皆自地而起,有了气息。 殿内暖暖融意阵阵升起,所有昏厥的侍卫女俾也慢慢回转了起来。 狐王被这一象震到,这……不就是百丈漈史书上记载的万物灵气复苏之神力? 唯有上神吉祥之物降世者,方有此力。 “孩儿……”他顿时热泪盈眶,“你果然……” 第2章 百丈灾星(下) “来人——”狐王欣喜忘外,一手抱着怀中那小狐崽,一手急招内侍,“快传文相——” “等等——”狐王满脸喜色,着急得来回踱步,“不不,先去昭阳殿,孤要下诏书,天降奇色,原是孤等下界凡尘之人,被小人障了眼,孤这就昭告天下,百丈漈嫡公主赐予封号,就叫,就叫——” 他又慈爱地看了看怀中近抱着他胳膊的小狐崽,“就赐封号——百丈漈色。” “是——”一众内侍领旨下去,鱼贯而出。 王后,我们的孩是无辜的,她是天降神灵。 王后,不知你九泉之下可还有知? 若你此刻看见,当心怀舒慰罢。 狐王抱紧这小狐崽,将右手上的遗戒轻施灵术,只见那枚小小的晶石戒腾空而起,在灵气的包裹下缓缓化身: 头身顶端展露出了三颗花苞式的圆球,晶莹剔透,像极了千山寒翠,圣洁无比。而又在每颗圆球上分别舒缓出一片清透翡翠叶,舞翠在九尾涂山氏即是小鸟,乃为坐骑。 转瞬之间,已化作一项波光粼粼的白玉青翠项圈,轻落于小狐崽细弱的脖颈处。 那小狐崽本就生得浑身雪白,这项圈一上脖颈,仿佛通灵玉般闪耀,莹莹发着辉光。 “色儿,你嘀咕嘀咕地叫,”狐王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小狐崽,缓缓抚摸上项圈,“是不是也喜欢这物什?” “此乃你母后遗物,名为瑶华,乃上古涂山氏九尾神族圣物。”他像是回忆什么般,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角不知何时已然上扬,“也是大婚之夜,我亲手为你母后戴上的。” “现今给了你,便如你母后同我一起,看照着你长大,我儿好继承大统。” “报——” “报——” 突有内侍尖锐的嗓音冲破了这场和谐。 “杀进来了——” “陛下——” “有反贼——” “已杀到昭月殿门口了——” 只见一侍卫摸爬打滚,浑身血迹酿酿跄跄神色慌乱冲了进来,“陛下——” 何人而反? 还未来得及狐王反应,只见一身血红色的官服,头顶黑色乌纱,神色匆匆跑进殿内,忙跪在狐王面前。 文相! 身后还有一童发小儿跌跌撞撞跟着跑进来,貌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也装得一身端正模样,学作前面那人跪在身后。 此人乃百丈漈首辅左都文相,清廉效忠,忠心耿耿。一身文人风骨,冲进来竟连鬓发都乱了。 “陛下——”那人沉痛道,“臣无能,竟没能看住那反贼少司命,他此刻已率精兵数万,眼下都快逼昭月殿了。” 反贼少司命? “不可能”。少司命灵巫乃我百丈神巫,论亲当为我十兄之子,亲如至子;论国,他忠心耿耿数百年,怎会叛乱? “陛下——”文相已带了哭腔,“您一向太过仁爱慈厚,以德治民。故自您继承大统以来,已放兵权予武相,也渐渐分了神巫一脉兵权。” “这么多年来,更是不曾有过动乱。” “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可正是因此,才叫一众反贼之人趁机钻了空子。” “陛下——”文相再俯首,“公主之事不论真假,就是借口啊陛下——” “臣已带臣长子百丈容皓,”文相说话间,朝后引手示意那跪在身后的小儿上前,“将公主带出宫避难。” “臣是从密道逃进来的,外面已经杀得没有任何出路。现今便让他带着公主自密道而出,陛下放心,犬子虽小,臣已安顿妥当,定会护好公主。” 话音还未落,一阵震耳欲的马筛声由远及近,踏得大地都轻轻地抖,举目望去, 但见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鲜艳的旌旗在苍弯下迎风飘扬,明亮的信甲闪烁着夺目的光泽,参差的刀剑直插天空,泛着冷例的寒光,贴地的马蹄发出沉重的降隆巨响,以不可阳挡之势奔涌而来,扬起的尘土滚滚通动,犹如海潮般袭来,令人而生,毛骨俱悚。 炮声一响,脚下的大地也跟着晃了几晃轰鸣声贴地传来,起一阵烟尘,忽听喊杀声四起。 整个旷野间充满了刀剑相击的刺耳声响,震天的声浪里夹杂着哭喊楼嚎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四野肃杀,血染大地,一队丢盔卸甲的兵卒浪验地逃来,一个个满身血污污渍斑驳的面孔上透着掩饰不住的慌张神色,血红的眼睛里满是失败后的恐惧,还有一抹对末来的绝望之色。 他们的头发散落,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地作痛,喉咙里难以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漫透鲜血的战甲不停地往地上尚落着血滴,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程的印迹。 …… 一百年后。 “百色妹妹——” “百色妹妹——” 她刚布置好自己的狐狸洞,就已听到远远雪狐驼着车声叮当作响,自山涧瀑布处而来,伴着那人的声音一响一铛。 好听极了。 她急忙跑向自己的石泉镜望了望,虽说今早晨起已然看了数次。 这是那人教她做的镜子。 以石头围一个圈,底下用蒲华叶子铺满,然后再取那瀑布之水放于其中,便是一面石泉镜子。 她有了这镜子,欢喜了三天三夜来着,恨不得昭告整个瀑布山涧的灵花灵草。 只见此刻镜中人儿,一袭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 她自己饶是看过多次,亦不禁看得呆了:尤其是一双形状圆翘的眼睛,黑白分明,轮廓清晰,纤长的羽睫如同鸦翅;眼中浮着如水波潋滟,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眼角微微上挑,斜入发鬓,当是最美的一双狐狸眼睛。 脖颈处那项白玉青翠项圈更衬得她肤色如雪。 她顺了顺发鬓的碎发,起身朝外跑去。 今儿真是个好日子。 和煦的光,透过洞前那棵歪枣树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成了点点金色的光斑。 她一路小跑,哼着自己编的歌儿,裙若翩翼,脚下跑过的一路,所有花儿竟都绽放,所有草儿竟都冒尖儿,连带着枯草也冒了芽儿。 她只要开心,连带着其方圆百里的生灵都会复苏。 “皓哥哥——” 只见山涧入口处隐隐若现一身月牙白锦袍,那人身形清瘦,白衣胜雪,长发简单的束起。好似翩翩浊世白衣佳公子,好似谪仙下凡,正朝这边稳稳走来。 身后是五披雪白狐撬,每披身上都驼着绛红色包箱,沉沉走来。 她看见了他,便激动地朝他跑去。 “皓哥哥——”跑至跟前,一把扑进那人怀中,淡淡的杜若花香气熟悉入鼻,“我就知道今天皓哥哥会来看我。” 那人紧紧抱住百色,轻轻抚头。 “今儿是我们阿色的一百岁生辰,我岂有不来之理?”他拉过她的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更况,这些年来,我一得空就来看你,这山涧的灵怪都已认下我了。” 他的声音像是山涧清溪,一笑,百色便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自幼时起,她磕磕碰碰,每每大哭不知所措时,他都会笑着摸她的头,告诉她慢慢来,慢慢学。 “百色妹妹,生辰得祥。”突闻一娇俏女子声音自他身后而起,转眼便见得一袭明黄闪了出来。 “她是——”百色疑惑抬头,问向面前站着的百丈容皓。 只见百丈容皓面色略微闪过一丝难堪,不过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常日那般温润面容。 他方要开口,就闻得那人嘤嘤而言,“孤是百丈漈灵,当今嫡公主。”她看起来不过同百色一般年岁。 一段水蛇腰藏在明黄夹银缎子内盈盈而上,衣袂翩翩,尖削的下巴,却不失优美的弧度。眉飞入鬓,双目似喜似忧,薄薄的唇,天生一种朱红的色彩,妖冶得张扬而肆意。 珠澄耳别银环坠,乌黑的头发,挽了个公主髻,髻上簪着一支九凤羽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她说话时,流苏便摇摇曳曳,“我常听容皓哥哥说起你,你唤我灵儿姐姐就行。” 不过听这些精怪说起,这新上任的狐王陛下原本是少司命灵巫,而这新王后身份更是奇怪,乃先王堂妹,这嫡公主也不是狐王陛下亲生。 但却极其受宠爱,乃狐王当今最为得宠之子,坊间传言,陛下同王后意有其继承大统之计。 她忙要下跪行礼,百丈容皓却一把拉她起来,“不用。” 百丈漈灵也见状虚扶一扶她,“不用这般见外,孤同你们已是一家人了。”神色间颇带几分得意之态。 这话说得她摸不着头脑,正疑惑间,百丈漈灵已然盈盈上前,握过容皓的右手,浅浅笑道: “孤同容皓哥哥,甫定下亲来。” 百色在数百年后,偶尔回忆起当时这一刻,还是会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懂那是什么,也不知那是什么。 只是觉得,有一样东西,“轰”地一声倒塌了,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的尖锐鸣声,在她耳边久久不曾散去。 “恭喜公主,恭喜……文相。”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将这句话平淡说出的。 只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被抽干了力气,生疼生疼,连带着心脏也疼得倒抽。 周边仿佛时间突然静止,几匹雪狐也不再嘤叫了,前一秒还迎风摇曳的树叶,此刻竟像感知到了什么般,簌簌而落,成堆成堆往下落了起来。身后的百丈漈瀑布像雷阵般突发洪鸣,响彻云霄。 百丈容皓忙上前拉起百色的手,就往前去。 “我们进去再慢说。” 身后的百丈漈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懵地跟了过去,边走边说,很自然地挽起了百色的胳膊, “阿色,现在容皓哥哥已经升官了,孤闻你方才唤他文相……” 她“噗嗤”一笑,天真烂漫瞬间写满了整张小脸,“父王赐他首辅的官职。” “现今已是百丈漈朝首辅左都相了。” “百丈漈朝中,除了我父王母后,就数容皓哥哥官职最高了。” “孤听容皓哥哥说起,他幼年时曾在这百丈漈山涧捡到一只灵狐,小小的,浑身雪白雪白,但气息却微弱极了。” “他怕小灵狐死掉,便用自己内丹养着,来来回回,又用了百丈漈朝数种灵丹妙草,方救了下来。” “那只小灵狐,就是阿色你吧。”她亲切地摸了摸百色的头发,“真是生得剔透灵容,孤纵是自诩貌美,百丈漈朝无人能敌,但今日见你,亦不觉逊色三分。” “是……”百色勉强应答,“公主言重了。” 一行人说话间便已到了狐狸洞。 说是狐狸洞,不过是这百丈漈瀑布帘幕后的一处石洞,有一床不知何处得道高僧放置的石床,余下之物,什么梳妆台,杜若花屏风,衣物……都是这么多年百丈容皓断断续续搬过来的,再剩下的,都是这山涧灵怪给她衔来的胡萝卜、人参草、水果、树叶…… “这是哪里的话,”百丈漈灵环视这洞穴,絮絮道,“如今孤同容皓哥哥定是能好好护着你的了。” “你瞧,那些都是我们备给你的生辰贺礼。”她挥手,那五匹雪狐应声而上,卸下礼盒。 “容皓哥哥说都是你喜欢的,”她拉过百色的手,朝床上坐去,竟一点儿公主架子也不曾有,“孤又看着添了点,你可喜欢?” 这嫡公主看来是真的很喜欢百丈容皓。 她的爱,纯粹而又闪耀。 衬得一旁的狐狸洞黯然无光。 “公主……”百色忙起身下跪,“小狐不敢当。” “阿色,”一旁沉默许久的百丈容皓上前抱起她,抬手挽起百色左胳膊的袖子,“我看看好了没有?” 百色被这一抱吓了一跳,她的心早已跳乱了节拍,无迹可寻。 “没……没事了。”她扯过自己的袖子慌忙盖住。 一股清雅又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气味飘散而来,只见百丈漈灵手捧着一个拇指大的玉盒,“给,容皓哥哥,帮阿色涂吧。” “此乃孤从母后那里要来的神仙养容膏,可以修复任何疤痕。”百丈漈灵顿了一顿,眉宇间闪过一丝心疼,不过很快又散去了,“容皓哥哥同我说了你的事,孤很心疼,特意寻了这个来。” 百色有个不好的习惯。 她不开心时,就会撕咬自己的左爪。 等能化成人形时,便拿利器划自己的左手腕。 待到血流不止时,才会停止下来。 她每不开心一次,就会偷偷躲起来,跑到没有灵怪的小树林里,用自己的血滴于脖颈那块白玉青翠项圈——瑶华上。 这时便会现出四只翠鸟,引身置屏,设立结界。 这样,外界生灵不会再因她情绪不好而灵力枯竭,甚至死亡。 百色自幼时便有这一怪灵力。 每每她开心大笑时,方圆百里灵物尽万物苏复,欣欣向荣。 可当她情绪低落,偷偷哭泣时,便会令万物枯竭,更甚则会引起山崩水灾。 她发现了这样的规律,便慢慢养成了没有情绪的性子。 可她终究是不过百岁的小女孩,灵狐百岁,相当于人类年方二八。 性子再沉稳,也有绷不住的时候。 便在一次偶然机遇下,发现自己自幼戴着的那枚项圈,竟有这般灵用。 如今,这左胳膊,已是伤痕累累。 容皓很自然地接过百丈漈灵手中的膏药,将其轻轻涂上百色的那些伤痕。 容皓的手暖暖的,指腹又有点略微粗糙,弄得她胳膊伤痕处痒痒的,连带着心里,竟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痒痒的。 她只有这一个人,据容皓说,她是他捡到的小灵狐,甫出生就没了母狐,他一向善良,便救了她。 这一百年来,无论寒暑酷热,容皓都会从宫中赶来这里照顾她一二。 她没有朋友,更没有亲人。 整日整日,就掐着手指算容皓要来的时日。 他教她穿衣,教她识字,教她礼仪,教她灵术。 更是红着耳朵教她如何应对灵狐的初潮。 现今,在她好不容易盼到的一百岁生辰这天,他携着他的未婚妻子,来看她。 是啊,这般温润又清朗的少年,更是百丈漈朝的首辅,他们这般才是般配。 她不过一山涧小灵狐,宠物而已。 可于她而言,百丈容皓,是她唯一的秘密。 亦父亦兄,亦情郎。 可终究,还是破灭了。 “皓哥哥,宫中近来可有趣事发生?”她慢慢收回思绪,抬头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向他。 她不能再这样失礼下去了。 养育之恩,教育之恩,可以用其他方式去报答,并不一定非要以身相许。 百丈容皓闻言像是一怔,良久,“有,”他起身坐起,清朗侧脸映得他眉目如画,“百丈漈珠,二公主,回来了。” 这百丈漈珠,乃狐王同王后登基以来第一胎孩儿。 不过不知何缘由,便被送去了人间。为当朝王承升之妹——化名王珠。 现今人间王朝乃大唐——唐德宗李适所治。 王珠其兄王承升,是李适做太子和做太子以前的好友。 李适当太子之时,虽说唐朝经过战火的焚烧已呈衰微之势,但长安的教坊乐司,仍然繁盛依旧,不减当年,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唐人飘逸,李适贵为太子,自是诗酒风流,他和长安的一个公子哥儿王承升声气相通,十分投机。 王承升是长安大户,世代为官。二人诗词曲画,各自相矜;投壶射鹄,又互相风标。王承升好琴,德宗亦好琴,遂引为知音。二人常在勾栏留恋,鼓琴弄操;也去公侯之家,曲杯流觞。一次李适闲来无事,踅到王承升家喝酒聊天。 二人正在庭院高坐欢会,开怀畅饮之际,忽然传来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从后花园徐徐度出,越过水榭,落在面前的亭亭荷叶上。 德宗饮酒正在兴头上,听得琴声悠扬悦耳,不觉停下手中酒杯,拊节凝听;又止不住寻音望去,隐约看见一风华绝代的红衣女子,正在远处的一棵海棠树下抚琴动操。微风飘袂,如仙子临世。 那美人妩媚的倩影,如电光石火一般重重地撞击着李适的心扉。又只听得那琴声时而如玉落银盘,铮铮淙淙,时而如雨打芭蕉,连绵起伏。轻拢慢捻,莫不合度。 李适听呆了,看呆了,也想呆了,一曲刚罢,不禁忘情的拍案叫绝,赞不绝口。 李适曾经耳闻,王承升之妹王珠,姿色过人,小王承升五岁。善弹琴作画,吟诗莳花。天真烂漫,歌舞尤佳。 心中早就有所企慕,如今听了琴声,更觉得这美人殊是可爱。莫不是那红衣少女就是王珠?但李适不敢肯定,便问王承升道:“适才弹琴的是你什么人?” 王承升不敢隐瞒,如实作答:“是愚妹。” 李适情不自禁夸道:“早就听说令妹才艺双绝,何不令出相见?” 王承升自然高兴诺诺,妹子能得太子青睐,这是多少富贵人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便急忙跑进后花园,请妹妹赶快梳洗打扮,与太子相见。 然而王珠却不同于一般流俗之人,她傲气清高,淡泊名利、热爱自由又勇敢追求自己理想幸福生活的独特女子,对与皇太子见面毫无兴趣,回到闺房以后,久久不愿出来。 王承升哪敢得罪太子,好说歹劝,只差点跪下喊王珠为姑奶奶了。王珠说道:“太子也无非是个臭皮囊罢了。至于你这样吗?”见哥哥为难,王珠才勉强同意来到厅堂。 因此见了太子也不奉承,只道了万福,算见过礼了。 王珠虽不施粉黛,也不换裙裾,却难掩天生丽质,如风荷净植,动静有姿。德宗心中立刻恍惚,呼吸急促,心潮如浪溅堤岸,冲动不止,本想当场求婚。但王珠不给他机会,一溜身又进到屋里去了。 德宗就这样非常惊奇地看着她翩若惊鸿似的转身离去,竟自痴了。 太子痴痴地立着,王承升招呼太子重新入席就座。 德宗哪还有心?便起身告辞,回宫去了。也就从这一刻起,德宗的脑海里刻下了王珠冰清玉洁的倩女形象,挥之不去。因为太子从没遇上这么特别的女孩,竟得了相思病。从此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皇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是为着王承升之妹的绝世姿色,十分着急,便奏闻代宗皇上,遣宗室大臣李晟夫妇,至王家传谕,欲纳王珠为太子贵嫔。王珠听说宣召她进宫去做太子妃,她便娇声啼哭起来,说:“皇宫是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女孩儿一旦进宫去,一窝子女人争宠,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宁为贫家妇,不做帝王妃。”王珠宁死也不愿进宫做太子妃。 他哥哥进来劝说:“妹妹你特糊涂,你被皇家看中,是咱祖上的阴德隆盛。你想,他是今日的千岁,便是明日的万岁;妹子一旦进宫,得了千岁的宠爱,将来是要做娘娘的。” 一家大小也都来劝,王珠拗不过众人的眼泪,只得先施缓兵之计,便说道:“我现在年纪尚小,不懂得宫中礼节,倘到东宫去,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恐怕要连累家里人。既承千岁青眼,望哥哥给妹妹说情,待太子继承皇位,再进宫去也未迟。到那时,宫中礼节,我也略知一些。今日若硬要强逼进宫,便是一死。” 王珠有烈女性格,王承升是知道的,也不敢过分相逼。只好把妹妹的这番话奏明李适,李适一听,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又听说王珠愿做他的贵妃,耐性等待也无妨。他身边自有王氏等众多嫔妃陪守,因为王珠的个性突出,才牵动了他的情思。时间一长,王珠之事也就冷淡下来。这也正是王珠所愿望的,在这一点上,王珠无疑是当朝最有主见的奇女子了。 大凡帝王,凡遇美色,都想猎艳在手。但也不过三几日,也就忘了。但既然已被太子相中,王珠便不能再嫁人了。又是王珠所苦恼的,她只愿李适在脂粉丛中,把自己完全彻底的遗忘干净。 后有宦官提醒:皇上怎么把王珠忘了? 德宗这才猛然想起那王家美人。便令翰林学士吴通玄,捧皇帝册文,至王承升家中,宣王珠立即进宫。这回王珠没借口了,因有前约在先,王珠万般无奈,只好来到德宗身边。 自王珠进宫后,德宗立刻化悲为喜,把她当珍宝一般的捧着。隆重的册封她为贵妃,想极力讨她欢心。唐朝的后宫制度有着严格的等次:皇后之后依次是四妃:贵妃、淑妃、贤妃、德妃。王珠排在众嫔妃之首,皇后王氏已死,实际上她已取代了皇后的位置。 可见德宗对她的重视,这还不算,德宗为能整日陪伴着她,甚至无心上朝理事。江山社稷,佳人最重。宠爱只在一身,甭说后宫的三千粉黛,更是被他忘在爪哇国了。 德宗每夜临幸王贵妃宫中,见她肤如凝雪,温婉如玉,德宗不知如何爱怜。 为逗美人欢心,他把宫中收藏最好的宝珠,串成衣服,赐王贵妃穿着;粉面脂香,更衬着珠光宝气,不似天仙,胜似天仙。德宗看了,又不知如何宠爱才好。 唯吟道:“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如此粲者何?”王贵妃素来爱清洁,入宫后每天洗三次澡,更三次衣。每一起坐,都有宫女挟着帔垫,在一旁伺候更换。每当贵妃吃饭时,必有八个宫女端茶盛饭。尤其王贵妃在宫廷里活动时,数百个宫女、宦官前呼后拥,十分威风。 虽然王贵妃极尽宠爱,赏赐丰厚。但王贵妃内心并不欢愉,自打进宫后,原本天真烂漫的少女变得整日不苟言笑,蛾眉紧锁。 德宗见了,却更加喜欢,因为她平添的忧郁气质,是皇帝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便格外在美人身上用工夫,怎奈神女无心,愈弄愈坏,王贵妃仍然不露笑脸,整日低头沉默,少言寡语,弄得德宗皇帝不知如何是好。 潘郎用巧,美人不笑,真是平生第一恨事。德宗有一次对身边宦官说:“朕如见王贵妃一笑,即便抛弃了皇位也在所不惜。” 据百丈漈珠回来所言,为了逗她高兴,德宗便命人建造起一座水晶楼来,人行室中,影在四壁,气派非凡,穷极华丽。 水晶楼落成之日,德宗便在楼下置酒高会,宣召大臣命妇和六宫嫔嫱,在楼下游玩,一时笙歌叠奏,舞女联翩。众人正在欢笑的时候,忽然不见了这位王贵妃。德宗问时,宫女奏说:“娘娘上楼休息去了。”德宗皇帝心中最宠爱的就是这位王贵妃,今日欢会也是为着王贵妃,如今王贵妃不在跟前,便觉满目凄凉,酒也懒得吃,歌也懒得听,舞也懒得看。便急令宫女上楼宣召;那宫女去了半天,却不见王贵妃下楼来。 德宗忍不住了,便亲自上楼去请,只见王贵妃坐在牙床上,低头抹泪。德宗看了,心中又是痛惜,又是诧异。褒姒看到烽火,还有一笑,原想水晶楼落成之日,也能博美人一笑。谁知与愿大违,王贵妃竟痛哭起来。 德宗问:朕究竟怎么做,你才能开心呢?见德宗发问,王贵妃愈是哭得凄凉。德宗大惊,问其缘由。 王贵妃边哭边抹眼泪求道:“万岁爷饶放了俺这贱奴吧!贱奴自知命薄,受不住万岁爷天一般大的恩宠,因宫中礼节繁琐,行动监视,宛如狱中囚犯。我□□自由,受不了宫中拘束。虽万岁爷百般宠爱,而贱妾受之,则如芒刺在背。万岁爷如可怜贱妾命小福薄,务求放妾出宫,还我自然。”正在兴头上的德宗皇帝,却不料王贵妃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十分扫兴,十分不解,也十分委屈。 本想训斥她几句,又看她哭得带雨梨花似的,十分可怜,十分动人,自己也十分不忍,既心疼又无奈,劝慰了几句,只好悻悻而去,自寻一班嫔妃饮酒作乐去了。 德宗皇帝没法子,其他的妃子可乐坏了,见机争宠,她们巴不得王贵妃失了宠,自己可以爬上高枝儿去。她们在德宗面前进谗言,德宗便逐渐疏远了王贵妃。 而后,王贵妃便借此由头,同宣宗和离,前几日方回到昭阳宫。 百色闻言,竟颇有些许动容。 “情爱”究竟为何物?竟连天子都为之所痴。 却也有人能抛之若予,转瞬从中抽离出来。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早日歇息,我有时间再来看你。”百丈容皓像是突有急事,便神色匆匆携了百丈漈灵回宫了。 这诺大的百丈漈,此刻却又只余她一人,她看着那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觉叹道。 她,很孤寂。 现今,连唯一的他——百丈容皓也要成婚了,她估计离被抛弃,也不远了吧。 她正思忖间,随手捡起小石子扔向那飞流直下的百丈漈瀑布。 却不料竟像是砸到了什么,“咚”地一声。 百色纳闷,瀑布里怎会有实物,正欲飞上前去探明,却闻得一声: “他妈的哪个小崽子不长眼?” 第3章 卷一:帝王劫 第3章 退至百丈 会昌年间,长安城的空气里都弥漫着铁锈与香火混杂的压抑气息。 天子武宗崇道灭佛,丹炉的烟火灼烧着大明宫的日夜,也灼烧着每一位宗室亲王的心。尤其是那位“不慧”、被宫人私下讥为“太叔”的光王李忱,更是新帝眼中最刺目的存在。 猜忌如影随形,杀机似暗潮涌动。李忱深知,长安已无他立锥之地。 夜雨滂沱,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碾过泥泞,仓皇驶出春明门,将那座吞噬了无数骨肉亲情的煌煌帝京抛在身后。车内,李忱褪去了亲王常服,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圆领袍,脸色在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映照下,显得异常平静,唯有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尚未完全敛去的惊痛,泄露了他此刻的真实心境。 逃亡的路艰辛而漫无目的。身后的追兵或许暂被甩脱,但前路何方?天地之大,似乎并无他这“太叔”的容身之处。 在一处荒废的山野小庙暂避风雨时,他遇到了一位游方僧人。 那僧人衣衫褴褛,目光却澄澈如古泉,在他布施了仅剩的干粮后,僧人以指沾着雨水,在破旧的蒲团上写下四个字: “退至百丈。” 雨水很快模糊了字迹,但那四个字却如同烙印,刻在了李忱心上。 百丈?他翻遍脑中舆图,最终指向了洪州奉新县,那里有一座山,名为百丈山,山有飞瀑,名百丈漈。 仿佛冥冥中的指引。他不再犹豫,收拾起那点可怜的行囊,向着东南方向,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 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昔日养尊处优的亲王,脚底磨出了血泡,衣衫被荆棘刮破,但他眼神中的某种东西,却在苦难的磨砺中,愈发沉静坚定。 终于,在一個暮色四合的傍晚,他循着震耳欲聋的水声,拨开重重藤蔓,见到了那仿佛从天际垂落的百丈漈。 飞瀑如练,声若奔雷,水汽氤氲成一片朦胧的纱幕。夕阳的余晖为这巨大的水幕镀上了一层金红的边缘,壮美得令人窒息。连日奔波的疲惫与惊惧,在此刻似乎都被这磅礴的自然之力洗涤了几分。 他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向着瀑布下方走去,想用那冰凉的泉水洗去一脸风尘。 然而,就在他靠近水潭,刚要俯身之际—— “咚!” 一块小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不偏不倚,穿过水幕,正砸在他的肩胛处。力道不大,但在极度疲惫和警觉的状态下,这一下无异于惊雷。 谁?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穿透朦胧的水汽,锁定了瀑布侧上方,一块光滑的巨石上,立着的一个碧色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 暮色与水光为她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觉其身姿窈窕,仿佛凝聚了此间山水的所有灵秀。她似乎也吓了一跳,正有些无措地望着他这边。 那种莫名的、仿佛被最重要之人遗弃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徒劳地追寻过一个背影。 是几时的事呢......为何会这般熟悉,好像梦里见过,也是这样的山,这样的百丈瀑布...... 不对,他赶紧回过神。追杀之路,他怎突然掉以轻心。 是山野精怪?还是……追兵派来的探子? 李忱心念电转,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隐入瀑布旁嶙峋的山石阴影中,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暗藏的短刃。 他此刻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他最激烈的反应。 水声轰鸣,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响。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飞溅的水珠与渐浓的暮色,无声地对峙着。 他看不清她的眼,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清澈,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惊讶,唯独……没有杀意。 但那块砸中他的石子,又该如何解释? 是警告?是试探?还是……仅仅是一个意外? 李忱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胸口因方才瞬间的紧张而隐隐作痛,那是旧日忧愤积郁留下的症候。他死死盯着那抹碧影,脑中飞快地权衡着。 这百丈山,究竟是高僧指引的避世桃源,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绝杀之局? 而那瀑布之上的女子,又会是他命中的劫难,还是……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夜色,正悄然吞噬最后一丝天光。 第4章 第4章 百丈初见 暮色渐浓,水声震耳,两人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李忱背抵着湿冷山石,短刃的冰冷透过衣料传来,他死死盯着那抹碧影,试图从那片朦胧水光中分辨出更多细节——是敌是友?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那碧色身影只是微微一动,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乎被瀑布声淹没,随即,她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抬起手,并非攻击,而是指向了他洇湿衣袍下、因紧绷而再次渗出血色的左肩伤口。 李忱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想必是方才躲避时牵动了伤口。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连日奔波、失血过多、精神紧绷,此刻到了这看似安全的环境,强撑的一口气骤然松懈,疲惫与伤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晃了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预想中坚硬地面的撞击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他。一股清冽的、带着山间草木与冷梅幽香的氣息瞬间包裹了他。是那个碧衣女子! 她何时到了他身边?他竟全然未觉! 他努力想保持清醒,想挣脱,但身体已不听使唤。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女子靠近时,那张在暮色与水光中清晰起来的容颜。 并非他想象中山野精怪的妖媚,也非探子杀手的凌厉。那是一张极其清丽绝尘的脸,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形状极美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可那瞳仁却清澈得像百丈漈最深的潭水,里面盛着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无奈,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光阴的悲悯与熟悉。 她脖颈上戴着一圈白玉青翠的项圈,在昏暗中散发着莹莹微光,更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空灵。 “你……”他徒劳地张了张嘴,终是彻底陷入了黑暗。 当李忱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肩头传来的清涼感,以及鼻尖萦绕的淡淡药草香与那股独特的冷梅香。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干燥的山洞中身下垫着柔软的干草和素锦。洞壁嵌着几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这不大的空间——石床、简单的木质桌椅、一个散发着药香的蒲草垫子,以及……正背对着他,在石臼中捣药的碧衣女子。 她依旧穿着那身水雾绿的衣裙,身姿窕窕,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住。洞内暖意融融,将她周身那层清冷的气息冲淡了几分,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柔和。 李忱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手指,确认短刃还在腰间,体内力气也恢复了些许。他撑着手臂想要坐起,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百色闻声转过身来。她的面容在明珠光晕下更是清晰得惊心动魄,神色却平淡如水。“你肩头的箭伤颇深,又沾染了林间瘴毒,虽已敷了药,还需静养几日,不宜妄动。”她的声音也如同山间清泉,泠泠动听,却带着疏离。 “是你救了我?”李忱靠坐在石床上,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为何救我?你究竟是谁?” 百色将捣好的药泥放入一个玉碗中,动作不疾不徐:“山野修行之人,可以叫我百色。你受伤倒地,顺手为之而已。”她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至于为何……此乃百丈山灵境,不喜血腥杀伐。救你,亦是净地。” 她的话滴水不漏,将救命之恩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净地”,仿佛他与一块需要清理的石头无异。 李忱心高气傲,何曾被人如此对待,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他压下情绪,拱手道:“多谢仙子救命之恩。在下……李忱。”他略去了光王的身份,此刻,他只是一个逃难之人。 “李公子。”百色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将玉碗递给他,“内服的药,清余毒的。” 李忱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那微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跳,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掠过,快得抓不住。他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借此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接下来的几日,李忱便在这狐狸洞中养伤。百色话不多,每日送来汤药与一些山果清泉,替他换药后便常常坐在洞口那块平滑的巨石上打坐,或是望着瀑布出神。她看似对他不闻不问,但他所需的药物、食物,总是适时出现。 李忱偶尔会试图与她交谈,询问山外情况,或是旁敲侧击她的来历。百色的回答总是简洁而模糊,但她偶尔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对长安朝局和各地藩镇动向的了解,却让李忱暗暗心惊。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山野女子所能知晓的! 一次,他故意提起武宗近来的某项新政,言语中透露出担忧。 百色正替他更换肩头的纱布,闻言,手下动作未停,只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然刚极易折,亢龙有悔。有时,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看清迷雾中的棋局,等待……对手自露破绽的时刻。”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李忱心中某些纠缠已久的迷雾! 他猛地抬头看向她。她正低垂着眼睫,专注地处理伤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刚才那蕴含机锋的话不是出自她口。 李忱的心,第一次因为这个神秘而清冷的女子,剧烈地跳动起来。不仅仅是感激,不仅仅是对她学识见解的惊叹,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靠近、想要探寻更多的渴望。 他注意到,她看似平静,但每当他因伤痛在夜里辗转低咳时,洞口那打坐的身影总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当他有一次高烧不退,迷迷糊糊抓住她递药的手腕时,她虽立刻挣脱,那瞬间的颤抖和骤然加快的呼吸,却泄露了她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与此同时,李忱并未完全与外界断绝联系。他通过特殊的渠道,收到了潜伏在长安的亲信密报。信中提到武宗因丹药之故,身体每况愈下,宫中宦官马元贽等人揽权日甚,与宰相李德裕明争暗斗不休……朝局暗流汹涌,正是他暗中布局、联络旧部的绝佳时机。 他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灰烬落下,眼神沉静而锐利。百色那句“等待对手自露破绽”,与眼前局势何其契合! 他走出山洞,看向在瀑布边凝立的那抹碧影。夕阳将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美得不似凡人。他心中那股不清不楚的感情,如同藤蔓,在猜疑、感激、钦佩与一种宿命般的吸引中,悄然滋长,越缠越紧。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百色微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他挺拔而孤寂的背影,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深情。 阿忱,这一世,我绝不能再重蹈覆辙。助你,护你,却不能再……靠近你。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钟声,不知是哪座深山古寺,为这乱世,也为这痴男怨女,敲响了命运的晚钟。 第5章 第5章 暗涌 李忱的伤在百色精心的调理下,好得很快。肩头的箭疮收了口,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新疤,体内的瘴毒也清除殆尽。然而,他并未急着离开这方看似与世隔绝的山涧。 白日里,他或是静坐洞中研读仅存的几卷书册,或是于瀑布旁的空地上演练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动作舒缓却隐带锋芒。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那道碧色的身影。 百色依旧清冷,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或是照料洞前几株罕见的药草。她与李忱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医药和简单的起居问答,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始终横亘在两人之间。 但这屏障,正在被李忱不动声色地试探。 一次,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洪州观察使似与神策军中尉过往甚密?” 百色正将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闻言,素白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墙头之草,风拂两边。观察使大人,更爱惜自家院中的牡丹。”她的话依旧含蓄,却精准地点明了洪州观察使首鼠两端、更重自身利益的本质。 李忱眸光微闪,心中已然有数。这比他密探打听来的,更加一针见血。 又一日雨后,山涧云雾缭绕。李忱站在洞口,望着云海翻腾,忽然道:“仙子可知,为何这百丈之云,终不能久蔽青天?” 百色在他身后不远处,擦拭着石桌的手停了下来。她沉默片刻,声音穿过薄雾传来:“云聚云散,自有天时。青天朗朗,何须驱云?待得风起,云……自散。” 李忱猛地转身,看向她。她依旧侧对着他,面容在云雾中有些模糊,但那话语中的笃定与暗示,却让他心头巨震。她在告诉他,时机未到,需耐心等待那股能吹散迷雾的“风”! 她究竟知道多少?她看似超然物外,却对天下大势、朝堂暗涌了如指掌!这种深不可测,既让他警惕,又让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和……吸引。 他开始更频繁地与她“探讨”。 从漕运盐铁,到藩镇割据,再到宦官权柄。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见识与抱负,言辞间虽未明言身份,但那指点江山的格局与沉郁顿挫的语气,已非寻常士子可比。 百色多数时候只是倾听,偶尔寥寥数语的点评,却总能切中要害,让他有拨云见日之感。他渐渐发现,与她交谈,成了这困顿蛰伏岁月里,最大的慰藉与享受。 他看着她清冷的侧脸,看着她专注捣药时微微颤动的长睫,看着她立于瀑前衣袂飘飘的仙姿,一种混杂着感激、钦佩与日益滋长的倾慕之情,在他心底疯狂蔓延。他试图靠近,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会将她喜欢的山果默默放在她常坐的巨石上;会在她打坐时,不动声色地将吹向她那边的冷风用身体挡住;会在深夜借着明珠的光,偷偷描摹她映在石壁上的影子。 而他不知道,每当他转身,百色凝视他背影的目光,有多么复杂痛楚。他那些笨拙而隐晦的关切,她都看在眼里。他谈论抱负时眼中闪烁的光彩,与她记忆中前两世的身影渐渐重叠,让她心弦震颤,几乎要克制不住靠近的冲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百色在心底警告自己。命运的绞索正在收紧,她必须将他推回属于他的轨道。 时机很快到来。 这日,一名作樵夫打扮的精干汉子,巧妙地避开了山涧外围一些看似天然的迷障,来到了瀑布附近。他并未发现隐在暗处的百色,只对着迎出来的李忱,激动地单膝跪地,压低声音: “主公!长安急报!大家(指武宗)丹毒入髓,已三日不朝!马元贽与李相(李德裕)为立储之事,在延英殿当庭争执!宫中暗流汹涌,几位大王皆暗中活动,我们……” 李忱面色凝重,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目光却下意识地看向了百色常坐的那块巨石。 百色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正静静地看着他们。她的出现,让那樵夫模样的亲卫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上了腰间的柴刀。 “无妨。”李忱出声,目光却未从百色脸上移开,“仙子……都知道了?” 百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冷静,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风,要起了。”她轻轻说道,重复了他那日的话语。 李忱心头一紧,有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 百色继续道,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潜龙在渊,非为久困。鳞爪已备,当乘风雷。李公子,你的路,不在这里。”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名为“责任”与“野心”的大门,也同时,关上了某种刚刚萌芽的、温暖而柔软的东西。 李忱定定地看着她,想从她眼中找到一丝不舍,一丝挽留。但没有。那双美丽的狐狸眼里,只有深潭般的平静,以及一种……了然的悲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帝王应有的决断重新回到了他的眼中。他对着百色,郑重地,深深一揖。 “仙子点拨之恩,李忱,永世不忘。” 百色微微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只道:“山高水长,公子……保重。” 就在李忱准备随亲卫离开之际,一个清越却带着隐隐不悦的男声,自竹林小径传来: “阿色,你这里……何时竟成了凡俗官家的驿路了?” 随着话音,一道身着月白锦袍的身影缓步而出。来人面容俊雅,气质温润,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看向李忱的眼睛,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 正是百丈容皓。 他目光扫过李忱与其亲卫,最后落在百色身上,语气带着亲昵的责备:“阿色,你我皆知,灵境清净,不宜过多沾染凡尘俗务,尤其是……帝王家的因果。”他特意在“帝王家”三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李忱的脚步顿住,回身,目光与百丈容皓在空中相遇。 一瞬间,无形的火花在两人之间迸射。 一个是大唐隐忍的潜龙,一个是九尾涂山的上神。 百色站在两人中间,看着这突兀出现的、剑拔弩张的局面,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山谷的风,似乎更冷了些。 第6章 第6章 情丝暗结 百丈容皓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潭水,激起的涟漪瞬间扰动了三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李忱的目光从百丈容皓身上,缓缓移回到百色脸上。他捕捉到了她在他与容皓对峙时,那一闪而过的紧张,以及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尖。原来,她并非全然不在意。这个发现,竟让他心中那点因被“驱逐”而生的郁结,奇异地散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 “灵境清净,自然不容俗物叨扰。”李忱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属于他骨子里的那份不容置喙的威仪,尽管他此刻衣衫陈旧,身处“客场”,“李忱在此养伤多日,承蒙仙子照料,感激不尽。如今伤愈,自当离去,不敢再扰仙子清修。”他对着百色,再次拱手,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他这番话,既回应了百丈容皓的指责,也全了百色的颜面,更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承恩知报”的位置上,让百丈容皓那带着敌意的“驱逐”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百色看着他清癯而坚定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他这般姿态,比她预想中任何激烈的质问或恳求,都更让她心弦震动。她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轻声道:“公子言重了。一路保重。” 疏离依旧,但那微微放缓的语调,听在李忱耳中,却如同天籁。他知道了,她并非毫无感觉。 “阿色,”百丈容皓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与提醒,“既然李公子去意已决,我们便送送吧。山中路险,莫要再出什么意外才好。”他刻意强调了“我们”和“意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李忱,带着警告。 李忱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有劳……阁下费心。”他刻意模糊了称呼,既不失礼,也维持了自己的身份感。 三人各怀心思,沿着出山的小径默默前行。百色走在最前,背影挺直而孤寂。李忱与百丈容皓落后几步,气氛冷凝。 “李公子,”百丈容皓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阿色心思纯净,不谙世事,更与凡尘俗世,尤其是帝王权术,格格不入。有些风景,看过便罢,强求,只会带来灾厄。” 李忱脚步未停,目视前方那抹碧影,同样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丝锐利:“阁下以何种身份,来告诫李某?是神还是……别的什么?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神色中已然换上了那股天子傲态,“只有神,可让我李忱后退。” 百丈容皓面色一沉,正要反驳,走在最前的百色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已到了山涧的出口。外面是寻常的山林,里面是灵气盎然的百丈秘境,一道无形的界限,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百色转过身,看向李忱:“至此,山外之路,公子请自行。” 暮色再次降临,如同他们初见的那天。霞光将她的脸颊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清冷的眸子,在看向他时,似乎有万千情绪涌动,最终却归于一片沉寂的决绝。 李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可能便是仙凡永隔。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百色,”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救命之恩,点拨之情,李忱铭记五内。他日若有机会……” “没有他日。”百色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更像是在告诫自己,“你我殊途,各自安好,便是最好。” 李忱后面的话哽在喉间。他看着她又恢复了那副冰封雪裹般的模样,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或许是爱意,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忽然上前一步,不顾百丈容皓瞬间锐利的目光,更不顾亲卫惊愕的表情,在距离百色极近的地方停下。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清冽的冷梅香,近得能看清她因惊讶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他抬起手,并非触碰她,而是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枚贴身佩戴了多年、温润无比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造型古朴,上面仅用简练的刀工刻了几道云纹,却隐隐透着不凡的气韵。 “此佩随我多年,是德宗皇爷爷......不,我太爷爷传给我的。”他将玉佩递向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并非酬谢,亦非信物。只愿仙子……偶尔见此物,能记得,世间有一凡人,名唤李忱,曾于百丈山中,得遇仙踪,三生有幸。” 他的话语,他的举动,都大大超出了礼法规矩,更是对百色之前所有划清界限努力的直接挑战。 百色看着那枚递到眼前的玉佩,呼吸一滞。她能感受到玉佩上残留的、属于他的体温,也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炽热情感。前两世他临终前的模样在她眼前飞速闪过,心痛如绞。 不能接!接了,便是默许,便是牵扯,便是又一次悲剧的开端! 她应该像之前一样,冷冰冰地拒绝。 可是,她的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微微抬起了一寸。那枚玉佩,仿佛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百丈容皓在一旁,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袖中的手悄然捏了个诀,空气中灵压微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百色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与李忱的距离,也避开了那枚玉佩。 “公子厚意,百色心领。”她的声音冷得像山巅的积雪,“然山野之人,无需俗物牵念。此物,请公子收回。” 李忱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碧色的身影决绝地重新没入那片朦胧的山涧水汽之中,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百丈容皓冷冷地看了李忱一眼,那眼神带着胜利者的警告与鄙夷,随即也转身跟上百色,消失在秘境入口。 山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李忱衣衫猎猎作响。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被拒绝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亲卫小心翼翼地靠近:“主公……” 李忱没有回应。他望着百色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先前所有的温和、试探、乃至那一丝因情动而产生的迷茫,都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势在必得的锐利。 她越是想逃,他便越不能放手。 这世间,还没有他李忱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无论是万里江山,还是这缕捉摸不定的仙魂。 “走。”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冷硬。他转身,大步向着山外走去,背影挺直,如同出鞘的利剑,再无半分留恋。 而在那水汽弥漫的山涧之内,百色靠在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方才强行压制的情感和拒绝他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百丈容皓站在她身旁,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角那抹无法掩饰的湿意,心中又痛又怒。“阿色,你清醒一点!他是帝王!他的路是白骨与鲜血铺就的!你难道要重蹈……覆辙吗?”他险些说出“前两世”的字眼,硬生生忍住。 百色缓缓抬起头,望着银杏树金黄的叶片簌簌落下,如同她纷乱的心绪。 “我知道……”她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都知道……” 可是,心……它不听使唤。 一滴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沿着她光滑的脸颊,悄然滑落,没入衣襟,消失无踪。 第7章 第7章 青鸟传音 李忱走了,带着一身冷硬与那枚未被接纳的玉佩,回到了属于他的波谲云诡的长安。 百丈山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瀑布依旧轰鸣,山花自开自落,灵禽悠哉啼鸣。但百色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依旧打坐、采药、凝望瀑布,可那道青灰色的、挺拔而孤寂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他谈论天下时眼中的光,他递出玉佩时指尖的微颤,他转身离去时背影的决绝……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百丈容皓来得更勤了,时常带些人间的精巧玩意或是灵境的珍稀果品,话语间不再提李忱,只与她品茗论道,或是讲述狐族与灵境这些年来的变迁。他温润如玉,体贴入微,是这百丈山中最了解她、也陪伴她最久的人。若在以往,百色会感到安心。可如今,他越是如此,她心底那份无法回应的歉疚与莫名的烦躁便越深。 “阿色,你看这株‘梦魂花’,千年一开,能编织最美妙的梦境,忘却世间一切烦忧。”百丈容皓将一株流光溢彩的仙草递到她面前,眼神期待。 百色看着那能让人沉溺梦幻的花朵,却仿佛看到了李忱那双清醒而执着的眼睛。她轻轻推开,摇了摇头:“容皓哥哥,美梦虽好,终须醒来。我不想逃避。” 百丈容皓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恢复温润:“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重返长安的李忱,如同潜龙归海。 他利用百色点拨的“等待”与“看清棋局”之策,在武宗病重、朝局混乱的漩涡中,表现得愈发“庸懦”,甚至故意在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犯些小错,更坐实了“太叔不慧”的名声,极大地麻痹了权宦马元贽与宰相李德裕。 暗地里,他却通过忠诚的旧部与巧妙安插的眼线,如同蜘蛛织网,悄无声息地联络着对武宗暴政不满、对宦官专权痛恨的朝臣与藩镇势力。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逃亡的光王,而是悄然布网的棋手。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处理完密报,独对孤灯时,他总会拿出那枚羊脂白玉佩,细细摩挲。玉佩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百丈山的水汽与她身上那缕冷梅香。 “殊途……么?”他低语,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偏执的弧度,“朕偏要,殊途同归。” 他召来一名心腹暗卫,此人轻功卓绝,更擅潜行匿踪。李忱将一枚以特殊香料处理过、不易被寻常鸟雀察觉的细小玉简递给他,玉简上仅以暗语刻了四个字:“安,念,勿回。” “想办法,送到百丈山,那位碧衣仙子手中。不必等她回复,送到即可。”李忱吩咐道,眼神幽深。他要知道,她是否真的能如此决绝地“勿回”。 暗卫领命而去。 数日后,百色在狐狸洞前的石桌上,发现了那枚突然出现的细小玉简。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但那玉质,那上面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气息,让她瞬间明白了来源。 “安,念,勿回。” 简短的四个字,却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再次搅乱了勉强维持的平静。他是在告诉她他安好,他在思念她,却又不让她回复?这霸道又带着一丝笨拙的试探,让她心头酸涩难言。 她握着玉简,在洞口站了许久,直到月色洒满山涧。 “他……还是不肯放手。”百丈容皓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无奈的叹息。他看到了那枚玉简。 因果业力,终究还是不能避免么? 百色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将玉简收起。“他只是……报个平安。” “阿色,自欺欺人,不像你。”百丈容皓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着月亮,“帝王之心,深似海。他今日念你,或许只因你是他困顿时的慰藉。来日他坐拥江山,美女如云,你这山野精灵,又当如何自处?更何况,你身上的……” 他顿住,没有再说下去,但百色明白他未尽之语——她身上那纠缠数世的、靠近即死的宿命。 “我知道。”百色闭上眼,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我都知道。” 可知道,就能阻止心的偏向吗? 她第一次,对百丈容皓那无微不至的守护,感到了一丝窒息的束缚。 夜色深浓,百色独自坐在冰凉的玉石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上的瑶华项圈。李忱那枚带着体温的玉简仿佛还在袖中发烫,百丈容皓那句“自欺欺人,不像你”言犹在耳。心乱如麻,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瑶华项圈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温热感,那光芒流转,竟不似平日护主时的清冷,反而带着一丝仿佛追溯时光的朦胧。 百色眼前一花,神识仿佛被吸入项圈散发的光晕中,一段被岁月尘封、属于更早远年代的记忆,如同画卷般缓缓展开…… 那是比李忱的第一世,还要久远得多的时光。狐族王庭尚在,百丈漈山灵气鼎盛,远非如今这般隐世模样。 小小的百色,那时还只是个刚能化形不久、顶着毛茸茸狐耳和一条蓬松尾巴的女童。她因“灾星”之名,虽被父王力保下来,却不得居住在昭阳宫核心区域,只被安置在一处偏僻却精致的别苑,由少数几个忠仆照料。 她总是独自一人。其他的狐族孩子被父母告诫,不许与她玩耍。她只能趴在别苑的篱笆墙上,眼巴巴地看着远处草地上,那些同龄的小狐狸们追逐嬉闹,练习着粗浅的法术,笑声银铃般洒满山坡。 那时,百丈容皓已是文相家那位举止有度、天赋出众的小公子,是孩子们的中心。而百丈漈灵,作为当时狐王(并非百色之父,乃是前一任)最宠爱的嫡公主,更是众星捧月,穿着一身明晃晃的锦绣小袍,像只骄傲又美丽的小孔雀。 一日,小百色看得入神,忍不住悄悄靠近了些。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小狐狸练习火球术失了准头,一团小小的、却足够灼热的火焰,直直地朝落单的小百色飞来。 她吓呆了,忘了躲闪,只会紧闭双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敏捷地挡在她面前,袖袍一挥,一道柔和的水盾挡住了那团火焰,发出“嗤”的轻响。 小百色怯生生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稚嫩却已见清俊轮廓的脸,是百丈容皓。他收回手,低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其他人常见的厌恶或恐惧,只有一丝好奇和……或许是怜悯。 “没事吧?”他声音清朗,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 小百色呆呆地摇头,心脏却砰砰直跳。这是第一次,有同龄人,还是如此耀眼的人,主动靠近她,保护她。 “容皓哥哥!”百丈漈灵像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不满地拉住百丈容皓的袖子,娇俏的小脸上满是戒备,她上下打量着小百色,尤其在她那与周围锦衣华服格格不入的朴素衣裙和明显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狐耳上停留片刻,撇了撇嘴,“你理她做什么?父王说了,她是不祥的,靠近她会倒霉的!” 小百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暖意瞬间冻结,她下意识地后退,想把那显眼的狐耳和尾巴藏起来,却无处可藏。 百丈容皓微微蹙眉,轻轻挣开百丈漈灵的手:“灵儿,不得无礼。她也是我们的族人。”他复又看向小百色,从袖中拿出一枚灵气盎然的、形似杜若花的白色灵玉,递给她,“这个送你。戴着它,寻常小法术伤不到你。” 那灵玉温润,散发着安定心神的气息。 小百色看着那枚灵玉,又看看百丈容皓温和的眼睛,再看看旁边虎视眈眈、满脸不高兴的百丈漈灵,她犹豫着,最终,对温暖和善意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灵玉的瞬间,百丈漈灵突然出手,一把将灵玉打落在地! “不许给她!”小公主跺着脚,眼圈都红了,像是心爱的玩具要被抢走,“容皓哥哥是我的!你什么都别想抢走!灾星!” 灵玉落在草地上,沾染了尘土。 小百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地上那枚依旧漂亮、却仿佛蒙了尘的灵玉,再看着百丈漈灵那充满占有欲的眼神,和百丈容皓略显无奈却并未责备漈灵的神情,她明白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收回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破旧的衣角。她没有哭,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将自己缩成一团,然后转身,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她那冷清的别苑。 身后,似乎传来百丈容皓安抚百丈漈灵的声音,以及小公主破涕为笑的娇嗔。 从那以后,小百色再没有试图靠近过那群嬉闹的孩子。她学会了独自待在瀑布边,对着石头说话,跟着山间的风学习如何控制自己那身不由己、时而造福时而闯祸的灵力。 而百丈容皓,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真的一丝善意,他后来还是会偶尔避开众人,偷偷来看她,给她带些外面的小点心,教她认字,教她最基础的修炼法门。他成了她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只是,那枚掉落在尘土里的杜若花灵玉,和百丈漈灵那声“我的”、“灾星”,如同两根细小的刺,早已深深扎进了小百色的心底,伴随着她对百丈容皓那份混杂着感激、依赖与朦胧好感的复杂情愫,一起生长。 画面戛然而止。 百色猛地睁开眼,依旧坐在冰冷的石床上,瑶华项圈的光芒已恢复如常,只有那心悸的感觉久久不散。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命运的丝线就已经如此缠绕。 容皓哥哥予她温暖,也予她隐痛。 漈灵公主予她羞辱,也让她早早明白了“争夺”与“不属于”。 而如今…… 李忱的出现,他那不顾一切的炽热,他那帝王身份的沉重,以及那纠缠三世、靠近即死的诅咒……仿佛是将她生命中所有最深刻、最矛盾的命题,再次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 前尘往事与今世困局交织,让她无所遁形。 夜色,更深了。 天际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一只通体青翠、神骏异常的鸟儿穿过瀑布水幕,精准地落在了百色肩头,鸟喙中衔着一卷以金线捆扎的细小绢帛。 这是狐族内部传递紧急信息的“青鸟”。 百色神色一凝,解下绢帛,迅速浏览。上面的内容让她脸色微变。 “怎么了?”百丈容皓问道。 百色将绢帛递给他,语气凝重:“族中密报,长安传来消息,武宗病势沉疴,恐就在这几日了。马元贽与李德裕矛盾已激化至不可调和,宫中禁军异动频繁……而且,有不明势力,似乎在暗中探查百丈山与他……”这个“他”,不言而喻。 百丈容皓看完,面色也沉了下来:“风暴将至。阿色,此时更应紧闭山门,远离是非。” 百色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长安的方向,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座巨大的、吃人的宫殿,看到了那个身处风暴中心、看似庸懦实则如履薄冰的身影。 他送来的“安”字,言犹在耳。 可这长安,何曾真正“安”过? 她攥紧了袖中的那枚小玉简,和脖颈上冰凉的瑶华项圈。 这一次,她还能如同前两世般,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吗? 第8章 第8章 业火焚心 往昔记忆,如同在百色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中又投入了一块巨石。幼时那份求而不得的卑微,与此刻面对李忱炽热情感时的惶恐无力,竟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相似的是,她似乎总在与某种既定的“命运”抗争。 不同的是,李忱给她的,是百丈容皓从未给予过的、毫无保留的、甚至带着毁灭气息的肯定与执着。 这让她更加恐惧。 她开始更加刻意地回避与百丈容皓的独处,将自己沉浸在枯燥的打坐和繁复的灵草整理中,试图用身体的疲累来麻痹翻腾的心绪。然而,越是压制,那抹青灰色的身影,那四个字的玉简,就越是清晰。 瑶华项圈偶尔传来的、针对李忱安危的细微预警,更是让她坐立难安。她能感觉到,他所在的权力漩涡,正变得越来越危险。 这日深夜,百色正对着一炉安神香凝神,心口毫无预兆地猛地一悸!那痛楚尖锐而短暂,却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与瑶华项圈隐隐的发热同时发生。 是李忱! 她豁然起身,冲到洞口,望向长安方向。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见,但那股心悸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出事了?是刺杀?是毒害?还是……皇权争斗到了最关键、最血腥的时刻? 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空有数百年修为,空有仙家手段,却因这该死的宿命,连靠近他、确认他安危都做不到! “呃……”她痛苦地捂住心口,体内灵力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隐隐失控,周身泛起一层不稳定的灵光。洞外,刚刚绽放的几株夜息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阿色!” 百丈容皓的声音带着惊急响起。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和灵境的细微变化,瞬间出现在洞口。看到她苍白痛苦的脸色和周身紊乱的气息,他立刻上前想扶住她,指尖凝聚起温和的灵力想要帮她疏导。 “别碰我!”百色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挥开他的手,后退几步,背抵着冰冷的石壁,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痛苦,“容皓哥哥,你告诉我……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远离他,他会死!靠近他,他也会死!这就是我逃不掉的业力吗?!” 她终于将压抑在心底最深的恐惧嘶喊了出来,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百丈容皓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心痛如绞。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阿色,冷静点!他的命运自有天数,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扭转!你强行干预,只会让业火烧得更旺,最终反噬你自身,也……加速他的结局!” “天数?业力?”百色凄然一笑,泪水终于滑落,“那我的天数是什么?就是永远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一世,两世,如今还要第三世吗?!这业力,究竟是我犯下的,还是天道不公?!” 她的质问,在寂静的山洞里回荡,带着泣血的悲凉。 百丈容皓无言以对。他知道部分真相,知道那源自上古的诅咒,知道那是连狐族王庭都无法化解的宿命。他只能看着她痛苦,却无法将她从这命运的泥沼中拉起。 就在这时,百色脖颈上的瑶华项圈光芒骤然一亮,一段更加清晰、却属于李忱此刻的画面,强行涌入她的脑海—— 深夜的宫殿,烛火摇曳。李忱伏在案前,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他正剧烈地咳嗽着,一方素帕掩在唇上,拿开时,上面赫然染着刺目的暗红!而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幅《百丈飞瀑图》! 画面一闪而逝,却让百色如遭雷击! 他吐血了!他真的出事了!是因为朝堂争斗心力交瘁?还是……还是因为她暗中相助、屡次动用灵力而引动的诅咒反噬?! 巨大的恐慌和自责瞬间将她吞没。 “不……不能这样……”她喃喃自语,眼神骤然变得空洞而决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她猛地推开试图再次靠近的百丈容皓,周身灵光暴涨,竟是要强行施展某种跨越空间的术法! “阿色!不可!”百丈容皓大惊失色,看出她是要不惜损耗本源,强行窥视甚至干预长安之事!“你会遭到反噬的!快停下!”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袖中一道柔和却坚韧的灵索飞出,想要缚住百色,阻止她这自毁般的行为。 然而,就在灵索即将触及百色的瞬间,异变陡生! 百色体内那一直被她苦苦压抑的、源于“灾星”本质和数世业力的狂暴力量,因她此刻情绪的彻底失控和强行催动高阶术法,骤然失控! “轰——!” 一股无形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暗红能量以她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灵索瞬间寸寸断裂,百丈容皓被这股力量狠狠撞飞,重重砸在石壁上,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整个狐狸洞剧烈摇晃,石屑纷落。洞外,以山洞为中心,方圆百丈内的花草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生机,瞬间枯萎焦黑!连那震耳欲聋的瀑布,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水流骤然一滞! 百色站在能量风暴的中心,碧色的衣裙无风狂舞,墨发飞扬。她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里面充满了痛苦、业力与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疯狂! 业火,由内而外地,开始焚烧她的理智与仙元。 “李……忱……”她向着虚空,伸出颤抖的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又被无尽的业力与距离阻隔。 百丈容皓挣扎着起身,看着眼前入魔般的百色,眼中充满了绝望与心痛。他知道,她心中对李忱的那份情,早已深种,与她的恐惧、她的宿命、她的业力彻底纠缠在一起,成了她无法摆脱的劫。 而远在长安,刚刚咳血止住、正对着画卷出神的李忱,心口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般的刺痛,让他瞬间冷汗涔涔。 他捂住胸口,望向百丈山的方向,眉头紧锁。 百色……是你吗? 第9章 第9章 心映 百丈山灵境的异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草木瞬间枯败的景象虽被百丈容皓及时以强**力勉强遮掩,但那股骤然爆发又骤然收敛的、混合着精纯仙气与毁灭业力的诡异波动,依旧如一道无声的惊雷,震撼了山中一些隐修的存在。 百丈容皓无暇他顾。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扑到昏迷的百色身边。她周身的暗红能量已暂时平息,但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眉心处一道细小的、如同火焰灼烧过的暗红印记若隐若现,那是业火焚心留下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探入一丝灵力,只觉她体内经脉紊乱,仙元黯淡,更有一股阴郁狂暴的力量盘踞在心脉附近,蠢蠢欲动。他试图以自身温和的水灵之力去疏导安抚,那力量却如同被侵犯领地的凶兽,猛地反噬,震得他指尖发麻。 “呃……”百丈容皓闷哼一声,眼中尽是骇然与痛惜。这业力,竟如此霸道顽固,与他认知中任何狐族的力量都迥然不同,更像是一种古老而恶毒的诅咒。 他不敢再强行施为,只能布下层层安神定魂的阵法,将百色小心安置在石床上,又取出族中珍藏的、能稳固元神的“凝魂香”点燃。清雅的香气袅袅升起,略微抚平了百色眉宇间的痛苦,却无法驱散那心脉间的阴霾。 看着她昏迷中仍不自觉蹙紧的眉头,百丈容皓攥紧了拳,骨节泛白。 李忱!都是因为那个凡人帝王!若非他屡次撩动阿色心弦,引动她压抑的情感与恐惧,她何至于情绪失控,引得业力反噬至此! 因果业力,如若阿色能长安喜乐,哥哥愿意为你去承担。 与此同时,长安,光王府邸。 李忱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内。心口那阵突如其来的灼痛已经消退,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与空虚感却挥之不去,仿佛身体里某一部分被硬生生剜走了。 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存放着那枚未被百色接受的玉佩。指尖传来玉质的温凉,却无法驱散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寒冷的夜风灌入,让他精神一振。远处皇城的方向,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的压抑。武宗弥留,各方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早已将那片宫城围得水泄不通。 他本该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棋局,算计每一步,应对每一个潜在的敌人。可此刻,他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暗卫带回来的、关于百丈山外围草木异常枯萎的零星报告,以及……方才那阵诡异的心痛。 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他想写点什么给她,询问她的安危,倾诉他此刻莫名的不安与……思念。可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一个字也落不下。 “安,念,勿回。” 他之前送出的玉简,言犹在耳。此刻再去信,算什么?示弱?还是打扰?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纵有翻云覆雨之手,能搅动朝堂风云,能算计人心鬼蜮,却无法穿透那层仙凡的壁垒,无法安抚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甚至连确认她是否安好都做不到。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烦躁,更让他……恐惧。 他最终没有写下只言片语,只是将那张空白素笺紧紧攥在手中,直至它皱成一团。他走到那幅《百丈飞瀑图》前,画中的碧影依旧朦胧。他伸出手,指尖虚虚拂过画中人的轮廓,眼神幽暗如同深潭。 “百色……”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无论你在经历什么,无论前方是什么……待朕握住这天下权柄,定要踏破这仙凡阻隔,将你……牢牢锁在身边。” 帝王的独占欲与那不明所以的深情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更为强大的执念,融入他的骨血。 百丈山,狐狸洞内。 昏迷中的百色,神识陷入了一片混沌的迷雾。前两世李忱在她怀中死去的画面不断闪现,与今生他立于瀑前、递出玉佩、咳血望图的身影交织重叠。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靠近是错,远离也是错……” “救我……谁能救救他……救救我……” 她在梦魇中挣扎,业力的火焰仿佛在她识海中燃烧,带来无尽的痛苦与混乱。 就在她的神识即将被那暗红吞噬之际,脖颈上的瑶华项圈再次散发出温和而坚定的光芒。这一次,光芒没有带来回忆的碎片,而是如同最纯净的月华,轻柔地包裹住她躁动不安的神魂。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一道模糊的、散发着温暖光晕的身影,看不真切面容,却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安心与熟悉。那身影轻轻拥抱着她,驱散着周遭的业火,一个温柔而古老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莫怕……劫数亦是缘法……” 是谁? 她努力想看清,那光影却渐渐淡去。但那股温暖的力量却留了下来,护住了她的心脉本源,与那盘踞的业力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现实中,百丈容皓惊讶地发现,百色眉心的暗红印记颜色淡去了一些,虽然依旧存在,但她原本微弱的气息似乎平稳了不少,周身的灵力波动也不再那么狂暴。 他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的阵法与凝魂香起了作用,却未曾察觉瑶华项圈上一闪而逝的、不同于寻常的温润光华。 百色依旧昏迷,但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洞内凝魂香的青烟袅袅上升,洞外,被百丈容皓法力强行催发生机、显得有些萎靡的草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风暴,只是暂歇。 第10章 第10章 神谕 百丈容皓指间萦绕着淡金色的神力,将一道道蕴含着天地规则与宁静道韵的符文,轻柔地编织进百色周身紊乱的气场中。他已褪去了狐族的表象,此刻显露出的是属于上神的清冷与威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无奈。 杀意已消。到了他这般境界,早已明了,强行斩断因果,只会让业力之网缠绕得更紧,甚至可能引动更大的反噬。他要做的,是引导,是点化,让她自己看清迷障,放下执念,回归她本应的神位。 在祂精纯神力的安抚与瑶华项圈那股神秘温润力量的共同作用下,百色体内狂暴的业力渐渐被压制下去,虽然未能根除,却也不再时刻灼烧她的心智。数日后,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百丈容皓关切却带着某种超然距离的目光。 “容皓……哥哥?”她的声音沙哑虚弱,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业火焚心的剧痛与无尽的混乱。 “感觉如何?”百丈容皓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却不再有往昔那种纯粹的温润,更像是一位长者在对迷途的后辈说话。 百色内视自身,心脉处那暗红的烙印依旧存在,如同一个丑陋的疤痕,提醒着她那无法摆脱的宿命。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死不了……只是,业力……” “此乃上古因果,纠缠数世,非寻常法力可解。”百丈容皓缓缓道,他袖袍一挥,洞内景象变幻,仿佛置身于无垠星空之下,“阿色,你看这星河流转,万物皆有其位,有其轨。你本非池中物,乃上古涂山氏神血遗泽,机缘巧合流落此间,历经尘劫,只为磨砺神性,重归星位。” 他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敲击在百色的心上。 “我都明了……可是李忱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与这因果,又有何关联?” 百丈容皓沉默了片刻,不再讲话。 他的神色,冰冷而残酷,却仿佛带着某种神启的真实。 百色脸色更加苍白,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褥。同坠轮回,永无超脱……这就是他们之间注定的结局吗?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永恒的纠缠与沉沦? “远离他,忘却他,并非绝情,而是对你,对他,最好的解脱。”百丈容皓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劝诫。 长安,大明宫。 李忱终于等到了那个期盼已久,却又沉重无比的时刻。武宗驾崩,宦官马元贽等人权衡利弊,最终选择了“庸懦好控”的光王李忱,矫诏立其为帝,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大中。 登基大典,繁琐而隆重。李忱身着繁复的十二章纹衮服,头顶沉重的冕旒,接受百官朝拜。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他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平静,目光深邃,无人能窥见其下翻涌的思绪。 权力巅峰的滋味,并未带来预期的喜悦,反而是一种巨大的空洞与孤寂。这冰冷的龙椅,这偌大的宫殿,这匍匐的臣民,都无法填补他心中因那个名字而裂开的缝隙。 夜间,他独坐于太极殿中,挥退了所有宫人。案头,那幅《百丈飞瀑图》与一枚新的、刻好字的玉简并排放置。玉简上是他以指力刻下的、更加深刻的字迹:“帝业已承,山河孤寂。思卿如狂,可安?”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玉简粗糙的边缘,最终,却将其投入了一旁用于焚烧废稿的鎏金螭龙纹火盆中。火焰瞬间吞噬了玉简,也吞噬了他那句未能问出的牵挂。 他现在是皇帝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意地、不计后果地去表达那份不被接受的情感。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宣,钦天监监正。”他对着空寂的大殿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威仪。 他要以帝王之名,以江山为聘,以这世间最隆重的仪式,再去请她一次!他就不信,倾举国之力,踏遍千山万水,会寻不到一个确切的下落,会请不动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 同时,他暗中下令,加快对百丈山周边区域的“保护性”封锁与探查,他要掌握那里的一切动静。这种带着强权意味的“关心”,与他内心深处那份不安的执念,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向了遥远的百丈山。 百丈山涧,百色站在瀑布前,任由冰冷的水汽打湿衣襟。百丈容皓的话语犹在耳边,神界的召唤与尘世的牵绊,如同两只巨手,撕扯着她的灵魂。 她低头,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清丽依旧的脸上,却染上了无法驱散的愁绪与那抹暗红的业力烙印。 忘却? 如何能忘? 那是刻入了灵魂的追寻与痛楚。 水中倒影旁,似乎又出现了那个青灰色的、孤傲而执着的身影。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指尖却只激起圈圈涟漪,模糊了所有影像。 阿忱,若靠近是劫,远离是孽,你我之间,究竟何处方是归途? 第11章 第11章 诏书 大中之治,初露峥嵘。新帝李忱一改昔日“庸懦”表象,罢斥权宦,整顿吏治,勤俭听政,宛若一股清流涤荡着会昌年间的沉疴积弊。朝臣们欣喜于天子的明睿,却无人知晓,那高踞御座、威仪日重的帝王心中,有一处无法触碰的隐秘角落,日夜灼烧。 太极殿侧殿,烛火通明。李忱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殿角那盆精心养护的、据说是从百丈山一带移来的翠云草上。草叶无精打采,似是水土不服。他心头莫名一紧,又想起了暗卫回报中,提及百丈山外围曾出现过的、短暂的草木枯萎异象。 “她还是不肯见朕的人?”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唯有指尖无意识敲击御案的节奏,泄露了内心的焦躁。 侍立一旁的內侍监躬身,小心翼翼回道:“大家,派去的使者连那位仙子的面都见不着,依旧是被迷雾送回。倒是有个……气质不凡的白衣公子传话出来。”內侍监顿了顿,硬着头皮道,“说……说灵境清修,不染尘俗,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勿再徒劳。” “白衣公子?”李忱眸色骤然一寒,殿内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是那个上次在山涧出口,带着敌意与审视目光的男人!他竟能与百色如此亲近?还能代她传话? 一种混合着嫉妒、愤怒与被冒犯的帝王傲气,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克制。他李忱,堂堂大唐天子,富有四海,竟连见一个心仪的女子都如此艰难?甚至还要通过另一个男人来得到她的回绝? “徒劳?”李忱缓缓起身,龙袍在烛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他走到那盆萎靡的翠云草前,声音冷得像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世间,还没有朕想见而见不到的人!” 他回到御案前,取过一张特制的、绘有祥云瑞鹤的紫金诏纸,提笔蘸墨,手腕沉稳,落笔如刀。不再是私下传递的玉简,而是盖有皇帝玺印、代表大唐帝国最高意志的——诏书。 “制曰:朕闻洪州奉新百丈山有灵修百色,秉性贞静,慧质兰心,于朕微时有护持之功。今特遣使奉紫诏前往,恭请入宫。钦此。” 诏书内容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与定位。他将她定义为“于朕微时有护持之功”的恩人,以“恭请”之名,行征召之实。这是帝王之术,也是他放下所有试探后,最直接、最高傲的渴求与宣告。 他甚至能想象到,当这卷紫诏送达百丈山时,会引起怎样的震动。他要逼她,逼那个始终躲藏在迷雾之后的她,做出一个明确的回应。 “传旨,着中书舍人润色用印,派……三百羽林卫,由内侍省副都知亲自带队,即刻启程,前往百丈山宣旨!”他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之音。他要以最隆重的仪仗,最无可抗拒的姿态,去叩响那扇仙凡之门。 百丈山涧,百色立于飞瀑之下,试图借由这磅礴水汽洗涤心尘,压制那自苏醒后便愈发清晰的心脉业痕。那暗红的烙印,平日里隐而不显,但每当她想起李忱,想起他可能因自己而承受的诅咒反噬,那烙印便隐隐发热,如同业火的余烬,灼痛她的神魂。 百丈容皓的话如同警钟,日夜鸣响。回归神界,可得超脱。继续沉沦,则万劫不复。 道理她都懂。 可心,不受控制。 就在她心神摇曳之际,天际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整齐划一的破空之声,伴随着一股属于人间王朝的、肃杀而堂皇的气息,由远及近! 她愕然抬头,只见云雾缭绕的山涧之外,竟出现了数百名身着明光铠、手持旌旗的羽林卫!他们簇拥着一名身着朱紫官袍的内侍,那内侍手中,高高擎着一卷在阳光下闪烁着紫金色光芒的……诏书! 为首的内侍运起内力,声音穿透瀑布的轰鸣,清晰地传遍山野: “大唐皇帝制旨:百丈灵修百色接诏——!” 声音回荡,震得山涧中的灵禽惊飞,草木低伏。 百色浑身一颤,脸色瞬间雪白。他……他竟然动用了诏书!以帝王之尊,行如此霸道之事!他这是要将她彻底逼入绝境! 业力烙印骤然灼热起来,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能感觉到,那卷紫诏所携带的人间帝王气运与因果之力,如同巨大的漩涡,正强行拉扯着她,要将她拖入那滚滚红尘,万劫不复的业力深渊! 避?如何避? 那是天子诏书,代表着此间天地的秩序与法则之一!拒绝,便是公然对抗皇权,会引来更大的因果反噬! 接?又如何接? 接了,便是承认了与他的牵连,便是踏入了那早已为她铺设好的、通往悲剧的宿命轨道! 她站在原地,碧色的衣裙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那无形的力量撕碎。前是帝王紫诏,携带着她无法完全割舍的尘心与巨大的业力漩涡;后是神界召唤,代表着超脱与寂寥的永恒。 进退维谷,皆是劫灰。 那内侍见无人回应,再次高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百色接诏——!”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百色耳边。她猛地捂住心口,那业力烙印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李忱……你何苦……逼我至此…… 一滴泪,混合着嘴角溢出的鲜红血丝,悄然滑落。 第12章 第12章 三请 紫金诏书的光芒,如同灼热的烙铁,烫在百色的神魂之上。羽林卫肃杀的气息与内侍尖利的宣召声,蛮横地撕裂了百丈山涧千年来的宁静仙氛。 业力烙印在心脉处剧烈灼痛,喉头的腥甜之气翻涌不止。百色纤弱的身躯在风中微微晃动,碧色衣裙仿佛雨中颤动的兰草,下一刻就要折断。 “百色接诏——!” 内侍第三声宣呼,已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厉色。三百羽林卫甲胄铿锵,上前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 就在百色指尖发冷,几乎要被那因果巨力压垮的瞬间,一道月白身影悄然出现在她身旁,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弥散开来,将那凡间皇权的肃杀之气隔绝在外。正是百丈容皓。 他并未看那诏书,也未看那些羽林卫,只对着那朱紫内侍,声音平和却带着上神独有的、凌驾于凡俗之上的威仪:“请回吧。灵境清修之地,不纳凡尘诏令。陛下好意,百色心领,然人仙殊途,强求无益。” 那内侍副都知在宫中也是权势煊赫的人物,何曾受过如此直白的拒绝,尤其还是对着代表皇权的诏书!他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对上百丈容皓那双仿佛能洞悉万物、淡漠如星海的眼眸,一股发自灵魂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到嘴边的话竟生生咽了回去。 “你……你们这是抗旨!”他强自镇定,声音却泄露出一丝色厉内荏。 百丈容皓不再多言,只是轻轻一挥手。霎时间,云雾翻涌,周遭景物如水纹般荡漾扭曲。那三百羽林卫与内侍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竟已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直接送出了百丈山核心地界,回到了他们来时的那条官道上,手中的紫诏依旧在,却仿佛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消息传回长安,李忱震怒。 御书房内,珍贵的钧窑瓷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帝王之怒,让侍立的宫人噤若寒蝉,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好!好一个‘人仙殊途’!好一个‘强求无益’!”李忱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阴鸷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彻底拒绝的伤痛。他以为登临帝位,便能拥有一切,却连一个女子的心都无法叩开,甚至连接近她都做不到! “陛下息怒。”一个温婉柔媚的声音响起,身着石榴红宫装、云鬓花颜的韦贵妃端着参茶,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是李忱登基后,为平衡朝堂势力所纳的妃嫔之一,容貌昳丽,心思玲珑。“龙体要紧,何必为那山野之人动气?这天下间的绝色,还不是任由陛下采撷?” 李忱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中的冰寒让韦贵妃脸上的笑容一僵。她识趣地放下参茶,不敢再多言。 “天下绝色?”李忱嗤笑一声,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南方。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韦贵妃耳边,也让她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嫉妒与危机感。陛下心中,何时起竟藏着这样一个人? 李忱不再理会她,负手立于窗前,背影孤峭如山岳。“备驾。朕,要亲自去。”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陛下!万万不可!”心腹老臣闻讯赶来,跪地苦谏,“陛下初登大宝,朝局未稳,岂可为了一个女子再次离京?若被有心人利用……” “朕意已决。”李忱打断他,声音不容置疑,“不必再多言。” 第三次,大唐天子李忱,轻车简从,却带着比前两次更加沉重的执念与帝王的威压,再次驾临百丈山。 他没有再试图闯入那迷雾笼罩的山涧,而是在山外那座香火寥寥的野庙前,命人设下香案蒲团,如同一个最虔诚的香客,焚香静坐。 “去通传,”他对随行的、战战兢兢的当地官员道,“告诉里面的人,朕就在此地等她。一日不见,朕便等一日;一年不见,朕便等一年。若她始终不肯现身……朕便拆了这山庙,平了这山路,看这仙凡之隔,能阻朕到几时!” 话语平静,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疯狂与决心。 消息传入山涧,百色闭目良久,终是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她知道,他做得出来。帝王的偏执,足以焚毁一切。 她看向身旁的百丈容皓,眼中带着恳求与决然:“容皓哥哥,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有些话,需当面说清。” 百丈容皓凝视她片刻,看到了她眼底那无法化解的业力纠缠与深深的疲惫,终是点了点头:“也罢。此间因果,终需你了断。切记,神格为重。” 暮色苍茫,野庙孤灯。 李忱独自坐在蒲团上,听着山风过耳,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空茫与焦灼。直到一阵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冷梅幽香的气息悄然临近。 他猛地抬头。 只见百色依旧是一身碧衣,自朦胧的夜色与山雾中缓缓走来,容颜清减,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额间那若隐若现的暗红印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你终于肯见朕了。”李忱起身,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贪婪地看着她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丝动容。 百色在他面前十步之遥站定,敛衽一礼,姿态疏离如对陌生人:“陛下三番五次相请,百色不敢不至。只是,陛下可知,强邀山野之人入宫,并非恩典,或许是……催命之符?” 李忱眉头紧锁:“朕乃天子,自有天命护佑!朕在身边,谁敢伤你?朕亦可予你世间极致的荣华与尊崇!” 百色闻言,却凄然一笑,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也悲凉彻骨:“荣华?尊崇?陛下可曾听过,我狐族前辈,百丈漈珠的故事?” 李忱一怔。 百色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光,声音飘忽地讲述起来:“漈珠前辈,亦是我族惊才绝艳之辈,天真烂漫,□□自由。当年,德宗皇帝亦是对她一见倾心,强纳入宫,册为贵妃,极尽宠爱。珠玉绮罗,琼楼盛宴,恨不得将天下至宝都捧到她面前。” 她的语调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将那段尘封的宫廷往事娓娓道来。 “初时,或许也有过片刻欢愉。但陛下可知,那四方宫墙之内,看似锦绣,实为牢笼。勾心斗角,争宠倾轧,今日君恩似海,明日或许便色衰爱弛。漈珠前辈性灵通透,如何受得了那日复一日的猜忌、算计与寂寞?她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灵雀,困在华美的金丝笼中,日渐枯萎。” “她不爱那些珠翠,不爱那虚妄的荣宠,她只爱山间的风,林间的月,爱抚琴时无人打扰的自在。可帝王之爱,霸道专横,给予的,从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帝王却永远无法理解,更无法给予。” 百色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无尽的唏嘘:“最终,她郁郁寡欢,灵性磨灭,如同失去水泽的珍珠,黯然失色。虽得善终出宫,回归山野,但那段深宫岁月,早已在她心上刻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修行之路亦就此断绝。” 她转回头,清澈的眸子直视李忱,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挣扎,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的悲悯与坚定: “陛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百色虽非漈珠,但志趣相通。我追求的,是大道长生,是山水自在,而非困于宫闱,与他人争夺一份注定会消散的恩宠,最终磨灭灵性,沦为庸脂俗粉。” “您今日的执着,或许源于昔日困境中的一点慰藉。但时移世易,您已是天下之主,自有您的责任与天地。何必执着于一个本就不属于红尘,也注定无法给您带来世俗幸福的方外之人?” “请陛下,放过百色,也……放过您自己。” 她一揖到地,姿态决绝。 山风呼啸,吹动两人的衣袂。李忱站在原地,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听着她那番如冰如水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割在他的心上。 她宁愿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搬出族中前辈的悲剧,来拒绝他这帝王之爱! 一股混合着滔天怒火、无边失落、以及被她话语中描绘的“德宗宠妃王珠”结局所刺伤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死死地盯着她,额角青筋跳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 第13章 第13章 宫阙囚心 百色那番引经据典、情真意切的拒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李忱所有的骄傲与期待。他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震怒咆哮,也没有黯然离去。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山风都仿佛凝滞,久到百色以为他终于要放手。 然后,他抬起了头。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风暴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却又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平静。他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魂魄都吸入那无边的幽暗之中。 “说完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 百色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李忱却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帝王的冷酷与势在必得的偏执:“你的道理,朕听懂了。但,朕不接受。” “陛下?!”百色愕然。 “你说宫墙是牢笼,朕便为你拆了这笼子,建一座新的。”他一步步向她逼近,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你说不喜争斗,朕便让六宫形同虚设,唯你独尊。你说追求大道长生,朕便集天下之力,为你搜罗奇珍异宝,助你修行!” 他的话语一句比一句更重,一句比一句更霸道:“百丈漈珠是百丈漈珠,你是你!朕是李忱,不是德宗!朕给你的,你必须要!朕要你留在身边,你便只能留下!” “你——”百色被他这全然不讲道理的强势惊得说不出话,心口的业力烙印因他话语中强烈的占有欲而隐隐发烫。 “来人。”李忱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沉声下令。早已候在不远处的侍卫应声上前。“请百色仙子,回宫。”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李忱!你不能——”百色挣扎,周身灵光一闪,想要挣脱。 然而,李忱似乎早有准备。他袖中一枚看似普通的龙纹玉佩微光一闪,一股奇异的、带着龙气与禁锢之力的波动瞬间笼罩了百色。那是他登基后,请动皇室秘藏的宝物,专门用以克制修士灵力的“锁灵玉”! 百色只觉周身灵力一滞,竟如同被无形枷锁缚住,再也无法施展分毫!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忱,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深情与疯狂的偏执。 “你会恨我的……”她绝望地低语,眼前仿佛闪过前两世他倒在她怀中、气息断绝的画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李忱伸手,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恨也好,怨也罢。”他凑近她耳边,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廓,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总好过……让你彻底消失在朕的世界里。” 大明宫,清思殿。 这是李忱亲自为百色挑选的寝殿,远离后宫喧嚣,紧邻太液池,景致清幽,殿内布置极尽巧思,一应用度皆按皇后规格,甚至犹有过之。奇花异草,古籍丹方,琳琅满目。 可对百色而言,这华美的殿宇,与精金打造的牢笼无异。 她被软禁于此。殿外有重重侍卫把守,更有那“锁灵玉”的力量无形笼罩,让她无法离开,也无法动用大部分灵力。李忱几乎日日都来,处理完朝政便会来到清思殿,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有时会带来一些他认为她会喜欢的物件,有时则会强势地拥着她,不顾她的僵硬与抗拒,在她耳边诉说着霸道的誓言与思念。 百色的心,在冰与火中煎熬。 当他放下帝王威仪,如同一个普通男子般,笨拙地试图逗她开心,将一枚罕见的、有助于凝神静气的“冰魄雪莲”放在她手中时,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渴求,心脏会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酸涩的暖意。这是她等了数百年,盼了数世的人啊…… 可当她午夜梦回,被前两世他惨死的噩梦惊醒,感受到心脉业力那清晰的灼痛时,无边的恐惧与绝望又会将她淹没。她贪恋这片刻的温暖,却又比谁都清楚,这温暖的尽头,是万丈深渊。 一次,李忱在清思殿批阅奏折至深夜,许是劳累过度,伏在案上沉沉睡去。百色走近,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替他抚平。 指尖即将触碰到他额头的瞬间,一段尖锐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 第一世,他也是这样伏在书案前,她端着羹汤走近,他却突然呕出一口黑血,染红了奏章,在她怀中气息渐弱,眼神涣散前,还努力想对她笑…… 百色猛地缩回手,指尖冰凉,浑身冷汗涔涔。业力烙印灼热得发烫,提醒着她靠近即是毁灭。 “怎么了?”李忱被她的动静惊醒,睁开眼,看到她苍白的脸色,立刻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不容拒绝,“做噩梦了?别怕,朕在这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龙涎香的清冽气息。百色僵硬地被他抱着,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忱,我怕的不是噩梦,我怕的……是你啊……我怕你又死了…… 这些话,她无法说出口。 后宫之中,早已因这位神秘入住清思殿、独占帝宠的“百色仙子”而暗流汹涌。以韦贵妃为首的后妃们,嫉妒得几乎发狂。她们使尽浑身解数,却连陛下的面都难得一见。各种恶意的揣测与流言在宫闱间悄然传播。 “不过是个山野狐媚子,用了什么邪术蛊惑了陛下!” “听说陛下为了她,连朝政都险些耽搁了!” “看她那副清高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宠了!” 这些话语,偶尔会透过宫人传入百色耳中。她只是漠然。失宠?她何曾求过这恩宠?她只求他能平安顺遂,哪怕代价是她的自由,甚至是……她的性命。 这一日,李忱下朝后来到清思殿,心情似乎极好,竟带来了一壶宫中新酿的、带着灵气的果酒。 “陪朕饮一杯。”他拉着她在窗边坐下,亲自为她斟酒,眼神灼亮,“今日朝堂之上,朕解决了一桩积年弊政,心中畅快。” 看着他难得舒展的眉宇和发自内心的笑意,百色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了百丈山涧,他伤愈后,与她坐在瀑布边,谈论天下大事时的模样。 她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酒杯。清甜的酒液入喉,带着一丝暖意。 李忱看着她饮下,笑意更深,又为她满上。几杯下肚,百色白皙的脸颊染上绯红,清冷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那份强装的疏离,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融化。 李忱凝视着她难得的柔顺模样,心旌摇曳,忍不住俯身,吻上了她微张的唇。 唇瓣相贴的瞬间,百色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前两世那些零星的、亲昵而痛苦的片段如同潮水般涌来,与此刻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交织在一起。 她没有推开他。 泪水,却顺着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是沉沦,也是献祭。 李忱感受到她的泪,动作微微一滞,却将她拥得更紧,吻得更加深入,带着一种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融为一体的疯狂。 阿色,不要怕我...... 窗外的宫灯,将两人纠缠的身影投在精致的屏风上。 第14章 第14章 深宫业火 清思殿的日子,成了百色神魂撕裂的修罗场。 李忱的“专宠”,简单而粗暴。他几乎夜夜留宿清思殿,无视宫规礼法,更将一切劝谏隔绝在外。他像是要将过去数世未能相守的时光尽数弥补,又像是要通过这种极致的占有,来确认她真的存在于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会亲自监督宫人为她准备契合灵修之体的清淡膳食,会将各地进贡的、蕴含灵气的奇珍异宝堆满她的库房,甚至会在批阅奏折的间隙,抬头寻找她的身影,若见她不在眼前,眉宇间便会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这份近乎窒息的“爱”,让百色沉沦又恐惧。 夜里,他拥着她入眠,手臂如同铁箍,让她动弹不得。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灼烫着她的肌肤,也灼烫着她心口的业力烙印。有时,她会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他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眼睫,那珍视的姿态,让她心尖发颤,几乎要忘却所有前尘旧痛,只想溺毙在这片刻的温存里。 可随即,更深的恐惧便会将她拽回现实。 第二世里,他亦是这般拥着她,在一个雪夜,气息微弱地在她耳边说:“下一世……别再躲着我了……” 然后,手臂无力地垂下,身体在她怀中渐渐冰冷。 记忆如同毒蛇,啮噬着她的心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李忱的气色,似乎不如刚登基时那般清朗了。他偶尔会在她面前掩饰性地低咳,批阅奏折时,眉心那道悬针纹也愈发深刻。是真的国事操劳,还是…… 这个念头让她寝食难安,业力烙印的灼痛也日益频繁清晰。 后宫之中,韦贵妃的脸色一日阴沉过一日。她出身京兆韦氏,家族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自认才貌家世足以母仪天下,岂能容忍一个来路不明的山野女子凌驾于自己之上? “娘娘,不能再忍了!”心腹宫女低声进言,“陛下已被那妖女迷了心窍,再这样下去,这后宫还有娘娘的立足之地吗?” 韦贵妃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去,把那个消息,透给御史台刘大人。”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就说,清思殿夜有异光,恐有妖邪秽乱宫闱,动摇国本!” 她动不了陛下,还动不了一个没有家族倚仗的孤女吗?她不信,前朝的压力,陛下也能置之不理! 这日午后,李忱难得有半日清闲,命人在太液池边的水榭设下茶席,只携百色一人。 春光明媚,碧波荡漾,池中荷花初绽。李忱挥退左右,亲自执壶为百色斟茶。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眉宇间带着一丝难得的舒缓,看着百色穿着他特意命尚衣局赶制的、绣着银狐暗纹的烟霞色宫装,在明媚春光下,容颜清丽绝伦,恍若神妃仙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满足。 “若日日如此,岁月静好,该有多好。”他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他的手心温热,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百色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不掺杂帝王威仪的温柔,心中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第一世,他也是在一个类似的春日,拉着她的手在山涧奔跑,笑着说要带她看尽人间四季。 美好的回忆与惨痛的结局交织,业力烙印猛地一痛!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李忱更紧地握住。 “怎么了?”他察觉到她的异样,眉头微蹙。 就在这时,內侍监匆匆而来,面色凝重,在李忱耳边低语了几句。是御史台的联名上奏,言辞激烈,直指清思殿“妖氛弥漫”,有损圣德,请求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驱逐“妖女”。 李忱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方才的温情荡然无存,周身散发出慑人的寒气。他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那內侍监噗通跪地。 “妖女?”李忱冷笑,声音冰寒刺骨,“告诉他们,朕的身边,是仙子!再敢胡言乱语,朕便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妖氛’!” 他震怒的模样,与前两世他为护她而与天下人为敌时的身影隐隐重叠。百色看着他为了自己,不惜与整个朝堂对抗,心中既感动,又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负罪感。 看啊,百色,你又在害他了!你带来的,只有争议,只有麻烦,只有……灾厄! 心口的业力烙印如同被浇了油的火,轰然灼烧起来!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她眼前一黑,喉头腥甜上涌,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殷红的血点,溅在她烟霞色的衣襟上,也溅在了李忱明黄色的龙袍袖口,如同雪地红梅,触目惊心! “百色!”李忱脸上的怒意瞬间被惊恐取代,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声音都变了调,“传御医!快传御医!!” 他慌乱地用手帕擦拭她唇边的血迹,那鲜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一种即将失去她的巨大恐惧如同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百色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脸色白得透明。她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看着他眼底那不容错辨的、深可见骨的恐惧与心痛,泪水终于决堤。 “阿忱……放我走吧……”她抓着他的衣襟,用尽最后力气哀求。 李忱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声音嘶哑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不许胡说!朕是天子,朕不准你死!谁敢夺走你,朕便毁了谁!就算是老天爷,也不行!” 他打横抱起她,大步流星地冲向清思殿,留下太液池边一片狼藉与惊惶的宫人。 水榭香茗,春光潋滟,转眼已成血色残局。 清思殿内,御医战战兢兢地把脉,却查不出任何病症,只说是“忧思过度,心血耗损”。李忱怒斥庸医,将太医院搅得天翻地覆。 而只有百色自己知道,那灼烧她心脉的,不是病,是业,是纠缠了数世、无法可解的因果业火。 她躺在龙床上,看着帐顶繁复的蟠龙纹样,感受着身边帝王那焦灼不安的气息与紧握着她不放的手,心中一片冰凉与绝望。 这一次的业火,烧的是我。下一次……又会轮到谁? 宫阙深深,锁住的不仅是她的身,更是两个灵魂在宿命业火中的痛苦挣扎与沉沦。 第15章 第15章 业火焚城 百色的血,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灼伤了李忱的眼,也焚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太医院的束手无策,被他视为无能。朝臣隐晦的劝谏,被他当作恶意的攻讦。他将百色紧紧禁锢在清思殿,不许任何人探视,自己则罢朝三日,守在她床边,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如同困守珍宝的恶龙。 “陛下,龙体为重啊……”老内侍跪地哭求。 “滚!”李忱一把挥开他端来的参汤,瓷碗碎裂在地,汤汁四溅,“若是治不好她,朕要这龙体何用!” 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容颜,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不能失去她,绝不能!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一种偏执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既然凡间医药无用,那便求诸鬼神,问计于妖魔! 他动用了帝王暗卫,秘密寻访天下方士异人,许以重赏,寻求续命延年、甚至是……逆天改命之法!一时间,各种真假难辨的“高人”被秘密引入宫中,清思殿外围笼罩上一层诡异而压抑的气氛。 百色在浑噩中,能感觉到一些带着邪异气息的力量试图侵入她的身体,却被她心脉处那霸道的业力与瑶华项圈的力量本能地抗拒、消融。这过程让她更加痛苦,业力烙印如同被反复撕扯,神魂震荡。 “不要……阿忱……不要这样……”她在昏迷中呓语,泪水浸湿了枕衾。 可李忱听不见,或者说,他拒绝去听。他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押上一切,只求一个渺茫的希望。 与此同时,韦贵妃等人见陛下竟为那“妖女”荒唐至此,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她们买通了一个被引入宫的野道士,散播谣言,称百色乃是狐妖转世,身负血咒,靠近者皆会遭遇不祥,陛下如今龙体欠安、行事昏聩,皆是受其妖法蛊惑! 流言如野火,瞬间燃遍宫廷,甚至蔓延至前朝。结合陛下近日的异常,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这个说法。要求“清君侧,诛妖邪”的呼声,在暗潮中汹涌。 业力,不仅在焚烧百色,更开始反噬李忱的统治根基。 百丈山涧,一直以神念密切关注着百色的百丈容皓,终于无法再坐视。 他感受到百色业力的剧烈波动与神魂的虚弱,更感知到那笼罩皇宫的、混乱而邪恶的气息。他知道,李忱的疯狂行为,正在将百色推向真正的万劫不复,也在加速那宿命诅咒的应验。 他长叹一声,身影化作一道清光,瞬息千里,直赴长安。 这一夜,长安骤起狂风,乌云蔽月。 清思殿内,李忱刚斥退了一个装神弄鬼、险些伤到百色的方士,疲惫不堪地坐在床边,握着百色冰凉的手,将脸埋在她掌心,肩膀微微颤抖。 “百色……朕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痛苦与迷茫。 就在这时,殿内烛火无风自动,猛地摇曳起来。一股清冷而磅礴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降临。 李忱警觉抬头,只见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月白长袍,风姿清绝,正是百丈容皓。他面容依旧俊雅,但周身流淌着的神性光辉与威压,让这人间帝王的寝殿都显得逼仄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百色,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落在李忱身上,淡漠如冰。 “是你?”李忱豁然起身,眼中瞬间布满敌意与戒备,“你来做什么?!”他下意识地挡在百色床前。 百丈容皓无视他的敌意,声音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我来,是为结束这场错误。李忱,你的执着,不是在爱她,是在杀她。” “胡说!”李忱厉声反驳,“朕是在救她!” “救?”百丈容皓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你可知她心脉那灼烧她的力量是什么?那是业力!是纠缠了她数世,靠近所爱之人便会引动的诅咒!你越是靠近她,越是强行将她留在身边,这业火便烧得越旺!直至将她神魂焚尽,也将你所拥有的一切,拖入深渊!”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李忱耳边。 业力?诅咒?靠近即死? 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百色最初的躲避,她讲述百丈漈珠典故时的悲凉,她每一次被他靠近后的苍白与痛苦,还有她吐血前那句绝望的“我会害死你的”…… 难道……都是真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李忱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向床上昏迷的百色。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拒绝相信这残酷的真相。 “你看她。”百丈容皓指向百色,语气沉重,“她记得一切。记得前两世,你是如何因她而死。所以她怕,她躲,她宁愿自己承受这业火焚身之痛,也不愿再见你重蹈覆辙。可你,却用你的帝王权柄,你的所谓深情,将她强行绑在身边,加剧这业力反噬!” 李忱如遭雷击,猛地看向百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她的疏离,她的拒绝,她的眼泪……都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到不敢靠近! 而他,却一直在用最错误的方式,加深着她的痛苦,加速着她的死亡! 就在这时,或许是感受到了百丈容皓的神力与李忱剧烈波动的情绪,昏迷中的百色,眉心那暗红的业力烙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啊——!”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周身开始逸散出丝丝缕缕暗红色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能量! 业力,彻底失控了! 以清思殿为中心,暗红色的能量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殿内的摆设瞬间蒙上一层灰败,院中的花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甚至整个皇宫,都被一股压抑、衰败、令人心悸的气息所笼罩! “百色!”李忱目眦欲裂,想要扑过去,却被那狂暴的业力狠狠弹开。 百丈容皓面色凝重,双手结印,清冽的神光涌出,试图压制那暴走的业力。然而,那业力如同附骨之疽,与百色的神魂紧密相连,强行压制,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没用的……”百色在业火中挣扎,眼神涣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容皓哥哥……带……带我走……不能再……连累他了……” 她看向被震倒在地、嘴角溢血、却依旧挣扎着想爬过来的李忱,眼中是刻骨的眷恋与绝望的诀别。 “不!百色!不要!”李忱嘶吼着,帝王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男人即将失去挚爱的疯狂与绝望,“朕不许你走!朕命令你留下来!” 业火在她身上燃烧,映照着他癫狂而痛苦的脸。 求不得,爱别离,业火焚城。 这人间至苦,莫过于此。 百丈容皓看着在业火中煎熬的百色,又看看状若疯魔的李忱,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宿命之局,似乎已无解。 第16章 第二卷:前尘溯 第16章 涂山祸起 意识在无尽的业火灼烧与撕裂般的痛楚中沉浮,百色的神魂仿佛被投入了轮回的洪炉,过往被强行撕开,一段远比李忱的三世更为久远、更为沉重的记忆,如同尘封的画卷,在她识海中轰然展开…… 那是混沌初开,神灵行走于大地的年代。 涂山氏,九尾天狐一脉,乃上古神族,居于钟灵毓秀的涂山之境,司掌情缘、繁衍与部分天地灵机。 彼时的百色,尚不是如今这般清冷模样,亦非后来狐族王庭的“灾星”公主。她是涂山氏最受宠爱的小神女,名唤赤璃。她生来便继承了最纯净的九尾神血,眉心一点天生的火焰神纹,明艳张扬,性情如火,灵力磅礴而纯粹,是族中公认的下任主神继承人。 她有一位自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亦是族中最出色的年轻神将——沧溟。他沉稳如山,灵力深厚,默默守护着赤璃的烂漫与耀眼。两人青梅竹马,情愫暗生,是涂山境内外皆看好的一对璧人。 然而,天命无常。 天庭为巩固统治,欲纳各方神族势力。一位权势煊赫的上古魔神——焱刹,看中了赤璃体内精纯的九尾神血与绝伦的资质,意图强纳为妃,借此染指、甚至掌控涂山氏。 涂山氏崇尚自由,岂肯屈从?赤璃更是心有所属,宁死不从。 焱刹震怒,竟率麾下魔众,悍然攻打涂山! 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涂山境内,灵泉染血,神木焦枯。沧溟为护赤璃与族人,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最终为替赤璃挡下焱刹的致命一击,神格破碎,神魂几乎湮灭,只余一缕微弱的残魂,被涂山氏长老拼死护住。 “沧溟——!”赤璃抱着沧溟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挚爱因己而亡,家园因己而毁,极致的痛苦与愤怒,引动了她体内所有的神力,那眉心火焰神纹灼烧到极致,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 她在悲愤中,以自身大半神格与心头精血为引,发动了涂山氏最古老、亦是禁忌的诅咒神术——“同命劫”! “以吾赤璃之神格为誓,以吾心头之血为契!此恨滔天,此情不泯!纵轮回千载,纵魂飞魄散,吾与所爱,命运相缠,生死相系!近之则业火焚身,远之则厄运相随!非死别,不得解!此咒,立!” 诅咒成立的刹那,天地变色,法则哀鸣!赤璃的满头青丝寸寸成雪,眉心那火焰神纹彻底化为一道狰狞的、蕴含着无尽痛苦与业力的暗红烙印!她自身神格几乎崩溃,被打落神坛,而那道恶毒的诅咒,却如同最顽固的烙印,深深铭刻进了她与沧溟残魂的根源深处,将他们的命运死死捆绑,投入了无尽的轮回之苦。 而那位引发一切的魔神焱刹,亦在此咒的反噬与涂山氏举族的反击下,身受重创,麾下势力大损,不得不暂时退去,但其怨念与部分魔念,却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这“同命劫”,一同缠绕上了赤璃与沧溟的轮回。 涂山氏因此役元气大伤,被迫封闭境域,隐匿休养。而赤璃,这位曾经明艳骄傲的小神女,背负着毁家、丧爱、以及这恶毒诅咒的原罪,开始了她漫长而痛苦的轮回之路。 第一世,她转生为百丈漈色,沧溟转生为一介凡人书生。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却因体内残存的神力与诅咒,引得书生体弱多病,最终在她怀中咳血而亡。应验了“近之则业火焚身”(对沧溟转世而言)。 第二世,她谨记教训,刻意远离,为避世灵狐,沧溟转生为一方将领。她以为不靠近便能无恙,他却因一场本该与他无关的、针对她灵狐身份的围剿而意外身亡。应验了“远之则厄运相随”。 而这第三世,她历经磨难,苦修欲挣脱宿命,终于寻回部分力量,甚至牵引狐族(百丈漈一支,实为涂山氏远支后裔)气运有所回升。沧溟则转生为命格奇特、背负紫微帝气的李忱。 她本以为,拥有了力量,拥有了更强大的转世,或许能抗衡这诅咒。却不知,这“同命劫”的力量,会随着他们各自力量的增强而增强!她越是强大,靠近李忱时引动的业力反噬就越是猛烈!她成就仙道,自以为能守护,却不知这正是将李忱推向最终悲剧的加速器! 非死别,不得解。 这六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高悬于每一世他们的头顶。 记忆的洪流席卷而过,百色(赤璃)在清思殿的龙床上猛地睁开眼,泪水早已浸湿鬓发。那业力灼烧的痛楚依旧清晰,但更痛的,是那被彻底揭开的前尘真相! 原来,一切的根源,不在天道不公,而在她自己! 是她亲手种下了这恶毒的因,才结出了这数世求不得、爱别离的苦果! 她害了沧溟,害了涂山,也害了每一世转生的李忱! 巨大的自责与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而此刻,紧紧拥着她的李忱,似乎也在那业力的剧烈波动与百丈容皓揭示的真相冲击下,脑海中闪过了一些破碎却熟悉的画面——硝烟弥漫的古战场,一个明艳如火的女子抱着一个重伤的男子悲痛欲绝……那女子的眉眼,依稀与百色重合…… 他头痛欲裂,却将她抱得更紧,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跨越了无数光阴的恐惧与心痛,让他浑身颤抖。 “百色……赤璃……”他无意识地呢喃出那个尘封的名字。 百色浑身剧震,看向他。 四目相对,一个是了然一切的绝望,一个是懵懂初醒的剧痛。 宿命的齿轮,在回溯的起点,发出了沉重而狰狞的叩问。 第17章 第17章 血吻 前尘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百色所有的心防。那源自上古的诅咒,“同命劫”六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魂之上。是她!原来这一切痛苦的根源,这纠缠数世的业力,竟是她自己亲手种下! 巨大的自责与绝望几乎让她窒息,业力烙印在心口灼烧得愈发剧烈,喉头腥甜不断上涌。 而李忱,在那业力风暴与百丈容皓揭示的碎片冲击下,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画面愈发清晰——硝烟、悲鸣、一个红衣女子决绝的誓言、还有自己神魂碎裂的剧痛……“赤璃”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跨越了万载光阴的恐惧与心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头痛欲裂,却本能地将怀中颤抖不止的她箍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才能抵御那失去她的无边恐惧。 “赤璃……百色……”他声音嘶哑混乱,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滴落,砸在她冰凉的脸颊上,与她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不许走……我不准……不能再……” 他语无伦次,帝王的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沧溟神将面对挚爱濒死时的崩溃,与李忱对百色深入骨髓的执念,在这一刻彻底融合。 百色看着他猩红的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跨越了轮回的痛楚,心脏像是被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痛得无法呼吸。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上他湿漉漉的脸颊,替他擦拭那滚烫的泪。 “对不起……沧溟……对不起……”她泣不成声,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理智,在触及这灵魂根源的悲痛面前,土崩瓦解,“是我害了你……每一世都是我……” “不是!不是你的错!”李忱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他眼神狂乱地看着她,“是那个魔神!是那场战争!若要怪,也该怪我无能,护不住你,护不住涂山!” 他混乱的记忆尚未完全理顺,但那保护她的本能,却刻入了灵魂深处。 “不,你不明白……”百色绝望地摇头,心口的业力因她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光芒大盛,暗红色的能量丝丝缕缕逸散,让她痛苦地蜷缩起来,“这诅咒……‘近之则业火焚身’……我现在靠近你,就是在害你!你看……它又在烧了……它会把你一起拖入深渊的!” 她试图推开他,却被他更用力地禁锢在怀里。 “那就一起烧!”李忱低吼,眼底是近乎疯狂的偏执与深情,他猛地俯下身,不顾那逸散的、带着不祥气息的业力,狠狠吻住了她苍白的、带着血迹的唇! “唔——!” 唇瓣相贴的瞬间,百色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能感觉到,他毫无防护地接触到了那灼热的业力!可预想中他被业火反噬的痛苦景象并未出现,反而……那原本在她体内狂暴燃烧的业力,像是被某种同源的力量吸引、安抚,竟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丝! 与此同时,李忱只觉得一股灼热中夹杂着无尽悲伤与爱恋的洪流,通过这个吻,强行涌入他的识海!更多破碎的记忆画面纷至沓来——涂山境的朝夕相处,战场上的生死相依,她发动诅咒时那决绝而痛苦的眼神…… “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松开了她的唇,额角青筋暴起,大量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的神魂。 而百色,怔怔地看着他。方才那一瞬的接触,她清晰地感觉到,李忱的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那东西……竟能与这业力产生微妙的共鸣,甚至……暂时平衡? 难道……因为他同样是诅咒的承载者,他的灵魂本源深处,也烙印着这“同命劫”的力量? 这个发现,让她死寂的心湖,骤然掀起一丝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李忱喘息着,消化着那海啸般的记忆与情感,他再次看向她时,眼神已然不同。少了帝王的霸道,多了沧溟的沉痛与了悟,还有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不容动摇的坚定。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唇边残留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我想起来了……赤璃。”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都想起来了。” 百色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这业火,要烧,便一起烧。”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同样灼热的胸口,那里,仿佛也有一道无形的烙印在隐隐作痛,“这诅咒,要扛,便一起扛。” “说什么近之则焚身,远之则厄运。”他扯出一抹苦涩却坚定的笑,“既然横竖都是痛,都是劫,那我宁愿选择抱着你痛,拥着你渡劫!至少……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承受所有!” 他的话语,如同最沉重的誓言,敲打在百色千疮百孔的心上。 前两世,他懵懂无知,被动承受着诅咒的苦果。 这一世,他知晓一切,却选择与她共同面对! 这份明知是绝路,却依旧执手同行的决绝,比任何强势的占有,都更让百色心神俱震,无法抗拒。 业力依旧在灼烧,痛楚依旧清晰。 可在这无边的痛苦与绝望中,两颗跨越了万载轮回、饱经磨难的心灵,却因为这一个血色的吻与共同的记忆,前所未有地紧密靠在了一起。 求不得,爱别离。 或许,还有一条路,叫做——生死与共。 清思殿外,百丈容皓静静感受着殿内那业力风暴奇异的平复,以及那两道交织在一起的、无比坚定决绝的气息,默然良久。 他终是轻叹一声,身影缓缓消散在渐亮的晨光中。 或许,他错了。 有些劫,并非靠超脱与回避就能渡过。 唯有直面,方有一线生机。 第18章 第18章 同命连枝 晨光熹微,穿透清思殿紧闭的窗棂,在弥漫着淡淡血腥与药草气息的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柱。殿内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倾翻的桌椅,无声诉说着昨夜的疯狂与混乱。 龙床之上,百色依偎在李忱怀中,两人都未合眼。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清晰而嶙峋地横亘在彼此之间,那沉重的分量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李忱的手臂依旧紧紧环着百色,力道却不再是纯粹的禁锢,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深入骨髓的不安与珍视。他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目光落在她眉心那暗红的业力烙印上,眼底是翻涌的心疼与沉郁。 “还疼吗?”他低声问,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烙印周围的肌肤,仿佛触碰易碎的珍宝。 百色微微颤了颤,那烙印在他触碰下,依旧传来清晰的灼痛,但奇异的是,伴随着痛楚,还有一种微弱的、仿佛同源力量相互牵引的悸动。她轻轻摇头,声音沙哑:“习惯了……只是你……”她抬起眼,担忧地看向他,“你方才……有没有觉得不适?” 她指的是那个业力失控时,他不管不顾印下的吻。 李忱凝神感受了一下,摇了摇头,眉头却微微蹙起:“没有不适。反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浑噩中唤醒。”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这里,好像也有一团火在烧,但与你的不同……它不痛,只是很烫,很……愤怒,也很悲伤。” 百色心中一动。果然!同命劫的烙印,存在于他们两人的灵魂本源!她的表现为外显的业火,焚烧她的肉身与神魂;而他的,或许更深层地潜藏于紫微帝气与轮回屏障之下,表现为一种内在的、情绪的极端化与命运的坎坷。而他们的亲密接触,如同钥匙,短暂地连通了这两道同源的烙印,使得狂暴的业力得以部分疏导、暂时平衡。 这个发现,让她在无边的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萤火。 “是‘同命劫’。”百色依偎在他怀里,将那段染血的前尘,更加细致地娓娓道来。从涂山境的明媚春光,到沧溟的沉稳守护,再到魔神焱刹的逼迫,涂山血战,沧溟陨落,直至她发动那绝望的诅咒……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刀子,再次凌迟着她的心,也切割着李忱刚刚复苏的记忆。 李忱静静地听着,环着她的手臂时而收紧,时而微颤。当听到她以神格和心头血立下“近之则业火焚身,远之则厄运相随,非死别不得解”的毒咒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滚动,将她更深地按入怀中。 “傻子……”他声音哽咽,“何必如此……何必……”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涂山覆灭,看着你的残魂无所依托……”百色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那时……我只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毁灭,是永恒的折磨,也要和你纠缠在一起……” “我们确实纠缠在一起了。”李忱睁开眼,眼底是沉淀了万载风霜的痛楚与此刻无比清晰的坚定,“这业火,这诅咒,是我们共同的债。那就一起还。” 他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帝王的偏执,而是沧溟的守护与李忱的深情交融成的、更加厚重不可摧的力量:“赤璃,百色,听着。无论你是谁,无论这诅咒多么恶毒,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独自承担。业火焚身又如何?厄运相随又怎样?只要你在身边,刀山火海,朕……我陪你闯。” 他的话语,如同最庄重的誓言,一字一句,敲打在百色破碎的心上,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慰藉与更深的恐惧。她贪恋这温暖,却又比任何时候都害怕这温暖的代价。 “可是……‘非死别,不得解’……”她颤抖着说出那最终的审判。 李忱眼神一暗,随即却燃起更灼热的光:“那就去找‘解’!既然这诅咒能被立下,就一定有方法可以破除!上天入地,穷尽碧落黄泉,我也要找到它!我不信命,更不信这劳什子诅咒能困住我们永生永世!” 他的狂傲,他的不甘,在这一刻,与他对她的深情完美融合,形成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竟暂时压过了百色心头的绝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是內侍监的声音,带着惶恐:“大家,韦贵妃娘娘……携几位娘娘在外求见,说是……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特来侍疾。” 李忱眉头瞬间拧紧,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与厌烦。这些后宫的女人,在他与百色历经生死、堪破前尘的时刻,显得如此多余且令人烦躁。他刚想挥手让人退下,百色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部分清明与冷静:“陛下,此时不宜再生事端。业力异动,宫内外必有察觉,若再强硬驱逐后宫,流言只会更甚,于你……于朝局不利。” 她依旧唤他“陛下”,带着一丝刻意拉开的距离,既是提醒他此刻的身份与责任,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再因一己之私,将他拖入更深的漩涡。 李忱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明白她的顾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沉声道:“告诉她们,朕无恙,让她们回去。无旨不得再靠近清思殿。” “是。”內侍监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殿内重新恢复安静。李忱将百色重新拥入怀中,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低声道:“不必理会她们。从今日起,这清思殿便是我们的天地。朝政我会处理,但这后宫,谁也不能再来打扰你。” 他的庇护,依旧带着帝王的专横,却不再是单纯的强制,而是掺杂了沧溟的守护与共同面对宿命的决心。 百色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与那隐隐传来的、与她业力烙印微妙的共鸣。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诅咒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非死别不得解”的阴影挥之不去。 但,不再是她一个人了。 业火依旧在皮下静静燃烧,提醒着痛楚与危险。 可在这痛楚之中,两颗紧紧依靠的心,却仿佛生出了纠缠的藤蔓,在这绝望的土壤里,顽强地探寻着那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同命连枝,业火**舞。 这或许,是比单纯的爱与占有,更加深刻、也更加残酷的羁绊。 第21章 第21章 偷得浮生 李忱是在一阵剧烈的心口绞痛和神魂撕裂般的虚弱感中恢复意识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百色那双哭得红肿、此刻却盈满巨大惊喜与未散惊恐的眸子。 “阿忱!你醒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他无力垂在床边的手,“你吓死我了……你怎么那么傻……怎么可以……” 她语无伦次,泪水再次决堤,滴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滚烫。 李忱想抬手替她擦泪,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反握住她冰冷的手,扯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安抚的笑容:“别哭……我……没事……”声音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胸口都闷痛难当。 “怎么会没事!”百色泣不成声,俯下身,将脸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肩膀因后怕而微微颤抖,“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三天!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我……我以为……”她说不下去,只是更紧地贴着他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李忱感受着手背上她泪水的湿热和身体的微颤,心中涌起巨大的怜惜与满足。能再次看到她,能感受到她的担忧与泪水,这痛苦,便值得。 “真的……没事。”他重复着,努力凝聚起一丝力气,指尖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看你……能为我哭……我很……高兴。” 这话让百色哭得更凶,却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委屈,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瞪着他,那眼神不像责怪,更像是一种无助的控诉:“不许再有下次!不许你再这样伤害自己!听到没有!” 她难得露出这般带着娇嗔的强势,让李忱心头一软,从善如流地应道:“好……听你的。” 接下来的日子,清思殿仿佛调转了角色。曾经强势禁锢的帝王,成了需要被小心翼翼照顾的病人。而一直被动承受的仙子,则主动接过了守护的责任。 李忱的伤势远比看上去更重。禁术的反噬几乎掏空了他的身体,心脉受损,魂魄不稳,连下床走动都极为困难。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开些温补调理的方子。真正的恢复,需要时间,更需要他自身紫微帝气与神魂的缓慢自愈。 百色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她摒弃了仙子的清冷疏离,像一个最寻常、最温柔的妻子,亲自为他试药、喂药。药汁苦涩,他有时会像个孩子般蹙眉,她便耐心地哄着,指尖捻一颗蜜饯,在他喝完药后,轻轻塞进他嘴里。 “甜吗?”她问,眼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李忱含着那甜腻的果子,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关切的脸庞,只觉得那苦涩的药味瞬间被冲散,心底涌上的,是比蜜饯更甜千百倍的暖流。他点点头,目光缱绻地锁着她:“甜。” 甜到了心坎里。 他无法久坐,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百色便搬了绣墩坐在床边,或是为他念诵搜罗来的游记杂谈,声音清泠悦耳,驱散了病榻前的沉闷;或是握着他的手,与他低声回忆涂山境的趣事,那些万载前的点点滴滴,在此时重温,别有一番滋味。 “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偷偷溜出涂山,去看人间的花灯会吗?”百色眼中带着怀念的笑意,“你紧张得不行,生怕被长老发现,手心都是汗。” 李忱也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色:“结果你倒好,看到糖人就走不动道,差点被拐子骗走,吓得我魂飞魄散。” “谁让你那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像个老学究。”百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手下却温柔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药香与她身上清冽的冷梅香,交织成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氛围。没有业力的灼痛,没有诅咒的阴影,没有朝堂的纷扰,只有彼此眼中清晰倒映的、深情的影子。 有时,李忱精神稍好一些,会靠在软枕上,看百色为他缝制一件贴身的里衣。她的针线活并不算顶好,甚至有些笨拙,针脚不算十分均匀,但她做得极其认真,低垂的眉眼温柔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我们赤璃仙子,何时学了这凡间女子的手艺?”他忍不住打趣。 百色抬起头,脸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看你之前的里衣料子不够柔软,怕磨着伤口……我、我跟着宫里的嬷嬷学的,做得不好,你不许嫌弃。” 李忱心中感动满溢,伸出手,握住她拿着针线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因练习而有些发红的指腹:“怎么会嫌弃?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深情,让百色脸颊更红,羞涩地垂下眼睫,却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那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带来一阵悸动的酥麻。 夜晚,是两人最为亲密的时刻。李忱伤口疼痛,时常难以安眠。百色便会侧身躺在他身边,避开他胸前的伤处,轻轻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额角,低声哼唱起涂山境古老的、带有安神宁心效用的狐族歌谣。 那歌谣旋律古老悠远,带着山野的清新与月光的温柔。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李忱在她轻柔的哼唱和那熟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气息包围下,紧绷的神经会渐渐松弛,伤口的痛楚似乎也减轻了许多,最终能沉沉睡去。 而百色,则会在他熟睡后,借着朦胧的月光,久久凝视他沉睡的容颜。指尖虚虚描摹他英挺的轮廓,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以及那幸福之下,更深沉的、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与珍惜。 她知道,这偷来的浮生片刻,如同暴风雨前宁静的港湾,珍贵而易碎。业力只是暂时被压制,诅咒依然高悬,他为自己承受的伤痛,更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刺。 可正因为知道短暂,才更要拼尽全力去感受,去铭记。 一次,李忱半夜醒来,发现百色并未睡着,只是睁着眼,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怎么不睡?”他轻声问,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 百色没有回答,只是凑近了些,在他微凉的唇上,印下了一个极其轻柔、却带着无尽眷恋与悲伤的吻。 “李忱,”她唤他今生的名字,声音微颤,“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终究逃不过这宿命,你会后悔……这一世与我相遇吗?” 李忱怔了一下,随即,用未受伤的手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窝。他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永不后悔。” “万载轮回,百世磨难,若能换得与你相守的每一刻,便是值得。” “赤璃,百色,无论你是谁,无论未来如何,你都是我沧溟,是李忱,穷尽生生世世,唯一所求,唯一所爱。” 他的誓言,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带着跨越生死、穿透轮回的力量,重重地撞在百色的心上。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却不再是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是因为这份沉重而甜蜜的、让她心甘情愿沉沦的爱。 她伸出手,紧紧回抱住他,将脸深深埋在他颈间,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也是。”她轻声回应,声音虽小,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无论业火焚身,无论魂飞魄散,此生此世,乃至生生世世,我亦无悔。” 清思殿内,烛影摇红,帐暖生香。 两颗饱经磨难的心,在这偷来的浮生片刻里,紧紧相依,用尽全力地相爱,仿佛要将彼此烙印进灵魂的最深处,哪怕下一刻便是末日降临,亦无怨无悔。 这情深似海,甜中带殇,或许,正是命运给予他们最残酷,也最温柔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