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衣穿过密林,待拨开眼前遮掩着的枝叶后,顺势向前方望去。只见这林间空地上,三道身影正呈品字形端坐于蒲团之上。
居中之人是一位身穿古朴灰袍的老者,他须发皆白,神态宁静,一双微睁的眼眸间竟偶有精光流转,仿佛能洞穿世间万象。
再看左右两侧,分别是另一名老翁与素衣女子。老翁气度沉稳,稳如山岳,正闭目养神,眉宇之间隐隐透露出一股豪迈之气。而那女子,云鬓间虽藏着几缕银丝,但面容却是光滑紧致,观其气质清冷如霜雪覆松,看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
“想来此前与我交谈的便是眼前之人了,女子倒是对上了,却不知另外一人是谁。”
李龙衣心中正想着,那林间三人显然也发现了她,目光齐向她所站的位置聚了过来,一时间看得她有些不自在。无奈之下她只得快步上前,向三人行礼。
“晚辈李龙衣,见过三位前辈。”说完,还不忘作了个揖,态度显得特别诚恳。
那素衣女子摆了摆手,招呼李龙衣在一旁的青石凳坐下,随后徐徐说道:“你心中许是有不少困惑,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见女子如此爽快,李龙衣一时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本就不是扭捏之人,加上此前众多谜团悬于心间已久,当下也不再客套。
“这里当真是桃花源?”
“如你所见。”
“晚辈初来谷中之时曾见到过一处深蓝色的湖泊,之后没过多久便感到自体内无端冒出一股寒意,而后又……”
“而后那寒意又变成滚烫的热流席卷全身,最终渐渐柔和下来在你体内缓慢流转?”女子打断李龙衣的话并道。
闻言李龙衣诧异地看着女子,她不曾想到那女子竟连自己体内的感知也一清二楚,不过口中还是赶忙答应道:“正是。”
素衣女子对李龙衣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却毫不在意,她继续说道:“看丫头你年纪不大,福气还真不小。那可不是寻常湖泊,它名唤乾元造化池,是一处夺天地之造化的所在。其中孕育着世间最纯净的天地元力,百年方能成形,千年才得其蕴。为了它我在此整整守了近一百二十载,谁知却被你收了去。”
“天地元力?不对,不是这句……我没听错的话前辈你是说你在这待了一百二十年?!那这么算起来你现在岂不是……”
“不错,老身今年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八十岁。”女子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地就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
再看李龙衣,听了这话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
天胤朝自建起也才八十多年,何况这世间普通人能活到九十都已是高寿,习武之人纵使体魄强健,也不过活个百岁。而这女子竟活了一百八十岁,看着还甚是健朗,实在匪夷所思。
“三妹,还是我来说吧,你别再给娃娃吓着,真把我们当成怪物了。”左边那名老翁起身道。
素衣女子闻言也不反驳,只是白了那老翁一眼。
老翁接过话茬:“小友,你可还记得我?”或许老翁是想展示他的亲和力,说完还特地向着李龙衣挤出一张笑脸,只不过他一笑,那脸上的皱纹近乎连成一条线,显得有些滑稽。
“记得,您就是先前等我的那位前辈吧。”李龙衣挠了挠头道,不过随即马上咳嗽了两声,要是再慢些怕是她就要被老翁古怪的神情逗得当场笑出声了。
“说的没错,正是老夫。小友你年纪还小,这世间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你感到不可思议也属正常。须知,当一个人的修为达到一定的高度后,他所追求的便也再不是凡人所谓的长生了。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你能够勘破玄关,那么区区百年寿命根本不在话下,甚至还可以活的更久。”
老翁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你说的棋局嘛,在我们来到这里前就已存在了,应是此地原住民为了守护这一方宁静而设的阵法,老夫我不过是顺手完善了一下。不过话说又回来,你既能破了此阵,也足以说明你就是我们要等的人。”
“你们要等的人?”
“不错。此阵虽算不上有多高明,但要想破去,不仅需要破阵之人有着缜密的心思,更重要的是此人要有足够宽广的胸怀。唯有具备这两点,方能勘破阵眼所在。反之,若是贪功冒进之徒,一味急功近利,最终只会为阵法所反噬,最终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
听罢,李龙衣心中顿感一阵后怕,随后问道:“却不知前辈等我所为何事?”
“想与你做个买卖。”
“与我……做买卖?”
老翁接着说道:”然也。我三人多年前曾与人打了个赌,如今赌期未至,尚无法离开此地,但小友你却不不同。想来你也该是因缘际会之下才会来到这,若是你能答应出去之后为我们办三件事,我们不仅可以助你离开这里,而且作为回报也将会授你毕生所学,不知小友你意下如何?”
闻言,李龙衣心头大喜。自坠崖这数日以来自己所遇到的尽是些稀奇古怪之事,可心心念念的出口却始终没有找到。现下眼看着能够离开,别说三件事,就是十件百件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至于习武这件事,她却早就已经断了念想。不是她不想,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连最基本的马步都扎不稳,又怎么习武。
自小生在侯府,在李承旌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向往着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像父亲那样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实现理想中的大同世界而身披戎装,奔赴沙场。
为此,也不知努力了多少回,可每回都大失所望,连身边的人都在劝她放弃。
思虑再三,她只得答道:“不瞒前辈,龙衣幼时也曾试过练习一些拳脚,可就连教头都说我的身体底子太差,不适合习武。”
说完,可能是担心三人会错意,紧接着又赶忙补道:“不过只要前辈能助我离开此地,有何吩咐晚辈定当会尽力而为!”
然而老翁却是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古怪的笑容。
“非也,老夫观你虽身体孱弱,可体内脉络运行却是畅通异常,而且丹田之中还隐隐藏着一股先天之气,内在充盈非常人可比。加之在你吸收了天地元力后,不仅没有立时暴毙,甚至还化解了它的戾气并与体内先天之气相融,这种种迹象都证明了你就是一个天生练武的奇才。况且,我们要你办的事,你若没有修为在身只怕亦是难以办到。”
听老翁如此说,本已对学武之事感到灰心的李龙衣,当下不禁又燃起一丝希望。
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学武之事又岂是一朝之功?此去雍州之行还尚是遥远,若真是留在此地同三人学习,免不了要耽搁行程,而每晚一天,父亲便多一分危险。
心下正自犹豫不决时,怎料之前还端坐在正中间的灰袍老者倏然一动,便已如闪电般闪至她身后。
未待她反应,只见老者左手轻搭在她的右肩,右手仍自背负,足尖微一发力,下一刻,两人竟是如惊鸿掠空般顺着一旁石壁扶摇直上。其势迅猛,几近破云而去,转眼间地上诸物已是渺茫不可见。
脚下山川疾逝,耳边风声呼啸。
李龙衣当下心中惊骇不已,下意识地紧闭着双眼,正当时,耳中却传来老者平和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有着一股奇特的力量,将周遭呼啸着的破空之声压了下去,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孩子,你看那下面。”
闻声,她缓缓睁开双眼,顺着老者说的方向看去。
只见下面依稀是自己当时纵身跃下的悬崖,而崖岸边上则是一众密密麻麻人影,再细看,那些人影正是先前追捕自己和李侍卫的扶风郡官兵!
显然,他们并未死心,正以五人一队的方式沿着陡峭的崖边进行地毯式搜捕,看样子势必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此情景,李龙衣一时间仿佛忘了自己还身处在万丈高空,她静静凝视着那些曾今让自己感到绝望的追兵,此刻竟如那沧海一粟,显得是如此地渺小。
她不禁转头望向一旁的老者,而对方只是遥望着远方无尽的天空,仿佛对下面的情形早已了然于胸。
“看来前辈是想让我明白,以我目前的实力就算能够出去,也未必能逃过这些官兵的追捕,前方未知的凶险不知还有多少在等着我,若是被擒到头来不仅对解救父帅于事无补,甚至可能将他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此刻,李龙衣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老者的用意,望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尊敬与感激之情。
察觉到年轻人心绪的转变,老者嘴角掠过一丝欣慰的笑意。下一刻,他右手袖袍一挥,李龙衣忽感周身气流变化,眼前所见变得模糊,未及惊诧,二人便已稳稳落地,回到了先前的桃林。
这一来一回,不过是片刻之间。
老者负手而立,温声道:“孩子,现在你做好决定了吗?”
李龙衣此刻再没有顾虑,只见她整肃衣冠,正声道:“前路艰险,晚辈愿意留在此地随三老潜心修行,纵有万般困难,龙衣亦无所悔,望前辈成全!”话落,向三人叩了三个响头。
见状,三人相视一笑,似乎是对于她的悟性十分满意。
接下去的日子里,三人便开始对李龙衣悉心教导,轮番为她疏导体内那磅礴的天地元力,助其贯通灵台,重铸武脉。
碧血溅朝裳,罪状空张。
寒枷锁尽铁肝肠。
谁记昔年长安策,皆作罪千行。
法刑寺,名为寺院实则是天胤的最高司法机构,其下附属的虎牢狱深入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狱中关押的不是待审重犯就是死囚,其内看守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是百里挑一的锐士。
此刻,在虎牢狱的最深处,烛光幽暗,四周都弥漫着铁锈与发霉的气味。
一道身影被三根异常粗重的铁链所缚,他垂首半跪着,披头散发,让人有些看不清面容。一席白裳已碎成鲜红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所露出的皮肤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仍渗着血水,有些则已是结痂。
“侯爷,本相可见不得这些场面,您还是招了吧。”
“……”
“唉……只要您能在这罪状上画个押,再告诉本相不动明王的下落,完全可以不用受这皮肉之苦,我会向陛下禀明原委,说您只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想来以陛下的圣明定会对你网开一面,到那时不仅性命无虞,还仍可保余生安稳富贵,岂不两全其美?”
闻言,那道身影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眼前之人,随即发出三声狂笑,只听他哑声道:“严桧啊严桧,自上京之乱起已过去数十年,没想到你对我那义弟依旧是恐惧到如此地步,怎么?午夜梦回之时可是怕项上人头被摘了去?”
“哼,如今我已是一人之下,又岂会怕他区区一个沈君皇?本相不过是在给你机会罢了,你以为单靠你那病恹恹的女儿就能救得了你?实话告诉你,沿途我已设下天罗地网,别说她到不了雍州,就算她到了,陛下也早已派了山西节度使郑礼前往雍州接手玄甲军,不日就将易帜,以她一名弱女子,此行不过是羊入虎口尔。”
“……”
李承旌听罢却不再理会他,只是静静闭上双眼。
当下严桧见他不为所动,也懒得浪费口舌,转身率众离开,临行前特地阴狠地叮嘱狱中守卫对李承旌严加看管,在三餐吃食内更是要大量投放软骨散。
尽管其中有不少数人不愿如此对待一名铁骨铮铮的英雄人物,但对于如今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之言,狱中一众守卫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严桧若要对付他们,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空荡的寒牢之中,只剩李承旌一人思绪翻涌。
严桧的话言犹在耳,若他所言非虚,那么李龙衣要面临的艰难恐怕比自己要凶险的多。
这份凶险并不在于玄甲军,而在于途中的重重围截。李承旌统率军队多年,他完全相信自己的部队,可对于沿途严桧众多爪牙的搜捕,李龙衣真能避的过去吗?
如若她真是出了点什么意外,自己又如何对得起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