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霄》 第1章 第一章 一面成秋 人已天涯 天胤光禄年,七月初七的上京正逢乞巧佳节。 车水马龙的闹市中两名少女并肩而行。只见其中一名青衣少女身形清瘦,虽步履轻缓,眸底却凝着一痕孤光,如未出鞘的利刃。 相较之下一旁的红衣少女却显得格外活泼,像只不知疲倦的麻雀,总是一蹦一跳地走着,时不时还要去扯她的袖子。 “龙衣龙衣,你以后想要嫁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的?是像李伯伯那样威武的大将军,还是像淮生哥那样心怀天下的经世之才呢?” 青衣少女脚下一顿,神色古怪,似乎是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我不曾想过这个,”她答道。 “哎呀,你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臭脸嘛,像我一样多笑笑。要我说呀,我们谁也不嫁,你就和本小姐在一块儿,等到你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我罩着你!” 青衣少女嘴角微扬,故意道:“好啊,那往后的日子就请莹溪多多照拂了。却是不知我们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夏莹溪大小姐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若遇到夏叔叔回头问起来不知我要如何作答才好。” 红衣少女听罢,随即拉着脸抗议:“李龙衣!我这不是怕你在府里待太久变成大傻子才好心带你出来逛逛,你居然还想告我的状!” 只见李龙衣听罢也不理她,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径直往人群方向走去,气得红衣少女在后面直跺脚,嘴中边嘟囔着:“夏莹溪呀夏莹溪,你可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晌,略显疲态的两人在街口找了间茶馆打算稍作歇息。 只见那茶馆匾额上的“一品香”三个字已有些斑驳,可馆内却是人声鼎沸,一片热闹之象。人还未进门,耳边便传来众人的攀谈之声。 厅内跑堂的伙计正肩搭白巾,托着茶盘,在众食客的桌椅缝隙间灵活穿梭,二人随即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哥,先上一壶茶水,再给我们来一份葫芦鸡,三份龙凤糕,五份油酥饼……”夏莹溪冲着小二喊道。 一旁的李龙衣听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小声道:“哪有你这么点菜的,你个小馋猫,这么多吃的完吗?” 只见夏莹溪嘿嘿一笑:“这不是你难得出府嘛,知道你喜欢外面的这些吃食,你甭管,本小姐有钱!” 闻声店里的小二也是一愣,心下诧异:“也不知这是哪家的祖宗,点起菜来竟如此豪横?见过胃口大的,却没见过这么大的。” 他随即飞快地打量了二人几眼,只见俩小姑娘就十五六岁出头的样子,也没见有家里大人跟着,不禁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她们身上带够银子了吗……” 虽有疑虑,但打开门做生意,哪有把客人往门外推的道理,随后立马笑呵呵地扬声道:“好嘞,二位姑娘您就请好吧。” 说来也是,这里可是上京,谁活的不耐烦了敢在天子脚下找事。不一会儿,小二便端着几盘点心走来。 李龙衣望着门外聚集着的众多百姓,心中不禁有些好奇,随即对店小二道:“小二哥,这难得的乞巧佳节为何大家不去吟游作对,反而都在大街上干候着,难不成有什么好戏看?” 小二咧着个嘴笑道:“这位姑娘,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吧,今年的乞巧节正好赶上咱们武威候回京了不是。” 见二女没有打断,小二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起这武威候啊,那在咱们上京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名唤李承旌,是当朝皇帝的胞弟,赫赫有名的玄甲军就是由他一手建立的。按理说新皇登基后侯爷本也该与其他几个皇子一样进封为王,可他却上书朝廷主动放弃王位,只求能够带领部队戍边卫国,而这皆是因我朝自建立起就有藩王不得掌兵这一律令。即便如此,皇室血脉与赫赫战功在朝堂上也是一人之下的大人物,是我们天胤的大英雄。您看这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大家都是自发组织起来等着迎接侯爷呢!” 话头刚落,这时店内陆续又来了不少客人,小二道了声慢用便赶着去忙了。 “喂,你听说了吗?咱们天胤好像要和北蛮联姻了。” “真的假的,我们和北蛮可是世敌,联姻?这不是拆台呢嘛,真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 “唉,世态炎凉,如此做为怕是叫三军将士寒心呐。” 周围用餐的客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李龙衣在一旁听了,脸上却是隐隐升起一丝忧虑之色。 夏莹溪见状,轻拍了拍她问道:“龙衣,你想什么呢?” 闻声,被拉回思绪的李龙衣摆了摆手只道没事。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夏莹溪心知她的心思比常人要深,此时见她不说便也没有追问,只是一味地给她碗里夹菜,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反观李龙衣却是没心思理会她,心里暗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古以来功高震主的忠臣良将到最后不得善终的故事比比皆是。父帅手握重兵,又深受百姓爱戴,以陛下多疑的性格必定介怀。现如今西北局势还不稳定,边军尚需主将坐镇,陛下在这个时候突然召父帅回京述职,恐不是个好兆头……” 武威候的府邸位于上京的东边,离皇城也不过就两条街距离。 此时附近的街边早已挤满了百姓,等着给这位传奇人物接风。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喊道:“快看,是侯爷来了!” 闻声,一众百姓的目光齐向远处望去。 远方一队整装有序的人马此时正缓缓自朱雀大街而来。 为首之人身着深色玄甲,肩头的墨龙吞肩兽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夺目逼人。他□□骑着一匹漆黑的乌骓马,腰间的佩刀随着马背起伏轻晃,仿佛即使独自面对千军万马也丝毫无所畏惧。 见此情景,百姓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热烈的呐喊声。有老妪颤巍巍举起陶碗,清水泼洒成虹;有孩童攀上父辈肩头,攥着半块胡饼的手挥得发红。 观那人驾着骏马,每逢所过之处均是挥着手与众百姓致意。 忽地,他只觉眼前似乎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随即他目光掠过人潮,最终落在一名身着青衣的少女身上。 他那原本坚毅的面庞此刻却是露出一丝难得的和蔼,随后朝着少女喊道:“龙衣,三年未见,你可是又长高了许多,快过来让为父瞧瞧。” 见李承旌认出自己,少女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从人群中钻出,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父帅,您却瘦了,这一路可曾安好?” 李承旌大笑着翻身一跃,跳下马道:“好孩子,见到你什么都好了!”言语中满是宠爱。 此时一旁的夏莹溪也快步跑出人群,挥着小手喊道:“李伯伯,那您可还记得我?” 李承旌扭头看向红衣少女,思考了半息,转而拍拍脑袋道:“这不是莹溪吗,哈哈哈,好啊!以前的鬼灵精如今也这般大了,伯伯险些没认出来。” 就这样,李承旌一行乘载着百姓们的欢呼声回到了府内。 庭院深深,侯府内的青石路面在岁月的洗礼下变得温润,唯见院中的古松却依旧是苍劲挺拔。耳边偶尔传来几只画眉啼叫之声,更衬得四下的幽静。 李承旌等人穿行于朱漆回廊之间,廊边假山瘦竹,疏落有致,这一切仿佛也在映照着主人家的心性,疏朗中自见风骨,沉静下自有丘壑。 花厅之中,李承旌端坐于首位,而身旁一名青衣女孩正在耐心地为他沏茶。 “父帅,这是今年新采摘的大红袍,您尝尝看可还喜欢。”李龙衣将沏好的茶汤轻端至他面前道。 李承旌并未作声,他微微一笑,指尖轻抚着微烫的杯壁,随后缓缓端起杯子浅尝了两口。 氤氲茶香中,时光仿佛倒流,他依稀看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人儿,也似现在这般静静伴在自己身边,这份熟悉的默契,让他安然沉浸在此刻的心安中。 “为父出征数年,你的身子调理如何,可好些了吗?” “有劳父亲挂念,孩儿现在好多了。您不在这几年,莹溪也时常来府中陪我解闷,想来是心情顺畅了,儿时的顽疾亦很少复发。” “嗯,那就好。我多年在外戍边,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身子,现下见你安好,为父也宽慰许多。” “您此次回京……能待多久?” “说实话,此次回京事出匆忙,皆因陛下临时急诏,个中原由我尚不清楚。” 李承旌接着道:“对了,方才进府时,我曾看到有几队羽林卫在周围出没,上京莫不是戒严了?” 李龙衣闻言,脑中不禁回想起之前在茶馆中所听闻的消息,心下暗自思索着该如何提醒李承旌,正要开口,下一刻,厨房张大娘那洪亮的嗓音便已传来。 “老爷小姐,开饭喽!” 闻声,李承旌摆了摆手,口中道:“算了,不去管他。” 他随之起身,兴致勃勃地就拉着李龙衣往宴厅而去,边乐道:“总算开饭了,爹在军中就馋家里这口菜,现在终于能吃上了!走走,陪爹用饭去。” 七月流火,暮色苍茫。本应灼灼的暑气,此刻却生出一丝凉意,似乎是在预示着上京即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是夜,李承旌在晚膳过后便在书房中闭门不出。此时的屋内共有三人,除了他外则分别是工部尚书夏思岳与中书侍郎许淮生。 “侯爷,您实在不该回京。”说话之人的言语中隐隐透露着担忧。 闻言,李承旌苦笑着摇着头道:“夏兄,我又何尝不知,可陛下有旨,我不得不回。” 夏思岳叹了口气,道:“唉,如今朝廷内外贪图享乐的怯懦之徒何其之多,陛下又久疏朝政,大小之事均由宰相严桧把持。犹记当初在北蛮的问题上,谁不知他严桧极力主和,若不是您以高祖皇帝的遗命为由劝谏陛下,西北之地怕是早就已经拱手让人了!依我看此次陛下突然召您回京,中间怕是有人从中作梗。” 正说着,夏思岳突然神色凝重地看了看李承旌,转而压着嗓子继续道:“此外,今日朝会我观陛下言语中似有意将婉晴公主下嫁给北蛮的王子,希望两国共结秦晋之好以求得西北战事平息。” 听罢,李承旌却是再也坐不住。只见他拍案而起,厉声道:“荒唐!先不说我前线将士为了守护王朝疆土死伤无数,单说那北蛮部族,多年来屡次犯我边境掠我子民,企图借此挑起两国战事。此等豺狼之辈,又怎会轻易满足于此,陛下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 此刻,坐在一旁久未发言的许淮生亦是起身道:“侯爷说的极是,封豕长蛇之邦,岂可与谋边境之约。但现下,我与夏大人更担心的是您的处境。试想,如若此事一成,那北蛮必然要追究损失,届时陛下骑虎难下又会作何取舍。” 众人无言。 霎时,天空中猛地闪过一道惊雷!砰地一声,接踵而至的便是磅礴大雨。李承旌缓缓走到一旁,只见他推开窗户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窗外。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来,淡淡道:“陛下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更何况当年的上京之乱,虽未酿成大祸,却也早已在他心里埋下了猜忌的种子,这颗种子,早晚会长大……” 李承旌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是弯腰向二人作了一揖。 夏思岳见状惊起:“侯爷!你这是何故?” 许淮生也忙上前搀着他,一边道:“是啊侯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如此大礼却是折煞我们了。” 此时的李承旌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看着完全不像一位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倒更像是一位垂暮之人。 只见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此次回京,我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唯有一事始终放心不下。” “侯爷担心的可是龙衣?”许淮生问道。 李承旌微微点头,接着说道:“你们也清楚,我那龙衣孩儿自小体弱,未曾习得半分拳脚,尽管她心思缜密,但以她的年纪尚不足以自保。而我自进京起就发觉被人监视,难有动作。故此,我想请二位派几名可靠的人护送她去往雍州驻地,军中一切我已安排妥当,有玄甲军作为后盾,我便也能安心了。” 二人相视无言,均是点头应允。 突然,书房的门被人猛地撞开,一道身影踉跄跌入屋内,跪倒在李承旌的面前。 “父亲!” 来人死死拽住李承旌的衣角喊道,尽管进门前她在心中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可此刻见到李承旌那饱经风霜的面庞,眸中打转的泪珠终是如决堤般地再也止不住,顺着眼角滑落而下打湿了身上的青衫。 见状,李承旌眼眶微红,他微颤地抬起手,轻抚着她的额头轻声道:“苦了你了孩子,为父又何尝不知这个决定的残酷。我本也猜测此次回京之行或许会存有变数,现如今二位大人的话也更加印证了我心中所想。所以孩子,上京怕是待不了了,你必须要走。你在,玄甲军就在,你在,陛下才会有所忌惮。” 夏思岳诧道:“侯爷,您是觉得陛下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不只陛下,还有严桧。陛下就算想做点什么,可碍于皇家颜面也不好自己出面。但如果有宰相顶在前边,事情就容易多了,恐怕也就是一两日的事。”李承旌叹道。 听了二人的话,李龙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一软随即瘫坐在地上。 自己与父亲分别多年,眼下方才重逢,这片刻的余温就被现实无情撕碎,她心下凄然,惟愿眼前种种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噩梦。 李承旌张了张嘴,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待,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沉声道:“玄甲虎符,可调十万铁骑。你带着为父的兵符前去雍州,找到王宁将军,他自会明白。” 李龙衣深知父亲心中忧虑,此刻任何言语也只会徒增他的烦恼,只得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底。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发颤的身子接过兵符,哑声道:“孩儿,领命……” 听罢,李承旌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李龙衣缓步走出书房,痴痴地望着天上漆黑的夜,任由冰冷的雨水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儿时与父亲相伴的场景此刻如走马灯般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她清楚,这一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与父亲相见。 她亦明白,一味地悲伤无济于事,现今时局只有尽可能快地赶到雍州,让朝中心怀叵测之人投鼠忌器。唯有如此,父亲在京中的处境才能有转圜余地。 此时的李龙衣心中猛然涌起一个念头,她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保护所爱的人。 打定主意的少女抬手拭去眼角未干的泪痕,取而代之的是满眼坚毅的目光。 至此,年少的龙衣即将踏上属于她的江湖之路。 第2章 第二章 杀机四伏 命悬一线 扶风郡,地处上京麟游、乾县以西,自设立起就是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也是通往雍州的必经之路。 “大人,您说我们是不是来早了?这几日搜寻下来,仍未见到那小妮子的踪影。”城墙上一名黑衣汉子道。 另外一名男子看着个头略高一些,身着四爪蟒纹锦袍,太阳穴微微鼓起,只听他冷哼一声:“几个废物带着一个小孩能跑到哪去,给我继续搜!” “是……是。”黑衣汉子不敢违抗,只得连忙点头称是。 此时离扶风郡不远的小道上,两名侍卫打扮的人正带着一位少女,三人马不停蹄地自东边疾驰而来。 “小姐,前方就是扶风郡了,咱们今晚先在城内休整一宿,待明日出了这地界,就算是正式离开上京了。” “恩,我听李大哥的。” 正当三人进城之即,忽被一旁城门口站岗的守卫叫住:“慢着,你们是何人?难道不知道要宵禁了吗?” 其中一名李姓侍卫陪笑道:“嘿嘿,官爷,我们是从上京来的,来走亲戚,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说着,边掏出几锭银子递给守卫。 那守卫仔细打量了三人一番,道:“这么晚走亲戚?我看你二人倒像是拐卖人口的!速速下马受绑,有什么事随我见了郡守大人再说不迟。” “放你娘的屁!狗仗人势的东西,给脸不要脸!”另一名看着脾气不太好的侍卫怒道。随即,抬手就向眼前的守卫推出一掌,震的那守卫一屁股栽倒在地上。 “你……你竟敢……!”守卫睁着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方。想来是平时欺软怕硬惯了,此刻真碰上了硬茬却是敢怒不敢言。 那名出手的侍卫讥讽地看着地上的人,道:“我什么我,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柳三刀,不服气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忽然,众人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桀桀桀,柳大侠好功夫啊,不如与在下也过两招。”话罢,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以极快的速度一掌劈向柳三刀。 正当口,心知对方来者不善的柳三刀亦是运足内力,朝来人一掌轰出。 刹时,只听得轰隆一声,两人的掌力激荡,震得周围草木尽折,就那连三丈开外的青石砖也被震碎。 余劲过后,只见先前那名黑影人兀自站在原地未动分毫,反观柳三刀却被震退数步,显然是落了下风。 “你使的是摧心掌?玄阴子是你什么人!”柳三刀喝道。 “不错,算你还有点眼力。至于玄阴子嘛,他是我师傅,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掌下。” 柳三刀闻言,脸上虽未有波澜,但心里却震惊不已。 须知,摧心掌一共分为九层,虽算不得什么特别顶尖的武学,但若是能练到第九层,即使碰见当世的一流高手,以一敌三也是不在话下。 可想修炼至第九层又谈何容易,寻常江湖人也就练到个三五层,哪怕强如玄阴子也不过止步在第八层。 观眼前之人年纪尚轻,若他所言非虚,那他的摧心掌岂不是已臻至圆满?如此说来,此人修为恐怕已经达到了“大乘”段位。 柳三刀心中暗道不妙:“这才刚离京不久就遇上此等高手的截杀,看来上京城中真有人想断了武威候的后路。” 他接着问道:“你也是官府的人?” “是,也不是。” “这是何意?” “你看我这一身行头,难道还不明白吗?” 柳三刀这时才看清眼前来人。 此人身着四爪蟒袍,头戴翎羽乌纱,再看那玄色云锦底衬上盘织的金线,赫然正是龙渊阁之人的装扮,且地位不低。 那人见柳三刀似已猜出自己来历,便也不再故弄玄虚,傲声道:“告诉你也无妨,给我听好了,本座周寒,乃是龙渊阁麾下三大掌旗使之一!” 话毕,不待对方继续发问,周寒身形一晃便如闪电般直取柳三刀的面门。 只见柳三刀凌空翻了个跟斗避开杀招,遂即大喝一声拔出腰间的大刀与周寒缠斗在一起,一边朝着李姓侍卫喊道:“老李!你快带小姐先走,我来断后!” 周寒听罢,冷笑道:“哼,今天你们谁也走不了。柳三刀交给我,你们上去给我把那小妮子绑了!” 闻言,城中的守卫一齐冲了上来,眼看就要把李姓侍卫二人包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李姓侍卫手中缰绳猛地一勒,竟是原地将马头调转了方向,随即带着李龙衣径直朝西面山林突围而去。 “驾,驾!”李姓侍卫手中的马鞭奋力挥舞着,凛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我们就这么走了,那柳大哥他怎么办?” “放心吧小姐,柳兄修为在我之上,就算不敌那周寒,自保应该不成问题。” “柳大哥先前说的玄阴子是什么人,很厉害吗?” “那玄阴子是近一甲子来在江湖中唯一一位以摧心掌成名的高手,为人阴狠无比,按说此人修为应已是准大乘段,却不曾想最后竟着了自己徒弟的道,真可谓是世事无常。” “大乘段?” “不错,昔年武林中曾出过一名奇娘子,此人自号公孙大娘。她将当时江湖中的佼佼者按武学造诣高低做了一个排名,广受天下习武之人的追捧,也是由此开始,大家才对不同修为的人有了一个系统的认知。此排名一共分成天、地、人三种境界,每种境界又分成三个不同的段位。从低到高依次是人境,守拙、化劲、引气三段;地境,开元、明悟、大乘三段;天境,通玄、洞虚、紫府三段。” “那还有比这三境九段更厉害的人吗?” “嗯……有倒是有,那就是入神境。但这能入神之人,放眼整个江湖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来。我能想到的也就是数百年前的吕祖,按说那公孙大娘应也入神了,不过此人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上见过她的人也寥寥无几。” 李龙衣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着,突然耳中传来“咻”地几声,三支箭矢从身后袭来,电光火石之间,李姓侍卫当即反手拔刀挡下前两支箭,第三支却是射中□□之马。 那马儿中箭吃痛,而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重重摔倒在地,二人也因惯性被带飞出去滚落到一旁的草丛中。 “你们跑不掉了,束手就擒吧!”身后的追兵叫嚣着。 只见李侍卫二人正起身之际,冲在最前面的一批追兵竟已至眼前。 李侍卫眼看逃跑已是无望,便扭头对李龙衣道:“小姐,你且待在李某身后,今日哪怕是拼得玉石俱焚,李某也会护住你。”随即将手中兵刃横在胸前,一副枕戈待战之态。 话音刚落,二人就被一众追兵里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这时,众守卫中一名看着像是伍长的人走了出来,叹道:“李兄,你这又是何苦?将这名妮子交出来,我替你向大人求情,不仅可保你性命无忧,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 “呸!钱胜,妄我还当你是朋友,昔日把酒论交,原以为你是一位深明大义之人,谁成想竟也这般为虎作伥!”闻言,李姓侍卫怒斥。 来人继续道:“笑话,这龙渊阁由当朝宰相严大人执掌,深受陛下的器重。我助龙渊阁缉拿朝廷要犯,有何不对?而你阻挠官府办案,这,才是重罪!” 李龙衣听了那钱胜的话,神色一紧,口中喃喃道:“朝廷要犯?这么说爹他已经……” 钱胜看在眼里,朗声道:“不错!李承旌狼子野心,自恃手中兵权在握,竟勾结前朝余孽欲意谋反。现下证据确凿,人已被押至法刑寺!” “小姐!你别听他的,世人皆知侯爷忠义,此事定是有人诬陷于他!”李姓侍卫转头朝着出神的李龙衣喊道。 闻言,钱胜也不再废话,带着众人冲了上来,口中叫道:“李兄,你既如此冥顽不灵,那就别怪小弟我不客气了!” “要战便战!”李姓侍卫亦是提刀迎了上去。 霎时间,只见钱胜的狼牙棒裹挟着罡风狠狠砸向李侍卫,反观李侍卫却似早已料准了轨迹,刀身斜挑而起,与铁棒相撞迸出刺目的火花。 而后,他借势扭转身子,刀尖贴着对方肋下三寸略过,划破钱胜的衣襟。 吃了瘪的钱胜像是受到什么刺激,攻势越来越急,红着眼将狼牙棒舞的密不透风,而李侍卫与之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他进他退。 就在钱胜猛地使出一记横扫千军想要砸向他的腰身时,李侍卫突然跪身滑步躲过一击,随即反手出刀砍中钱胜的臂膀,硬生生地划出一道三尺长的血口。 钱胜口吐鲜血,踉跄后退数步,倒在一旁的树下晕了过去。 见状,李侍卫不再去管他,转头攻向其他守卫,众人的刀兵铿锵之声彻底撕裂了这山林中的寂静。 一番鏖战下来,李侍卫体力逐渐不支,加之还要分神保护身后的李龙衣,几尽力竭的他身上已然是多处见红。 他握着刀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身旁躺着的是众多守卫的尸体。 再看那钱胜,此刻只剩半条命的他却是突然醒了过来,脸上泛出狰狞的笑容。 他挣扎着站起身子,从怀中摸出三枚透骨钉猛地朝李侍卫二人射去,口中边喊道:“都给我去死吧!” 李侍卫见躲闪不及,当即翻身用右手将李龙衣护在怀中,左手的刀向钱胜全力掷出。 “噌”地一声,只见刀刃已深深插进钱胜的胸口,那钱胜不可置信地瞪着李侍卫,似乎是没想到他竟还有余力还手,随即身子猛地抽搐了几下,当场断气。 此时的李侍卫,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向后倒去。只见他右肩和背上被透骨钉刺穿,左手近乎脱臼,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血汗完全浸透。 “小姐,你快走……我…我怕是不行了。” “不会的李大哥!我们一起走,我可以背着你,我……我带你去寻郎中,你一定会没事的!” 李侍卫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本就失血过多,加之这钱胜在透骨钉上抹了剧毒,如今这毒已深入骨髓,神仙亦难救我。” 他喘了两口气,继续道:“我与三刀这一路走来虽是奉命行事,但…却也是真心想要护你周全。侯爷是我们敬重的人,如今却无故蒙受不白之冤,我二人也想着为他做点什么。眼下皇帝只是将侯爷囚禁,尚未伤及他的性命,而这,正是因为小姐你还在。驻守雍州的玄甲军是侯爷一手建立的,除他之外,也只有你的话玄甲军或能一听,旁人再无可能。想来皇帝恐怕也是忌惮这一点,才暂时不敢真把侯爷怎么样。” 话落,只见李侍卫猛地吐了几口鲜血,额头上的汗血顺着眉骨滑入眼中,视野里的猩红愈发浓稠。 他笑了,“原来……死也不是那么可怕嘛,”转而缓缓闭上了双眼。 “不!李大哥,李大哥你快醒醒,你说好要陪我到雍州的,你不能食言……!”李龙衣似疯了般使劲推搡着他的身子,哭喊声中充满了绝望。 李侍卫战死了。 李龙衣抱着他渐渐冰冷的尸体,脑子一片空白。临了,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他和自己一样,也姓李。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远处又一批追兵正往二人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李龙衣见状连忙起身,使出全身力气背着李侍卫的尸体,往密林深处逃去。 “队长,还得是您啊!想到让钱胜率众先上,待他们鱼死网破之际咱们再来个渔翁得利,真是好计策!待这回擒到那妮子,周寒大人一定会重重赏赐我们,说不好您还能弄个郡守当当!”一旁的小兵谄媚地拍着马屁。 那领队听了手下的奉承,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似乎很是受用,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对众手下道:“先别急着高兴,据我所知前面没有路了,再走就是坠龙壁,大伙都放机灵点,别把人给我逼死了。记着,周寒大人要的可是活的!” “是!”众人应道。 坠龙壁,因周围险恶的环境以及崖底终年不散的白雾而得名。 据县志记载,有史以来凡是到过此处之人,鲜少有人能够生还。故此,也有人将此地叫做绝命崖。 此刻,后来追兵已至,李龙衣拖拽着李侍卫的尸体被逼到悬崖边。 十步开外的距离,一众追兵守住退路,那名为首的队长上前道:“我说李大小姐,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可要当心啊。如今你已无路可走,倒不如随我回去,没准陛下法外开恩还能留你一命也未可知。” “你们把柳大哥怎么样了?” “你说那柳三刀?桀桀,他哪是周大人的对手,此刻怕是已经殒命了。” 闻言,李龙衣的胸中陡然升起一阵怒火。只见她眼神一凛,一时间周遭空气骤然凝滞,这股突如其来的威压竟逼得众守卫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 她死死盯着眼前之人,随即厉声道:“天若未假我亡,尔等性命休也!”话毕,心一横转头抱着李侍卫的尸体纵身跳下悬崖。 由于李龙衣的动作太过突然,众人皆是没有反应过来。待那名队长缓过神,只见他狠狠地将脚下石子踹飞,边骂道:“格老子的!真他娘晦气,到嘴边的鸭子飞了!” “队…队长,我们现在怎么办?”一旁的小兵问。 那队长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这坠龙壁谁下去都是个死!算了,留一些人在这守着,剩下的随我回去禀报大人。” 话罢,领队不甘心地带着众人离开。 第3章 第三章 大难不死 三圣传承 “啾啾,啾啾啾。”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耳边传来一阵鸟啼之声,少女被这动静惊醒,缓缓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竟是一池天然的深蓝色的湖泊,而此刻自己正躺在岸边。 “我这是死了吗?”少女口中喃喃自语着。 随后,她抬眼望去,却见身旁不远处还躺着一名大汉。 少女微微一怔,随即摇摇晃晃地向那人在的方向走去。待看清那名大汉的面孔,她的双腿倏地一软竟是不受控制跪倒在地,两行清泪从她苍白的面颊滚落,一滴一滴,砸落至尘土中。 “李大哥,我们相识不过数日,却得你以性命相护,此等恩情,叫龙衣何以为报。”话罢,少女仰头望向天空,可眼中所见却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什么也看不清。 她继而道:“只恨如今我身陷此处,也不知何时才能够走出这个地方……就请你暂时在这崖底委屈一段日子,待他日龙衣若得以脱困,必定前来接你,为你重新再立一座碑。”随后,便在一旁找了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将李侍卫安葬。 待做好这一切,少女起身向眼前的土堆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边道:“李大哥,这儿风景好,也很安静,你在此处好好睡吧,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了。” 时逢正午,本是日头正烈的时候,可这崖底却是一片冷气森森。一时间,这山崖上下,竟好似阴阳两隔之所在。 李龙衣一连打了几个寒颤,显然被冻的不轻。忽然间,自那湖泊深处竟猛地冒出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萦绕在她周身,而后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竟就连血液也几乎凝滞。 她用力抿了抿苍白的嘴角,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痛苦呻吟死死压在喉间。随后,深吸了两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阵阵刀割般的痛感,却也让她那原本模糊的意识为之一清。 “如今父帅还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二位兄长亦为我所累,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绝不能止步于此……”念及此,李龙衣不再理会身体里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寒意,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雾气弥漫的未知所在,迈开了脚步。 早已麻木的双腿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着,只是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在驱动。踩在湖岸湿滑的路上,身形抑制不住地摇晃,她却硬生生稳住身形,不曾停下。 就这样走了两天一夜,仿佛忘却疲惫的李龙衣饿了就吃地上捡的野果,渴了就喝枝叶上的露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离开这里。 终于,前方浓密的雾气似乎稀薄了些,数道朦胧的光刺破了周遭的阴霾,渐渐驱散着身上的冰寒之气。 这股难得的暖意让她僵硬的四肢得以恢复了些许知觉,麻木许久的五感也逐渐苏醒,“呼,总算是挺过来了……”李龙衣这么想着,心中也不由一松。 然而,只见她脸上的血色还尚未恢复,那股救赎般的暖意就在片刻之间陡然消失,随后体内寒意瞬间升温,变成一股霸道无比的热流,在体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如烈焰灼烧。 这股热流将残存的寒气蒸腾殆尽,而先前被冻得几乎凝滞的血液,此刻却是如同那沸腾的岩浆般在血管中奔腾。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刚渗出皮肤,瞬间就被炙热的体温所蒸发。 才脱彻骨之寒,又陷焚身之苦。李龙衣在这种非人的折磨下直被逼得弯下腰,只见她单手抵住膝盖,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攥得发白,似乎稍有松懈,整个人便会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彻底崩溃。 即便如此,她那低垂着的眼神却仍未涣散,李承旌、李侍卫、还有柳三刀等人的背影在她几乎要被烧穿的意识中撑起了一片清明。 此时的李龙衣半跪在地上猛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火辣的痛楚,可正是这份痛楚也在一次次告诉她还不能倒下。她挣扎起身,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发出微弱光芒的地方。 “想必前方就是出口了……”心中这么想着。 可眼前那看似近在咫尺的地方,在此刻却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每踏出一步,李龙衣都感觉身形较往常比重了数十倍,背上像是压了一座无形的大山,仿佛要将她彻底打入绝望的深渊。 她的意识在剧烈的灼热与沉重的压力下逐渐涣散,只是凭着一种动物的本能在驱使着双腿。就在她感到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耗尽,即将倒下之际,前方的缝隙处却吹来一阵清凉的风,如游丝般拂过她的面颊。 这阵风是如此轻微,却又感受得真真切切,它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拉回了她飘散的意识。随即整个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只见她身形一挺,终是穿过了横在眼前的那道狭隘岩缝。 刹那间,天光破云,先前那阵微弱的风此刻正呼啸着向她席面而来,顷刻间卷走了满身的疲惫与尘埃。那风中仿佛蕴含着盎然的生机,夹杂着草木与泥土的湿润气息,钻入李龙衣的身子,竟是将原本在体内肆虐的灼热之感一扫而空。 紧接着,她清楚地感受到在小腹的位置隐隐之中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劲,先是过会阴,随后又沿着脊柱与任督二脉悄然上行,最后聚集于头顶的百会穴。 相比之前的两种冷热气劲所带来的痛楚,这第三股气劲显得是如此地柔和,所过之处,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随着呼吸起伏,它仿佛与整个人融为一体。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在李龙衣体内深处弥漫开来。 她不得其解,只是扶着岩壁,顺势倚靠在一旁的石头上。由于之前在黑暗中行进了太久,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她眼睛生疼,一时间竟难以适应,当下不得不紧紧闭上双眼。 在一片混沌之中,耳边能清晰地听到周围的风声、呼吸甚至是心跳,可唯独眼前却只有一团光晕在剧烈翻腾,什么也看不清。她索性不再勉强,只是静静地闭目凝神。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李龙衣眼中的刺痛感才逐渐消失。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景象却是让她心头一震。 原来那眼前的并非是想象中的出口,而是一个近数十丈宽的台地,台地的正中央则摆放着一副巨大的棋盘,好似凭空出现却又像本就嵌于这山谷之中。 再细看,只见那棋盘光滑如镜,宛如以整块天然玉石打磨而成,上面清晰地刻着纵横一十九道墨线,黑白双子交错位于其上共同构成一部壮观的棋局。 纵观其上的百余枚棋子,黑者如深渊凝墨,白者如初雪覆石,二者相互纠缠绞杀,竟形成了数十处险恶万分的所在。 此刻,四下寂静无声,唯有那棋盘上的肃杀之气回荡在深谷之中。 见此情景,李龙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虽往日鲜少与人对弈,不谙围棋之道,可凭着缜密的心思却也看出这盘棋局中所蕴含的天地至理。 每一枚棋子的落处,都暗合周天运转之道;每一处气眼的争夺,都对应着阴阳消长之机。 眼前的哪里是普通棋局,分明是一盘以天地为局、以阴阳为子的旷古奇阵! “看来眼下这玄妙阵法,恐怕才是真正的难关……”李龙衣暗道不妙。 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到底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所在,这里明明是悬崖之下的山谷,可一路走来却经历了诸般匪夷所思的遭遇。 即便如此,此时摆在她面前的也只有这一条路,要想离开此地,眼下唯有破阵。 李龙衣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困惑与杂念被暂时压下。只见她缓步走上一旁的高地,盘腿而坐。如同俯瞰沙盘的将帅一般,不一会儿就将那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格局尽收眼底。 岂料正当她思索着破局思路时,自棋盘之上突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刹那间,那场上的棋子仿佛突然活了一般。黑子幻化成龙,盘踞深渊,气势雄浑,带着凛冽的寒意;白子如凤,翔于九天,灵动飘逸,伴着灼人的炙热。二者相争,就好似之前那两道火寒气劲一般。 见此情景,李龙衣回想着之前体内三种气息流转之感,一个念头猛地在她脑海划过:“刚不可久,柔不可守。阴阳并非只能对立,亦可相生。这局棋看似处处拼杀,气眼紧锁,可实则真正的生机却不在于争,而是在化。” “原来如此,这阵法的意图并非是要我在棋艺上胜过布局之人,而是要我解开这阴阳失衡的死局!”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转而望向棋局的天元所在。天元,也是棋盘上最中心的点位。那里的杀气是全局最重的地方,就如同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般,在不断吸取着场中的生机,使得周围的棋子都为之僵死。 按常理而言,这是绝对的死路,此处落子无异于自取灭亡。然而,李龙衣却在这纷乱的杀机之下看到了一种极致的平和。所谓物极必反,死之极处或许便也是生机所在。 当下,她不再犹豫,伸手从一旁的玉筒中夹起一枚白子,轻轻指向天元。说来也怪,这棋子似乎能看穿她心中所想,只见它突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抖动,随即脱手而出,仅一瞬,便稳稳地落在了天元之上。 “嗒!” 棋子落盘,清脆之响,霎时回荡在这寂静的幽谷之中。 随即,异变陡生! 只见那白子非但没有被吞没,反而使得整个棋盘的势态为之一变!原本肃杀的气息开始疯狂涌动,场上的一十九道墨线散发出夺目的白光。再看那巨大的漩涡竟也开始逆转,强行吸收着场中的杀伐之气。 阴阳流转,相克相生。 棋局中先前的诸多险恶之处在此刻纷纷化解,有的因气脉贯通而重新焕发生气,有的又因气息扭转而自然消融。一时间阴阳二者逐渐重新归于平衡,就如同万物归根复命,这局和棋的结果也仿佛是对天地法则的诠释。 随着周围的烟尘渐渐消散,谷中也恢复了原本的寂静。 此刻李龙衣抬眼再望,只见方才那盘动人心魄的棋局竟已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条清幽小径,看样子年岁已久,似乎是由山体自然崩裂而形成,好像它本来就在那里,不过是自己才看见而已。 “刚才的一切难道都是幻觉?”她低着头沉思道。 说来也是,自打跌入谷中以来,遇见匪夷所思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可眼下她心中只盼着能够早些离开这里,随即也不再多想,继续向深处走去。 随着步履渐深,忽然自远方飘来阵阵花香,她不禁发觉这画面就如同在哪里见到过一般,是如此地熟悉,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直到走完最后一段窄道,来到出口。 前方是一片异常明亮开阔的所在,见此情景,李龙衣的脑海中猛地浮现起幼时在家中所读过的异闻录。 “这里莫不是……桃花源?!”她惊呼道。 尽管此前已经历了诸多怪异之事,按说心绪要稳于常人,可现下李龙衣还是为眼前所见而感到震撼不已。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传闻中的桃花源,竟然真的存在于世。 “小友,你总算来了。” 正当她感慨之际,耳中却突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可四下观望,却是一个人影也没看到。心中不禁有些苦闷,只得对着空气回道:“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话音甫落,那道声音又自远方传来:“小友,你虽识不得老夫,可老夫却一直在等你。” “等我?你我素不相识,你等我做什么?”李龙衣诧道。 “自然是要解你心中困惑。”另有一名女子声音响起,比起之前那位听上去似乎还要年轻一些。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知道。” “如此说来,之前我体内的三股气息,还有那古怪的棋局都与你们有关了?” “可以这么说,却也不全是。” 李龙衣被这云里雾里的话弄得有些糊涂,可也意识到对方似乎并没有恶意。 毕竟,单看这传音入密的本事,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对方不仅能做到,谈吐之间甚至还游刃有余。 犹记刚出上京之时曾听李侍卫提起过,这隔空传音在江湖中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一般的高手都可以做到。 而传音入密就不同了,除了要求内力深厚外,还要极高的境界方可施展。想来对方要是真有意加害,自己怕是有十条命也不够。 李龙衣回想起自己一路走来都是与鸟兽为伴,现下难得遇见活人,还愿意给自己答疑解惑,她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随即放下戒心,朝着远处恭敬地鞠了一躬,边道:“请恕龙衣先前无理,不知前辈身在何处,可否见面一叙?” 只听那名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这丫头倒还乖巧,也罢,我们就在前方林中,你且来吧。” 见对方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李龙衣也不再多言,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女子所说的林前。 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桃花林,眼下虽已过了桃花繁盛的时节,可林中的桃花却依然是花影缤纷,开得枝繁叶茂。 桃树下伴随着溪水潺潺,落英飘落至水面,荡开金色的涟漪。观这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之景,就如同仙境一般,不似人间所在。 第4章 第四章 武脉觉醒 灵台初开 李龙衣穿过密林,待拨开眼前遮掩着的枝叶后,顺势向前方望去。只见这林间空地上,三道身影正呈品字形端坐于蒲团之上。 居中之人是一位身穿古朴灰袍的老者,他须发皆白,神态宁静,一双微睁的眼眸间竟偶有精光流转,仿佛能洞穿世间万象。 再看左右两侧,分别是另一名老翁与素衣女子。老翁气度沉稳,稳如山岳,正闭目养神,眉宇之间隐隐透露出一股豪迈之气。而那女子,云鬓间虽藏着几缕银丝,但面容却是光滑紧致,观其气质清冷如霜雪覆松,看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 “想来此前与我交谈的便是眼前之人了,女子倒是对上了,却不知另外一人是谁。” 李龙衣心中正想着,那林间三人显然也发现了她,目光齐向她所站的位置聚了过来,一时间看得她有些不自在。无奈之下她只得快步上前,向三人行礼。 “晚辈李龙衣,见过三位前辈。”说完,还不忘作了个揖,态度显得特别诚恳。 那素衣女子摆了摆手,招呼李龙衣在一旁的青石凳坐下,随后徐徐说道:“你心中许是有不少困惑,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见女子如此爽快,李龙衣一时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本就不是扭捏之人,加上此前众多谜团悬于心间已久,当下也不再客套。 “这里当真是桃花源?” “如你所见。” “晚辈初来谷中之时曾见到过一处深蓝色的湖泊,之后没过多久便感到自体内无端冒出一股寒意,而后又……” “而后那寒意又变成滚烫的热流席卷全身,最终渐渐柔和下来在你体内缓慢流转?”女子打断李龙衣的话并道。 闻言李龙衣诧异地看着女子,她不曾想到那女子竟连自己体内的感知也一清二楚,不过口中还是赶忙答应道:“正是。” 素衣女子对李龙衣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却毫不在意,她继续说道:“看丫头你年纪不大,福气还真不小。那可不是寻常湖泊,它名唤乾元造化池,是一处夺天地之造化的所在。其中孕育着世间最纯净的天地元力,百年方能成形,千年才得其蕴。为了它我在此整整守了近一百二十载,谁知却被你收了去。” “天地元力?不对,不是这句……我没听错的话前辈你是说你在这待了一百二十年?!那这么算起来你现在岂不是……” “不错,老身今年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八十岁。”女子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地就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 再看李龙衣,听了这话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 天胤朝自建起也才八十多年,何况这世间普通人能活到九十都已是高寿,习武之人纵使体魄强健,也不过活个百岁。而这女子竟活了一百八十岁,看着还甚是健朗,实在匪夷所思。 “三妹,还是我来说吧,你别再给娃娃吓着,真把我们当成怪物了。”左边那名老翁起身道。 素衣女子闻言也不反驳,只是白了那老翁一眼。 老翁接过话茬:“小友,你可还记得我?”或许老翁是想展示他的亲和力,说完还特地向着李龙衣挤出一张笑脸,只不过他一笑,那脸上的皱纹近乎连成一条线,显得有些滑稽。 “记得,您就是先前等我的那位前辈吧。”李龙衣挠了挠头道,不过随即马上咳嗽了两声,要是再慢些怕是她就要被老翁古怪的神情逗得当场笑出声了。 “说的没错,正是老夫。小友你年纪还小,这世间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你感到不可思议也属正常。须知,当一个人的修为达到一定的高度后,他所追求的便也再不是凡人所谓的长生了。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你能够勘破玄关,那么区区百年寿命根本不在话下,甚至还可以活的更久。” 老翁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你说的棋局嘛,在我们来到这里前就已存在了,应是此地原住民为了守护这一方宁静而设的阵法,老夫我不过是顺手完善了一下。不过话说又回来,你既能破了此阵,也足以说明你就是我们要等的人。” “你们要等的人?” “不错。此阵虽算不上有多高明,但要想破去,不仅需要破阵之人有着缜密的心思,更重要的是此人要有足够宽广的胸怀。唯有具备这两点,方能勘破阵眼所在。反之,若是贪功冒进之徒,一味急功近利,最终只会为阵法所反噬,最终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 听罢,李龙衣心中顿感一阵后怕,随后问道:“却不知前辈等我所为何事?” “想与你做个买卖。” “与我……做买卖?” 老翁接着说道:”然也。我三人多年前曾与人打了个赌,如今赌期未至,尚无法离开此地,但小友你却不不同。想来你也该是因缘际会之下才会来到这,若是你能答应出去之后为我们办三件事,我们不仅可以助你离开这里,而且作为回报也将会授你毕生所学,不知小友你意下如何?” 闻言,李龙衣心头大喜。自坠崖这数日以来自己所遇到的尽是些稀奇古怪之事,可心心念念的出口却始终没有找到。现下眼看着能够离开,别说三件事,就是十件百件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至于习武这件事,她却早就已经断了念想。不是她不想,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连最基本的马步都扎不稳,又怎么习武。 自小生在侯府,在李承旌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向往着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像父亲那样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实现理想中的大同世界而身披戎装,奔赴沙场。 为此,也不知努力了多少回,可每回都大失所望,连身边的人都在劝她放弃。 思虑再三,她只得答道:“不瞒前辈,龙衣幼时也曾试过练习一些拳脚,可就连教头都说我的身体底子太差,不适合习武。” 说完,可能是担心三人会错意,紧接着又赶忙补道:“不过只要前辈能助我离开此地,有何吩咐晚辈定当会尽力而为!” 然而老翁却是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古怪的笑容。 “非也,老夫观你虽身体孱弱,可体内脉络运行却是畅通异常,而且丹田之中还隐隐藏着一股先天之气,内在充盈非常人可比。加之在你吸收了天地元力后,不仅没有立时暴毙,甚至还化解了它的戾气并与体内先天之气相融,这种种迹象都证明了你就是一个天生练武的奇才。况且,我们要你办的事,你若没有修为在身只怕亦是难以办到。” 听老翁如此说,本已对学武之事感到灰心的李龙衣,当下不禁又燃起一丝希望。 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学武之事又岂是一朝之功?此去雍州之行还尚是遥远,若真是留在此地同三人学习,免不了要耽搁行程,而每晚一天,父亲便多一分危险。 心下正自犹豫不决时,怎料之前还端坐在正中间的灰袍老者倏然一动,便已如闪电般闪至她身后。 未待她反应,只见老者左手轻搭在她的右肩,右手仍自背负,足尖微一发力,下一刻,两人竟是如惊鸿掠空般顺着一旁石壁扶摇直上。其势迅猛,几近破云而去,转眼间地上诸物已是渺茫不可见。 脚下山川疾逝,耳边风声呼啸。 李龙衣当下心中惊骇不已,下意识地紧闭着双眼,正当时,耳中却传来老者平和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有着一股奇特的力量,将周遭呼啸着的破空之声压了下去,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孩子,你看那下面。” 闻声,她缓缓睁开双眼,顺着老者说的方向看去。 只见下面依稀是自己当时纵身跃下的悬崖,而崖岸边上则是一众密密麻麻人影,再细看,那些人影正是先前追捕自己和李侍卫的扶风郡官兵! 显然,他们并未死心,正以五人一队的方式沿着陡峭的崖边进行地毯式搜捕,看样子势必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此情景,李龙衣一时间仿佛忘了自己还身处在万丈高空,她静静凝视着那些曾今让自己感到绝望的追兵,此刻竟如那沧海一粟,显得是如此地渺小。 她不禁转头望向一旁的老者,而对方只是遥望着远方无尽的天空,仿佛对下面的情形早已了然于胸。 “看来前辈是想让我明白,以我目前的实力就算能够出去,也未必能逃过这些官兵的追捕,前方未知的凶险不知还有多少在等着我,若是被擒到头来不仅对解救父帅于事无补,甚至可能将他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此刻,李龙衣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老者的用意,望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尊敬与感激之情。 察觉到年轻人心绪的转变,老者嘴角掠过一丝欣慰的笑意。下一刻,他右手袖袍一挥,李龙衣忽感周身气流变化,眼前所见变得模糊,未及惊诧,二人便已稳稳落地,回到了先前的桃林。 这一来一回,不过是片刻之间。 老者负手而立,温声道:“孩子,现在你做好决定了吗?” 李龙衣此刻再没有顾虑,只见她整肃衣冠,正声道:“前路艰险,晚辈愿意留在此地随三老潜心修行,纵有万般困难,龙衣亦无所悔,望前辈成全!”话落,向三人叩了三个响头。 见状,三人相视一笑,似乎是对于她的悟性十分满意。 接下去的日子里,三人便开始对李龙衣悉心教导,轮番为她疏导体内那磅礴的天地元力,助其贯通灵台,重铸武脉。 碧血溅朝裳,罪状空张。 寒枷锁尽铁肝肠。 谁记昔年长安策,皆作罪千行。 法刑寺,名为寺院实则是天胤的最高司法机构,其下附属的虎牢狱深入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狱中关押的不是待审重犯就是死囚,其内看守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是百里挑一的锐士。 此刻,在虎牢狱的最深处,烛光幽暗,四周都弥漫着铁锈与发霉的气味。 一道身影被三根异常粗重的铁链所缚,他垂首半跪着,披头散发,让人有些看不清面容。一席白裳已碎成鲜红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所露出的皮肤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仍渗着血水,有些则已是结痂。 “侯爷,本相可见不得这些场面,您还是招了吧。” “……” “唉……只要您能在这罪状上画个押,再告诉本相不动明王的下落,完全可以不用受这皮肉之苦,我会向陛下禀明原委,说您只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想来以陛下的圣明定会对你网开一面,到那时不仅性命无虞,还仍可保余生安稳富贵,岂不两全其美?” 闻言,那道身影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眼前之人,随即发出三声狂笑,只听他哑声道:“严桧啊严桧,自上京之乱起已过去数十年,没想到你对我那义弟依旧是恐惧到如此地步,怎么?午夜梦回之时可是怕项上人头被摘了去?” “哼,如今我已是一人之下,又岂会怕他区区一个沈君皇?本相不过是在给你机会罢了,你以为单靠你那病恹恹的女儿就能救得了你?实话告诉你,沿途我已设下天罗地网,别说她到不了雍州,就算她到了,陛下也早已派了山西节度使郑礼前往雍州接手玄甲军,不日就将易帜,以她一名弱女子,此行不过是羊入虎口尔。” “……” 李承旌听罢却不再理会他,只是静静闭上双眼。 当下严桧见他不为所动,也懒得浪费口舌,转身率众离开,临行前特地阴狠地叮嘱狱中守卫对李承旌严加看管,在三餐吃食内更是要大量投放软骨散。 尽管其中有不少数人不愿如此对待一名铁骨铮铮的英雄人物,但对于如今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之言,狱中一众守卫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严桧若要对付他们,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空荡的寒牢之中,只剩李承旌一人思绪翻涌。 严桧的话言犹在耳,若他所言非虚,那么李龙衣要面临的艰难恐怕比自己要凶险的多。 这份凶险并不在于玄甲军,而在于途中的重重围截。李承旌统率军队多年,他完全相信自己的部队,可对于沿途严桧众多爪牙的搜捕,李龙衣真能避的过去吗? 如若她真是出了点什么意外,自己又如何对得起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