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荷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灼灼的红瓣零落成泥,只余下虬曲的枝干默然刺向灰蒙的天空。
唯有檐下的风铃忘了时间,在每一个或疾或徐的晚风里,敲打出三年如一日的空灵的脆响。
双生玉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微温,竟成了此后三年冰冷岁月里,我唯一能抓住的暖意。
西院的禁制一年比一年森严,那加高的院墙上,朱砂绘就的禁行锁灵符密密麻麻,连成一片诡异的暗红色纹路,仿佛一道流动的血痕。
就连夜风穿过此地,都带上了符力流转时特有的滞涩呜咽声。
三年来我试过无数次,有时是白日里凭借日益精进的符术阵法,试图找出阵眼破绽,有时是深夜铤而走险,试图翻越那堵高墙。
可每一次都被那无形的强大屏障狠狠弹回,轻则指尖如遭火灼,留下数日不褪的红痕,重则胸口剧痛,喉头腥甜,呕出血来才能稍稍平息翻腾的气血。
父亲对我好似已彻底冷了心肠,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符咒课业考较,再无半分多余言语,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难以驯服的亟待镇压的悖逆之徒。
我与知然已经彻底无法沟通了,唯有那块贴身佩戴的双生玉,从胸口位置透出一缕极其微弱的暖意,缓缓蔓延开来,这是我们之间未曾断绝,也无人能察的隐秘牵连。
这种牵连促成了我拼命修炼的另一股强大动力,我几乎是自虐般地研习长鱼家传的那本厚厚的《长鱼符经》。
缚灵咒、焚邪符、雷击符……种种基础乃至进阶符咒,我都要求自己做到极致。
父亲虽然沉默,却总会在我于院中刻苦练符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檐下,负手而立,默然观看。
有时我抬头活动发酸的筋骨时,也会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总是闪着复杂的光芒,那其中或许有一丝欣慰,但更多的却是深沉的难以化开的忧虑。
我知道他在等待,等我长大成人,等我符术大成,等我足够扛起长鱼家沉重的担子。
可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如今这般压榨自己般的勤勉不辍,一半是为了这份与生俱来的家族责任,而另一半则是为了当年在西院墙内隔窗立下的那句“我会带你离开”的稚嫩誓言。
我必须变得足够强大,强到能打破一切陈规枷锁,强到能破开父亲布下的所有禁制。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我十三岁那年的一个隆冬雪夜。
那晚北风号怒,卷着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的似乎要将整座宏伟的长鱼府邸都彻底淹没在冰冷的混沌之中。
我正独自在书房,对着一盏摇曳的烛火,凝神静气的绘制一张复杂的镇宅符,就在符文即将收尾的刹那,正厅方向陡然传来一阵杂乱又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苍老而惊惶的嘶喊,穿透风雪狠狠撞入我的耳膜:“公子!公子!快!快去正院!家主……家主他……出事了!”
我手腕猛地一抖,精心凝聚的符力瞬间溃散,蘸饱了朱砂的符笔脱手落下,在即将完成的符纸上晕开一大团触目惊心的猩红,宛若鲜血淋漓。
大脑一片空白,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一头扎进漫天风雪里。
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鞋袜,刺骨的寒意直窜头顶,却丝毫压不住心头疯狂滋生的惊惧与冰冷。
等我踉跄着奔至正院,只见院内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
我快步进入里屋,家中几位叔父几乎都到齐了,每个人的面色都沉凝如水,皆立在那张宽大的檀木卧榻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草药味和一种唯有高阶回春符骤然溃散时才会产生的特殊气息,令人窒息。
床榻上我那素来如山岳般威严的父亲坐靠在床头,面无血色,苍白的如同窗外的积雪,身上的里衣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突兀的骨骼轮廓。
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父亲!”我扑到榻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慌忙握住他露在锦被外挣扎抬起的手,那手冰冷得吓人,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镜辞……”他嘴唇翕动,声音气若游丝,涣散无光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在我的脸上,透着一股垂死之人最后的执拗,“西院……长鱼知然……守好……他……”
话语在此戛然而止,他的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握住我的手彻底松脱,垂落榻边。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般看向我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了。
整个正院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雪仍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像是在为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家主奏响哀歌。
叔父们发出压抑着的低低叹息,有人抬手擦拭眼角,更多的人则是面色凝重地聚拢,低声商议起来。
我僵直地跪在这冰冷的青砖地上,看着榻上再无生息的父亲,浑身凉意透底,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父亲正值盛年,修为高深,身体素来强健,怎会毫无征兆地骤然离世?
而他临终之际心心念念的,竟然不是家族基业、不是符术传承,而是西院里那个被他自己亲手封禁的“不祥之子”!
那句“守好他”的临终嘱托更像是一道惊雷,让我更加确信,知然身上定然隐藏着远超“不祥”二字的巨大秘密。
接下来的七天,府中一片混乱,父亲的丧事办得仓促却又极尽哀荣。
族中子弟、各方交好的世家好友皆陆陆续续前来吊唁,素白的灯笼挂满了檐廊,哀乐日夜不息。
我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孝衣,跪在灵堂的一侧,面无表情地对着每一位前来祭奠的宾客还礼,身心俱疲。
按照长鱼世家家规,家主身故后,若长子年幼,则由其叔父暂代家主之位,等继承人成年后方可继任家主之位。
在父亲下葬后的第十七个夜晚,天色墨黑,风雪虽稍歇但寒意更重。
我揣着早已准备好的西院钥匙,臂弯里搭着一件厚实的新棉袍,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精致点心的食盒,踏着满地碎玉,径直走向那座囚禁了长鱼知然十三年的荒凉院落。
院墙上那些曾经灵光闪耀的锁灵符咒,因施术者的逝去,力量已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淡淡的朱砂痕迹。
我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道精纯的破符咒力凌空划去,残留的符力屏障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应声而碎。
“哐当——”
我用力推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沉重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院内的景象比记忆中的更加破败,荒草萋萋,皆被积雪覆盖,那棵老槐树的枯枝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一副行将就木的萧瑟死寂。
正房的门依旧紧锁着,我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将那把冰冷的铜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咔哒”轻响,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吱呀——”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变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走进偏房,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了他。
他蜷缩在小窗下那个冰冷的角落里,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泛白的素色薄衫,瘦弱的身子因为寒冷而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听到了开门声,猛地抬起头来,浅琥珀色的瞳仁在黑暗中好像突然的亮了一瞬,如同受惊的小鹿。
待到他模糊的视线凝聚,看清逆光站在门口的人是我时,那双眼眸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迅速弥漫了他整张苍白的小脸。
他没有立刻扑过来,只是像只被遗弃许久、伤痕累累的小兽,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向我挪近。
“知然,”我心口一痛,快步上前,将臂弯里的厚棉袍紧紧裹住他单薄冰凉的身体,指尖触及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时,那寒意直透我心尖,“没事了,没事了,兄长来了,兄长带你出去。”
他怔怔地望着我,浅琥珀色的眼瞳里一片茫然,似乎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
直到我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他那冰凉纤细的手腕,想要带他离开这个牢笼时,他才仿佛终于确信这不是梦境,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死死攥住了我的衣角,力道之大,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上好的布料撕裂。
我心中酸楚,放柔了力道,牵着他一步步走出这间囚禁了他整个童年的屋子,踏过院中积雪,走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东院。
他的脚步因为长年缺乏活动而显得有些虚浮踉跄,但却紧紧跟随着我的步伐,一步都不肯落下,仿佛我是他在这茫茫雪夜中唯一的浮木。
东院自然不是西院可比的,院落宽敞,陈设典雅,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驱散了严冬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气味。
我立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让他好好沐浴,洗去一身污垢和寒气,又让厨房赶紧送来热腾腾、易于消化的饭菜。
他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身体依旧有些紧绷,显得十分拘谨。
用饭时还是如幼时那般,小口小口的细嚼慢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惜,看得我鼻尖发酸。
长鱼知然在东院安顿下来后,我便开始着手教他读书识字,更重要的是,我想要教他如何修行和绘制符咒。
父亲临终的嘱托言犹在耳,我深知在这看似繁华似锦实则暗流汹涌的人间,唯有自身拥有的力量才是真正的护身符,我打算从家中最基础的典籍讲起,从最简单的引气符教起,甚至做好了长期教导的准备。
大约半年后的一个午后,我在书房铺开黄色的符纸,研好浓稠的朱砂,将他唤至案前。
我握着他执笔的手,一如当年父亲教我时那般,引导他如何凝神静气,如何感受天地间流动的微薄灵力,又如何将这一丝灵力通过笔尖,均匀而稳定地灌注到符文的每一笔勾勒之中。
“看好了,手腕要稳,心神要专,意随笔走……”我耐心讲解,然后松开了手,“你自己试试看。”
他只是稍作适应,便重新拿起了那支朱砂符笔,手腕轻转,笔尖落在符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滞涩,动作流畅得仿佛早已练习过千万遍。
那符文线条圆润流转,一气呵成,更令我震惊的是,一股精纯而稳定的灵力,随笔尖注入符纸,没有一丝浪费。
笔尖提起的刹那,那张最基础的引气符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金色光晕!当年我绘画了无数次才成功符咒,长鱼知然首次提笔绘符便已然成功!
我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但还是由衷的为他的天赋感到欢喜,轻拍他的肩膀夸赞他。
那时的喜悦如此纯粹,我看着他一目十行地领悟《长鱼符经》,看他举一反三地推演符咒结构,就连基础的聚灵符,都能引动周围灵气微微流转,心中满是欣慰。
每当我教导他时,他总是用那双澄澈的浅琥珀色眼眸望着我,我会细致地为他讲解每个符文的精要,对他每一个进步都给予夸赞。
然而渐渐地,当他仅用三天时间就掌握了我苦练多月的"镇魂符",当他在我讲解"雷击诀"时当场领悟其中关窍之时,我开始意识到了天赋的差距,一种微妙的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看着他笔下行云流水的符文,我不自觉的想起自己当年呕心沥血的日日夜夜。
长鱼知然这无法掩盖的惊人天赋很快就被众人所知。
东院的下人们时常能看到这位从西院出来的、从不说话的“知然公子”坐在窗边安静地画符,笔下金光流转,灵力盎然。
久而久之,“知然公子的天赋比镜辞公子要强的多”“长鱼家的未来或许要落在知然公子身上”“长鱼家有知然公子真是得上天垂青”之类的窃窃私语,便在府邸的各个角落悄然流传开来。
每次经过回廊时,我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些曾经充满敬畏的目光,如今掺杂了多少比较与怜悯。
偶尔叔父长鱼明止也会来我院里看望我,从前他看向知然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审视与探究,而如今却渐渐转变成了期许,转头望向我时却总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深的复杂。
于是我对自己愈发苛厉,符纸微瑕即毁,指尖灼伤也不停歇,血液就着朱砂反而使符咒更加凌厉,我不想屈居在长鱼知然的光芒之下。
我开始翻遍长鱼家的藏书阁,彻夜钻研古籍,从落满灰尘的古籍中寻找失传符咒,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篆,我逐字逐句注解,油灯燃尽了一盏又一盏,眼底的红血丝从未消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内心的焦灼。
夜深人静时,我常对月独坐,每当感受到胸口的双生玉传来的温热时,总会不受控制地想着,我真的是否仅靠努力便可超越长鱼知然的天赋?我竟然开始害怕它的温热了。
善与恶的念头在我脑中纠缠厮杀,让我夜不能寐。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每当我站在镜前,看着里面容扭曲、眼神阴郁的少年,都感到无比的陌生,于是我渐渐疏远长鱼知然。
他好似未察觉到了我的疏远,依然会他主动捧着典籍来书房找我,每次见到我时,眼里总是闪着星光,一如当年。
新的一年在悄无声中到来,除却父亲的离世,其余与往年似乎并无不同。
在那个新旧交替的夜里,我和知然并肩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那满天盛放的烟火。
我侧过脸,笑着问他,更多是习惯性的自言自语:“知然,有没有在新年许下什么心愿?”
我从未期待过回答,可他居然转过头,澄澈的眼睛映着烟火,注视着我,轻轻开口:“我希望可以永远陪在兄长身边。”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被风雪冻住了听觉,时间凝滞,心跳漏了一拍,耳边喧嚣的爆竹声骤然远退。
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看着那真切的神情,巨大的震惊如潮水般冲上心头,他原来能说话?他为什么从不开口说话?
万千疑问在胸口翻涌,可撞上他纯粹而依赖的目光时,我又猛地清醒。
我强压下胸腔里剧烈的心绪,将所有波澜摁回眼底,让面色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才低声回应:“嗯,兄长也是这样希望的。”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立刻欣喜的张开手臂抱住我:“谢谢你,兄长大人。”
后来我独自走回书房,心潮却远未平息,惨淡的月色照在覆着薄雪的青砖石面上,映出的光是冷的、僵的,脚下的积雪被踩踏的嘎吱作响,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发出鬼爪般簌簌的怪响,拉扯着投在地上凌乱扭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