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烬日沉》 第1章 楔子 我那如神明般的弟弟成了妖。 我无法形容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晴。 首先是头痛欲裂,晕厥紧随其后,几乎要栽倒在地。 在被巨大的、充沛的情感所淹没时,我低下头,双手掩面,泪水不受控制地砸在冰凉的袖摆上。 可当指尖触到那片湿凉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感情——幸福。 长鱼知然,我不关心你为什么变成了妖。 但是从你成为妖的那一刻起,你那碾压众生的天赋、不染尘埃的高尚品洁,都将随妖性烟消云散。 神明坠世,隐于黑暗,而我终于可以担起长兄的职责,不必再成为你了。 当夜,我独坐书房,锋利的匕首划破手腕。 温热的血液漫过青砖,蜿蜒成河,胸前与你配对的玉佩微微发烫,浑身却被前所未有的轻松包裹,恍惚间好像见到了幼时的你。 谢谢你,长鱼知然,你是妖真是太好了。 我终于从追逐永恒烈日的无尽痛苦中解脱了。 这段真的很重要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永夜未央,四野沉黯,见孤光一线 我叫长鱼镜辞,自我三岁执笔描摹第一道符文起,符与咒便融入了我的呼吸。 长鱼家的庭院,终年浸淫在符纸燃尽的草木灰气里,那气息沉滞而清冷,如同父亲每次凝望我时的眼神,也如同我那独自度过的、望不到尽头的、与符纸朱砂为伴的每一个深夜。 无数个焚香端坐的夜里,朱砂的灼痕烙印在指尖,父亲那句“长鱼长子,承继家业”的训诫,更是深深刻入我的骨髓。 我常常觉得自己如同一张被反复书写的符纸,承载着过于沉重的期望,虽灵光渐黯,却从不敢停笔。 那如同压着重物的提线木偶般的生活,在我八岁那年迎来了转变。 那一年八月初秋,晚风已略带秋意。 我刚强撑着练完一套极为耗费心神的三重五雷符,手臂酸麻至几乎难以抬起。 正是心神俱疲之际,一缕极幽微的清香,似月下独放的寒兰,又似雪后青松的冷冽,悄然从西院的方向飘来,钻入我这满是朱砂与灰烬气息的庭院。 西院,是家中禁地,乌木院门上,三道朱砂写就的镇妖符早已色泽黯淡,卷边破损。 父亲曾厉色告诫我,内中封锁着的是我的弟弟长鱼知然,一个天生命格不祥之人,让我绝不可近前,因此我从未靠近过西院。 然而那一日,或许是年久失修,那沉重的铜锁竟虚掩着,留出了一道缝隙。 那异香便如同一道无声的咒,牵引着我,将我从那无尽符咒的束缚中,轻轻的剥离出去。 于是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院门步入其中。 院内景象,与我平日所居的规整庭院截然不同。 荒草没径,一棵极老极大的槐树伫立院角,黄叶铺了满地,秋风掠过,卷起枯叶,发出簌簌碎响。 正房门窗被重重锁链封死,唯有东侧墙角根处,有一扇极不起眼的小窗,窗纸枯黄脆薄,积着经年的尘埃。 我屏住呼吸,踮足靠近,尚未窥看,先听得内里传来一缕极轻浅的呼吸声,若有若无。 我心下一动,指尖微颤,在那脆弱的窗纸上点破了一个小孔。 一束微光自孔洞投入昏暗的室内,尘埃在光柱中浮沉,光线末端,坐着一个身影。 他身上穿着泛白的素色布衣,墨色长发未束,略显凌乱地披散肩头,阳光从小孔中透进暗室,却在他跪坐的脚边停止了蔓延。 听到响声,他忽然抬头,恰与我四目相对。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清澈的宛若山涧最纯净的泉水,瞳仁是浅淡的琥珀色,在昏暗中好似泛着浅浅莹光,如同不染丝毫尘俗的宝玉,却又浸透着一种被漫长时光遗忘的茫然。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刹那,只觉周遭万籁俱寂,我仿佛是被魅妖捕获了心智,恍惚中忘了指间的灼痛,忘了符咒的繁复,忘了“长鱼长子”这四字带来的千钧重负。 他目光直直的迎上我的窥探,不见惊惧,亦无躲闪,唯有纯粹到极致的好奇,宛若幽谷中的灵鹿,初次得见人影。 “你……是长鱼知然吗?”我喉间发紧,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长鱼家族上下,我从未见过这样清澈的一个人。 他唇瓣微微抿着,未曾开口,只是好奇的看着我。 日光透过窗孔,我的目光落在了他那一双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的手上,那手指纤细,骨节分明,干净的指甲上好似泛着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泽。 年幼的我只觉得这哪里是什么不祥之人?分明是蒙尘的珠玉,被世人遗弃的珍宝。 一念既起,我心口某处紧绷至麻木的地方,竟悄然松动。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探手入袖,摸出贴身藏着的一块尚带体温的桂花糕,几乎是带着一种笨拙的急切,将窗纸剥开,自那窗隙中递送进去。 他微微一怔,略作迟疑,方伸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息,传来他肌肤上沁人的微凉。 他低头凝视着掌心那点甜香,复而又抬首望我,猝不及防地,唇边绽开一抹极浅淡的笑意。 那笑意宛如云破月来,雪消春至,刹那间驱散了暗室中积郁的阴翳,也照进我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心底。 “你……可以和我说说话吗?”我轻声探问。 他未曾作答,只是将那块小小的桂花糕牢牢捧在掌心,一双明澈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那目光纯粹而专注。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牢牢攫住了我的心神。 在符与咒构筑的樊笼里,我永远是那个被审视、被塑造、被期望的继承人,而在此处,在他这无声的凝视中,我竟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被全然需要、被纯粹仰望的触动。 天渐渐暗了,秋意浸透了小院,老槐树的枝叶已褪成了模糊的墨影,天光收敛,只余一片幽蓝,满地的槐叶静静地歇在树根旁,略带凉意的风过时会卷起地上三两片枯叶,发出簌簌的轻响。 远处忽然传来父亲与下人的交谈声,我自觉须尽快离开,但我看着他,总觉的应该再说点什么。 于是我对着那方小小的窗口,郑重地许下承诺,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的说道:“我叫长鱼镜辞,你且等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离去时,我轻轻的关闭院门,小心翼翼地将那虚掩的铜锁恢复原状,踏着满地黄叶走回我熟悉的世界,胸腔里的心跳声急如擂鼓,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轻盈。 彼时的我尚且不知,有朝一日他竟成为了我毕生的执念与劫数,这轮清辉会灼得我体无完肤,我只是满心庆幸,在这令人窒息的符咒重压之下,居然被我发现了一个干净透澈的珍宝。 第3章 朝暾初上,六合清朗,照繁花满枝 天际的最后一抹霞光正被青灰色的云霭悄然吞噬,长鱼家庭院上的飞檐翘角在渐浓的夜色中化作沉默的巨兽剪影。 晚风从庭院穿过,轻拂过廊下新悬的灯笼,惹得那光影微微摇曳,在地上投下长长短短、晃动不安的剪影。 自从西院那日的惊鸿一瞥之始,少年浅琥珀色的眼瞳和那云破月来般的笑意,就如同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间漾开圈圈涟漪,自此再难平息。 从那以后,习符练咒成了我每日最殷切的期盼,除却父亲严训的缘故,还有一份我的私心。 我几乎每日都盼着能早上一刻结束这指尖灼痛的苦修,赶在天黑之前,揣上那还温热的点心,踏着碎金似的夕阳余光,偷偷溜至西院。 长鱼家家规森严,白日里仆从如织,父亲也时常巡视,只有掌灯后到亥时前,这府邸在夜色中屏息之时,才有我片刻的自在。 我总是沿着西侧回廊悄悄溜去西院,鞋底碾过枯槐的落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屏住呼吸躲开巡夜家丁手中灯笼晃过的光晕,再去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铜锁转动的轻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却莫名地让我感到心安。 院里的荒草渐渐被我踩出一条模糊的小路,老槐树的叶子黄了又落,我带的点心也从桂花糕换成了芝麻糖,从软糯的云片糕变成了清润的梨膏糖。 他依旧不说话,但每次听见我的脚步声,就一定会从暗处挪动到小窗边。 那双清澈的不染尘埃的眼睛,总会突然的亮起来,像晴朗夜空上那些突然展现光辉的星子。 我偶尔会教他下棋,棋盘就铺在窗外的石阶上,他则把下巴轻轻的抵在窗台,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就着月光的清晖,用指尖点出落子的位置。 他聪明极了,不过才学习的几回,就能与我缠斗好一会儿,偶尔也会占据上风,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抿起嘴唇露出浅浅的笑意,看着我的眼里泛着柔柔的光。 我也会向他讲述外面的世界,就比如五月的杜鹃花如何红遍山野,集市上的老师傅怎么转出腾跃的糖龙,夏夜的萤火虫又是怎样提着灯在树林深处穿梭。 他总是静静的听着,瞳仁里只映着我一个人的影子,仿佛我口中说的,就是他心向往之的整个人间。 那时的我只以为他是天生不能言语,因此从不敢迫他开口,只顾自己的絮絮低语,贪恋着这份被全然倾听的温暖。 在父亲面前,我必须是无坚不摧的长鱼家继承人,只有在他这里,我才是长鱼镜辞,是一个能带给他些许温暖和欢乐的兄长。 他的沉默与纯粹像一泓山泉,在悄然间洗去我满身的沉浊,让我在这令人窒息的重压下,偷得一丝喘息。 这样隐秘的相伴一直持续到我十岁那年的乞巧节晚上。 那天午后,父亲特许家中年幼子弟出门观灯。 我心思一动,趁父亲与叔父们议事之时,悄悄的溜进了父亲的寝房,在被他珍重的放在床头的木匣里,找到了一把标记为西院的钥匙。 其实我已经惦记这把钥匙很久了,当指尖触碰到铜钥的冰凉时,我的心跳如鼓,紧张与兴奋交织。 我多次深呼吸后,面色平静的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到了我的院子,依旧刻苦练习着符咒的绘画。 当夜色渐浓之时,我拿上幼时涂鸦的面具,依旧小心翼翼的避着人,小跑着冲进了西院,颤抖着手打开了正房那把锈蚀的锁。 门轴“吱呀”一声,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刺耳,惊得他从偏室的小窗处侧头看向我。 正房的门被我推开一条小缝,我从缝隙中穿过,绕过屏风走进那个偏房。 昏暗的光线下,他依旧穿着素白旧衣,墨发披散,见我的眼里满是惊讶。 “知然,”我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欢喜,“我带你出去看花灯吧。” 他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出去”和“花灯”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上前一步牵住了他的手,那手比初见时暖了些。 他的眼睛看着我,忽然回握,力道大得惊人,攥得我手骨生疼。 我给他带上那个幼稚的面具,拉着他避开府中奴仆一路快走,终于带着他踏出了长鱼家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出府之后,我牵着他一路狂奔,城外的河岸上早已人声鼎沸。 河两岸的柳树上红灯高挂,烛火倒映在水中,随着波光碎成万千星辰。 游人摩肩接踵,笑语喧哗,糖画的甜香、花灯的蜡味、河水的湿气交融在一起,织成一幅鲜活热闹的画卷。 他显然被这从未见过的繁华震住了,浅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流动的光河,好奇地四处张望,连紧握着的我的手都稍稍松了些。 我们并肩慢行在河边,周围商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处矮摊前停下,我买了两盏红色的鱼灯,递给了他一盏。 烛光在纸罩里跳跃,映得他的面具微红。他学着我的样子提着灯,偶尔被嬉闹的孩子撞到,便腼腆的靠近我的身侧,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曾松开。 “你看,”我指着河面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乞巧灯,把心愿放在里面,顺着水流漂远,就能被上天的神明听见。”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眼里流转着憧憬的光。 我问旁边的商贩借了笔墨,拉他蹲下身,在纸上写着愿长鱼知然,岁岁安康,然后放进花灯里,我将笔墨递向他,他未接手,只是轻轻歪头看向我。 也是,我竟忘了他不会书写,于是我摸了摸他的头,对他笑道:“那知然就在心里默念你的愿望好啦,不要说出来哦,会失灵的。” 他点点头,我们一起把红色的鱼灯放在泛着涟漪的河面上,然后微微把鱼灯向河中心推了推,烛火摇曳,顺水流向远方。 我侧头看向他时,正见他凝望花灯,长睫轻颤,神色虔诚至极。 那一夜直到月悬中天,人潮散尽,我才牵他踏上回家的归途。 他掌心渗汗,步履轻快,偶尔用手指轻戳我的手背,浑身都洋溢着欢喜。 然而刚翻过府墙,便见庭院中父亲负手而立,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寒意几乎凝成冰。 廊下灯笼摇晃,把他眼底的怒火衬得更加炽烈。 我本能地把知然护在身后,却听见父亲厉声喝道:“长鱼镜辞!你竟敢如此肆意妄为!” 我心猛地一沉,父亲一挥手,下人立刻把知然押回西院。 他回头看向我时,眼眶通红,眸子里盛满了惊惶无助,十指紧攥,骨节发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心中所有的欢喜都化作了一片冰凉。 “跪下。”父亲的声音冷彻骨髓。我应声跪地,垂眸不再看向他,青石板的寒意透骨。 父亲踱步至我身后,忽而竹条带着风声抽下,背上一下又一下的剧痛炸开。 父亲怒斥不绝:“家中禁地,岂容你肆意妄为!让你不要靠近长鱼知然,他天生命格不详,都告诫你多少遍了,你偏要靠近,是想毁了长鱼家吗?” 我咬紧牙关,不哭不饶,背上的痛楚如潮水涌来,冷汗浸透衣物。 直至竹条断裂,父亲喘息稍平,我才颓然趴地,浑身无力,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父亲看着我倔强沉默的模样,终是叹息一声,命下人将我扶回了我的庭院。 我在床榻之上躺了整整三日,后背筋骨如折断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未愈的伤。 可到了第四日深夜,月色初上檐角时,一种比伤痛更灼人的焦灼催逼着我起身。 我咬紧牙关,挪下床榻,轻轻推开房门,夜风挟着凉意扑面而来。 那晚的月色算不得好,苍白的像死人青灰的脸,云层厚薄不均地铺展着,月光便从缝隙中漏下来,一束一束的照得青石小径明明灭灭。 廊下的风灯被吹得摇晃,在地上投出我踉跄而扭曲的影子,时长时短,仿佛一个挣扎的灵魂。 远处池塘的水面泛着幽暗的粼光,残荷在黑暗中团成墨色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潮气,还有一股浓烈的从我背后传来的药草苦味。 我扶着冰凉的墙壁,深吸一口气,便朝着西院的方向,一步一步的隐入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父亲果然用了更严苛的禁锢,来断绝我的联系,西院的院门已然换了新锁。 我忍痛翻墙进去,却见所有门窗都被厚木板钉死,只留几道缝隙可得几缕微光。 我心急如焚,顾不得疼痛,快步行至熟悉的偏房小窗处,从细缝中见他依然跪坐坐在窗边,听到响声后偏头向我看来。 他的眼神黯淡如蒙尘珍珠,见到我的刹那,忽然就有了光。 我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是母亲遗物,阴阳一对,内嵌感应阵符,彼此靠近会产生微弱暖意。 我把这枚小小的玉佩从缝隙中塞了进去,他伸手接住。 “知然,”我的嗓子因疼痛而沙哑,但字字坚定,“这是双生玉,只要我靠近你就会产生暖意,你贴身戴好,我长鱼镜辞对天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他抬起双手把玉佩紧紧的握在胸口,肩膀剧烈颤抖,我知道他在哭,却依旧无声。 他的突然哭泣使我手忙脚乱,只得隔着木板温声安慰他。 彼时窗外云层忽散,月色明亮,清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我们相隔的这块木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影子,晚风带着凉意,拂过我因焦急而发烫的脸颊。 那时的我年纪尚小,只想尽到长兄的职责保护他,却不知命运的丝线早已紧紧缠绕。 这份从微末时生根的羁绊,将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化作最沉的枷锁,最利的刃,将我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夜沉沦。 第4章 晴光映野,万物昭彰,忽沉暝渐寒 庭院里的荷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灼灼的红瓣零落成泥,只余下虬曲的枝干默然刺向灰蒙的天空。 唯有檐下的风铃忘了时间,在每一个或疾或徐的晚风里,敲打出三年如一日的空灵的脆响。 双生玉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微温,竟成了此后三年冰冷岁月里,我唯一能抓住的暖意。 西院的禁制一年比一年森严,那加高的院墙上,朱砂绘就的禁行锁灵符密密麻麻,连成一片诡异的暗红色纹路,仿佛一道流动的血痕。 就连夜风穿过此地,都带上了符力流转时特有的滞涩呜咽声。 三年来我试过无数次,有时是白日里凭借日益精进的符术阵法,试图找出阵眼破绽,有时是深夜铤而走险,试图翻越那堵高墙。 可每一次都被那无形的强大屏障狠狠弹回,轻则指尖如遭火灼,留下数日不褪的红痕,重则胸口剧痛,喉头腥甜,呕出血来才能稍稍平息翻腾的气血。 父亲对我好似已彻底冷了心肠,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符咒课业考较,再无半分多余言语,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难以驯服的亟待镇压的悖逆之徒。 我与知然已经彻底无法沟通了,唯有那块贴身佩戴的双生玉,从胸口位置透出一缕极其微弱的暖意,缓缓蔓延开来,这是我们之间未曾断绝,也无人能察的隐秘牵连。 这种牵连促成了我拼命修炼的另一股强大动力,我几乎是自虐般地研习长鱼家传的那本厚厚的《长鱼符经》。 缚灵咒、焚邪符、雷击符……种种基础乃至进阶符咒,我都要求自己做到极致。 父亲虽然沉默,却总会在我于院中刻苦练符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檐下,负手而立,默然观看。 有时我抬头活动发酸的筋骨时,也会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总是闪着复杂的光芒,那其中或许有一丝欣慰,但更多的却是深沉的难以化开的忧虑。 我知道他在等待,等我长大成人,等我符术大成,等我足够扛起长鱼家沉重的担子。 可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如今这般压榨自己般的勤勉不辍,一半是为了这份与生俱来的家族责任,而另一半则是为了当年在西院墙内隔窗立下的那句“我会带你离开”的稚嫩誓言。 我必须变得足够强大,强到能打破一切陈规枷锁,强到能破开父亲布下的所有禁制。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我十三岁那年的一个隆冬雪夜。 那晚北风号怒,卷着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的似乎要将整座宏伟的长鱼府邸都彻底淹没在冰冷的混沌之中。 我正独自在书房,对着一盏摇曳的烛火,凝神静气的绘制一张复杂的镇宅符,就在符文即将收尾的刹那,正厅方向陡然传来一阵杂乱又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苍老而惊惶的嘶喊,穿透风雪狠狠撞入我的耳膜:“公子!公子!快!快去正院!家主……家主他……出事了!” 我手腕猛地一抖,精心凝聚的符力瞬间溃散,蘸饱了朱砂的符笔脱手落下,在即将完成的符纸上晕开一大团触目惊心的猩红,宛若鲜血淋漓。 大脑一片空白,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一头扎进漫天风雪里。 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鞋袜,刺骨的寒意直窜头顶,却丝毫压不住心头疯狂滋生的惊惧与冰冷。 等我踉跄着奔至正院,只见院内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 我快步进入里屋,家中几位叔父几乎都到齐了,每个人的面色都沉凝如水,皆立在那张宽大的檀木卧榻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草药味和一种唯有高阶回春符骤然溃散时才会产生的特殊气息,令人窒息。 床榻上我那素来如山岳般威严的父亲坐靠在床头,面无血色,苍白的如同窗外的积雪,身上的里衣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突兀的骨骼轮廓。 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父亲!”我扑到榻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慌忙握住他露在锦被外挣扎抬起的手,那手冰冷得吓人,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镜辞……”他嘴唇翕动,声音气若游丝,涣散无光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在我的脸上,透着一股垂死之人最后的执拗,“西院……长鱼知然……守好……他……” 话语在此戛然而止,他的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握住我的手彻底松脱,垂落榻边。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般看向我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了。 整个正院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雪仍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像是在为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家主奏响哀歌。 叔父们发出压抑着的低低叹息,有人抬手擦拭眼角,更多的人则是面色凝重地聚拢,低声商议起来。 我僵直地跪在这冰冷的青砖地上,看着榻上再无生息的父亲,浑身凉意透底,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父亲正值盛年,修为高深,身体素来强健,怎会毫无征兆地骤然离世? 而他临终之际心心念念的,竟然不是家族基业、不是符术传承,而是西院里那个被他自己亲手封禁的“不祥之子”! 那句“守好他”的临终嘱托更像是一道惊雷,让我更加确信,知然身上定然隐藏着远超“不祥”二字的巨大秘密。 接下来的七天,府中一片混乱,父亲的丧事办得仓促却又极尽哀荣。 族中子弟、各方交好的世家好友皆陆陆续续前来吊唁,素白的灯笼挂满了檐廊,哀乐日夜不息。 我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孝衣,跪在灵堂的一侧,面无表情地对着每一位前来祭奠的宾客还礼,身心俱疲。 按照长鱼世家家规,家主身故后,若长子年幼,则由其叔父暂代家主之位,等继承人成年后方可继任家主之位。 在父亲下葬后的第十七个夜晚,天色墨黑,风雪虽稍歇但寒意更重。 我揣着早已准备好的西院钥匙,臂弯里搭着一件厚实的新棉袍,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精致点心的食盒,踏着满地碎玉,径直走向那座囚禁了长鱼知然十三年的荒凉院落。 院墙上那些曾经灵光闪耀的锁灵符咒,因施术者的逝去,力量已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淡淡的朱砂痕迹。 我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道精纯的破符咒力凌空划去,残留的符力屏障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应声而碎。 “哐当——” 我用力推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沉重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院内的景象比记忆中的更加破败,荒草萋萋,皆被积雪覆盖,那棵老槐树的枯枝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一副行将就木的萧瑟死寂。 正房的门依旧紧锁着,我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将那把冰冷的铜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咔哒”轻响,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吱呀——”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变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走进偏房,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了他。 他蜷缩在小窗下那个冰冷的角落里,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泛白的素色薄衫,瘦弱的身子因为寒冷而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听到了开门声,猛地抬起头来,浅琥珀色的瞳仁在黑暗中好像突然的亮了一瞬,如同受惊的小鹿。 待到他模糊的视线凝聚,看清逆光站在门口的人是我时,那双眼眸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迅速弥漫了他整张苍白的小脸。 他没有立刻扑过来,只是像只被遗弃许久、伤痕累累的小兽,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向我挪近。 “知然,”我心口一痛,快步上前,将臂弯里的厚棉袍紧紧裹住他单薄冰凉的身体,指尖触及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时,那寒意直透我心尖,“没事了,没事了,兄长来了,兄长带你出去。” 他怔怔地望着我,浅琥珀色的眼瞳里一片茫然,似乎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 直到我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他那冰凉纤细的手腕,想要带他离开这个牢笼时,他才仿佛终于确信这不是梦境,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死死攥住了我的衣角,力道之大,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上好的布料撕裂。 我心中酸楚,放柔了力道,牵着他一步步走出这间囚禁了他整个童年的屋子,踏过院中积雪,走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东院。 他的脚步因为长年缺乏活动而显得有些虚浮踉跄,但却紧紧跟随着我的步伐,一步都不肯落下,仿佛我是他在这茫茫雪夜中唯一的浮木。 东院自然不是西院可比的,院落宽敞,陈设典雅,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驱散了严冬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气味。 我立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让他好好沐浴,洗去一身污垢和寒气,又让厨房赶紧送来热腾腾、易于消化的饭菜。 他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身体依旧有些紧绷,显得十分拘谨。 用饭时还是如幼时那般,小口小口的细嚼慢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惜,看得我鼻尖发酸。 长鱼知然在东院安顿下来后,我便开始着手教他读书识字,更重要的是,我想要教他如何修行和绘制符咒。 父亲临终的嘱托言犹在耳,我深知在这看似繁华似锦实则暗流汹涌的人间,唯有自身拥有的力量才是真正的护身符,我打算从家中最基础的典籍讲起,从最简单的引气符教起,甚至做好了长期教导的准备。 大约半年后的一个午后,我在书房铺开黄色的符纸,研好浓稠的朱砂,将他唤至案前。 我握着他执笔的手,一如当年父亲教我时那般,引导他如何凝神静气,如何感受天地间流动的微薄灵力,又如何将这一丝灵力通过笔尖,均匀而稳定地灌注到符文的每一笔勾勒之中。 “看好了,手腕要稳,心神要专,意随笔走……”我耐心讲解,然后松开了手,“你自己试试看。” 他只是稍作适应,便重新拿起了那支朱砂符笔,手腕轻转,笔尖落在符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滞涩,动作流畅得仿佛早已练习过千万遍。 那符文线条圆润流转,一气呵成,更令我震惊的是,一股精纯而稳定的灵力,随笔尖注入符纸,没有一丝浪费。 笔尖提起的刹那,那张最基础的引气符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金色光晕!当年我绘画了无数次才成功符咒,长鱼知然首次提笔绘符便已然成功! 我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但还是由衷的为他的天赋感到欢喜,轻拍他的肩膀夸赞他。 那时的喜悦如此纯粹,我看着他一目十行地领悟《长鱼符经》,看他举一反三地推演符咒结构,就连基础的聚灵符,都能引动周围灵气微微流转,心中满是欣慰。 每当我教导他时,他总是用那双澄澈的浅琥珀色眼眸望着我,我会细致地为他讲解每个符文的精要,对他每一个进步都给予夸赞。 然而渐渐地,当他仅用三天时间就掌握了我苦练多月的"镇魂符",当他在我讲解"雷击诀"时当场领悟其中关窍之时,我开始意识到了天赋的差距,一种微妙的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看着他笔下行云流水的符文,我不自觉的想起自己当年呕心沥血的日日夜夜。 长鱼知然这无法掩盖的惊人天赋很快就被众人所知。 东院的下人们时常能看到这位从西院出来的、从不说话的“知然公子”坐在窗边安静地画符,笔下金光流转,灵力盎然。 久而久之,“知然公子的天赋比镜辞公子要强的多”“长鱼家的未来或许要落在知然公子身上”“长鱼家有知然公子真是得上天垂青”之类的窃窃私语,便在府邸的各个角落悄然流传开来。 每次经过回廊时,我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些曾经充满敬畏的目光,如今掺杂了多少比较与怜悯。 偶尔叔父长鱼明止也会来我院里看望我,从前他看向知然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审视与探究,而如今却渐渐转变成了期许,转头望向我时却总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深的复杂。 于是我对自己愈发苛厉,符纸微瑕即毁,指尖灼伤也不停歇,血液就着朱砂反而使符咒更加凌厉,我不想屈居在长鱼知然的光芒之下。 我开始翻遍长鱼家的藏书阁,彻夜钻研古籍,从落满灰尘的古籍中寻找失传符咒,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篆,我逐字逐句注解,油灯燃尽了一盏又一盏,眼底的红血丝从未消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内心的焦灼。 夜深人静时,我常对月独坐,每当感受到胸口的双生玉传来的温热时,总会不受控制地想着,我真的是否仅靠努力便可超越长鱼知然的天赋?我竟然开始害怕它的温热了。 善与恶的念头在我脑中纠缠厮杀,让我夜不能寐。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每当我站在镜前,看着里面容扭曲、眼神阴郁的少年,都感到无比的陌生,于是我渐渐疏远长鱼知然。 他好似未察觉到了我的疏远,依然会他主动捧着典籍来书房找我,每次见到我时,眼里总是闪着星光,一如当年。 新的一年在悄无声中到来,除却父亲的离世,其余与往年似乎并无不同。 在那个新旧交替的夜里,我和知然并肩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那满天盛放的烟火。 我侧过脸,笑着问他,更多是习惯性的自言自语:“知然,有没有在新年许下什么心愿?” 我从未期待过回答,可他居然转过头,澄澈的眼睛映着烟火,注视着我,轻轻开口:“我希望可以永远陪在兄长身边。”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被风雪冻住了听觉,时间凝滞,心跳漏了一拍,耳边喧嚣的爆竹声骤然远退。 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看着那真切的神情,巨大的震惊如潮水般冲上心头,他原来能说话?他为什么从不开口说话? 万千疑问在胸口翻涌,可撞上他纯粹而依赖的目光时,我又猛地清醒。 我强压下胸腔里剧烈的心绪,将所有波澜摁回眼底,让面色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才低声回应:“嗯,兄长也是这样希望的。”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立刻欣喜的张开手臂抱住我:“谢谢你,兄长大人。” 后来我独自走回书房,心潮却远未平息,惨淡的月色照在覆着薄雪的青砖石面上,映出的光是冷的、僵的,脚下的积雪被踩踏的嘎吱作响,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发出鬼爪般簌簌的怪响,拉扯着投在地上凌乱扭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