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长鱼镜辞,自我三岁执笔描摹第一道符文起,符与咒便融入了我的呼吸。
长鱼家的庭院,终年浸淫在符纸燃尽的草木灰气里,那气息沉滞而清冷,如同父亲每次凝望我时的眼神,也如同我那独自度过的、望不到尽头的、与符纸朱砂为伴的每一个深夜。
无数个焚香端坐的夜里,朱砂的灼痕烙印在指尖,父亲那句“长鱼长子,承继家业”的训诫,更是深深刻入我的骨髓。
我常常觉得自己如同一张被反复书写的符纸,承载着过于沉重的期望,虽灵光渐黯,却从不敢停笔。
那如同压着重物的提线木偶般的生活,在我八岁那年迎来了转变。
那一年八月初秋,晚风已略带秋意。
我刚强撑着练完一套极为耗费心神的三重五雷符,手臂酸麻至几乎难以抬起。
正是心神俱疲之际,一缕极幽微的清香,似月下独放的寒兰,又似雪后青松的冷冽,悄然从西院的方向飘来,钻入我这满是朱砂与灰烬气息的庭院。
西院,是家中禁地,乌木院门上,三道朱砂写就的镇妖符早已色泽黯淡,卷边破损。
父亲曾厉色告诫我,内中封锁着的是我的弟弟长鱼知然,一个天生命格不祥之人,让我绝不可近前,因此我从未靠近过西院。
然而那一日,或许是年久失修,那沉重的铜锁竟虚掩着,留出了一道缝隙。
那异香便如同一道无声的咒,牵引着我,将我从那无尽符咒的束缚中,轻轻的剥离出去。
于是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院门步入其中。
院内景象,与我平日所居的规整庭院截然不同。
荒草没径,一棵极老极大的槐树伫立院角,黄叶铺了满地,秋风掠过,卷起枯叶,发出簌簌碎响。
正房门窗被重重锁链封死,唯有东侧墙角根处,有一扇极不起眼的小窗,窗纸枯黄脆薄,积着经年的尘埃。
我屏住呼吸,踮足靠近,尚未窥看,先听得内里传来一缕极轻浅的呼吸声,若有若无。
我心下一动,指尖微颤,在那脆弱的窗纸上点破了一个小孔。
一束微光自孔洞投入昏暗的室内,尘埃在光柱中浮沉,光线末端,坐着一个身影。
他身上穿着泛白的素色布衣,墨色长发未束,略显凌乱地披散肩头,阳光从小孔中透进暗室,却在他跪坐的脚边停止了蔓延。
听到响声,他忽然抬头,恰与我四目相对。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清澈的宛若山涧最纯净的泉水,瞳仁是浅淡的琥珀色,在昏暗中好似泛着浅浅莹光,如同不染丝毫尘俗的宝玉,却又浸透着一种被漫长时光遗忘的茫然。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刹那,只觉周遭万籁俱寂,我仿佛是被魅妖捕获了心智,恍惚中忘了指间的灼痛,忘了符咒的繁复,忘了“长鱼长子”这四字带来的千钧重负。
他目光直直的迎上我的窥探,不见惊惧,亦无躲闪,唯有纯粹到极致的好奇,宛若幽谷中的灵鹿,初次得见人影。
“你……是长鱼知然吗?”我喉间发紧,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长鱼家族上下,我从未见过这样清澈的一个人。
他唇瓣微微抿着,未曾开口,只是好奇的看着我。
日光透过窗孔,我的目光落在了他那一双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的手上,那手指纤细,骨节分明,干净的指甲上好似泛着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泽。
年幼的我只觉得这哪里是什么不祥之人?分明是蒙尘的珠玉,被世人遗弃的珍宝。
一念既起,我心口某处紧绷至麻木的地方,竟悄然松动。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探手入袖,摸出贴身藏着的一块尚带体温的桂花糕,几乎是带着一种笨拙的急切,将窗纸剥开,自那窗隙中递送进去。
他微微一怔,略作迟疑,方伸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息,传来他肌肤上沁人的微凉。
他低头凝视着掌心那点甜香,复而又抬首望我,猝不及防地,唇边绽开一抹极浅淡的笑意。
那笑意宛如云破月来,雪消春至,刹那间驱散了暗室中积郁的阴翳,也照进我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心底。
“你……可以和我说说话吗?”我轻声探问。
他未曾作答,只是将那块小小的桂花糕牢牢捧在掌心,一双明澈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那目光纯粹而专注。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牢牢攫住了我的心神。
在符与咒构筑的樊笼里,我永远是那个被审视、被塑造、被期望的继承人,而在此处,在他这无声的凝视中,我竟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被全然需要、被纯粹仰望的触动。
天渐渐暗了,秋意浸透了小院,老槐树的枝叶已褪成了模糊的墨影,天光收敛,只余一片幽蓝,满地的槐叶静静地歇在树根旁,略带凉意的风过时会卷起地上三两片枯叶,发出簌簌的轻响。
远处忽然传来父亲与下人的交谈声,我自觉须尽快离开,但我看着他,总觉的应该再说点什么。
于是我对着那方小小的窗口,郑重地许下承诺,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的说道:“我叫长鱼镜辞,你且等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离去时,我轻轻的关闭院门,小心翼翼地将那虚掩的铜锁恢复原状,踏着满地黄叶走回我熟悉的世界,胸腔里的心跳声急如擂鼓,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轻盈。
彼时的我尚且不知,有朝一日他竟成为了我毕生的执念与劫数,这轮清辉会灼得我体无完肤,我只是满心庆幸,在这令人窒息的符咒重压之下,居然被我发现了一个干净透澈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