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皮靴踏过黎斯本大道碎裂的石板,清晨的雾气混杂着工厂区飘来的煤烟,像一层灰色的纱幕笼罩着人群。
冯枭走在最前面,粗糙的工装外套敞着,能看见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
他伸出双臂,左右是年迈的老矿工和脸上还有稚气的纺织厂学徒,他们的手紧紧挽在一起,组成一道血肉堤坝,向着前方那片肃杀的蓝色人墙缓慢而坚定地推进。
“为了吃饱饭!为了活下去!”队伍里爆发出吼声,起初杂乱,随即汇聚成一股洪流。
对面的军队沉默着,钢盔在朦胧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步枪上了刺刀,笔直地指向渐渐逼近的人群。
冲突发生得毫无征兆。
一颗石子从工人队伍后方抛出,划过高高的弧线,落在军阵前的空地上。像是一个信号,军阵中一声短促的命令,前排士兵平举的枪口猛地喷吐出火光。
砰!砰!砰!
爆豆般的枪声撕裂了空气。最前排的人像被无形的镰刀扫倒,鲜血瞬间染红了石板路。惊呼、惨叫、怒吼取代了之前的呐喊,整齐的队伍顷刻间崩溃,人们像炸开的蜂群,四散奔逃。
冯枭被身后的人流裹挟着,踉跄后退。他看到刚才还紧握着他手的那个老矿工,此刻倒在血泊里,眼睛茫然地望着灰色的天空。一股灼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冲上了他的头顶。
“不要乱!不要散!”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但声音淹没在恐慌的浪潮里。
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是巴顿,那个曾在北部边境当过几年雇佣兵的汉子,此刻他脸上有一道被飞石划破的血痕,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
“头儿,不行了!正面冲不过去!跟我来!”巴顿低吼着,几乎是将冯枭拖离了主街道,钻进了一条狭窄、堆满垃圾桶的巷子。
几个核心的工会成员也跟着挤了进来,背靠着湿漉漉的墙壁,大口喘着气,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惊魂未定和失败的屈辱。
“他们真敢开枪……”一个年轻的工人喃喃道,声音还在发抖。
冯枭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砖墙上,指关节瞬间渗出血丝。他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他以为凝聚起来的人心可以对抗强权,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冷酷的耳光。
“光靠喊口号和手挽手,冲不破他们的子弹。”巴顿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他撕下一条衣襟,随意擦了擦脸上的血。
“枭哥,你得明白,那些大老爷们……那些金权寡头,他们坐在铺着天鹅绒的办公室里,规则是他们定的,枪杆子也握在他们手里。我们想玩,就得按他们的规矩来吗?”
冯枭猛地抬头,看向巴顿:“你什么意思?”
巴顿凑近了些,眼神锐利如刀:“意思是,他们玩他们的权术和金钱,我们玩我们的。但他们忘了,有些东西,不在乎规则。”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在北边认识些人,只要价钱合适,没有什么‘麻烦’是解决不掉的。比如,那个刚刚下令开枪的城防军指挥官……”
角落里一个戴着眼镜、原本是账房先生的成员失声低呼:“暗杀?巴顿,这太……”
“太什么?太肮脏?”
巴顿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看看外面!看看倒在街上的兄弟!他们跟我们讲干净了吗?”
冯枭沉默着。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个声音在呐喊,这是错的,这是堕落。
但另一个声音,更冰冷、更现实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想改变一切,你想为倒下的人讨回公道,仅仅靠着理想和热血,够吗?
他眼前闪过老矿工死寂的眼神,闪过孩子们因为长期饥饿而凸出的肋骨,闪过工厂主看着他时那种看待蝼蚁般的轻蔑。
理想……他曾经拥有的,那个纯粹为了底层奋斗的理想,在此刻染上了血污,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
他深吸了一口污浊不堪的空气,肺部感到一阵刺痛。
再抬起头时,眼中的彷徨和痛苦被一种近乎坚硬的冷漠所取代。
“巴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联系你的人。钱,我来想办法。”
巷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主街上隐约传来的哭喊和军队的呵斥声。几个工会成员震惊地看着冯枭,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们的领袖。
巴顿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
冯枭转过身,不再看同伴们复杂的眼神,目光投向巷口那一线灰暗的天空。
黎斯本大道的失败,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天真的梦。
通往权力的道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用鲜花铺就的,而是需要用烈火与铁腕来开辟。
他握紧了拳,指间的伤口再次裂开,温热的血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一个崭新的,或许也更加危险的冯枭,正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悄然成型。
昏暗的地下室里,只有一盏煤气灯在中央的旧木桌上投下摇曳的光晕,将围在桌边的几张脸照得半明半暗。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劣质烟草的气息和一种无声的紧张。
巴顿向前倾身,手指重重地点在摊开的云国地图的北部区域,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枭哥,我的人已经搭上线了,云国北部安省的人。那边山高皇帝远,军阀割据,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什么都敢干,而且手脚干净,查不到我们头上。”
冯枭的目光从地图上复杂的等高线和城镇标记上抬起,身体转了回来,阴影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好。”
他吐出一个字,简洁有力,“钱的事情,莫林森会和你交接。需要多少,直接跟他提,他会想办法。”
巴顿重重点头,他知道这任务的分量,不仅是找亡命之徒,更是将组织宝贵的资金投入一个血腥而未知的赌局。
“明白。”
他沉声应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莫林森那边…最近风声紧,筹措大笔款项会不会有麻烦?”
冯枭摆了摆手,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冽:“他有他的门路。那些躲在幕后,既怕寡头清算,又想在我们身上投资未来的‘同情者’,也该出点血了。”
这话语中透出的现实与算计,让在场的几人心头都是一凛,眼前的冯枭,与当初在黎斯本大道上振臂高呼的领袖,已然有了微妙的不同。
冯枭的视线重新落回地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转向一旁沉默寡言,负责情报收集的蒙赫。
“蒙赫,官方那边是怎么说的?黎斯本大道上流了那么多血,他们总该有个交代。”
蒙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曾经是个报社的校对员,心思缜密。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严谨得像在报告:“枭哥,目前云国官方层面,包括内阁和议会,都没有发表任何公开声明。报纸也被严格控制,只有几家小报含糊地提了一句‘街头骚乱’。”
他顿了顿,拿起旁边几张简陋的情报汇总纸页,继续道:“但是,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动作。城防军的巡逻队增加了三倍,特别是工业区和几个主要工会总部附近。便衣密探也活跃了很多,我们有两个外围联络点昨天失去了联系。我认为,他们是在刻意冷处理,避免舆论发酵,同时暗中收紧网口,准备在我们再次冒头时,给予致命一击。”
冯枭静静地听着,眼神深邃,仿佛在消化着每一个信息背后的含义。
他缓缓坐了下来,身体陷入那张破旧的椅子里,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张代表着整个国家山川河流与权力脉络的地图。
“行。”
他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只要没有公开的定性,没有大规模的全国通缉,就说明他们内部也有分歧,或者还在权衡利弊。这给我们留出了准备的时间。”
他抬起眼,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巴顿的悍勇,蒙赫的谨慎,还有其他几人脸上混杂着的愤怒、忧虑和一丝期待。
“巴顿,你的路线要快,但要更隐蔽。蒙赫,盯死官方的动向,特别是财政部和那几个大银行家的私人动向,我要知道他们的钱流向哪里。其他人,安抚好受伤和死难兄弟的家属,稳住大家的情绪,但也要让所有人都明白……”
冯枭的拳头微微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的声音如同地下室的空气一样,冰冷而沉重:
“哀求换不来面包,眼泪洗刷不了鲜血。黎斯本的账,我们必须用自己的方式,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地下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煤气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一股无形的、更为坚韧也更为危险的力量,在这沉默中悄然凝聚。
未来的路布满荆棘与黑暗,但他们已经踏了上去,再无回头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