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暖气总在下课铃响时准时停掉,陈新然把物理卷子折成整齐的方块,塞进书包最底层。林奕从后门进来时带了阵寒气,校服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手里拎着个保温袋,“朱晓资妈妈烤的红薯,还热乎。”
陈新然没抬头,拉链拉得“咔嗒”响:“我得回家。”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情绪。他瞥见林奕指尖冻得发红,突然想起八岁那个雪夜,沈亦笙也是这样红着指尖,把刚烤好的糖糕塞进他书包,“然然,等会儿见了爸爸,别跟他提纽约的事,他最近压力大。”
那天的雪比现在还大,陈新然站在“启航”公司楼下,看着沈亦笙裹着驼色大衣走进旋转门,手里攥着“星途科技”的股权转让书——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想把自己父母留下的公司,彻底抵押给陈晏的债主。
别墅区的雪松压弯了枝桠,陈新然在雕花铁门前停下,把书包从林奕肩上拽回来:“路口等。”三个字,不多不少,像在下达指令。林奕的指尖在空荡的肩头顿了顿,最终还是退到街角的路灯下,看着那扇门吞没陈新然的身影,像吞掉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屋里的争吵声很轻,被厚重的窗帘和风雪滤过,只剩模糊的起伏。林奕数到第三片雪花落在睫毛上时,门开了,陈晏率先出来,黑色大衣上沾着酒渍,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顿了顿,“进去。”语气算不上命令,更像种疲惫的妥协。
客厅的水晶灯蒙着层灰,陈新然站在沙发边缘,背挺得笔直。左边脸颊浮着道淡红的印子,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只有嘴角那点未干的血迹,泄露了刚才的冲突。他面前的茶几上,散落着几张信纸,是沈亦笙八年前从纽约寄来的,边角被烟头烫得焦黑。
“别碰。”林奕刚想弯腰捡,就被陈新然出声制止。他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星途的估值报告”几个字清晰可辨,旁边是沈亦笙娟秀的批注:“阿晏,再坚持三个月,资金就能到位。”
林奕的喉结滚了滚,想起沈亦笙走的前一天,也是这样的雪天,她敲开他家的门,把一个牛皮笔记本塞进他手里。“然然这孩子,越怕越嘴硬。”她的睫毛上沾着雪,说话时呵出的白气裹着桂花糖的甜,“我明天飞纽约,这是‘星途’的所有账目,你帮我收着。要是……要是我没回来,等他长大了再给他,告诉他别恨他爸爸,你陈叔叔只是……太怕输了。”
陈新然突然站起身,把信纸拢成一叠,塞进茶几的抽屉锁好。他转身时,目光扫过林奕,平静得像在看陌生人:“你走吧。”
“那些信……”
“不关你的事。”陈新然打断他,走到玄关换鞋,动作有条不紊,他顿了顿,拉门的手停在门把上,“我们算不上朋友。”
林奕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在口袋里攥紧了那个保温袋——里面除了红薯,还有块用锡纸包着的桂花糖糕,是他按照沈亦笙笔记本里的配方,烤了三次才成功的。八岁那年,沈亦笙也是这样站在玄关,对他笑:“然然说你上次考了满分,这是奖励你的。”
“沈阿姨当年……”
“我妈已经走了八年了。”陈新然的声音冷得像门把手,“她的嘱托,过期了。”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屋里的冷清,也隔绝了林奕那句没说出口的话。雪还在下,林奕站在路灯下,看着别墅二楼的灯亮起来,陈新然的影子映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像尊倔强的雕塑。
他掏出手机,给朱晓资发了条消息:“陈新然今晚不去了,说家里有事。”然后打开保温袋,咬了口冷掉的红薯。甜味里混着点涩,像陈新然刚才平静的语气下,藏着的那些没说出口的疼。
第二天,林奕把空饭盒塞进书包时,朱晓资的消息弹了出来:“陈哥下午还来吗?我带了草莓大福!”他盯着屏幕看了两秒,打字回复:“不确定,别等了。”
教学楼的走廊空荡荡的,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滴,在地面砸出小小的坑。林奕抱着陈新然的物理笔记本,指尖反复划过封面上那道新添的折痕——是昨天陈晏摔门时,本子被夹在门缝里留下的。
他终究还是没回教室,转身往别墅区走。许是雪化了的缘故,空气里飘着股潮湿的土腥味,混着远处早点摊飘来的甜香,像沈亦笙当年烤糖糕时,厨房飘出的味道。
别墅的铁门依旧虚掩着,只是这次,里面没了动静。林奕推开门时,心脏没来由地一紧——客厅的沙发空着,陈晏的西装外套扔在地上,口袋里露出半截打火机,旁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陈新然蜷缩在沙发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膝盖抵着下巴。他的校服外套被扯破了,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毛衣。
“你怎么又来了。”他的声音很哑,没抬头,只是把脸往膝盖里埋了埋。林奕注意到他的手背上,多了道新的划痕,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楼梯的地毯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朱晓资让我把这个给你。”林奕把草莓大福递过去,包装纸被体温焐得发潮,“他说……你上次在甜品店盯着看了好久。”
陈新然没接,只是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刚化的雪水:“我说过,别再来找我。”他的目光扫过林奕手里的物理笔记本,突然笑了声,带着点自嘲,“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被他差点打死的样子。”
“他打你了?”林奕的声音猛地拔高,指尖在身侧攥成拳。
“不然呢?”陈新然摊开手,掌心的淤青赫然在目,“他说我跟我妈一样,都是白眼狼,拿着他的钱养外人。还说……还说我妈当年要是不跑,现在早就成了他的累赘。”
林奕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想起沈亦笙留下的那本日记,某页写着:“阿晏今天又喝醉了,说‘星途’是个填不满的窟窿,说我当初就不该救它。可他忘了,‘启航’破产时,是我爸抵押了老宅才帮他填的债。”
陈新然把脸转过去,对着冰冷的墙壁,“以后别跟朱晓资他们提起我,就当……就当没认识过。”
林奕没走,只是蹲下来,从书包里掏出碘伏和创可贴——是他早上去医务室买的,总觉得会用到。
“别动。”林奕抓住陈新然的手腕,棉签蘸着碘伏刚碰到伤口,就被他猛地甩开。
“起开!”陈新然的声音突然发狠,像头被惹急的幼兽,“我不需要你的好心!你跟我妈一样,都觉得我可怜是不是?觉得我爸是个疯子。”
他吼完这句话,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滑坐在楼梯上,肩膀抖得厉害。林奕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沈亦笙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然然这孩子,最像阿晏的地方,就是嘴硬。可他心里的软,只有我知道。”
“新然”林奕把创可贴放在他手边,声音放得很轻,“我是……答应过沈阿姨。”
陈新然的动作猛地停了。他想开口问林奕是怎么认识到沈亦笙。
“她走的前一晚,来我家给我送桂花糖。”林奕的目光落在楼梯扶手上的划痕上——是陈新然小时候练小提琴时,琴弓不小心划的,沈亦笙总说“等然然成了小提琴家,这道痕就是勋章”,“她说‘小奕,然然怕黑,你多陪他走几段夜路’,我答应了。”
楼梯间静得能听见雪水融化的声音。陈新然盯着手边的创可贴,突然抓起它狠狠砸在地上:“我不需要!”他站起身,踉跄着往楼上走,“你要是再敢来,我就……”
“你就怎样?”林奕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舍得吗。”
陈新然的脚步顿在最后一级台阶,背对着他,肩膀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弦。林奕看着他攥紧的拳头,看着他校服后领露出的那截星星项链——是沈亦笙留给他的,摔碎了三次,又被林奕偷偷粘了三次。
“草莓大福……”林奕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放你桌上了。”
他转身往外走,刚拉开铁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跌坐在楼梯上。林奕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回头——有些硬壳,总得自己愿意裂开,旁人急不得。
走出别墅区时,雪已经彻底化了。林奕掏出手机,给朱晓资回了条消息:“他说……明天来上课。”然后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糖,是陈新然惯吃的那种。
明天早上,还是得放在他的课桌抽屉里。林奕想。毕竟,再冷的冰,也总有被糖捂化的那天——就像沈亦笙日记里写的,“然然这孩子,吃软不吃硬,给他颗糖,比什么都管用”。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放学铃,林奕抬头望了望,阳光正好,落在刚抽芽的树枝上,像撒了层碎金。这个冬天,好像真的要过去了。
暮色漫进走廊时,林奕把那枚被陈新然扔在地上的创可贴捡起来,塞进校服口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