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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铜皮笔记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老熟人


    漩涡正在呼啸。


    那由无数哭丧白事组成的纸钱漩涡, 作为吞噬死亡的死亡,如同一团不断膨胀的恶意,无可阻挡地逼近了滞留在原地的每一个人。


    仿佛千万人同时嬉笑嘲弄的哭声越来越响, 尖锐刺耳, 几乎要钻透耳膜, 撕裂理智。


    视线开始扭曲,光线变得光怪陆离, 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悬浮,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这片哭泣漩涡的混沌边缘, 一个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戏谑的声音,如同穿透浓雾的微弱烛火,直接在谁的脑海深处响起:


    “哎呀哎呀……事到如今了,场面搞得这么糟糕, 还真是难办呢。”


    那声音顿了顿, 仿佛在无奈地摊手, 随即又带上了一丝奇怪的笑意。


    “既然都这样了,躲也躲不掉, 逃也逃不了……那就干脆,一起来看看吧。”


    看看……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句话像是一道箴言, 就这样凭空地出现在了苏杭的脑子里。


    苏杭猛地睁开了眼睛。


    预想中被纸钱淹没, 被鬼气侵蚀的痛苦并未出现, 睁开眼后, 他很快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极其诡异的地方。


    脚下是干燥龟裂的土路,扬着厚厚的尘土。


    天空是昏黄色的,被无边无际的仿佛永恒的沙尘暴所笼罩,能见度极低, 远处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狂风卷着沙砾呼啸而过,打在脸上却没有真实的痛感。


    更让他震惊的是,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竟然是半透明的。仿佛离体的生魂,或者他现在干脆就是死去的幽灵。


    苏杭猛地转头四处寻找其他人的痕迹,比如和他一起掉进来的海石榴,但是他发现身边只有一个同样呈现出半透明状态的人——关山渡。


    对方此刻也正处于茫然和警惕的状态中,审视着自身和周围的环境,以随时应对沙尘暴中可能会出现的异常。


    但是……


    “关山渡?!” 苏杭相当震惊,他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关山渡:“不是,你……你为什么也下来了?”


    关山渡收回观察周围的目光,看向苏杭,眼神依旧沉稳,语气平淡得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苏杭感动的都要哭了,连连拍关山渡的肩膀:“好兄弟,你真的是好兄弟啊!出去我就请你吃饭!”


    但是喜悦的情绪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两人此刻就像是被困在这片诡异沙尘暴中的孤魂野鬼。周围的环境陌生而压抑,绝非他们所知的山海关内任何一处地方,倒像是……被遗忘的荒芜之地。


    就在他们警惕地背靠背,试图在这能见度极低的沙尘中辨别方向时——


    “咚——锵——!”


    一阵突兀且极具穿透力的声响打破了这片死寂。那声音有点像旧时茶馆里说书先生开场前,为了吸引注意造势而用力敲响的锣鼓声,铿锵有力,但是更加遥远。


    随着这锣鼓声越来越远,前方昏黄的沙尘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却相反逐渐显现,并且越来越清晰,显然正不紧不慢地朝着他们走来。


    苏杭和关山渡立刻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那个逐渐靠近的身影。在这疑似与哭丧白事有关的特殊场景中,任何出现的东西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更何况还是一个人影。


    来人速度很快,迅速穿过了最后一片沙幕,完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个……打扮非常奇特的人。


    他穿着一身裁剪特殊的长袍,像是披着一件记录了无数旅途风霜的画卷。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但仔细看去,会发现那垂落的发丝间,竟然自然地生长着一些奇怪的金银绿枝条。


    对方整个人看上去,就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存在,与整个五浊恶世格格不入不说,反倒更像是从西北边陲那些古老西域传说中走出来的吟游诗人。


    那人很快站在了苏杭和关山渡面前,微微歪了歪头,那双如同绿宝石般的眼眸带着笑意扫过两人警惕的脸庞,然后,他用一种清朗悦耳,带着独特韵律好像在唱歌一样的嗓音开口了:


    “你们好啊,迷途的旅人。我是‘说书人’,尤加。看来命运指引我在此,为你们说上一段尘封的故事。”


    【说书人】尤加。


    苏杭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恍惚,他上课的时候听玄同老师提起过这个名字,那是十大地仙中最为神秘,行踪最为飘忽不定的一位。


    他最近还真是走贵人运,都快把十大地仙给遇个遍了。


    但是苏杭并没有解除自己的警惕心,也正因为尤加的神秘,几乎没人能确认他的真实样貌和能力,这也意味着……人人都可以冒充他。


    “尤加?”


    苏杭强压下心中的困惑,并没有因为对方自报家门而放松警惕,反而更加谨慎,他笑了笑,询问道:“那地仙前辈,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故事?”


    面对苏杭连珠炮似的问题,自称尤加的青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仿佛觉得很有趣。


    尤加好脾气地解释道:“哎呀呀,年轻人,不要这么不好骗嘛。我说了,我是来说故事的。至于为什么非要听……”


    尤加顿了顿,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因为只有听完我的故事,你们才有可能……活下去啊。”


    吟游诗人抬起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目光扫过这片昏黄的沙尘:“认得出来吧?这里可是‘哭丧白事’的领域,是死亡与记忆交织的缝隙。普通人死前会有走马灯回顾一生,而在这里,这走马灯……就是你们唯一能摆脱这片死亡领域的机会。”


    尤加撇了撇嘴:“而我,就是来帮你们点亮这盏‘灯’的人,当然我可不是因为什么好心,而是来帮老同事的忙,这可是他以后的晋升考试,关乎着我以后的人脉呢。”


    老同事……晋升考试……


    难道尤加是被某位地仙前辈拜托来的?


    苏杭和关山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将信将疑。


    尤加的话听起来玄乎其玄,但在目前这种绝境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且,对方身上虽然气息古怪,却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恶意,总比继续留在这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鬼地方强。


    “跟我走吧,两位学生小兄弟。”


    尤加也不管他们信不信,自顾自地转过身,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迈开脚步,朝着沙尘深处走去。


    苏杭和关山渡对视一眼,还是选择跟了上去。


    尤加一边走,一边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轻轻摇动,仿佛真的准备开始说书。


    吟游诗人清了清嗓子,用那带着独特韵律的嗓音,朗声开口道:


    “话说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苏杭:……怎么这么耳熟呢?


    苏杭嘴角一抽,忍不住打断他:“虽然但是……尤加前辈,我们不是来听你讲《三国演义》的。能不能来点……实际的?”


    他实在无法理解,在这种生死攸关,诡异莫名的环境下,听一段耳熟能详的语文必考课外书有什么用。


    他只会ptsd。


    尤加被他打断,也不恼,反而听笑了,回过头,绿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呵呵,当然不是《三国演义》那种家喻户晓的故事咯。我要给你们看的……是一个很特殊的时代中,一段被刻意尘封几乎不为人知,就连经历者本人都想要将其永远隐藏起来的历史片段。”


    他手中的扇子朝着前方昏黄的沙尘轻轻一挥。


    刹那间,周围的景象开始如同水波般荡漾扭曲,然后重组。


    呼啸的风沙声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诡异的哼唱,说不出来究竟是哼唱还是哭泣。


    脚下的土路似乎变得更加坚硬,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尤加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十分沉重:


    “那是一个……并不十分久远,却又仿佛隔了万水千山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朝廷……或者说,那个由‘五姓七望’把持的,古老而腐朽的天仙朝会,掌控着世间的一切。灵气被垄断,道法被禁锢,凡人如同蝼蚁,任何试图追求自身超脱的学习行为,都被视为大逆不道,会招致最残酷的镇压。”


    苏杭愣了愣:“那地仙们——”


    “地仙?”


    尤加听笑了。


    “在那个年代……”尤加的声音顿了顿:“地仙……这个称呼,还并不存在。”


    “如果有仙人,那只能是天上的仙人。”


    随着他的话语,周围的景象彻底稳定下来。


    苏杭和关山渡震惊地发现,他们不再置身于那片荒芜的沙尘暴中,而是站在了一条狭窄肮脏的街巷的阴影里。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街道上行走的人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


    远处,可以看到高大巍峨的宫墙殿宇,与眼前这破败贫瘠的景象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一股无形且沉重的枷锁感,仿佛套在了每个人的灵魂之上。


    这就是……地仙尚未诞生的时代?那段被天仙朝会完全掌控,就连史书上都忌讳莫深的历史?


    苏杭和关山渡隐约意识到,尤加要给他们看的,绝非一段轻松的故事。


    被天仙垄断一切资源的时代。


    只有一百多年前,天地之争尚未发生的岁月。


    那也是……稷下学宫的时代——


    作者有话说:尤加:谁懂啊干完这票我终于不用一个到处跑了!速速速!


    第52章 过去的北邙


    尤加所展示的那个时代, 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天地之争前的五浊恶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仅仅是站在那条狭窄肮脏的街巷的阴影里,苏杭和关山渡就感受到了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绝望与压抑。


    天并不清明, 仿佛一块巨大的悬石,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街道由坑洼不平的土石铺就, 污水横流,垃圾随处可见。


    更触目惊心的是, 在那污浊的泥泞中,偶尔能看到森森的白骨半掩半露,有动物的, 也有……人的。


    无人收拾,也无人敢去收拾。路边的排水沟里,暗红色的痕迹早已发黑干涸,与新溅上的尚未凝固的鲜红混杂在一起, 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或正在发生的暴力。


    行人大多面黄肌瘦, 衣衫褴褛, 眼神空洞而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街上蹒跚移动。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穿着统一制服, 腰佩兵刃,神色倨傲的锦衣, 仿佛那是灾难的源泉。


    街边一个姐姐抱着自己因为饥饿死去的弟弟, 脸上是麻木不仁的神情, 像是随手扔什么垃圾一样, 将那具婴儿的尸体抛进了污水渠。


    然后,她匆匆忙忙地回家继续帮忙做事,没有葬礼,没有哭泣。


    饥饿、疾病、贫困、死亡……在这里是如此的司空见惯, 以至于连悲伤都显得奢侈。


    苏杭和关山渡彻底愣住了。


    他们来自未来同样危机四伏、鬼域蔓延的五浊恶世,也见过如“骨桥浜”那般被鬼气深度侵蚀的阴阳道。但那里的残酷,更多是源于非人的鬼怪和环境的异变。


    而眼前这个世界……


    如果去想一个形容词,苏杭只能想到腐烂。


    在这个五浊恶世,已经没有人在意生死了。


    “这……就是地仙出现之前的时代吗?” 苏杭喃喃自语,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偏偏,就在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中,压迫依旧没有停止。


    几名穿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冲入了这片街巷,开始蛮不讲理的征税,其中几个人正凶神恶煞地围住一个摆着几个蔫黄菜叶摊位的老人。


    为首的锦衣一脚踢翻了那可怜的菜摊,枯黄的菜叶散落一地,被肮脏的泥水瞬间浸透。


    “老东西!这个月献给长生天的‘长生税’呢?!再不交,就把你和你孙子都抓进大牢,让你尝尝连坐的滋味!”


    锦衣厉声喝道,脸上带着行使权力的痛快和残忍。


    他脸上也有被硬物磕坠出来的伤口,显然是刚被更高一层的人当成了发泄情绪的工具,所以挥刀指向更弱者。


    老人瘫坐在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杭看得义愤填膺,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他撸起袖子:“吃我来自未来的拳头吧!死锦衣——”


    “轰隆——!!!”


    远处,市井中心区域,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是滚滚浓烟和冲天的火光。燃烧的朱楼庙宇可以让苏杭这样的学渣也隐约辨别出来那是官衙府库的方向。


    苏杭笑了两声:“哼哼,老天爷还是有眼的,炸的就是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爆炸让整条街道都骚动起来。那几名正在逼税的锦衣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地上的老人。


    “怎么回事?!”


    “是衙门那边!”


    “快!回去支援!要不然一会儿上头又要骂人了!”


    “骂人都算好了,再给咱们每人都来个八十大板。”


    “那很吉利了。”


    锦衣们立刻丢下老人,其他在这片街巷里蛮横无理地逼税的锦衣们全都聚集起来,急匆匆地朝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压迫暂时解除,但街道上的恐慌气氛更浓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到了那瘫坐在地、惊魂未定的老人面前。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清瘦却又蕴含着力量的手。


    一个潇洒温和,带着关切的声音响起:


    “老人家,您怎么样?没伤着吧?还能起来吗?”


    苏杭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手和声音的来源扫过去——


    当他看清那伸手之人的面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我靠!北……北邙?!怎么可能是北邙?!!!”


    他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


    只见那个伸手扶起老人的年轻人,穿着一身以玄黑色为主调的精致校服——那是早已成为传说的,稷下学宫的制式校服。


    苏杭在《长生天》这个游戏的主线任务里见过这身校服!


    而那张脸……苏杭绝不会认错!那就是北邙!


    是属于过去的,张扬的,眉眼间还带着未曾被百年时光和鬼气侵蚀的锐气与飞扬,甚至可以说是……意气风发的北邙。


    和现在的那个疯子鬼仙相比,他们之间不同之处最明显的是眼睛。


    北邙的眼睛不再是现在那种仿佛凝结了地府血海,充满了疯狂与戾气的猩红,而是一种清澈明亮,如同最上等的红宝石般璀璨剔透的红色。


    里面闪烁着与苏杭如出一辙的理想的光芒和未经磨损的热忱。


    一厢情愿,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热忱。


    这就是……稷下学宫时期的北邙吗?


    苏杭心想,那个传说中的传说一届,所有地仙的首席。


    苏杭深吸一口气,视线一偏移,又吓了一跳——北邙身边站着一个同样穿着稷下学宫校服,神色凝重的少年——正是同样年轻得让人不敢相认的玄同。


    就在苏杭震惊的同时,在他身后偷偷摸摸潜伏着的,同样处于半透明灵体状态的北邙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苏杭那副见了鬼的表情。


    他听到苏杭的惊呼,不由得嗤笑一声,面具下传来带着几分不满的声音:


    “啧,怎么就不能是我了?这小子……我这外甥有点讨厌了哈。都说外甥肖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那也是我外甥,嘶——我当年……有这么让人嫌弃吗?”


    站在他身旁,同样以灵体状态存在的参商,在刚才北邙主动挑明身份之后,也懒得再端着那副锦衣使的架子,直接以老同学的身份,毫不客气地吐槽道:


    “得了吧。你现在都比他让人嫌弃一百倍。”


    北邙冷笑一声,扭头看向参商:“呵,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你就是因为我刚刚在回忆里炸了你们朝会的衙门,现在心里不爽,故意贬低我。”


    参商翻了个白眼,脸上写满了“你不可理喻”:“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吗?你以为我和殿主就很喜欢原来那帮倒行逆施的五姓七望疯子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参商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那个穿着稷下学宫校服,眼神明亮的北邙身上移开。


    那眼神极为复杂,好像天地间星移斗转,而你与故人相逢。


    毕竟……那可是首席啊。是曾经照亮过他们那段灰暗求学岁月,给予过他们方向和希望的,如同星辰般闪耀的……北邙首席。


    无论他是不是出身五姓七望,无论天仙与地仙的矛盾有多么难以化解……但终究,他也是稷下学宫的一员。


    回忆的景象仍在继续。


    过去的北邙和玄同帮助那位老人和一些在刚才骚乱中受伤的民众做了些力所能及的紧急处理,尽量减少损失。


    好不容易忙完后,北邙拍了拍玄同的肩膀,脸上带着赞赏的笑容,说道:“哎呀哎呀,看不出来啊玄同,你胆子挺大嘛!本来以为你只会埋头研究那些卦象阵法,是个标准的好学生……没想到你下手这么干脆利索,说炸就炸了。”


    玄同闻言,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嘲讽的冷笑:“那只能说明你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比起用琢光那些不稳定的发明去炸唐鸦的,把它们用在炸掉这个吸血的衙门上,显然更能发挥它们应有的价值。”


    他说完,一抬头,却发现北邙正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玄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怎么了?我脸上有花?还是有你那被天女真慈教授毙了第二次的论文?”


    北邙摸着下巴,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探究和了然的笑容,慢悠悠地说道:“嗯……怎么说呢?虽然之前咱们在学宫里,顶多也就算是个……互相合作的同学关系。但是现在嘛……”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而郑重:


    “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田地,我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踏出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算是生死与共,志同道合了吧?总该当得起彼此一声……朋友了?”


    北邙还是笑嘻嘻的:“衙门都说炸就炸了,我们一起去掀了这天吧!”


    玄同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北邙会突然说这个。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谁是你朋友!少在这里自作多情,那么危险的事情你自己去做吧——”


    北邙看着他这口是心非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哎哟,别害羞嘛玄同~ 哦对了,顺便告诉你一下,” 他凑近玄同,压低声音,语气变得贼兮兮的。


    “我去找琢光‘借’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用的是你的名义哦~ 就说你要研究阵法爆炸的威力参数。所以……你想想回去之后,该怎么哄哄那个发现宝贝被偷了,肯定会炸毛的小家伙吧!”


    玄同:“!!!”


    他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北邙,脸都气白了,指着北邙的手指都在发抖:“北——邙——!你!你无礼!你这个混蛋!”


    北邙早就大笑着,灵活地躲开了玄同气急败坏抓来的手,转身就跑。


    玄同哪里肯罢休,立刻追了上去。两个少年,一个在前面跑得飞快,还不忘回头做鬼脸,一个在后面气得跳脚,紧追不舍,就这么在破败的街道上,互相追打着,身影逐渐跑远,消失在了街角。


    参商记得,那边是回稷下学宫的路。


    那画面,带着一种与这个黑暗时代格格不入,近乎奢侈的……生气与活力。


    不过,参商看着北邙那副“贱兮兮”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扶额,低声吐槽:“……就这?还好意思说你不讨人嫌弃?我看你一直都在此道上天赋异禀啊。”


    他顿了顿,看着身边的北邙,那个与过去的北邙相似,与现在的鬼仙完全不同的影子,问出了心中埋藏已久的疑惑:


    “不过我其实挺好奇的,当年……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居然真的敢去炸衙门。那可是朝廷,掌控着一切生杀予夺的权力,不是后来我和殿主接手之后,至少表面上还要讲点规矩的天仙朝会。”


    梼杌面具遮挡了北邙此刻的表情,但他周身那玩世不恭的气息似乎收敛了一瞬。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语焉不详地念出了两句话:


    “不过是……前人曾照我,我照后来者……罢了。”


    第53章 所走的路


    参商听到北邙那句“不过前人曾照我, 我照后来者罢了”,不由得微微一愣。


    这话语里蕴含的意味与他记忆中那个飞扬跳脱,偶尔恶劣却光芒万丈的稷下学宫首席, 完全是错位, 又有点这就是北邙能说出的话的感觉。


    参商随即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点怀念,也有刻意为之的轻松,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冲淡那句话带来的沉重感:“哦?真是稀奇。你怎么也开始说这种和松水一样文绉绉的话了?这可不像你。”


    北邙不满地斜了他一眼,梼杌面具下传出带着嘲讽的冷哼:“呵呵,真是贼喊捉贼。你们天仙朝会, 不是一向自诩为天下正统,四书五经,圣贤文章皆倒背如流,最讲究这些文绉绉体面的, 不正是你们吗?怎么现在还对我倒打一耙?”


    参商摇了摇头, 神色平静地反驳:“非也非也。若真要说对四书五经钻研至深, 言行举止皆合乎古礼……”


    他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那还得是海石……”


    “榴”字尚未出口,参商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他的脸色变了一下, 搭在剑柄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


    北邙也瞬间沉寂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身旁回忆中隐约传来的,来自另一个时代嘈杂的声音。


    海石榴的死……横跨在他们所有人之间。


    那场悲剧变成命运诅咒中的丝线,缠绕着北邙,缠绕着参商, 也缠绕着无量大师和松水,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扭结成一个充满遗憾与罪孽的死结。


    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过了许久,北邙才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满是百年时光也无法磨平的疲惫与困惑:


    “我们……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呢?”


    参商沉默着,目光低垂,眼前的模糊景象仿佛能让他看到那些交织着理想与鲜血的昨日碎片。


    参商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也不知道。或许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只是我们当时……都以为自己未来一定是光明坦途。”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身旁这个真正早已面目全非的老同学,语气是近乎残酷的冷静:“在天女真慈校长的领导的所有考试中我都没有赢过你这个家伙,不过这次我赢过你了,因为……我已经接受它了。”


    “接受?” 北邙定定地望着他。


    参商迎着他的目光,那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张比北邙的梼杌面具更加坚固的面具。


    他平静地重复道:“是啊,接受。接受……自己最终或许就该是这样的下场。”


    接受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


    他在心中默默地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周围的回忆。


    就在年轻的北邙和玄同互相打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之后,回忆的画面并未跟随他们移动,而是停留在了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小骚乱的街道上。


    只见从另一侧的巷口,缓步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同样年轻,穿着同样的稷下学宫校服,只不过腰间配戴着象征锦衣身份的绣春刀,他气质清冷,眉宇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与贵气,是当年的参商。


    参商显然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北邙和玄同的出现,被刁难的民众,以及……那场爆炸。


    那些普通锦衣们一见到他,立刻纷纷停下动作,躬身行礼,态度恭敬甚至带着畏惧:


    “公子——!”


    五姓七望和天仙朝会的人谁不知道,参商是天女真慈钦定的未来的锦衣指挥使?明明现在还在稷下学宫处理学业,却已经有了锦衣指挥使的权限。


    为首的锦衣头目试探着问道:“您出现在这里,那……这边的税……?”


    当年的参商目光淡淡地扫过一片狼藉的街道,扫过那些惊恐未定的平民,最后落在行礼的锦衣身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对北邙行为的赞许或愤怒,也没有对平民的怜悯,只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公事公办的语调,轻轻摇了摇头:


    “暂时先放下。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你们去别处吧。”


    他没有帮助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追究北邙和玄同的责任,只是选择了最符合他当时身份和立场的处理方式——北邙知道他选择了什么——维持表面的秩序,将事态暂时压下,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规章”来办。


    “呵……” 北邙,看着回忆中那个与周围苦难格格不入的参商,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是真没想到……那时候你居然也在那里。你真就这么看着?”


    参商的视线依旧胶着在回忆中的自己身上,仿佛透过百年的时光,审视着那个曾经做出选择的少年。


    他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当年的我……也没想到,只是例行公事出来统计税务,居然会亲眼看到你们……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撇了北邙一眼:“要是被天女真慈校长知道了,你和玄同有几个脑袋够砍?”


    天女真慈是稷下学宫的校长,但同时也是历任长生殿殿主的老师,长生天意识的分身,真正的长生者。


    她一手创办了稷下学宫,给了无数人和奇术交汇的可能,但也一手掌控着长生殿,以冷漠的手段处理着地面上的一切。


    北邙挑了挑眉,他总有这种能力,把一件明明很严肃,很破心置腹的事情说的和玩一样:“当时的你……看到我们炸了衙门,做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情,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便和首席我说一说吗?”


    参商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思考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那答案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斤:


    “我没办法……也不能有任何想法。”


    是啊,不能有任何想法。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那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和北邙玄同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北邙和玄同是想要劈开黑暗的惊雷,是想要焚尽腐朽的烈火。他们,甚至大多数后来成为地仙的同学,看见的是眼前具体的一个个“人”的苦难,想要的是立刻,并且彻底的改变。


    而参商……参商和现任殿主身后是传承数千年的“天”,是天仙朝会眼中维系着这片摇摇欲坠的“五浊恶世”不至于立刻坠入地府的最后枷锁。


    对天仙而言,长生天的意志与存续,是高于一切的最高利益。


    长生天的利益,就是他们的最高利益。


    为了天道长存,他们不介意牺牲一些微末浮萍。


    没有长生殿日夜不休地向长生天供给金钱垒造的长生烛,维系与长生天的沟通,长生天便无法降下恩德,平衡地府阴气。


    若长生天沉寂,那么早已在五浊恶世外虎视眈眈的地府鬼域,便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吞噬掉整个五浊恶世。


    到那时,五浊恶世会连像现在这样,在地面上与鬼域对抗,争夺生存空间的资格都会失去。


    毕竟所有人,现在都还是站在“地面”上,对抗着来自“地下”的侵蚀。


    后来的“天地之争”,天仙与地仙打得那般惨烈,看似势同水火,但天仙内部,又何尝是铁板一块?


    殿主,他,还有那些各自走上救世之路的同僚们……每个人对于即将全面爆发的鬼域,对于如何拯救这个早已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五浊恶世,都有自己的看法,都有坚信唯一正确的道路。


    也许没有人是错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什么办法才是对的。


    前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脚下是万丈深渊。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不能放弃也不能坚持。


    这样的未知和不确定会让人发疯,于是每个人只能选择相信自己,亲自去试,用鲜血,生命和整个世界的未来作为赌注,去验证那条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可能之路。


    北邙看着他脸上那复杂难言的表情,忽然也笑了,那笑声虽然嘲讽,但也带着同病相怜的苦涩:


    “这还真像是你和殿主才能说出来的话……永远那么‘高瞻远瞩’,永远把所谓的‘大局’和‘天道’挂在嘴边。你们就那么相信……你们选择的那条路,一定是正确的?哪怕它需要牺牲无数个像刚才那个老人一样的具体的人?”


    参商看向北邙,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竟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他握紧了身侧的绣春刀:“五姓七望虽然腐朽不堪,但他们传承数千年的知识,对长生天的认知与沟通并非一无是处。想要对抗来自地的侵蚀,只能用天的力量!”


    参商一字一顿:“这是目前看来,唯一被验证可以维系住平衡,不让整个世界立刻坠入万劫不复的办法,这就是唯一的答案……我所选择的路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参商的态度不容置疑,但很快,那种可怕的威严退去,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几乎是在呓语:


    “更何况……如果我们再不坚定地走下去,如果连我们都开始怀疑,动摇……那就真的,再也没有人会去尝试这条‘以天制地’的路了……”


    “这条路已经被天仙朝会走了一千多年,牺牲的人太多了,必须要有人走下去。”


    参商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昏黄的回忆,投向那个麻木而绝望的时代,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凉:


    鬼域不能一直这样蔓延下去……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整个五浊恶世都会被鬼域彻底吞噬,同化为地府的一部分。


    到那时,天下万物皆化为鬼怪,无生无死,无始无终……从某种意义上看,倒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永恒的长生了。


    而这……几乎是所有站在对抗鬼域最前线的天仙和地仙们,心照不宣却又无人敢轻易宣之于口的……那个唯一可知的,绝望的终局。


    北邙叹息一声:“希望你会成功吧,也希望我们会成功。”


    参商突然悲哀的笑了:“北邙,别这样说,我知道你不认同我,但是你也并不无辜……首席,我最讨厌你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了,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没有私心,只有你是神,我们都是被七情六欲裹挟的人一样。”


    北邙摇了摇头,他一点都没有生气,因为参商某种意义上说的是对的:“那我还真是荣幸啊。”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过去与现在的回忆在他们身边交织,哪一条,才是真正的救赎?


    他们谁也给不出答案。他们只是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背负着罪孽与信念,以其为支付的代价,这样一直走到了今天。


    过去没有放弃,未来不会放弃——


    作者有话说:————男主文预收《武侠游戏的白月光示弱计划》———


    十国林立,政权割据,人易相食,后世谓之曰十国泣血。


    混乱朝局更替,一城一年间能易数主,而就在这多方混战的紧要关头,作为最暴虐,最疯狂的政权北汉的廷尉,师承诸子百家法律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少有为的北汉皇帝义子,太子陪侍洛知却得了一种怪病。


    他眼前总是出现一些奇怪的黄色文字,那些文字附着在一些没有规律的奇怪地方,内容也一比一的惊世骇俗,下面还能展开其他同样奇怪之人的评价,像是某种江湖小报。


    廷尉大人研究好几天没研究出什么逻辑关系,但是那些文字却越来越放肆了。


    【嘶——这就是天地一剑案背后的反派吗?看起来也不像啊?这水光粼粼的眼睛真是媚眼含羞啊……洛知,名字也好听,完蛋了,我又推上烫门了!】


    洛知阴沉沉地看完了文字下面的评论,发现自己居然是一个武侠游戏的主线反派NPC。


    洛知:……很好,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惊喜——


    【哎,太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偏偏是亲手阻碍巡检司我们主角小队的办案,伤害主角团至亲之人的幕后boss——啧啧啧,让我来看看他的下场。】


    【嘶——历史上这位的原型下场也不好啊,他最后被自己追寻已久的哥哥,历史上下一个大一统王朝大梁的开国皇帝长安王亲手杀死,具五刑千刀万剐而死。】


    洛知:……


    什么?!


    寻找了那么多年的傻大粗哥哥居然是下一个王朝的开国皇帝,还长安王?亲手杀了他?还是具五刑千刀万剐?!荒谬!一派胡言!


    廷尉气笑了,他决定眼不见为净,没想到没过几天,就在追杀一家逃亡的贪官时遇到了那个游戏中的主角团三人。


    主角团三人显然也很狼狈,为首的少侠在撑着斗笠,雨中虹光问世,染血长剑横在洛知身前:“得罪了大人,我们被你们的人追的紧,借大人性命一用!”


    洛知看到那些奇怪文字评论区里的主角团站在自己面前,人都傻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们居然,是真人,真的存在啊?


    主角团:……完蛋了!他们把北汉的廷尉搞傻了!


    **


    被颠覆了世界观的洛知心想这样不行,主角团既然真的存在,那么就意味着他的结局说不定也是真的。


    那么……至少他绝对不能是反派。


    【???不是反派吗?怎么有点可爱?刚刚被我们少侠突然拔剑相向的那一瞬间猫猫好像有点被吓到了哎!】


    【完蛋了,我真的又推上烫门了,但是廷尉这只蓝白小猫真的很可爱啊啊啊!不对,不行,这是苛政的暴虐贪官,什么蓝白小猫,这是一只老虎……我要写一百篇文mob死他!】


    【嘶——不对,天地一剑案的罪魁祸首不是他啊?他是被人扔的黑锅啊?我真的有点好奇这位的人物剧情了——】


    【呜呜呜我的蓝白小猫你怎么这么惨啊啊啊!猫猫的剧情也太刀了吧,反派洗白的好完美,从小和哥哥分开也就算了,还被该死的北汉老皇帝精神控制+下药双管齐下……被迫对成为理想中自己的主角团下手,你自己会在离开的时候偷偷哭泣吗?】


    【呜呜呜,太坚强了猫猫,看着少侠三人的背影都拉丝了,全都是憧憬,如果没有被北汉皇帝从佛寺带走的话,你本来也可以成为这样的江湖大侠的……小猫小猫快快跑,四面八方皆自由——意难平啊啊啊!口词为矢谓之知……猫猫就是嘴硬啊,要是你不那么坚强会示弱就好了……少侠他们会心疼死的!】


    洛知满意地看着那些奇怪文字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区区洗白哪够?他要成为……


    留名青史的,这个时代的绝对中心。


    然后,去扭转他的命运。


    于是他转头就采纳了奇怪文字的建议,在捅了游戏主控少侠一刀后咳着血倒在了少侠怀里:“少侠……你说,远行的鸿雁会为我而驻足吗?”


    少侠急红了,一边血滋滋往外冒一边安慰捅人的人:对对对是是是都依你!


    【总而言之,就是廷尉突然发现自己是游戏里的反派,于是拼尽全力摆脱命运弥补遗憾的故事,充满私设,诸子百家门派,有论坛体和后世同人创作,主角美惨强病弱卧底别扭傲娇怪,来吃点超级大傲娇,一边觉得主角团天真一边自己攻略自己表面无情背地披马甲帮忙,最后被主角团拽出泥沼。别扭的猫猫就是要宠宠宠啊!】


    【有参考各大mmo武侠游戏,包括但不限于剑网叁,一梦江湖,逆水寒,射雕,燕云十六声……】


    第54章 学宫旧影


    尤加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回忆的景象便如同被拨动了转盘,瞬间从那条压抑破败的街巷,切换到了另一处截然不同的地方。


    月光如水, 洒落在飞檐翘角的连绵建筑群上。


    这里秩序井然, 灵气充盈, 与刚才那人间地狱般的街市判若两个世界——稷下学宫。


    只是此刻,学宫的大门早已紧闭, 门禁时间已过。


    两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溜达到高大的院墙之下。正是刚刚炸了衙门归来的北邙和玄同。


    “啧,回来晚了。” 年轻的北邙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围墙,又瞥了一眼身边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的玄同, 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老规矩?”


    玄同冷哼一声,虽然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嘴角撇的是与你为伍真倒霉,但动作却丝毫不慢, 显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然呢?等着被那帮巡夜的天仙抓住, 然后明天全校通报批评?”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同时一动,借助墙面上的凸起和缝隙, 三两下便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墙头,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观影位上, 北邙看着回忆中自己和玄同那利落的翻墙动作, 似乎想起了什么, 扭头看向身旁的参商,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和遗憾:


    “唉,可惜啊可惜。当时跟我一起作案的是玄同这个面瘫脸,没什么观赏性。要是当时是你跟我一起去干这票就好了……那我就能有幸亲眼目睹,咱们这位出身高贵, 仪态万方,最重规矩体统的参商公子,是怎么狼狈地翻墙爬院的了!”


    北邙啧啧两声:“那场面,一定相当精彩!”


    参商闻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北邙一眼,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自信:


    “荒谬。绝无此种可能。事关颜面与风仪,我根本不可能做出翻墙此等不雅之举。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了。”


    北邙碰了个软钉子,无趣地耸了耸肩膀,嘟囔了一句:“没劲。” 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回忆。


    回忆中,北邙和玄同轻盈地落在墙内的草地上,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刚一站稳,北邙一抬头,就看见墙根下的阴影里,蹲着一个抱着膝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高大身影。


    北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更是惊讶:“浩然?不是……你怎么蹲在这儿?”


    借着月光,能看清那蹲着的人正是少年时期的浩然。


    他身材已经比同龄人高大壮硕不少,穿着万峦山门标志性的练功服,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点被抓包的尴尬,但更多的是……兴奋?


    北邙感觉自己眼睛可能出了点问题。


    旁边的玄同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神里充满了“怎么又是这个晦气家伙”的不耐烦。


    浩然干笑两声,从阴影里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我可算逮到你了”的得意表情,故意提高了音量指着玄同:


    “我当然是来这里蹲你这个‘好学生’的违规的证据啊!哼哼!夜不归宿,翻墙入院!证据确凿!看我明天一早就去报告给天女真慈校长!你完蛋了,玄同!想要我不说,那就来打一架吧!”


    玄同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上前一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


    北邙却反应很快,连忙伸手拦住快要炸毛的玄同,然后对着浩然眨了眨眼,语气轻松地说道:


    “哎呀,浩然,你说这个干什么?咱们兄弟之间,还用得着来这套虚的?我们又不是不知道——”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凑近浩然压低声音:“——你其实是蹲在这里等‘那个‘的吧?食堂的饭太难吃了,你点了外卖,是城西老王家的酱骨头?还是李记的烤羊腿?大家既然都违纪了,就不要这么见外了嘛。”


    “!!!”


    此言一出,浩然脸上那副正义凛然的表情瞬间崩塌,连家乡的东北话都蹦出来了:“哎!哎!首席!这话可不兴乱叭叭啊!你这不是搁这儿埋汰人吗?都兄弟,咱讲点义气啊!”


    北邙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甚至还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得意,朝他wink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嘿嘿,放心啦,兄弟我嘴严得很,不会告诉别人的,尤其是不会告诉你们武者那边那个闻到肉味就能追出三里地的戒律长老的。”


    北邙话锋一转,非常好心地指了指另一个方向,“不过,你蹲这个门可不行。我刚刚来的路上看见参商和华胥他们学生会那帮天仙,正往这边巡逻呢,估计再有半柱香就到了。你想顺利拿到补给,得去西北角那个小门,那边偏僻,他们一般不过去。”


    浩然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脸上的慌乱瞬间被感激取代,他用力拍了拍北邙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北邙都变了脸色:“好兄弟!够意思!不愧是人民的首席!急人民之所急,想人民之所想!那我去也!”


    说完,他也顾不上再“抓”玄同的小辫子了,身形一闪,朝着西北角门的方向匆忙赶去,消失在夜色中。


    看着浩然消失的背影,玄同这才冷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对浩然智商的鄙夷:“这傻子……还是这副死样子,脑子里除了吃和打架,就没别的东西了。”


    北邙浑不在意地整理了一下被浩然拍皱的校服,笑嘻嘻地说:“你们俩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我才懒得管呢……简直是天生不对付,哼哼。”


    玄同冷着脸不说话了,两人继续朝着宿舍区走去。没走几步,刚到一处连接不同学舍的回廊,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只见和现在没什么区别的琢光正死死拽着唐鸦的袖子,一张孩子气的脸气得通红,不依不饶地嚷嚷:“一定是你!肯定是你又偷偷拿走了我最新改进的‘爆炸单元’!快还给我!我明天还要做实验呢!”


    没比琢光大几岁的唐鸦则是一脸无辜加无奈,试图把自己的袖子从琢光手里解救出来,嘴里喊着:“我靠!琢光你小子讲点道理!我真没有!我最近研究的是蜈蚣里提取出来的新型麻痹毒素,要你那爆炸玩意儿干嘛?炸了我的毒虫标本吗?”


    “怎么可能不是你!上次就是你偷拿我的木雀差点把食堂炸了!”


    “那,那是意外!而且最后不是没炸吗?”


    两人拉扯扯扯,吵得不可开交。


    琢光眼尖,一眼看到了走过来的北邙和玄同,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松开唐鸦先一步冲到北邙面前,仰着头委屈巴巴地告状:“首席!首席你要为我做主啊!唐鸦他又欺负我!他拿走了我的爆炸单元还不承认!”


    被指控的唐鸦在一旁跳脚:“我没有!首席你信我!”


    北邙看着眼前这熟悉的闹剧场面,脸上露出了些许讪笑,他摸了摸鼻子,在琢光期待和唐鸦紧张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不太好意思地开口:“那个……琢光啊,这事儿……其实吧……嗯,那爆炸单元……是我拿走的。”


    “啊?!” 琢光和唐鸦同时愣住了。


    连一旁的玄同都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看向北邙。他记得北邙之前说自己忽悠琢光的时候,用的是他玄同的名头。


    满嘴没有真话。


    北邙无奈地叹了口气,摊了摊手对玄同解释:“得了吧,就你那张脸,平时没什么表情都够吓哭小孩子的,让你去哄学弟?我怕你还没开口,琢光就先被你吓跑了。还是我亲自来哄比较有效率。”


    说完,他蹲下身,与矮个子的琢光平视,脸上露出一个很有亲和力的歉意笑容,语气温和地解释了几句,又揉了揉琢光的头发,许诺下次一定提前打招呼,并且夸赞了琢光的发明非常有用,帮了他和玄同大忙。


    神奇的是,刚才还气鼓鼓的琢光,在北邙三言两语的安抚和夸奖下,竟然很快就消了气,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腼腆又开心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首席你早说嘛!下次你要用直接去我库里拿就好,给我留个纸条就行!我库里的东西随便你拿!毕竟要不是首席你当初帮我向学校申请独立工坊和经费,我也搞不了这些研究!”


    化解了一场危机,北邙站起身,和玄同继续往宿舍走。唐鸦也松了口气,对着北邙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溜走了。


    穿过回廊,快到宿舍楼时,一阵清雅的诗文唱和声传来。只见月光下的石桌旁,坐着两位少女。


    一位气质清冷如月下松竹,正是松水。另一位长发垂下,是当时还是带发修行的无量。


    突然出现的蝉惊讶道:“我真的很难想象,师父居然还有有头发的一天。”


    苏杭和关山渡都被吓了一跳:“不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尤加摆了摆手:“因为无量出现所以被拉过来的,我制作的走马灯很智能的,监测到相关人员的剧情就会把哭丧白事领域里的人拉过来。”


    苏杭:嘶……至少给个提示呢?


    怎么这位也是这么不靠谱的样子……


    回忆中,松水和无量两人正对着月色,一人一句,吟诵着自己喜欢的诗词句。看到北邙和玄同走过来,她们笑着站起身。


    松水率先开口:“首席,你可算回来了?今天又去哪里行侠仗义了?有没有受伤?”


    无量也双手合十:“真稀奇啊,还有玄同,难得见你们俩一起胡闹……啊不,行动。哦对了,今天晚上老地方,学宫最高的那个天台,大家都说好了,都在!好不容易弄到几坛好酒,我们不醉不归哦!”


    她们的邀请自然亲切,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寻常聚会中的一次。


    北邙嘴角抽了抽:“无量你也太激动了吧,你不是金蝉寺的人吗?真能喝酒吗?”


    无量只是眨了眨眼睛:“嘿嘿,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嘛。”


    一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苏杭,感觉自己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了发自灵魂的震撼疑问:“这,这真的是北邙吗?!他那时候……他那时候也太受欢迎了吧?”


    走到哪里都有人和这家伙打招呼,这简直就是学宫里的万人迷啊……这跟现在这个疯批变态杀人狂舅舅根本是两个人好吗?


    苏杭简直无法将回忆里那个阳光开朗,备受拥戴,处理事情游刃有余,连最难搞的学弟都能轻松搞定的首席师兄,和现在这个整天想着怎么要自己命,浑身鬼气,神经兮兮的北邙联系起来。


    这反差也太巨大了……苏杭心想,巨大到让人有点绝望。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那样一个闪耀的人,坠落成如今这般模样?


    第55章 绑架


    回忆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 喧嚣与忙碌飞速流转,窗外的天色迅速由明亮的湛蓝转为温暖的橙红,最后沉淀为深邃的, 缀满星子的靛蓝。


    夜幕降临, 稷下学宫男生宿舍区某间条件还算不错的三人宿舍内。


    参商正躺在自己的床铺上, 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自觉地微蹙着,他白天处理那些天仙朝会的繁琐事务时耗费了太多心力。


    五浊恶世局势动荡, 地府又一直蠢蠢欲动,天仙朝会的局势不安,原本被天女真慈定为下一任长生殿殿主的华胥更是现在做什么都会被五姓七望的那些老东西讽刺不得天心。


    参商作为华胥的发小, 华胥最有力帮手,现在在睡梦中都在思考要怎么处理古都这里税务的问题,才能帮公子华胥挡下那些五姓七望穷酸长辈们的疯言疯语,免得本来稳定的局势又引来一堆试探。


    就在这时, 两道黑影如同做贼般悄无声息地溜到了他的床边。


    北邙伸出手, 毫不客气地推了推参商的肩膀, 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喂,参商, 醒醒!别睡了!快起来跟我们走!”


    玄同则抱着手臂站在稍后一点,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眼睛里同样闪烁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参商被从深沉的睡眠中强行摇醒, 迷迷蒙蒙地半睁开眼, 意识还未完全回笼, 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茫然:“……什么?什么会……?天女……校长又让我们做什么?”


    他愣了几秒,混沌的大脑才终于处理完这条信息,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难以置信地看着床前这两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家伙:“不是,现在才几点,你们……你们又要大半夜违反校规,跑去聚众开什么乱七八糟的聚会?上次被巡夜老师抓到差点集体记过的教训都忘了?”


    北邙脸上立刻堆起无辜又正直的笑容,义正词严地反驳:“错了错了!参商同学,你这思想觉悟有待提高啊!我们这怎么能算是违反校规聚众胡闹呢?”


    他挺直腰板,仿佛在发表什么重要演讲:“我们这明明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优秀学子,在夜深人静、心无旁骛之时,聚集在一起,刻苦努力地进行学术交流和思想碰撞——这是稷下学宫多么积极向上的学风体现啊!”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玄同,还有不在现场的其他人,语气变得更加理直气壮:“你再看看我们这几个,哪个不是稷下学宫名列前茅,天赋异禀的优秀学子?我们这不正是在以身作则,为学弟学妹们树立‘学无止境、昼夜不息’的良好榜样吗?”


    一番歪理说得冠冕堂皇,差点把刚刚醒来的参商给绕进去。


    但参商毕竟不是傻子,他立刻抓住了重点,并且产生了极其不妙的预感,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参商死死盯着北邙,以及他身后那个虽然没说话但笑容已经开始变得“核善”的玄同:“等等……‘我们’?你刚才说‘我们’?‘你们’想怎样?!我可没答应要去!你们要受罚自己去受罚——”


    北邙嘿嘿一笑,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笑容在参商看来简直如同恶魔的邀请:


    “这怎么能叫‘想怎样’呢?我们这是诚挚地邀请你共同进步啊!而且,你想想,” 他凑近参商,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蛊惑。


    “你们学生会的干部,尤其是你这种级别的,如果也在场的话……那咱们这个‘清谈会’,不就更加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了吗?就算被老师抓到,也可以说是学生会组织的学习活动嘛!”


    参商听得头皮发麻,这混蛋居然还想拉他下水当挡箭牌?他猛地摇头,态度坚决,几乎要誓死捍卫自己的被窝和原则:“……北邙你个老六,想都别想!我誓死不从,你们休想拖我下水!而且我明天还要和华胥公子一起去朝会点卯——”


    他的抗议还没说完,北邙和玄同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那就按计划行事”的眼神,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出手。


    北邙负责吸引注意力的时候,玄同已经如同鬼魅般绕到参商侧后方,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参商身上的几个穴位上。


    参商只觉得身上一麻,瞬间身不能动,只剩下眼珠子还能惊恐地转动,眼睁睁看着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毫不费力地就把他这个“天之骄子”像扛麻袋一样,直接从温暖的被窝里扛了起来。


    “北邙!玄同!你们两个混蛋!放我下来!我要去告发你们——”


    “聒噪。”


    玄同深吸一口气,又给了参商一下,这下好了,参商从身不能动变成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参商内心疯狂咆哮,但身体却只能僵硬地任由摆布。


    北邙和玄同才懒得搭理他无声的抗议,扛着这位尊贵的护身符,熟门熟路地避开巡夜人员的路线,溜出了宿舍楼,融入了稷下学宫的夜色之中。


    回忆外,参商看着回忆中那个被像货物一样扛着、毫无形象可言的自己,饶是过了百年,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尴尬和羞愤,他扶额叹息,对着身旁的北邙吐槽:“现在回想起来……你们当年,是真的一点都不当人啊。”


    现代的北邙抱着手臂,梼杌面具下传出闷闷的笑声,似乎颇为得意:“嘿嘿,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嘛。再说了,最后你不是也玩得挺开心的?”


    参商冷哼一声,没有接话,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充满活力的回忆。


    回忆的走马灯跟随着绑架五姓七望权贵的两个人移动,来到了稷下学宫边缘区域,那里有一栋待拆除的废弃教学楼。这栋楼位置偏僻,平时罕有人至,正是非法集会的绝佳场所。


    两人扛着参商沿着布满灰尘的楼梯一路向上,最终来到了楼顶——一个巨大的玻璃拼接而成的透明天台。天台下方,是如同玉带般蜿蜒穿过整个学宫腹地的一条清澈小河,月光洒在河面上,碎成万千银鳞,景色极美。


    此时,天台上已经有人先到了。


    松水和无量正兴高采烈地从角落的杂物堆里搬出几张还算结实的椅子,摆成一个松散的圆圈。看到北邙和玄同上来,松水笑着打招呼:“首席,玄同,你们来啦?快过来帮忙搬椅子,就等你们了!”


    北邙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然后像是才想起肩膀上还有个人,非常随意如同卸货一般,解了参商的哑穴,把浑身僵硬,只有眼珠子能表达愤怒的参商往旁边相对干净的角落一扔。


    参商怒火中烧,琥珀色的眼睛快着起来了:“北邙我跟你没完!”


    松水被那“噗通”一声吸引,疑惑地转过头,眨了眨漂亮的绿眼睛:“北邙,你刚刚……是不是把什么东西扔了?听着声音还挺沉。”


    无量也捻着佛珠,歪着头补充道:“阿弥陀佛,贫尼观之,那东西……好像是个人呢。”


    北邙这才像是刚反应过来,摸了摸后脑勺,打了个哈哈:“啊……啊哈哈,好像是吧,没注意,顺手就……”


    松水定睛仔细一看,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了那个被扔在角落,姿势别扭,一脸生无可恋的人是谁后,忍不住掩口轻笑:“哎呀,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参商公子吗?怎么以如此……别致的造型大驾光临了?”


    玄同看着参商那副惨样,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还是迈步准备走过去帮他解开穴道。毕竟一直这么僵着也不好。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


    “来了来了!!!兄弟们姐妹们!我浩然来也——!”


    一声充满活力的喊声从楼梯口传来,紧接着,一道高大健壮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上了天台,手里还提着好几个大型油纸包,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是蹲外卖蹲了半天的浩然。


    他跑得太急,根本没注意到正准备弯腰的玄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玄同的后背上。


    “嘭!”


    “唔!” 玄同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猛地回头,对着浩然的背影怒目而视,声音像是结了冰:“浩然!你有病吗?跑那么快干什么?赶着去投胎吗?!”


    浩然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兴奋地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我这不是怕吃的凉了吗!快!快尝尝这家!城西新开的,我把你们点的都带来了!”


    美食当前,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热烈,松水和无量也好奇地围了过去。玄同被这么一打岔,又被食物的香气吸引,暂时也忘了要去给参商解穴这回事。


    被遗忘在角落的参商,内心几乎在咆哮:“玄同!你个见食忘义的家伙!先给我解了穴再说啊!北邙!浩然!你们这帮混蛋!”


    可惜他是出身五姓七望的天仙朝会的人,虽然内心气的要死,额角全都是井字符号,但是依旧没能迈过心里的坎大喊出声去求救。


    就在参商绝望地以为自己要在这里僵硬地待到天亮时——


    “嘿嘿嘿……”


    一个贱兮兮的笑声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参商努力转动眼珠向上看,只见唐鸦不知何时,如同蝙蝠一样,从更高一层的窗沿或者横梁上倒吊了下来,脑袋正好悬在参商面前,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坏笑。


    唐鸦晃荡着身体,用手指戳了戳参商僵硬的脸颊,笑嘻嘻地说:“参商公子,别白费力气啦~ 这会儿给你解了穴,你回头一个不爽,跑去跟学生会那帮家伙告我们的黑状怎么办?那我们这好好的‘清谈会’不就泡汤了?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您啊,就先这么待着吧,也挺凉快的~”


    参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只能用眼神发射着冰冷的杀气,一字一顿:“唐,鸦,你!完!了!你藏在床底下第三块砖缝里的那罐子琉璃糖没了!我说的!明天我就去举报给琢光,让他用你的糖去做实验!”


    唐鸦:“!!!”


    唐鸦脸上的坏笑瞬间僵住,变成了惊恐。他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背着琢光藏起来那罐宝贝糖果,就怕对方盯上。


    第56章 公子华胥


    唐鸦一听参商的威胁,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藏起来的宝贝糖果即将不保,瞬间能屈能伸,毫无节操地扑在参商身边, 双手合十, 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好哥哥, 你是我的亲哥哥,参商哥哥!你可千万别说!千万千万别告诉琢光那个小疯子——我这就给你解穴!立刻!马上!”


    参商虽然身体不能动, 但眼神里明显流露出“算你识相”的神色,算是默许了这笔交易。


    唐鸦连忙手忙脚乱地在参商身上拍打了几下,试图解开玄同那手法独特的点穴。


    然而, 就在他刚拍了两下,参商感觉气血开始微微流动,即将恢复行动能力的时候——


    “咔哒……咔哒……吱嘎——”


    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机关齿轮转动声,伴随着木质结构摩擦的声响, 从玻璃天台的外侧传来。


    两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在皎洁的月光下, 一架结构精巧, 形如大鸟的木鸢,正幽幽地悬浮在楼外的夜空中。木鸢背上坐着身材矮小的琢光。他双手抱臂, 脸上满是“被我抓到了吧”的怒气,一双黑亮的眼睛死死瞪着天台上的唐鸦。


    琢光的声音里满是被背叛的委屈和愤怒:“唐——鸦——!你!你背着我偷偷藏了什么好东西?!是不是又是我上次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那种糖?”


    唐鸦整个人瞬间像是被雷劈中, 僵在原地, 脸色一下子苦下来了:“呜呜这下完蛋了。”


    琢光越说越气, 指着唐鸦:“你真是个混蛋!说话不算话!说好了有糖一起吃的!哼!我要去告诉北邙哥哥!我还要……我还要吃光你偷偷藏起来的所有糖!一颗都不给你留!”


    琢光手下的木鸢已经开始发出了愤怒的轰鸣声。


    “不要啊——” 唐鸦发出一声哀嚎, 再也顾不上参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正在不远处好不容易把浩然和玄同拉开的北邙。


    唐鸦一把抱住北邙的胳膊, 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首席哥哥,北邙哥哥,救命啊!琢光要打我呜呜呜,还想抢我的糖!”


    北邙被他撞得一个趔趄,看着如同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唐鸦,又看了看木鸢上气鼓鼓的琢光,哭笑不得,只好充当起和事佬:“好了好了,琢光,唐鸦,都别闹了……唐鸦你也是,有好东西要分享……琢光你从外面进来,多危险……”


    琢光哼了一声,操控着木鸢又靠近了些,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唐鸦。唐鸦则死死躲在北邙身后,嘴里不停喊着“首席保护我”。


    两个人,一个在空中虎视眈眈,一个在平台上寻求庇护,就这么隔着玻璃又开始了一场新的战争,围着北邙转圈,玩起了老鹰捉小鸡。


    而被唐鸦半途而废的参商,此刻穴道只解了一半,身体处于一种半麻半痒,能动却又不完全能动的尴尬状态。他费力地试图自己冲开剩下的阻滞,一边努力,一边看着那边鸡飞狗跳的场景,内心无比无语:哈哈,这就是真慈校长创办的稷下学宫最优秀的学员们,五浊恶世,我们完蛋了。


    还有……


    你们倒是先有个人来管管我啊!把我彻底解开行不行?!北邙!玄同!你们两个疯子!


    参商正在纠结,是忍着不适自己慢慢运功,还是拉下脸开口呼叫那边正被唐鸦缠住、忙着处理“儿童纠纷”的北邙过来帮把手……


    就在这时——


    “砰!”


    天台那扇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门,被人从外面有些粗鲁地一把推开。


    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是一个穿着稷下学宫标准学士袍的少女。


    袍子是常见的款式,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利落挺拔。她梳着简单的高马尾,眉宇间带着一股少有的英气和飒爽,眼神明亮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宝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她一进来,目光就快速扫过全场,语气急切地大声问道:“家人们!你们谁看见洛神那家伙了?!”


    这个声音……苏杭猛地抬头,虽然音色更年轻,更充满活力,少了那份历经沧桑的慵懒与怨怼,但他绝不会认错——这是海石榴的声音。


    苏杭和关山渡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穿着学士袍,英气逼人的少女。没有了浓重的新娘妆容,没有了那身刺目的血红嫁衣,眼前这张脸清晰地暴露在月光下——眉眼精致却带着锐利,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时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毅。


    这张脸……苏杭和关山渡对视一眼,他们总觉得越看越觉得眼熟。


    “我想起来了!破域联盟!”


    苏杭一拍手,灵光一闪地解释道:他在破域联盟的画像上确实看到过这张脸,只是画像上的她,更加威严,更加沉稳,眉宇间承载着整个联盟的重担。


    是了,不会错的……


    她就是破域联盟的创始人,那位传说中的盟主——仕旒。


    关山渡也反应了过来,整个人都晃了晃。


    苏杭感觉自己的大脑在说完之后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


    海石榴……就是盟主仕旒?那个失踪多年,据说早已陨落的破域联盟创始人,竟然一直以鬼怪的形式沉睡在玄空风水技校下面?


    这又是哪家的阴谋和算计?


    苏杭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麻木地在心里吐槽:果然……他身边遇到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地仙……这到底是什么运气……


    与此同时,走马灯回忆中。


    北邙正一手按住躁动的唐鸦,一边试图跟琢光讲道理,听到海石榴的问话,他有些意外地转过头:


    “嗯?洛宓师妹?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在稷下学宫时期,洛神和海石榴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好友。


    海石榴闻言,用力一拍大腿,脸上露出焦急和无奈,口音都带上了家乡的特色:““可不咋!真邪门儿了!说好了一块堆儿来的,我就去拿点营生的功夫,一扭脸人就没了影儿!连学宫旮旮旯旯都让我扒拉了三遍也没寻着!既然不在这埝儿,我赶紧上别处瞅瞅去——”


    她话音未落,就像是一团火一样烧了出去,风风火火,掠起的风拍了北邙一脸。


    “吱呀——”


    海石榴刚走没多久,天台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是一个气质截然不同的少女。


    她有着一头发尾如同流动的瀑布般泛着淡淡水光湛蓝光泽的黑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眼眸是温柔的湖蓝色,的确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的洛水之神。


    正是年轻的洛神——洛宓。也是苏杭一直在寻找的监护人。


    苏杭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回忆中那个鲜活,年轻版的洛宓,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找到自己的监护人了,复杂酸涩的情绪很快涌上心头。


    母亲,我找到你口中的师兄了,但是北邙却只想杀了我。


    在离开前,你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吗?


    苏杭心想。


    洛宓一进门,目光就急切地扫过众人,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家人们,哥,你们有人看见石榴了吗?!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苏杭看着母亲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而疼痛。


    一个巨大的疑问钻入他的脑海:如果……如果母亲和北邙的关系这么好,好到可以亲昵地叫他“哥”……那为什么?为什么后来北邙会逼她……逼她落入那样的下场?


    苏杭突然冷静了下来,不对劲……到处都是不对劲……


    回忆中的北邙,一边费力地安抚着还在为糖闹别扭的琢光和唐鸦,一边抽空回答洛宓,语气带着真正兄长般的温和与无奈:“她啊,刚来找过你,没看到你人,急匆匆地又走了。估计是去楼上那些废弃教室找了吧?你上去把她带下来吧,别让她跑丢了,这楼黑。”


    洛宓闻言,立刻松了口气,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答应得又快又脆:“好嘞哥!我现在就去把她抓下来!”


    说完,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转身又匆匆离开了天台,去寻找她最好的朋友。


    这座废弃的天台上一时间充满了少年少女们的喧闹声,月光透过玻璃顶棚,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切,将这幅充满生机与叛逆的画面,永恒地定格在了流逝的时光长河中,也烙印在了此刻旁观者的心底。


    苏杭看着这鲜活、吵闹却又无比真实的场景,再对比如今地仙们之间那复杂难言,甚至刀剑相向的关系,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巨大的怅惘和唏嘘。


    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暴,才能将这样牢固而鲜活的情谊,撕裂成如今这般支离破碎的模样?


    一定有问题……一定还藏着问题。


    回忆中气氛热烈,只有一个倒霉蛋脸色不太好看,依旧处于“半身不遂”状态的参商看着眼前这接连不断的热闹场面,感觉自己今晚应该是要睡在这里了。


    那边为了糖鸡飞狗跳,这边为了找人进进出出,就是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个需要帮助的倒霉同学。


    参商:……hello?有人管管我吗?hello?


    或许是他的怨念终于起了作用,终于有人想起了他的存在。


    一只稳定而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了他背后的穴位上,瞬间冲开了玄同留下的所有阻滞。


    参商只觉得浑身一轻,那令人难受的麻痹感和滞涩感瞬间消失无踪,气血畅通,他终于彻底恢复了自由。


    参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手脚,心中充满了感激。他连忙转身,想要向这位终于伸出援手的“好心人”道谢。


    然而,当他看清站在自己身后,脸上带着沉稳温和笑容的那张脸时,他脸上的感激瞬间凝固,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华胥?!你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气质华贵雍容,嘴角噙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般笑意的年轻公子。


    正是公子华胥。


    五姓七望这一代中最杰出的子弟,被所有人默认的,校长天女真慈亲自指定的下一任长生殿殿主继承人,天仙的领袖。


    也是他参商,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发誓会追随的君主。


    但是……


    他为什么在这里?在一群叛逆的学生们举办的朋友派对上?


    第57章 地仙总会出现


    参商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到刻入骨髓, 成为他的灵魂和追逐的使命,却又万万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面容。


    大脑在短暂的震惊空白之后,涌上的不是重逢的喜悦, 而是后怕与焦急。


    他甚至顾不上自己刚刚恢复自由的身体, 一把抓住华胥的手臂, 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而严厉:


    “华胥!你……你疯了?!你不要你的前途了?!居然敢出现在这里?”


    华胥挑了挑眉, 参商咬了咬牙,继续道:“我出现在这里,被发现了顶多算个玩忽职守, 交友不慎!可你——你可是真慈天女亲手选定的长生殿继承人。是五姓七望默认的下一任殿主……你和这帮……这帮被朝会里那些老顽固视为‘逆党’、‘祸根’的家伙混在一起,要是传出去——”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抬头用下巴暗示了下周围还在喧闹的北邙,玄同等人, 脸上写满了“你真是疯了”。


    像看到自家孩子不学好被小混混骗的晚上不回家进网吧的绝望的父母。


    华胥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臂, 脸上没有丝毫被指责的恼怒或慌张, 反而用一种带着探究和好奇的奇怪眼神盯着参商,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事物。


    他轻轻打断了参商激动的话语, 声音依旧温和沉稳:“怎么了吗?我只是……听说你常和一些‘有趣’的朋友往来,所以想亲自来看看,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能让一向恪守规矩、眼高于顶的你如此……流连忘返。”


    他说着, 目光悠然环视了一下这混乱却充满生机天台——那边北邙终于安抚住了琢光, 正把唐鸦从身后揪出来审判,玄同和浩然一边互瞪一边却又默契地开始分发食物,松水和无量重新坐回椅子,笑着看热闹, 海石榴和洛宓也拉着手走了过来,加入了圈子……


    华胥的嘴角勾起一抹真实且带着欣赏的笑意,重新看向参商,语气笃定道:“现在看来……的确都是一群很有趣,也很有活力的人啊。”


    他微微凑近参商调侃道:“怪不得……你很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


    参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瞬间闪过被戳破的慌乱,他猛地别开脸试图否认,声音却因为底气不足而显得有些干涩:“我不——”


    他才说了两个字,就在华胥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后面否定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确实……不讨厌这里,甚至,在内心深处,是贪恋这份鲜活与不羁的。


    尤其是北邙那个混蛋,一个人怎么能活的这么自由,说炸就炸,哪怕是得罪五姓七望也无所谓。


    华胥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又挣扎纠结的模样,不由得低笑出声:“真的吗?参商,你看,连你自己……都说不出口吧。”


    参商被他笑得恼羞成怒,用力甩开手,像是要挥去那不该有的心思,强行将话题拉回他认为是正事的方向:“算了!这个不重要!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参商深吸一口气:“华胥,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局势?五姓七望那边对你最近一些‘不合规矩’的举动已经颇有微词,我刚想办法给你压下去!你知道你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北邙、海石榴这几个被那些长老们视为眼中钉的人面前,意味着什么吗?”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耳语,但其中的焦灼与担忧却很清晰:“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交友问题了!这是在挑衅整个旧秩序……如果被那些一直盯着你、想把你拉下马的人知道,如果他们趁机发难,说你与‘逆党’勾结,意图不轨……你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通敌’大罪啊!你会被整个天仙朝会唾弃!你的继承人之位……”


    参商越说越急,又开始了为华胥前途操碎了心的絮絮叨叨模式,分析着各种可能的危险和后果。


    华胥看着他这副为自己焦急万分的模样,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哭笑不得地打断他:“啊……参商,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吧?我们只是……私下见个面,聊聊天而已。小心一点,别引起那些老家伙的注意,不就行了?”


    “偷偷的?”


    参商几乎要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气晕过去,他头疼地扶住额头,伸手指向刚刚和洛宓一起走回来,正叉着腰和北邙说着什么的海石榴,声音都变得绝望了。


    “奈何有人不想‘偷偷的’,非要光明正大地干啊,你知不知道她——这颗石榴,最近搞出了多大的动静?”


    华胥只是望着他,参商感觉自己头更疼了。


    “她最近新建立了一个组织,叫什么‘破域联盟’!还公然宣称,既然天仙朝会有‘天仙’,那他们就要有‘地仙’!她要集结所有不满朝会招收长生税的人,自成一派,公然分庭抗礼!你知不知道这回事?”


    参商紧盯着华胥,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同样的震惊和忧虑。


    然而,华胥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嗯,我知道。这很正常啊。”


    “正常?你管这叫正常?”


    参商简直要怀疑华胥是不是被什么邪术蛊惑了心智,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长生税一直收不起来,各地怨声载道,五姓七望内部因为利益分配和权力斗争本来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现在倒好,一下子给所有反对他们的人送来了一个现成的,旗帜鲜明的带头组织……这些人还自称‘地仙’,摆明了是要和‘天仙’对着干。你觉得那些视权如命、敏感多疑的老家伙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做?”


    参商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那风雨不会放过稷下学宫的每一个人,声音都有些颤抖: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紧绷的弦随时都可能粉碎的时候,冲突会瞬间爆发……到那时,首当其冲的就是她和北邙这些出头鸟……而你——你如果被牵扯进来,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你的家族也是,华胥,你清醒一点!”


    面对参商警告,华胥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渐渐淡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参商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


    “参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参商从未听过的,近乎悲悯的认真:“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参商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怒:“那你还来?你明明知道这是火坑,为什么还要往里跳?”


    你对得起支撑你们的人吗?


    你对得起我吗?


    参商想,那他不眠不休地和那些老家伙周旋是为了什么呢?


    华胥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参商的肩膀,仿佛穿透了这喧闹的天台,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那双总是沉稳温和的眼眸里,此刻闪烁着萤火般的微光:


    “但是,参商,你有没有想过……‘长生税’,本来就是收不起来的东西。”


    他顿了顿,看着参商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参商紧绷的神经上:


    “苛政猛于虎,面对朝会,那些拒绝的声音早已沸腾。五姓七望那帮老东西想要强行征收,不过是饮鸩止渴,加速这腐朽王朝的崩塌罢了。”


    “而‘地仙’……他们总会出现的。”


    不是这一批地仙,也是下一批地仙。


    华胥的目光再次扫过天台上的众人。


    “已经到了关口。枷锁注定要被打破。石榴他们不率先揭竿而起,也总会有另一个‘石榴’,另一个‘北邙’,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挑起‘地仙’的名号,举起反抗的旗帜。”


    他重新将目光聚焦在参商那写满震惊的脸上,语气沉重起来:“参商,你难道还没有感觉到吗?‘长生天’覆盖这片天空……已经太久了。”


    “太久了?”


    参商好像第一次看到华胥说话,他声音苦涩:“你说太久了?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可是你即将接手的基业。”


    华胥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他未竟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钟声,在参商的脑海中嗡嗡回响。


    参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发小,看着这个他以为会永远站在天仙朝会立场的朝会继承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出对“天”的质疑。


    你疯了?


    所有人都能承认,可是唯独你,唯独你不能——


    参商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以来的担忧焦虑,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华胥这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击得粉碎。


    参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他发誓效忠的“长生天”,以及他这些“离经叛道”的朋友们,还有这个他视若兄长的发小,正站在一个何等巨大而危险的岔路口。


    而推动着他们前进的无形的大手。


    是某种无法形容的可怕存在。


    第58章 敬相聚


    华胥好像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震撼, 他很体贴的给了参商反应的时间,安静地等待着他恢复神志。


    参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华胥那张依旧温和, 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薄雾的脸, 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某些东西正在缓缓崩塌。


    他用力深吸了好几口气, 冰冷的夜空气吸入肺腑,才勉强让自己剧烈波动的心绪稍稍平复下来。


    参商死死盯着华胥, 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玩笑或者试探的痕迹,但最终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平静与……不易察觉的疲惫。


    参商的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干涩,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你的态度呢?华胥。你对这一切……对‘地仙’, 对破域联盟,对即将到来的……冲突,你的态度究竟是什么?”


    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能够让他重新定位自己, 判断未来方向的坐标。


    作为参家的子弟, 他自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选作了华胥这位贵公子的伴读, 他跟着华胥一路走到现在,华胥的希望就是他的希望, 华胥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华胥的前途就是他的前途。


    他们两人早已死死绑定, 根本无法分开。


    所以他现在唯一想要知道的, 就是华胥自己的态度。


    然而, 华胥的回答, 却让他如坠冰窟。


    华胥轻轻地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沉重。他看着参商,目光复杂,声音低沉而清晰, 每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参商的心上:


    “我?我不能有态度。”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稷下学宫更远的方向,隐匿在故都深林里的朱红檐角——那是象征着最高权力与古老传承的长生殿方向,语气带着一种参商从未听过,近乎认命的漠然:


    “真慈校长……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撑起的这片天已经摇摇欲坠。一旦她离去,我将不再是华胥,我的态度,将只能是天仙朝会的态度,是五姓七望共同的态度。”


    参商愣住了,华胥这段话里蕴含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心脏猛地一沉,下意识地追问:“等等……什么意思?你——”


    参商伸出手,想要抓住华胥的衣袖,想要问清楚“校长撑不了多久”到底意味着什么,想要质问他难道就要这样放弃自己的意志,完全成为秩序的傀儡吗?


    然而,华胥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他伸手的瞬间,华胥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身,不再看他,步伐平稳地走向了天台中央那喧闹的人群。


    他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无懈可击,温和而疏离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北邙和海石榴身边,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甚至还顺手接过了浩然递过来的一串烤串,点头致谢。


    参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看着华胥融入那群“逆党”之中,姿态闲适得仿佛他本就该属于那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排除在外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他。


    参商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放下手,深吸一口气,也迈步走了过去,沉默地在华胥旁边的空位坐下,脸色依旧难看,但终究是没有离开。


    走马灯的观众席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苏杭和关山渡,震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苏杭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才喃喃开口,声音都变了调:“嘶……这,这怎么可能?我是不是眼花了?那个是华胥吧?还有参商?他们……他们可都是天仙朝会的人啊……他们……他们当年居然和北邙,和还是盟主的海石榴……关系这么好吗?就这么坐在一起吃外卖?”


    关山渡虽然沉默寡言,但此刻脸上也写满了难以置信。他对于天地之争的历史知之不少,天仙与地仙,在那场争端中是绝对对立的双方,彼此手上都沾满了对方的鲜血。


    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两大阵营未来的核心领袖与中坚力量,在少年时期,竟然会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样子。


    “我的天呐……” 苏杭继续喃喃自语,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感觉大脑有些疼:“如果他们关系真的曾经这么好……那后来呢?”


    后来在天地之争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们是怎么相处的?面对面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时候,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他尤其无法理解华胥。


    华胥……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他理解地仙出现的必然性,他甚至不认为长生税真的是合理的……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天仙的立场?甚至成为了天仙朝会的领导者,站在了地仙的对立面?他……他不痛苦吗?


    这个问题如同鬼魅般缠绕着苏杭。他回想起玄同老师在历史课上,用沉痛而压抑的语气讲述的“天地之争”的起源。


    “……战争的直接导火索,便是天仙朝会变本加厉,近乎掠夺的‘长生税’。沉重的税负压垮了五浊恶世,也激起了微尘的反抗,最终导致了破域联盟的正式成立,以及……地仙与天仙的彻底决裂和势力的分化……”


    也就是说——


    苏杭的目光猛地投向回忆的走马灯。


    回忆中,气氛在北邙和华胥的加入下,似乎变得更加热烈了些。海石榴看到人都到齐了,也懒得管还在生闷气的琢光和追着他哄人的唐鸦,开心地拍手鼓掌,拿起他们分发的纸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那酒是松水和无量一起研究的佳酿。


    至于为什么无量这个尼姑会研究怎么酿酒……这就不重要了。


    海石榴将手里的杯子高高举起,硬生生把纸杯拿出了旧时代的古色风范:


    “好!人都齐了!来!第一杯!”


    她在月光下大笑着,声音清亮而充满感染力:


    “敬我们!不管我们来自哪里,出身如何,未来立场如何!敬我们今天晚上,都能抛开一切,站在这里!敬我们的——相聚!”


    “敬相聚!” 北邙第一个响应,和海石榴一起举起手中的杯子,眼睛里是真挚的快乐。


    “敬相聚。” 玄同也低声附和,举起了碗,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松水和无量相视一笑,共同举杯。


    浩然咕咚咕咚先灌了自己一大口,才嘿嘿笑着举杯。


    洛宓向海石榴眨了眨眼睛,举杯。


    参商犹豫了一下,看着身边华胥也从容地举杯,最终也默默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纸杯。


    就连刚刚被北邙哄好、被唐鸦赔了一大包糖才消气的琢光,也连忙点头。


    “来来来,喝酒喝酒!” 北邙带头,气氛瞬间被点燃:“好不容易找个时间大家都能溜出来,不醉不归!都放开点!光喝酒也没意思,我们要不要来玩传令游戏?主题是——”


    洛宓笑着插嘴,水波般的长发在月光下流淌,期待道:“就是我们的梦想!或者说……最想实现的愿望怎么样?!趁着酒意,说说真心话!”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走马灯外,看着这月光下,玻璃天台上,一群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们,笑着举杯共饮,畅谈梦想与未来的苏杭,胸口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阵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看着舅舅北邙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母亲洛宓眼中真诚的期待,看着海石榴眉宇间尚未被重担压垮的骄傲,看着玄同,浩然,松水,无量……站在那里的所有的未来的破域联盟成员。


    他和关山渡,蝉,还有旁边一只百无聊赖摇着扇子像是电影放映管理员的尤加,一起看着那虽然别扭却依旧坐在其中的参商,以及那个笑容温和却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华胥……


    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因为他知道结局。


    他知道,眼前这美好得如同梦幻泡影的一幕,终将破碎。


    他知道,这些此刻紧紧坐在一起,畅谈梦想的少年们,在不久的将来,会因为理念,因为立场,因为无法调和的矛盾,而分道扬镳,兵戎相见。


    他知道,友谊会被仇恨覆盖,笑容会被鲜血染红,梦想会坠入泥沼。


    其中一些人会死去,一些人会背负着沉重的罪孽与伤痛活下去,一些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苏杭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低声对身边的关山渡,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太无情了吧……他们……他们现在笑得有多开心,以后……就会有多痛苦啊。”


    无论彼此态度如何,至少这一瞬间的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天仙与地仙之间的矛盾。


    他们只是同在稷下学宫的学子们,仅此而已,但是这样的他们最终……却会落到自相残杀的下场。


    在天地之争中,没有人能不染血的。


    “虽然我只是个旁观者,但是很少能看到老师那么高兴……”


    蝉叹了口气。


    “虽然我并不是最希望一切可以停止的。”


    在月光下的每一个人,应该都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月光澄澈,同窗笑声朗朗的这个夜晚,停留在所有悲剧都尚未发生之前。


    但是命运从来不讲道理。


    第59章 造化弄人


    海石榴那声充满活力的号召,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将天台上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骰子, 在手里掂了掂, 脸上带着兴奋又狡黠的笑容:


    “来来来!好不容易聚这么一遭, 光是喝酒吃肉岂不是浪费了这良辰美景,皎皎月光?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玩传令!规则简单, 扔这个骰子,点数指向谁,谁就先说出自己的梦想或愿望!然后由他指定下一个人!看看长生天今晚第一个青睐的是谁——”


    她说着, 手腕一抖,将那枚小小的木质骰子高高抛起。


    骰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翻滚,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上面粗糙雕刻的点数在光影中模糊不定, 仿佛承载着不可言说的宿命, 最终“嗒”的一声, 轻巧地落在天台粗糙的地面上,滚了两圈, 停了下来。


    点数清晰地指向了——玄同。


    “哈哈哈!” 北邙立刻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大笑,用力拍着身边玄同的后背, 差点把玄同拍得呛住, 眼睛里满是戏谑:“哎哟, 长生天今天开眼了啊?从你这张万年冰山脸开始……快说吧, 玄同大学者,你的梦想是什么?我真的太好奇了,可别是什么‘希望世界和平’之类的套话啊!”


    玄同被他拍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甩开北邙的手, 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语气像是冰:“怎么一开始就不是你这个神经病?老天真是没长眼……”


    北邙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那副样子欠揍极了:“嘿嘿,这说明我运气好,连天地都保佑着我呢!你就认命吧,快说快说!”


    玄同看着北邙那副嘚瑟模样,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恨不得把手中的酒碗扣在他脸上。但他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压下了这股冲动。


    玄同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他在思考该如何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是还有华胥和参商这两个“天仙”在场的情况下,袒露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但最终,他懒得再去考虑那么多了,北邙和石榴将这两位天仙邀请到他们的“地仙”聚会上,肯定是有他们的道理在,他也没必要过于纠结,于是玄同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目光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投向了玻璃天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以及月光下静谧的学宫轮廓。


    他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样冷硬,反而带上了一种罕见,且近乎虔诚的温和:


    “我希望——”


    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自己接下来的话语所承载的重量。


    “如果未来……如果这个世界真的还能有未来的话……”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希望……天下所有想要读书,想要学习的学子,所有心怀求知渴望的少年人……无论他们出身如何,是富贵还是贫贱,是显赫还是卑微……都能有一条……能够通往知识的途径。不再被高墙阻挡,不再被门第限制。”


    他收回望向明月的目光,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那总是紧锁眉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憧憬:


    “至于我自己……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创办一间学校。一所……不一样的学校。”


    他的语气渐渐坚定起来:


    “一所真正有教无类,将学习的选择权和途径,给予天下所有有心向学之人的……新学堂。”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模糊却令人心潮澎湃的未来景象,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让所有曾经和我一样,只能在泥地里挣扎,扒着书院的门缝,只求能旁听一节课的普通人,都能有机会,堂堂正正地坐在明亮的学堂里,去追寻他们想要的知识,去探索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番话,与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只专注于堪舆卦象的沉默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宣誓,只有最朴实、最本质的愿望,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没有人想到玄同居然真的把自己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就连北邙和海石榴都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欣慰。


    玄同的右手边坐着的是浩然。


    他原本正啃着羊腿,听得有些入神。当听到玄同最后说要“创办学校”时,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洪亮地炸开了:


    “好啊!玄同!你小子可以啊!搞文化事业是吧?!你要创办学堂,那我也要!咱们就比比看!”


    他撸起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眼神灼灼地盯着玄同:


    “我倒要看看,是强健的体魄拳脚更重要,还是你们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也更厉害!如果你去搞那些玩意儿,那老子就去开个武校、广收门徒,传授真正的实战功夫!让所有人都能练就一身本事,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他那充满火药味和竞争意识的宣言,瞬间冲淡了刚才玄同话语带来的沉重氛围。


    北邙看着这对从入学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别苗头的冤家,忍不住扶额叹息,语气充满了无奈:


    “哎呀哎呀……我说你们俩……怎么连在这种事情上,也要互相针锋相对成这样?一个要办学堂,一个就要开武校……真是服了你们了。”


    浩然和玄同自顾自地吵了起来,他们一吵起来就会在周围打开一个结界,被结界隔开的其他人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继续。


    而浩然旁边的下一个位置,坐着的是无量。


    她和身边的松水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带着了然和笑意。无量拿起自己的酒杯,那时的她的眼神清澈而灵动:


    “我要做的事情,可能没那么宏大,但绝对有趣!”


    她声音清脆,非常自信:“我要去写书!写好多好多好玩的故事,把你们的理论,把那些有意思的思想,都用最有趣的方式写出来,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能看懂!”


    她越说越兴奋,猛地一拍桌子:“我还要去做游戏!做那种能让大人小孩都玩得开心,又能不知不觉学到东西的游戏——我才不要整天对着那些账本和经书念‘阿弥陀佛’呢!”


    坐在她旁边的洛宓好奇地歪着头,她轻声问道:“无量,我还以为……你会选择继承家业呢?金蝉寺那么大的产业,还有金蝉银行……你们方丈能同意你去做这些吗?”


    无量闻言,浑不在意地耸了耸纤细的肩膀,做了个鬼脸,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她不同意我就跑路嘛!多简单的一件事……我早就想好啦!我最讨厌那些铜臭味了,一天到晚算计来算计去,烦都烦死了,我才不要去经营什么银行公司呢,我要去做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走马灯外的北邙和参商,听着回忆中无量那番斩钉截铁,充满对“铜臭”鄙夷的宣言,再联想到如今那位在金融市场翻云覆雨,将金蝉银行经营得如日中天,言谈间离不开“福报”与“功德”的无量大师……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声含义复杂悠长的叹息。


    北邙摇了摇头,梼杌面具下传出带着无尽唏嘘的声音:“……可是现在的无量……偏偏成了我们之中,浸染经济场最深的那个。真是……造化弄人。”


    参商也沉默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了如今那位精明市侩,仿佛能将一切都明码标价的尼姑,再对比记忆中这个天真烂漫,视金钱如粪土的少女,只觉得时光和命运,当真是最残酷的雕塑家,能将人打磨成与最初梦想截然相反的模样。


    梦想是美好的,愿望是纯粹的。


    但现实却总是以它不可预测的方式,冲刷着每一个人,将他们带向始料未及的对岸。


    他和华胥不也是这样吗?


    骰子还在继续传递。长生天亲手写下的轨迹在少年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已然悄然铺开。


    但他们依旧在继续,继续说出那或许会被未来无情嘲弄的闪闪发光的愿望。


    第60章 月光下的星星


    骰子继续传递, 伴着月光与酒意,指向下一个灵魂。


    松水接过了那枚小小的木质骰子。这位在岐黄医道上展现出惊人天赋与执着的少女,她的愿望, 在场的人大多都能猜到几分。


    在众人的注视下, 松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 却仿佛承载了远超她这个年龄的沉重。她端起纸杯,却没有立刻喝, 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粗糙的纸杯边缘,深潭般的绿眸中流露出近乎悲悯的温柔。


    “我的愿望……” 她的声音如同松间清泉,潺潺流淌, 是令人心安的韵律:“其实大家都知道的。”


    松水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年轻的面孔,最终望向窗外那被月光照亮的,却隐藏着无数苦难与不公的广袤世界:


    她举起酒杯, 翠绿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澈而坚定:


    “我的愿望……或许没有那么宏大, 也没有那么新奇。” 她的声音温柔,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希望……这个世界上,受伤的人能少一点, 痛苦的人能少一点,因为疾病和意外而凋零的生命……能少一点。”


    她环视着身边的伙伴, 目光扫过周围的朋友们, 最终, 她的视线落回自己手中的酒杯, 仿佛透过那清澈的酒液,看到了无数在痛苦中挣扎的模糊面孔。


    “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每一个生命都独一无二,都值得被珍惜,被挽留。”


    她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像是在立下一个永恒的誓言:“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任何一个人,在我的眼前,因为我能救而未救的原因……离开这个世界。”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脸上绽放出无比自信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她眉宇间常带的淡淡忧思:


    “因为——我可是要成为‘岐黄神医’的人啊!”


    这并非狂妄,而是源于对自身能力的认知。


    她就是最有前途的岐黄医生。


    坐在她身旁的洛宓,立刻用力点头,伸手紧紧握住松水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支持与信赖:


    “嗯!你一定会的!你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救最多的人!”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语气坚定:“而那时候,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帮你把那些救人的故事都写下来,做成最好的故事,让所有人都知道怎么珍惜生命!”


    少年们相视而笑,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已经看到了彼此扶持,共同前行的未来。


    琢光和唐鸦还在为“糖”和“爆炸单元”纠缠不清。骰子滚到他们脚边时,两人正互相扯着对方的衣袖,像两只炸毛的幼崽。


    琢光抢先一把抓起骰子,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近乎狂热的执着与骄傲,大声宣布:“我的愿望是我要建造长城!很大很大!很厉害很厉害的工程长城!”


    他眼神亮得惊人:“首席哥哥早就和我说好了!我们会一起合作,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绵延千里的巨型防御工事!用最精妙的卯榫结构,最强大的灵能符文,把那些除了天仙朝会之外最讨厌最该死的鬼怪,全都牢牢地挡在市井之外!保护所有普通人,再也不受鬼怪的侵害!”


    他那稚嫩的声音里,却蕴含着可怕的决心,琢光的眼睛很坚定,坚定到像是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由他亲手设计,巍峨耸立于大地之上的钢铁巨龙。


    北邙闻言,立刻捧场地鼓掌:“好,琢光——很有精神,很有志气!”


    得到首席的肯定,琢光笑得更开心了,得意地瞟了一眼旁边的唐鸦。


    唐鸦撇了撇嘴,对于琢光这宏大叙事类的梦想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他双手抱胸,哼了一声,用一种故作神秘的语调说:“切,建长城?听起来就很无趣。我的愿望嘛……可比你这个有意思多了!我要搞一个——超级大事!哼哼,绝对是惊天动地,让你们所有人都吓一跳的那种!”


    琢光立刻不服气地反驳:“得了吧你,就你?还超级大事?我看是超级大损失还差不多!别又把哪个实验室或者谁的糖果给炸没了!”


    他还在生气,纠结唐鸦之前不给他分享糖果的事情。


    唐鸦被他揭短,也不生气,反而露出一个更加神秘且欠揍的笑容,摇头晃脑地说:“现在嘛……天机不可泄露,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未来我唐鸦肯定能做到的,你就等着瞧吧!别心急!”


    “谁心急了!”


    “就是你!”


    “你胡说!”


    “你才胡说!”


    两个人瞬间又忘记了刚才的宣言,如同被按下倒车键,再次为了毫无营养的话题互相瞪眼拉扯起来,眼看新一轮的战争就要爆发。


    北邙看着这两个小孩子,忍不住又开始头疼地按压自己的额角,感觉带着这帮性格各异的家伙,比研究最复杂的鬼怪还要耗费心神。


    接下来,轮到了洛宓。


    看到骰子滚到师妹脚边,北邙顿时头也不疼了,立刻来了精神,红色眼睛亮晶晶地望向洛宓,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和好奇。


    他是真想听听他这个总是在占卜的师妹,会说出怎样惊人的愿望。


    不光是北邙,其他人也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这位有着流水般长发的少女。洛宓平时话不多,总是安静地听着笑着,像一汪深潭,让人看不透底。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洛宓轻轻拿起骰子,又轻轻放下。她抬起那双湖蓝色的,蕴藏着水汽与柔光的眼眸,环视了一圈伙伴们,脸上露出一抹温柔而神秘的微笑。


    洛宓没有描述具体的职业,没有规划宏大的蓝图,只是用最简单的话语,说出了她的愿望:


    “我啊……”


    她微微歪着头,长发如同有生命般随之流动。


    “在漆黑的碎片将一切吞噬之前,我会……浇灌希望。”


    浇灌希望。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仿佛包含了无穷的意味。


    它不像建长城那样具体,不像办学堂那样清晰,不像做神医那样目标明确,更不像唐鸦的“超级大事”那样充满悬念。


    它像是一句谶语,一片朦胧的雾,让人一时无法完全理解,却又莫名地感到……那很重要。


    北邙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师妹会给出这样一个……充满隐喻意味的答案。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追问,但看着洛宓那温柔却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走马灯外的北邙,听着回忆中洛宓那轻柔却笃定的“浇灌希望”,梼杌面具下的身躯几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


    他仿佛被这句话带回了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带回了师妹说出这句话时,那看似温柔,实则蕴含着巨大决心的眼神。


    那时候的他还感到奇怪,为什么师妹只是说了四个字,却露出了那样复杂的表情,好像她不是说了四个字那么简单,而是即将要登上某个盛大的,祭神的舞台,将自己作为祭品奉献给某位神明。


    那四个字根本不是愿望,而是在告别,但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


    北邙望着自己的手,低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跨越百年的感慨:“我没想到……原来那时候……师妹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参商奇怪地看向他,他也算是知道洛宓消失事件的一员,那个奇怪的游戏《长生天》将这一切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但是这之间有什么关系?这对师兄妹又在打什么哑谜?


    北邙顿了顿,完全没在意参商审视的目光,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关窍,语气带着了然与更深的唏嘘:“也是……她的堪舆占卜,是学得最好的……或许她早就看到了些什么……”


    北邙叹息一声,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往事冲击中,一时竟忘了收敛自身的气息和声音。


    就是这一丝细微的感慨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惊动了全神贯注于回忆的苏杭!


    “什么人?”


    苏杭猛地从对母亲那句“浇灌希望”的沉思中惊醒,警惕地开口,迅速转身,目光扫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


    他的动作太快,关山渡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


    北邙和参商自然也是。


    或者说,北邙想走一步,但是被参商硬生生坏笑着拉住了。


    下一秒,苏杭的目光,便直直地撞上了角落里那两个因为他的突然转身而措手不及,来不及完全隐藏起自身气息和身影的人——


    戴着狰狞梼杌面具的奇怪红黑衣人,和……那个追杀他的天仙朝会锦衣使气质的参商!


    他们……竟然一直就在这里?!在旁边看着这一切?!


    苏杭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为什么参商会在这里?!


    北邙也没料到苏杭的感知如此敏锐,竟然捕捉到了自己那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感慨。两人暴露在苏杭惊疑不定的目光下,一时间,气氛变得无比尴尬和凝滞。


    参商倒是无所谓,他在一边摸着下巴看戏,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两个互相之间关系纠缠复杂的舅舅和外甥之间总会有这么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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