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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5

作者:又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还是在乎你


    四月间天气转热了,连雷雨都迅猛许多。


    天上乌云攒动,闪电银光烁烁,片刻之后惊雷滚滚而至,这片破旧的冷宫宫阙在电闪雷鸣中似摇摇欲坠。


    满宫内侍无人不胆战心惊、恨不能把头缩进肚子装着。


    殿中传出声声凄怆惨叫,檐下侍立的奴才全数吓得应声跪下,害怕得呼吸摩擦喉咙,哼哼唧唧。


    这是冷宫方艾宫,曾是弘凌出生、长大之所,现在是囚禁废后之处。


    姜瑶兰倒在血泊中,双手自手腕处被斩断,手落在不远处,她趴在地上连呼痛都没了力气,许久才白着唇弱声问皇帝:“皇上是不是……还想把臣妾的脑袋也一并砍断了,给……给瑶华妹妹报仇呢……”


    皇帝秦建璋握着滴血长剑不禁发颤,血红眼似阎罗,恨声:“瑶华可是你亲妹妹,你竟然也下得去手!”


    “呵……”姜瑶兰忍着痛得笑出来,“臣妾是陛下的妻子,你都下得去手,臣妾……有什么下不去手的……”


    “住口,你住口!”


    皇帝气得连连发颤,几乎崩溃。


    姜瑶兰将他气炸了,却也得意不起来,她看见门外随皇帝来的一干奴才,她的“狼狈”,“凄惨”,很快会传出去天下皆知。


    她做人的尊严,如同她被废的双手,如垃圾一样散落在尘土中。往后再不可能抬头做人了。


    思及此处,姜瑶兰又哭又笑又恨,曾对皇帝娇美婉转的容颜此刻变得狰狞陌生,她泪水在狰狞笑容中凄怆而下:“皇上只记得臣妾的手害死了瑶华,不记得……臣妾替你端茶送水,悉心照顾……”


    “给朕住口,再不住口……”皇帝怒不可遏,他孱弱的身子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怒火,他提起姜瑶兰的衣襟拎住她:“你信不信朕一剑斩了你!”


    姜瑶兰又如麻袋一样被皇帝丢弃,她想说“信”,可剧痛令她再说不出个字,只听皇帝又怒声:


    “若不是你们母子,瑶华和三皇儿定然还安然陪在朕身边。也不至于令朕错杀了莲才人,错怪四皇子。你们这对假模假样的蛇蝎母子,朕,朕绝不会,轻饶了你们!”


    姜瑶兰听见皇帝提到儿子弘允,在痛得昏死之际又清醒过来,想要爬过去求饶,却发现已经没有手可爬了,气若游丝地看那男人消失在殿门口,颤声哭求——


    “皇、上……不关,不关弘允的事……皇上……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一人……”


    她昏死过去,等再醒来只见锦月抱着她,她的血沾得锦月浑身都是。


    皇帝前脚一走,锦月后脚就赶来,冲破宫人阻拦才见到了姜瑶兰。


    “皇后娘娘您再等等,侍医已经在路上了,您坚持住!”锦月含泪说,饶是曾在暴室中看惯了生死,可是姜瑶兰浑身鲜血、断去双手的样子还是将锦月吓了一跳。


    “锦……锦月……”姜瑶兰脸、唇血色全无。


    “皇后娘娘先别说话,保存体力要紧,一会儿侍医就到了!”锦月安慰道。


    姜瑶兰此刻已不在乎自己生死,她失去双手,只能激动地盯着锦月:“本宫死不足惜,但允儿,是无辜的……锦月,你要记得答应我的誓言,不要,不要离开他,答应我,一定,答应我……”


    她断断续续道,锦月点头应允,她才安了心,安慰一笑。“本宫没有,看错……错你……”


    她目光转向虚空,血泪相和流,锦月头次见这内向隐忍的女人情绪崩溃,泣声道:


    “苍,天……我姜瑶兰并非,天生狠毒啊……求你,放过我的允儿……”


    姜瑶兰昏死过去。


    锦月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有一道影子投射在脚边,循着看去门口,只见弘允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惊愕,怔愣,浑身发颤,盯着她们。


    “母后!”


    弘允沉声喊道,三两步蹿过来将姜瑶兰抱起。


    锦月从他看来的目光中看见了水光和复杂的沉重,心中一凛——


    弘允向来从容沉稳,她从未在弘允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眼神,那双有些恍惚的眸子让锦月心中一抽。


    弘允抱起姜瑶兰,亲手捡起姜瑶兰断去的双手,奔出冷宫大殿。


    锦月知道他是抱皇后去找御医诊治,宫中的太医院就在这附近。她虽遣了人去尚阳宫找侍医,可毕竟尚阳宫离这里还远,恐怕侍医到时已经为时已晚。


    锦月忙跟上去。


    冷宫的侍卫宫人阻拦弘允,发生了刀剑冲突,弘允带了随扈前来,混乱中弘允的衣裳被划破了两道,幸而没有受伤。


    他们奔到太医院,可御医们个个老奸巨猾,无一人肯医治皇帝现在最痛恨的废后,只将他们畏如蛇蝎!


    当值的四位御医齐齐跪在面前,任什么都不肯为姜瑶兰止血——


    “太子殿下,不是臣等不想给废后诊治,是不敢给娘娘治啊!”


    “是啊殿下,您就饶了奴才四个吧。”


    弘允隐含大怒,只从小到大养成的风度还让他维持着冷静,与他们周旋:“本宫要你们诊治我母后,不是要你们的命,你们求什么饶!”


    御医四人互相看了看,都不说话,弘允双拳紧攥得发颤,从齿缝里迸出命令声音:“本宫令你们快治!”


    四御医应声一抖,其中一人身子晃了晃有些动摇,可又给同僚看了眼缩回去。


    “本宫让你们快治!聋了,还是哑了!”


    四御医之一胆子稍大,为了保命是狠下了决心,不怕说话得罪弘允,硬声道:


    “太子殿下,废后计害太皇太后、瑶华皇后和三皇子,又嫁祸四皇子,这等滔天重罪,奴才们可不敢碰。只怕皇上龙颜大怒,我们四个都得跟着死。臣等都是皇家的奴才,但奴才的命也是命,太子未免太强人所难。”


    他一开头,其余的人跟随,出言不逊——


    “正是正是,太子不是不知废后重罪,怪不得我们不诊治啊……”


    “太子殿下请回吧,奴才们还等着收拾去宣室殿给陛下瞧身子呢……”


    世态炎凉,朝人夕变。弘允咬牙道:“母后平日待你们不薄,你们却落井下石,冷眼旁观,你们良心过得去吗!”


    四人大骇,忙擦冷汗撇清关系——


    “臣等四人安分守己,皇上曾赞太医院高风亮节,奴才们与废后只是主仆平常往来,可半点别的交情都没有,太子话可别乱说啊……”


    “你们!”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姜瑶兰鲜血滴红了地面,毫无知觉,甚至不知道到底是死是活。锦月照拂着她急红了眼睛,喊了弘允一声:“殿下,时间紧迫,不宜再拖了,皇后怕等不了……”


    弘允紧攥双拳几乎捏碎骨头,而后骤然一松,语气温和下去:“就当本宫请你帮这一次,这番恩情,本宫会记得……”


    锦月闻言心疼不已,高贵的天之骄子,何曾这样轻言细语请求人帮忙过。


    四御医心生不忍,有了动摇,锦月刚燃起一丝希望,那四人又忽然朝门口看了一眼,大骇,连声拒绝弘允——


    “太子请回吧,恕臣等不能从命!”


    弘允呼吸一沉,拔出随扈的长剑就要斩杀几人,而后发现了门外来的人。


    锦月也一同看去门口,只见宫人锦簇,为首高大颀长的男人穿着玄黑华服,玉冠高束,风姿绰绰、冷冽妖冶。


    他走近一步,屋中御医就害怕一分、远离太子弘允一分,拜见道:“奴才拜见四皇子殿下,四皇子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和对弘允的态度,区别明显。


    弘允紧攥着长剑,盯着弘凌走进来。


    弘凌面色冷淡,将屋中一切视若无睹。


    太医院的奴才们立刻前呼后拥、唯命是从,搬椅子倒茶热络殷勤,毫不含糊,唯独将弘允和昏死过去的废后姜瑶兰晾在一旁。


    态度对比明显,锦月都能深刻感受到弘允此刻的受辱。


    弘凌坐下,喝茶扫了眼屋中之人:“人命危在旦夕,为何不治?”


    御医摸不准他脾气,面面相觑不敢动作,弘凌咔声放下茶杯:“治。”


    四御医犹不敢动。


    “听不懂本殿的话么?”弘凌冷声绵绵道,含了冷厉。


    御医一骇,连滚带爬诊治姜瑶兰。姜瑶兰终于被抬上榻去。


    弘允一动不动盯着弘凌,弘凌凉凉看了他一眼:“我帮了太子这次忙,这回的恩情不知太子是否记下了。”


    弘凌轻勾唇,俊美的容颜寒气森然,屋中奴才们都是浑身冷汗直冒,只觉在他身边呆一刻都无比骇然——谁也不知道这个脾性莫测的冷酷皇子下一刻会做出什么,听说近来他的喜怒越发难以揣测了。


    锦月心悬起,担忧地看弘允,却见弘允背脊笔直,从容和沉稳在他被刀剑划破的衣裳下,衬托得几分末路的凄然。


    锦月熟知弘允的性格脾气,知他当是隐忍着巨大的急怒。


    弘允冷回道:“本宫自是会记得,四皇兄的‘大恩大德’!只等他日,一一还报。”


    弘允说罢大步朝里去看姜瑶兰,走了几步回头来看锦月。


    他冷硬的目光触及锦月时微微闪烁、柔软,余光又将弘凌和锦月尽收眼底。


    他眨眼间的迟疑后,终是没有叫她,自己进去了。


    “不跟进去表达关怀?”弘凌自顾自喝茶,问道。


    他话中的讽刺锦月怎会听不出,锦月面无表情地看他:“宫中斗争难免头破血流,各自立场不同,我不怪你心狠,可你为何一定要折磨他?从上安宫大老远跑来,故意给他难堪。”


    弘凌握茶杯的手指因骤然用力而微微泛白,只是一瞬。“怎么,你心疼了?”


    “太子对我恩重如山,我心疼又如何。再说,我心疼谁并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弘凌放下茶杯站起来,步步逼近锦月。


    他高大,锦月只觉一片阴云笼罩过来,后退几步也逃不开他的压迫。


    弘凌冷冷俯视她含了丝笑容,锦月看得毛骨悚然。


    “作为你的旧情人和第一个男人,我还是十分在乎你的。”


    “你!”屋中奴才侍立,多少双耳朵听着,锦月深觉受辱,牙齿几乎咬破唇。


    弘凌本想站定,可是这玲珑温暖的身子近在眼前,他又不觉逼近两步,想要靠近,再靠近一些,身体再渴望那份久违的温柔和暖热。


    可,他嘴里吐出的话依然很难听。


    “尉迟锦月,你就那么喜欢同情弱者?当年本殿深处冷宫,处境凄清,你便像只护短的母鸡深深爱着我。而今太子处境凄惨了,你又同情心泛滥要心疼保护他了。你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对我爱意绵绵,不离不弃的么?”


    “够了!”  锦月退无可退,斥,“算是我当年年少无知瞎了眼,你何必揪着过去的事来羞辱我!”


    锦月怒视弘凌一眼,推开他夺门而去。


    这份温热骤然消失了,弘凌才蓦地一愣,静站了一会儿才冷静了些理智,想起刚才那番话只觉幼稚愚蠢极了,略略心烦。


    江广小声问询:“殿下,咱们不是来配药的吗?还是快请江大夫为您配药吧。”


    这番相遇,确实是偶然。太医院药物齐全,上安宫一行是来抓药的。弘凌并不知锦月和弘允在此。


    弘凌瞄了眼佳人消失的方向,眉目更冷。


    你对弘允有多善良,对我,就有多无情。“恩断义绝”,恩再断义再绝,终是斩不断你我之间的关系。


    小黎,他是要要回来的!


    不错,他已然知晓小黎在祁阳侯府。


    ……


    救了一天一夜,姜瑶兰堪堪保住一条性命,奄奄一息躺在太医院偏院的小榻上,断掉的双手被白纱布包裹着渗着血迹。


    青布碎花的老棉被盖住她残缺的身子,姜瑶兰头发蓬乱,面上病死之气凋零了美貌,仿佛一夕之间老了二十岁。


    床前弘允一语不发守着,锦月照顾在侧,时而给他递上一杯茶,他也没有喝。


    “弘允哥哥,你已经守了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吃点东西休息下吧。”锦月从秋棠手中拿过披风盖在弘允身上,弘允才有了反应。


    他整齐的睫毛颤了颤,清俊的容颜略略憔悴,望来的目光疲惫,而有些陌生。


    “你不需要同情我,留下来陪我受苦。”弘允彼时听见姜瑶兰和锦月的话,他声音沙哑,收回了目光,略有黯然,“若不能给你幸福,我宁愿放你走……一个人受苦,总比两个人受苦好。”


    锦月打断:“你要我往哪里走,天大地大,我并没有第二个家了……”


    弘允身形一颤,目光对上锦月的眼睛,动容之后紧紧将锦月揉进怀里:“给我了一些时间,锦儿,我需要重新站来……”


    锦月哑声说:“好,我陪你、等你,站起来。”


    弘允看着床上断手的母亲,羞愧、痛苦、愤怒,百感交集,这一刻他才发现,前半辈子都活得太美满,而不懂得那样的生活有多幸福。到今日,他才明白了什么叫生活,什么是苦,什么,是甜。


    “‘苦难’让生活更有重量,但我不会被压垮,母后和你,都是我必须保护的人……”


    太子抱着废后入太医院后,羽林卫就跟了过来将此处包围。此刻太医院外侍卫林立。


    刚刚二更,皇帝竟徘徊在外。


    皇帝的贴身太监杨桂安跟随皇帝身边数十载,了解皇帝的脾性,十分透彻,他小心道:“皇上既然心系废后,不如奴才去支开后门的侍卫,皇上可从后门入,悄悄看看废后可还活着。”


    秦建璋心烦意乱,闻言怒斥:“朕是皇帝,怎可走后门。朕恨那贱人入骨,从未‘心系’!”


    他虽然如此说,却还是没走。


    杨桂安挨了一顿训斥,心说若不是心系,就不会在这儿徘徊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走了,人不是泥坯木偶,相伴二十多年的人,到底还是有些情分的,只是这点情分是否敌得过未曾得到手的佳人先皇后呢……


    杨桂安心叹,君王心啊。


    皇帝徘徊了一会儿就体虚咳嗽了起来,他身子弱,不能熬夜受寒,想起昨日他决绝砍断姜瑶兰的双手,那曾经的花容月貌在他手中渐渐凋残,他心中不觉一阵紧缩。


    最后皇帝还是听从杨桂安的提议,从后门入内看看。


    却不想从窗户看见弘允在床前,他又重新火冒三丈。


    杨桂安不明所以皇帝为何突然离去:“陛下怎么不进去看看?”


    “那贱人伙同太子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将朕骗得团团转,朕不能再上当!”“传令,今夜子时,封锁尚阳宫,软禁太子!”


    曾经有多宠爱,现在他便有多愤恨恼怒。


    杨桂安闻言浑身一凛,君心难测。太子宅心仁厚,并非装模作样,但这回却也难逃劫数了。


    **


    尚阳宫被封锁,太子被囚禁承云殿,锦月作为太子妃,一并与孩子被软禁在昭珮殿中。


    两殿分隔不远,却不能出户相见。


    起先姜家还全力帮衬尚阳宫,可姜瑶兰计害姜瑶华母子之事触发后,便也畏缩了,应是内部出现了分歧。


    现在的尚阳宫,孤立无援。缺衣缩食自是不可避免的,幸好现在正要入夏,并不寒冷。


    昭珮殿外重兵把守,锦月屋中只有周绿影和侍女青桐伺候,静树、秋棠、浅荇等人都被下狱了,幸而香璇提早被锦月送去了祁阳侯府照顾小黎,并不在下狱之列。


    夜晚,阴云沉沉,钩月缩在云层后晕出灰蒙蒙的光亮。


    突然窗户缝窸窸窣窣,有人塞进来封信,周绿影忙拿了过来给锦月。


    锦月拿着信,感叹:“这时候还能记着我的,也只有兄长了。”


    打开信,确实是尉迟飞羽写来的。


    周绿影:“小姐,飞羽少爷写的什么?可是事情有转机了?”


    锦月摇头。“铁证如山,又有弘凌虎视眈眈,哪还能有什么转机。”


    锦月将信折成条,点了烛火,跳跃的火光照亮她秀美的脸,仿佛涅槃的火焰燃烧在她脸上。


    “哥哥说,案子已查处差不多了,判罪的圣旨不日就会下来。刑部查明了计害太皇太后和弑君之事都与太子无关,太子并不知情,所以让我宽心,尚阳宫不会被重处。”


    周绿影骤然一舒:“那,那太好了。这样一来小姐和皇孙,还有太子,都可以保全了!”


    “保全。”锦月眼看信纸烧化成灰,苦笑摇头:“真正黑暗,这才刚刚开始……”


    “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影姑你想,为何弘凌没有竭力以此将弘允哥哥一并杀了。他是在报复。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是生不如死。他要把曾经所受的屈辱全数还回来,他应是想把弘允哥哥傲骨一根根磨掉,折磨而死。”


    周绿影倒吸一口凉气。“小姐这样一说奴婢才警觉。但看这宫中,皇上,六皇子,皇后,太子殿下,他们曾经都是关系亲密的,互相友好,现在却自伤残杀。”“先是皇帝被迫车裂六皇子,而后重病得起身都困难,皇后眼看也是活不成了,接下来,便是轮到尚阳宫了……”


    周绿影越说越心惊,脸色发白。


    锦月抱起小桓,襁褓中的婴儿还熟睡着,并不知道人世的艰险沧桑,小手在锦月触摸时轻轻反握住锦月的指头。


    那么小,那么柔软。


    “我的小桓……娘亲连累了你。”


    锦月哑声呢喃,万千担心不能说出口,说出口孩子这样小也不会懂得。若尚阳宫前途暗淡,她一日跟随奔赴黄泉,小桓该何去何从。


    周绿影泛泪光,心道:若是到时候小姐有危险,告诉四皇子这孩子是他的,应该能够放过他们母子一马吧。


    ☆、第92章 如今处境


    到底是亲兄妹,锦月担心什么、欲知什么,尉迟飞羽都想了周全,在信中写下了。


    “哥哥真是老天给我的恩赐,小黎有他和香璇照顾着,我也能稍稍安心。”锦月一边哄小桓睡觉,一边叹气说。


    周绿影想起来:“对了小姐,小黎公子暗藏在祁阳侯府,可找到师傅教读书了?”


    “哥哥信中说的正是此事,虽说现在行踪需要保密,但六七岁的孩子正是启蒙培养学习兴趣的时候。哥哥信中说给小黎暗找了个学富五車的老师,解惑授业。”


    思及小黎暂时安全,锦月心中稍安,只是信中尉迟飞羽口吻惊喜,说那老师非一般人物,且是塞北的口音,不是京师中人。


    等解禁令一解,她要去看看是个什么人物。


    发落皇后和尚阳宫的圣旨下来时,正是五月底夏至那天。


    包围尚阳宫一月的羽林卫总算退去,锦月吱嘎推开尘封数十日的门,由周绿影扶着踏出昭珮殿。


    看见那青天白日、闻到那花草芳菲、听见那蝉鸣嘶嘶,恍若隔世。


    锦月出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往承云殿,一个月没有出屋子走路、没有晒到日光,锦月走得急,竟如初学走路的孩子般,脚步有些趔趄狼狈。


    “小姐慢着些,慢着些。”周绿影劝道。


    锦月目不转睛看着矮树林后承云殿的宫阙犄角:“弘允哥哥从小众心捧月,多么高贵自傲的人,被囚禁一月是从没有过的,对他简直是奇耻大辱,想到这儿我就担心得一刻不敢停,只恨不能立刻飞过去一看究竟。”


    承云殿还是如一个月前一样,但细看,又不一样了。


    从前承云殿角落都一尘不染,而现在,回廊、小路落着尘埃和杂草,墙垣、檐下布了蛛网,连瓦当上的福寿图案都上了青苔。主子被囚禁,奴才们亦无心、无力打扫殿阁了。


    锦月到来时宣读完皇帝圣旨的杨公公杨桂安,正带人撤离。


    杨桂安带着一队内监自正殿出来,对面相逢杨桂安斜瞥了眼锦月,竟也没有问安行礼。


    周绿影瞧着那倨傲的青袍高帽背影,咬着牙低声:“小姐说得是,这真是‘才开始’。瞧这眼高于顶的阉人,从前见小姐哪一回不是跪得下巴都要贴地上,这回眼睛全长头顶了。”


    锦月扫了眼杨桂安一行,青袍黑高帽是太监的装束,此刻她忽觉这模样像足阎罗王身边的小鬼,宫里多少赐死的旨意、主子们腌臜的手段,都是他们来做。


    “影姑,往后在外头这样的话你要少说,今时不同往日,必须极尽小心,不能为太子惹来麻烦。”锦月道。


    周绿影才警觉,歉疚颔首,她随锦月嫁入尚阳宫,彼时弘允母子正权势如日中天,她习惯了那处事方式,一时疏忽了。


    锦月急切地步步踏上承云殿的石阶,才不过十数个台阶竟爬得她气喘吁吁。


    她从殿门见里头弘允正由贴身内监伺候着穿太子袍服,他清瘦了些,显得双眼更大、更黑了,仿佛浸润在冰水潭里的黑鹅卵石,从灵魂里闪烁出不屈、坚定的光华,人也显得更精神,清俊非常。


    他和承云殿一样,乍看没变,细看却有些不同了。


    仿佛,冷了一些,锦月心说。


    “弘允哥哥!”


    弘允循声抬头,目光触及锦月略略闪烁,只他的优雅和从容是二十多年从小养成,并非刻意为之,是以等内监将衣裳穿好才急切过来将锦月揉进怀里,哑声问:“受苦了吗?”


    锦月摇头。“比起在暴室中所受的苦楚,这点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被关一个月,日光也不得见,就是棉被都生霉了,何况活生生的人。”弘允低声道,“是我让你受了苦,对不起,锦儿。”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对我的好,我就是被关押一辈子,也偿还不完。”


    弘允目光一闪,略略一沉。


    “偿还”,他嘴边展了个无奈的笑,她是在偿还,是在同情自己。


    弘允心中钝痛,面上却还从容平和着。


    在尚阳宫禁令解除的此时,冷宫方艾宫中,内监也带去了一道旨意——


    “废后失德,罪恶滔天,令诵经三月以赎罪孽,秋后自裁,以偿天道,钦此。废后请接旨吧。”


    姜瑶兰月前被斩断双手,已去了半条命,现在蓬头垢发跪在地上,形同行尸走肉,她瞧了眼圣旨颤颤抬臂,才看见两条手臂如木桩断掉,一时猛烈的颤抖起来。


    内监嫌恶地将圣旨朝她一丢:“接着吧。废物。”


    姜瑶兰狠狠盯去,那内监吓了一跳,想起这女人可是弄死了几个厉害人物的,又后怕口快,绷起丝假笑道:“奴才是说‘废后’。”


    他侧身,立刻有小内监递上递上个红木匣子。


    “皇上念及你操劳后宫事务二十多年,赏你个全尸,好好收好吧,到时候死得体面些也算对得起你的功劳。”


    人去楼空,姜瑶兰用断臂吃力地打开木匣子,里头赫然是两只白骨森森的人手——


    是她的手!


    “啊!”姜瑶兰泪痕满面,发疯似的推开木匣子,怒恨、悲恸交加,凄厉的哭声被冷宫空荡荡的宫阙吞没,任是她多么用力的痛哭,冷宫之外的地方依然听不见,荣华富贵、宠辱交替丝豪未受影响。


    比如此时,太后让入宫两载却因童贵妃和皇后占着皇恩而未能得宠的侄女傅婕妤,伺候皇帝身边一解心忧,都在皇宫中,宠辱更替令人咂舌。


    弘允自解禁之后这极日都很忙,从前支持尚阳宫的势力有的分崩离析,这一月之间的变数急需处理。


    弘允不能如从前养尊处优,幸而锦月一点也不缠着他、耽误他,将尚阳宫打扫好、宫人梳理好,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静树和秋棠等人也被放了出来,只这段日子敏感,都聚在昭珮殿里不敢乱走行动,免遭人话柄。


    解禁令三日后的夜晚,锦月正吃过晚膳陪小桓玩耍。小家伙在榻上爬来爬去,很是活泼。


    “小姐,奴婢怎么瞧着咱们小皇孙团团的小脸儿竟长出美人尖儿了?” 周绿影道。


    秋棠忙上去瞧,也附和。锦月心头一抖,想起刚生小桓那天小黎对着二儿子叹气说“要是个妹妹就好了”的话。


    “我看看。”锦月抱着小桓仔细瞧,孩子软绵绵的一小团,胳膊啊腿儿啊还在晃来晃去,黑眼珠转啊转,小嘴儿没牙齿不停的蠕动着,朝锦月咯咯笑,挥着手儿要拔锦月头上的金步摇。


    “是,下巴是有点拔尖儿了。”锦月忧心道,“他又看花花草草,喜欢簪花花钿,偏偏是生个男儿身,往后可怎么了得。唉,还偏偏总爱温温和和地笑。”


    秋棠忍俊不禁:“孩子还这样小,人说三岁可见大,娘娘别担心了,这不小皇孙才几个月,咱们悉心教导总能改掉的。”


    理智告诉锦月是多虑了,可是作为母亲的直觉却告诉她:可恶的大儿子乌鸦嘴,肯定被小东西听懂了!


    主仆嬉笑间,锦月瞟了眼静立在一旁的静树,或者该说是傅怀青。她并感染不了屋中的欢喜气氛,沉沉低着眸子冷淡旁观。


    锦月心中一警觉。“静树姑姑,你是否还因着我是皇后的嫡儿媳身份,心存芥蒂,觉得对不起你从前的主子瑶华皇后?”


    静树屈膝一跪,平静说“不敢”。


    她神色平静自持,锦月见她刀枪不入自有想法,时机还不成熟,便不多说了。


    此时早前吩咐去掖庭领布匹的行魏匆匆回来,小心谨慎地钻进殿来禀告,说是上安宫传出四皇子拒绝抚慰圣旨,将皇帝歉意补偿的金银赏赐全数退了回去。


    皇帝令人去宫外寻找莲才人的尸骨,要移藏皇陵墓,也被弘凌阻止了,他斥皇上眼拙纵凶,不配为此事。


    皇帝当场就气昏倒了,一日没醒。


    “大漠军师还在原安城中驻扎,现在弘允哥哥这派势力分崩离析需重新整顿,皇帝如何也不敢得罪弘凌的。”锦月顿了顿,问,“四皇子不接受皇上示好,是否是皇上没有答应他的什么要求?”


    行魏道:“娘娘好聪慧,奴才正要禀告。四皇子要皇上下告天下书,称颂莲才人贤良淑德,洗刷冤屈,并追封贵妃。”


    “这是应该,不算过分要求,皇帝不该不答应才是。”


    “并不止这一条,另外还有两条。其一是要皇上将废后罪行昭告、受万人唾骂,其二,四皇子还要皇上对天下人发罪己诏。”


    锦月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


    锦月心惊肉跳,可细想来,这确实是弘凌的做事风格,这样决绝、彻底,不留转圜余地。


    “将皇后罪行昭告天下,受万人唾骂,这不是狠狠在太子的脸上打下耻辱烙印么,他是要弘允哥哥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耻辱。”


    锦月说着,忽然懂得弘凌的意思:他是在将自己曾经所受的屈辱,全数转移到弘允的身上啊,一点,都不落下,那么相似。


    诚如锦月所言,漠北大军驻扎京师不远,六皇子被车裂,童贵妃失宠,虽有端亲王支持却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名目争夺势力了,这一派算是没有指望。而经过废后这一招,太子弘允地位大动,东宫在母族和朝中官员的支持也分崩离析,不是弘凌的对手。


    皇帝,是不得不从。


    果然,半个月后,一封“告天下书”和“罪己诏”张贴全国各州各府各乡的大小张贴栏。


    一时间,天下人心大震。


    街头巷尾,唾骂声、叹惋声只怕比六月的雷鸣还要振聋发聩。


    尚阳宫与太子越发陷入困境,本慕嫡皇子弘允美名来的能人志士,也望而却步了,转投他人门下。尚阳宫处境更困难。


    尽管告天下书中写明,是皇后所为,太子未参与其中,但在子凭母贵的皇室,有个这样的母亲已足以毁掉前程。


    好在弘允比锦月想象的要坚强、刚硬得多,他似浩瀚黑夜、广袤的海水,默默承受、包容一切,一得空就过来陪锦月母子用膳。


    他振作了起来,比从前更加努力的看书学习、忙于政事,只是从前那样潇洒、轻快的笑容越发少见,锦月时而看见他一个人对着虚空沉思,眼神沉沉。


    心里虽有担忧,锦月却不好太过密切过问,免得给他压力。


    入了六月,夏日浓烈的席卷而来。


    六月下旬那几日十分炎热,宫中镇压暑气的冰块都不够用了,尚阳宫地位不如从前,被奴才擅自克扣了不少,是以热沉沉的。


    自太皇太后薨逝,皇后被废中宫缺失,太后,便成了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


    明明烈日炎炎,身体孱弱的人都会气息奄奄不想动弹,可太后却仿佛精神越发好起来,不但梳理后宫、将各宫各局管理得有条不紊,还上调了各皇子、公主、妃嫔的月例钱。


    后宫在发生不顺诸事的阴云笼罩后,众人终于迸发出一点儿喜悦,而这从前各种场合要么缺席、要么沉默不语的太后,也枯木逢春般抽出了蓬勃绿枝条。


    这天下午,两个内监从太后的清宁殿到尚阳宫传消息——“太子妃准备准备,晚上酉时三刻甘露台听戏,太后娘娘吩咐了太子妃定要到场,您是她老人家的嫡孙媳,切莫缺席了。”


    这一句话将锦月想托病的想法就给堵了。


    推也推不掉。


    锦月挑了件素净的衣裳,以免招眼。


    甘露台的荷花在傍晚的夕晖中开得越发娇艳,白中透粉,花心浅绿并着鹅黄的蕊,点缀在挨挨挤挤、连天的碧色里。


    花依旧,人不同。


    从前太皇太后最爱招皇宫众人来此听戏,现在太皇太后早已化作白骨,不过,一想深居简出、身体孱弱的太后,却活跃了起来。


    来的路上,锦月从叽叽喳喳的宫女窃窃私语中听见,说太皇太后从前和太后婆媳不和,太皇太后掌管后宫大权,太后一辈子都没怎么得意过。


    而下想来,锦月倒是理解了太后从前的“病弱”“深居简出”,和而今的“枯木逢春”。


    红霞褪成深灰铅色的时候,锦月见到了许久没有看见的映玉。


    她不再穿一袭白纱裙,而是绯红花儿绣浅绿枝的拖地长裙,娇艳秀美胜过池中荷花,奕奕然扶着太后的手,被一大队锦衣宫人簇拥这,走来。


    她对上锦月视线,略是一顿、脸色一白,而后血色回暖,唇角荡出个笑意。


    “妾身拜见太子妃娘娘,千岁千千岁。”映玉乖觉行礼,矮身动作极慢,似有不臣服。


    锦月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慈眉善目的太后对映玉道:“都是自家人行那么大礼做什么,你身子同哀家年轻时一样,都是娇弱的,就别多礼了,想太子妃宅心仁厚不会怪你的。”


    太后说着冷冷一瞥锦月,而后将锦月忽略,与映玉径直跨过去。擦肩而过时,映玉悄悄瞟了眼锦月。


    锦月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瞧出她如今处境的得意和心中对自己的略略忌惮。


    锦月脸上的绷着的笑容不改,只是那扯动的面部肌肉花了十分的力气,略略僵痛。


    众皇子妃见太后都如此对待锦月,更是不将尚阳宫一行放在眼中。


    秋棠轻轻扶了扶锦月的胳膊肘:“娘娘,咱们也落座吧。”


    ☆、第93章


    湖心的戏台子响起乐声,叮叮咚咚、嘈嘈切切,穿着戏服的人开始唱跳。


    还是这个水榭,这处歌台,甚至连天上的漫天星子都还是从前的星子。只是,坐在老祖宗位置上的那银发老人换成了另一个,只那左右宫娥、内监环绕伺候的热闹模样,还差不多。


    锦月扫了眼席位上,部分是皇帝的妃嫔,然后就是众皇子的姬妾和公主们,并不见皇子的身影。锦月记得下午来通报的内监提过一句,邀请各宫主子们,而下看却只有女眷来了。


    夜色凋零了水榭外的姹紫嫣红,这一片穿着各色绫罗的女子却越发如花儿似的娇艳。


    虽娇艳,锦月心中却阵阵警觉,不敢丝毫放松。后宫女人们的明争暗斗,可不是闹着玩的过家家,指不定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毕竟现在的尚阳宫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出错,让弘允落人话柄。


    秋棠趁着给锦月斟茶的时候凑近,轻声道:“娘娘,太后真跟换了个人儿似的,精神焕发了。”


    锦月不动声色瞟了眼太后和左右与她巧笑嫣然的两个女子——一个是劫后余生、终于冒头的映玉,另一个是继姜瑶兰被废囚禁后,皇帝身边的新宠傅婕妤,也是太后的侄女。


    太皇太后和皇后一倒,这后宫生杀大权便落入太后了手中,连带映玉也有升天之势。锦月低声轻叹了口气,心中了然,却并不说出口。


    正此时,旁边长几后坐的七皇子妃忽而道:“我这眼拙得,看了这半晌才看出戏台上演的是‘代面’。”


    她对太后嘻嘻一笑,又一眼朝锦月看来:“太子妃应当喜欢看这个戏。”


    锦月不及说话,傅婕妤张口问:“七皇子妃为何说太子妃喜欢这出戏?”


    七皇子妃奇怪地笑瞥了眼锦月后,卖弄道:“这宫中的戏啊分三种,一种是歌舞戏,还有就是参军戏、傀儡戏。婕妤娘娘有所不知,这一出‘代面儿’歌舞戏讲的是兰陵王上阵杀敌的故事。兰陵王容貌俊美,他觉得自己的美貌不能使敌人敬畏,所以上阵杀敌时都会带着面具。这出戏啊,描绘的是兰陵王大战金墉城时勇夺三冠的场景。”


    又有好事的人问:“那关太子妃何事?”


    锦月心中咯噔,盯向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捏着手绢儿笑了声道:“我可不敢说,毕竟四皇子可比兰陵王厉害多了,长相也丝毫不逊色兰陵王。”


    她说不提,却已经把弘凌抛了出来,宫中谁人不知锦月曾与弘凌有过一段,还有过生育,只是无疾而终罢了。


    照此说锦月应当沉寂,再无人敢娶皇子曾经疼爱的女人,可偏偏命运眷顾,锦月不但没有走上惨淡命运,反而当上了太子妃、越发荣耀,凌驾在她们这些自诩纯洁高贵的女子之上。


    叫人如何能平?


    不少人掩唇窃窃而笑,锦月低头自顾自喝茶,只当没听见。


    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相视一笑后瞟了眼锦月:“太子妃小心些手指,将茶杯捏那么紧若是碎了,只怕割伤了手太子要心疼呢。”


    她越发话中带刺,锦月将茶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放,吭地一响。


    “伶牙俐齿虽好,可管不住舌头咬到了是要出血的。”锦月回敬七皇子妃一个绵绵含冷的眼神,“你说是不是,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不服,想要再说,这时一直悠然听戏的太后适时打断:“好了。听个戏还不能安静。”


    她略有不耐,扫了过来,她青丝梳得整整齐齐,间或几缕雪发,从前和蔼慈祥的容色现在含了些上位者的严厉,“七皇子妃,太子妃不但是皇上的嫡儿媳,也是你们唯一的长嫂,怎能这样对太子妃说话?”


    七皇子妃暗暗撇了撇唇,不甘不愿却不得不低头,温温顺顺地应和告罪。


    而后太后慈祥的目光落在锦月身上,锦月却从这目光上觉察出一些冷厉,落在脸上、脖子上、肩脊上,凉冰冰的刺骨。从前太皇太后的为人严厉,她也没有这样浑身透凉意的感觉。


    “太子妃。”太后慢声道,“虽然七皇子妃语气有些恰当,但她说的话是对的,宫中闲言碎语本就不少,你就安分些吧,哀家不想再听见任何不好的传闻。”


    锦月被训斥受辱,咬了咬唇,心知现在尚阳宫处境不比从前,为了不给弘允添事端还是忍下了这口气,诺诺答是。


    戏台上的歌舞戏还在继续,扮演兰陵王的是个高大的男人,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脸,只间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衬这他颀长的身躯俊逸潇洒,是颇有两分弘凌的风采。


    锦月紧攥着拳头盯着戏台,忍了许久才忍到曲终人散,太后率先退场,走时不忘亲亲热热地将手递给一侧的萧映玉,笑赞——


    “真是个懂事乖巧的好孩子,哀家的咳嗽症若不是你一年来坚持不懈地为哀家调理,哀家可还有苦头要吃呢。四皇子得你这样巧手的好内助帮衬照顾,难怪这样优秀。”


    映玉嫣然笑答。


    在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听了清楚,知道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太后亲近上安宫了,第二层,便是这位地位还低微的昭训,恐怕要步步高升,那“内助”二字,是否映射萧昭训可能当上赤手可热的四皇子的正妃?


    众人对映玉,这个曾经看都看不上眼的低等姬妾越发客气殷勤起来。当真风水轮流转。


    锦月挨了这顿训斥、遭了太后当头一棒下马威,那些不甘的皇子妃们态度更加轻慢,一个个走在锦月前头,锦月反而落在了最后离席。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锦月心闷想走走,就没有坐辇,让秋棠打着灯笼扶着她走。


    前头各殿主子的队伍一串一串,星星点点的红和黄,如地上的银河带子。


    秋棠扶锦月走,低声不忿道:“个个狗眼看人低、见风使舵的,娘娘还没起身离席,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庶皇子的姬妾。”


    “今时不同往日,她们的夫君虽不如弘允哥哥优秀、也不是嫡子,虽无功却也无过,但在皇家,无过比什么都好。弘允哥哥再多功劳,也抵不过母亲的罪过,皇帝的介怀。”


    锦月小声道,以免让侍立路旁的人听见。


    秋棠见锦月容色淡淡,并没有怒气,自觉愧疚道:“娘娘宠辱不惊,胜她们千倍百倍,咱们只要咬牙熬着,太子总有再出头之日。”


    秋棠最后一句话让锦月略略烦乱,下意识不愿去想未来上安宫与尚阳宫的你死我活。


    夜色浓稠,两侧假山流水叮咚窸窣,小林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吹来一阵夜来香和荷花的味道,舒缓了白日的燥热,白日吵杂的蝉鸣也安静。


    锦月心情也好了一些,停在水塘旁歇息,却不想一盏灯笼靠近——


    是一双主仆走来。


    距离渐近,光线昏暗,锦月和来人都没看清彼此的容貌,却都认出了彼此,因为太过熟悉。


    萧映玉一愣,旋即道:“夜深了,姐姐竟还在此逗留。”


    “你不也在么。”锦月冷淡回道。


    “我丢了一副翡翠如意镯子在水榭,想着夜色独好便散步回去取。”


    映玉道,天太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听她孱孱的嗓音如黄莺娇美,带着些许柔弱。


    “去年是你令姜雉在此推小黎入水,是吧。”锦月看着池塘道,“却不想被李良娣撞破,唤人来救了小黎起来,可怜李良娣被姜雉一口咬定,满门被诛,生生背了这黑锅。”


    去年夏季的宴席后,小黎在此失足落水,锦月后来想起,才猜测是姜雉所为。


    映玉呼吸抖了抖,而后摸到自己手腕上太后赏赐的手钏、恩宠环绕,又不害怕了。


    “确实如此,不过那次是姜姑姑自作主张,并不是我唆使的。不过确实是那回之后,我起了后来的‘心思’,因为只要孩子还在,殿下就会围绕在你之侧,你也不会离开东宫,我只能凄清老死灵犀殿,守一辈子的活寡。”


    回忆往昔生活,映玉犹自舌根泛苦、厌恶,她摸摸脸颊:“老天既然给了我花容月貌,定然不是让我蹉跎浪费的。所以,姐姐可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锦月更冷了冷,眼神的犀利之色划破昏暗盯着映玉的眼睛:


    “去年,你在清居寺,让青枫偷偷入宫来向我求情,我本欲放过你,可不想你却是假意。是那一把火,烧尽了你最后的退路!”


    映玉忽笑了一声。“姐姐你还在唬弄我!”她上前两步,这一年来她似成熟了不少,架势也强硬了几分,“我不需要退路!退路有什么好?我熬了六七年,不,何止六七年,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一日好过过。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


    锦月盯着面前娇美的女子,她不在一身白纱,仿佛冰雪融化后开出了一树粉桃,嫩叶、桃粉,开始是散发张扬的美丽。陌生了,这个人彻底变了,再不是小时候唯唯诺诺跟在她身后求保护的小女孩。


    “好日子,你以为你在过上好日子么?恩宠得失朝夕之间,你……”


    “姐姐别再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骗我了!我再也不会回到从前,更不想回到从前,做这些我虽愧对良心,却一点都不后悔!而今你与我各自侍奉不同的男人,也不必争宠,只可惜上安宫、尚阳宫不会共存,你我之间免不得一日你死我亡,只怪天意如此,让我们终究不能做一辈子好姐妹。”


    她顿了顿:“姐姐若还是计较着我去年一时冲动,出主意让人害小黎,就尽管放马过来与我报仇吧,我而今也不是当年无依无靠的深宫女子,姐姐未必斗得过我!”


    她冥顽不灵,锦月也早已对她失望,不欲多说,道:“真正强大的人,不需要说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强调自己的能力。至于那笔账,我自是早晚要向你讨的。”


    锦月的眼神冷淡如冰山融化的溪水,潺潺绕着她,冷得彻骨,映玉心中郁郁发虚,想起上安宫中弘凌喜怒难测、恩宠难判,她亦并不多得宠,咬了粉白的唇。


    “青枫……他还好吧?虽然我们不是同母,却也流着一样的血,姐姐你……”


    “青枫虽与我没有血脉关系,但我不会欺骗他,也不会亏待他。”


    萧青枫她交给了尉迟飞羽,在飞羽手下做事。


    锦月淡道: “往后别再叫我‘姐姐’,你不配提‘姐妹’二字。”


    映玉呼吸乱了乱,目光闪烁了闪烁,一丝淡淡的难过、动摇一现之后,很快消失在熏心利欲中。她冷笑了笑。


    “姐姐嫌我绝情,你又何尝不绝情呢。”


    她打算走,又想起什么:“但我还是想好心提醒姐姐一句。姐姐若是真心与殿下恩断义绝就不该在亲密约会,月前有人看见你和四皇子殿下卿卿我我,传得沸沸扬扬,太子若是知道了,恐怕不只感觉颜面尽失,还会影响与姐姐的感情吧。”


    她说罢匆匆离去。


    锦月左思右想,映玉说月前,只可能是两月前她在中宫花园带着小桓晒太阳,弘凌来找她谈话试探,告诉她做什么都徒劳的那次。


    锦月攥着拳头,一路沉默地走,秋棠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打扰。


    快到尚阳宫的时候,锦月吩咐:“秋棠,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些什么不堪的闲言碎语,又是从哪个宫哪个殿谁人口中最先嚼出来!”


    “诺。奴婢定将那长舌妇找出来,拔舌不可!”


    弘允今晚得闲,锦月刚入尚阳宫小北就来请她去承云殿,说太子带了好礼物给她,让她赶紧去。


    □□之后,弘允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这样早有空的时候很少。锦月闻言一喜,忙去殿中。


    殿中点了数十盏绷着白纱的宫灯,纱上绘着小鱼花鸟,照得殿中华彩流动。穿着杏黄太子袍服、东珠金玉冠的男人正在点一盏宫灯,华彩晕在他背影上,俊逸高雅不可描绘。


    “弘允哥哥,我回来了。”


    弘允闻声侧看来,莞尔一笑。“我为你带了几匹缎子回来,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锦月上前看了,都很好,道了谢。尚阳宫的赏赐和金银钱财自是不比从前,锦月为了省一些备用,也没有用新缎子做衣裳。这只是件小事,锦月却不想弘允那么忙的人,还能觉察到这些细节,记在心中,默默操心照顾她。


    心中一暖。


    两人一起吃了宵夜,聊了些家常话,却各自都有些心不在焉。


    锦月走了一会儿神,才发现弘允竟然也目光缥缈,不知在想什么,思及映玉的话,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弘允哥哥心中有郁,是否是因为宫中关于我的流言蜚语?”


    弘允目光闪了闪回神,略有怔愣。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很相熟了。锦月一看便知,弘允定然知道那些传闻。


    “那些流言都不是真的,我从没想过离开尚阳宫转投上安宫,我若做出那样的事,连我自己都会唾弃自己……”


    弘允打断,握住锦月的手:“锦儿,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你,闲言碎语罢了,宫中最不缺这些东西。我只是……”


    他低眸,让锦月看不清他眼睛。


    “我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你跟着我,我本该给你最好的生活,现在却让你受委屈。”


    锦月尽力让笑容轻松。“我没有委屈,谁说我受了委屈?”


    弘允怔了怔之后,受锦月笑容感染,略略莞尔玩笑道:“是,你若骄纵发怒起来,只怕天下人都制不住你,我可是曾见识过的,想想还有些后怕呢。”


    ☆、第94章


    吃完夜宵,弘允说还要看些奏章。


    锦月正好没有睡意,也就让人取了软垫来给弘允垫在椅子上,自己又拿了块松香在书案之侧墨锭细细研磨。


    书案上左右各点着两盏绷白绢纱的桌灯,两边相映,弘允的影子左右各投了浅浅的一片,随着他提笔书写的动作而一同轻轻移动。


    他侧脸英挺,举手投足的姿态极是优雅、从容。


    弘允打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是唯一的嫡皇子,教导他诗经礼仪的师父个个都是享誉数国的博学雅士,连伺候研磨的书童,也是天资学识非凡的少年。


    便是这样的环境,才培养出这样言语神态都透着高贵的嫡皇子。


    再想而今,只可叹,天意难以捉摸……


    锦月正想着,那行云流水般的毛笔尖忽而一顿,一团墨在雪白张纸上晕开,弘允忽抬头忍俊不禁:“你打算将我看到何时?”


    锦月忙眨眼别开眼睛,又咀嚼出弘允话中的刻意活跃气氛、讨她欢喜的打趣,也配合说下去,以缓解这些日子紧绷在尚阳宫上下的沉凝。


    “我不看你,这儿也没旁人了。”


    “这个理由,我倒真没法反驳你。”


    太子有参与朝政、批阅部分奏章的权力,弘允又继续埋头书写批注,今时不同往日,一点疏漏都不允许。


    锦月话在口中盘旋了盘旋,思及傍晚在甘露台她孤立无援的情形,终还是问出了口:“现在众皇子可是不安分了?”


    “富贵繁华尚且眯眼,何况是人人趋之若鹜的至高皇权。”弘允语气含了分冷,“我从小受帝后皇族宗亲宠爱,除了父皇几乎无人敢悖逆我,他们亦不敢,可虽不敢悖逆,心中暗妒却是不少的。”


    锦月了然地点点头:“是七皇子和八皇子吧?”


    弘允略略沉吟:“嗯。好在七皇子生母早亡,与母族联系并不紧密,至于八皇子……”


    弘允说到此顿了顿,对上锦月担忧关切的目光,莞尔:“别担心我的处境,父皇忌惮着上安宫,虽因着母后之事迁怒我、冷落我,却不敢朝夕见撤掉我的权力,而让上安宫毫无顾忌,完全脱离掌控。四皇子越发冷血,父皇亦惧怕,所以暂时还离不开我。”


    “嗯。”提及上安宫,锦月略有些沉默,弘凌就像一片阴云,罩在他头顶,哪怕没有相见,他的名字也总是缠在她身边。


    二人再无话,一个专心批阅,一个思绪沉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值夜的侍卫敲了三更的梆子,弘允便没再批阅,送锦月回昭珮殿休息,锦月心知他是担心自己睡太晚伤身,先送自己去睡了,再回去继续批阅,心中感动,也并不说破——弘允是连爬窗都要保持姿态优雅的人,一定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辛苦和愁眉。


    月影疏斜,从花林漏下,路上一片一片细碎的影子,风吹枝叶,地上的影如同皮影戏一样活动起来。


    锦月一脚踩了两只皮影,无声无响,便听弘允道:“移宫之事一直耽搁了,明早我领你去向太后请了安,回来你便着手移宫。”


    “东西该收拾的早就收拾好,一日定移得完。”便是上次预定移宫的前一日晚,姜瑶兰出的事。


    思及此,两人都有些沉默,气氛也更沉凝。锦月转移话题——


    “说起来这么久倒还是头一次和你去太后处清早安,从前太后说身体乏,都令皇子皇孙免了礼仪奔波,突然这样有存在感了。”


    弘允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锦月:“太后并非父皇生母,只是养母,她也从未当过皇后,从妃位直接升做太后的。从前太皇太后强势,她自然也就收敛了光彩。她能从最末等的御妻一步步爬上太后的位置,没有些手段是不可能,所以锦儿,千万别招惹她,相安无事最好。”


    锦月虽暗暗吃惊,却平静地点了点头。为免弘允担忧,自是没有提白天在甘露台被太后训斥的话。她是不敢招惹太后,可是太后就……


    不多会儿就走到了昭珮殿外,两人心中都各自想着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姜瑶兰自裁的日子,心中略沉,却都没说出来,不想破坏了这月色和难得的舒缓气氛。


    作了别,锦月进屋洗漱睡觉。


    周绿影早哄了孩子睡下,秋棠和青桐打水伺候锦月卸珠钗首饰洗脸。


    秋棠抿了抿唇忧心道:“娘娘,太子殿下说不能招惹太后,可今天看太后的架势恐怕娘娘不招惹她,她也不会保持中立。那老人家有自己的心思。”


    锦月对铜镜摘下妃红色的牡丹金累丝镶宝珠的花胜。


    “太后宫人常年说她卧病,可今日我细看她发丝乌黑,只间或几许白发,显然不是久病孱弱之人。久病是假,韬光养晦是真,她蓄积了多年的力量只待发光发热,何止‘有心思’而已。”


    “那是否咱们要拉拢拉拢关系,趁现在。”


    今夜摇摇头。“映玉与太后走得极近,而且还是‘微时情谊’,映玉示好的时候太后还没有大盛,这种关系岂是我能轻易介入的。”锦月站起来,青桐送上热帕子给她净了净手再洗脸。


    “再者,太后亲近映玉我猜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弘凌。”


    太后与皇帝关系不亲厚,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沉寂,被太皇太后和皇后完全架空。而今眼看东宫弘允这边也不是上乘选择,她恐怕是选了弘凌。太后若真起了助弘凌的意思,对尚阳宫、对弘允来说就是极大的不利了。


    这些都是锦月的猜测,但看过往,她的猜测也都多数成真了。太后真是个大意外,可见这宫中,有几人是正软弱好欺的呢。


    **


    第二天一早,锦月便和弘允乘着辇去清宁殿请安,入夏了太阳一晃就热得厉害,幸好现在还早,只漫天红霞,并不觉灼热。


    眼看清宁殿就在前头了,却不想在这拐角处听见宫人窃窃私语。一旁是空置的修身殿,门口站着二侍女——


    “你昨天看明白了吗?那太子妃到底长得如何,美不美,我昨日不适,我们八皇子妃没有让我去甘露台伺候。”


    “看清楚了,我家主子就在太子妃身侧的位置,我贴身伺候主子还看不清么?太子妃长得虽然美,但是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端庄,一眉一眼都勾人极了,难怪四皇子和太子都趋之若鹜。太子妃也太没有女子该有的矜持检点,跟了一个又一个,现在又想吃四皇子这颗回头草。两个月前我亲眼看见她在花园里对四皇子投怀送抱,恐怕想回到四皇子身边了。幸而四皇子上过一次当,这回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锦月这侧,随行的宫人都被那大胆奴婢吓了一跳,暗暗看撵上的一双主子。


    秋棠眼神询问是否要过去惩治,锦月回了个不的眼神,而后轻声对弘允道:“殿下请先走,这后宫长舌的行径不值得你劳神,交给锦月来处理吧。”


    弘允轻嗯声答应,他睫毛浓密整齐,盖住了眸光,锦月没能从他脸上看出蛛丝马迹,心说只能请安完了再回去澄清解释。不让这些长舌住口,她便有永远也解释不完的误会。


    辇先行,锦月和秋棠、青桐下辇来,还跟着一双内监,徒步朝二侍女靠近。那二人还浑然不觉,继续道——


    “唉,这样的事宫中还少见吗?那会儿太子还是五皇子,可是嫡亲的高贵血统,恩宠万千,四皇子算什么呀,太子妃那样现实的人当然会弃了四皇子选五皇子。现在眼看再过个把月废后就要自裁了,太子式微,她担心自己前途没了着落又后悔当初抉择错误,想回到四皇子身边了。”浅红衣侍女道。


    水绿衫侍女的又问是真的吗,浅红衣侍女颇为自己知道这么多□□而自得,她扬扬下巴笑了声:“当然是真的,你想,太子妃那样的女人……”


    “你倒说说,本宫是怎样的女人,如何?”


    锦月蓦地问话让两人如惊弓之鸟,二女诧然回头,险些魂飞魄散。“太、太子妃娘娘!”


    秋棠只比锦月大几岁,二十几岁的年纪比周绿影和静树张扬得多,一肚子怒火上前就给那浅红衣裳两嘴巴子——“胡言乱语、乱嚼舌根,还不快跪下!”


    她又指绿衣的。“还有你!”


    绿衣跪了,红衣却还有些不甘,但触及锦月冷冽的眼神便不由自主腿一软,跪下去。


    锦月穿着妃色华缎、飞鸾衔珠纹的太子妃服,裙摆极地,比一般的皇子妃服饰华贵精致,也迤逦气派得多。


    她面色寒冷,二侍女从未被如此气势逼迫过,立时额头冷汗涔涔,滴滴答答地落。


    “怎么,你不是伶牙俐齿么,继续说,本宫还想听听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呢。”锦月道。


    红衣结巴:“奴、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只是听人说的罢了。”


    “听人说?你刚才不是说你‘亲眼所见’吗,怎么突然就改口了?”秋棠眼辣,岂容她蒙混,又对锦月道,“娘娘,您昨晚还让奴婢去查是谁在嚼舌根,没想到老天开着眼呢,今儿一早就将这人送上门了。按照宫规,乱嚼主子舌根、造谣生事的奴才应用金剪绞舌。”


    二侍女几乎吓昏厥,哆哆嗦嗦什么狡猾主意都没了,只顾着求饶。


    锦月看二人一眼,觉得浅红衣侍女有些眼熟。“你是哪宫,伺候谁的?又是谁准许你四处散播这些谣言,毁坏本宫和太子声誉?”


    “奴婢,奴婢……”浅红衣还想找借口。


    秋棠厉声:“说!”


    “奴婢是广明殿七皇子妃的贴身侍女。”她吓得一股脑道,“太子妃娘娘,没有人授意奴婢散播谣言,奴婢是……”


    她忽地一顿,像是看见了谁,而后大喜,改口道:“奴婢说的都是事实啊,并不是造谣生事!”


    秋棠气得脸发红,锦月侧脸循着侍女刚才的目光,果然看见七皇子妃郑淑妍穿着鲜艳华丽衣裳,与一双婢女迤迤然从修身殿出来,一侧还跟着八皇子妃田秀玉。


    侍女如见救星:“娘娘救我,救我……”


    七皇子妃见锦月这边情形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起了怒气,快步逼近,不再如尚阳宫出事前的恭敬。


    她也不行礼,倨傲道:“我道是谁大清早在太后的清宁殿外这样搅和,没想到是太子妃。”


    “确然是本宫。”锦月冷淡看郑淑妍,“不过我亦未曾想,这些谣言是你令侍女散播出去。”


    锦月无多废话一针见血,郑淑妍一惊之后,怒看地上的侍女以为是她招供了:“没用的东西!”


    那侍女委屈不堪,连连摇头,表示没有招供,郑淑妍一怔,才知着了锦月的道,不打自招了。


    “你唬弄我!”


    锦月冷勾了勾唇。“本宫如何唬弄你了,难得你毫不遮掩就承认。如此,也省得我一番力气审问你。”


    “审问我?”七皇子妃呵笑了声,“不错,论地位我是低你一等,可你以为你这太子妃还能坐多久?连你自个儿都想摆脱尚阳宫女主人的身份,吃回头草了,你做得出就别怕人说呀。”


    锦月双手在袖子下掐成拳,秋棠替锦月气怒道:“七皇子妃眼里可还有宫规等级,咱们娘娘是太子妃千岁,而你……”


    锦月拉住秋棠的袖子:“秋棠别说了,无需多费唇舌。”


    郑淑妍闻言更眉飞色舞起来,只当锦月如昨日在甘露台,当缩头乌龟不敢发话,便听——


    “唯有掌嘴,打乖了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锦月冷淡道,“不管太子妃这位子我能坐多久,总你现在还不是太子妃。秋棠,掌!”


    秋棠一喜,撸袖子。


    郑淑妍大诧,锦月向来和和气气,入尚阳宫后就从未仗势凌人过。“你,你干什么!放开我,我可是七皇子妃!”


    “掌的就是你!”


    八皇子妃大急,但怯怯看了眼锦月,又看被一双太监按着跪地上的七皇子妃、鬓发散乱的七皇子妃,不敢说话了。


    原来那绿衣侍女是她的奴婢,此刻忙过去靠着主子站,寻求庇护。


    “太子妃你敢打我,就不怕给太子惹事吗?”


    “你既知道本宫是太子妃,就当知道本宫有权利管教宫中众皇子姬妾的权力,你触犯宫规、造谣生事,本宫若不罚你才是真对不住皇上和太子交与我的印绶。”锦月冷道,“掌嘴。”


    秋棠啪啪几个嘴巴子下去,七皇子妃痛得花容失色,脂粉眼泪相和流,狼狈得很。不光痛,更是丢人。


    那二侍女更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原以为太子妃入宫数月也不见什么动静,是个好欺负的软脚虾,没想到发怒起来一点不含糊,比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主子更加属于行动派。


    红、绿二侍女自然更该被掌嘴,一并拉了跪在七皇子妃之后,由内监狠狠打了几个嘴巴子。


    “太子妃娘娘恕罪,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奴婢不敢了……”


    郑淑妍怒斥:“没用的奴才,谁让你们求饶的!不许哭,不许求。”


    长街上一顿聒噪。


    早晨本就宁静,锦月听着这番动静又有些后悔,是否不该这样冲动就打了,但有想一味的忍让也不是办法,昨日她在甘露台忍让了,却让今日这些人的气焰更加嚣张。这宫里,你若软弱,就得受欺。


    锦月挥挥手让正要让内监和秋棠收手,适可而止就好,却不想一队辇车队伍在侍女聒噪哭求声中已靠近过来。


    正是上安宫弘凌的队伍。


    那男子还是如同往日,一身裹在黑色中,穿着比别人厚实的、气派黑缎长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热,锦月对上弘凌的视线,只觉浑身一冷。


    他目光亦冷冷落在锦月脸上,冷漠仿佛看陌生人。


    弘凌不是一个人,辇上华帐摇曳,还有新纳的侧妃,便是上次锦月所见的那个十五六岁,桃花似的鲜嫩美人。


    侍女哭声越发凄惨,锦月立在那儿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尴尬。


    桃花美人被一地眼泪哭声吓了一跳,朝弘凌身后躲了躲,害怕地看锦月,问侍女:“她们在做什么?”


    侍女答:“是太子妃在掌掴七皇子妃和她的婢女,太子妃有权利管束庶皇子妃。”


    桃花美人脸色白了白,想起这些日子宫中的传闻,若是太子妃真的来了上安宫……


    贴身宫娥含了丝轻蔑瞟了眼锦月,对美人小声道:


    “娘娘莫怕,太子妃再厉害,也不敢欺负您的。”


    ☆、第95章


    太子妃再厉害,也不敢欺负您。


    那侍女说得虽然小声,但恰好在那一刻侍女聒噪的哭声都静了,是以每一双耳朵都听了清楚。


    那侍女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将锦月和尚阳宫的处境一语指明。


    锦月听着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鼻子里哼出细细的嘲讽笑声,如老鼠吱吱笑声一样刺耳。


    笼罩在身上的冷冽目光没有过多停留,上安宫一行很快从面前过去。


    锦月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打招呼,弘凌也全然将她视作空气,就这么任华辇车咕噜咕噜从她面前行过去。


    “四皇子侧妃也没有行礼,藐视太子妃呢,太子妃怎么不将她揪下来掌嘴?”她笑,“十五六的年纪最是鲜嫩招人疼爱,唉,说到底,旧爱还是不如新欢,女人一旦过了二八年华,就不如从前了。”


    八皇子妃见自己侍女被掌嘴,也面上无光,碍着平时与七皇子妃的情谊,不好完全袖手旁观,适时小心加入阵营:“七皇子妃说错了,美人再鲜嫩,也比不上为丈夫生育子嗣来得金贵。”


    七皇子妃又与她一唱一和:“什么子嗣,皇室族谱里四皇子还有个孩子都没有呢。唉,太子妃,我可真为您感到难过啊……”


    她暗指小黎之死。


    她们越说越过了,锦月浑身一冷厉的寒颤,启开紧咬的齿关,硬生生扯了个极尽柔和、也极尽冷厉的笑:


    “你满面笑容,可没有难过之色。”


    郑淑妍捂脸后怕,不敢再说。


    “看你面如土色,应当是欣然接受了本宫的教诲,如此,本宫甚是欣慰!”


    锦月说罢用力的转身,背脊挺得笔直。背后七皇子妃几人被甩远,却依然听得清她们暗暗的嘲笑声。她脚步愈快,不想听这些如鼠交头接耳的吱吱声,令人作呕。


    秋棠担心喊了声“娘娘”。


    锦月才发觉自己竟走了这老远,秋棠、青桐和一双内监跟在后头,走得气喘吁吁。


    “抱歉,没想起你们也跟着。”


    青桐平时沉默少言,她在宫中有些资历,不多言语,这会儿也是红了眼睛,对锦月既是钦佩又是心疼:“奴婢们只是奴才,娘娘不需和奴才们道歉。只那七皇子妃几人实在可恶,若是容她们胡来,只怕给娘娘惹麻烦。”


    秋棠亦点头。


    锦月瞄了眼远处花枝招展的七皇子妃一行,眉目冷下去。“若她们再惹是生非,我自断然不饶她们!”


    锦月说罢,回身朝清宁殿的方向,不再看背后那些腌臜鼠蚁,深吸了口气,恢复自持与平静。


    若这皇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就算为了两个孩子,也不能倒下,不能成为弱者!


    弘允等在清宁殿外的檐下。


    一并在清宁殿外等候的还有七皇子弘建和八皇子弘执。兄弟夫妇二人结伴而来,不想在修身殿外七皇子妃内急,羞于说道,便怂恿了八皇子妃一道说去修身殿歇歇脚,让兄弟二人先走了。


    弘建与弘执和弘允都立在檐下,二人从前处处对弘允恭恭敬敬、俯首帖耳,弘允也帮他们谋了一些权力和利益,帮了不少忙。


    可二人都是皇家子嗣,哪能没点儿野心和嫉妒,而今尚阳宫出事,他们这会儿只皮笑肉不笑,不想、也不敢,和弘允套近乎,打过招呼后互相之间隔了一条鸿沟。


    弘允心知他们所想,也并不为所动。


    锦月主仆几个姗姗走来,弘允才莞尔露出微笑。刚才的事他知道涉及弘凌,锦月不想让他在场,那样只会让她尴尬,是以才在清宁殿外等着。


    今日所有皇子都要来请安,太子为首带领。太后一如甘露台锦月所见的模样,精神焕发。


    请安之后众人分列两旁坐下。


    七皇子妃虽然暗恨锦月掌掴她,可是却不敢当众说出来,免得丢份儿,只刚才窸窸窣窣告知了弘建,夫妇二人正满心抑郁愤恨。


    上座上,太后一边数着佛珠,一边慈眉善目一一问询各殿生活起居,嘘寒问暖。


    她对谁都闻言细语,却偏偏忽略了弘允和锦月二人,对问弘凌时格外仔细。


    “四皇子,你为国平定匈奴大患,乃是几百年来都没有的大功臣,本该大大的嘉尚的。唉,只叹命运弄人,叫你们母子蒙了这么大的冤屈,哀家真是心疼你。”


    太后那手手绢按了按湿润的眼角。


    “但哀家想着,而今你们母子沉冤昭雪,定是列祖列宗保佑,你别担心难过,好日子在后头呢。”


    锦月只觉一屋子人的目光都朝她和弘允这处看来,弘允就在她身侧沉默,锦月侧脸看他——


    弘允当众受辱,可容色平静从容依旧,只有锦月隔得近才能看见,他好看的唇角抿得紧紧的,有些发白。


    太后是故意说那一通话,捧弘凌的同时,也踩了弘允,令他难堪。


    可太后示好,弘凌也并没什么感恩戴德的神色,他容色冷淡,甚至有些爱理不睬,太后略略失望。


    太后似又不甘心,又慈祥拉过与弘凌同来的美人。“这手儿拉着真是又绵又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真跟花儿似的,弘凌是英雄,配你这样娇艳讨喜的美人正正好。”


    桃华面上一红,几分娇羞衬托着下越发显得雪肤红唇,娇嫩清纯无比。


    锦月不觉看怔,情不自禁抬抬手想摸脸颊,却无意对上桃华身侧那男人的目光。


    弘凌冷冽看来,在对上锦月视线时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表情,锦月背后一渗,忙低手,埋下脸,混做空气,静听太后与单纯的四皇子侧妃言笑晏晏。


    终于太后该说的都说完了,众人都觉请安应该进入尾声了,桃华也回到自己座位,只尚阳宫的太子和太子妃还一直未被提及,当做空气。


    七皇子弘建、郑淑妍夫妇暗自讽笑,幸灾乐祸,八皇子也面色不善,锦月只觉这样的视线如一条又坚韧又细的丝弦,勒在脖子上,让人透不过气。


    太后见火候差不多,才目光落在了尚阳宫这边,目光慈爱依旧,却没有半分暖意,开口对弘允的第一句关切却是:“再过一个月出头就是皇后自裁的日子了吧?”


    所有耳朵都是一凛,锦月亦跟着呼吸一颤:这听似关切,却形同狠狠一巴掌。


    弘允久久没有答话,他面色平静仿若没有听见。锦月担忧地悄悄握了握弘允的手,只觉他手一片冰凉。


    弘允本不欲答话,可锦月忽然的触碰,让他想起了还有一个家他必须守护,他必须忍人所不能忍,泰然回答:


    “回皇祖母,是。废后下月十六自裁。”


    太后绵长的嗯了一声。“废后虽然错大,但毕竟是你生母,而且她做那一切恐怕也都是为了你的前程……”


    他扫了一眼弘允之后闭目数着佛珠,语重心长。锦月却不糊涂,正是这十分的慈爱模样,三言两语将矛头直对准了弘允,意指他现在所有都是废后造孽所得。


    常人谁受得了这样侮辱,可……弘允平静承受,有一瞬间锦月都恍然觉得身边的弘允是尊石头雕像,也不是血肉之躯,因为他太过平静,好似众人说得即将被逼着自裁的人不是他母亲,而是个陌生人。


    太后开了条眼缝睨来:“他毕竟是你母后,待你又不薄,去送送她,陪陪她吧。阿弥陀佛,都是冤孽,冤孽。”


    ……


    从清宁殿出来,锦月都没有从弘允平静的脸上看见任何松动的表情,仿佛那是一张刻着端正五官的英俊面具,而不是会有喜怒哀乐的人脸。


    太后留下了弘凌、桃华二人单独说话,锦月耳尖,又走在后头,在出殿门后的那一刹那听见里头太后道——“弘凌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妃位不能一直空缺。哀家已经向皇帝提议,为你求娶哀家母族的一位千金……”


    锦月心中一咯噔,却很快抹了去那份惊。


    宫中女人如花凋落,哪个男人不是旧爱未老,新欢已等不及冒头。也只有尚阳宫还只有她一人,只有弘允没有姬妾成群罢了,想来,她的生活能够安宁,也正因为此。


    众皇子在清宁殿来上辇。


    弘允离开了一会儿,锦月在辇侧等他归来。


    七皇子妃瞟了眼锦月这边,与八皇子妃阴阳怪气道:“这样的太子妃,就是送给我当,我也不愿意。唉……”她摸摸脸,“脸上无光啊。”


    她讽笑道,八皇子妃捏着手绢掩唇,没郑淑妍笑得夸张,却也不似她表面的温顺娴静。


    秋棠扶了扶锦月的手臂:“娘娘,有句话叫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回吧。”


    “你说的正是我所想。”锦月由秋棠扶着上辇,轻轻撩开华帐,情真意切般叮嘱道:“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还是赶紧上辇回殿去吧,毕竟家里姬妾众多,离开久了恐生乱子。”


    郑淑妍和田秀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也不敢明着顶撞锦月,想要讽刺,可他们的辇车已经来了。


    她们可不敢让弘建和弘执等候,诚如锦月所言,她们各自的殿中姬妾数双,她们并不最受宠爱。


    临别前,七皇子妃郑淑妍狠狠瞟了眼锦月咬了咬唇,低声:“笑话我不得宠,也总有你哭的时候!残花败柳,太子总有醒悟的时候让你哭……”


    郑淑妍恨恨低声说着,忽见太子走来,眼神冰冷,她一个寒颤,赶紧放下华帐,不敢让弘允发觉。虽是残花败柳,太子却跟宝贝一样捧着,真是眼瞎了,她暗啐了一口。


    锦月正奇怪她怎么灰溜溜逃走了,手便被握住。


    “锦儿,在我不在的时候,她们时常欺负你,是不是?”


    “没有。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若我较真起来,谁有那本事欺负得了我。轮嚣张跋扈,她们都要跪下叫我一声祖宗。”锦月故意打趣道,想要驱散弘允眉间的刻痕。


    忆及往昔,弘允笑中掩藏着丝歉疚和无奈。“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不要说这些话,你我之间不需要说对不起。”


    弘允清俊的眸子因为连日高压和高强度操劳,略显疲惫,闻言眸光荡漾起波光,略略动容。


    回去的路上,锦月想起临走太后说的那句话,心中突然才想起一桩事来——


    “弘允哥哥,自古后宫与前朝一脉相承。现在尚阳宫势力不同以往,你也应该纳些良媛良娣,再扶持些新的族群为己所用。我只有一个哥哥,尉迟府更是敌人,我帮衬不上你。”


    “别胡思乱想,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


    弘允打断,想起日前弘凌对他所说的话,以及自己处境,心中略烦闷,对上锦月的担忧目光又强行展颜,安慰道:


    “别担心,情况没那么坏,总有办法的。再者……”


    他郑重了些。


    “再者我绝不会变成第二个弘凌,不想让你陷入争宠的纷争中。”


    锦月感动,点点头,想说谢谢却又觉得谢谢太过于轻了,就没说话。


    弘允听着轻缓的马蹄声,心情却轻缓不起来。其实他也有他的私心。若是他纳姬妾,想要和这个心爱的女子白头到老,就完全没可能了。锦月不喜欢那样的生活,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上那条路。


    眼下,弘凌在将他过去所受之苦一一还报给自己,他是想逼着他与锦月决裂,正如当初弘凌不得不为巩固势力而接纳部属进献的妻妾一样。


    他不会让他得逞!弘允心中暗暗咬牙道,见锦月的手落在一旁的软垫上,他迟疑之后,紧紧握在手心。


    事到如今,弘凌竟还没对锦月死心,或者说,他从未死心过?


    **


    锦月那天在清宁殿所听见的太后说要给四皇子弘凌娶正妃的话很快应验。


    这是尚阳宫一行搬入东宫的第七日,宫中就消息传开,圣旨赐婚太后母族傅家家长的嫡孙女为四皇子妃,下月完婚。


    这不仅是一桩婚事,更是势力分割的风向标——傅家和太后,是确确实实站在了四皇子一侧了,太子东宫更不容乐观。


    秋棠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锦月正拍着小桓的背哄她睡觉。秋棠愤然,怕吵醒孩子,小声道:


    “娘娘当初离开四皇子是对的,但看这一两年四皇子身边妻妾如水流过,这已经是第二次娶正妃了,这样一个薄情的男子不值得娘娘的守护。”


    对于弘凌与他身边的女人,锦月早已经麻木,轻轻哄着小桓,握住孩子小小的软软的手儿,淡淡道:“他娶谁冷落谁,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由他去吧。”


    秋棠点头,看小床上的小婴孩,可爱的动着小手,又破涕为笑:“也是奇怪了,那样冷酷寡情的爹爹,竟有这样可爱的孩子。小皇孙有太子这样大度包容的养父,定然是个多福的孩子。娘娘亦是好命的,老天爷开着眼呢,眷顾着娘娘和小皇孙。”


    锦月微微莞尔,这时却听外头急急传来宫人通禀声——“娘娘,圣旨来了,快到凌霄殿接旨。”


    锦月略略意外,虽不知是为何事,却也赶紧收拾了仪容,去正殿领旨。


    浩浩荡荡一队青袍黑帽太监,袍子花色的青花不同而等级不同。宣旨的是皇帝身边的老公公杨桂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皇子大婚在即,皇后缺位,太后年事已高不宜操劳。太子妃锦月贤良淑德,智慧能干,大婚之事便交与太子妃全权操办,不得有误,钦此。”


    杨桂安将圣旨一合,弯腰递来。“太子妃领旨谢恩吧。”


    锦月怔在原地,迟迟不想接圣旨。“为何,为何皇上要令我操办此事?”


    杨公公:“圣旨上写得很明白,皇后位缺,太后年事已高,太子妃是嫡皇子妃,天家的嫡儿媳,操办婚事名正言顺。”


    他见锦月还动,厉了些道:“陛下旨意不容置疑,太子妃你想忤逆吗?”


    锦月只得低头谢恩,接过。杨桂安交接瞬间,极为小声道——


    “是四皇子主动要求皇上让太子妃操办的。不过,皇上答应此事也自有皇上的‘深意’,太子妃若将陛下深意揣测出来,就是对东宫大大的有利!老奴言尽于此,太子妃好好想想吧。”


    锦月眸光一闪看他,可杨桂安已经将眼眸掩藏在面具似的笑容下,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皇帝的,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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