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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又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6章


    皇帝的深意。


    锦月捏着圣旨跪在原地许久,杨桂安一行已经走出东宫,她也没有起来。


    秋棠、青桐见她跪着沉思,脸色阴云密布,也不敢打扰。


    圣旨是用楚国御供的桑蚕丝密密织成的缎子,柔软丝滑,可锦月捏在手心却如攥着一把荆棘,刺得手心火辣辣的痛。


    秋棠忍不住上前扶:“娘娘起来吧,虽然是六月天,但长跪在地上也伤膝盖。杨公公他们早走远了。让太子殿下回来看着您这样跪着,又该担心了。”


    想起弘允,锦月才回神,收敛了满心的不甘愿起身来。一擦脸颊,才发现大热天,竟出了一层绵密的冷汗。


    拿着圣旨,锦月愣愣沉思,想回昭珮殿。因为周绿影被锦月安排专门照顾小桓,随侍左右的是秋棠和青桐,她们跟在后头也不敢打扰。


    锦月走了半晌,才猛然想起——这是东宫,不是尚阳宫,哪里有昭珮殿?


    此时夕阳西斜,漫天晚霞色彩斑斓如一匹巨大的南地进贡的华缎,映在宫阙琉瓦上,更流光溢彩。


    繁花怒放灿烂似锦,花林漏下夕晖,在她脚边的灰云石地上被雕刻各种各样的光影形状。


    夜色蓄势待发,夜来香已等不及送出阵阵香气随风落入锦月的鼻腔,隐隐,还有玉兰的味道。


    锦月仓惶地看了四下景色,才认出是念月殿,她和小黎被潘如梦从微尘院要到这儿给她当差。


    她竟不由自主走到了这儿。


    青桐循着锦月的视线落在玉兰上,小心翼翼着道:“奴婢记得娘娘很喜欢玉兰。虽然玉兰高雅,但在宫中玉兰并不多,尤其现在是六月底,玉兰是三四月开的,不想这个荒芜的殿阁不但有这么多玉兰,而且还花开二度。”


    锦月望着阔叶间零星的雪白花瓣,木然道:“玉兰喜向阳湿润,土壤肥沃,根须水润而不积水。这底下有暗埋了水槽控水控温,所以才六月也开。”


    青桐见锦月终于说话了,想循着这机会多说些话转移锦月的注意力,疏解圣旨带来的不悦。


    “娘娘了解得可真详细,只是这底下暗埋的水槽……”


    她说到此处忽见锦月眸光阴了阴,秋棠一个劲儿给她递眼色,她猛地住口,才想起层可能。


    回到凌霄殿,锦月说想静想些事情,便闭门一个人呆着,秋棠和青桐留在殿外侍立,小声交谈——


    “我一个劲给你递眼色你也不注意,这是东宫,从前四皇子所住的地方,玉兰花是谁所种,一目了然,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秋棠训斥道。


    青桐万分后悔:“尚宫大人恕罪,奴婢当时见娘娘一直看玉兰只想起娘娘喜爱玉兰,一时糊涂没有想起来可能是旧太子所种。”


    见青桐悔意切切,秋棠才饶了她,只让她记住东宫里的一切事物不能乱提。


    青桐恭敬答“诺”,而后又止不住疑道:“娘娘情不自禁走到那处,恐怕心底里还是伤怀过往的,这回圣上下旨娘娘操办旧太子婚事,当真是为难娘娘了。圣上不是站在我们这边么,怎么也这样过分我们娘娘呢。”


    秋棠:“皇上自有皇上的深意,他虽不站在上安宫那边,却也未必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天子最不缺的,就是子嗣……”


    她话说了一半,青桐机敏,也领悟了:皇帝可能会另立皇子继位,光皇子就有十来个,最小的是十四皇子,历代幼年继位的皇帝也不是没有过……


    皇帝的深意为何,锦月直想到二更,才开了门。


    此时夜色浓重,凌霄殿外灯火点得少,有些昏黑。


    蓦地出现个人,将锦月吓了一跳——


    “弘允哥哥?”


    “嗯,是我。”弘允听闻圣旨来了东宫,也顾不得手里的政事,赶忙回来看看。他从昏暗的廊下走到殿门口,与锦月一同进殿。


    “这件事难为你了。父皇最近身子极差,时而神志不清,下的旨意也越发让人难以捉摸,他竟同意了弘凌的无耻要求。”


    锦月顿了顿。“皇上身体如何?”


    “我暗问了御医,说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若陛下驾崩,弘允哥哥难过吗?”


    弘允眸子暗了暗,负手望向殿外,锦月从他背后看去,将他背影勾勒出些落寞和深沉。对于这个曾经关心宠溺自己,又骤然冷漠的父亲,弘允已是看得透彻。


    “血浓于水,难过自是难过。不过……不会很多。说到底,他对我的宠爱也不过是将我视作瑶华皇后儿子的化身,而今发现母后害了瑶华皇后,也一并不想看我一眼。这不是真正的父子亲情。只是我不愿同父皇装巧卖乖,连累了你,你放心,明日我便去宣室殿请令,免了你这桩苦差事……”


    弘允语气沉沉,锦月心中的想法越加坚定。皇帝的深意,恐怕是让她绞碎太后与母族傅家与弘凌的联盟,换而言之,不惜任何代价阻挠这场婚事。


    “弘允哥哥你且放心,对于他我早已心如止水,这次的事不足挂齿,我能做好的,你便安心吧……”


    锦月忽然懂得了废后姜瑶兰先前的苦心和嘱托。弘允一个从小生活在光明中的嫡皇子,是不会愿意搞那些阴暗下作事的。姜瑶兰是想让她来做。


    弘允忽觉锦月用力握住他的手,侧脸才见锦月仰着脸,对他展颜露出个坚定的笑容。他反握过去:“我已抚慰好了姜家的臣子,只待过些时日,分崩的臣子会重新聚拢我旗下。”


    锦月欣慰点头。


    接下来第二日,太后在清宁殿召见了锦月,叮嘱联姻事宜。


    殿中熏烟袅袅,太后保养得宜的手隐隐泛着雪白柔光,闭目,一粒儿一粒儿地数着青檀佛珠。佛珠常年在她指尖盘旋,一颗颗已经盘得油光水滑,仿佛它主子的心境,在常年的沉寂隐忍后,已坚硬圆滑,力量蓄势待发。


    “你是太子妃,自当家以来做事缜密,从没出过错,皇帝既将此事交给你来办,哀家也没有多余的话可挑剔,只是……”


    太后一顿,睁开眼睛。


    “只是这回婚事的两方,一是的四皇子,另一个是重臣傅家的嫡女千金。傅家的女儿也就罢了,是哀家母族有事都可担待,但四皇子为我大周立下赫赫功劳,却蒙受冤屈多年,天下人都看着这回婚事,若是有差池恐让天下人说我皇室治家无道,薄待四皇子。所以这次婚事要声势浩大、要风风光光,算是给四皇子的抚慰,给天下百姓看看天子的恩泽。你要方方面面都顾及好,切不可将东宫那套节省的法子套在这事儿上,知道吗?”


    “锦月明了。”东宫的节省,哪是她想那样节省的,只是掖庭分发来的用品、月例全数减了大半,不省,无一度日。


    “哀家说什么你都说‘明了’。”太后略有不满地拢了拢眉头,“但愿是真的‘明了’才好。”


    锦月张张口,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上次请安太后就给了他们那样的难堪,这回没有旁人在,她又岂会温言细语。只怕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是以干脆低脸闭口。


    太后见锦月恭恭敬敬、温温顺顺不说话,也确实挑不出什么错来,便叹了口气道:“哀家在宫中看了多少女子的恩怨情仇,你那点儿心思如何逃得了哀家的眼睛?再善良大度的女子也是善妒的。”


    太后目光如炬,锦月只觉脸颊一片灼烧。


    “你既然已经嫁给了弘允,就不要再想着和四皇子那些有的没的过往了,上次花园密会的传言哀家不希望再听见第二次!更不见你因为任何心思,而敷衍行事,给四皇子婚事抹上污点……”


    锦月心中一哽,更低了头恭顺道:“太后明察,关于花园密会传言纯属谣言,锦月一心系着太子,从未想过不该想的事。这次婚事是陛下圣旨,锦月呕心沥血也会让婚事顺利,让傅小姐风风光光嫁入皇宫,与四皇子,姻缘美满。”


    太后绵长地“嗯”了一声,慈祥的目光交缠了犀利,一寸寸辗转过锦月的皮肤:“如你这般做事说话都滴水不漏的女子,哀家已许多年不曾遇见了。哀家,也相信你能将此事做好……”


    太后之侧的姑姑云心道:“皇孙还小,太后娘娘恐太子妃要照顾孩子又要操心婚事分身乏术,便已传了懿旨入广明殿和广惠殿,让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协助太子妃操办此事。太后娘娘一片苦心,太子妃还不赶紧谢谢太后。”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心知太后是派那二人来监视自己。“谢太后体恤。”


    片刻,七皇子妃郑淑妍和八皇子妃田秀玉就来了,二人打扮得格外细致,一个娇艳夺目,一个素净却不是精致,得了太后任命,二女眉目间透着喜色,更加光彩照人。


    郑淑妍脸上被掌嘴的红印半点也寻不到了,她朝锦月笑中含着恨和快意,恐怕心中已转着什么不好的主意,准备在锦月身上应验。


    几人从清宁殿出来,锦月是太子妃,位比三公,郑淑妍二人只是庶皇子妃,只相当列侯。二人应跟在锦月后头走,可一出殿郑淑妍却拉着田秀玉走到了锦月前头,待到无人处,她回头来阴测测对锦月笑道——


    “啧啧,唉,我怎么听见有颗心在滴滴答答地滴血呢?”


    锦月冷看她,不想多费唇舌。


    郑淑妍戴玉长甲的手指捋了捋鬓发:“亲眼看着旧爱娶新欢不说,还要呕心沥血地为他们筑爱巢,换做是我,只怕夜来眼睛都哭肿了。”


    田秀玉拉拉她袖子,装模作样道:“七皇子妃可要当心,太子妃要再掌你嘴,太后交代的事恐怕就耽搁了。”


    郑淑妍顺口道:“我又没说明是什么事,更没指名道姓,太子妃若惩罚我那就是心虚了。我想太子妃是不会的,太子妃……太子妃……”


    锦月已经丢下一唱一和的二人走远,郑淑妍气跺了跺脚:“就不信你真无动于衷。这次婚事咱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就不信她半点都不嫉妒!”


    “七皇子妃说得是。”


    走远些,锦月才觉察自己出了一头的冷汗。


    秋棠忙掏出手绢替锦月擦了擦汗,锦月不想坐辇,由她扶着取了幽静的小路,徒步回东宫。


    “从前只道太皇太后眉目严厉,已是可怕,可没想到,这个总温温孱孱的太后狠戾起来,更胜一筹。” 锦月道。


    秋棠亦点头。


    “娘娘,恐怕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要坏事。上次掌掴的事她们定记着仇呢。”


    锦月冷笑了声:“我不怕她们生事,就怕她们□□分,我正好没想好主意何处下手。如何让这场婚事名正言顺地夭折,既让皇上满意,又能帮助弘允哥哥,还免去东宫受太后迁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甬道越走越狭窄僻静,秋棠才警觉。


    “娘娘,这条路正是通往掖庭宫后门甬道的,一旁就是废后所在的冷宫。”


    “我知道。这个路,这个地方,我只嗅着那气味就能认出。”


    这条路锦月自是熟悉,掖庭宫后门处便是暴室,横死的女犯会通过这条甬道拉出宫门去,也是去冷宫必经之路,是以宫中各主都视为不吉,不敢走,自然也就清静少行人。


    明渠潺潺从掖庭宫流过,隐约可听见管事嬷嬷教训女犯的声音和女犯的哭饶。


    秋棠不觉一颤,锦月知道她想起过往而害怕,淡声道:“那样苦楚的日子你我都熬了过去,而今还有什么是熬不下去、迈不过去的!”


    从暴室门外经过之后,另一侧就是冷宫的殿群。


    废后姜瑶兰所在的方艾宫就在其中,隐隐传来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如怨鬼哭诉。


    锦月不知那是不是姜瑶兰的哭诉,心中突生感慨:是否一日,自己也会落到那地步,在冷宫辗转一朝。


    婚前一月,男子一方要先送通婚书去女子家中。锦月张罗了两个眉清目秀的未婚青年男子前往傅家送通婚书。


    一个是与弘允关系良好的九皇子弘皙,他还没成婚,又是个玩世不恭、喜好玩耍的人,正好合适。另一个是弘凌党-属之臣,太仆大人的公子。


    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寸步不离锦月,将太后的旨意谨记心间,监视着锦月的一举一动,只恨不能挑出错来立刻上报太后闹大,让锦月受惩罚难堪。


    然而锦月做事缜密,她们七日来跟得腰腿酸痛、眼睛发涩,也没能挑出问题来。


    通婚书、答婚书定下,婚期也一并明确了,接下来便是着手安排张罗婚礼的宫人和物品。


    幸而锦月有过成婚经验,知道该怎么安排,事事亲力亲为,免受人把柄。婚期前的半月,要入上安宫装点宫殿和新房,唯有这一点令锦月有些棘手——


    出入上安宫,就难免不碰上弘凌,不去问他的意见。


    这日,锦月正在上安宫正殿指挥宫人布置婚堂,她不想问弘凌喜欢什么样的婚堂,也就按照自己的审美和想法布置了。


    “喜花不能用京师的缎子,换下来。京师的缎子硬,不如楚地的红绸柔软丝滑。宫灯用玄黑框、红纱的,玄黑尊贵,红纱喜庆,里头放蛟龙飞凤花烛,记住,烛火要固定好,不能偏颇半分,一来影响美观,二来容易点燃灯纱。”


    宫人唯唯答诺。


    弘凌来时正见这场景,此时正是清晨红日东升,晨辉洒在殿中、落在那女子背影上,在她晕出一片温暖的光芒。


    十几个侍女内监跑进跑出,本该乱糟糟,却在她伶俐清晰的指挥下,有条不紊,丝毫不乱。锦月的声音如流淌在清晨的泉水,叮叮咚咚撞在心口。


    再看殿中布置,弘凌眼中微微惊讶,险些认不出这宽阔明亮的殿阁是上安宫破落狭小的正殿。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婚堂。”


    锦月一惊,忙回头。


    太阳晃了眼睛,朦胧间一身形高大修长的男子从金辉从走来,恍惚可见他英俊的五官既刚硬又几分柔美,他步入殿中,连带自己的肌肤都感受到一阵微凉。


    奴才行礼,弘凌并不理会,只俯瞰着晕着温暖光亮的玲珑人儿。


    “正好,我也喜欢。”


    ☆、第97章


    锦月看清是弘凌,忙后退别开眼睛,余光瞥见屋中有奴才悄悄瞟他们二人。


    “怎么,见到我这么害怕?”


    奴才们偷偷打量,不过是因着宫中关于“花园密会”的传闻,这传闻已经让锦月难堪了,她可不想再添一桩。


    “四皇子真会说笑,怎会是害怕,本宫只是惊讶罢了。”锦月冷淡退后保持距离。


    “惊讶我去而复返?”弘凌勾了勾唇,“我也想不到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上安宫。你把我行踪记得清清楚楚,倒真是上心。”


    “……只凑巧罢了。”


    弘凌负手冷看锦月的疏远、防备,上前一步环顾四周布置,点头赞道:


    “很好。你布置得这样精细,看来宫中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本殿还有半月成婚,你若后悔还来得及,现在离开东宫投入我怀抱,我半月后就娶你。”


    锦月大诧亦大骇,盯着面前高阔修长的背影说不出话


    回头对锦月惊怒的眼神,弘凌唇边的笑意越发大了,含了冷和戏谑。


    “开个玩笑,别当真。本殿还有宏图伟业要做,娶你并没有丝毫益处。”


    弘凌声音不大,可上安宫的正殿本来就狭小,此时屋中虽安静却站了十几个宫人,他们尽管垂首假装无动于衷,泥胎木偶做的人一般,可谁也不是聋子啊。


    锦月当众受辱,狠狠盯弘凌。“满口污言,四皇子哪怕战功赫赫也不过尔尔。”


    弘凌笑色一收。“是,在你心里,他永远是最尊贵的。”


    弘凌容色更冷冽,刚才的温情感消散得无踪无影。


    锦月后背发寒,只觉弘凌好像和之前相见时更有些不同了,眉宇眼神间时而有种怪怪的感觉,仿佛身体里还有个灵魂在操纵他,有些癫狂。这种癫狂让他喜怒难测,更加难以捉摸。更让人胆边生寒。


    锦月不由想起许久以前,那当是去年了,兆秀求她去东宫陪弘凌一夜。那夜弘凌满身的针孔,还有古怪汤药的味道。


    锦月回神来,弘凌已经背对了她,吩咐宫人去拿他的披风和先前准备好的锦盒。


    锦月站在一旁当空气,弘凌取了东西便要离去,临走时深深、冷冷看了一眼过来,话却是对奴才们说:“好好布置,若是有半分怠慢,让未来皇子妃吃了委屈,本殿饶不了你们!”


    宫人们忙跪下连声应“诺。”


    为首的太监表道:“四皇子殿下请放心,奴才们定竭尽全力,在太子妃娘娘的指导下将大大小小每一处都办得精精细细,让未来的四皇子妃感受到殿下的一片爱护之心。”


    锦月对上弘凌似笑非笑的讽笑目光。


    “说得好,是‘一片爱护之心’!”弘凌道。


    而后弘凌便大步离去,得了他夸奖的奴才喜不自禁,干事更卖力起来。


    待弘凌走远,锦月才骤松了口气,空气缓缓升温流动,缓解了她胸口的窒闷,接着心头就是一阵烦乱,但看殿中满挂的红绸缎子,如结实的蛛网缠在胸口。


    偏偏这个时候又进来两只聒噪的雀——弘凌刚走,七皇子妃、八皇子妃就跟进来,她们目光烁烁、洋溢着兴奋。


    郑淑妍道:“太子妃可真是好胆识,众目睽睽之下还与人言语暧昧。 ”


    田秀玉手绢掩唇轻笑。“七皇子妃可别胡说,太子妃可什么暧昧的话都没说。”


    “哦,你这一说好像真是这样呢,呵呵……”郑淑妍道,“说那些话的是四皇子,可惜,他说是玩笑话。四皇子也真是的,那样口直心快,说什么,什么‘娶你一点益处都没有’,多么伤人,真是半点都不怜香惜玉。”


    “七皇子妃这就说错了。”田秀玉眼眸流动,含笑扫过锦月,又将屋中布置看了一圈。“瞧这布置得多精细,四皇子临走还专门叮嘱要让咱们未来的四皇嫂感受到爱护之心,如何不怜香惜玉了。”


    郑淑妍见锦月冷着脸不答话,以为她是答不上来,心头一阵畅快,清宁殿外当众掌她嘴的仇,她可都记着!


    郑淑妍道:“是是是,四皇子是个会心疼人的,只是心疼的对象不同。哎,我都羡慕起未来的四皇嫂了,真是好福气……”


    秋棠气愤,张口欲回敬,却被锦月拉了拉,她见锦月上前一半步,知道锦月要说话,就安静侧立。


    “你是该羡慕。”锦月声音淡淡而笑,不似郑淑妍那般恶意与小人得志的快意溢于言表。“本宫听说七皇子三日前又纳了两个姬妾,连着几日都不曾来看过你。本宫甚是心疼听闻甚是心疼,若有七皇子妃有委屈记得找本宫倾诉,本宫若能帮定然帮你的。”


    锦月说罢施施然出殿,留郑淑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


    八皇子妃田秀玉见她被锦月一句话就踩了痛脚,既是暗感叹郑淑妍脑子少聪慧,又不敢在她气头上说什么,便笑嘻嘻朝殿外招收道:“民儿,快过来,给七皇子妃娘娘拿颗桂花糖甜甜嘴。”


    老嬷嬷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皇孙进来,正是田秀玉唯一的宝贝儿子承民。


    郑淑妍吃了颗桂花糖心情才稍解,哄了哄孩子,偏头对田秀玉道:“八皇子妃你可真有福气,民儿这样可爱,难怪八皇子每日都去你殿中。”


    她思及自己处境叹气。“哪像我,膝下无子,殿中冷清。”


    田秀玉听闻歆羡喜不自禁,却还不动声色,抱起儿子亲了亲脸蛋儿。


    “七皇子妃得加把劲才是了,成婚的皇子妃都有了孩子,现在四皇子妃也快入宫了。我听闻傅家千金只有十五六,那十五六的姑娘身体比我们健康,更容易怀孕,若到时候四皇子妃先于你怀孕,那你的处境可真是尴尬了。”


    郑淑妍听闻此言更心急起来,和田秀玉母子出了屋子没有旁人,又小声啐了口道:“八皇子妃说得是,我必须抓紧生个孩子下来。呵,说起来那狐媚子女人就是能生,都二十二岁了居然一入尚阳宫就生了个儿子,加上之前为四皇子生的,这都连生两个了。”


    郑淑妍瞟了眼远处督促宫人撤换灯笼的锦月,低声道:“她六年前未婚就恬不知耻地跟四皇子发生关系,怀了孕,而后又在暴室暗中腌臜地方呆着,几年下来守没守身谁也说不准。四皇子归来她又跟四皇子,再又入尚阳宫跟太子,很快就生下了儿子。要我说,那儿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田秀玉本不欲接郑淑妍这些恶意揣测,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又愚蠢,但听到最后那句也给吓着了。


    “七皇子妃慎言啊!这话可不敢乱说,太子妃的儿子是太子嫡长子,关乎家国社稷,干系重大,一个不小心说岔了可是要牵连自己的。”


    郑淑妍听关系重大,不敢继续说这话题了,拉了田秀玉跟在锦月之侧监视。


    二人也不做事,就盯着锦月一举一动。


    锦月余光瞄了一眼二人,对上她们目光,十分沉得住气地柔缓而笑。“天气炎热,二位妹妹可不要晒黑了脸,黑得快,白得可就缓慢了。”


    儿女一摸脸,都是心惊胆战,忙让侍女拿了伞来遮住,又拿了手绢将脸捂住。


    “太子妃不怕晒黑?”


    秋棠笑吟吟道:“我们太子妃皮肤与旁人不同,不易晒黑。”


    二女打量锦月的脸颊和脖颈,果然,这晒了几天也不见她打个伞遮阳,半点儿没变化。不但没变化,反而感觉……好似更白了?


    郑淑妍愤愤然,心里直骂老天不公。


    六月二十八入头伏,荷花渐渐凋落在越来越翠绿的荷叶间,莲蓬摇曳更加肥硕,还为来得及摇晃多久,转眼,七月十八,便入中伏了。


    天气更热起来。


    蝉鸣嘶嘶,裹着烈日骄阳和阵阵滚烫的风,直往脸上扑,汗水湿粘缠着头发丝贴在额边、颈边,热乎乎地难受。


    离婚期只有三日了。


    上安宫的布置已进入尾声。杂草花坛全数清理过,屋瓦墙垣该修葺改善的也都全部改善了,四处红红火火扎着红绸,喜庆耀目。


    院中,锦月指挥宫人做最后的检查。


    骄阳烈烈,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如热得蔫儿当当地靠在树下乘凉。


    内监侍女来回奔波,身上汗水难免渗出味儿来更惹二人心烦。


    郑淑妍斥道:“走开走开,别在眼前晃,一身臭汗你想将我们熏死吗!”


    抱着花盆的内监吓傻了,忙跪下告罪。


    田秀玉本就难受,听郑淑妍尖声斥责更觉心如火烧,拉郑淑妍的袖子好言劝道:“七皇子妃稍安勿躁,这天气越是生怒越热呢。”


    郑淑妍烧压住火,挥手让内监赶紧走开,奴才连滚带爬往锦月身边跑,将花盆放在锦月指定的地方。


    十数个宫人围绕着锦月和秋棠主仆,按锦月吩咐有条不紊地很快将花坛摆好,十多种花,争相开放无比娇艳。


    若琉瓦宫阙是缎,那这片花就是上好华缎上的刺绣。


    郑淑妍不禁心叹这装点的妙用,又更烦躁于锦月的审美能力和执行力如此出众,远胜于自己。


    她回头见田秀玉,田秀玉竟也看傻了眼睛,不,不仅田秀玉,那远处园门外还站着数个上安宫四皇子的姬妾,都叽叽喳喳地远远看着太子妃一行,像是赞叹不已。


    郑淑妍气,朝园门扬了扬下巴:“瞧那一群没用的女人。别宫的狐媚子都到自家颐指气使了,还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田秀玉瞟了眼上安宫的姬妾:“她们不过是庶皇子的姬妾,地位卑微,妾室连比皇子妃都差一大截,何况是位比三公的太子妃。虽说咱们都是女人,都是皇室贵公子们的女人,但位分尊卑却差之甚远的。”


    “上安宫焕然一新,昨日太后来看都亲自夸赞了太子妃。”郑淑妍心急,看上安宫宫阙靓丽,心头如有只猫儿在抓,“八皇子妃,你我姐妹二人一同入宫,感情深厚,你也比我聪明机敏,倒是与我想想办法!眼看后日就是婚期了,太子妃张罗婚事事无巨细都经过她手,我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挑出点错来。难道咱们就眼看着太子妃立功吗?到时候咱们在她跟前恐怕更说不上话了。八皇子妃,八皇子妃,你走什么神呀,莫不是……不想报仇吧?”


    田秀玉整理了整理浅绿蚕丝的素净水袖,安抚郑淑妍。


    “太子妃将我贴身侍女掌掴,就是掌掴我,我脸上亦无光,这口气我当然要出。”


    田秀玉看向锦月:“我总觉得太子妃应当不会真心促成这桩婚事。你想,若是傅家千金风风光光嫁入上安宫,傅家与太后娘娘就和上安宫站在了一条船上,这事儿对谁最不利?”


    “当然……当然是太子了!”


    田秀玉点点头,又矛盾道:“不过也难说。太后的手腕可不一般,又有圣旨管着,或许太子妃不敢做小动作。但也无妨,她不敢,咱们可以推她一把不是?到时候出了问题,太子妃被责罚不说,四皇子与太子矛盾再加剧,不正是我们愿意看见的么……”


    郑淑妍闻言一喜。“到时上安宫与东宫矛盾加剧……”


    若能两败俱伤那就更好,郑淑妍心道,她要是为广明殿立着一功劳,七皇子定会重新重视她来,那些莺莺燕燕哪儿江山社稷重要呀。


    郑淑妍不顾粘热,亲亲热热握住田秀玉的手:“我便知道八皇子妃心思聪慧,定然有主意,你快与我说说……”


    花坛边,锦月将每一盆花都检查了一遍,秋棠也清点了一遍数量,过来禀:“娘娘,数量也对。”


    秋棠说着,目光落在大树下:“这婚事折腾了快一个月,总算准备差不多了。接下来迎亲当天的‘事’,咱们也可以计议了。”


    锦月也看去,郑、田二人对上锦月目光,有些惊窘,像是说人不好的话时被人捉了正着,锦月却淡淡回了个笑容。


    “是可以计议了……”


    “娘娘,我看她们应当等不住,要翻幺蛾子了。”


    “就怕她们太沉得住气。秋棠,你将我交代的事,一一准备好。”


    “诺。”


    白日宫殿布置完毕,锦月要交还上安宫各屋子大门的钥匙。


    直到傍晚,弘凌才回宫来,锦月令人通禀之后,约在酉时二刻在正殿碰面。


    虽然极是不想见弘凌,但不亲手交还钥匙,锦月还是不放心。


    上次见面还是那个早晨,已经有一个月了,锦月掐着时间等弘凌刚走就来上安宫,弘凌也在没有去而复返。是以两人都没有再碰见。


    “我以为你会交给奴才送还回来,而避免见到我。”


    夕光给正殿镀上一层金,红绸更喜庆如火,那一簇玄黑坐在其中,仿若一颗寒潭捞出的黑玉落在火焰里,怎么也将他捂不暖。


    弘凌坐在长几后,拿着杯子浅浅一酌,仰头间余光睨着锦月。“其实,你是想见我的?”


    锦月进殿后隔着一丈远就停下来。“四皇子真会说笑。本宫只是担心钥匙失窃,丢失了物品不好交代。”


    “那便是操心我的财产了。”他似为这答案欢欣。


    “四皇子听力当真欠佳,本宫说了,是‘不好交代’。”


    弘凌蓦地张臂呵笑两声站起来,打断锦月道:“有什么不好交代?我最值钱的东西早就被人偷走,剩下这满宫的东西都不过廉价物,若谁愿拿走尽管拿去,省了我操心管着。”


    锦月蠕蠕唇,懒得多说,


    “你向来好奇心重。怎么,便不好奇我丢失的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吗?”


    不知何时弘凌竟已至眼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锦月蓦地一慌,忙后退,却脚下笨拙踩了拖地的裙摆。


    “啊。”


    弘凌轻车熟路展臂一接,俯身下来,清冷俊美的脸随着眼眸荡起的波光而勾唇一笑,不达眼底。


    “你见我,总是站不稳脚。”


    锦月羞愧、气愤难当,推他胸膛,亦不示弱冷冷瞧弘凌——


    “你却也总爱自作多情地接。”


    如锦月所想,弘凌被她一句堵着了,笑意散尽,可片刻又讽笑起来。“女人的身子温香软玉,我当然爱接!”


    锦月想起上安宫中的众姬妾,心里对这个背影说了一百遍讨厌,却又不能把他活吞嚼碎了。她真是讨厌他脸上的轻佻笑意。


    “你就非要和我过不去?就不能当彼此是陌生人吗。”


    “不能!”


    弘凌猛地回首打断,目光阴戾将锦月吓了一跳。从前他眼神虽冷,却不是这样的暴戾。


    弘凌紧攥着锦月的手腕。那段雪白纤细的手腕在他大掌心里,不盈一握。


    “尉迟锦月,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与我脱离关系,你知道为什么吗?”


    弘凌逼近,阴戾并没有影响他的俊美,反而更生出些神秘感和想要让人靠近温暖他的心情。曾经锦月有这份心情,可是,岁月变迁,早已磋磨殆尽。


    “我不想知道……”


    弘凌打断道:“因为我的儿子需要母亲,他需要母爱,我不会让我的儿子重蹈我的覆辙,过没有母亲的日子。”


    锦月一凛。“你……你什么意思!”


    “你还打算瞒我多久?小黎分明还活着,就藏在祁阳侯府。”弘凌冷声吐出话来。“你现在有了和弘允的孩子,就不顾他了,不若我将他接过来照料,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要不要撒点糖呢。


    ☆、第98章


    提起孩子,锦月迎面对上弘凌的眼睛。


    “你照料?”呵笑了声,锦月想起这月来在上安宫中无意碰见的姬妾。


    “敢问你想交给谁照料,你那些居心叵测的姬妾吗?哦,对了,妾室之子将交与高位妃嫔抚育,你打算交给即将入主上安宫的傅家千金吧。”


    锦月冷笑连连。弘凌清冷的瞳孔有微光闪烁,那内里仿佛酝酿滔天骇浪,可晕到表面只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颤动。


    弘凌方才讽笑的嘴角抿紧发白,锦月才快意了些。凭什么,他姬妾成群、他背叛自己在先,却又一副看她而今随着东宫而落魄的看好戏脸。他来者不拒,映玉、尉迟心儿一干只要对他的“宏图”有帮助的都收纳囊中。那些人,是她仇恨的人呐,他却都不在乎。


    许久,弘凌抿成线的唇才扯动,盯着锦月低道:“或许而今说来你不信。我虽有过妻妾,但至始至终,我也只将你当做过与我共度一生的女人。只将你当做我的妻子。”


    “呵。”锦月笑打断。“妻子?你给我三媒六聘了,还是给我像这般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婚礼了……”


    锦月环指殿中亲自让宫人布置的婚堂,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是她所喜欢的,可惜,不是给她自己的。


    锦月不想再说下去,匆匆侧过身。


    弘凌抬眸只见面前玲珑娇小的女子抬了抬袖子,不知是否在擦眼睛或者其它,只她声音还如平时一般冷淡平静。


    “你为了哄我心软要回小黎,也真是什么话都能屈驾说出口了,但仅凭几句话你就想把小黎带走,未免太天真!”


    锦月绝尘而去,殿中骤然冷清空旷。


    满殿红绸落在眼中,弘凌却只觉刺目,心烦意乱。


    锦月由秋棠扶着从上安宫出来,辇车也忘了坐,疾步一顿走。


    秋棠也不知道锦月要去哪儿,这条路转那条路,去哪儿都不像。


    “娘娘歇口气吧,虽然现在正日落,阳光没有下午毒辣,但地皮也正烫得厉害,瞧您满头的汗珠儿,若是一会儿被夜风一吹,免不了要挨一场风寒。”


    锦月才注意到自己满面的汗珠,两鬓的发丝都走乱了。“幸而你提醒我,否则若让七皇子妃二人看见,定然狠狠奚落我报仇了。”


    秋棠帮着锦月整理了仪容。“就算被她们看见,她们也没有资格和本事嘲笑娘娘。就光说七皇子,他姬妾成群,七皇子妃也就绷着面子,内里早已溃不成堤。”


    天上云霞渐渐褪成铅灰色,斑斑片片,锦月双眼映着灰暗下去的苍穹,自嘲道:“我笑话她们失宠,其实想想,最可笑的不是我自己吗。口口声声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一直坚持不为所动,可到最后呢,我无名无分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时至今日,还稀里糊涂自以为是有骨气的女子,细想来我又何尝不是蒙着眼睛自欺欺人。”


    秋棠想说几句话安慰,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说什么能够安慰到锦月。


    “娘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度过眼下的难关咱们再想办法吧。秋棠、影姑和青桐是绝不会背叛您的,至于静树姑姑,奴婢相信她也不会,只是需要些时日想清楚罢了。待她想清楚,娘娘要办事就多了条有力的手臂,奴婢相信凭娘娘的智慧,没有什么能难道您的。”


    “但愿她早日放下对我的敌意吧。”锦月眼看着苍穹转暗,流云逐步被黑暗吞噬,“待大婚一过,就是废后自裁的日子了……”


    锦月走后弘凌一阵烦闷,刚从正殿出来便听面前柔弱女声一响。


    “映玉拜见殿下。”


    弘凌才注意到是萧映玉盈盈跪在了面前。


    映玉穿着一袭桃花粉的拖地长裙,是上好的桑蚕丝质地,薄如蝉翼,轻盈灵动,轻风起,她仿若一只灵动的蝶在以优美可人的姿态扇动翅膀。


    “殿下这是要去往何处呢?快傍晚了,用了晚膳再去忙吧。”


    映玉满腹紧张,自她再投靠弘凌之后弘凌就一直不理会他,若不是因为太后的关系她定然不能在上安宫立足。


    可现在太后的侄女要来做皇子妃,她的地位实在堪忧,不能不争取。


    弘凌却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视做了空气。


    映玉慌忙匍匐道:“是太后赏赐过来的晚膳,殿下真的不吃一口吗?太后娘娘还说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弘凌顿了顿,才扫了眼映玉。“太后吩咐的?”


    映玉绽开唇,竭力堪堪扯出个讨喜的微笑。“是啊,是太后她老人家。映玉知道殿下正为姐姐的事烦扰,所以才斗胆请殿下去坐坐舒舒心。映玉是曾经犯了错,可是我一定改正,就像映玉毫不隐瞒坦诚了小黎还安然在世一般,他日映玉一定会为小黎与殿下父子团聚效犬马之劳的。殿下……”


    映玉眼中渴望祈求,望着眼前俊美的天家皇子仿若看着生命的曙光,那是权力,是幸福,是无上的宠爱。


    **


    上安宫大婚当日,长安十里红毯,从皇宫朱雀门一直铺到傅家,夹道羽林卫手持银枪,排排林立,管制着好奇张望新妇的百姓。


    傅家高宅阔院,锦衣的主子和奴才忙前忙后,傅老爷夫妇和管家等管事主子都穿着喜庆的衣裳,忙成了陀螺,随着东升的日头将凤冠霞帔的掌上明珠送出门。


    傅家外已有浩浩荡荡上百人的迎亲队伍等着迎新娘入皇宫。


    傅母擦泪作别:“柔月啊,等入了宫要好好侍奉四皇子殿下。能入上安宫是你的好福气,要贤良淑德,知道吗?”


    红盖头下飘出柔婉的抽泣应声:“柔月知道,娘。”


    由太后亲自指派来负责迎亲是太极宫的信任詹事赵裘,待傅新妇与家人依依惜别片刻,他便催促着将傅家千金迎走。


    夹道百姓人潮攒动,几个人正议论——


    “这场大婚比之去年嫡皇子那场大婚丝毫不逊色呀!”


    “可不是么。你还不知道吧,这婚事正是嫡皇子妃而今的太子妃操办的。”


    “婚礼声势浩大,可见太子妃能力出众啊!只可惜她最后嫁了太子……”


    “你们说的太子妃是不是许多年前和四皇子生死恋的那个萧……萧锦月呀?”


    ……


    几人声音低下去,迎亲辇正好路过,华帐被染了丹蔻的素手轻挑开一角,隔着红纱盖头的新妇望出来。


    人潮挨挨挤挤,傅柔月看罢也没看出个名堂,便放下了帘子,问一侧陪同的丫鬟:“他们怎说太子妃和四皇子殿下相识?”


    丫鬟摇头说不知。


    锦月此时正与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陪同在太极宫太后身侧,等一会儿一同前往大乾宫,那处皇帝与皇室宗亲已经等着了。


    殿中熏烟缭绕,两双侍女麻利地或捧珠钗首饰、或端披风锦衣,伺候太后穿衣梳洗。


    锦月垂首侍立在一侧,同站听着训话的还有七皇子妃与八皇子妃。殿中伺候的人虽多,却只听穿衣走路衣料发出摩擦声,跟在太后身边谁也不敢出错。


    从前太后深居简出,清宁殿平朴素宁静如同佛堂,而今,殿外花团锦簇,殿里物件摆设也添了不少,光熏笼都增设了一对,还是款式最时兴、考究的如意玲珑纹赤金成对熏笼。


    太后扫了眼锦月:“哀家本还担心你会为着私心而有所怠慢,不想桩桩件件竟办得如此妥帖,比哀家预想得还要好,就是从前废后也不及你这般心细呢。连皇上,都对你赞不绝口。”


    虽是夸赞,可太后末尾故意提了“废后”,令锦月一凛。


    七皇子妃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按捺不住。


    锦月:“有太后娘娘和皇上的督促和期望,锦月不敢不细心竭力。其实锦月能力平平,只是庸人之资,幸而有太后娘娘时时提点,锦月才能将婚事准备妥帖,这一切都是太后娘娘的功劳。”


    锦月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全全将功劳安在太后头上,太后听得心悦耳舒不觉溢出笑意。她刚掌管后宫大权,亟需做出事情来威震人心,用这婚事既在四皇子面前施了恩惠,又绷起自己的面子,正正好。


    而后太后又见锦月恭敬垂首,礼仪姿态、行为举止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的周全,她又敛眉生了丝警戒和不悦——她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待今日大婚成了,便是你大功一件。太子妃,要什么赏赐你可想好了?”


    七皇子妃郑淑妍一听要赏锦月,暗翻了个白眼,被八皇子妃田秀玉不着痕迹的安慰了一眼,她才想起什么,舒坦下来。


    “锦月只是替太后娘娘跑跑腿,哪里有什么功劳,若真要说功劳,那也是太后娘娘将这功劳赐予锦月的。锦月若还要什么,就惭愧了。”


    锦月这话本说得极好,可太后听了却并不高兴,脸上蒙着层阴翳没有理会。


    锦月思量不透太后突然的不悦。对于这个能够隐忍这么多年的女人,她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太后收拾好后,乘了辇,浩浩荡荡、声势浩大的一行宫人簇拥着一道前往大乾宫。路上还碰着了正要来接太后的傅婕妤。


    太后责问她怎么不陪着皇上,她撒娇道:“姑母偏心了。想着月儿要进宫,就不疼我了……”


    一行人中锦月是太子妃,仅次于太后的地位,是以锦月的辇就跟在太后宫人之后,将前头动静听得清楚。


    锦月略作沉吟,对秋棠小声道:“我想了一路,总算太后明白太后为何刚才突然冷脸。”


    秋棠:“为何?”


    “太后等了大半辈子才等来了后宫大权,她不需要,甚至说是忌讳太聪明的人。我也是傻了,这次婚事我处处办得妥妥帖帖,周全详细,只怕已经成了太后头号忌讳的眼中钉。再者,我又是太子妃的身份……”


    经锦月一说,秋棠惊吸了口气,也想了明白点头:“眼看陛下因着四皇子得势而心郁退让,身子一日不比一日了。若皇上……待那时太子继位,娘娘就是皇后、是后宫的主子。太后的权力又不得不交给娘娘你了。但看清宁殿的变化就知太后是一定不愿交出权力的。”


    “所以,她一定会竭力阻止,甚至除掉我。”锦月淡声说出足以让任何人惊心的内容,饶是秋棠见为人沉着,也吓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锦月用手上的长甲轻轻拨开华帐,远眺那一轮烈日将重重宫阙照得金光璀璨,犄角曲折、飞禽走兽活灵活现,朱漆玉砌的皇宫精美绝伦,随处可见大婚的喜庆颜色。


    这应当是人间最美轮美奂的地狱了,锦月心叹道。


    “这次是我疏忽,但愿今晚之事能够解救我一二。”锦月说罢,秋棠瞄了眼后头跟随的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的辇车。


    “人已经安排妥当,应该没问题的。”


    新人要先在大乾宫拜见帝后和太后等人,而后再前往皇宫东北角的祖庙祭拜祖宗,最后返回皇子宫殿,再接了皇帝正式的册封圣旨,就算礼成。


    这是锦月第一次见弘凌穿着这样正红的颜色,他携着傅家千金款款走来。


    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初长成的年纪,娇嫩无比,锦月看不见傅柔月的脸,只见她恭敬有礼叠放在胸口下的白嫩柔夷,和隐约可见的雪白下巴——定是个娇俏温婉的美人。


    郑淑妍瞟了眼锦月,和田秀玉小声话,故意让锦月听见:“十五六的小姑娘就是比二十多的女人鲜嫩,难怪男子都喜新厌旧,唉……”


    阴阳怪气的话意有所指。殿中人多半都知道锦月与弘凌的过去,数道饱含异样玩味和讽笑的眼神,在锦月身上逡巡。


    锦月只当没有听见、看见,看着殿中,或者准确说应是看着虚空,背脊挺得笔直,举止端庄优雅,不让任何人拿捏到她的话柄。


    郑淑妍见锦月不为所动,有些烦躁无趣:“有些人啊,绷着端庄高贵,掩饰里子的狼狈不堪,真是可怜。”


    说罢她失了兴致终于住了嘴。


    锦月刚松口气,便突然对上了弘凌的目光。他没有直视过来,可锦月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看来的余光,不论站着还是跪拜,一直注意着她。


    锦月不觉打了个寒颤,撇开眼睛混当看不见。


    大乾宫拜见之后,便是去祖庙。皇帝本就对弘凌心存芥蒂忌惮,不愿促成这桩婚事,除此之外他身子已确实不足承受来回奔波,便不同去了。


    锦月刚松了口气,打算回东宫,却不想皇帝孱弱的声音突然多了些力道:“太子妃全全操办这次婚事,当随行左右。朕不能去,你就代朕将心意一路护送去吧!”


    皇帝虚弱的眼睛充着些隐隐的质问和怒气,显然是因为婚事如此顺遂而暗暗对锦月动怒。


    锦月一凛,只得赶忙低头领命,自不敢解释还有后招。


    锦月跟随折腾了一日,从太庙出来后,一路随行护送一对新人回上安宫。


    因为皇帝命令得匆忙,也顾不得寻轿子,锦月只得靠双腿走,待走到中宫的大花园,已经累得只有喘气的份儿。


    此时日头西斜,天上霞彩漫天,地上娇花似一匹巨大锦缎,他们这些浩浩荡荡的人在锦缎上走动。


    三伏的天满身热粘,闷着脑袋,锦月有些中暑,忽眼前一黑,脚下就一软。


    “娘娘!”幸而秋棠及时扶住:“娘娘您还好吧?”


    锦月眼冒金花,只能看见弘凌与傅家千金红火喜庆的鸾凤喜辇,她竭力朝着那儿迈开腿,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又是一软。


    整齐的迎亲队伍因此有了些乱子。透过华帐隐约可见撵内那一双人,其中男子似有回头。


    锦月摇头呵气,头重脚轻说话也不利索了。“我没事,继续走,别耽误吉时。”


    耽误了就是违抗圣旨。


    锦月刚歇了口气,便见来了一尊华轿。


    “娘娘,前头正好有多余的轿子,您请吧。”内监恭敬道。


    锦月也是上了轿子才发现,门后标刻上安宫的字样。上安宫的奴才可不敢擅自做主的,难道……锦月抬眼看前头明白过来,又冷冷勾了勾唇:该说他心宽,新欢旧爱都齐齐顾着,还是说他为了得回小黎,下定决心屈尊纡贵呢?


    中宫花园有湖,正是甘露台那一池蜿蜒过来的,暴室的明渠也连着这湖。队伍要从上一座拱桥穿过,才到上安宫。


    传说结婚之所以叫结婚,正因为是黄昏的时候。


    暮色渐渐落下,宫人打起灯笼,红的黄的如一串星河流淌上石桥。


    正在湖心,却忽然传出一阵巨大的水响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奴才的尖叫——“啊天呀!辇车轮子裂了,四皇子妃被抖落水中了!”“四皇子妃落水了!”“救人啊……”


    夜色里流淌的整齐星河骤然乱做一团!石桥狭窄,并不能多人同行,这混乱中一片拥挤,能靠近新人华撵的人不多。


    锦月的轿子紧跟在华撵后,这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下来,就等这一桩红事,变白事了。


    “你可知,那顶轿子是傅柔月让我送给你的?你却想置她于死地。”


    昏暗中,锦月为觉身侧站了人,定睛一瞧竟是视线冷冽的弘凌,他面含怒气,用陌生的眼神看她,语气能冷出冰渣子。


    锦月呼吸紧了紧,余光瞟见方才坐的轿子,心中一阵烦闷。“四皇子说什么本宫不懂。”锦月顿了顿,“你的新妻子落入水中,你还不下去救么?”


    弘凌冷笑了一声。“你的城府心计我不是不了解,你铁了心要她命,我如何救得回来,此刻下头只怕已经埋伏了人要她命了……”


    弘凌话音未落,郑淑妍对随侍的内监大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下去将四皇子妃救上来!”


    那数个内监像是早已准备好,个个身强体健,熟知水性,噗通就跳了下去。黑色昏黑,也看不十分清楚桥下情况,只听阵阵水响声。


    虽然在事发时就知道事情难以挽回,但弘凌还是纵身跳下了去。


    锦月见身边的男人朝水中跳去,心中更沉了沉,不禁自嘲,看啊,她多像个要拆散这对鸳鸯刽子手,心狠手辣,分明就是故事里的歹毒恶女人。


    桥下水面一阵混乱。


    郑淑妍满目喜色:她在华撵上做了手脚让四皇子妃落水,然后她竭力相救,太子妃办事不当是大过,而她救了新妇是大功,太后赏赐还会少么?


    郑淑妍正欢欣,忽见锦月就近站在断裂的栏杆边,心中骤起报复之意。


    秋棠正着紧的看底下安排的人是否顺利,而锦月正愧疚于一条如花的生命即将丧于她手,都未察觉背后情况。


    锦月只觉忽背后被人一推,猝不及一声叫喊,她便摔了下去。


    凉水铺面打得头一昏,接着呛得她头昏脑涨。


    “救命……”短促的叫喊声很快被水淹没了。


    秋棠大急,她不识水性:“娘娘!太子妃落水了,快救人呀!太子妃不会水……”


    “什、什么?你、你说太子妃不会游水?”


    郑淑妍大诧问秋棠,秋棠急得连声点头。“太子妃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有游水啊!”


    郑淑艳这才真着急了,冲水中大喊:“快救太子妃,救太子妃!”


    可场面已经完全失控!


    一听太子妃接着落水,宫人更是一团乱,扑通扑通跳进去数个人,却黑灯瞎火,越慌张越混乱。


    弘凌刚从水下抱起满头鲜血却气息犹存的傅柔月,便听见岸上呼救的声音,他认得那是锦月的贴身奴婢秋棠。


    这一刻,他听见自己一直平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锦月被身上厚重的太子妃袍束缚着在水中上下沉浮了没多会儿,就落了下去,水下一阵窒息的缺氧,昏迷边际又忽然有人渡了口气过来,骤然疏解满胸口的难受。


    那唇一触即离,她想要更多的气息,本能拼命缠上去,朦胧感觉自己的身子如破麻袋,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紧紧箍住……


    等再清醒过来,锦月已经在岸上,光线昏暗见自己死死挂在个湿淋淋的男人脖子上,忙松开。


    “还知道松开。我以为你要拉着我共赴黄泉,同归于尽呢。”


    熟悉的声音含着冷冽,却又不似平素的那样的冷,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温软。


    锦月虽还在混沌,但几乎出于本能,认出了紧密贴着的男人。


    ☆、第99章


    锦月猛地往后一缩,立即与弘凌拉开了距离。


    不远处的湖心桥乱糟糟的灯火还在移动,有一队灯火正飞快地往他们这儿赶,像一簇飞扑的红色流萤。


    锦月与弘凌同时从那收回视线来,不觉又对上彼此视线,锦月眼睛似挨了烫赶紧别开。


    弘凌却不偏不躲,他浑身滴着水,有种性感的味道朝锦月一丝丝漫过来,可他声线冷冽,和柔美的男人性感很不和谐,吐出的话也并不好听。


    “你心地纯良,从不做悖逆原则的事,可现在你却甘心为他手染鲜血?”


    锦月只见弘凌眼睛如夜色里幽幽的兽眼,与黑暗融为一体,又闪烁着淡淡的光亮。近在咫尺,清晰犀利,看得她心中略略心虚,别开眼睛。


    “你太高看我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什么‘原则’,只想更好地活下去罢了。”


    “你撒谎的时候从不敢看我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他嘲。


    锦月抿了抿唇,捏紧了拳头,浑身湿哒哒的衣裳紧紧裹着,晚风一吹凉得她发颤。


    看锦月不说话油盐不进的模样,弘凌扯了扯唇角:“若你心无愧疚煎熬,就不会贴在那儿看以至于被人钻了空子推下水了。弘允而今竟要自己的女人为他做这些腌臜事,未免太没出息!我当初在冷宫也没有他这样窝囊。”


    “我做什么事都与你无关,太子也并不知道,你别冤枉他!”


    内监迅速靠近,锦月已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人语。“你既然看破我的阴谋,即刻便可捉我去向太后皇上邀功,让我一命抵一命,为你枉死的新婚妻子报仇。”


    锦月眼神冷硬,仿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弘凌沉默下来只看她不说话。


    他沉默,锦月更不知他是否会捉住这把柄发作,心中没底。


    宫人提着灯笼围过来的时候,弘凌只快速从赶来的随后手中拿了自己的披风,劈头盖脸扔过来将她整个盖住,从而宫人没有看见太子妃满身狼狈的模样。


    便听江广的声音道:“殿下,幸而您有远见卓识随行带了大夫,皇子妃虽撞到了脑袋,但周大夫说一息尚存,经过抢救已无碍。”


    什么,随行大夫?!锦月攥着披风仔惊诧,迎亲队伍是她一手安排,没有什么大夫!


    而后锦月只听弘凌淡淡嗯了声,不紧不慢。锦月回想刚才傅柔月落水弘凌胸有成竹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圈套。


    湿衣贴身,锦月透心寒凉,披风带着弘凌独有的干净气味,却让她从头顶到脚尖齐齐打了寒颤。她跟这个男人比城府和阴谋,她如何玩得过他……


    “四皇子好计策,本宫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锦月咬牙字字极重,闭上眼睛等着宣判,却不想弘凌什么也说,带了宫人离开,只留下了随侍锦月的宫人。


    秋棠才得以围上前,轻轻拨开锦月身上的披风着急道:“娘娘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奴婢立刻扶您回东宫。”


    锦月由在讶异,摇了摇头,看跟随那男子远去的一串流萤灯火,周围的空气随着弘凌走远而舒缓下来,锦月才得以顺利的呼吸。


    “秋棠,我……到底没有犯下这无辜杀孽,是吗?”


    秋棠闻言心疼得满目泪水,连连点头嗯声。逼迫着个好人犯罪孽,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四皇子随行暗带了神医,硬是将傅家千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说来奇怪,咱们安排在水下的人明明撞到了四皇子,可四皇子却什么都没说。方才奴婢被人押在外围进不来,以为四皇子要发难了,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


    之后,锦月笑了声,艰难地站起来,扯掉了身上保护的披风,任夜风吹拂,她目视前方昏暗的道路一往无前,任是黑暗或是风雨飘摇也不退缩,坚定地走回东宫。


    上安宫的大婚终究还是成了,只四皇子妃未入上安宫便走了一趟鬼门关,当晚开始便卧病在床。


    锦月当晚回到东宫便染了风寒,也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烧了一天一夜,朦胧感觉床边有人,她抓去果然捉到了一只粗粝的大手。


    “冷……好冷……”


    锦月四肢发寒,唯有手心这一簇温暖源源不断涌入,从手心到手臂,再涌入胸口。


    这双眼睛定定看着她,带着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若即,若离。


    等锦月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黄昏的时候。浓郁的阳光从窗棂涌进来落在床前,秋棠和青桐守在屋里,见她醒来都是欣喜,一人端热粥,一人拿迎枕塞在锦月背后扶她坐起来。


    青桐道:“娘娘可算醒了,太子守了您一天一夜,刚刚才走。”


    秋棠吹了吹熬得稀而碎的热粥:“娘娘先喝一些暖暖,太子亲自吩咐人熬的,加了姜末,可以驱寒。”


    锦月木然喝了一口,便推开。“现在宫中情况如何?”


    秋棠看了眼青桐,青桐去门口守着,秋棠才小声道:“昨夜太后就得知了四皇子妃未入上安宫而落水,还磕了脑袋险些丧命,大怒了一场,令太极宫信任詹事赵裘彻查。下午行魏去探了消息回来,说是已经查到了七皇子妃头上,七皇子妃哭哭啼啼地被延尉的人从广明殿押出来,涕泪横流,求天告地,是狼狈极了。仿佛已经坦承,是因为嫉妒娘娘而想借此陷害。”


    锦月想说话却嗓子干哑,秋棠忙倒上热水给她润了润嗓子。“光凭太后蛰伏半辈子等待时机就不是寻常厉害的女人,郑淑妍虽然心胸狭隘、诡计多端,却没有大聪明,有勇无谋,怎是太后的对手。”


    “是啊,在宫里有勇无谋比胆小怕事更能要人命。七皇子这会儿正跪在皇帝和太后跟前哭求呢。”


    “七皇子妃犯了如此大错,他也免不得受牵连失宠的命运。”说着锦月咳嗽了几声,心、肺随着咳嗽声一阵剧痛。“皇上,皇上那儿,可找我问罪了?圣意令我阻挠婚事,可傅家与上安宫最终还是成了。”


    “清早杨公公来看过了,什么都没说,带信儿说皇上很是关心娘娘,还说娘娘辛苦了,好生将养身体。”


    锦月这才放了心,皇帝知道她尽力了,傅柔月能从鬼门关踏出并非她办事不利,而是弘凌早有后招准备着。皇帝没有责问自己,应当也是对弘凌感到挫败无力,力不从心懒得来责问了。


    思及此处,锦月冷笑了声。


    “没想到最后弘凌却成了最大的赢家,不费吹灰之力既铲除了七皇子这个虎视眈眈想坐收渔利的,又向傅家表明了舍身相救、对傅柔月的宠爱,傅家上下应当感恩戴德了吧。”


    秋棠说出来怕锦月伤心,可是不说又怕漏报了信息。“午时傅家的老爷子老夫人由太后领着亲自去了上安宫,听说,‘很是融洽’。”


    “融,洽……”锦月勾唇,却笑不出来,只是那股子在背脊窜来窜去的寒意越发的浓烈,让她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娘娘,虽然没有达到我们拆散太后与上安宫联盟的目的,但能让七皇子妃受罪也算出了口气,再者,我们也保全了自己,只是奴婢很是惊奇,四皇子竟然对我们放了一马。”


    锦月沉默,虽不想承认,但确实是弘凌放了她一马。他既然早知这个计谋可以及早杜绝的,防止傅柔月落水,可是那样,婚礼顺利成了,她便无法向皇帝交代。皇帝虽病弱,可手中权力却足以让她吃尽苦头。


    一墙之隔的旁屋传来孩子一声啼哭,蓦地让锦月醒了神,那寒意也被这一声抑制了住。


    “小桓?”


    锦月唤了一声。


    那啼哭越发响亮了,似在回应她,呜啦啦的吵着要见娘。


    周绿影正在隔壁哄孩子,隔着明纸糊得槅扇边哄边喜道:“小姐终于醒了,小公子昨夜不见您就是不睡,哭个不停,奴婢没办法,就抱来了这儿等着小姐醒来,让小公子立刻就能听见小姐的声音。瞧这小娃娃,多激动,小公子真是牵挂着小姐呢……”


    虽然风寒未愈,可锦月迫切地相见孩子,便起身来,远远看了一眼。


    那小家伙无忧无虑的在襁褓里朝她挥舞着小胳膊小腿,看见锦月就破涕为笑,咯咯笑出来。纯真可爱,雪肤红唇,虽小却已透出一股子柔美的俊俏。


    锦月心中骤然一暖,多少阴霾和思虑在一刻都消散了。生下小桓,其实她不是没有疑问、后悔过,可是这一刻,锦月再无一丝后悔踟躇。


    有小黎和小桓在身边,她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下去!再多风雨,也总有停的时候。


    接下来的数日锦月在东宫安静养病,秋棠是东宫尚宫,搜罗了宫中消息每日向锦月禀告。


    先是七皇子在太后清宁殿外跪求了一日,又去宣室殿跪求皇帝,才终于免了自己一罪。罪行虽免,但失宠与太后和皇帝已成定局,依附他的朝臣本就不多,而下更作鸟兽散。


    而七皇子妃郑淑妍,德行有失,被褫夺皇子妃封号,贬黜为皇子昭训,禁足三月,诵经赎过。八皇子妃知情不报,虽保留了皇子妃的名位,也被罚了禁足三月和一年的例钱。


    再是郑淑妍的娘家,郑家本有两个在朝为官的,现在也都夹着尾巴,被同僚疏远,江河日下不足以成气候。


    七皇子势力不大,这桩惩戒仿佛只是四皇子大婚的小小插曲,更多的嘴,在传颂的是四皇子舍身为佳人、鹣鲽情深的佳话。


    这日里烈日终于阴翳,大雨前的闷热一阵一阵滚在宫阙重楼间。


    锦月身子已好得差不多,抱着小桓在庭院里走动,秋棠说了郑家人被傅家参了一本,贬谪了荒野之地为官。


    锦月幽幽一叹道:“自古前朝后宫一脉相承,连对广明殿七皇子这样的小小庶皇子也不例外,更遑说弘允哥哥这样从小生活在万众瞩目中,任何动静都被关注放大的嫡皇子。”


    头顶乌云攒动,连带空气里也滚着躁动、不安,随着呼吸传入锦月鼻腔。


    “今夜子时便是废后自裁的时候,秋棠,我让你准备的衣物和膳食备好吗?”


    “已经备好了,娘娘。”


    锦月忽想起自她落水高烧醒后,这几日都不曾见弘允来。


    “太子这些天在忙什么?废后自裁,他们母子情深,应当最是难受。傅家与太后站在了上安宫那边,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应当又有不少人动叛变东宫的心思,东宫处境更是不利,太子应正头疼吧。”


    秋棠有些吞吐道:“娘娘,其实您落水的当夜四皇子来了一趟东宫,和太子殿下说了一阵话。之后太子就神情有些奄奄,像是受了些打击,来娘娘榻前时奴婢便见太子愧疚自责难当,说对不住您,想来是因为觉得没能护好娘娘,让娘娘涉入危险,而自责。”


    锦月吃了一惊。“弘凌,他那时不该守在他的皇子妃身边么,怎会来东宫?”


    锦月想起榻前守着握住她的那只手,不,应当是弘允,不会是弘凌。弘凌没有那样的温暖,他那么冰冷的人,不会有那样的温暖。


    “四皇子只带了一个随从,当是暗暗出来的。”秋棠顿了顿,“娘娘,当夜娘娘落水,奴婢提着灯笼看得分明。四皇子听见奴婢的喊声,就立刻丢开了四皇子妃,扑过去将娘娘救了起来。奴婢想,四皇子对娘娘或许真的余情未了,不然不会那样着紧连四皇子妃的性命都不顾及了。”


    锦月吸了口气,怔愣说不出话。


    “余情未了”,对于这个她现在已经完全摸不透的男人,他眼中除了权力、皇位、仇恨,真的还有“情”之一字吗?


    脑海中片刻的疑问,在锦月思及错综复杂的局面是,又觉毫无意义。“有情无情,而今都不重要了。”


    姜瑶兰被赐死的这个夜晚风雨潇潇,入夜后雷声滚滚之下,大雨倾盆落下来,东宫巍峨的宫阙在雷雨中摇摇欲坠。


    皇帝的贴身内大太监杨公公来传了口谕:“今夜子时废后自裁,太子为废后唯一骨肉,陛下特恩准太子前往送行,钦此。谢恩吧,太子。”


    杨桂安居高临下俯瞰面前跪着的太子和太子妃,毫无恭敬之色。


    锦月担忧,侧目看去,之间弘允面色沉沉,麻木地拜下去,声音凉凉听不出喜怒:“儿子,谢父皇隆恩。”


    见弘允没有露出悲伤,锦月才放了心。若被旁人看出他的悲伤就难免惹祸上身。


    杨桂安要走,又似回想起往西弘允的仁德待下,他亦受过恩惠,叹气提点道:“废后是废后,太子是太子,太子殿下若想保住东宫,想前途安然,还是不要去送行的好。陛下让老奴来传口谕,深意如何太子和太子妃应当知道……”


    弘允清俊的脸消瘦了不少,如石刻的面具,没有一丝波动,他这样隐忍的神情,让锦月错然间想起了许多年前,她在弘凌脸上也看见过。


    这是弘凌的报复,这就是弘凌的报复!锦月深刻意识到。弘凌所做的任何,包括救她上岸,都是在对弘允诛心。他要层层剥去弘允的高贵优雅和从容,让他狼狈,跌入尘埃啊……


    锦月紧紧攥住拳头,眼看着身侧守护了自己十多年的清俊男子,步步陷入弘凌的所设的困境,而无能为力。


    弘允哥哥……


    弘允一字一句僵硬道:“废后德行有失,心思狠毒,犯下滔天大罪死不足惜,本宫唾弃不已,怎会是非不分,前去,送,行。”


    杨桂安才点头,又摇头,扫了扫拂尘,恭敬道:“太子如此明断是非,陛下应当十分欣慰。老奴就跪安了,太子、太子妃也早些歇息吧。”


    人去楼空,只剩满殿空寂和凝结。惊雷大雨滚在屋顶,老天爷似要摧毁所有人的意志和反抗,让人听天由命。


    “弘允哥哥……”


    弘允跪着久久不说话,锦月担心拉了拉他袖子,才见他坚毅的眼睛涌动着一层薄薄水光。


    弘允闭目,落下一行热泪,对着门外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恕孩儿不孝,不能来送您归去。他日,儿子定为您报仇雪恨,将您尸骨收拾,安葬皇陵!”


    报仇雪恨四字令锦月浑身一凛。连这样完美的人,也终不得不沦为了仇恨的奴隶么。


    老天,你就非要这样残忍,摧毁美好……


    弘允磕头罢,容色变得无比坚毅,坚定道:


    “锦儿,你连夜收拾收拾,我明早送你出宫。”


    锦月吃了一惊。“出宫?”


    弘允目光略有闪烁。“我未来的路会格外艰险,我现在已经不能给你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不想耽误你,更不想让你陪我受苦。看你吃苦,比我自己受苦更让我难受。”


    他侧开脸,声音低了低。“或者说,你也可以带着小桓认祖归宗,回到弘凌身边。”


    ☆、第100章 废后之死


    弘允骤然说让锦月出宫,锦月怔了怔后敛眉:“有一天我会走,但不是你告诉我让我走,更不是现在。你若再这样赶我,我便真生气了。”


    弘允有些动容,想回以感激的笑容,可扯了扯唇角只觉苍白。“谢谢你。”


    “我们少时便是挚友知己,你若还说谢谢,就是见外了。我一介女流,又是孤女,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只希望能做一些是一些,我们一切携手度过难关。”锦月诚恳道。


    弘允不再多说什么,但看身侧的女子迤逦在屋中忙碌走动,像一只春日灿烂阳光下的蜜蜂,手足带花香,身上有暖暖的味道。


    难怪高傲、冷冽如弘凌,也对她念念不忘,几番割舍也割舍不去。这个女子,一旦爱上,就再难割舍了。


    弘允心中沉沉地想着。


    弘凌从小没有受过什么关爱,难以敞开心扉来爱人,才与锦月波折重重,自己明白怎么来爱她,可是却越发无力关怀……这种无力,真若凌迟一般。大抵弘凌就是要让自己眼看着自己失去爱护心爱之人的能力,一点点将他折磨至死吧。


    弘允深深看了锦月,看着在乎的人因为自己受苦,远比自己受苦,痛苦得多。


    锦月收拾罢了,只见弘允背对着自己伫立,静看殿外风雨,他仿若烟雨青瓷,好看,干净,颜色分明。


    从前,她只觉得他这种气质高贵出尘,现在,她却看出出尘后的一种脆弱——越是坚硬不折的东西,越是易碎啊。


    锦月抬手,侍立一旁的秋棠及时递上个包袱。


    “弘允哥哥,我知道你在牵挂皇后娘娘。你不能去送,但我可以偷偷去。就算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在你身上。”锦月道,“这一趟,我代你去。”


    弘允回头来,眼光烁烁,他刚才确实在担心废后,一个人自裁上路,那是如何的凄清。


    “而今人人提起‘废后’避之如蛇蝎,锦儿,也唯有你不嫌弃忌讳了。”


    弘允看着锦月走出殿去,双眸如黑曜石般深黑而闪烁起微光,渐渐转深,变成深刻的决心。


    他一定要走出这泥沼,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她。若他死了,这宫阙深深,谁来保护她。


    雷鸣汹汹,大雨如瓢泼。冷宫的残破墙垣似要被暴雨冲垮,墙面斑驳,泥水横流,涓涓在方艾宫大殿外汇集成小溪。


    皇帝的銮驾从未到过暴室外的僻静长巷,这条狭窄的、被视为不吉的甬道时而可见几片草叶。明黄尊贵的一队人停在方艾宫破陋的大门外,骤然有蓬荜生辉之感。


    杨桂安小心躬身对明黄龙辇中的天子问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先进去让废后收拾收拾仪容?这是废后最后一次见皇上了,奴才思量,废后应当想走得体面些。”


    斜风冷雨牵开华帐一角,露出皇帝病弱的脸。他眼窝青黑,脸色蜡黄,神态间具是孱弱病气,连起身都有些困难,只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美容颜。


    “去吧。”


    杨桂安是大太监,负责传唤旨意的内谒者令,手下还有一名内谒者,是个年轻些的公公,叫李贵。


    杨桂安提着拂尘窸窸窣窣进殿后,唯有李贵伺候在辇旁。


    此时又是连连两个惊雷劈在方艾宫顶上,银红的闪电落在宫阙犄角的剑脊兽上,电闪雷鸣的场面让皇帝略略不安。


    “废后的双手可给她送去了,朕说过,要给她个全尸……”


    李贵道:“禀皇上,废后的手早在月前就给她送去了,不过她并不太领情。”


    皇帝嗯了一声,但看宫门前泥水横流脏乱破败,和栖凤台的金碧辉煌不能相比,心中莫名不畅快,唇蠕了蠕又不知道说什么。


    是啊,事到如今,什么都不必说、不能说了。


    李贵小心观察了皇帝的神色,谄媚道:“皇上仁慈,废后毒杀瑶华皇后和太皇太后,犯下滔天大罪还能得全尸,已是陛下大大的恩赐了,何况陛下还没有动太子,废后已是愧对陛下。”


    听闻此,皇帝敛眉冷下脸。“对,你说得是。”


    是,是恩赐了,他不是“不必”、“不能”,而是他“不需要”说。


    此时杨桂安出来,一行宫人簇拥着皇帝的銮驾入冷宫。


    尘封的殿门骤然迎来了光亮和人影,皇帝入殿才见殿中地上怕这个人鬼莫辨的女人,蓬头垢面趴在地上。


    李贵抢声斥道:“大胆废后,陛下圣旨令你收拾仪容,你却抗旨不遵陋面相对,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杨公公不悦的瞟了眼李贵,李贵才奄奄住口。


    姜瑶兰恍恍惚惚抬起脸来,她已哭瞎了眼睛,狼狈却不低头求饶,冷冷笑了声:“臣妾身残,无手可梳妆。”


    姜瑶兰眼睛明明不能视物,却似能看见皇帝一般,一下就找到了皇帝的方向。或许是对于深爱过的男人,早已不需要眼睛,凭着他呼吸和脚步的节拍,就能觉察他的所在。


    毕竟,爱这个东西,一旦深了,便可入骨入髓。


    皇帝抬了抬手,让闲杂人等都下去了。


    小太监轻声问:“皇上,这金剪白绫和鸩酒……诺。”他依皇帝的眼色放在地上,屋中没有长几可放物品。


    姜瑶兰听见剪子摩擦的清脆声,冷笑连连,却不知笑谁。


    皇帝见她如此,又恨又有些莫名的纠葛。“你毒杀瑶华,又害死太皇太后,罪恶滔天万死不足惜。朕准你全尸而死,算是对你后宫操劳多年的恩赐。”


    “臣妾谢皇上恩宠眷顾!”


    姜瑶兰言不由衷道,说话都有些懒懒不想理会。皇帝不知道自己还不走是为什么,只是,莫名就想多留一会儿,这辈子除了将眼前这个女人当做姜瑶华的时候,他从未想主动留下过。


    “朕这些日子想了很多,其实,朕不恨你。毕竟你为朕和朕的子嗣付出了二十多年,朕知道你也有付出。”


    “陛下不恨,可是臣妾恨,臣妾对陛下,恨之入骨!”


    姜瑶兰咬牙切齿道,可是没有双手可以钻紧拳头,也没有双眼可以怒瞪发泄,一腔恨、一辈子的怨,郁积在胸口发泄不出,比死更难受。


    姜瑶兰话不多,向来温顺得逆来顺受,从未这样狰狞过,皇帝一时怔怔动容,他身体孱弱承受不住,猛烈咳嗽起来,连喘气都困难。


    皇帝难受之余,却见地上爬着的那丑陋的残疾女人,眉目露出了担忧,那双柳叶似的细眉皱拢,有了皱纹,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美丽动人,却仿佛有一些东西从未改变,他却至这一刻,才看明了。


    咳嗽声止,殿中凝结无声。皇帝与废后谁都没说话。


    许久,皇帝道:“金剪,白绫,鸩酒,朕准你选一个上路。”


    两行泪从眼角落下,姜瑶兰平静道:“自在姜府臣妾开始思慕陛下,便悄悄为陛下缝衣纳鞋,二十几年下来手上都磨了一层薄茧。今日,陛下就用金剪,剪断臣妾这条死不足惜的性命吧。”


    “……好。”


    皇帝颤颤拿起剪子,走近姜瑶兰,剪尖对上她胸口。


    “你死后,朕会命人将你葬在凤凰山下百丈之处。上路吧。”


    姜瑶兰怔怔。原来他还记得,他还记得。


    剧痛没入胸口的时候,姜瑶兰脑海里晃过多年前的回忆,那是一二十年前了。彼时弘允才几岁,她风华正茂。


    皇族宗亲去凤凰山清居寺祭拜,浩荡的队伍气派非凡,一切都很美好的时候,龙凤合欢辇上她见凤凰山风光旖旎撒娇央求说:“陛下,臣妾死后想葬在这里。”


    皇帝那日心情很好,难得道:“你的请求朕没有不许的,但后妃死后要如皇陵,朕不能应你。”


    入皇陵是后妃的归宿,是荣耀,那时的她娇嗔而笑,心中却甜丝丝……


    回忆尽头,成了眼前执剪的模模糊糊的男人影子。


    彼时戏言,不想,一语成谶。


    姜瑶兰嘴角涌出鲜血,断断续续道:“谢主,隆恩……”


    巨雷滚滚似要将方艾宫的宫阙击垮,闪电将漆黑的天地刹那间晃得明若白昼。


    锦月与秋棠主仆二人撑着一把纸伞,躲在方艾宫外人高的宫灯石柱后。


    宫门处停着皇帝的銮驾,灯笼攒攒,随风摇动,得似雨夜中的流萤上下沉浮。


    片刻皇帝就被左右内监杨桂安和李贵扶着出来了,他精神恍惚不济,比之锦月上次看见更糟糕,仿似强弩之末。


    那一行人匆匆离去,锦月赶紧钻进方艾宫去,只见殿中姜瑶兰已倒在血泊里,只存一息。


    “娘娘,锦月来了,太子让锦月来送您了。”


    锦月轻轻扶她,双手沾满姜瑶兰滚烫的鲜血。


    姜瑶兰堪堪睁开条眼缝。“是你,是弘允让你,来的……”


    锦月含泪点头嗯声。


    姜瑶兰血泪和流。“本宫……没有白疼这个,孩子。”


    “太子一直牵挂着娘娘,只是皇宫中无数眼睛看着不能来送,锦月代太子一片孝心,来送娘娘。”


    姜瑶兰脸上没有太多悲凉,反而有些许的笑容,手指松松握住锦月袖子,虚弱道:


    “曾经,我以为,我的爱早已在深宫争斗中被磨灭。自诩一颗心,如止水,可是……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不是,不是的……”


    锦月手心的鲜血越聚越多,怎么也堵不住姜瑶兰流血的胸口。“娘娘不要说话,保存体力要紧。”


    姜瑶兰却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痛苦,她的眼睛从未有过的干净和清澈,没了因为性格内向不讨喜的自卑,抑或仇恨、阴暗,只有心满意足,和惋惜的泪痕。


    这双眼睛让锦月怔住,终其一生都不能忘记。


    姜瑶兰呢喃: “……原来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只要,还活……活着……”


    姜瑶兰瞳孔猛地一阵阵紧缩,映着冷宫破陋的屋舍,风撩动纱帘如迎接鬼魅的大门,而后她眼睛骤然失了焦虑,灵魂似飘远。


    气绝。


    锦月望了眼不远处那卷等待裹尸的席子,忍不住落泪。


    崔景早在一旁侍立,等待送完废后自裁一并归去,泪水涟涟上前对废后磕了几个头:“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随后就来。”


    而后她对锦月道:“请太子妃转告太子,不要难过,娘娘是圆了心愿而去的。”


    “心愿?”


    崔景拭泪答:“娘娘曾戏言想要葬在凤凰山,陛下刚刚恩准了,一二十年前的事陛下竟还记得,娘娘,娘娘是甘心而去的……”


    锦月才想起了刚才姜瑶兰所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


    送别了废后主仆,锦月由秋棠扶着从方艾宫后门出来,走在暴室外狭长僻静的甬道上。


    雨水湿了鞋子,寒凉从足起,浑身都冷冷的。锦月有些恍然。


    “娘娘怎么突然停下了,可是风寒未愈,身子不适?”秋棠问。


    锦月侧目看暴室那两扇破落的尖刺木门,那里头是土坯的茅屋。


    “犹记从前在暴室,一到下暴雨的天茅屋便止不住漏雨,屋中也积满水坑,总有人染风寒,然后不堪沉重劳作而丢了性命,其中不乏曾经的后宫宠妃。”


    “后宫中飞上枝头的不在少数,一夜从云端跌入尘泥的,也不胜枚举。君王宠爱易改,哪个女子能专宠一生一世,失了宠,也就失了活下去的本事。”


    “你说得正是我所想。”锦月顿了顿,“只是我有些不懂,废后临终对我说的那句话,‘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我曾记得她说,争斗了一辈子什么爱恨都已麻木,只有权力和孩子才是她所在乎,我也深以为然,可是她临终这句话却让我想不透。”


    冷风吹斜雨丝,秋棠执伞靠近了些,才发现锦月的身子冷得厉害,刚才那样的血腥,又是曾经荣宠万千的皇后在面前凄惨消逝,任谁都会发寒吧。


    “奴婢猜想,废后的意思是说,争斗了一辈子,以为自己对皇帝的爱恨已经麻木,却不想到头来那份感情一直掩藏在心底不曾忘却,哪怕宫阙深深、她和皇帝互相猜忌仇恨,也未能磨灭心底那份爱吧。他们彼此都还记得几十年前的戏言和美好,便是证明。”


    锦月骤然一愣。


    “是吗……”


    秋棠才想起,提起四皇子是,锦月也曾说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只求生存和孩子周全,和曾经的皇后几分相似,才猛地低首改口道:“奴婢妄言了,娘娘不要多想,或许只是废后临终一时混乱,随口说的罢了。”


    锦月摇摇头,不置可否,没再说话。


    主仆二人穿过暴室外破落的长巷,又转入繁华的宫殿楼阁,回到东宫。


    大雨一整个日夜之后,便放了晴。


    废后之死并没有声息,随着那一只破席一卷一裹,仿佛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个在后宫沉浮了半辈子的女人。


    狂风暴雨、乌云雷滚消散无踪,接连数日天气比之前还明媚灿烂,世界依然如旧。


    一晃就是半个月过去。


    废后谁也不敢提,因为一提起必有牵连,近来皇帝突然愤怒,说太子对废后念念不舍,意图报仇,下令贬谪了弘允的得力手下数人。


    弘允变得很忙。


    昨日,弘允揭发了皇帝身边的那内谒者李贵,他被七皇子收买,借挑拨皇帝与太子之间。李贵为求保命,又供出了七皇子与八皇子关系密切,都参与了前些日子陷害太子妃的事,而并非只是知情不报而已。


    一时,八皇子的广惠殿也人人自危。


    锦月深处东宫后院,虽日日听前朝争斗,惊心动魄,却不能亲身参与帮助弘允,只能让哥哥尉迟飞羽多多照顾帮衬。


    现在七月底了,桂花已在树上打起花骨朵。这日下午,锦月抱着小桓在花园中晒太阳,身后跟着周绿影、秋棠和青桐三人。


    “废后离世也有大半月了,风声渐渐过去,娘娘和小公子出来走动走动也好,天天在殿中不见日光,对小公子身子不好。”秋棠道。


    锦月摸了摸孩子滑嫩的脸蛋儿,没有经历风霜的肌肤细嫩柔白,眉目隐隐,有那个人的影子。“是啊,天天关着也不好,既然在这座宫墙里生活,好赖都要仔细活下去的。”


    繁华娇艳,走过假山流水,又看见了那一望无际的深翠色荷叶,岸边杨柳密密,投下一弯柳荫。


    小桓爱笑,锦月心情也难得的疏解,主仆几人正想往柳荫深处去歇歇脚,却不想听见那处传来三个侍女闲话的声音——


    “听说四皇子妃昨日已经能下地了,身子大好。”


    “四皇子令了八个侍女照顾殿中,能不好么?”


    “唉你们说,是上安宫新来的四皇子妃权力大,还是太子妃权力大?”


    “我听说前朝四皇子已经力压太子,自古前朝后宫一脉相承,只怕后宫里太子妃也要为四皇子妃让路了,瞧那七皇子妃不就因为将四皇子妃推下水而被贬谪凄惨成那样了吗?”


    “是啊。四皇子了得,现在就是在他宫里做个低等的小小昭训,那也能在宫里横着走路了。”


    二人声音小下去,另一侍女又道:“不过我听那晚迎亲的内监说,那晚上四皇子见太子妃落水,直接就将四皇子妃丢开去救太子妃了,你们说,四皇子会不会对太子妃还余情未了?”


    “余情未了又如何,总归不会让太子妃去上安宫做妾室吧……”


    柳荫外,锦月脸色骤然阴沉下去,秋棠狠狠低声道:“到底是谁将那晚的事传出来的!娘娘,奴婢这就去让她们住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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