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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5

作者:又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1.0.5


    “影姑说得对,姐姐就不要多想了。”香璇拉锦月的手:“什么东宫、什么太子,那些事姐姐都别去想。姐姐先好好放宽心,睡一觉,嗯?”


    锦月感觉到手背上香璇握她的掌心有微微的薄茧,还记得在暴室头一次见香璇,她还是个满心寄望成为皇帝妃嫔、光宗耀祖的秀女。彼时,香璇手上肌肤柔嫩,是没有一点茧子的。


    香璇身体孱弱,脸颊如映玉一样略显苍白,每每看见香璇锦月便不住想起映玉——这个曾经是她最珍视的妹妹,而今,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思及此处,锦月便越发觉得眼前这个,陪自己在深宫内苑中风雨不弃的人儿,无比珍贵。


    “跟着我,让你吃苦了。待日后时机成熟,我便将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了。”


    香璇低脸摇头。“香璇但求跟随姐姐一世,不嫁。”


    然,脑海里不觉浮现出个英俊男人的容颜,心跳漏了一拍之后,又想起现实,心也随着脑海中的影像沉下去。‘不嫁,也不能嫁……’


    夜色转深,宫里来的侍女伺候了锦月洗漱,待香璇和周绿影出去后,捧来了个檀香木锦盒。


    天家的婚礼流程繁复精细,锦月正疑惑是什么,却不想那侍女呈上来的画册竟是让人面红耳赤的闺房之术教导手册。


    二侍女跪地低首,恭敬禀道:“此宝物能助姑娘在尚阳宫如鱼得水,伺候好五皇子殿下。尚宫大人让奴婢二人转达,请姑娘务必好好研读,若有疑问可传唤奴婢二人。”


    锦月面皮发热,“嗯”了一声。“你们退下吧。”


    二侍女才起身,躬身低手退了出内间,将喜庆的红纱帘放了下来,在外间侍立看夜。


    想起是大婚前一夜,香璇实在不放心锦月,去而复返,在门口却发现周绿影竟然也返了回来,两人会心一笑。


    都默默在外间找了个绒毯,同二侍女一起看夜。她们都太希望婚事顺遂,锦月,能够真正的安定幸福下来。


    月华如水,长安城在夜色里寂静,但有一处高楼客栈的二楼,靠边的那间房却还亮着灯火,光线映在纸窗上,如黑暗帘幕上一粒火星子,酝酿着一场火焰。


    忽而窗户一声“吱嘎”,一只灵活的小胖手,挥舞在纸窗后!接着又举起只小胖手,吱嘎又推开另一扇纸窗。


    立时,屋里的光线立从纸窗投射出来,如方形的泉水涌入昏暗的夜色。


    两只小胖爪揪住窗棂,矫健地一拉,就将自己的小身子送上了窗台。


    赫然,正是已经被宗正府的史官们从天家族谱上除了名的小团子!


    伸出小脑袋,小黎朝窗户左右瞧了瞧,都黑布隆冬的,没人!小家伙又往下看,“噢”地无声大吸了口气,吓得小手直拍脸捂眼睛,心里呐喊——“好高好高好高……”


    拍了几回,小家伙才冷静了些,又手脚并用地从窗户里拖出一条长长的床单儿,已经被撕成一条条,打了结,拴在窗边儿的框柱上。


    顺着床单儿,爬下窗户、石灰墙,像只小猴子吊在藤蔓上晃啊晃,好不容易落了地。


    终于下来了!小团子提了提磨松了得裤子,此时边听一楼的客栈厨房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吓得他赶紧捂住嘴,晃着两条小腿儿使劲跑入黑暗里。


    厨房墙洞被手腕粗的黑铁木条框着,从巴掌宽间隔看进去,一厨子正点头哈腰地听个黑衣女子训话。这女子身材纤瘦却很灵活矫健,虽穿着死板的黑衣却眉清目秀。


    “饭菜要洗干净,多放肉,做得营养些。”她从怀中掏出一贯钱,丢给厨子,“少了不了你的好处!”


    厨子见钱欢喜,双手接过奉承道:“夫人对孩子可真周到,半夜还想着给孩子加餐呢。”


    黑衣女子一眼盯得厨子噤了声,“谁告诉你我是夫人了。”


    月光移动、透过墙洞缝隙闪落在她的眼睛上,令她不由眯了眯。正是数月前,潘如梦死后在牢中寻找蛛丝马迹的二女子之一,凝初。


    彼时另一个与她同行的,唤作“菊英”。


    厨子做好了饭菜,她端着上了楼,可进去房间却哪里还有孩子的踪影!床上的布单不见了,挂在大开的窗户上!


    “居然跑了!”凝初啐声狠狠一拍窗台,而后灵活的从窗口飞身而下,搜寻。


    长安的街道错综复杂,除了一纵一横的两条宽阔大街,还有无数条小街小巷。


    这是条小巷的拐角是酒坊,已经关门,“酒”字旗帜在夜风里诡异地飘荡,小团子猫着身子跟团小耗子似的窝在那儿躲着。


    很快,就出现了那黑衣女子的踪迹——她足尖点飞在各家屋顶上,沿着巷子居高临下,哪里有老鼠跑过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胖手抱住圆脑袋,小黎慢慢把身子又往大酒缸下缩了缩,张着小嫩口小心吸气呼气,免得鼻子太小呼吸发出摩擦声。


    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看不见……


    黑衣女子左右看了看,没发现,跑开。过了一会儿却又折返回来,竟是使诈的。


    还好没出去!小团子小手抱着圆脸蛋儿想,娘亲你在哪里啊,小黎找不到路了,还有大坏人追我,娘亲……


    此时背后却忽然传来吱吱两声。小黎一看屁股后头,正是一只硕大的老鼠,正拖着半截馊馒头。


    大吸一口气,小黎浑身鸡皮疙瘩立起来,一双小手捧着圆脸一挤,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就看不见老鼠了,并朝老鼠凑去。


    快滚,不然吓死你……


    可老鼠抱着馒头吱吱,就是不走。


    黑衣女子蓦地听到酒坊的酒旗帜下,有老鼠的吱吱声,走近……


    “原来你在这儿。”


    她本生气一抓小黎的后颈窝,却见孩子挤弄脸吓老鼠的模样,忍俊不禁起来。“瞧你这样子,还想吓跑老鼠呢,嗯?”


    “啊,放开我,娘亲、爹爹……救我、救我……嗷呜嗷呜……”


    小黎哇哇大叫,黑衣女子蓦地一慌,忙捂住他嘴巴,闪身摸回客栈房间丢在地上。


    “你就死心吧,你娘亲和爹爹都早已以为你死了。不会来救你了。”


    小黎眼泪在小眼眶里打转,却还坚强地盯黑衣女子道:“他们早晚会来找我的,你要是聪明的,就赶紧把我放了,我还可以让我爹爹多给你些钱,不当杀手。”


    “呵,个小不点儿还敢和我谈交易。”黑衣女子掐了掐团子的脸蛋儿。“放心吧,别哭了,我不会要你命的。若是我要杀你,一个月前在宫里我就真把你丢井里头摔死了。”


    小家伙双手被绑着,坐着椅子上瞥她不说话,观察。


    黑衣女子自顾自倒茶,喝了一杯。“你可不许逃走了,若是被菊英姐姐发现我将你救了,到时候死的可就是我了。”她剑柄朝小黎一指、扬扬下巴,“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时门嚯啦被推开,黑衣女子见来人时立刻吓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菊、菊英姐姐!”


    来人是个眼睛狭长的薄唇女子,她见本是她亲手摔死的孩子,竟好端端活在这儿,不由大怒扇了黑衣女子一耳光。


    “你还好好把他养在这儿,是不要命了吗!还不快杀了!”


    椅子上,小黎被吓得一抖。是这个女人,杀了阿竹姐姐!“你,你不要过来,走开……”


    “小子,你就乖乖受死吧!”


    菊英锋利的匕首朝小黎落下,立刻,椅子溅落几滴腥热的鲜血……


    ……


    **


    清晨如约而至,天亮起来。


    虽掖庭宫官和宗正府的大人命人占卜过,说今日是顶好的黄道吉日,可早起一看,却漫天乌云,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太尉府芳草院里,十数个侍女正紧锣密鼓地替锦月梳洗打扮。


    光端檀香托盘婚服的,端百珠金凤冠步摇的,端胭脂水粉、项链臂钏的……连排了七八个。


    另外还有捧香焚去不吉,去门外引祥云、求天君赐福的。


    整个芳草院数十个穿着华丽整齐的宫中内侍,为着这场嫡皇子的婚事张罗。


    人虽多却没有半点杂乱,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没人敢出错耽误了天家的婚事。


    院子外有羽林卫沿路守卫,不许闲杂人等乱窜,尉迟府的下人们只能在羽林卫后远远伸长脖子打量,惊叹歆羡——


    天家不愧人间至尊,皇子娶妻的就如此排场,若是册封皇后,那还敢想吗?难怪天下百姓都巴不得生个貌美如花的女儿,送入宫中。


    屋檐下,香璇和周绿影望着天上乌云。


    “影姑,我看乌云攒攒,像是要下雨啊。”


    “可不是,要是下大雨这迎亲队伍不都浇湿了吗。哎不行,我多去准备些纸伞,万不能淋湿了小姐。”


    香璇笑着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说着便去唤了人,去准备大油纸伞。


    此时屋中,四个侍女正伺候锦月一层一层地将朝服穿好。


    婚服是皇子妃朝服制式。内里是黑缎子的交领直裾深衣,用银丝线绣着飞鸾纹,衣襟口滚了吉祥如意纹,外头是长及拖地的正红色锦缎罩衣,以深浅二种金丝刺绣珍鸟祥云纹。


    因为是正式场合穿的皇子妃吉服,所以用料厚重,十足十的水亮华缎,锦月穿在身上,只觉双肩都重了重。


    “这吉服样式当真是为锦月姑娘量身设计的一般,穿在身上好生气派。”侍女赞道。


    另一侍女以木托盘捧上一没暗金色宝珠如意金锁,挂在锦月脖子间:“再加上饰物,就更显天家的荣华锦绣了。”


    锦月微微颔首不言,任她们折腾,首饰、长甲,一应俱全。等那巴掌大的累金丝飞凤金冠步摇,戴在她梳作高髻的头发上,才总算完成。


    玄黑,正红,赤金,这三色是极尊贵的颜色。在宫里,若庶出皇子或者姬妾穿了,那就是大不敬的杀头大罪。


    为了保证安全,祖制规定皇子不允许出宫来迎,只能在宫门口迎接。


    此刻弘允恐怕已经等在皇宫大门口。


    来府上迎接的,是皇子制定的青年大臣。来人正是延尉监的头儿,监正大人李汤。


    锦月透过眼前的金珠帘望大马上李汤背后,浩浩荡荡一片红,竟望不见尽头。


    而今踏出这一步,便不能回头!


    回看尉迟府的烫金边匾额,匾额下尉迟云山以及上官氏,也正看着她,面色沉沉并没有什么喜色。


    锦月牵了牵嘴角,扯了个了冷笑,看得上官氏几人一凛,而后她决然上了撵。


    果然今日不是好天气,才走了一半儿的路程,就开始下狂风大雨。迎亲的宫人队伍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站立不住。


    “李大人,风雨交加,冒雨行走恐怕不安全,还是在一旁檐下歇息歇息吧。” 锦月说。


    李汤早被浇成了落汤鸡,便应了。“往前走走是朝廷空置的院子,咱们可以去那儿躲躲。”


    是以,一行人便在小院儿躲雨。刚踏入院子,不想便有一辆百姓的马车停在门外檐下,躲雨。那马夫和羽林卫交涉,祈求躲雨。


    那羽林卫过来禀告了锦月,锦月看马车上下来个黑衣裳的瘦个子姑娘,和香璇一样孱弱,手背上缠着包扎的纱布像是受了伤,不由心生怜悯。“容他们也躲躲吧。地方宽敞也不碍事。”


    “诺。”


    羽林卫答了声,跑出去告诉那姑娘,却不想那姑娘将翻身上了马车,催着马夫啪啪甩了马屁股两鞭子,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姐姐怎么了?莫让雨水冲坏了胭脂。”


    香璇见锦月张望门外似要走入雨中,忙拉住她。


    “快拿伞,我想去看看那马车。”锦月心头发跳。那马车行起的时候,窗帘飘起了一条缝,仿佛里头有一双眼睛,孩子的眼睛。


    那破马车噼里啪啦在雨中冲了好远,直到长安城城门口,才停下来。


    黑衣女子去城门旁的茶楼与个牙婆交谈,这边马车里又钻出个橘黄衣裳的阴冷女子,菊英。


    “唔……唔唔唔!”小黎被绑着手脚堵着嘴,像条小虫在车厢里使劲蠕动。


    “别吵!再吵我拧断你脖子!”


    菊英恶声恐吓道,小黎竖着小眉毛瞪他,小脸蛋儿气得通红,却把这恶女子逗地冷冷一笑,一把拽住小黎衣襟提起来——


    “怎么,刚才闻到你娘亲的气味儿就激动了?呵。今天她可要抛弃你爹爹嫁给别人了,往后有新家,不要你了!”


    小黎愤怒的小脸掩不住心事,瘪了嘴,眼泪汪汪。


    “菊英姐姐,他一个小孩子你不要再说这些话让他难受了。”一双手将孩子从恶女子手中解救出来,抱在怀里。


    菊英哼了一声,低声啐了句“早该杀了他”。


    黑衣女子拿衣袖擦去小黎脸上的泪珠儿,又擦干他的头发:“我救你已经是违背师命了,若你呆在长安不但你,恐怕连我也活不成。哎……”她抱小黎在怀中拍了拍后背,“我给了牙婆两百贯钱,是路上留给你用的。往后别再回长安了……”


    小黎唔唔了两声,黑衣女子摘掉塞在他嘴里的棉布。


    立刻听到小团子软糯的声音:“你、你们会不会害我娘亲和爹爹?姐姐不要害我爹娘,答应我好不好?”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你爹娘……”


    菊英紧张上前,“别废话了!羽林卫来了,这母子还真是连心呢,隔着马车都能嗅到气味!”


    牙婆被招过来,慌慌张张赶紧赶上马车,飞奔出城。


    二女杀手躲在廊柱后,见远远手持银枪的羽林卫铿铿锵锵跑来,径直追出了城!


    “都怪你!当了杀手就别想着心软,你这样会为义父招来祸患!”


    “……”


    *


    这边躲雨的大院,锦月翘首等在门口,眼看雨已经小了,还不见羽林卫回来复命。


    皇宫又来了一队接应的女官,催促——


    “姑娘莫在耽搁了,上撵走吧,若耽误了吉时恐怕陛下和皇后娘娘不悦,更耽误了姑娘的前程。”


    锦月焦急地望着街道那头,李汤道:


    “姑娘若是担心,我将姑娘送至宫门口便亲自去追,必给您个交代。现在还是入宫吧,五皇子殿下在宫门处应该等着急了。”


    吉时由圣旨拟定,谁也耽误不起。


    锦月咬牙,上了华撵,一路行到宫门口。


    锦月还是不放心,嘱咐了李汤必须要查看清楚,李汤只差没有指天为誓,锦月才松口。


    弘允亦是玄黑、正红、赤金三色的嫡皇子吉服,头束高冠,远远站在众人之首,气宇轩昂、眉宇清朗,神态举止间透着一种浑天天成的尊贵之气,不可逼视,和他吉服上绣的“星辰”八章纹一般,仿若夜空星辰。


    弘允目光触及锦月,见她安然未被雨淋湿,才安心地缓缓笑出来。


    她,终于来了。


    锦月跟着弘允,先去了太极宫太极大殿,那处皇帝、皇后,并着太后、太皇太后以及皇族的亲王等长辈都在那处。


    侍女撩开红纱华帐,锦月下来,弘允已等在一侧。


    领路女官将锦月戴了长甲的手,放入弘允掌心。


    锦月不由被这只手的温度烫得一缩,却被它紧紧握住。


    弘允目光灼灼,他向来从容不破、仿佛天下大事都不过尔尔,现在却目光望着锦月不住闪烁:


    “幸好,你安然无恙到了我跟前。天知道,我等待你的这两个时辰,用尽了我这一辈子的‘忐忑’和‘焦灼’。”


    他有紧了紧手心:“锦儿,我终于等到了你。” 等了一辈子啊,当真不易。


    弘允目光和他手一样烫人。


    “……”锦月目光无处放,别开视线,却不小心对上人群之后的一双霜冷目光。


    那个穿着太子九章纹朝服的男人,站在宫人之后的远处。


    这方的热闹喜庆、吉祥如意,都离他那么遥远,无法让他跟着快乐。


    虽然隔得遥远,锦月竟看见了弘凌的目光,浑身一颤。弘凌只是面色冷冷看着自己,读不出过多的表情来。


    猛地捂口,锦月忽觉胃里一阵干呕,步子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锦月手上又多了一只手,抬眸,弘允无比担忧,锦月生生将那恶心忍下去,摇头轻声说“我没事,进去吧。”


    弘允紧紧握她手:“别怕,往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大约是两人青梅竹马久了,他并不常说这样的肉麻话。锦月不觉抬眸。


    庭树之后,弘凌眯了眯眼睛,目送那对身着吉服的璧人踏入太极殿。他方才正看着锦月,自是也注意到了她的不适。


    李生路和江广跟在弘凌之侧。


    江广干巴巴眼看五皇子领锦月进殿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殿下,这,这再过片刻,内监宣读了正式的册封圣旨,锦月夫人可就、可就真成五皇子的妃子了!殿下若想娶夫人回来都别无他法了呀!”


    弘凌目光虚空,远处那一片喜庆的红色映在他眼中,却越发清冷。“既是她所愿,本宫,应当成全。”


    “难道殿下心里不难受吗,不会舍不得吗?咱们,咱们让人扮作刺客,让东卫尉冯大人包围太极殿,大闹一场捉贼,或许还能拖延片刻!”江广着急出主意道。


    弘凌却淡淡叹息,悲凉一笑:“何时,我竟需要依靠这样的卑鄙伎俩,来挽留她……”


    或许他早该放手,在锦月说不想做他后宫妻妾的时候,就该成全,而不是给她尉迟家的身世,逼她入东宫。


    也不至于而今,彼此间最后的美好回忆,都破灭得不剩半分,连孩子,也失去……


    弘凌闭目吸了口气,只觉无比疲惫。转身背对着锦月与弘允所在的太极殿,越走越远。


    江广仍是不甘心,他跟着弘凌不少日子,知道自家主子每晚在漪澜殿呆到夜深,几次在殿中一坐到天明。


    他也与锦月相处过一段时间,心里早就认可了锦月做东宫的女主人,这下鸡飞蛋打,他如何不着急。


    李生路抱臂叹息:“不合适的两个人,捆在一起也是折磨不如分开,各自安好。”瞥了他一眼,“太子殿下都没红眼,你个大老爷们儿哭个什么?”


    江广一擦眼睛,硬汉脸板着瞅了眼李生路:“殿下虽长相柔美却性格刚硬、不会哭,我是替殿下伤心。”


    李生路拍拍他肩膀:“别急。若一日太子殿下当真还喜欢锦月夫人,杀了五皇子、将锦月夫人夺回来,不就成了?”


    他呵了声笑,跟上弘凌,留江广在原地转着眼珠想。


    夺嫡凶险,失败的皇子只有死路一条,除非酒囊饭袋不构成威胁的能苟活一世。纵观历史,几个帝王的兄弟能落好下场的。


    “对啊。一山不容二虎,太子和五皇子终究不会共存的。我怎么没想到!”


    江广一拍脑门儿,竟还把李生路的戏言给当真了。


    ?


    婚礼流程并不复杂。锦月与弘允一同在太极殿跪拜,等内监宣了皇帝正式的册封圣旨,喝了皇帝、皇后赐的茶,她喊了父皇、母后、皇祖母、太皇祖母之后,便是去宗庙祭祀。


    祭祀完毕,史官将她名字记录入史书,宗正府将“尉迟锦月”四字写入族谱,弘允名字右下侧的妻之一栏,便算完。


    但太极殿与宗庙在皇宫一北一南两个极,一翻浩荡队伍折腾下来,也到了夜幕了。


    尚阳宫与东宫只隔着一条长街,入尚阳宫时,必须经过东宫的大门博望门。博望门进去不远,便是东宫正殿凌霄殿。


    锦月的华撵正入尚阳宫,便听东宫那方有萧瑟琴音,划破暮色传来。随行的侍女不禁都微微侧目听,小声议论——“好听是好听,怎生如此凄冷……” “嘘,大好日子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锦月双拳微微收紧,耳中曲调是她少女时曾痴迷的琴音,可是……


    锦月抬眸,目光无比坚定地透过尚阳宫大门,望向里头在暮色里成为剪影的重叠宫殿,紧紧咬住牙关!


    可是,她现在不需要了,也不会再痴迷了。


    娘亲,小黎,萧家爹娘在天上看着,她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第62章 1.0.5


    那是七弦古琴,音色低沉,在这昏昏暗暗的暮色里,仿佛述说心情。


    宫人不由侧耳倾听而慢下步子,锦月看了眼一旁的尚阳宫女官,那女官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因为是大好日子是以训斥的口气也委婉许多,但求吉利:


    “走起来,莫误了吉时,五皇子殿下还在承云殿中等着娘娘呢。”


    宫人们一凛,立刻从低沉如泣的琴声里抽回神,快步走起来。


    正此时,那低沉如诉的琴声骤然狂乱,接着便是几声刺耳的断弦声,戛然而止。


    锦月听见那断弦声,面上仍是一片冷漠,透过红纱华帐,远远看见那正殿宽阔肃穆的大门正中,有个挺拔如玉立的,穿着玄黑缎子朱红赤金纹的男人,束着高高的金玉冠,在等着她。


    是弘允。


    弘允背后,承云殿的宫阙在暮色里化作广袤的剪影,红色宫灯燃着吉祥如意,在屋檐下照得一片灯火阑珊。


    锦月渐渐从暗处,转入光明中。


    *


    寝殿里燃着鸳鸯红烛,帷帐、纱帘、摆件儿,连漆器、瓷杯都带着鸳鸯、喜鹊、的喜庆图案。


    锦月站在殿门口,望着寝殿里有些迟疑迈不动脚。弘允侧脸来,看出她的紧张,朝锦月伸出手。


    “来。”


    锦月怔愣,眼前弘允宽厚的大手,和另一只骨节更修长、纤细却饱经风霜的的手重叠,那只手曾经是白皙的,有女子的秀美,现在却被晒成铜色、布着伤疤……


    尚阳宫最高女官,姚尚宫,在锦月身后一步,她见锦月发愣,轻声提醒:“娘娘,您应把手交给殿下,一道进门。寓意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锦月微吸了口气醒过神,把手放在弘允掌心,抬眸正对上弘允微笑俯看她,握住她的手后笑容便在唇角蔓延开,渐渐露出整齐的皓齿。


    “小心门槛。”弘允提醒道。


    吉服长及拖地,锦月低首看,左右两旁的侍女立刻替她将裙摆轻轻捧了起来,她才跨入殿中。


    身后跟随的十数个内监、侍女全数留在寝殿外一字排开安静侍立,只有姚尚宫,和四个端合欢酒、五色果的女史跟进来。


    弘允拉锦月朝高床大帐走,锦月一下子想起昨日晚侍女交给她的那闺房之术教习手册:“等、等等一下!”


    弘允侧目:“怎么了?”


    而后见锦月满脸不自然、紧张,他俊眉一动,了然锦月所想。


    “交杯酒,需在榻前喝。我们去榻前坐下吧,你也正好歇一歇。”


    “哦,我、我到是忘了。”


    姚尚宫凝眉小心提醒:“娘娘,您现在是五皇子妃,应当对殿下称臣妾……”


    她话没说完,便被弘允抬手打断,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就说‘我’吧,我听着也亲切。”弘允道。


    两人坐下,姚尚宫便朝端酒的女史扬了扬下巴。那女史立刻跪地奉上交杯酒。


    虽自小随和弘允亲近,但锦月对天发誓真是没有半分男女哪方面的邪念。所以,而下锦月只觉得和一向敬重、依赖的兄长般的男人,走这些仪式,真是说不出的“不自然”和“别扭”,连行动,都迟钝、呆傻起来。


    这不,她刚端上酒杯手就一抖,散了一半,立刻将红袍


    “不想忙了一天,手这样酸,连酒杯都拿不住了。”锦月尴尬一笑,欲盖弥彰。


    弘允忍俊不禁,看她目光越发热了热。


    “这十几年来,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你,锦儿。”


    锦月:“……”别了别耳边的碎发,“真的,只是手酸了。”


    说完自己听着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然而偏偏,弘允还顺着她的话正经地肯定:“嗯,我知道是手酸。”


    “……”呵呵。


    她敢保证他心里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不若我帮你捏一捏手?”


    锦月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领悟他为何顺着她话说下来,“不,这会儿好像好像好很多了,不酸了。”


    干笑。


    弘允莞尔看看锦月端酒盏的手儿,锦月一缩。


    “看来是不酸了,酒盏端得稳而有力,小心捏碎了杯子扎到手。”他道。


    “……” 锦月。


    弘允处事缜密圆滑,想想自己绕不过他,锦月还是决定快速忘了这茬事。


    这话题就此作罢!


    喝交杯时,姚尚宫嘴里振振有词地说着吉言,锦月也没注意听,眼睛瞟着外头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想着李汤何时回来复命,那马车里究竟是什么人。她让浅荇和行魏也追去查了,现在一个都还没回来……


    女史收好酒盏退后,姚尚宫笑吟吟道:“请殿下、娘娘捧起衣摆。”


    锦月依言,双手捧起玄色缎子以银线绣飞鸾纹的衣摆,弘允也单手捧起袍裾,三个女史端着五色果子和同心钱,轻轻撒来。


    桂圆、荔枝、核桃、栗子、莲子,五种颜色的果子和同心金钱,窸窸窣窣,落了慢慢一兜。


    姚尚宫端着腔、拔高了声,满面吉祥的笑容:“果子满怀、多子多福,祝五皇子殿下、皇子妃娘娘富贵吉祥、早生贵子。”


    几女史也跪下重复了一遍。


    姚尚宫才道:“礼成!”


    “殿下和娘娘早些歇息,奴婢们告退。”


    姚尚宫和几女史退下,锦月见她们退下时,脸上都有种红光满面的暧昧笑容。锦月才想起,那其中二侍女正是昨日在尉迟府上交给她闺房之策的女史。


    立时,锦月吞了吞唾沫,面红耳赤起来。


    “将衣裳宽了吧。”


    弘允说着脱去了厚重的华缎罩衣,锦月一凛、立刻从床上弹起来,戒备看他。


    弘允一顿:“我看你两颊绯红,以为你是热着了。你不要误会,我……”


    暗松了口气,锦月尴尬笑出来,她与弘允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防备,一时有些尴尬。


    锦月轻轻宽去拖地的长罩衣。


    “是,是有点儿热。”


    这正红的华缎罩衣穿着虽气派,却十分厚重,脱去之后果然身心都一轻。


    弘允手掩了掩口而笑,锦月有点说不出的难熬,以前和弘允在一起也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却觉得一刻钟掰成了几个时辰在过。


    弘允大喇喇坐看锦月干巴巴站着手脚没处放,渐渐笑出来:“你若不想侍寝,我也不会强迫你,这么怕我做什么?我还是往常的弘允,不会因为到了夜晚、没有旁人在,就化身野兽将你生吞。”


    “……”你知道,也不用说出来让我尴尬吧。锦月心道。


    而后,锦月脸色暗下去:“其实你为我做这么多,我侍个寝,也是应该的。毕竟我占了你的妃子的名目,令你不能娶想要的美人,若日后遇到喜欢的好女子,也不好娶回来。”


    弘允目光深了深,眼睛从锦月的白皙的眉眼,一路向下,鼻子、小口,下巴,一路到玄黑绣银纹领口露出的半段玉白脖颈……


    他呼吸不由自主深了深。


    “你能这样为我着想我很高兴,不过……”


    锦月抬眸,不知何时弘允已近在咫尺,他身上是自己熟悉的、淡淡的幽香,可他现在滚烫眼神和沙哑迷离的嗓音,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弘允。”她出声,示意他别再靠近了,她有点不习惯这样的靠近。


    从前她是根本不敢想象,弘允竟会有这样的眼神看她……


    这种,纯粹地“男人”的眼神,让锦月有些害怕、恐慌。


    长指绞起锦月耳畔那几缕调皮的碎发,弘允低声呢喃:“虽然你令我垂涎欲滴,但我真不忍心享用你。”


    他轻轻环住锦月,收敛了方才的逼人气势。


    “锦儿啊你可知道。你就像我的月亮,往后,我要天天把你供在天上。一想到,往后每一天你的目光就像月华照耀在我身上,我便觉好幸福……”


    “锦儿,我这一刻,真的很幸福,谢谢你嫁给我、谢谢你……”


    锦月张了张口许久无言,感动之余,更觉歉疚、愧对,对不起这一份厚重的心意。这场婚姻对她来说,这只是为了得到权力的交换,甚至是利用。


    “弘允哥哥,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你得到幸福。可是,我还是不能骗你。等我报了仇,我就会离开,让本来该坐在这个皇子妃位置的女子来照顾你,与你白头偕老……”


    这个怀抱骤然紧了些,紧到锦月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要走我绝不会阻拦你,但是……”


    弘允深吸了口气,他极少对锦月提要求,但这一次,他真的好渴望,“但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我请求你让我尽情尝够这幸福味道,可好?”


    锦月抿了抿唇,思虑良久,“嗯”了声。


    一阵静默,周遭的冷凝的空气似因这个从容的男人而宁谧下来。


    弘允拿了箜篌,拨动琴弦,空灵的音色悦耳空灵如深山泉水叮咚。他望着锦月,朗声诵着《诗经》中的一首小曲——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锦月最喜欢听他弹琴,但听到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心虚的低了脸。


    弘允太美好,自己,真的不配他这句誓言。


    ……


    夜转深,弘允放了琴。


    “夜深了,歇息吧。”他顿了顿道,“后宫恩宠和地位一脉相承,所以我想,你最好还是与我同房的好。”


    锦月一惊,大眼睛里满是惶恐。


    “我是说同睡一房,不是行男女之事。”他依然从容,可锦月却从弘允嘴角轻轻的莞尔读出些许“故意”。


    锦月凝眉,瞥,低声抱怨:“就不能不让我出洋相吗……”


    听见她极小声抱怨,弘允轻笑不语。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日子,那个总跟在他身边喊弘允哥哥的小姑娘。


    幸好床大,一人睡一边还有空余。


    弘允很快睡下,安静沉睡。


    锦月却睡不着,想着李汤何时回来复命,以及那远远对那黑铁木马车的一瞥。


    是她看错了吗?按理说,那么远,她应该看不清的。真是自己思子心切,错看了吗。


    思及孩子,锦月心中钝痛难忍,捂口、忍着声音落泪,怕吵醒了一旁的弘允。手放下时却不小心手碰到了他的手指,立时那只大手就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


    然而弘允熟睡着,并没有反应。只是睡梦中他身体本能的反应。


    锦月松了口气,轻轻抽-回手。


    黑夜还长,红烛高照,锦月担心着李汤那边的事睡不着,便打量起平躺在身侧的弘允。


    他不是弘凌那样第一眼就令人惊艳的美男子,却也是十足十的英俊男人,日子越久、相处越长,越能让人感受到魅力。仿佛浩瀚的大海,能纳百川,让你不知道它边际在哪里,看着他,总能让人心安。


    眉睫、口鼻、唇齿,弘允每一处都长得整整齐齐。


    锦月不觉失神,她从未这样近距离、这样认真地给过他打量目光。越看,竟越觉得仿佛有些陌生。


    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只将他当做弘允,而未将他完完全全当做一个男人去看。


    “若我是月亮,你一定是苍穹,不管我阴晴圆缺,狰狞丑陋抑或狼狈,你从未嫌弃过我。”锦月低声自言自语。


    若弘允一朝成为皇帝,一定是个,宽容平和、广施仁政的明君。


    锦月心道,然而转念,又被这句想法所牵动的狂风暴雨,惊了惊。


    在弘允成为皇帝之前,东宫太子必定会先覆灭。


    弘凌性格刚硬,定宁死不会称臣。


    他会死。


    **


    清晨,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弘允便从榻上醒了过来,坐起身。


    不。


    准确来说,其实他后半夜根本没有成眠。  太兴奋了,以至于三更就醒来,另外,也是因为眼睛略有些不适。


    窗外亮起几线晨光,刺得弘允眼底痛了痛,不由眯眼抬手遮挡。昨天忙着婚礼,到是把吃药给忘了。


    侍医说他眼睛病情几乎稳定,只需静养,慢慢,就会痊愈。


    也是因为知道自己无碍,他才敢将这个心爱的女子,娶回来。


    锦月正睡着。


    弘允只觉她像个安静的小姑娘,惹人怜爱,见她脚露在被子外、晾在凉空气里。


    怕吵醒锦月,弘允动作很轻,捧起锦月的脚正要放回去,却觉这双玲珑小脚,白白的,精致极了,煞是可爱。


    “若我一日成为你负累,我一定会放你远走……”他说着,情不自禁亲了上去。


    “哼嗯……”此时却不想佳人羽睫如蝶翼闪了闪,一声嘤、咛,悠悠转醒。


    锦月一夜睡得迷迷糊糊,更不敢乱动只怕碰到弘允,到时候尴尬起来就要命,是以睡得腰酸背痛、头昏脑涨。


    一睁眼,竟见弘允跪坐大床尾,捧着自己脚亲。


    锦月:“……”?


    弘允:“……” !


    各自都是吃了一惊。


    锦月忙缩回来。


    “弘允哥哥,你……”


    这个弘允难道是假的?那么高雅的人,怎会干这样……这样变态的事……


    “我……” 弘允清了清嗓子,正色,起身,下榻。


    一本正经,毫无猥琐之色。


    弘允边由内侍伺候穿衣,边道:“天亮了,该起了。待用了早膳,我陪你去栖凤台向母后敬茶。另外还有父皇的嫔妃,你也得见见,我准备了些小礼物,你拿去送给她们。深宫内苑中勾心斗角总免不了,打好关系总不会让你吃亏。”


    愣愣点头,锦月瞪着眼珠子脑子还在吃惊、发昏。


    但看弘允从容不迫、一丝不慌地穿衣,神态举止一派天家贵公子的气度,锦月不禁疑惑起来:难道,是我刚才睡昏头,看错了?


    可能,应该,是吧。


    弘允口吞莲香,他绝不可能做这样趁她睡觉偷亲脚的事!


    锦月笃定一想,便放心了许多。


    寝殿之外连接着外殿,看夜的女史隔着重重纱帘听闻弘允吩咐,立刻去外唤了人。姚尚宫领着四侍女早已在外侍立等候。


    或许是弘允知道她还不习惯与他太过亲近,是以早早离开让她方便梳洗。


    香璇和姑姑周绿影也起了早,在外头等候着,生怕锦月和弘允“同房”同得不顺,出纰漏,而下见锦月安然无恙,才放了心,都在一旁帮侍女递送东西。


    “李汤大人可有信儿了?”锦月问。


    姚尚宫躬身禀:“回禀娘娘,李大人和娘娘的随扈行魏、浅荇四更便已等在偏殿中,因是新婚头夜,他们不敢打扰殿下和娘娘,就一直在偏殿等候。”


    锦月从凳子上弹起来往门口走:“应该早些通知我。算了,快,快请!”


    香璇握锦月的手:“姐姐再急也先把衣裳穿好呀~”


    锦月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家常的杏色长衫裙,赶紧让侍女捧来衣裳换上。也顾不得去和弘允一道吃早膳,先去了偏殿中找李汤。


    李汤与行魏、浅荇三人正在殿中等着,风尘仆仆显然一路苦追。李汤道:“娘娘,马车追上了,是个牙婆拉了一车拐卖的孩子,并没有小黎公子。”


    虽然理智早已将这个结果告诉了自己,但再亲耳听见还是让人备受打击,锦月沮丧地跌坐在圈椅上,沉重叹气,眼泪漫了上来。


    香璇安慰:“姐姐,孩子已经去了,是我们亲手将他穿上衣裳送入木棺的,我们要坚强下去,才鞥呢为小黎手刃仇人报仇。”


    “多谢李大人一路辛苦,锦月不胜感激。”锦月道谢,面容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冰冷麻木。


    李汤抬眼蠕了蠕唇。一旁香璇正打量他,见他欲言又止,颇有些奇怪。


    此时姚尚宫来催,说弘允在殿中等锦月用早膳,饭菜要凉了。


    待锦月出了门,浅荇和行魏才抬起头,都齐齐看李汤,李汤冷冷斜眼睨他们警告道:“别多嘴多舌,只要一日夫人还想着孩子,就一日不会真正的放下过去,和殿下好好过日子。”


    行魏咬了咬唇,还是觉得难以闭口不说:“大人,万一那逃走的小孩儿真是小公子呢?”


    李汤和小黎也很熟悉,从前李汤以为他是弘允的孩子,格外照顾,教小黎投壶、读书,得知小黎是弘凌的血脉这层关系之后,他理智上才开始排斥,然而心里,还是忍不住欢喜这个孩子的。


    “唉……”李汤沉沉一叹,“孩子已经没了,怎么可能是。当年五皇子殿下临死都还想着夫人,这番心意何其深沉,而今好不容易才等到佳人回心转意。此事就此作罢,不要再提!”


    行魏、浅荇齐声答了“诺”。


    承云殿中,锦月和弘允用完早膳,便一同乘了辇车去栖凤台。


    偏巧,出尚阳宫大门时,锦月竟看见尉迟心儿和奴婢雪燕在东宫大门外踟蹰,偷偷往往里头凌霄殿的方向瞧。


    不用说,尉迟心儿是来找弘凌的。


    才听李汤说没有孩子生还的可能,现在就看见了凶手之一,锦月几乎按捺不住怒火,恨不能将尉迟心儿剥皮抽筋!


    “锦儿……”弘允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锦月才压制下凌冽的视线来。


    尉迟心儿回头才豁然对上锦月冷冰冰的目光。她虽是太尉子女却也只是个民女百姓。而锦月是嫡皇子妃,位比列侯,路遇地位低的都需矮身退后为她让路。


    尉迟心儿秀眉一竖,百般不愿,却只能低头咬唇退后,矮身。


    “停。”


    到尉迟心儿跟前时,锦月冷声道,华辇立刻停下来。


    尉迟心儿身子不觉一颤,在锦月的阴云般地目光笼罩下紧张起来,连鼻子呼吸都有了摩擦声。


    害怕。


    锦月看了眼精心打扮过、像个红衣小仙女儿似的尉迟心儿,又从东宫正门博望门望进去,弘凌的凌霄殿的琉璃瓦正被朝阳映红。


    那空旷的冷殿,正需要这样的秀美女人填充后宫,弘凌那张脸向来颠倒众生,锦月向来知道,只是从前令她痴迷,而今……而今却令她一想,便觉反感。


    失去一个小黎、一个她,弘凌也不会缺少人爱他。


    多么愚蠢,她从前竟然觉得他会孤寂会寂寞。他若想,多少女人想上他的床榻、为他生儿育女。


    亏自己,从前还以为他们母子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不可替代的。


    而今想来真是天真可笑,或许她走了,弘凌正好可以广纳后宫、延育子嗣。


    辇车停了太久,宫人都不觉侧目看辇中。锦月从前在东宫这不是秘密,只是没人敢提罢了,而下宫人们也不住猜测……


    “锦儿,走吧……”弘允低声提醒。“莫让母后和嫔妃等急了。去了栖凤台,我们还要再去太后和太皇太后处请安。”


    锦月才想起此刻弘允在身边,自己这样停在东宫门口定让他误会了,也更会让他难堪。


    辇车继续行起来,东宫渐渐被甩在后面。


    锦月看弘允,他如往常正襟端坐,正视前方,似乎些许沉闷。


    “我……我只是出了下神,并不是留恋东宫,你不要误会。”


    弘允轻弯了弯唇角:“无碍。我不会在意。只是怕今日是你初次请安,耽误了时辰让母后和贵妃她们对你有微词,往后你在宫中难免被人诟病。”


    说罢,弘允心中暗暗一怔。自己竟脱口撒了个谎。


    可见锦月松了口气,他又无比庆幸,自己撒了个谎。


    ……


    “小姐,你看尉迟锦月嚣张那样子!”尉迟心儿婢女道,“不就是个皇子妃吗,还没当当皇后呢,看见小姐竟然连招呼都不打,让旁边的宫人怎么看待小姐。”


    尉迟心儿正心烦,但在宫中她知道必须要收敛,烦闷低声说:“行了行了,就知道说风凉话,也不见你说出个主意来,唉,一大早碰见她,晦气!”


    今日她起了大早来东宫,却不想被李生路挡住不许她进去,说是太子吩咐不见外人。


    “白费劲!还不如直接送去羽林卫呢。”尉迟心儿低怒说了一声,便匆匆离开,去找身为西卫尉的兄长。


    博望门里头大树后,李生路见尉迟心儿这胡搅蛮缠的主儿离开,大松了口气,领着刚接洽的探子带着一包布囊包裹,往凌霄殿里去见弘凌。


    属下们本怕自家主子要死要活、不吃不喝,抑或如前些日子醉生梦死的,却不想一早见弘凌已经起来,仿若平常,吃着早膳。


    冷静。


    冷静到仿佛不像个正常人,而是个没有温度、人气儿的冰雕。


    李生路呈上包裹:“殿下,尚阳宫的眼线传来消息说,延尉监的李汤昨日连夜出城查了个牙婆,仿佛是锦月夫人在找个什么人。”


    弘凌仿若未闻。


    “殿下?”


    弘凌放下粥碗:“往后……尉迟锦月的消息,不用再告诉我。”他平静道。


    李生路以为自己听错了,楞住了。“殿下您……您真的打算放弃锦月夫人了吗?”


    不可能吧!李生路想——


    不可能,怎么可能,太子有多喜欢锦月夫人他是知道的。若是自己性命和锦月之间要做个选择,他敢保证,他家这偏执的主子一定会钻牛角尖地选尉迟锦月。


    放弃,不是等于杀自己一次吗?


    “殿下,往后奴才,真不必说锦月夫人的消息了吗?”


    弘凌抬眸眯了眯眼,朝阳金红的光束似火落在他脸上,可为何他却感受不到温暖,只觉得一阵寒冷。


    或许,他最好的关心,便是不再关心她。彼此做个陌生人,不再有联系。


    “不必了。”


    说罢弘凌便大步离去,似真不再感兴趣。


    李生路打开布包裹,里头是安胎药残渣:“唉,看来也不用查锦月夫人是不是怀孕了。若是查出是五皇子的,岂不是又是一重打击。”


    此时侍女来收粥碗,却“哎呀”一声被烫得粥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曹全训斥:“怎么这般不小心!往后还怎么让你们伺候太子殿下。”


    粥碗里剩余的粥还热腾腾冒着热气,十分滚烫,曹全与李生路都看出不对,上前一摸弘凌刚才喝的粥,都烫得缩回了手。


    “怎么,殿下他……竟然感受不到是冷是烫么?”


    “这……”


    曹全、李生路两人一怔之后,细思恐极,都是倒吸了口凉气。


    “殿下的病情已经……”


    曹全不觉心中疼惜,满目老泪。他本是皇帝派来的眼线,可是跟了弘凌一年,弘凌便赐了他一年的狗肉汤暖身。


    每逢阴雨天太子的桌上一定会有这道汤。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太子根本不吃狗肉、兔肉这些比较灵动小动物。


    ☆、第63章 1.0.5


    “乒乒乓乓”,牛车的木轮子碾到了石子儿,狠狠跳了老高,板车上的黄草窸窸窣窣跳落了些下来。


    小黎捂住被撞痛的屁股,回头问拉牛的农户:“老爷爷,这真的是去皇宫的路吗?”


    老农户裤腿裹着泥巴,几根稀疏的花白头发随着深秋的风飘扬。他嘿嘿笑了声:“是啊小娃娃,等翻过这个山岭,就到长安了。”


    翻过山岭,果然不多会儿就看见了灰砖堆砌的城墙,城头印着“通化门”三个大字,门下人潮熙熙攘攘、进进出出,很是繁华,外头两侧摆着些茶寮、小吃摊,正卖力地叫喊邀客。


    小黎远远眺望城门口,而后看见那三字后一喜,跳下牛车,规规矩矩朝老爷爷鞠躬道谢。“谢谢爷爷!”


    惹得老头儿咧嘴一笑、皱纹夹了一脸。


    “小子,你看那城头作甚,难不成你还识字?”


    “粗略认识几个。”小黎拍拍屁股上沾的稻草,手上全是汗,立刻在屁股上一左一右印了几个小巴掌印。


    老农户吃惊:这娃娃才五六岁的模样,竟就识字,看他一身脏兮兮、破破烂烂跟个小乞丐似的,他本以为是饥荒逃窜的难民走失的孩子。


    老农户边给牛喂了把草,边问:“你一个人入长安来干什么?”


    “我要找我爹爹和娘亲,他们在城里。”


    一听这话,老农户心想,看来是富贵人家走丢的孩儿,笑了两声道了别让小黎注意安全。老汉刚牵牛走了一段路,却又想着孩子可爱、身无分文,折返回来,从裤腰带夹的布袋儿里掏了两个汗水巴巴的五铢铜钱,递到小黎一双小胖手里。


    “去买个包子吃吧,这入了城,都还大着呢。” 他热心地一指热气腾腾的包子屉笼。


    小黎捧着铜钱眼睛扑闪扑闪地欣喜眨着:“谢、谢谢爷爷!我我好久没有吃热腾腾的包子了!”


    老汉说了声“乖”,摸摸小黎毛茸茸的脑袋。又小声道,“进了城找到爹娘告诉他们,长安不太平了,恐怕过不久皇宫要发生争斗祸及百姓,他们能搬就赶紧搬出城,别到时候误了性命……”


    一旁包子铺的小二听见,笑斥道:“嘿嘿,你个两腿裹泥巴的糟老头儿还懂起国家大事了?长安太平安宁,昌盛着呢!”


    小黎仰起头听小二和老农户争论,咬了口包子。


    “老汉我在城南的一亩三分地里搓了一辈子泥巴,哪里有风吹草动我还不清楚?”老农户也不生气,凑近些小声道:“我看见地里的野草被马蹄踩成了绿泥,长长一条道,肯定是太子暗暗调遣了士兵潜伏城外了。”


    他说得玄乎乎,小二也不由起了兴致半信半疑,问“果真?”


    “太子没有皇亲国戚可以依傍,只有士兵数十万,现在嫡皇子回来,他当然害怕要反抗。太子多心狠手辣,他斩下的头都能堆成山!现在女人又给五皇子抢了去,只怕会掀起一翻血雨腥风。现在住在城里的可就不安全了。”


    “胡说,我爹爹才不是心狠手辣的坏人,是他们对爹爹不好。”小黎啃着包子道。


    农户和小二两人都是对望一愣。


    小二看小黎脸蛋儿、衣裳脏兮兮,头发乱蓬蓬,哈哈哈笑了几声对老农户道:“嘿嘿,你瞧,这小子比你还能吹!”


    老汉不服,这时前头人潮一阵喧嚷“让开让开让开!”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六皇子宫中随扈三人,骑马上飞奔而来。


    太皇太后病重,他们应弘实要求出宫来,去寻找城郊的药材商,办事。


    百姓人流赶紧分作两边,小黎人小看不见前头,直到人流分开、几匹烈马在跟前高扬起前蹄,他才看见。


    “啊——”小家伙躲避不及,只能一双小手抱住圆脑袋。


    他一声尖叫到时让马儿立刻惊退停下,高声嘶鸣。接着马上随扈“啪”得凌空挥响了马鞭,咒骂——


    “臭小子不要命了?还不快滚开!”


    “挡着爷的道儿了!”


    小黎赶紧闪开。


    随扈挥鞭子飞奔入通化门,留下一地灰尘飞扬,呛得小黎直咳嗽。他们的衣裳他认得,是皇宫里的。


    那跟着他们走,应该就是皇宫的方向吧?小黎挠了挠灰扑扑的脸,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跟在随扈去的方向走。


    那三随扈快马跑到城中的客栈坐下,吁声停下翻身下马,打算歇息歇息喝口茶。


    其中一随扈走走停停,似有所思,几经思量道:“我方才……怎么瞧那小娃娃有些面熟?”


    “小娃子都一个样儿。”


    “不,我一定在哪儿见过那娃娃。”那随扈想了想,霍地睁眼,“他,他是死去的小皇孙,太子的儿子!”


    同伴二人都吓了一跳,问他是否看错,那随扈无比肯定。


    “那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回宫告诉六皇子殿下!”


    “对,六殿下在太子那儿吃了大亏,这娃娃若真是太子的,可就作用重大了!”


    ……


    **


    尚阳宫来的马车在栖凤台大殿外停下,立刻栖凤台门外侍立的内监躬身迎上去。


    侍女搬来吉祥如意纹的红漆凳,锦月踩凳下辇来,而后辇车便由内监领下去了。弘允与她进殿中。


    此时殿中皇后姜瑶兰领着众妃嫔已经落座,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皇后姜瑶兰坐在上位,左右两列是黑漆小长几,各位妃嫔按照位分依次跪坐在长几之后。


    “锦月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锦月跪下去。


    “儿子见过母亲。”


    锦月垂着眸子,只觉立时身上被一道暖暖的目光所笼罩着。


    保养得宜得、养尊处优的手从凤袍袖子下伸出来,姜瑶兰朝锦月虚虚一扶。


    “快起吧。”


    一旁的姑姑提醒姜瑶兰道:“皇后娘娘,五皇子妃要先敬茶,您受了之后她才能起。”


    “哎,瞧本宫,新得了媳妇竟险些忘了规矩。崔尚宫,捧茶。”


    崔尚宫是栖凤台的女官,主一宫侍女,此时早已领了两双捧茶托杯的侍女等在一旁,闻言立刻答“诺”将茶水递了锦月。


    锦月双手接过,稳稳送至姜瑶兰跟前,颔首恭顺道:“母后,请用茶。”


    姜瑶兰见锦月举止优雅、是见过世面的女子,不由满意笑了笑,接过来赞道:“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宫中未娶妻的皇子住处由本宫一并管理,成了亲的便由正妃来管。”


    姜瑶兰从侍女捧上来的托盘中取出一只橙红流苏的印绶,赐锦月手中,“往后尚阳宫,本宫可就交给你来打理了,莫要辜负了本宫对你的厚望,你可以答应本宫吗?”


    姜瑶兰的声音比之前温和、亲近不少,让锦月很是意外。从前皇后对她总是充满敌意,更是曾当众在行宫茶话会上给她难堪。


    “谢母后赐印绶,锦月定当竭尽所能,不辜负娘娘厚望。”


    锦月谢恩,余光一瞥身侧的弘允,见他笑意盈盈望着自己,双眸熠熠生辉仿若星辰光芒。


    众妃嫔包括童贵妃在内,都暗暗侧目看皇后,她们本以为皇后会因为五皇子妃和东宫太子的旧情,而嫌弃不悦,不想竟对她这样和气。


    众妃嫔想:看来,皇后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真是极为看重,“爱屋及乌”啊。


    皇后稍下的位置是弘实的生母童贵妃,她面容憔悴,一身绛紫色的缎裙裹在身上有些空落,头上的珠钗首饰虽华贵却是许久以前就带的款式,像是许久没有添置新首饰了。


    自弘实陷害东宫之事被揭发,连带她一同失宠,日子不好过。


    童贵妃眉目微微一转,笑容有些虚伪,柔声说:


    “五皇子妃美丽大方,皇后娘娘能得这样聪慧可人的儿媳,真是可喜可贺。我们实儿是五皇子的六弟,儿女都已两双,五皇子和皇子妃可要抓紧,为咱们大周皇室添丁。”


    说笑间,童贵妃眼尾起了几道皱纹,竟似比从前得宠时老了几岁。


    姜瑶兰将童贵妃容色看在眼中,而对锦月道:“倒不急,你好好调养好身子,孩子不在多,教好、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另一旁的陈昭仪顺着皇后的华,意有所指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咱们天家可不能再出那种居心叵测诬陷他人的子孙。”


    童贵妃立时红瞪了眉目盯过去,陈昭仪不为所动越发回了个明艳的笑。陈昭仪是指雪宁、弘实父子诬陷小黎和锦月下毒,意在抹黑东宫之事。


    那事证据确凿,童贵妃也只能住口不提,皇帝、太后都不待见她了,皇后自己的亲儿子回来,也不需要利用她和弘实牵制东宫。


    现在她们母子是成了废弃棋子,站哪儿都讨人嫌!童贵妃咬牙,忍住愤慨。


    幸好弘允提前准备了礼物,锦月送给了各个妃嫔,每人都喜笑颜开。


    锦月不由偷偷瞄了眼弘允赞叹:他怎将每个妃子喜好都知道得这般清楚?做人怎能缜密到这个地步。


    皇后单独留下锦月说话,众妃嫔各自散去,弘允等在殿外。


    人去殿空,姜瑶兰目光中的融融暖意便散了不少,她放开紧握锦月的手。


    “你可知你根本不配你头上那九只花树、身上一身皇子妃锦服,更不配叫我一声‘母后’。”


    锦月跪地,她便知道皇后不可能这么容易的接纳她。“锦月惶恐,但请皇后娘娘明示。”


    姜瑶兰眯眼,将锦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光凭你与东宫太子的旧事,便是十个你、一百个你,也配不上我的允儿。这天下、这长安城中,多少权贵、多少清白良子想入尚阳宫,你虽有个尉迟的姓氏可并不受宠,你生父也不会因为顾及你的身家性命而就转投尚阳宫,所以……”


    “所以锦月对皇后娘娘来说、对五皇子来说,不但没有丝毫用处反而是个累赘,是吗?”锦月平静地将姜瑶兰心中所想,更加直白地说出来。


    姜瑶兰怔了怔,自二十余年前她从贵妃升做皇后,便许久不曾有人敢这样与她直白对话。太过直白,以至于她都不好接口说是还是不是。


    锦月慢慢抬眸,与姜瑶兰的对视:“皇后娘娘接纳我入尚阳宫,是因为五皇子恳求,是因为您深爱五皇子这个孩子,所以勉为其难接受了我。”


    “你倒是看得通透!”姜瑶兰看锦月的眼神多了些探究。


    锦月缓缓吸了口气,道:“锦月而今确实没有娘家可以支撑,但锦月还有一位兄长,他日或可担当重任。另外,锦月可以肯定的告诉娘娘,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锦月也不会辜负了皇后娘娘对五皇子的一片慈母之心。”


    锦月低下头。


    “若有一日殿下不再喜欢锦月,锦月会自请下堂,绝不纠缠、耽误五皇子。”


    姜瑶兰在深宫摸爬滚打一辈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却还从没听哪个说自请下堂的,不由对锦月更多了些吃惊和探究。


    叹了叹气,姜瑶兰亲自过来将锦月扶起:“唉。我的儿子只有我最了解他。他为了让我接纳你,在我栖凤台外的石板地跪了一宿。”


    她放下方才的冷冷气势,拉锦月一旁坐下:“那夜降霜,夜晚冷得彻骨,他却跪到天亮,直到完全征求了我的同意、要我答应日后不会刁难你,他才让皇上赐婚。”


    锦月微微吃惊。弘允当时说并没有遇到困难,说得轻描淡写,她从不知道还发生了这些。张了张口,锦月不知如何回。


    “允儿如此对你,若你负了他,我断然不会饶了你。” 姜瑶兰无奈,“既然入了尚阳宫,东宫的那段过去就让它随风去吧,你不得再想!只要你你好好待弘允,本宫,也会将你视如己出。”


    姜瑶兰握住锦月的手,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和,锦月略有些动容。“锦月会好好照顾五皇子,娘娘请放心。”


    姜瑶兰才点头微笑出来,让人拿了家传的掐金丝莲花镯子,套在了锦月手腕上。


    “往后,你便是我姜瑶兰的‘女儿’了,本宫日后会好好待你。”


    一笑之下,姜瑶兰秀美的容貌越发亲和。


    锦月也回她以善意的微笑。看得出,姜瑶兰是真心接纳了自己。她,确实是个好母亲。


    ……


    锦月与弘允离开后,姜瑶兰坐在殿中出神地想事情,这时崔尚宫进殿来,脸色有些不对。


    姜瑶兰让侍女都下去了,崔尚宫才悄声禀告:“皇后娘娘,方才奴婢得到康寿殿眼线传来的密报,说太子这些日子暗暗去过康寿殿两回。”


    姜瑶兰眉头一蹙:“去干什么?”


    “不知。眼线说太皇太后将所有人都屏退了,连方公公都不甚,只和太子说话。”


    姜瑶兰不由站了起来,向来端庄冷静的她紧张地在屋中徘徊了一圈。


    “上个月我传给娘家的书信才被太皇太后的人给截住了,我信中对当年之事虽只提了只言片语,但太皇太后纵横后宫一辈子,本宫真是不得不防她……”


    崔尚宫:“娘娘说得极是,太皇太后是皇族最高长辈,虽然年事已高却极有号召力,若他说出个什么,可就不得了。”


    姜瑶兰舒了口气:“不过幸好她重病,想来坚持不到两日了。弘允成了婚,她了了心愿估摸也差不多了……”


    崔尚宫却急说:“娘娘,眼线说太皇太后的药都偷偷倒掉了,奴婢看,太皇太后病得有些蹊跷。若是真一直那么重的病,恐怕早已经薨逝……”


    惊提了口气,姜瑶兰扶住椅子才让自己站稳。


    “若是太皇太后重病有假,那恐怕,恐怕她心中已经生了怀疑,对我有了防备……”“太皇太后极喜欢瑶华皇后,太后和皇上也更是不用说,此事定不能让她知晓。”


    姜瑶兰越想越不能安坐,令崔尚宫着紧的加派眼线,安插在康寿殿和东宫周围。


    **


    锦月和弘允从栖凤台出来,又去了太后所在的清宁殿请安。


    太后喜清净,请安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唯有锦月无意间看见了桌上放着一个食盒,像极了从前映玉所用的那只。


    映玉以及东宫的其他姬妾都被送去了清居寺为太皇太后祈福,怎么会……


    然而锦月转念一想,映玉那性子不甘寂寞清冷,定然不会本分,恐怕正卯足了劲,爬回皇宫。


    不过这样也好,该算的帐总要算的,隔山隔水,也不如近在咫尺来得方便。


    告别太后,锦月和弘允便一同前往康寿殿,看望重病卧床的太皇太后。


    从清宁殿去康寿殿的道路有些颠簸,等辇车摇晃到康寿殿外的长长甬道,锦月已经有些支持不住,胃里一阵恶心。


    “殿下,我……我想下辇走走。”锦月脸色苍白。


    弘允见她捂着心口便知道她定时孕吐又犯了,赶紧命宫人“停”,而后扶锦月下辇来徒步走走,透透气。


    宫人们知趣地远远跟在后头,不打扰这对“新婚夫妇”。


    “好些没?不若我让奴才去取些汤药来给你喝一碗,咱们再去康寿殿。”弘允关切道。


    锦月摇摇头:“不必了。早上已经喝了一碗安胎药,只怕喝多了也不好。喝下去若呕吐脏了衣裳,未免让太皇太后觉得我失礼。”


    弘允一笑,扶锦月的小臂与她沿着高而深的甬道走。


    “不妨,太皇祖母对我极好,你是我的妃子,她往后也会疼爱你。往后在宫中你可以自由些,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锦月心中一暖,弘允在宫中口碑极好、人心所向,又深得皇上、太后等人喜爱,她顶着他妻子的身份,自然也如李汤那些因弘允的福泽而升官的人,能得人照拂和爱戴。


    “正因为太皇太后对你寄予厚望,我更不能怠慢,让她失望。”锦月道。


    弘允一顿,目光便热起来:“你这样为我坚持,我很欣慰。”他目光落在锦月的腹部,温柔下来。“锦儿,我会将他视如己出……不,他就是我的弘允孩子,我们的孩子。我守着他出生,再将他抚养长大,我便是他的父亲。”


    锦月愧对,想要说话却忽然不住干呕起来。


    起了风,弘允忙侧身将锦月环住。“秋深风冷,刚才也忘了给你拿件披风。你身子弱,看来得早些让内务局送些狐裘来给你和孩子做几件保暖些的大氅。”


    锦月止不住的呕,双腿虚浮不由掌着弘允的手支撑身子。此时风又大起来,吹得细沙簌簌作响,以至于二人都没有注意甬道那头东宫的辇车在靠近。


    弘凌方从太皇太后的康寿殿出来,远远便看见了这一对“新婚夫妇”。他们互相依偎、相谈、微笑,弘允替锦月挡风,锦月撑着他手臂站稳身形,一切那么自然、恩爱。


    弘凌辇车旁曹全和李生路都慌了慌,不由看自家主子。好家伙,冤家路不要太窄啊! 然而见弘凌面无表情,只是冷漠无比地盯着那边,并没有过多的神色,又不由放下心——幸好没发狂,而又再叹惋——这大概是痛到深处,心如死灰了。


    锦月低眸看腹部,弘允也沉溺在迎接孩子出生的期待中,直到东宫的辇车近在咫尺,锦月和弘凌才警觉。


    锦月不想孕吐的时候被弘凌撞见,当即慌得白了脸惊看弘凌,额头具是冷汗,直到双手被一双大手握住,如暖泉一般将她包裹——


    是弘允,他俊颜轻展,朝锦月安慰一笑,稳稳站在她身侧。


    锦月苍白的小脸才回暖了些血色。


    秋风萧索,吹开弘凌眼前的薄纱华帐,将锦月对他的恐惧、弘允对锦月的关心,以及锦月松了口气的神色,都看了清清楚楚。最后,将目光落在二人紧握的手上。


    东宫的华辇到身边时骤然就停了下来,锦月紧张地紧握住双手。


    弘允不轻不重道:“太子皇兄竟从康寿殿出来,难得,难得。我和锦月也正好要去康寿殿给太皇祖母请安。”


    然而,弘凌却未接着弘允的话说,隔着一层朦胧华帐锦月都能感受到这一道冷若冰霜的视线。


    “你怀孕了。”虽是问,却不是疑问的语气。弘凌沉沉,辨不出喜怒。


    锦月呼吸一乱,几乎站立不住。弘允感受到锦月的害怕,将她轻轻一揽让锦月靠在自己手臂上。“这个问题不劳烦太子皇兄关心,锦儿是我的妃子,我自知道照顾。”


    弘凌却只对锦月说:“什么时候的事。”


    “……”锦月手心满是细密的冷汗,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怕说错或者语气用错,让这个心思深沉的男人听出什么来。


    见锦月不说话,华帐内似乎有个深深的呼吸,而后便听弘凌道——


    “恭喜。”


    而后东宫的人便渐行渐远,锦月才如释重负,如挽满了的弓突然松了弦,只是和弘凌短短相处这片刻,几乎让她承受不住。


    一只男人的手在眼前一晃,是弘允替她擦额头的冷汗。“这么怕他做什么,你已嫁入尚阳宫,他再也不能将你如何了。”


    弘允俊眸沉沉,沉稳如山道:“我也不会让他对你如何,所以别怕,锦儿……”


    缓了许久,锦月才“嗯”声点头,问:“他方才说恭喜,是……”


    弘允又似觉有趣,清隽的眉宇带了些许戏谑的笑意:“太子成长的环境令他缺少安全感,所以他潜意识便觉得你会选择我,在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才会觉得孩子是我的。”


    锦月冷冷牵了牵嘴角,只觉讽刺。腹中那小生命仿佛散发着一阵温暖,驱散了些她心间的寒冷。这样的温暖,又让锦月不由红了眼眶。


    ‘小黎……我的小黎,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可好……天凉了,可受冻了……’ 锦月思及此处,心中钝痛。


    “风大了,咱们快上辇去躲躲吧,别吹伤了身子,小黎和我,都会心疼的。”弘允宽了自己宽大的华缎罩衣,披在锦月身上。


    立刻阻绝了寒风,锦月周身一暖,扬眸眼中映出弘允朝辇车走的背影,腹中的温暖和肩膀上的大衣传来的温度,让她不由有些湿了眼眶。


    而那边甬道尽头,李生路、曹全一左一右跟在华辇两侧,互相交流眼色,一直到东宫,弘凌步入凌霄殿,开始忙于政事,他俩才在殿外候着小声交谈起来。


    李生路:“我觉得刚才殿下的心,一定在滴血。唉,我还以为藏了药渣,没想到还是这么惨烈的方式让殿下给亲眼撞见。”


    “谁说不是呢。”


    曹全皱巴巴的眼皮儿一条,将佛尘从这边甩到那边胳膊。


    “不过杂家真没想到,锦月夫人竟然在东宫时便于五皇子有了孩子,难怪这么着急嫁入尚阳宫。这姑娘,真是我看走了眼,还以为她是涅槃火凤,终究要成为东宫之主的……”


    “不过,太皇太后最近是怎么了,她不是最不喜欢咱们太子殿下么,怎么反倒传唤说想见殿下。难道良心发现了?”


    ☆、第64章 1.0.5


    李生路与曹全正说着太皇太后为何突然亲近东宫,兆秀便来殿外求见弘凌。


    “太子心情不悦,兆军师若不是急事还是晚些时候来报的好。”曹全道。


    “太子心情如何不悦,是谁惹了殿下不高兴?”


    于是李曹二人说起了刚才在康寿殿外,与锦月弘允偶遇之事。


    兆秀是个书生模样的男人,穿褐色布衣,摇着把黑羽扇,从前打仗时的军师,只可惜好好温儒容貌被脸上长长地一条刀疤给破坏了。


    兆秀:“昨日才大婚,锦月夫人今日便害了喜,难道她竟是在东宫时就背叛了太子殿下?”


    曹全掸了掸拂尘。“唉,杂家也很是意外。从前还以为锦月夫人是个极有原则的女子,他日必成后宫之主,不想……不想竟做出这样悖逆原则之事。”


    兆秀摇着羽扇,凝眉思量。


    锦月夫人不像是朝三暮四的人,她离开东宫入尚阳宫除了是伤心欲绝、对太子绝望以外,恐怕更是为了谋得权力,打压想要打压的人吧。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兆秀觉得锦月不是会做出感情出轨而背叛的人。


    所以,那真是尚阳宫的骨肉吗……嘶……会不会是……兆秀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或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兆秀无头无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让李曹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问兆秀是哪样。


    然而兆秀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摇摇羽扇没说出心中的猜疑,反而道:


    “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罢了。”


    “东宫的夫人们被送去清居寺替太皇太后祈福也有些日子了,总不能让殿下一直当个孤家寡人。曹公公,你不若去春坊找找周詹事,让他向太子殿下提议将夫人们接回来,另外再抓紧征选些新的姬妾填充东宫。既然从前那些夫人殿下不喜欢,咱们就一直找,找到有殿下喜欢的为止。”


    李曹二人豁然开朗。是这个理儿。“兆军师一语点醒梦中人,天下之大美人无数,哪怕没有能与锦月夫人才情相貌相齐的,也能找些能让殿下消遣过日的吧……”


    就三人交谈的功夫,太阳已经越过凌霄殿的琉璃瓦屋顶,阳光落在琉瓦的白霜上。霜花融化成水珠,沿着朱雀纹的瓦当两侧,滴滴落下下来砸在青石屋檐下,溅起细小的水花,伴着轻微的碎响。


    书案前,弘凌正拿着卷竹简,闻碎响声抬眸从窗棂看出去,正见晶莹透亮的水滴破空划过。


    那晶亮,像极了从前锦月望着他的羞涩目光。然而,又仿佛她恨着自己时,那双眼中充斥的泪光。


    弘凌骤然放下竹简在,桌上吭哧地重重一响,脑海里闪过早晨在康寿殿外甬道偶遇,和锦月依靠着弘允孱弱的孕吐。


    那两二人靠在一起,新婚燕尔同穿着喜庆暖红的颜色,那么登对。她看起来很幸福,至少,不再如在东宫时那样仿若木偶、冰冷麻木。


    离开了我,你是否就真的解脱了……


    弘凌心中沉沉,目光从窗棂落在桌案旁,一双半只手掌大小的小鞋子上。


    是小团子的。


    弘凌轻轻捧起,仿佛耳边还能听见孩子望着他兴奋地喊“神仙叔叔”的可爱模样。


    “小黎……”哑声呢喃了小团子的名字,弘凌呼吸不稳,心口便气血翻涌。“对不起,爹爹一直没能为你报仇。但爹爹答应你,一定,不会放过那些坏人……”


    弘凌紧紧抿住嘴唇,总是冷冷、沉沉的脸裂出几许伤心、脆弱。这些伤心和脆弱,他从未给人看过,从小到大都是。


    不知能给谁看,也不敢,给在乎的人看。


    收好小鞋子,弘凌收拾好情绪,冷静下来,翻开书简继续研读。


    他,必须尽快将在大漠培养的手下,调一些接替尉迟家的势力。虽然时机未到,但他一刻也不相等了!


    **


    康寿殿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冰冰冷冷,仿佛一座活死人墓,而这些进出的宫人只是守墓者。


    锦月没有面见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在重重纱帘之后的床榻上,沙哑声与她和弘允说了几句话,便气喘得厉害。


    纱帘一阵摩擦声响后,太皇太后的贴身老宫娥月筜姑姑,就从纱帘里转出来,她轻声道:“太皇太后身子不适,五皇子殿下、皇子妃娘娘先行跪安吧,改日太皇太后身子好些,再来与她老人家说说话。”


    弘允与太皇太后感情深厚,俊眉担忧地蹙了蹙。“太皇祖母的身子可有好转些?”


    月筜姑姑轻轻叹息:“还是月前的老样子,没什么起色,不过幸好也没有恶化。就是不能多见人说话。”


    弘允虽想进去探视,但还是忍住关切之心。“改日来也好,我们贸然进去叨扰关心,恐怕反倒影响太皇祖母休息。就劳烦月筜姑姑好好照顾太皇祖母,待太皇祖母醒了姑姑转告她,我与锦儿改日再来。”


    “诺。”月筜姑姑答。


    月筜姑姑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宫娥,说话做事周到沉稳,此时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锦月目光从她低垂的鼻子尖儿,落到月筜姑姑交叠在胸下的手上。


    锦月鼻子微微吸了吸,暗暗嗅了殿中的气味。“快午时了,汤药可按时服了?”


    月筜姑姑闻此一问,不由目光往锦月身上一移,略打量来了一眼之后垂下眸子:


    “奴婢方才伺候太皇太后吃过汤药了,是以这会儿太皇太后胃里才有些不适,不能多言语。御医说说话损伤元气,也伤脾胃,让太皇太后娘娘一定静养。”


    见锦月不说话,弘允有些奇怪,不由看锦月。锦月拉了月筜姑姑的手轻轻低头嗅了嗅。


    月筜姑姑却本能地似烫了手一般,差点缩了回去,思及锦月的身份是主子她不能反抗才忍住,笑容少了几分从容。


    “五皇子妃这是……”


    锦月轻轻一嗅就放了开,笑道:“月筜姑姑袖子好香,不知用得什么熏香。”


    月筜姑姑唇角僵硬的笑容这才徐徐化开。


    “是掖庭新分发来芸台香,太皇太后喜欢熏香,可现在身子不好,御医说最好不要点熏笼,奴婢便想了个法子熏在衣服上,这样太皇太后也能闻到。”


    “原来是芸台香,我少时在《典略》上看过此香,不想是这样的芬芳香气。” 锦月微微而笑道。


    弘允和锦月从小一起长大,如何不了解她,是以从康寿殿出来上了辇车,他便握住锦月的手问:


    “你方才可是发现了什么?”


    锦月抿了抿唇,道:“弘允哥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奇怪。”


    锦月娓娓道来:“太皇太后重病卧床这么久,一直没有……”说道此处,锦月小心的声音放低了些,“一直没有薨逝,却也没有好转。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直不变的,人的身体亦然,要么变好,要么变坏,可方才你问月筜姑姑她却说还是一样。”


    弘允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刮了锦月的鼻尖儿。“太皇祖母已经年逾九十,身子反复很正常。再说,她也没理由拿病情来诓骗我们。”


    确实没有理由拿身子抱恙来哄骗人,可……锦月道:“月筜姑姑说才伺候完太皇太后喝药,按理说她的手指和袖口一定会有气味残留,我却没有嗅到,殿中也并没有药味。太皇太后很可能……并没有用药。”


    “经你一提,我才想起来方才是没有月前的汤药气味。”弘允陷入沉思。“可太皇祖母为什么要隐瞒病情……”


    “我也是在疑惑这个,弘允哥哥……”锦月道。


    “五皇子、五皇子妃,请等一等……等一等……”这时后面月筜姑姑领着二侍女追上来,送上一只食盒。“太皇太后娘娘准备了殿下和娘娘爱吃的饼饵,嘱咐奴婢一定送给二位贺喜,方才奴婢一时给忘了,轻殿下和娘娘恕罪。”


    弘允揭开食盒,竟是他幼时最爱吃的糕点,虽然现在看来有些过时了,却是难能可贵的记忆。


    锦月和弘允口味相似,看了也是心头一暖。


    宫中赏赐金银的太多,而记得你喜欢什么的人,却难能可贵。


    回去的路上沿着甬道回,锦月不住道:“太皇太后是真心疼爱你。”


    弘允清朗一笑,手在锦月身后迟疑了许久,手指收紧又松开,始终还是没敢落在锦月肩膀上,而是拿了一旁的披风罩在锦月肩膀上。


    “我因着姨母大姜后和夭折的三位兄长,自小太皇太后、太后和父皇对我便十分宠溺。衣食住行样样都是最好。确实是我之幸。”


    锦月紧了紧披风带子,微笑看他:“如此你都没被宠溺成六皇子那样骄奢淫逸的人,也当真是你本事。”


    弘允莞尔不语,心里却说着:你却不知,我最大的本事,是终于等到了你……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锦月摸摸脸。


    弘允摇摇头。“没有。”


    这个女子的光芒,只有他最清楚。


    是,只要一句话,他想要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发泄**、端茶伺候、歌功颂德阿谀奉承,只要他想,可以有无数女子趋之若鹜。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锦月困乏,闭目浅眠休息,弘允深深看着她的侧脸,浓密的睫毛,挺挺的小小的鼻子,玲珑的樱唇,白皙的下巴和脖颈,每一处都长得那么惹他爱怜。


    他自小娇生惯养,什么都用最好,连跟在身边宫人都是最清秀好看、做事麻利的,自然自己看事看物的眼光也高。


    不是没有出现过让他眼前一亮的美人,只是那些美人一旦身上脏了、乱了,抑或举止无意间显露了粗鄙,他就觉得十分倒胃口。


    他对自己要求高,对另一半的要求自然更不低。


    唯有锦月,无论她没也好,丑也好,哪怕身上臭烘烘的,他也不觉得有一丝的嫌弃或失望。


    若人分躯体和灵魂,那他一定喜欢的,是她的灵魂,就像她哪怕不再是完璧,甚至哪怕还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他竟也没有少半分对她的爱恋。


    此时秋风吹起华帐,锦月不禁眉头蹙起,轻嗽了一声,醒过来。


    “锦儿,你真美。”弘允看了半晌,压着满心的爱意,平静道。


    只要是女子没有听人说自己美,还冷脸不悦的,锦月也不例外,不由莞尔别了别耳际的碎发,却发现……头发好乱。


    锦月看了看方才靠着浅眠的软枕。


    在辇车颠簸之下,她指下的头发已经在枕头上蹭得乱糟糟了,摸起来大概已和鸡窝差不远:


    “我头发都乱成这样了你还说我美,分明是取笑我……”


    弘允静看锦月垂头理乱发,只觉可爱,轻笑:“别的女子美在珠钗胭脂、华裙锦裳,而你……美在灵魂的吸引,美在顾盼之间。”


    锦月动作一顿,抬眸:“弯弯绕绕的,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弘允目光深下去。“没什么,最好这世上只有我能懂。”


    懂得你的美。


    两人正说话,忽地辇车猛地一顿。


    “小心!”弘允赶紧扶住锦月。


    在辇前领路的随扈小北,斥道:“哪宫的奴才这般没规矩,尚阳宫五皇子殿下的辇车都敢冲撞,你们有几颗脑袋!”


    锦月撩开华帐一看,前头正是两条甬道交汇的拐角,有三个随扈男子慌慌张张赔不是,三人风尘仆仆地,袍裾和靴子都沾着灰尘,像是从宫外匆匆赶回来。


    三人一见锦月,容色闪过些许古怪。


    弘允也看出三人反常:“你们是哪宫皇子的随扈,这般冒冒失失。”


    “回、回禀五皇子殿下,奴才三人是宣徽殿六皇子的随扈,一时、一时瞎了眼没注意到殿下车驾,望请殿下恕罪。”


    “原来是六弟的人。下次小心点,这次是碰见我,下次若碰见别的妃嫔、皇子恐怕你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弘允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锦月看那三人哆哆嗦嗦遁走,像足了干亏心事的人。“他们看着有些鬼祟,恐怕心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皇宫见不得人的事太多,没有几人,经得起深究。”弘允有感而发道。


    弘允的随扈小北是个文秀的年轻小伙子,他回头来:“殿下待人宽厚仁德,若不然那三人定挨二十板子不可。”


    “六弟失宠日子不好过,虽然他做了些错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弘允道瞟了眼宣徽殿三随扈消失的方向,目光深下去。数日前的半夜,弘实派人在长安城刺杀东宫太子弘凌,却给弘凌的手下围剿惨败,最后,杀手却将罪名嫁祸在他头上。


    这事儿他,他知道。


    “看在童贵妃母子曾在我离宫的时候拥护过母后,我便,不与他计较这一回。”


    锦月点头。弘凌虽长相英俊柔美,却有些冷冽不好亲近,弘允则总是眉眼有隐约笑意,宽和从容,所以才那么攒人心。


    ?


    尚阳宫的辇车行远,那三随扈才从拐角那头的宫墙后探出脑袋,鬼鬼祟祟往了几眼,而后遁入宣徽殿。


    宣徽殿的规模比起东宫和尚阳宫就小太多了,摆设布置也没有那么富贵奢华。


    自去年弘实被废,便被贬来了此处,他在东宫住了五年,衣食住行都是极好的,在宣徽殿每一日都觉不如意。


    三随扈刚至门口,大殿中舞乐声便被一阵摔酒坛子的啪啦声,和姬妾舞姬的惊恐叫声所取代——


    “我让你们跳能让我看了开心的舞,不是让你们奔丧!”弘实酒气熏天,指着舞姬们大骂,“我现在失宠了,连你们这些卑贱的奴婢都不好好跳舞给我看了?好大的狗胆!”


    “殿下恕罪。”“殿下饶命啊……”立时歌姬、舞姬哆嗦匍匐在地上,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都给我滚!”弘实怒吼。从前他还附庸风雅装一装,现在却连装都装不住了。


    一旁杨曼云抱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雪宁,拿着手绢嘤嘤啼哭。


    弘实听了心烦,仗着酒意大斥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你,给我闭嘴!”


    杨曼云是丞相杨广坤的嫡女千金,从小也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的姑娘,忍不住道:


    “你对我发什么酒疯?要不是当年你求着我爹爹,非要娶我,我才不嫁给你、跟你受这罪!”


    弘实自知刚才骂重了,然而听了这句话也是不乐意。


    “怎么,女儿都这么大了你还想着你那个情郎呢啊?你是不是也想像当回尉迟锦月,生了崽儿还再嫁一回?呵,呵呵……”


    当年杨曼云本来已经与青梅竹马定了婚约,通婚书都送了,却因为弘实听信谗言,嫌弃尉迟心儿干瘦无肉,而非要娶身材丰腴妖娆的杨曼云。杨曼云被迫嫁给了他。


    杨曼云气红了脸一甩手绢儿:“我就算是尉迟锦月,你也不是东宫太子。太子就是再冷漠无情,论容貌论才情论本事也比你这个醉鬼强一千一万倍!”


    夫妇俩开吵,奴才们不敢劝,雪宁在爹娘吵架声中呜呜大哭起来,青澄怯怯出来拉雪宁。


    “姐姐,你,你别哭了。”


    雪宁甩开她的手,将青澄推倒,迁怒:“扫把星,是你的霉运克死了小黎,还害得爹爹被皇上讨厌,都怪你!”


    青澄黑黑瘦瘦的小的身子受不住雪宁吃饱喝足的大力气,立刻被推倒摔在地上,头磕在桌角流了血。


    雪宁气跑出殿,正好撞上在门口进退两难的三随扈。“哎呀”了一声,弘实和杨曼云才发现门外等着来复命的随扈,都安静下来。


    闲杂奴婢被遣出去,三随扈窸窸窣窣一阵禀告,杨曼云和弘实眼睛瞪得老大!


    “那孩子竟还活着!”


    “这事咱们本就是传信儿的,出主意的是东宫的萧昭训,动手的是想做太子妃的尉迟四小姐,咱们就好事做到底,把信儿送到尉迟府让他们自己来‘收拾’吧。”杨曼云道。


    弘实点点头,也是这样想。“上次没能留下证据,这次又送机会上门,真是天助我也!”“等尉迟府的人把孩子弄死了,咱们将证据暴露给东宫,太子与尉迟府反目成仇,让他们狗咬狗,太子若再自断尉迟府这只手臂,在朝中势力还不如我。我便有机会了!”


    弘实天真的设想着自己重新坐上太子之位,大笑了几声,却戛然而止。


    弘实与杨曼云都看见了殿中,还有个被他们的话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青澄。


    ……


    暮□□临,一个随扈从宣徽殿摸索出宫,直奔尉迟太尉府邸!


    **


    这三日来,锦月孕吐得厉害。她的居所在承云殿旁的昭珮殿,正妃的住处。


    这三日,她根本不敢出门,只怕被人瞧出端倪,只需再过上一个月,便假意让御医诊断出怀孕。届时也不用再藏着掖着,现在公布出来实在惹人非议。


    香璇和姑姑周绿影同住在昭珮殿,弘允令人送了几个伺候的婢女来,锦月看了却都不满意,决定自己挑选。


    锦月待孕吐稍减,便和香璇和周绿影去了许久未曾踏足的地方——掖庭宫最卑贱处,暴室。


    还是那方不大的土坯冷殿,管事嬷嬷正拿着鞭子抽打着一众洗衣的女犯。“快点洗,几件衣服都洗不了,还想活命吗啊?快点儿!”


    管事嬷嬷忽见院门口来了两个光鲜亮丽的美人儿,身后几个锦衣侍女和护卫随扈,无比惊讶。再看为首的漂亮妃嫔,险些认不出是锦月。


    “奴、奴婢拜见五皇子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管事嬷嬷大骇,从前她没少抽打锦月,只怕她来报复。


    锦月扫了一圈院中跪在地上的女犯。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也无数次这样卑微地跪在尘土中,那时,她身边跟着常年穿大人衣裳而显得越发瘦小的儿子,小黎……


    锦月心中沉了沉,轻轻抬手:“都起来吧。”


    香璇顺着锦月的目光,也瞥了眼管事嬷嬷,当时她初入暴室,被管事嬷嬷打了一顿挨了风寒而垂死,是锦月将她救了。


    被香璇盯着,管事嬷嬷愈加浑身发颤,说话都不住的抖:“不知娘娘大驾光临陋处,有、有何吩吩吩咐?”


    当年压在头上、只觉无法悖逆命令的“大人物”管事嬷嬷,现在,却如蝼蚁一样跪在自己面前,害怕得瑟瑟发抖,仿佛当年的角色一下翻转。


    这一瞬间,锦月忽然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就是皇宫的生存法则。


    弱肉强食。


    锦月将管事嬷嬷的害怕尽收眼底,却掠过了她,而朝那群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的女犯走去。


    “嬷嬷放心,我不是来报复你的。我只是想来挑选几个人。”


    锦月在那几个曾经面熟,却从未有过多交集的女犯身上落下目光。


    能在这暴室中存活下来的人,还会被皇宫中的血雨腥风打到么?


    ☆、第65章 1.0.5


    皇宫里的地面要么是青石、云石铺平的,再不济的冷宫和奴才居住的掖庭宫北边庭院,也是青砖、灰砖铺地,唯有暴室此处,是土坯茅屋、泥土地,坑坑洼洼。


    就如关押在这处干重活的女犯们一样,卑微入尘土里,生活在皇宫中最底层,吃不饱,穿不暖,任谁,都可以将她们捏死!


    所以,能在这儿活下去,也是一种本事!


    七八十个女犯都垂头跪着,排作三行。


    锦月从第一排开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她们之中,有的是失宠的低等妃嫔,有的是罪臣女眷,有的是宫中犯了宫规贬入此处的侍女。不管是哪一种身份,这每一个人身上,必然都有段“故事”。


    管事嬷嬷拿皮鞭跟在锦月身后,习惯性地脱口呵斥:“都把脸抬高点儿让娘娘看清楚!抬高点儿!”


    她一喝斥,三排女犯立时如被寒风灌入背心,都是一颤。


    锦月顿了步子微侧了目光,管事嬷嬷这才后悔莫急地住口,想起曾经几年她也这样呵斥过锦月,就越发忐忑得直缩了缩脖子。


    “哼,你这样一呵斥,她们更不敢抬头了。”香璇朝管事嬷嬷哼声道。


    而后和周绿影一左一右地在锦月身侧,一道观察女犯。


    女犯们穿着破烂的深灰蓝色短褐,短褐是统一的大小,有的穿着大了空落落的,有些小了手脚都露出一大截,被深秋寒风吹裂了细细长长的伤口。


    “都抬起头来。”锦月轻声说,没有别人那般距居高临下、鄙夷轻看的姿态。“让我看看你们的脸。”


    女犯们这才先先后后地哆哆嗦嗦抬头,一张张脸黄蜡蜡的,有些还依稀能看见往日的美丽风华。只是这样残存着风华的脸,长在一顶蓬头乱发之下、粗布囚衣之上,却是愈加显得不幸。


    她们当中有的是锦月认识的“故人”,有的是新来的,小心胆颤能够明显区分,在锦月看她们时,这些新来的女犯都瑟瑟发颤,又饱含着希冀希望被锦月点中,离开这里。


    看到第二排倒数第三个人,锦月却停了下来。


    这仆妇应当是这一年间新来的,已经年逾四旬,头发间夹杂了白发,脸黄肌瘦看得仿佛随时都可能饿死、累死过去。一个饱经沧桑的仆妇,应该已被磨去所有棱角,要么圆滑地和别人一样看见锦月就发抖,要么就平静无动于衷。


    可她双眼,却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仿佛身上的苦楚也不能掩盖住眼睛的神采、让她头脑混沌。


    锦月被一下便这种目光所触动。


    “你,叫什么名字。”


    仆妇却不识趣地低脸,不答话。


    香璇和周绿影都吃了一惊。


    “我们娘娘问你话呢,快答。”周绿影说。


    她却置若罔闻。


    锦月不由挑了挑眉梢。难道她眼中的光芒,就是愚蠢的倔强和不怕死么?


    锦月瞥了眼仆妇的龟裂流血的双手。“你不说也行,但凡宫中之人无人不有官籍。嬷嬷,劳烦你去取她官籍来,我要看看。”


    管事嬷嬷连声答“诺”,赶紧去取。


    仆妇看锦月的目光不由锐利了一分,显然她不乐意被查身份,锦月平静与她对视。“本宫还从未在暴室里看见过你这样的眼神,你就不怕死吗?”


    那人凉凉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哀,罪妇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锦月微微牵了牵嘴角而笑,不置可否,掠过她,往下一个去。


    那仆妇没得到锦月答复,一时不知道锦月之意,凝眉而思,跪等在原处。


    在第三排,锦月连遇了好些个旧识,不少殷勤奉承“恭贺娘娘”之类的话。


    唯有一人没有。


    这女子叫秋棠,二十七八的年纪,是一名错手杀了侍卫的典膳局女官“掌膳御侍”,她与锦月一同在暴室共处接近三年,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她会远远看见锦月母子,微微一笑。


    这回,她也在锦月看见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如同过去,没有如别的旧识女犯那样殷勤奉承。


    锦月亦朝她点头。“我知道你叫秋棠,你往后可我愿意跟着我走。”


    秋棠拜下去额头贴地:“能跟随娘娘,罪妇三生有幸。”


    其余的人,锦月没有看到合适的,便在茅屋里等管事嬷嬷取那仆妇的官籍回来。


    “皇子妃娘娘,奴婢将官籍给您取来了。”


    管事嬷嬷从未有过的恭敬,跪地捧上一张黄黄的牛皮纸,上头几行小楷,结尾是州府的朱红官印,和掖庭丞的印信盖在入宫时间上。


    纸张泛黄,是皇帝刚即位时的年号,算下来已经有二十六、七年。


    “你是蜀郡人士,入宫后伺候过哪些主子?”


    锦月看罢放下官籍,而地上那仆妇还是不吭声、不搭理,一旁管事嬷嬷看得忍不住出声。


    “娘娘问你话,还不赶紧说!”管事嬷嬷斥道。


    那仆妇,却连管事嬷嬷都不太放在眼中。


    锦月这才想起,或许是闲杂人太多,她有所顾忌,于是让管事嬷嬷等人都退下,只留了香璇和姑姑周绿影。


    “现在已经没有旁人了,你可以放心地说了。我既然选了你,便是看上你的才能和为人。出了暴室,你就可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于你,百利无一害。”


    却听仆妇一声苍凉冷笑,目光望着虚空渐渐蓄积了泪水。


    “正常人的生活?呵,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哪里还有什么正常人的生活。还不如在暴室里,哪怕压迫糟蹋也直接明了,胜过杀人不见血、背后捅刀子的血雨腥风。”


    果然,她经历过与常人不同的“故事”。锦月越发笃定。


    仆妇深吸了口气,油盐不进道:“娘娘好意罪妇感激不敬,不过罪妇已经心如死灰,只想在此了却残生。请娘娘恕罪。”


    将她打量了一遍不漏过一个表情,锦月不疾不徐道:


    “皇宫是凶险,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怎么走、走到什么地步,都凭你的选择。人既然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你若真的不想好好活下去,应当即刻死在这里,何必再待在暴室里白受折磨等死。”


    随着锦月的话,仆妇瞳孔第一次有了惊讶。


    锦月:“你既然待着苟延残喘,其实心里还是不甘、还有未了的心愿,让你不肯死。说明白些,你是在逃避。”


    仆妇吸了口气,垂下脸,锦月看出她是想掩盖心事。


    “告诉我,你在逃避什么?”


    仆妇呼吸乱了乱,被锦月三言两语戳中了内心,几番思量,才徐徐垂头,叹了口气,坦承出来……


    这仆妇二十多年来伺候了数个主子,她一一说了出来,都是不起眼、已经病故的冷宫妃嫔,然而她最后说出的那个,却让锦月倒吸了口凉气。


    这个主子,便是曾经母仪天下、死后仍然受人尊重的大姜后,姜瑶华。


    原来,她当年二十出头,竟已是大姜后栖凤台的尚宫,总领栖凤台所有侍女事务,而后大姜后薨逝,她自请去守后陵,数年回宫却已变天,遭受当年大姜后的敌人嫔妃所陷害,颠沛流离去了各处为奴。


    说完大姜后,仆妇已是泪流满面。


    锦月亲手扶她起来,擦去她脸颊的泪水:“方才第一眼见你,我便觉你目光有神、是有主见的人,没想到竟然是颗蒙尘多年的明珠。二十多岁便成为栖凤台尚宫,恐怕在大周后宫也绝无先例。”


    仆妇受宠若惊,不敢让锦月给她擦泪。“其实罪妇第一眼见着娘娘,也仿佛看见了瑶华皇后再世为人,或许,当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她一膝盖跪下去,贴地不起。


    “娘娘说得对,我若真的心死早该一死了之,如此苟延残喘确实是因心中不甘。多谢娘娘将我点醒,更谢谢娘娘不嫌弃罪妇戴罪之身,罪妇日后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锦月静受她一拜。“你既跟我,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罪妇几经辗转,已经被各个主子赐了无数个名字。今日娘娘几言将罪妇点醒,如同再世为人,轻娘娘重新给罪妇起个名字吧。”


    锦月看她举止沉稳。“便叫,静树吧。”


    香璇与周绿影对视一眼也十分高兴。“这下咱们的队伍,可真是越来越壮大了。”“正是啊……”


    这一趟暴室之行,倒收获了个蒙尘多年的人才,锦月十分欣喜。


    暴室女犯除了得皇上亲自赦免才能出来以外,只有让主管掖庭宫的宫官掖庭令。出一张“赦令”,可以以戴罪之身暂时恢复宫婢身份,若戴罪立功就可脱离暴室。


    锦月当时便是东宫逼迫掖庭令出的赦令。


    掖庭令对锦月自是不陌生,说起来他也算锦月的半个恩人。此时再次相见,引人感慨。“当日下官便见娘娘与人不同,不想竟短短一年之间就有如此大的造化,当真恭贺娘娘……”


    掖庭令态度奇好,锦月是天家嫡皇子之妃,那能态度不好么?


    “张大人别来无恙,当日张大人的恩情本宫一直铭记在心。今日本宫来还有一事想请张大人帮忙……”


    掖庭令爽快的开了两张赦令给锦月,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二女犯犯事儿,她们犯事儿,他也得连坐。


    锦月微微笑,抬了抬长及地的广袖,香璇立刻送上一盒珠宝给掖庭令。


    “张大人仁义,小小礼物,不成敬意。”锦月道。


    掖庭令抱着沉甸甸的盒子,越发喜笑颜开。


    “娘娘实在客气了,五皇子殿下才德无双,下官向来仰慕。娘娘日后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下官,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


    从掖庭回尚阳宫的路上,锦月偶遇了东宫里替弘凌办事的三个亲随——李生路、江广和一个刀疤脸的温儒书生。另外还有个民间打扮的白胡子老大夫。


    三人行色匆匆,老大夫走得气喘吁吁也不敢耽搁片刻,肩上背着针灸木箱子像是赶着去施针救人。


    狭路相逢,三人那头来,锦月的辇车这头过去,李生路、江广二人认得锦月都是一怔。


    而后,二人退后一边,恭敬让路。


    辇车轱辘轱辘从四人跟前走过,江广忽然忍不住、撑起身子:“夫人留步!”


    李生路一把拽住他将他拉住,小声:“别冲动!这是‘五皇子妃’娘娘!”


    他重咬了那几个字。


    江广只得忍住,憋得脸通红。


    锦月看见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流和小声细语,脸色不由沉下去。


    关于弘凌的一切,她潜意识都不想看见,冷声命令宫人——“继续走。”


    李生路既为没有保护好小黎和阿竹而自责,也为锦月的无情离去、让东宫让弘凌雪上加霜而难受埋怨,眼睛紧紧看着锦月的辇车也是不甘。


    兆秀轻摇了羽扇,朝二人扬了扬脸,李、江二人明白过来,带上高大夫赶往东宫去给弘凌医治。


    锦月的辇车刚行起来,便见先前的刀疤脸温儒书生摇着羽扇,来到辇侧朝她拱手一行礼——


    “娘娘留步。草民兆秀,是东宫太子春坊中的门客,故从太子西征匈奴,想请娘娘借一步说话,不知娘娘可否赏脸,百忙之中抽出片刻时间?”


    锦月冷冷:“本宫若不赏呢?”


    兆秀抬眸来温温儒儒道:“那娘娘心中所藏之秘密,恐怕难保。”他目光似有似无扫过锦月的腰间。


    锦月一凛,对上兆秀的眼神。


    这男人,好锐利的目光,反复翻转着无数的计谋,让人不容小觑!


    ……


    尚阳宫与东宫之侧有一不大的花园,锦月让宫人停在外围,香璇和周绿影远远跟在身后。


    “你有什么话,说吧。”锦月冷冷道 。


    兆秀不由自主叹了叹息。“娘娘,我们太子生病了,比较严重,昨夜草民守在太子之侧,听见太子梦中一直喊着娘娘和小公子的名字。”


    锦月目光只是轻微的一闪烁,却也再无大的波澜。想起小黎,心中的除了钝痛和思念,更是不想听见弘凌的事。


    “他生病不生病、梦里喊着谁的名字已经与我无关。你这样背着太子来告诉我这些,若太子知道恐怕也饶不了你。”


    兆秀轻摇羽扇。“娘娘当真了解殿下,若是太子殿下知道兆某告诉娘娘这些,恐怕会立即将兆某赶出东宫。”


    “那你还来本宫跟前废话作甚。”锦月转身,不想再听见那个让她心绪烦乱纷扰的男人的任何讯息。


    “是,兆某本不该来找娘娘废话。只是兆某心疼太子殿下一翻痴情不悔却处处碰壁,更想知道,娘娘预备将腹中太子的骨肉如何打算?”


    锦月猛地回身,眼神一厉。


    “兆某起先只是根据娘娘的品德,猜测娘娘应不会与五皇子珠胎暗结,方才娘娘答应与兆某来花园说话,兆某便已经肯定,娘娘腹中之子,是太子殿下的!”


    锦月呼吸一乱,后退了一步。“你,想威胁本宫?”


    兆秀一收方才的那丝严肃,温和垂眸道:“娘娘也不必担忧,这个秘密兆某不会告诉太子殿下。事实上……”他阴阴抬眸,“冯大人、兆某,以及太子的其他下属,都不希望娘娘再回东宫来。从娘娘出现在太子殿下身边开始,太子便不断的走下策。”


    锦月知道他口中的冯大人是谁,正是小黎出事那天,她去求的羽林卫东卫尉,冯廉。冯廉当时拒绝了她求救,为了东宫的宏图大业,没有出动羽林卫搜救小黎。


    她记得!


    “太子先为娘娘和小公子悖逆宫规律法而被陷害入狱,而后贬斥金家自削力量,再是疏远尉迟太尉,弄得太-子-党-属上下臣子,人心惶惶,只怕一日如金家一般被太子抛弃而无善终。”


    锦月蠕了蠕唇,渐渐紧抿了唇。“还想说什么,继续说!本宫听着。”


    兆秀看着锦月的眼睛道:“娘娘,正因为你,太子才一次次做了昏君的之事,若非太子沉溺与男女的男女之情,以太子殿下的智谋和力量,这皇位上坐着的,早已经是太子殿下!”


    “而那些跟随太子殿下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也都封侯封爵,不至于今日忐忐忑忑,令东宫,到现在还受制于人。”


    他顿了顿,“当然,这些也不能怪娘娘,毕竟娘娘也是身不由己。只怪娘娘和太子殿下有缘无分,不能善终。”


    “听了你这么大堆废话,你却还没说到重点,你这军师也并不如何。”锦月不耐打断。“直说吧,本宫没工夫听你说道这些。”


    兆秀一收羽扇,拱手似请求:“兆某有两件事想请求娘娘,算是作为兆某为娘娘保守秘密的条件。”


    “说。”


    “其一,兆某想请娘娘往后安心住在尚阳宫,彻底与太子断了情分,不要藕断丝连。娘娘可能答应兆某?”


    锦月拂袖背过身。“这自不用你说,我也不会再与……”短暂的一闭目、睁眼,脑海里那不小心跳出的面容立刻被理智碾碎,“再不会与太子有分毫瓜葛!”


    “好,多谢娘娘。”


    “第二条,是什么,你一并爽快说了吧,本宫不欲再听无意义的废话。”


    “其二……”兆秀顿了顿,一掀袍裾,郑郑重重地跪了下去,朝锦月行了大拜之礼,语气也心疼地软下去,“其二,兆某想请娘娘今晚去东宫陪太子殿下一个时辰。殿下病情凶猛,今夜恐怕有性命之虞,殿下近日精神不济,若娘娘能陪在身侧或许能多谢求生**,还请娘娘,一定答应兆某!”


    兆秀人虽温儒,却是和弘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血性男儿,几乎从未这样对人卑躬屈膝过,而且还是对个女人。


    “你倒是忠心护主。”锦月不为所动,别开视线,“我是五皇子妃,去东宫守太子并不合适,这要求我不能答应。再说……”


    “再说若太子真的病情凶猛,为何宫中一点风声都没有,你这借口编得未免也太次了。”


    兆秀抿了抿嘴,弘凌的病情在心中转了转,却不敢说出来。


    “娘娘不是不知道殿下的处境,皇上、五皇子、童贵妃六皇子和端亲王,随时随地都盯着,只盼东宫一点薄弱,伺机攻之。殿下又如何敢暴露病情……”


    这一点,倒是实话。


    锦月妃色广袖下,双手微微收拢,镂空累金丝的长甲刺着手掌微微青白。“他……什么病?”


    “殿下身上旧伤累累,这次是……”兆秀顿了顿,“是内伤复发了。兆某只求娘娘这一次,往后娘娘不必再来。”


    见锦月沉凝不语,兆秀一冷:“若不然,娘娘腹中骨肉的秘密恐怕兆某难以守住……”


    锦月森冷看去。


    ……


    待锦月回到尚阳宫承云殿已是暮色纷纷,天色沉沉仿佛要下雪一般,但这个季节下雪还太早。


    在承云殿门外,锦月便遇到了弘允的亲随——小北。


    “娘娘可是从东侧的花园回来?”小北恭敬问道。


    锦月略警觉:“有何事?我刚从掖庭回来。”


    “啊,那殿下可就白去了。”小北道,“殿下提前从大乾宫回来了,见娘娘久久未归,十分担心,想着娘娘应该是去东侧的花园小憩了,便说去花园找娘娘。”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弘允,也去了花园?花园草木丛丛,若弘允在暗处站着她也不会发觉。


    怎会这么巧合……


    想起兆秀的第二条请求,锦月便越发不安,若是让弘允听见……


    锦月不由心虚,又一想这心虚仿佛有些荒唐。


    本来,她入主尚阳宫只是为了复仇,弘允不是不知道。


    “锦儿,你回来了?”弘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锦月回眸便对上那高大的男人含笑的目光,他形容不迫走来,抬头挺胸、腰身笔直,仿佛没有什么是能够让他狼狈、惊慌的。


    “殿下,我……”


    “我还说去东侧的花园找你,没想到你就回来了。”弘允一口道。


    一旁小北被弘允瞟了一眼,忽然改口:“哦对了,殿下说要先去书阁一趟再去找娘娘,没想到娘娘先回来了。”


    锦月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笑出来。“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么多人跟着还能走丢吗?不必来寻我。”


    “是啊,不过,我真怕你‘走丢了’……”弘允喃喃道,锦月没听清,问他说什么。


    弘允笑了笑,“没什么。”他拉锦月一同进屋。“在大乾宫和忠臣说了一整日,我嗓子都能吐火了,咱们先吃晚膳。”


    锦月也是饿了,点头说好。


    两人边走边聊天——


    “今日在暴室可选到合意的奴婢了?”


    “有,已经带回来交姚尚宫记录官籍了。你在大乾宫可还顺利……”


    “……”


    香璇和周绿影、小北跟在后头。香璇小声对周绿影道:“影姑,你觉不觉得,五皇子殿下和姐姐特别有夫妻相?”


    “如何说?”


    小北一口接过去:“吃什么、穿什么、说什么,总能想到一处。自从娘娘入主尚阳宫,咱们殿下每日都在笑。”


    他刚说罢,便被弘允回头冷看了一眼,看得他赶紧住口。锦月刚落座,正想着晚上的事,倒是没注意到。


    *


    是夜,一弯钩月,夜色蒙蒙。


    皇子有自己的寝殿,并非夜夜与妻妾同房。弘允今夜住在自己的寝殿承云殿中,锦月宿在自己的昭珮殿。


    锦月终还是没有告诉弘允实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她入主尚阳宫不是对弘允心意的回应,但是……她如何也不忍心刺激他。


    所以,二更时分,承云殿灯火熄灭之后,锦月便粗略收拾了收拾,穿了滚黑兽羽的带帽大氅,和姑姑周绿影和香璇一道前往东宫侧门。


    三人一盏灯笼,仿佛一粒萤火在夜色里往东宫侧门移动。


    侧门处,兆秀已经等在那里。


    见锦月来,兆秀几乎狂喜。“已近三更,兆某以为娘娘不来了。”


    锦月冷看了他一眼:“本宫虽女流之辈,却也说到做到不会食言,只希望兆军师也不要食言的好!”


    “这是自然……”


    兆秀心中佩服,真心诚意的垂首道。先前他只以为尉迟锦月是个长相惑人、稍微有些主见的女子罢了,不想容貌虽柔美,行事作风却丝毫不输男子。


    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踏入东宫,还是梳洗草木、回廊,却让锦月觉得一股萧索和陌生,有一种沉重凝结在心口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凌霄殿高阔巍峨,檐下灯火明亮。锦月方才靠近便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古怪药味。


    气氛很是凝重。


    弘凌,难道真的病入膏肓了么?锦月狐疑。


    “娘娘,请先到偏殿休息片刻,大夫还在为殿下施针喂药,等看诊完了,娘娘再进去吧。”兆秀道。


    锦月看了眼紧闭的大殿门。“嗯。”


    这药味锦月记得,年初的时候太皇太后的寿宴,弘凌醉酒香兰殿,突然暴戾发怒,吓跪了一地的奴才,后来说是旧伤复发难以忍受,而后端来给他喝的那汤药,就是这股古怪的气味。


    那一夜,她被弘凌按在了床榻上……而后,潘如梦顶替了她,进入了东宫,也将她要来了东宫。


    假若没有那一夜迷乱,自己是否还和小黎在暴室里,而弘凌,还一心一意为着复仇,姬妾满宫、儿女成双……


    幽幽一叹,锦月从窗棂看天上的月亮。没有那么多假若……


    兆秀推门进来躬身禀:


    “娘娘,大夫施完针了,殿下正沉睡,娘娘可以进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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