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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60

作者:又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6章 1.0.5


    这道赐婚圣旨毫无征兆,尉迟府在下午就得到了消息,可与尚阳宫最近的东宫里,弘凌却是最后知道的。


    宣读圣旨之日的清晨,辰时三刻,弘凌已在祥云榻上昏睡了两日。


    榻前施了一宿银针的侍医才收了针,一旁有眼色的青袍内监二人立刻上前,喂药、盖被子。


    江广在一旁立着,他二十出头,和李生路一般大,不过李生路脸白,他脸晒得黑。


    江广盯着宫人们伺候生怕有差池。


    弘凌在黑底金色云纹的缎被下沉睡着,虽昏迷不醒,身上却也隐隐散发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这是在大漠战场上养成的习惯,那处地方随时都可能被敌人偷袭,没了性命。


    门“吱呀”一开进来个人,一个魁梧粗犷却眉目狡猾的武官,一个秀气、古铜色皮肤的刀疤脸书生。


    前者是冯廉,时任东卫尉,后者是兆秀,现在暂时卸任、在暗中做事。


    冯廉大刀朝床榻的方向一抖,小声问江广:“殿下怎么样?换成施针效果如何?”


    江广凝眉摇摇头答:“还是不太好,不过侍医说晚上能醒来。”


    冯廉怒叹了口气道:“唉,都怪我,当时就该不顾一切,和锦月夫人一起找皇孙,不然也不会让锦月夫人憎恨太子了。现在皇帝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将锦月夫人赐婚尚阳宫,这不是故意火上浇油吗!”


    兆秀摇着黑羽扇,凝眉想了想道:“皇帝此举,是意在诛心啊。”


    “就看太子殿下如何处置此事,若是抢夺回来,难免再落人口实。重蹈当年的恶名。”


    当年长安城便盛传,四皇子弘凌如生母一般插足了萧家千金和五皇子的婚事,若是太子这次抢回锦月,便真坐实了。一个行事荒唐的储君,总容易被朝臣诟病的。


    东宫外部刀枪不入、皇帝不敢擅自动手,就从心上补一刀,既是成全了尚阳宫,又是对太子的沉重打击。


    锦月好歹似尉迟云山亲自承认的女儿,若能入尚阳宫,也是可以平衡些势力。


    深夜时,弘凌从床榻上幽幽转醒。


    昏暗寝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


    江广哆哆嗦嗦将清晨皇帝赐婚圣旨之事禀告了清楚。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弘凌平静地听完了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只说——


    “本宫知道了,下去吧。”


    江广意外得不禁抬眼打量弘凌,这,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啊。


    “殿下,要不……咱们将锦月夫人抢回来!”


    弘凌起身取了披风。


    “本宫自有分寸。”


    而后他大步出了寝殿。


    江广正在狐疑太子为何如此平静,才发现方才太子坐的床榻边,楠木榻沿已经被捏出了个五指形的粉末。


    看来,并不“平静”。


    不过也幸好,至少太子知道生气、能感觉的愤怒了,也好过前几日关在凌霄殿中神智不清,连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的好。


    这样一个心怀野心的储君,若有朝一日成了疯子、傻子,那真是巨大的讽刺和痛苦啊,比身体残废了还难受吧……


    江广正思量着,便听殿外刀疤书生兆秀进来,摇着羽扇道:“还愣着做什么,太子殿下方才已下了命令,肃清东宫,还不速速地办!”


    “肃……肃清东宫?”江广微微吃惊。


    *


    夜晚的尚阳宫的无比安静,深秋的夜晚,更深露重,屋外传来梧桐叶簌簌随风落下的声音,尽管很细小,却在锦月的耳朵里无比清晰。


    三更了,她却还睡不着,捧着孩子曾经穿的小鞋子,麻木地湿着眼睛出神,过了一阵又小心地如捧在胸口,如至宝一般。


    窗外缺月西斜,透过窗棂印在锦月眼中,照亮锦月森冷的目光。


    “小黎,娘亲很快……就会让这些坏人给你偿命。黄泉路上,你慢些走……”


    那张白纸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在清晰地印在脑海中。


    她已经为这些人编好顺序了!让他们一个一个,下黄泉!


    去陪她的小黎。


    门无声而开,一道长影被月色从门口拉长,投射到屋中,锦月冷目盯去。


    “事到而今,你还来干什么。”


    门口出的男人浴着露气和月光,双手在袖下收紧:“锦儿。”


    “别这样叫我,我恶心。”锦月冷声打断,撇开视线,似一个眼神也不想再在他身上停留了。


    弘凌低声沉沉道:“小黎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你要恨我怨我,我都没有怨言。但这次婚事,我希望你再考虑清楚,弘允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锦月猛地回头看来,眼神是弘凌从未看过的陌生和冷厉。


    “他给不了,难道你就能给吗!”


    “是,我可以给。”


    锦月止不住冷笑连连,“秦弘凌你脑子是不是疯了?那个爱你的孩子已经为了你东宫的安宁和宏图死了,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呆在你身边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吗?”


    疯了,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弘凌不住眼睛有些闪烁,手指微微蜷缩的动作泄露了些许忐忑。


    他疯了吗。


    有时,他也不确定自己脑子是不是清楚。


    锦月:“别忘了,你也是害死小黎的凶手之一!”


    “是……我也是,凶手之一……我作为父亲,没有保护好小黎。是我的错……”弘凌只觉胸口堵得难以呼吸,脑子又开始天旋地转起来。“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补偿你……”


    锦月不想再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只拿个冷冷的背影给他看,齿缝里迸出几个字——


    “滚!”


    随着这个字,弘凌的呼吸突然乱了几拍,面色却还保持着平静:“你可以恨我,也可以从此与我恩断义绝。但你入尚阳宫是跳入火坑。”


    他顿了顿,“弘允迟早会败在我手里,你跟着他必定性命难全,我可以,现在送你出宫。”


    “太子好大的口气,你便这么有把握将我打倒?”门外突然传来弘允的声音。


    竟是弘允突然来了,锦月很是意外,也有些歉疚,虽不是她故意,但确实又和弘凌见面了,只怕他会误会。


    思及此处,锦月又对弘凌远离了几步。弘凌看在眼里,眸光有些闪烁,他看锦月的目光被弘允一挡,两人站在一处,和他对立着。


    “五皇弟不信,便走着瞧吧。”


    弘凌说罢转身,又顿了顿回眸,余光朝锦月投来。“虽圣旨赐婚,但婚期还有一个月,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送你出宫去安全的地方。”


    “呵!”锦月冷笑了声,挽住弘允的胳膊,勾起笑意斜睨弘凌:“谁说我后悔?我此生从未后悔过任何事,除了当年瞎了眼、认识你!”


    弘凌渐渐脸色雪白转青,紧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说:


    “你……后悔?”


    “我恨不能此生都未遇见过你!”


    “……”弘凌目光不住闪烁,沉得如寒潭。站在一起、亲昵挽手的两人仿佛一根刺扎在心口。


    沉着步子,弘凌大步走远。


    弘凌消失不见了好一会儿,锦月还紧咬着牙、目光如炬,沉静在痛恨之中,弘允不由放柔了声音:“你预备将我的手臂掐到什么时候?”


    锦月蓦地从沉思中回神,却也未反应过来。


    弘允轻拍了拍她手:“虽然我手臂肌肉多不怕痛,但硌坏了你手指头我会自责。”


    锦月才忙放开。“抱歉,我……我一时走神没注意。”


    弘允的目光突然有些热起来,瞧得锦月有些不自在地低首。


    “你刚才说不后悔嫁给我,可是认真的?”


    锦月心中微微有些心虚,而后一想,却也放了平和,抬眸来:


    “是,我不后悔。你对我这么许多的照顾,我只怕这辈子也报答不完。连动物都知道报恩,我又怎能出尔反尔让你难堪。”


    “但比起难堪,我更不想让你难受。所以你不用顾忌我,后悔了也可以告诉我。”


    一个十年如一日、无条件对你好的人,如何让你不感动、不感激,如何能忍心伤害他。


    锦月抬眸来:“谢谢你,给我找个身份。我现在只想为萧家爹娘和娘亲、小黎报仇。只不过你明明可以娶更好的女子,我却为了报仇而耽误了你……我实在亏欠了你太多。”


    “我从十二岁初次懂得男女之事开始,就想娶你,所以我甘之如饴。”弘允轻轻一笑。“再说,等你报了仇还不想当这个皇子妃,咱们和离便是。到时你若有看得上的好男子,我便再给你找个好人家,把你嫁过去。若没有看得上的,便在长安城找一处宅子,安定地住下来。”


    他目光落在锦月还平坦的小腹上。“虽然小黎被上天收了回去,但上天又赐予了你新的生命。”他蹲下身轻轻贴在锦月腰带上闭上眼睛:“好期待,好期待当爹爹的感觉……”


    他抬起清俊的脸:“一定和你一样,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锦月越发不能接口,心中无比歉疚。“我实在欠你太多对不住。”


    弘允仰视锦月瘦削的尖下巴,将她愧疚之色尽收眼底,道:“我不是弘凌,不会钻牛角尖。到时你与我和离之后,我可以再纳妃子良娣,你耽误不了我。”


    闻言,锦月才稍微释然了些,皇子娶妃纳妾确实容易。


    “好,那我便借你这个尚阳宫,为虎作伥一阵子。”


    弘允:“任你‘作’,只要你高兴……”


    弘允说罢,不由想起方才弘凌离开时的痛苦模样,勾了勾唇角——真是矛盾的男人,明明该是个狠辣冷酷的人,却偏偏生了个敏感的心,这就注定他一辈子痛苦。


    **


    皇帝赐婚尉迟家新找回的“大小姐”尉迟锦月的第二日,东宫便有了动作。不过却不是冲入尚阳宫抢人,而是将东宫所有姬妾都打入了东宫思过殿。


    一个不剩!


    八个姬妾全数居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倒是各自都不再勾心斗角了,拧成了股绳,关着门在屋子里说东说西讨论。


    不过,唯有一人,不在里头——映玉。


    映玉与姜雉主仆二人,在门外走过听见里头说——


    “说来说去都怪那尉迟锦月母子,她自己运气不好、养不大孩子,关我们什么事啊!”


    “可不是嘛,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太子皇孙没了,尉迟锦月责怪太子,太子心灰意冷更不想再看咱们了,才将咱们打入冷宫。”


    “不过说起来也是奇怪,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跑到掖庭宫旁的冷宫去,还给掉井里了,我看……说不定有人在背后……”


    这声音低下去。


    门外,映玉听到此处倒抽凉气,脸色惨白得没有血色,忙要走,可不小心竟踩了裙子、眼看要摔倒,姜雉忙扶住她,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门。


    虚掩着的门立时吱嘎一声开了个大缝隙,将里头说小话的姬妾吓了一跳,见是映玉,个个都白了白脸,没有好脸色。李良娣被映玉主仆指正推太子皇孙之事在她们之中说道了好多次,是以,映玉已经被她们集体排挤在外。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萧昭训。怎么,你陷害死了李良娣不够,现在又来偷听我们说话,又想和太子殿下想告谁的状呢!”


    说话的是周良媛,这个是刚才怀疑孩子如何掉井里去的女子,映玉匆匆瞥了她眼没有回击。姜雉回道:“李良娣居心叵测,谋害皇孙,她的下场与我们夫人可没有关系!”


    说罢,姜雉便扶白着脸的映玉离开。


    离开时还听见里头有人说“我怎么看小萧昭训有些心虚的样子”,映玉更是紧张。


    直到回到房中,映玉才捂着大口的喘息,秀白孱弱的巴掌脸上,满目焦急的眼泪:


    “姜姑姑,这可怎么办呀。她们……”


    “二小姐不必在意,她们也就是胡说八道罢了。”姜雉道。


    “可我这几日总是梦见小黎爬到床前来指着我说,‘映玉姨姨,你为什么要害死我’,我这心里,好慌……”


    姜雉却拍拍她手:“不怕,动手的又不是咱们,咱们也不过是和六皇子妃通了个信儿,事儿都是她利用尉迟府干的,可不关咱们的事。”


    映玉才稍微冷静了些:“你说得是,咱们也不过匿名送信儿给杨曼云提了提这主意罢了。不过,没想到杨曼云竟然和尉迟府的人这样要好。凶手是尉迟府的人,这倒是令我十分意外!”


    快意地一声冷笑,姜雉说不出的舒坦:“可不是吗?姓尉迟的都没几个好东西,让他们窝里反、狗咬狗,才最好!咱们这回可算是为萧家报了一大仇。等一日二小姐地位再高些,咱们再利用这把柄,把这事儿捅出来,尉迟府谋害皇孙,够他们抄家灭门的!”


    映玉心中却不安,手紧紧绞着手绢儿:“可是姐姐……”


    她抿了抿微微发白的唇,“我是说尉迟锦月,她若知道,定不会放过我的。没想到她都和太子生了孩子了,五皇子还要娶她。”


    “这些男人怎么就为了这么个女人脑子发热。我冰清玉洁,太子却对我……”


    映玉看屋中简陋、青灯照壁,不禁心中泛酸,“却对我如此不屑一顾。”


    说罢,映玉拿了白绢伤心拭泪。她本长相柔美、孱弱,而下哭得更是我见犹怜。


    姜雉轻轻抚慰:“二小姐不着急,太子难不成还能一辈子当鳏夫了?尉迟锦月母子已经不在了,他迟早会接纳二小姐的……”


    映玉白瘦的手指紧攥手帕,咬着贝齿眼中也多了些坚定,温柔的声音决绝道:


    “姑姑说得对!左右现在我已经不可能和姐姐走到一起,迟早都得当敌人,我也不必顾着她,而对太子畏手畏脚……”


    姜雉听闻映玉不再顾忌锦月,一喜:“那便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二小姐温柔貌美,男人最喜欢温柔如水的女子……”


    **


    皇帝赐婚的圣旨虽然下了,但婚期还得一个月,毕竟弘允是皇后的唯一嫡皇子,若不是十里红妆、普天同庆的架势,那便是扫了皇家威严。


    所以这一月用来准备婚礼。


    在这一月期间,按祖制规矩,锦月应住在自己府邸,毕竟还未嫁入尚阳宫,而下长久呆在那处既让人笑话又惹非议。


    是以,今日一早,锦月便粗略收拾了一番,乘着马车出宫。


    马车得得得地行起来,踏在青石铺就的路上,一侧是高高的巍峨宫墙,宫墙尽头是越来越近的厚重宫门,亮光从宫门里透过来,那处拿着红缨银枪的守卫兵,被亮光晕得有些模糊。


    锦月手中紧紧捧着装有儿子衣裳和鞋子的布囊,紧咬着牙盯着那宫门,泪水将燃着仇恨的黑眸洗得越发明亮。


    又是这条细长的甬道,她走了无数次,可是这一次的心情却不同了。沉重,决绝,从未有过的力量在身体里躁动恨不能找个口喷薄出来!


    锦月紧紧攥着孩子的小鞋,咬碎了一口贝齿。尉迟府,上官氏,你们等着吧……


    宫门移近了。


    锦月正恨恨出神,忽地看见宫门口那抹浅绿色,仿佛是这枯槁的深秋中唯一让她感受到生命的颜色。


    “香璇。”锦月吃惊。


    香璇正背着包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闻言欣喜地抬起眼睛,上前。


    “锦月姐姐,我等你好久了。”


    “你……”锦月看了眼她肩上背着的行囊,严肃道,“你可想好了?若跟着我,恐怕日子不一定好过。”


    香璇和映玉一般,都是孱弱病多的女子,却比映玉外向一些。


    她红着眼睛摇摇头。“我离乡千里,这在长安里,只有姐姐是我亲人,不管往后什么日子。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也都不怕了。只是……”


    她抿了抿唇有些小心地问:“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姐姐带来麻烦,我这身子也一直病多……”


    锦月朝她伸手。


    香璇含泪而笑,握住锦月的手,上了马车。


    “往后姐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回尉迟府也派了人来宫门口接,能不来接吗?一月之后锦月便是五皇子妃,唯一的嫡皇子妃,和未来太子妃平起平坐的人,尉迟家面子上是如何也不敢拂的。


    可到了尉迟府门口,来迎接的只有尉迟云山和管家,不见上官氏母女。


    马车刚停下,尉迟云山边上前来,叹了口气随口对管家道:“让人将马匹牵着下去喂粮。”才对锦月面无表情地说,“一路风尘,累了吧,进府吧。”


    说罢他便率先进府,一副官老爷上级的样子,也不等锦月一起走。


    香璇握了握锦月的手,怕锦月难过。


    锦月却无动于衷,根本不在乎尉迟云山的冷淡,只是细看之下才能看见她唇角有冷笑,盯着尉迟云山的眼神如寒冰,许久,竟笑了出来——


    “咱们也走吧香璇,这一个月可要在这府上度过了。”


    香璇嗯了声,与锦月一同头也不回地进府中,身后跟着尚阳宫带来的两个男护卫,行魏和浅荇。


    进了府,在堂屋外,尉迟云山便回身来,打量了锦月和母亲白氏相似的容貌,道:“就当是自己家,自己随便些,不必拘礼!”


    他声音洪亮,面容也如对普通的平民百姓,有种居高临下,毫无父女间的亲情感。


    锦月眼皮挑了挑:“就当?”轻呵了声笑,“看来尉迟太尉没将我当做骨肉看。”


    “……”尉迟云山被说中心思,不由凝了凝眉头,他本是因为太子情面才被迫认了这个女儿,这几日听家中妻妾说锦月身份有疑,指不定是谁的孩子,他虽将信将疑却也心中生出抵触。不过被当面点破,也是有些拂面子的。


    “全贵,带大小姐去屋里住着。”他不悦说。


    全贵是官家的名字。管家忙答应声,而后尉迟云山就大步走了,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女儿。


    尉迟云山一走,管家躬着的背也不觉挺直了些,说话都不带正眼看锦月了,道: “锦月大小姐,跟我来吧。”


    “有劳管家。”


    管家带锦月去了一处老院子,屋舍虽算不上破旧简陋,但在周围一种奢华的院落中,这院子就十分没档次了。


    他一指院子:“府上别的院子都有少爷小姐们住了,只有这处院子了,锦月小姐就委屈委屈吧,反正也住不了多久。来人,帮小姐把行李拿进去吧。”


    香璇看那院子里满是蛛网,不忿道:“管家,这么院子墙垣的石灰都斑驳,实在太简陋,锦月姐姐好歹是归家来待嫁的嫡皇子妃,你们就不怕皇后娘娘和五皇子殿下知道动怒吗?”


    管家立时有些害怕起来,他没进过宫,听到这些人物只觉害怕得很,却也不敢擅自做主说话。


    锦月瞄了他一眼,官家如此害怕还不说换,必然是上官氏的主意。


    锦月柔声冷冷一笑:“这院子挺好。”


    管家诧异抬头,香璇也不解。


    锦月转身就走,按照上次的记忆往哪个院子走。“不过这院子太好了,我住不惯,还是去我娘亲从前住的院子吧。”


    锦月余光回睨来,盯得管家不由一哆嗦,但听锦月轻柔的声音含着一股摄人地冷寒:“劳烦管家好好收拾收拾,若有一丝灰尘,我可住不惯!若是生了病倒是耽误了五皇子婚事,恐怕要累及家中了……”


    管家当即一想那破烂了二十几年的院子,要收拾得一丝灰尘都没有,得多费劲啊,那还不如重新把院子翻修了省事!连连急声服软道——


    “大小姐……唉大小姐等等,我想起来了,另外还有一处院子十分精美,保准一尘不染,大小姐去那儿住吧!”


    锦月却不停脚步。


    “我就住那儿,记住,一尘不染!”


    锦月含着冷笑,往白氏从前的院子走。


    不搞个它鸡犬不宁,她这二十年,就白活了。


    ☆、第57章 1.0.5


    锦月环顾了眼年久失修的破烂院子,还是和上次她来时看见的一样,只是门庭处的灰尘被人清扫了干净,花坛里的杂草也除了去,种上了几株秋海棠。


    秋风吹过,绿叶肥沃,红花丛丛,不知是谁的“关心”,令这娇艳的花儿落户在这样破落的、被人遗忘的院子里。


    不过这人很快出现了,锦月只听寝屋的门吱呀一声开,出来个青布衣仆妇——


    “大……大小姐。”


    她声音嘶哑满面欣喜笑容,拿着脏污的抹布显然在打扫卫生。


    香璇被吓了一跳,因为这仆妇实在营养不良、脸上泛着死气沉沉,锦月险些认不出来,这是上次向她吐露秘密的那仆妇。


    “见过大小姐。”


    她忙过来给锦月行礼,腿虽瘸得厉害脸上的笑容却很灿烂,锦月忙扶住她手臂不让她跪。


    “你……我记得上回你腿脚并不曾这样……这才几日不见,怎就如此憔悴。”


    仆妇黑瘦的脸一僵,立刻眼睛盈起痛恨的泪。“奴婢……”却在看见院门口进来收拾院子的管家一行人时,立刻住了口。


    “怎么了?”锦月道。


    仆妇低首,奄奄道:“没什么,是奴婢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腿……”


    身后领着两双收拾院子的小厮,管家抬头挺胸地大步过来,往仆妇身上睨了一眼道:“这个老奴婢,整日不做事眼睛又瞎,走路都走不好还能指望你伺候主子?一会儿我禀明夫人,将你谴出府去。”


    仆妇呼吸立时一抖。


    锦月将管家的凶煞和仆妇的害怕收在眼底,立刻心中有了计较。


    锦月冷一瞥管家:“确实眼睛瞎,见了主子也不知道行礼,这是太尉夫人教的礼数?”


    管家不料锦月初来乍到竟就敢训斥他,颇为意外,也更不服气,但碍着锦月身份不得不躬身行礼敷衍道:“老奴见过锦月大小姐。这不关夫人的事,是,是老奴眼拙,没注意到锦月大小姐。”


    “你既然眼拙,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眼瞎,谴人出府?”锦月瞥了管家一眼,而后径直与香璇往屋里走,边走边说道:“把院子屋子都打扫了吧,别耽误时间了。晚上我不习惯晚睡。”


    管家:“是。”


    又恨恨瞥了眼锦月。


    锦月先进了屋,里头经过了仆妇的收拾,稍微能坐人了。仆妇给锦月和香璇找了凳子坐下,锦月让她把门掩上了才问:“是全贵管家把你打伤的,是吗?”


    仆妇一愣,而后眼睛慢慢漫上眼泪,低下头不让锦月看见:“小姐多虑了,奴婢真是自己摔伤的。”


    “你是从前跟我娘亲的人,他们欺负你便是欺负我,有什么委屈你尽管说出来,我替你做主!”锦月冷道。


    香璇不禁侧目看锦月,只觉现在的锦月和之前仿佛有些不同了,眉目之间时而透出的气势,让人不由有些敬畏。


    仆妇再抬眸来已是泪流满面,瘸着腿就跪了下去:“锦月小姐,你就要出嫁了,奴婢不想让您在这段时间出岔子、被人找麻烦,奴婢一条贱命,不值得小姐为奴婢大动干戈。”


    “你起来。”锦月扶她,而后亲自蹲下身撩起仆妇的裤管。


    仆妇受宠若惊忙后退,却被锦月令她别动。


    青青紫紫的鞭伤缠在仆妇一双小腿上,老的结了痂,新的还赤红肿胀、发了炎。


    香璇也看见了仆妇的腿,不由骇得呼吸急促:“天呐,他们怎么如此残忍,瞧着密密麻麻的伤……你竟还能忍着痛干活。”


    锦月虽在宫中看了不少酷刑,也是惊骇气愤。


    “你都伤成这样了,就别再忙活擦桌椅了。”锦月从窗户冷冷瞥向院子里吩咐小厮做事的管家。“让他们干,好好地干……”


    才过了没多会儿,管家便进屋来,挨了次训斥,这次他挺得笔直的腰杆稍微颔了颔,脸上堆了些殷勤地假笑:


    “锦月大小姐,院子打扫好了。请您移步随老奴去看看,可否满意。”


    锦月答道了声“好”,去院子里和别的屋里转了转,管家跟在一侧看了看时辰有些不耐:


    “大小姐若看好了,奴才便下去忙了,尉迟府大,老奴事情还多着,突然来这儿打扫院子耽搁了时间,恐怕今晚也得挑灯了。”


    锦月负手,扫了眼院中东一颗西一片的杂草:“半夜还挑灯,管家看来很是辛苦啊。”


    管家嘿嘿两声,勉强敷衍。


    “既然当管家如此辛苦,不如就别做了。”锦月回眸扫来:“反正你也干得不好。”一指院中杂草、墙壁的破口、以及瓦片,“太脏。告老还乡如何?”


    管家一愣:“这……奴才不敢。”“只是,真是这些已经打扫得很干净,可以住人了,大小姐。”


    “看来是真眼拙,不是干不好。”锦月对仆妇道,“既然管家眼神不好,不若劳烦姑姑帮着管家指点指点,告诉他哪些地方不干净,都打扫了。”


    管家大诧。仆妇也是一惊,不过她倒是很聪明,立刻明白了锦月的意思,当即矮身答是,又问要达到什么标准。


    锦月蹲下身,抚摸着鲜艳的海棠花蕊,淡声道:“野草要斩草除根,不留一叶杂草,花叶干净,不留一粒灰尘,每一片瓦,都要干干净净、能折射今夜的月光。”


    随着锦月的话,仆妇已有快意的笑容,重重答:“是,锦月小姐!”而后转身对管家道,“天色不早了,请管家和各位小厮动作麻利点儿才是……”


    被个他认为低贱的仆妇驱使,管家已气得面如猪肝色,却又不敢和锦月发火,只能冲着小厮们发火让他们快开工。


    待锦月进屋之后,他趁仆妇不在意,嘀嘀咕咕差遣了小厮,悄悄摸出院子朝整个尉迟府最华贵精美的院落,上官婉蓉和尉迟心儿母女所居住的琼华园去。


    锦月刚坐了一会儿,仆妇便有些着急地进屋来说:“少了个小厮!锦月小姐,恐怕管家差遣去琼华园像夫人告状了。这可如何是好。”


    锦月:“我就怕他不告状呢。”


    仆妇不明所以。


    然而那小厮去而复返,却没能给管家带来好消息,嘀嘀咕咕在管家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后管家想要等主子来向锦月和仆妇报仇雪恨的气势,就蔫儿下去。


    管家气急败坏让这些奴才们加紧、赶紧地收拾。


    仆妇这才放下心来,又得锦月话——“这管家仗势欺人、为虎作伥,你便随意折腾他吧!别怕事大,有我担着。”


    仆妇谨遵锦月的话,硬是将那管家折腾到天黑,腰酸背痛,才松口。


    管家进屋来请锦月再查看时,满脸气势已经蔫儿了下去,哪怕想抬头挺胸、趾高气扬,那腰也直不起来了,弱声弱气的,孙子似的,道:


    “锦月小姐且再去看看吧,若不满意老奴……老奴再让他们整改。”


    锦月粗粗扫了一眼外头的院子,漫不经心道:“其实住什么样的院子也无所谓,脏点儿也不会少块肉,我方才就想通了可以接受了,倒是忘了让人通知管家。”


    管家累得满脸是汗,闻言气郁地胡子发抖。敢情他们是白干-了,但介于这次教训他是暂时不敢再说什么了。


    锦月让仆妇送这一行人人离开。


    仆妇送完人进门来,锦月正喝着白开水,轻轻放下杯子,举止间不由有些从小习惯的雅致动作,令仆妇看得十分臣服、欢喜。她松了口气道:


    “小姐,上官夫人没来,幸好幸好。”


    锦月动了动眼睛,看月色下的院子,安静,宁谧,整洁,仿佛能想象出二十年前,这里有个恬静的女人在院中看月亮。


    “上官氏没来,才不好。”


    香璇和仆妇一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姐姐为何这样说?她不来为何还不好了?”仆妇也点头疑问。


    锦月道:“若她听了告状就立时来教训我,那此人便是沉不住气、管不住情绪的人,不足为惧。然而她听了告状,却按兵不动,反而让管家听从我的命令折腾,她必是想着日后放大招数,一并收拾我,城府深沉。”


    锦月三言两语将上官氏的心思说了清楚,香璇和仆妇都听得一惊。


    “锦月大小姐说得是,那上官氏当年为了害咱们白夫人也是不动声色,如不是我无意撞破她和管家说话,我都不敢相信是她所为。”


    香璇气愤:“难怪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她霍然明白过来,“原来姐姐此举,是为探上官氏的深浅?”


    锦月从院中收回目光,又环视了屋子,屋中的陈旧、简陋隐隐透着二十年前这处院子的荒凉、她生母的凄凉处境,锦月看了一圈只觉这荒凉刺得她眼睛发痛,心中蓄积的仇恨越发浓烈。


    锦月捧过仆妇粗粝的手:“是为试探深浅,也是为你出口气。往后你便跟着我走吧,难得二十年过去了,你还记着我娘。说了这么久,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仆妇眼睛满是泪滴,又要跪,被锦月制止。


    “奴婢名叫绿影,是跟着白夫人从南边的嫁来长安的陪嫁丫鬟。承蒙小姐不嫌弃我如此不济,还愿意收留奴婢。”


    锦月摇摇头:“绿影姑姑别看轻了自己,你很聪明,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到我呢。”


    这仆妇虽然看着孱弱,但试想能知道真相,还在上官氏这样狠毒的人手下活了二十年,没有些超过常人的主意和耐性,也是不可能。


    仆妇当即跪下去,磕了个头:“绿影从今往后便是小姐的人,必定跟随小姐天涯海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绿影姑姑请起。”锦月扶她,“我现在倒是有一事想问你。”


    锦月顿了顿,道:“只有大家族出嫁才有媵妾陪嫁,我看上官氏也并不像小门小户的人,我想知道娘亲究竟是何家的女儿。”


    ……


    锦月回府,上官氏身为主母应该亲自去迎接,不去迎接,至少也该露个面,然而她并没有,明摆着恃宠而骄、并不将锦月放在眼中。


    此时,琼华园,上官婉蓉的寝房。


    尉迟心儿刚从东宫回来,颇有些丧气,推开门喊了声“娘”。


    上官氏正听着下人禀告芳草院锦月的情况,见宝贝女儿回来挥手让禀告的下人退到一边,先招呼女儿:“我的心儿,怎么了?蔫儿巴巴的,可是太子又不理你了?”


    说起弘凌,尉迟心儿烦闷叹了口气:


    “他何止是不理我,我根本连东宫都进不去了,好歹他也该看看爹爹的面子啊……”


    她捏着手绢撕扯,撒气,“那锦月有什么好的,太子竟然为了她甘愿当和尚!”


    和尚?上官婉蓉一骇,赶紧问。


    尉迟心儿才气急败坏解释:“他把东宫的姬妾、婢女全部送到清关寺去清修了,不是当和尚是当什么?!还美其名曰是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我看他还是对这萧锦月旧情难忘,腾了地儿还想让她回去!”


    说到这儿,尉迟心儿越发不忿,一张灵动、娇俏而又些许阴柔城府的脸蛋儿气得通红。


    上官氏既欣慰女儿看事情如此通透,又忧心眉头一动:“那姬妾当中有皇上赏赐的,也有他手下朝臣的女儿,自古后宫与前朝一脉相承,太子如此做确实不是他平时的行事作风,简直是和储君和皇位过不去。”


    她重重呼吸了一回,转念想道:“不过也没什么,锦月是必定要入尚阳宫,与太子是前缘已尽了。而下东宫肃清了也好,待太子丧子之痛缓解些,娘再让老爷请求太子将你娶做正妃,现在肃清了,也省得你到时与人争宠。”


    “哎呀!我就是受不了嘛,我喜欢的男人心里居然想着另一个女人。娘,我真想让萧锦月立刻就从世界上消失了!”她撒娇地倒入上官氏怀中,抱住娘亲的腰撒娇道:“然后太子再也见不到她,就全身心都属于我了!”


    上官婉蓉无奈笑笑,宠溺地摸女儿的头发:“那你这个愿望可暂时没法儿实现,今日一早,锦月就来了府上,现在正住在芳草院里。你不见也得见了。”


    “啊?”尉迟心儿噔地从上官氏怀中弹起来,凝眉道:“那娘去门口迎她了吗?”


    上官氏摇头:“一个下堂妇生的来历不明的女儿,我怎会自失了身份去迎接她?”


    “不过……我没去接她,她也给了我个下马威。”她看尉迟心儿道,“把最疼你的管家全贵叔叔娘折腾了个够。”


    “什么!”尉迟心儿俏脸拧紧,收敛了撒娇色,咬牙切齿,“她便仗着五皇子妃的身份故意欺压我们母女!”


    尉迟心儿一改撒娇面容,正色道:“娘,我要赶快成为太子妃,不然她定会将我们欺负死……”


    她又收敛了阴柔,撒娇地拽着上官氏的摇晃。“好不好嘛娘?好不好、好不好?”


    上官氏被摇得头晕,忙说知道了知道了、好好好。“老爷最疼爱你,你要当太子妃,他断然是许的。”


    尉迟心儿又说起弘凌来,满面陶醉于向往。


    “娘,你没见过太子,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英俊多漂亮,尤其是他冷冷的不说话,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奴才都吓得跪下。哪是草包弘实那样的皇子能比的……”


    上官氏想起一事,打断尉迟心儿:“明日你的大兄长飞羽就要回来了,你去府门口好好迎接迎接。”


    尉迟心儿一听沉下脸道:“可以不理他吗?他总喜欢送我些我不喜欢的东西,而且他和萧锦月都是一个娘,长得又像,我真是不喜欢他!”


    上官氏好言劝道:“虽然他是那下堂妇所出,但毕竟是尉迟家的长子,老爷很是看重。你要好好将他笼络好才是,别让锦月钻了空子。”


    尉迟心儿沉沉叹了口气,应承。“娘亲说的是。”“放心吧娘亲,虽然心儿喜欢撒娇,但是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我会抓牢飞羽大哥的心的。”


    母女俩说罢,夜,已逐渐深沉。


    **


    锦月很意外,没想到看起来苍老的仆妇绿影姑姑,经过一番收拾,换下破烂的青布衣后,精神抖擞、干练得很。


    而且还眉清目秀的。


    锦月和香璇都很是惊喜,围着绿影转了一圈儿,看得绿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惜了,这样一个利落的人才,竟给埋没在角落蒙尘,幸好,我回来遇着了你。”锦月道。


    绿影姑姑不好意思:“小姐说我是人才,是取笑奴婢了,奴婢哪里是人才,香璇姑娘这样的妙人儿才是人才,识字读书样样都会,人还聪慧缜密得很。”


    香璇也不好意思起来,与她谦虚,锦月看二人合得来,也颇有些欣慰。阿竹的死,让自己心中歉疚、心痛。虽然弘允拿了那份名单来,但是也并不全面,比如杀手的身份便是个迷。


    不过,只要将上官氏嘴撬开,便不难知道了。


    做晚,锦月和府上的兄弟姊妹聚了一回,不过席上座位空了一个,似乎是尉迟家最大的大儿子没有回来。上官氏生了两个二儿子,排行第二、第三,叫正德和正阳,另外就是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给了长乐侯,小的就是尉迟心儿。其余的庶子庶女太多,锦月也懒得去记清楚。


    “绿影姑姑,昨晚缺席的那个大兄长,是叫飞羽,是吗?”锦月问。


    正在与香璇谦让的绿影却闻言一怔,才说:“是,大少爷,尉迟飞羽。”


    “姑姑可是有事瞒着我?”


    锦月眼睛犀利,绿影不料还是没能逃过锦月的眼睛,红着眼睛抬头道:“小姐,是奴婢没用,大少爷是白夫人所出,可是……可是他却向着上官氏母女,一直认定白夫人与故去的萧大人有暧昧,也认定小姐……小姐非尉迟家血脉。其实,大少爷已经回府两日了,却一直不来看小姐你。”


    锦月大诧,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说……他,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兄长?”


    “正是。”绿影姑姑叹气,“不过大少爷却一心向着上官母女,以白夫人与大小姐为耻,小姐若见了他恐怕会被他气着,所以奴婢才没有说。”


    锦月心中惊喜又有些无所适从,天,她竟然有个血脉相通的兄长!


    “他听了上官氏母女二十年的谗言,也是正常。”


    锦月匆匆收拾了一番,便和香璇、绿影一起往这从未谋面过的兄长尉迟飞羽处走。


    一路上绿影大致介绍了尉迟飞羽,他比锦月大七岁,而下是皇帝殿前的“侍中”。


    侍中这个职位虽没有具体的事务,却是皇帝跟前的人,不少权臣都是从这职位开始的,既可帮皇帝处理政事,又能照顾皇帝饮食起居。


    尉迟飞羽住在秋枫园。锦月一路急匆匆走去,急切得没顾得上歇口气,香璇和绿影都直让她慢些。


    锦月赶到秋枫园,却不想,那里头尉迟飞羽竟正陪着尉迟心儿玩投壶,听那笑声,是玩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锦月不觉停下脚步。那方,尉迟飞羽和尉迟心儿也看见了她,二人都是脸色一沉,收起了笑意。


    倒是尉迟心儿先笑了笑,不达眼底,朝锦月走过来:“原来是锦月大姐来了,锦月大姐不日便要入尚阳宫当女主人了。飞羽哥哥,未来的五皇子妃来看你,你可是蓬荜生辉了。”


    锦月望着尉迟飞羽的脸,视线就定住了,他生得高大,头定束着翡翠玉带,用做旧的精致长银簪横-插其中,很是俊朗。


    那张脸,和自己的,竟有五六分相似。


    尉迟飞羽先还满是敌对和阴沉,可渐渐看清了锦月的模样,也愣住了。


    尉迟心儿说了一席话,见兄妹俩互相惊讶对视、将她当做局外人一般,暗自气愤,扬起甜美的笑容一拉尉迟飞羽的胳膊,撒娇道:


    “大哥,心儿说话你怎么不理我呀……你还疼不疼心儿了。”


    她又小声了些,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一个外人,有什么好看的。大哥看我就够了嘛……”


    尉迟飞羽这才回神来,听见外人两字,立刻想起当年母亲白氏不贞被下堂,对锦月的脸色立刻冷下去。


    尉迟飞羽冷瞥了锦月一眼,便不再理会。


    尉迟心儿喊得越发亲热:“飞羽哥,爹爹好像回来了,咱们去找爹爹吧。”


    尉迟飞羽:“也好,我正好有些朝中之事要告诉爹爹。”


    说罢他便一提陶壶和羽箭,与尉迟心儿走,看都不看一眼锦月。


    锦月不由出声:“等等!”


    又不由自主上前几步,在尉迟飞羽的脸上,似朦胧看见了从未谋面的娘亲的模样,对他道:


    “你好,我叫锦月。我们……我们一母同胞,是亲兄妹,按此来说我该叫你一声兄长。”


    尉迟飞羽却背一僵,微微侧脸用冷冷的余光看锦月:“别叫我兄长,我没有那样的娘,也没有你这样金贵的妹妹。心儿,我们走!”


    尉迟飞羽的冷硬态度让尉迟心儿也不由诧异,不想当年白氏下堂之事对尉迟飞羽影响这么深。


    尉迟飞羽看不见的角度,尉迟心儿脸上哪还有什么天真无邪的撒娇模样,她含着似讽刺地冷笑看了眼锦月,对尉迟飞羽故意说了声:“好,兄长。”


    却是说给锦月听。


    而后两人一同离去了。


    锦月暗暗咬了牙齿,双目冷冷却又燃着怒火。上官婉蓉母女,害了小黎,又挑唆了她亲兄长,当真不可饶恕!


    香璇见锦月脸色无比冰冷,有些不敢打扰,绿影姑姑轻轻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姐,咱们还得慢慢来。我想,只要大少爷相信当年夫人是被冤枉的,就会与小姐和好相亲的。”


    锦月吐了口气。“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是先回院子吧。”


    *


    是夜,锦月在床上辗转反侧。活了二十一年,仿佛从最近她才开始活明白了,自己是谁,谁是亲人,谁是敌人。


    那些属于萧锦月的鲜衣怒马、恣意狂妄,都该结束了,从今往后,她只需要冷静地活下去,不再需要哪些负累的爱情和非什么不可的原则。


    或许,人活这一辈子的真谛,便是随遇而安。遇到合适的人就嫁了,也不必管是不是上天注定的人。


    思及此处,锦月想起弘允所说的——爱情和过日子是两码事,平淡的日子、细水长流才是真正的爱。


    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轰轰烈烈的爱情太过惨烈,只适合当故事来听、来幻想,不适合自己去过。


    太累,也太痛。


    正此时,锦月忽听窗台诡异的一声响动,立时将她惊得从床上坐起来!


    “谁!”


    冷白的月光照着,纸窗已被推开,一个人影正单脚跨在窗台上,被她盯得尴尬地卡在那儿,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锦月吃惊:“弘……弘允哥哥?”


    说罢,她心中又想。不,一定不是弘允,他那么高贵、挑剔、高雅的人,怎会爬窗呢?


    直到那长手长脚的人影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平静地爬下来,平静地道:“是我。”


    真的是他……一时锦月也有些尴尬起来了。


    弘允是个爱惜面子的人,身为嫡皇子,举手投足都要担得起嫡系的风度,是以大气高贵已经成了他的代名词,何曾如此……


    锦月忙捡了外裳披着,起身。“你,你怎么出宫来了?”


    锦月望了眼窗外,见黑漆漆的无旁人,弘允显然不是光明正大来的。


    看来不光爬了窗,还爬了墙……


    弘允轻轻掸去华缎锦袖口上的灰尘,道:“你独自在尉迟府三日了,我实在有些不放心。正好……我也有些睡不着,便出宫来散散心,顺便看看你。”


    锦月也不拆穿他:“嗯。”


    又看了眼他袖口的灰尘。“这心散得倒别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五皇子,你是高贵的皇子,要时刻记住高贵好嘛?


    弘允:╭(╯^╰)╮ 哪怕爬墙,我也是爬得最高贵的。


    ☆、第58章 1.0.5


    自七岁与弘允相识,锦月便没有见过他穿有尘土的衣裳。


    他是得宠的小姜后唯一的嫡皇子。皇帝、太后、太皇太后的心头宝,伺候他的内监、侍女比所有皇子宫里的都多,怎么可能穿脏衣服。


    记忆中,他总是穿着得体大气,干净整洁,还隐隐有股御供香薰的气味。所以,锦月今晚倒是头一回开了眼界,不觉多看了他袖口的灰尘一眼。


    弘允高一些,将锦月瞄他袖口的眼神看在眼中,不觉将袖子往身后缩了缩,看了眼窗外的月色道:“今夜月色不错,不若出去走走吧。”


    外头光线弱些,就看不见了!


    锦月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嘴角的泄露的笑容,嗯了声,率先迈步子出去。


    他这点想法她若都猜不到,就白和他当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了。


    今晚初九,正是半月。虽然是半片月亮,光芒却还是亮堂堂的,锦月和弘允一起望着半片月亮,坐在庭院的小桌边。


    “我都记不得上次我们一起看月亮是什么时候了。想来,大概是六七年前。”弘允轻声道。


    锦月不由轻笑,而后思及往昔与现在,目光沉了沉:“是啊,是很久了。我们有五六年没见,我当时以为你死了……”锦月又扯了个笑容,看弘允,“这五六年,你去了哪儿?”


    弘允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重伤坠崖,被山谷底偷偷入大周贩卖牦牛绒的西戎商队救起,就一同去了西戎。我伤重,混混沌沌耽搁了些时间,所以才回来。”


    西戎。锦月知道这个国家,上次东宫来了两匹西戎牦牛绒的锦缎,她做了衣裳送给了灵犀殿。


    西戎海拔极高,放牧为主,是个苦寒高地,民族骁勇善骑射,和北方大漠的突兀族有得一拼,单性格却也十分淳朴。


    锦月问弘允那边的经历,弘允却只简单地说了说,并不详细。


    “在尉迟府可还习惯?”弘允问道,这是他深夜出宫爬墙的最主要目的,“你我即将成婚,我也不便光明正大地出来看你,免得给你惹来非议。”


    “尉迟”二字令锦月温和尽散,目光森冷地一笑:“‘习惯’,这里是仇人的府邸,我如何能‘习惯’,往后,也不打算习惯。”


    “弘凌还不知道害死小黎的是尉迟家,是吗?”弘允问。


    情不自禁攥紧了双拳,锦月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告诉他又能如何?难道他会甘心放弃储君之位,与尉迟云山决裂处置了上官氏母女、为小黎报仇雪恨么?再何况,我不信他完全不知道。”


    弘允:“若与尉迟云山反目,他的东宫之位必然不保。君王储君看着虽然位高权重,但脚底下踩的是朝中各家势力,一旦有动荡恐怕自身难保,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锦月脸色阴沉,不再多说。


    她重病不起时,将小黎托付与他好好保护,可是……可是他却与尉迟心儿去围场打猎。在东宫储君与孩子之间,他潜意识,还是舍不得东宫的荣华和权力。孩子与这些东西相比,恐怕也不算什么了。若小黎知道他被这个他最喜欢的爹爹放弃,会是如何伤心……


    “对了,我属下告诉我说上次给你的那份名单仿佛不全。你自己小心些,若是被人知道你晓得了真凶,恐怕将他们逼急了有危险。”


    想着脑海里那可爱的团子,锦月心痛如绞,紧咬贝齿攥了拳头:“不碍事,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小黎的仇我必定亲手报了,这些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不让他们偿命,誓不罢休!”


    锦月说罢才发现弘允看着她,不由有些不自然低了低脸。“我……我现在满心只想着报仇雪恨,想必面容很是狰狞吧。”


    弘允羽睫一扫,点头。“是很狰狞。”


    锦月越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弘允光明磊落、高贵大气,而自己现在想的就是如何报复、报仇,想着各种阴险的招数。


    弘允蓦地一捉锦月的双手,捧在手心:“不过,狰狞就狰狞吧,反正我也不介意。”


    锦月抬眸:“哪怕我变得阴险毒辣?”


    弘允一笑,修长干净的食指一点锦月的鼻子。“你这样在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


    锦月忙缩回了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干笑了笑。


    从前她只将弘允当做亲人、挚友依赖,从未过多想过男女之事。而下不到一个月,就要成婚。想起突然的关系改变,竟有些无措起来。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都是吃穿住行的家常事,并没有聊什么的内容,却觉得仿佛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年少时那些轻松、快乐,仿佛又回来了,连日来的沉重和仇恨,也得以缓解。


    锦月不由侧目感激:“谢谢你。谢谢你半夜还出宫来看我,逗我开心。”


    弘允手背擦了擦鼻尖儿,也不再坚持是出宫“顺便”来看她。


    “你若真要感谢我,就……”他轻轻抬袖子,灿然而笑,“就打盆水来帮我洗洗这尘土。不然回宫被人瞧见,免不得被人猜疑我半夜三更去做了什么。”


    ……


    芳草院里正好有口浅浅的水井,锦月拿了铜盆装了井水,月光也满满装了一盆。


    弘允一手扶着广袖的末端,摊平,锦月替他清洗,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小时候,锦月偷偷出府来玩,衣裳弄脏,弘允也是如此替她擦洗,而后让她平安归府,而不被萧恭责罚。


    芳草院围墙的角落有一颗杏子树,而下已经落叶过半,树冠稀疏可透视了。


    隔着树冠的那一侧墙垣上,弘凌站着,冷冷将院子里那双男女的亲密举动看在眼中,渐渐双手紧紧握成拳。


    他本是来看看她在尉迟府过得可好,不过现在看来,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担心。有面面俱到、舌灿莲花的高贵嫡皇子在,他弘凌,又算什么呢……


    锦月蓦地觉得后背有道凌冽的视线射来,如芒刺在背。锦月猛地回头看向那个杏树——那处枯枝轻摇,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


    “怎么了?”弘允也循着她视线看去。


    锦月摇摇头。


    ……


    尉迟府大门所在的长街那头,停着两匹马,和一个人。


    江广见一个黑披风人影从高墙里一跃而出,便知道是自己主子,忙牵马上前。


    “殿下,可见着锦月夫人了,说清咱们要为小皇孙报仇的事了吗?”


    弘凌一语不发,腾地上马往皇宫回。


    江广不明所以,忙跟上去,他一直跟着任东卫尉的冯廉,那老家伙也是个糙汉,脑子直来直去,是以江广也没有李生路那般有眼色。


    李生路被罚在思过殿,还没出来,只有他先顶着。


    “殿下,您最好跟锦月夫人说清楚啊,不然她还以为殿下明知仇人而不作为呢。殿下……殿下?殿下等等我……”


    弘凌一鞭子给马屁股一抽,立时风驰电掣起来,江广卖命地追在后头,也赶不上。


    耳边风声呼呼地狂吹,深秋降霜的冷风割在脸上如飞刀,弘凌却也不觉得冷,或许,此刻心中的冷已经胜过了这霜风。


    她都说了后悔与他相识,或许,她只是借着这个契机重新回到弘允的怀抱!


    “驾!”弘凌又是狠狠一鞭子,打得烈马嘶鸣狂奔。江广立刻被远远甩开,成为一个小点儿。


    弘凌心中思绪乱成一团,就如此刻他那一头在霜风里狂舞的长发。


    是,他是不会动尉迟家。


    若失去这一切,他又有何资格与她在一起,若他再跌入谷底,成为当年那个落魄的皇子,再也无法给她光鲜亮丽的生活,她又真会放弃弘允,而守在自己身边吗?


    哪怕她会,他弘凌,也不愿意做那样没有出息的男人,让自己的妻儿跟在身边受苦。


    “驾——”


    弘凌不知抽了马多少鞭子,烈马被打得发怒了用最快的速度疯狂地狂奔,如一支利箭刺破昏暗、孤寂的夜晚,仿佛迫切地寻找着光明,却又不知何处,是黎明的方向……


    **


    弘允走后,锦月难得一夜睡得深沉,迷迷糊糊,竟梦到孩子回来了。


    小黎穿着在暴室中,她亲手缝制的棉袄,吱嘎推开门,张开一双小手臂朝她扑过来——


    “娘亲,娘亲,我终于找到你了……”


    锦月喜极欲泣——


    “小黎,我的小黎,小黎……快,让娘亲抱抱你……”


    ……


    “姐姐你醒醒。”


    “姐姐……”


    耳边一个柔美的声音,将锦月叫醒。


    锦月蓦地坐起身,才看清屋中的老旧雕花床,以及同样陈旧、简谱的桌椅摆设,是民间小屋子,不是漪澜殿的寝房。


    “小黎!”


    锦月四顾却不见孩子,才知是个梦,梦醒梦中一对比,那痛苦愈发撕心裂肺地将她心脏裹住,不住泪流满面冲着虚空喊。


    “小黎……我的孩子啊……”


    香璇难受地抱住锦月:“姐姐,姐姐,你别难过,小黎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要是看见你哭,他也会哭的。”


    这时,周绿影进来,神色有异。


    “小姐,全贵管家领着人送早膳来了。”


    锦月才收了悲伤,粗略一翻洗漱来到外间。


    全贵领着四个端托盘的婢女鱼贯而入,将早点摆在圆桌上。


    全贵三日前才被锦月收拾过一次,这回他态度好了一些,却也都是满脸的虚假笑容。


    锦月扫了眼早点:“送早膳这点小事怎敢劳烦大管家大驾。”


    想起锦月的身世,管家全贵眼中划过一些轻鄙:“老奴只是下人,大驾可不敢当,不然锦月大小姐若再发一通火气,老奴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他语含讽刺。


    他又一指桌上的六七道早点,有虾仁儿米粥、花卷、小笼包、酥皮饺子等等,每一道都做得很精致,还冒着热气儿。


    “这些是夫人吩咐厨房专程给锦月大小姐做的,夫人说大小姐身子较弱应该多补补身子,所以特意还炖了燕窝。”


    他抬手,立刻婢女之一端上一盅燕窝来。“给锦月大小姐补补身。”


    锦月瞄了眼红木托盘里的彩釉瓷盅,还冒着白热气儿。“多谢夫人关切,劳烦管家替我转达谢意。”


    全贵又说:“大小姐客气客气,夫人向来善良宽厚,勤俭持家,自己也都舍不得吃燕窝人参,看大小姐身子骨弱,便吩咐厨房做的。”


    “谢管家。”


    “大小姐慢用,老奴就告退了。”


    一行人退出去,香璇和周绿影去舀粥、布菜,却见锦月冷盯着一桌子早膳。


    周绿影:“小姐不怕,上官氏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府中毒害小姐的。这些食物应该可以放心。”


    “是啊姐姐,那上官氏看起来应该不是这样冲动的人。”香璇道,“若姐姐怕,我先为姐姐试试看有毒没毒。我身子敏感,若有一点儿不好的,都能试出来。”


    锦月拿调羹舀起米粥又滴滴嘟嘟落回大瓷碗中,缓缓冷笑出来。


    “她既对我不理不睬,给我难堪,又想博个仁慈周道的好名声,哪有那么好的事!”


    锦月放下调羹顿了顿,问周绿影。“绿影姑姑,管家的名字是全部的‘全’,富贵的‘贵’,是吗。”


    绿影点头。“正是。”


    锦月牙关渐渐咬紧。


    “全贵”。


    这两个字,也在弘允给她的名单之中!


    她的小黎,就是被这些爪牙帮衬着上官氏害死的!


    *


    全贵送了早点之后,便去琼华园给上官氏复命。


    此时,上官氏与尉迟心儿也正吃着早膳,桌上琳琅满目全是各种早点,南北的美食都有,上官氏的奢侈生活可见一斑。


    “夫人,早膳已经给锦月大小姐送去了。”全贵一回忆,脸上轻鄙道,“她看见那燕窝眼睛都直了,恐怕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还说,让我给夫人说感谢。”


    上官氏刚喝完参汤,奴婢立刻地上淡茶漱了口。“恩。那就好,省得传出去说我这个当主母的苛待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冲屋中侍女一挥手,就都下去了,只剩下尉迟心儿和全贵。


    尉迟心儿拉管家胳膊翻看:“表舅,她可又欺负你了?心儿听娘说上次萧锦月把你折腾惨了,真是可恶!还没嫁入尚阳宫就开始摆谱了,待心儿他日做了太子妃,她那什么皇子妃也就不算什么了。”


    尉迟府中谁都不知道,管家其实是上官氏的表兄。上官氏能一步步从个媵妾爬上正室的位置,全贵功不可没。


    “好了,你过来别闹腾你表舅了,也先出去吧。”


    上官氏招呼尉迟心儿道。


    尉迟心儿不太甘愿,却也只能下去门外等着。


    上官氏才正色问全贵:“我让你去送早膳一方面是为了给人看,另一方面也是让你探探她虚实。虽然锦月无亲无故,但她背后有五皇子撑腰,不知有没有查到什么。你刚才看她的模样如何?”


    想起锦月,全贵轻蔑地笑了一声:“夫人且放心,她能知道什么,也就是会些妇孺刁难人的把戏罢了。我看她说不定还想巴结夫人这个大树呢。”


    上官氏摇头:“那绿影贱婢去了她那儿,只怕吹了不少关于白氏的耳边风,哪怕锦月不知道孩子之事,也不可能与我亲近。”


    “那贱婢是我失算了,锦月头次归府她和她说话,我就该将她除去。” 全贵道。


    “还有太子,听心儿说太子聪敏而少于言辞,只怕是个心思极深沉的人,不知道他有没有查到什么。”


    “太子就算查,也查不到咱们身上。这主意是丞相府夫人母女递给咱们的,要查,也是先查到他们……”


    上官氏听了稍稍放心,转念一想自家老爷位高权重太子和皇帝都不得不忌惮,自己是他爱妻,还怕个什么呢?


    全贵走后,上官氏又将宝贝女儿心儿叮嘱了一翻,让人取了弓箭让尉迟心儿给飞羽送去。


    “好好打好关系,千万别让锦月和他好了。只要咱们府里没人向着锦月,过了这个月,她一走,便再休想在府里翻风浪!”


    ?


    秋枫园的红枫已经红过了,昨夜骤冷现在落得满地都是,奴才在一旁清扫,园中的空地离着个弓箭靶子。


    “咻”地一声绵软的轻响,一支箭歪歪咧咧地飞过来,倒在地上,连箭靶子的边儿都没擦到,地上已经堆了好几支了。


    “哎呀飞羽哥哥,我怎么老射不中呢!”尉迟心儿跺脚娇嗔道。”


    “应该这样拿箭,双手要有力,手臂抬高,对准靶心。你看好了——”


    接着只听咻咻接连两声,先一只箭噔的一声闷响没入靶心的红点出,紧接着第二支箭呲啦一声竟将头一支箭从尾部直接破开、撕裂,直到箭尖的铁口出无法再射穿,才掉落下来。


    箭靶上只剩头一支箭的箭尖,没在箭靶里。


    锦月来时正好看见这场景,不由惊讶于这高超的箭术。


    “好俊的箭术。”锦月称赞。


    尉迟飞羽与尉迟心儿看了过来。见是锦月,尉迟飞羽眼睛就冷了下去,拿起弓箭便对尉迟心儿说“走”,两人就转了身。


    锦月被当众拂面子,很是难堪,又气又只得忍耐着性子上前几步:“兄长等等!”


    锦月说罢,一旁伺候的两个小厮都抬了抬头,眼神诡异地朝她和尉迟飞羽打量。


    是眼线!锦月立刻猜想到。


    尉迟飞羽停住,却只拿个背影对着锦月,冷冷道:“叫我何事?”


    “我亲手做了些糕点给你送来,你尝尝看可合口味。”锦月温和微笑道,拿开食盒盖子给尉迟飞羽看。“虽然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可我确实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些自己喜欢的。”


    尉迟飞羽却只是余光瞟了一眼。尉迟心儿见那食盒里的糕点个个精美,不由急道:


    “飞羽哥,娘让你过去呢,说是已经给你缝制好了冬衣,让你过去试试。”


    她一拉尉迟飞羽的袖子,拿出小妹子的娇嗔:“飞羽哥,娘为了给你缝制冬衣熬了几个晚上,身子也憔悴了,咱们早些过去让娘看看你穿着可合适。”


    又对锦月道。


    “锦月大姐应该不会介意吧,毕竟做衣裳可比做几个糕点辛苦多了,娘又是长辈,飞羽哥,咱们理应该先过去,娘看你穿着合适了,也可以安心歇息了。”


    缝制冬衣比做糕点复杂得多,尉迟飞羽不再瞥一眼糕点,感激道:“娘费心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尉迟飞羽这一声“娘”喊得十分感恩,锦月听得恨不能将他扇个耳光打醒——


    那是害死娘亲的仇人,不是你娘!


    “兄长!”锦月冷声叫住尉迟飞羽,“你若还感恩娘将你生下来的恩德就立刻站住,放开拉着你的手,将我的糕点带回屋里吃了!”


    尉迟飞羽顿了顿,微微回眸余光看来,隐隐含怒:“拿走吧,我不会吃你做的东西!”


    “你!”锦月气咬牙,却也将这倔牛似的大公子哥没办法,只能眼看尉迟飞羽和尉迟心儿走远。


    尉迟心儿不忘回头瞥来个胜利地冷笑。


    绿影劝锦月:“大少爷已经被上官氏母女蒙蔽了心了,小姐莫要与他们置气了,伤了身子。”


    锦月将一盒糕点轻摔在石桌子上,转身就走。


    那头抄手游廊拐角,尉迟飞羽正与尉迟心儿要拐弯儿不见,还是忍不住回头来看了看锦月。


    正巧看见锦月气得摔下糕点,拿了手绢擦了擦眼睛,仿佛是哭了。


    “飞羽哥看什么呢?”尉迟心儿不满道。


    尉迟飞羽略有迟疑,说没什么。


    从上官氏处回来,尉迟飞羽重回院子中,见那盒子精心摆好的糕点。


    蟹壳酥饼,桂花糖糕,芝麻卷儿。


    竟都是他爱吃的。最惊奇的,是桂花糖糕没有放糖,他最爱吃不放糖的桂花糖糕。


    难道,竟真是兄妹间的灵犀么。


    想起锦月离去时擦了擦眼睛,尉迟飞羽有些不安。


    锦月在宫中发生的事他当然有耳闻,孩子丢了,本来是太子妃的名分也没了,刚才他那么冷淡,只怕是伤了她,未免让她更加可怜……


    尉迟飞羽想着,竟情不自禁竟走到了芳草院外。


    周绿影正好看见他,大为惊喜,忙回身边往屋里走边说:“小姐,小姐,大少爷来了,飞羽大少爷来了。”


    锦月正在看从前白氏留下的东西,闻言也很是意外,出门来迎。


    “兄长。”


    ☆、第59章 1.0.5


    在尉迟飞羽朝芳草院的大门走时,背后远远已经跟了两个小厮,在草木间躲藏跟踪。


    两小厮跟随飞羽踏入芳草院,听闻周绿影的招呼声时,互相看了一眼。


    周绿影将尉迟飞羽迎进院中时,余光瞥见摇晃的树丛,明明没有风却有几许枯叶被摇晃的枝丫掸落飘在地上。


    她不由凝眉。


    “兄长,里头坐吧。”


    锦月压下先前的置气,还是想与尉迟飞羽和好,毕竟是亲兄妹,不能让外人利用钻了空子。


    尉迟飞羽四顾看了看院子,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里。自从白氏因为当年丑闻被下堂,他便再没来过这儿,心里总是有种抗拒和仇恨,而下院子的陈旧破败令他心中莫名的歉疚不安。


    他见锦月安好,甚至还有些笑容,不由觉得自己多想了,生了退意:“不了,我是来为了糕点来向你道谢的。多谢关心。”


    他说罢了毫不停留转身。


    “站住!”锦月叫住他,上前。“你心虚了是吗?你身为娘唯一的儿子,却一二十年从未踏入这里来照看她遗物,你看见这破落的院子心虚了是吗!”


    被戳中所想,尉迟飞羽不觉凝眉敌视。“住口。你知道什么,当年的事你根本不清楚。我不会踏进这屋子,也永远不会原谅这个娘!”


    他说罢就大步走了,任锦月如何叫他“站住”他都不理。锦月气得扔了手绢:“你不原谅便不原谅吧,但别和尉迟心儿母女搅和在一起,他们只会害了你!”


    上官氏的儿子都位列九卿之一的卫尉了,他却还是个侍中。


    尉迟飞羽只是一顿,就出了院子。院子外藏在树丛中的小厮二人趴在门口听了半晌,见尉迟飞羽出来先遁了身形,而后鬼鬼祟祟朝上官氏的琼华园去禀告。


    周绿影扶锦月:“小姐莫生气,咱们慢慢来,飞羽少爷性子钢直,而且,而且当年正是大少爷撞见了白夫人和萧大人……”


    锦月眉心一动:“竟还有这一出,我还只当是流言蜚语才让娘被休弃。”


    周绿影将当年事说了一通。当年萧恭还未当上高官,与尉迟云山关系匪浅,一文一武、性子一凶煞一温儒,十分合拍,是以称兄道弟格外亲近。彼时尉迟云山官路亨通,是以夫妻俩对萧恭夫妇也很帮衬,走得近。


    然而,不知何时起,开始有流言蜚语在下人间说道,几次传入尉迟云山耳中,令得夫妻关系从举案齐眉到相互猜疑。


    而后,正是在这个院子里,尉迟飞羽与尉迟云山父子撞破了白秀秋与萧恭衣衫不整,自此与萧恭夫妇决裂,尉迟云山又将白氏下堂。


    周绿影说着满目眼泪:“夫人一心爱慕老爷,如何也不可能和萧大人有什么不正当关系!这一切都是上官婉容联合管家设计,全贵管着府中大小事情,要诬陷白夫人并不难。”


    锦月咬牙,红着眼睛悲怒交加,缓缓冷笑出来。“又是,这管家……”


    香璇见锦月如此笑容,她好歹跟了锦月一年了,从暴室到念月殿,到含英斋,到漪澜殿,到现在的尚阳宫,十分了解锦月。


    “姐姐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锦月正要说话,却忽觉胃里一阵恶心,翻江倒海一顿吐。将香璇和绿影都吓了一跳,忙要找大夫,却被锦月急声喊住——


    “回来,别去!”


    香璇不明所以,而后,渐渐心中有了个猜想,却被骇住了:“姐姐……姐姐你难道,怀孕了!” 她倒抽一口凉气,“是……是太子殿下的……”


    锦月咬唇,鼻子沉沉叹息了一口气,闭眼,点头。


    香璇吓得跌坐在椅子上。“若是太子知道,定然会全力阻挠姐姐嫁入东宫的……”


    “所以决不能让他知道!”锦月道。


    周绿影对宫中的恩怨纠葛还不太了解,却也知道锦月即将嫁入尚阳宫,此刻怀着东宫的骨肉,事态严重!


    “这可如何是好。” 周绿影虽足智多谋,却也有些乱了分寸,“太子还不知道,那五皇子知晓么,小姐,五皇子可知道你怀了太子的骨肉?”


    提及弘允,锦月不觉叹息,点头。“他倒是知道。若不然,我也不会肚子里怀着一个,还安然坐在这儿高枕无忧,等着入尚阳宫。”


    香璇和周绿影吓白的脸才回暖了些血色,周绿影拿了薄毯披在锦月身上,动容道:“知道小姐怀着别人的骨肉还愿意娶,看来五皇子对小姐是真真心心的疼爱啊。小姐能得此良人,夫人在天之灵也能够瞑目了。”


    “遇到弘允,亦是我三生有幸。若不然,这腹中的小生命,我只怕当真要不起他……”


    锦月抚摸着肚子,目光落在窗外秋叶零落的枝头,眼睛泛起沉痛的泪光。


    小黎,娘亲要给你添弟妹了,你在天上可看见了。


    放心,你的仇,娘亲一直记着呢……


    想起那总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先给娘亲的小团子,锦月心中痛如刀绞。


    香璇虽与锦月不是血亲姐妹,却一同患难,感情深刻,想起去了的孩子叫她香姨姨香姨姨的场景,就泪如雨下:


    “再过些日子就是小团子的头七,姐姐有孕在身不便劳累,我去做些小衣裳、小鞋子给他烧去。快入冬了,不能让他在地下受冻。”


    周绿影红着眼眶道:“虽奴婢没见过小公子,却也能从小姐和香姑娘口中想象到必然是个可爱的孩子。真是可惜、可叹、可怜啊。”


    锦月默然流泪,周绿影替锦月紧了紧披风:“小姐从东宫决裂是正确的,民间嫁女也讲求夫家殷实,嫁一个白手起家的郎君总免不得吃苦受累。五皇子是受宠的嫡皇子,得天独厚,小姐跟着他也不会受苦。”


    虽然太子权力了得却也受制颇多,尤其是尉迟云山成了太-子-党的股肱之臣,影响太大。尉迟府上官氏母女与锦月的关系又是不共戴天。


    “我已在东宫失去了小黎,绝不会再重蹈覆辙……”锦月狠狠说道,而后便是一阵呕吐,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绿影姑姑,让行魏进来,我有事吩咐他……”


    行魏、浅荇二随扈是弘允挑选的训练有素的高手,动作麻利,锦月拿桌上牛皮黄的信纸写了几行小字,折叠好交给他,令他趁夜入宫,交给弘允。


    *


    一连过了几日,每天早上上官氏都令管家全贵送早膳来,以示自己慈母风度。


    而府中的兄弟姐妹碍着上官氏的面子,一直将锦月当做空气不存在。


    锦月也安安静静住在芳草院仿佛怕了上官氏一般。


    芳草院除了新来了一双宫中侍医和婢女,并无其他动静。


    直到今日一早,皇后差遣长秋监的管事大太监陈公公,领着宫中女官来尉迟府,教导锦月皇家成婚的礼仪。


    一直端着架子不爱露面的上官氏,也不敢懈怠,穿着华缎子的深朱色百蝶穿花纹深衣,盛装打扮,与尉迟云山来府外迎了这些女官、内侍入府。


    “长秋监”和“栖凤台少府”,是皇后的内宫官员机构,任皇后驱使的。最高官员是大长秋,和栖凤台少府,而下来的是大长秋,可见皇后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街道旁看见这行皇家高级奴才的百姓,无不伸长了脖子好奇、歆羡地打量。


    先前归府都没几个人来迎接,而这一日,锦月在府上头一回大出了风头。不仅仅是因为尉迟云山和上官氏的陪同在侧,更因为……


    蓝缎锦袍的女官,正说到要紧处,锦月忽然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场面立刻乱作一团。


    “噢天啊,侍医,快传侍医来!”


    “锦月小姐……”


    “快啊!”


    上官氏和尉迟云山也是吃了一惊,生怕锦月在皇后的亲信面前有个什么闪失而累及自己。


    芳草院屋中侍医诊治之后,从桌上端了碗粥出来——“小姐是中毒了,这粥是何处得来?”


    上官氏一见这粥碗,立刻脸色一凛,呼吸颤了颤,尉迟云山见她如此,不由凝眉。


    上官氏忙低了低脸,吩咐贴身老奴:“还不快去查查!”


    老奴哪能认不出那是管家全贵得上官氏的命令,给芳草院准备的早膳,当即慌慌张张答“是”,装模作样下去查。


    竟算计到我头上!上官氏对着被宫中女官和内侍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的屋门口,眯了眯眼睛——


    常年都是她收拾人,没想到今天还给条小蛇给咬了一口!


    粥碗出自何处太容易查,几个园子的奴才都知道——是管家全贵领人送去的。


    有大长秋和女官在场逼迫看着,尉迟云山不得不立刻将管家全贵绑了来对质。


    锦月将将醒来,周绿影和香璇代为出来说话——


    “全贵管家一直对锦月小姐不敬,来府头一天别的好院子空着也不给小姐住,后来小姐一气之下来了这个院子,让他好好打扫,他也敷衍,所以小姐将他教训了一回,没想到管家你怀恨在心,竟生了歹意!”


    “可怜姐姐心中宽仁,不疑有他,着了你的道。”香璇说罢泫然哭泣,她本是我见犹怜的容貌,而下哭得不胜哀戚,一旁听的人都跟着生了同情,使得周绿影的话越加有信服力。


    “不,老奴没有,老爷、夫人,全贵冤枉啊……”全贵当即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大长秋陈公公一掸拂尘,瞥了眼尉迟云山矮了矮身子,阴柔声道:


    “太尉大人,本来这是您府上、是您家务事,杂家不该多嘴,可皇后娘娘既然差遣杂家和崔尚宫来亲自来府上看望锦月姑娘,那便是贴心肝儿的真心疼爱。”


    他语气转崇敬,夸赞道,“锦月姑娘也是咱们天家嫡皇子的准正妃,陛下亲下圣旨褒赞的‘贤良淑德’,杂家想,锦月姑娘是断然不会冤枉个下人的,不知太尉大人,有何高见呐?”


    尉迟云山当然不傻,看出这事儿必有蹊跷,然而,拆锦月的台就是自断前程,自打自脸。


    无论如何,锦月嫁入尚阳宫对自己是百利无一害。


    万一东宫陨落,他尉迟家也可以倒戈尚阳宫这条退路。


    上官氏看出尉迟云山的盘算,不住凄怆道:“老爷,管家为人正直,为府内外鞠躬尽瘁,他……”


    尉迟云山阴沉着脸打断:“他也有可能犯错!”


    他魁梧的身形散发着股浓烈的怒煞之气,狠狠盯着锦月的屋子,咬着牙嘴里一字一字往外蹦着夸奖的话,眼睛,却似喷者火焰将那屋子烧了!


    “诚如陛下圣旨中所言,月儿,心地善良、贤良淑德,堪当天家儿媳,如何会行诬陷人之事!管家,你还,还不速速伏法!”


    全贵如挨了个晴天霹雳,惊诧之后,明白过来,是尉迟云山两相权衡,将他放弃了。不由朝上官氏大喊“夫人,冤枉啊”。


    尉迟心儿本为了在女官和内监面前爱惜名誉不惹是非,以便为未来进东宫做准备,而袖手旁观,现在也是忍不住,跪下求尉迟云山:“爹爹,管家真是被冤枉的……”


    尉迟心儿与全贵关系极好,全贵自小宠爱她。尉迟心儿急得咬牙,看看全贵又看看这次将她这个宝贝女儿的话无动于衷的尉迟云山,最后没法,只得跺脚生气。


    上官氏给了女儿一个眼色,让她别说话。尉迟云山已经一锤定音,再说下去只是徒惹一身骚。


    是以,而母女俩只能眼巴巴望着全贵被拖走。


    “冤枉啊,我冤枉啊……夫人救我,心儿小姐救我呀……”


    全贵被一路拖走,一路凄惨高喊,四十好几的老大爷们儿哭得涕泪肆流。


    锦月起身时,尉迟云山站在外间,闻声便进来。


    屋中下人被屏退,只有父女二人。


    锦月冷冷看他,尉迟云山也冰冷着脸,含着沉沉余怒。


    皮笑肉不笑一声,锦月眨了眨眼得意道:“如何,太尉大人是来兴师问罪?”


    “我是你爹!”


    “‘爹’?”


    锦月笑了好几声才骤然停下。


    “你做的哪件事像个爹!是当年将怀着我的娘休弃赶走不顾死活,还是和陷害她的上官氏母女和乐美满,还是帮你那宝贝心儿害死我的儿子!”


    盯着尉迟云山,锦月横袖怒擦去眼角的水光:“爹这个字,你,不,配!”


    尉迟云山乃当朝太尉,位列三公,何等权势,在家里也是无人不顺从他,哪里受过这样劈头盖脸训斥,当即脸红脖子粗。


    “你要陷害管家出气,完全可以搞得更隐蔽些!”


    呵了声笑,锦月冷睨着尉迟云山含了丝笑:“我便是故意让你当我帮凶,如何?被人胁迫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


    “你,连我,你也敢算计!”尉迟云山青经暴跳,抬袖子就扫落了桌上的陶瓷茶具,噼里啪啦一阵响,将屋外的香璇、周绿影吓了一跳,却又不敢进去。


    “我嫁入尚阳宫为你谋了条退路,牺牲你一个管家又算得了什么,不是么,‘爹爹’? ”


    锦月嘴角扬起令尉迟云山更加气愤的快意笑容。“往后日子还长着,‘爹爹’这就受不住,可如何是好?”


    尉迟云山到底上了年纪,又极少这般极度动怒,浑身血液冲着脑门儿和心口,两下子身子就有些受不住,凶煞气也绷不住了,扶着屏风虚虚喘气,只夹着些疲-软的怒火盯着锦月道:


    “你,还想做什么!”


    他眼睛轱辘一动,想起来,颤抖着手指锦月:“你难道想,还想对心儿……”


    听他宠溺的一声“心儿”,锦月双眼迸出仇恨的火星子,不知是笑还是恨,是一种极度激涌到有些狰狞的眼神,令久经官-场的尉迟云山也不觉背后一寒,更是心头无端一慌——


    “你、你别把孩子没了的怨气,撒在心儿身上,心儿是……”


    “你难道敢指天发誓她是无辜的吗!”锦月怒声打断,“皇天在上,尉迟太尉,你敢吗!”“天理昭昭,娘和小黎的血海深仇,总有报应的时候!”


    “……”尉迟云山蓦地张口语塞,脸青了又黑、黑了又青,涨红着脖子说不出话。


    半晌他怒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周绿影和香璇在外头朦胧听见这些响动早已吓破了胆,见尉迟云山一走,忙进来——


    “姐姐,姐姐你感觉怎样?”


    “小姐要不要传侍医来看看……”


    跟尉迟云山一顿对峙,锦月撑着桌子吃力地喘着气,鬓发也微微乱了,她久久没说话,香璇和周绿影担心得差点出门叫人,才听她笑了一声。


    无比的畅快。


    锦月狠狠笑着抬脸,盯着虚空道:“我没事。”


    周绿影还是担心:“您怀着身子,可别气出个好歹来,还是将侍医找来看看的好。”


    锦月眼中的仇恨,在低眸触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时温柔下来,整个人笼罩上温暖和慈爱。


    她纤长的手指流连在此处,仿佛已经感受到另一个小生命的温暖。


    锦月不住含了泪,温声道:“我相信,宝宝会坚强的……”


    周绿影:“小姐,全贵是上官氏的左膀右臂,在府中大小事都交给他去办,只怕上官氏不会这样任全贵被官府带走,会再救他出来。”


    锦月冷眯了眯眼睛。“我也,没打算让官府将他带走……”


    主仆几个正说话,不想,芳草院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来探病——尉迟飞羽。


    他似有些担忧,等在外头……


    **


    琼华园,上官氏母女一会去便将园子门关上,和两个心腹老奴婢商量对策。


    “夫人莫焦心,咱们只要拖一拖,等锦月一走,这府上事还不全凭夫人做主。哪怕带走也不可怕,除了斩立决,其他罪都可用钱来赎,还不信捧着几百贯钱官府还不要了。”


    “是啊娘,咱们可以用钱将表舅赎回来!”


    尉迟心儿豁然开朗道,而后想起白天在芳草院宫中的长秋监和最高女官都维护锦月,不由愤然:


    “看她以为是个不吭不响的软柿子,没想到酝酿着如此毒计!连爹爹帮着她,真是可气……”


    上官氏叹气:“老爷不是帮着她,是碍于皇后和尚阳宫的面子,不得不顺着。”


    尉迟心儿气咬牙,撕扯着手绢决然道:“娘,我一定要做太子妃,我必须做太子妃!否则这一辈子我岂不是都要矮她几头。绝不成……”


    上官氏也点点头,从前还只是顺着女儿的心愿支持她做太子妃,现在看来,却是势在必行:


    “管家掌握着我太多的门路,断然不能让他殒命。再说……他也是我唯一的表哥,到时再多钱也得将他救了。”


    “有他在身边帮手,你入东宫就更容易……”


    ……


    这个夜晚黑漆漆,天上乌雨云层层叠叠,只偶尔露出一角乌蒙蒙的月亮。


    黑。


    全贵暂被关在空置的院子偏厢房,明日差役才来押走,他被捆着手脚、哭嚎着喊了半下午的“冤枉”。


    直到二更时上官氏差人来送了信儿,让他稍安勿躁——“夫人说会为你奔走开脱的,哪怕开脱不了,到时候拿些钱把你赎回来就是。”


    全贵感激涕零:“你转告夫人,如此大恩大德全贵没齿难忘,请夫人放心,全贵往后定效犬马之劳、帮助心儿小姐达成心愿。”


    心愿自是指东宫太子妃的位置。


    全贵当了尉迟府二十余年的管家,自是积累了不少人脉和路子,这也是上官氏一直重用他二十年不衰的原因。


    那转达的人走后,全贵哼了声笑,靠着地面高枕无忧地睡了起来。没错,他犯的又不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可以用钱来赎。


    他一边如释重负的闭目睡觉,一边咬牙思量着如何报复锦月。


    “呸……可恶的野蹄子,还想陷害我,哼!”


    此时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全贵当是刚才的人:“你回来正好,给本我拿床棉被,这地儿,嘶……躺着冷得渗人!”


    他话音刚落,却发现进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管家这就嫌冷了,往后几十年长眠黄土可怎么受得了?”


    女子揭开披风帽子,露出她瘦削玲珑的巴掌大脸蛋,一双眼睛映着零星的昏暗光芒黑漆漆地似极黑的墨汁玉珠。


    她身子裹在披风里,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片秀丽不可方物的剪影。


    全贵吓了一跳,随即认出:“锦月大小姐!”


    他一凛之后想起上官氏的话,又放松地枕在地上躺下,摇着脚、晃着头,十分惬意般。


    “锦月大小姐想陷害我也不找个高明点儿的法子,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死吗?夫人和老爷也舍不得我死的,呵呵……”


    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功劳了得”,甚至哼起了小曲儿,并不将锦月放在眼中。


    “那你,也得能活到他们救你的时候。”


    锦月冷而平静地说罢,一抬手,一旁随扈浅荇立时上前,长剑一挥,立刻将全贵得裤腰带斩落了下来。


    那剑光一亮,将全贵骇得说话都哆嗦了——“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你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动杀心,就不怕、怕惹祸上身吗!”


    锦月咬牙,目光似剑已恨不能将他活剐:“对付你这样的渣滓喽啰,不值得费那么多神!”


    她将浅荇递上来的,已经结了环的裤腰带落在不停摇晃身子躲避的全贵脖子上。


    “滚去给我的小黎,偿命吧!


    说罢锦月将布带另一头朝窗棂的框柱子一扔,浅荇上前立刻将裤腰带一绕,一拉。


    管家立刻被吊起来。


    全贵惊讶于锦月竟然知道了谋害皇孙的真凶,更惊恐于自己的命将休矣。他嘴里还没来得及喊出来的“救命”,就已无声下去……


    夜色浓稠,月光彻底黑得看不见了。


    ……


    一夜下来,上官氏已经想好搭救全贵得法子,是以晨起心情不错,正梳洗着,忽听奴才一路喊着“不好了”,扑进来。


    “何事这样慌慌张张!皇宫的女官都还没走,让人看见了又要说我这个当家主母不是!”上官氏训斥。


    婢女却听不进她的训斥,满面惊慌地泪、浑身发颤指着外头:“不、不不不好了夫人,管家、管家在屋子里,吊死了。”


    上官氏惊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你再说一遍,谁,谁吊死了?”


    “我早上去送饭,发现,发现管家,管家吊死了,用裤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窗台……”


    上官氏匆匆赶去看,果然见全贵身子歪歪咧咧,勒得舌头都吐了出来,双眼大睁着。


    死状极其的可怖。


    他手指头在窗台的木头上挠破了,血肉模糊,一片血红鬼画符似的。


    上官氏当即惊吓过度,腿一软,跌在地上,回头去,正见锦月被周绿影和随行的姑娘,随扈二人,陪同这走来。


    她也正看着她,眼中含恨,嘴角却翘着一丝令人生寒的冷笑。


    ☆、第60章 1.0.5


    那边,管家正被府中人发现“畏罪自缢”。


    这边秋枫园,尉迟飞羽紧闭了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屋外隐约的下人惊恐讨论声,而他,还沉浸在昨晚所见所闻带来的震惊与悔恨中。连手指掐着袖口都发了白。


    昨夜,月光乌蒙蒙,他正睡着,忽瓦片上的响动令他惊醒,惊坐起问了声“谁”,来人高手将他提去了关押管家全贵的院子。


    彼时,全贵被勒在窗台上几乎要断气,屋中还站着锦月和另一个随扈。


    “兄长,你亲耳听听他帮衬着上官氏母女干了些什么!”锦月怒说,而后给了随扈浅荇眼色,用一根裤腰带就将全贵逼供了出来。


    “饶命,我、我只是奴才,是被迫的,饶命、饶命啊……”而后他怒起之下,将全贵勒死在了床边。


    不必去看,他也知道现在全贵是什么狰狞的样子,因为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全贵勒死的!


    “大少爷,锦月小姐来了。”外头奴才道。


    尉迟飞羽一慌:“就,就说我、我还睡着。”他有何颜面来面对这个妹妹。


    他话音刚落门便吱呀一响被推开,锦月进来,尉迟飞羽见是她来立刻满面愧色,垂下脸。


    “你骂我吧,我……我根本不配为人子。昨晚若不是你让随扈将我硬逼着去听那恶棍交代,我还……还不知道要被上官母子蒙蔽、愚弄多少年。”


    锦月微微叹了一息:“事已至此,我又骂你干什么?”


    尉迟飞羽红着眼睛锤了桌子,紧咬着牙齿咯咯作响:“是我没用。娘含冤而死,你又流落在外,我竟浑然不知。是我没用,月儿,对不起……”


    握住尉迟飞羽的手,锦月望着尉迟飞羽与自己相似的容貌:“不,你有用,而且用处极大。”


    锦月吸了口气,正色道:


    “兄长,待我入了尚阳宫还指望着扶持你、成为我的依靠,你可愿与我荣辱与共、为娘亲和你还为来得及相见的侄儿,报仇雪恨?”


    尉迟飞羽抬脸,呼吸因仇恨而急促、加重,紧紧扣住锦月的双肩:“往后,不管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你开口,哥哥一定为你出生入死、不眨一下眼睛!”


    锦月眼睛泛红,尉迟飞羽的笃定面容令她喉咙有些哽咽。


    这个男人,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啊!


    尉迟飞羽将屋中半数的东西都粗暴地丢到院子中,弓箭、投壶、字画收藏、斗蛐蛐的物什……


    全部在院中一把火,点了燃。


    此时,一簇海棠色飘了进来,正是尉迟心儿拿了养蛐蛐的金丝笼子来——


    “飞羽哥,我把你想要的礼物送来了,你快帮心儿个忙好不好?飞羽……”


    她吓了一跳,见院中火焰转小后烟雾缭绕、她送来的那些好玩的玩意儿都被点了只剩些残渣,不由急怒:


    “飞羽哥你干什么呀!”


    尉迟心儿上前抱住尉迟飞羽的手臂,如往常一般嗔怪。“这些都是心儿送你的礼物,你怎么能烧了呢!”


    “没用的东西,自然该烧了。”锦月淡声说,从尉迟飞羽身侧走出来。“往后,秋枫园不需要你送这些让人玩物丧志的东西来。”


    “是你……”尉迟心儿这才看见锦月。


    眯了眯眼后,她蓦地噤声,看看锦月又看看尉迟飞羽间喊了“飞羽哥”,尉迟飞羽却沉着脸冷冷盯得她后背发寒。


    尉迟心儿不觉吸了口气后退了一步。


    “飞羽哥,你、你不要听她胡说挑拨,我和你一起长大这份感情可是实实在在的。”尉迟心儿上前拉尉迟飞羽的手臂娇声,“飞羽哥……”


    “放开!”尉迟飞羽冷冷一声。


    尉迟心儿愣愣,飞羽从未这样凶的对她过。


    “我让你,放开!”


    尉迟飞羽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尉迟心儿立刻如烫了手一般松手,看陌生人一样看尉迟飞羽。


    锦月也不想尉迟飞羽冷下脸来说话,这样吓人。如此看来,之前他对自己那点冷漠,根本是小意思了。‘果然还是凶煞太尉的儿子,自带几分煞气。’ 锦月心说。


    尉迟心儿狠狠瞧了眼地上的残屑,不能挽回飞羽便不再挽回,灵动的俏脸变得无比阴柔,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尉迟飞羽目送尉迟心儿远去,沉声感慨:“过去我竟从不知心儿有这样阴森的眼神。”


    锦月宽慰:“你常在宫中,并不常在府里,也不能全怪你。”


    “怪我!上官氏的儿子都已位列九卿,而我还只是宫中的散官,连品级都没有。”


    锦月却意味深长而笑道:“虽然你没有品级,但你离天子最近,远胜过上官氏的两子……”侍中是皇帝殿中的贴身散官,“现在努力并不晚,兄长。”


    尉迟飞羽紧要牙关,下了决心般地点头。


    他与锦月长得像,也是个容貌英俊的男子,人也聪慧,光凭那高超的箭术,就非一般人能练就。


    可惜却被上官氏养得二十几岁了还为娶妻生子,未建功立业。


    锦月一边可惜,一边庆幸。幸好,还来得及。


    “兄长,这是昨夜我令随扈从管家的卧房搜剿出来的东西,是上官氏在朝廷中的人脉,你好好收着,往后才知哪些人可信哪些人需要提防。”


    锦月拿出一叠牛皮书写的东西给他。


    **


    管家的畏罪猝死,像一股透明的凝胶,冻在尉迟府的空气中。


    或许是尉迟云山私下严防死守,府里竟半点风声都没有,连带尉迟心儿和上官氏母女都极少与锦月碰见了,仿佛有意避开。


    躲着她。


    这也正和锦月之意,还有三日就是与弘允的婚期,这七八日来她却孕吐得尤为厉害,比之五年前在暴室里怀着小黎,更加严重。


    幸好弘允偷偷来看她过两回,从宫中带了些专门给皇帝嫔妃使用的御用安胎药,才得以缓解一些。


    今夜月缺,重云浓雾晕着那可怜的月光越发稀薄。


    芳草院屋里火盆里跳跃着火焰,锦月和香璇围着火盆跪坐在地上,默默往里头烧纸钱。


    人死,烧七七。


    头七回魂,末七魄尽。


    今夜,是小团子的末七了。烧过今晚,便不能再烧东西给他。


    “姐姐,今晚是末七了,咱们准备的这些东西烧过去,想来小黎也暂时够用了。”香璇捧来一堆纸钱和衣裳。


    周绿影在一旁帮忙递东西,而后将门打开,以便魂魄归来。她也去外头守着。


    锦月默然哽咽,捧起双小鞋子闭眼在脸上轻轻摩挲,光滑的缎面仿佛孩子滑滑的圆脸蛋儿。“娘亲别哭了。”“好只要小黎在,娘亲就不哭。”“那娘亲别哭,小黎永远不会在娘亲身边的……”


    脑海里回忆里的话,在这盆跳跃的纸钱面前,越发让心口钝痛。


    香璇红着眼睛握锦月的手:“姐姐,放进去吧。烧过去,孩子才能穿上。”


    锦月心痛地呵叹了口气,才鼓起勇气将掌心的小鞋子放入盆中,立刻火焰蔓延上鞋帮。


    “人三魂七魄,三年去一魂,七天去一魄。还有三年,我还有三年的报仇时间。”锦月咬牙道。上官母女,杨丞相府,弘实夫妻,还有……还有萧映玉。是他们串通,害了孩子。


    香璇:“姐姐还是怪太子殿下,是吗?”


    “是,我是怪他。可是,我更怪自己……决定留下的是我,决定将小黎交给他保护的,也是我。是我亲手将孩子交到了他手中,成了他宏图大业上的铺路石子。”锦月心痛如绞。


    “这怎么能怪姐姐,姐姐当时重病不起,我也没出息的卧病了,只有将孩子交给太子照看。谁能知道,皇上竟要东宫一同去围猎,谁又想到萧昭训竟、竟有此恶毒之心,唆使了那些恶人钻空子。”


    锦月紧咬贝齿,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跳跃的火焰里仿佛映出小团子嘻嘻笑的可爱脸蛋。


    这时守在门口的姑姑周绿影跛着脚急急走进来:“小姐、香姑娘,有人来了!”


    香璇:“怎么可能,浅荇和行魏不是守在外头……”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一个素缎男人的影子出现在了庭院中,他似远远朝一旁的锦月来,如深秋降的霜,停在夜色里。


    锦月低垂着眸,无动于衷。


    香璇见锦月如此,猜想她应该也已猜到来人。其实她上两回就发现了,每隔七日烧七,太子就会来,只是之前他都在夜色里站着不曾出现。


    周绿影正不明白,香璇便上前拉了她小声说“咱们先下去吧。”就一道去院子大门处守着。


    纸钱从锦月手中落入火盆里,立刻火焰噗呲一声轻响,火舌吞吐之后愈发明亮,映在锦月湿润的眼睑上。


    一股霜气迎面撞来时,锦月也不抬眸冷声道:“你来做什么。”她目光落在面前男人霜白的素缎袍角上,只觉这哀丧的霜白扎在眼睛里刺得她泪水又不住涌,锦月赶紧抬袖子擦去,不想再在这人面前落一滴眼泪。


    “今天是孩子的末七,我来送送他。”


    锦月狠狠抬眸看去:“你有什么资格送他?是你和你的手下,为了你们的宏图伟业,见死不救,是你们牺牲了他,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来送!”


    弘凌清粼粼的瞳眸激荡起沉痛、自责,薄唇紧紧咬出些苍白。许久,他蹲下从竹篮里拿了一件新做好的小棉袄,轻轻放入火中。


    “别碰这些东西,你没有资格碰它们!”锦月冷沉道。


    “是我之错,我答应过你好好保护孩子,却没有做到。”


    “你不是‘没有做到’而是‘不愿做到’!”锦月恨声打断,目光也犀利起来,“你明明可以守着孩子不去狩猎,可是你为了笼络朝臣、为了讨好尉迟心儿你去了!这是其一。”“但你最大的错,是明知小黎是谁害死的,却还任由皇帝将孩子从族史上除名,包庇凶手!”


    弘凌张了张口,终没有辩解。“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你要恨我怨我,我都认。但孩子毕竟有我一半骨血,他一定也想我一起送他离开人世。”


    锦月狠狠收回脸,盯着一旁默默垂泪,又横了袖子擦去泪水,不想再说。


    是,什么“都为时已晚”了,争吵已无意义。


    暗月无华,夜色寂寞。


    屋里两人,围着火盆烧着给小团子的东西。火光跳跃在锦月和弘凌的脸上,再暖的颜色和温度,也暖不了心。


    因为爱情,生下这个孩子,也仿佛因为彼此越走越远,孩子,也一同被老天收了回。


    时而如今,他们之间仿佛除了一段不美的回忆,再也不剩什么。


    只恨时光无情地流,不能停留在当年彼此最美好的一刻,让时间一点点将那时的美好剥离、碾碎。


    ……


    纸钱、衣物、鞋子等等都烧光了,锦月和弘凌都没有说话,静静守着火盆里最后一粒火星僵冷成灰。


    锦月背过身,冷道:“你走吧!七七已烧完,小黎的魂魄,也已走远……你我自此,不必再见。”


    身后似有沉沉的脚步声朝门口移了移,锦月看见脚边男人被烛火拉长的高大影子印在了跟前,一顿。


    “走之前,我想最后想问你一句话。”弘凌面朝门外,也背对锦月,“你真的,爱他吗?真的,想嫁给他?”


    “弘允与我青梅竹马,对我千依百顺,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锦月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弘凌双拳紧紧收在袖子下,紧攥得有些发颤:“所以,你是真心想嫁给他。”


    锦月想说“是”,可是忽然胃里一阵恶心,强烈地想要干呕,锦月一慌,死死咬住牙关、忍了下去。


    地上的影子久久得不到回答,越发的僵硬,最后冷冷淡声说:“他,是比我会照顾你。往后……祝你幸福,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弘凌大步决然离去,尉迟府为大婚而布置的红绸轻轻飘着,他那一抹素色,在喜庆的嫣红中越发显得凄清。


    直忍到弘凌走远,锦月才软在茶几旁,扶着茶桌翻江倒海的干呕起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香璇忙进来,端热茶给锦月顺气、漱口,锦月才缓过气来。


    “太子可发觉姐姐怀孕了?”


    锦月摇头,香璇和姑姑周绿影才放下心来。


    周绿影道:“院子里的两位侍医是五皇子亲自挑选来的,想来信得过,让他们开了一副止吐的药,莫在大婚那天出问题才好。”


    ……


    弘凌从尉迟府出来,还是上次的长街。这次同来的是李生路和将江广二人,另外还有刀疤脸书生模样的将领,兆秀。


    因为最近一月弘凌出宫频繁,且都是七日,是以上次受了仇敌弓箭手伏击,羽箭伤了他腹部。


    长安城里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出了重重宫墙仿佛四处都是要他命的人。是以这次军师角色的兆秀坚持让弘凌带他们三个。


    江广追在弘凌身侧着急道:“殿下,大后天锦月夫人就要入尚阳宫了,咱们明天必须行动了殿下。奴才要不连夜去准备?”


    “撤了。”


    “殿下?”


    “本宫说,撤了。”


    李生路更为狡猾,给了江广个眼色让他退一边,别太聒噪,三随扈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跟在弘凌身后,不打扰。


    弘凌也不骑马奔回宫,独行在夜晚寂静黑暗的街道上,一语不发。


    街道两旁,万家灯火已灭,家人团聚在屋中安睡,弘凌踽踽独行在看不见尽头的长街,显得格外突兀。


    光线太过昏暗,不管弘凌怎么虚着眼睛也看不见,那尽头是什么,只是一片黑。


    “众叛,亲离……”他呵笑了一声,忽地捂住胸口不由一呕,喉头便有些腥甜。


    心中翻涌情绪令他四肢发麻,神志、思维也开始不对劲。


    弘凌使劲锤了自己太阳穴一拳头,闭眼努力驱散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维,想要清醒。心中又不觉自嘲,是不是有一日,他连他自己,也会离了自己,成为一个可笑的疯子?


    “杀!”一个轻而急促的声音一响,而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一排涌上来的杀手。


    江广、兆秀、李生路立时围上来护住弘凌。


    刺客见敌寡己众,不由嗜血而笑,可当他们围上去兴奋刺杀之后,才发现又有一队宫中高手从外头将他们包围。


    “该死,中埋伏了!”


    “为了五皇子,咱们拼了!为天下苍生,杀了这满手血腥的太子!”


    “拥立五皇子为储君,杀了这恶鬼……”


    “……”


    一翻惨烈厮杀,弘凌却自始至终都没抬眸,在刀光剑影里、血肉横飞里,朝着那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一步一步走。


    江广、李生路、兆秀三人都是跟随弘凌在大漠战场出身入死的高手,一翻血拼都杀红了眼。


    最后一个刺客被李生路横剑刺穿胸腔,抽-出血溅三尺。厮杀声,自此平息。


    李生路疾步上来抱剑禀告:“太子殿下,是端亲王和六皇子的人,不是尚阳宫的。看来,弘实和童贵妃他们已经有心和皇后和五皇子决裂了,此番才嫁祸他们。”


    弘凌模糊得有些错乱的神志,在看见李生路所握长剑剑刃上,滴滴答流动的粘稠鲜血时,视线有了焦距。


    这一抹,黑暗中唯一的流动红色,如此清晰地呈现他眼前,弘凌似乎闻到血液散发的腥热之气。


    流动的血滴仿佛提醒,告诉着他这一条路,是什么路!


    弘凌再侧目看向前头看不见头的黑暗,脑子清醒了,挥手夺过李生路的剑一掸,血流过剑身后落入黑暗,剑刃立刻更加银亮,映着他的侧脸。


    他走入黑暗,不再停留。


    **


    尉迟府被红绸装点了遍,朱漆烫金钉子的大门也大开着仿佛迎接来往的客人。


    婚前两日,宫中衣着鲜亮的侍者排着整齐的队伍,入了尉迟府,伺候锦月,为大婚做准备。


    近来太皇太后愈发病重,宫人告诉锦月说“已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只怕是挨着一口气,等着宠爱的曾孙成家立业。


    因为婚事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是以通婚书也才送来半月而已,现下还摆在桌上。


    锦月心中任由宫人们折腾,焚香、洒吉祥水去晦气、供上如意石榴红玉祥瑞等等,心中却有些说不上为什么的淡淡惆怅。


    若是,当年没有她突发奇想的和弘允约定一年之期,去寻找命定的情爱,自己应该早在六年前刚刚及笄之时,就已经走这些礼仪,嫁入了尚阳宫成为他的妻。


    而今看来,却仿佛有种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宿命感。


    可,命这个东西,谁又说得清。


    “姐姐,这通婚书可需要放在柜子里一并带进宫去?”香璇捧起十日前尚阳宫一队函吏送来的通婚书。


    锦月正由一双蓝锦衣、头戴珠花的侍女伺候着梳发,篦子沾了御用的桂花油膏梳过锦月乌黑长发,一丝丝,芬芳而润泽。


    锦月不能动身子,抬抬手,香璇捧过来。


    通婚书是约定成婚的凭证,装在掐金丝、吉祥如意纹包边儿的楠木盒子里。


    盒子长一尺二,象征十二个月;宽一寸二分,象征着十二个时辰;木板厚二分,象征两仪;盒盖厚三分,象征三才。通婚书宽八分,象征八节,并用五色的丝线束着。


    每一处,都预示着天长地久、时时刻刻地相守,预示着吉祥如意、百年好合。


    锦月打开信函,上头是弘允用小楷写的字迹。


    虽说从小到大看了不少弘允的字画,每一张,都是写得极好的。


    然而,锦月看见这张求娶约定的通婚书时,还是不觉惊叹。


    他竟能将字,写得这般认真,这样的俊秀工整。


    香璇莞尔而笑,从锦月手上拿走婚书,折叠放好:“姐姐就别再看啦,明日就能见着五皇子殿下了。”盖好盒盖,“五皇子才情当真高,这样的俊的字,我也只在藏书阁里书画大师遗作上见过一回。”


    一旁为锦月梳发的侍女轻笑道:“五皇子殿下为了将这礼函写到最好,整整写干了一砚的墨呢。”


    闻言屋中几个侍女都轻轻掩口而笑。


    梳发的婢女忽觉说漏嘴,道:“锦月姑娘可千万不要告诉殿下你知道,殿下……殿下不让奴婢们说……”


    锦月微微点头:“他为何不让你们说?”


    那侍女笑:“哪个男子不想自己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保持最完美高贵的形象?何况咱们五皇子殿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当然也希望让姑娘一直仰视他,依赖他,他在姑娘心中一直是完美的。”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接近完美的,锦月心说,然而却不觉想起那晚,弘允爬窗被她撞见,尴尬而不动声色地爬下来。


    “哦”了一声,锦月不再多说。


    ?


    就这样折腾了两日,这些宫人们果然不愧是伺候天家主子的,不愧是皇后派来的,个个有双巧手、绝活。


    铜镜映着锦月的模样,香璇和姑姑周绿影站在一旁都看得吃惊。


    “以前就知道姐姐生得美,只是不爱打扮,今天一看当真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香璇拉着锦月的袖子,“姐姐你老实说,你其实是下凡来的对不对?”


    周绿影也看得眼发红,跟着香璇点头,眼泪忍不住下来,赶紧别开头擦了去。


    锦月从铜镜里看她:“绿影姑姑是想起我娘了,是吗?”


    周绿影点头。“小姐和白夫人长得颇为相似,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好女子。可惜美人情场多磨难,夫人韶华早逝,奴婢心中止不住有些难过。”


    香璇安慰她:“姑姑莫哭,看姐姐不是已经找到好归宿了吗?白夫人天上有灵,也会开心的。”


    好归宿。锦月低低重复了这句话,不觉有些恍惚。


    这屋子里的喜庆红绸,凤冠霞帔,真的,是送她出嫁么。她真的,要嫁给弘允了……


    “你们说,尚阳宫,真是我的好归宿吗……”


    周绿影一擦眼泪,扬起带泪的笑容:


    “当然是,这天底下血统最尊贵的儿郎,即将成为小姐的夫君了。小姐当开开心心,好好睡一觉,明日做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入主尚阳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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