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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5

作者:又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1.0.5


    山盟海誓,只要一人。


    映玉听得不由倒抽凉气,本轻轻放在茶桌上的素手紧紧握住,手背的骨头绷着白皙的白肤,毫无血色,雪白的皮肤下细小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穿桃红缎裙的李良娣,和穿竹青撒花缎裙的郑良娣对视一眼,互相交流了个眼色,都是嘴角轻微的笑了笑。


    映玉许久才鼻间急促地出了口气,舒缓了哽在心口的急和怒,含着些许冷意柔声道:


    “难为几位姐姐大晚上还关心着东宫动向,告诉我这些,映玉感激不尽。不过东宫女人的去留自有太子殿下和皇上做主,咱们一介女流还是听候太子殿下安排吧。若是真要将我们撵出东宫,咱们也只有认了。”


    映玉顿了顿,将屋中几个女人扫了一眼,秀美的眸子含着冷冷柔波:“映玉也奉劝几位姐姐安分一些,我姐姐是太子的心头所爱,若是你们生了什么不该生的心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恐怕讨不了好!废太子妃现在在思过殿的下场你们也看见了。”


    桃花似的李良娣脸一白,心说了句“不理好的东西”,笑着回映玉:“是,萧昭训说得是,咱们这几颗小鸡蛋哪敢碰尉迟锦月那颗高贵的玉石头呢。不过只可惜呀,萧昭训这般为她着想,她却将昭训你弃之不顾,唉……”


    说罢李良娣掩口而笑,映玉嘴角紧抿,另又有一美人添油加醋道——“可不是,太子昨日赐给她一匹西羌国进贡的牦牛绒缎子,也不见她送来给你分一分……”


    “行了。”映玉白着唇打断,“天晚了,各位姐姐请回吧。姜姑姑,送客……”


    几美人才被送走。


    方出了灵犀殿,李良娣上前拉郑良娣到一旁幽暗的角落,让侍女提着灯笼隔着一丈照着,说悄悄话:“郑姐姐,你看萧昭训她到底信没信啊,她竟然还帮着尉迟锦月说话。”


    李良娣有些不忿。


    郑良娣一身竹青色缎子裙,仿佛一簇青竹立在幽暗里,宁静而内敛,她微微一笑:“若不信,她怎会对我们说‘感激不尽’,可见她潜意识已经和我们站做一个阵营。至于她警告我们不要生事……”她幽幽一笑,又有些许怜悯,“不过是她想着旧日情分,还下不了决心反抗,与尉迟锦月藕断丝连罢了。”


    “那便是说她们反目是迟早的咯?”


    “嗯,我看是……”


    二女轻声笑说着走远,仿佛两只芳华正茂的彩羽鸟儿,在夜色里愉悦地轻啼。


    灵犀殿中,映玉刚送走了那一屋子绫罗美人,脸色惨白捂着小腹依着茶桌吁吁喘气。小腹中的绞痛和心中钝痛,齐齐发作得让人难受。


    “姜姑姑……姜姑姑……给我熬药来,快……”


    姜雉刚送走那拨人回来,闻言忙不跌地去熬了碗药端来。映玉喝下之后才稍微缓解,只是肚子不痛了,心更痛起来,孱弱声道:“姜姑姑你说……为什么老天爷就如此薄待于我?我明明出生就有个极好的家室,可是偏偏有这可恶怪病被人唾弃,现在当了太子的姬妾,却从未受过宠幸,好不容易姐弟团聚,却不想最爱的姐姐是仇人之女……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这般苛待于我……”


    姜雉叹气,不知如何安慰,只道:“深宫内苑,二小姐不能靠天也不能靠地,往后只能靠自己。说到底,还是尉迟锦月使坏,若不是她,太子也不会动肃清东宫的念头。”


    姜雉正说着,紧闭的寝殿门外巧芝来小声说——“夫人,漪澜殿的侍女阿竹送来了一只大红漆锦盒,说是她家主子送来给夫人的。”


    姜雉一哼:“扔了!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慢着!”映玉情不自禁出声打断,姜雉说了声“二小姐莫心软”,映玉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在意,道:“拿进来,我看看。”


    打开红漆锦盒,里面竟是一双厚厚的毛绒夹棉的袜子。姜雉恐其中有毒,仔细翻看,又拿剪子将夹层剪开,只有雪白的一层棉花。


    映玉握住棉袜按在胸口,盈盈落泪:“姐姐竟还记得我双脚冰冷畏寒,入秋就冻得双腿痛。从小到大爹娘都不顾我,只有她记得……”


    除了牦牛绒棉袜,下面是同样织了牦牛绒锦缎做的一套贴身寝衣,光是手摸着,就暖和极了。映玉捧着温暖的寝衣默默垂泪。


    姜雉:“二小姐你可别被尉迟锦月这一点点东西给感动了,她若真为你好,早就让太子将你立作太子妃了,何须……”


    “好了姜姑姑,我累了,你伺候了一天也去歇息吧。”映玉温声打断,闭上眼睛,似有些心力交瘁不想再听。


    “好吧,二小姐早些休息。明日咱们再想办法怎么对付尉迟锦月母子。只要解决了那孩子,太子和她也就完了。”


    ……


    漪澜殿,锦月正等着阿竹回话,是以寝殿里还亮着灯。


    屋里小床上小黎已经睡熟了,锦月床上睡着的青澄也没了动静。


    彩香伺候着锦月将头上的发簪、发髻散开,香璇也帮忙将珠钗收好。


    香璇瞥了眼床上的小人儿小声在锦月耳边说:“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思虑这样重,我刚才看她在床上躺着想事情想了好久,这会儿才睡熟了。”


    锦月微微叹息,也望了眼床上被子拱起的瘦瘦的一小团:“没有娘就没了人保护,也是可怜。”


    锦月不由来到小黎床边,小床上的小家伙包在被子下活像个胖胖的水饺,小爪、小脚伸出来像是水饺露出的馅儿,脸蛋儿睡得红扑扑的,无忧无虑。


    锦月将小黎的两只小爪子塞进被子盖好,轻声自语:“放心,娘亲永远不会离开你。”不会让你像青澄一样,无所依傍,被人殴打、践踏。


    门吱呀一声,阿竹推门进来说:“姑娘,东西送到了,奴婢在灵犀殿外守了一会儿也没见里头的人将锦盒扔了,萧昭训应该收下了。”


    锦月嗯了一声,说送到了就好,她本担心那姜女医记恨自己,会将盒子截下扔了。


    阿竹道:“不过奴婢去的时候远远看见李良娣和郑良娣她们从灵犀殿里头出来,交头接耳的不知道说着什么,不过看她们神色定然不是说什么好话。”


    香璇眉头皱了皱思索了思索,拉锦月的袖子:“姐姐,恐怕她们是去挑拨的。映玉夫人竟和她们走得这样近了,姐姐当小心了……”


    锦月来到桌前,拿起桌上做绒袜剩下的碎布,握在手心又暖又软,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唉,随她吧……”


    **


    第二日要去太尉尉迟府。一早,锦月便将孩子交代给香璇看着,只带了阿竹随行,主仆二人乘上圆盖的铁木马车,出了东宫,朝延禧门去。


    高高的朱红宫墙长长的,斜着延伸向尽头亮光所在的宫门。说是尉迟府的人在延禧门外接应。


    锦月心绪沉沉,手中握着一只泛旧的陈年锦囊。这是萧家娘亲临终前交给她的,说是她生母病逝前断发留给她,做留念。


    五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孤女罢了,竟不想,自己在生母腹中时竟受了那样的坎坷。


    二十年前,尉迟云山怀疑她母亲和别的男人有染,由此感情破裂,将生母休弃,不想此时生母腹中已经有了她。萧恭与尉迟家是旧识,就收养了她。


    不论从哪件事看,尉迟云山都不是好人!锦月心道。让她认这个父亲,根本休想!此次去尉迟府,不过是为了看看亲娘曾经住的地方,用的东西,有些念想罢了。


    赶车的青年男子回头来,见锦月蹙眉,宽慰道:“姑娘莫担忧,有行魏护卫左右,路上不会有闪失的。”


    这男子是凌专门在东羽林卫队中挑选的高手,名叫行魏——是个细长丹凤眼的中等个子青年,虽然满身肌肉,却十分矫健。


    锦月想起在念月殿灶火房跟过不少主子的太监,不住多了句嘴:“你从前是跟哪个主子的?”


    行魏的丹凤眼别有深意的笑了笑:“当羽林卫之前去过不少宫殿做护卫,不过,说要跟得久的,还是五殿下。”


    弘允。锦月心中一动,行魏的眼睛愈发有深意了,锦月一惊:“是五皇子让你……”


    “姑娘聪慧……”行魏高深莫测道。


    锦月不由心头吃惊得很,弘凌肯定不知道行魏是弘允安排的人,否则决然不会调来给她。锦月不由微微一笑。自小就知道弘允花样多,没想到真是无孔不入,这会子弘允应该在他尚阳宫中优雅地弹着箜篌、心中暗笑弘凌吧。


    弘凌和弘允不同,弘允有皇后一族相帮,不需要什么都亲力亲为,他是含着金汤匙的贵公子,弘凌,却不得不每一样事情都自己去过一遍,少有差池就是要命的,所以弘凌时常忙得脚不沾地,估计是疏忽了让弘允有机可乘了。


    行魏道:“姑娘,五殿下说待你从尉迟府出来可去福来客栈,他在那儿等着您。”他说罢忽想起什么,道:“殿下出宫办事,顺便,顺便陪姑娘走走。”


    弘允竟然也出了宫,锦月心中一喜。上次太皇太后重病人多口杂,虽然都在一个屋子却也没来得及说句话,这些日子锦月就一直牵挂着他的眼睛,这回正好看看。


    “五皇子眼睛可好了?”


    行魏略默了默,说“好了”。


    阿竹不由小声笑道:“若是太子殿下知道是他亲手将姑娘安排出宫,与五皇子逛街,只怕会气闷得呕血。”


    锦月声音沉了沉,目光也暗下去:“是么……”


    阿竹见锦月听见太子心情并不好,后悔地住了口。


    尉迟府在东市,比锦月想像的还要宽阔、气派,在东市尾就能远远看见尉迟府的高大门面、朱漆赤金圆钉大门。


    萧府已经算奢侈、广阔了,没想到跟这尉迟府一比,还是略逊一筹。高门贵府的气息铺面而来。


    左右两边侍立着带刀的守门郎,见锦月马车来都动了眼珠子看来,炯炯有神而不友善。


    方才从延禧门领锦月来尉迟府的奴才赶紧上前给守门郎说了清楚,那二守门郎赶紧闪到两边,恭敬让行。


    里头很快来了个老管家,而后窸窸窣窣来了三十许的丰腴美妇,穿着暗红色缎子长裙,梳着高髻点满了金钗珠翠,笑盈盈迎出来——“哎呀呀,盼天盼地可将咱们老爷念叨了好些日子的尉迟大小姐给盼回来了。”


    她热情得让锦月一时难以适应,上来就握住锦月的手。她像只华丽丽的大母鸡,身后领着一群穿得富贵锦绣的小鸡儿——一群少男少女,容貌各有相似,或探究或敌视或冷漠地看着自己。


    美妇人亲切地握住锦月的手,朝这群小鸡儿介绍道:“来来来,快来见过你们的阿姐锦月。”


    “正言、正行,见过阿姐。”那倆快要及冠的少年最先道,而后是三个姑娘一一问了好。


    看着这群所谓的亲人,锦月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由想起了青枫和映玉,那样姐弟连心的感觉。


    “你们好。”


    美妇不料锦月就冷冷说了这三个字,一时有些尴尬,却也打圆场,领着浩浩荡荡的一裙人往里头去。


    路上,锦月才知道这女人的身份,竟然是尉迟云山,也就是自己这个枭雄生父的妾氏,田秋琴。而这一群少男少女,也都是庶出的,嫡出的妹妹弟弟们也并没来。


    自己好歹是尉迟府的嫡女,初次归府,竟是一个妾氏来门口迎接,究竟是田氏喧宾夺主、宠妾压妻,还是这个嫡母根本不屑来迎自己呢?


    锦月眯了眯眼看面前的高阔堂屋。


    进去之后,锦月便见上座上坐着个乌发如云的贵妇,端庄冷艳,虽然脸上被岁月染了浅浅的风霜、皱纹,但也并不耽误她惊艳、妖娆的美貌。


    她抬起眼皮看来,面无表情更显得冷冷的:“虽然你是白氏的女儿、老爷的血脉,但你娘终究因不洁名声下堂,我不来迎你也是顾忌尉迟府的面子,锦月,你可别怪我。”


    看来她就是尉迟府现在的嫡妻,上官氏了。当真好一个下马威,锦月与她对视,将上官氏打量了一番。


    阿竹暗暗替锦月不忿,皮笑肉不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尉迟夫人了,咱们姑娘是太子皇孙的生母,尉迟夫人虽是嫡母却也只是庶民罢了,夫人不来迎恐怕要落个不敬东宫的罪名。”


    上官氏凝眉,锦月侧脸训斥阿竹,令她不要乱说话:“尉迟夫人乃官员命妇,不要胡说。”而后才对上官氏说了句“夫人海涵”


    锦月没有喊她“娘”,上官氏冷冷的也不多理会。


    中午,象征性的一家人围着圆桌吃了个团圆饭。在这个饭桌上,锦月才见到了上官氏的儿子——正阳、正德。


    一桌子山珍海味上齐了,尉迟云山和尉迟家最小的女儿还未到场,众人都围坐等着,谁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直往锦月身上瞟。锦月安静坐着也不说话,任他们看,反正不会少块肉。她这个生父可当真会过日子,住着高门大院,妻妾儿女成群,真是好得很呐!


    “夫人,老爷和四小姐来了。”下人来禀。


    锦月看向门口,忽然眼前一亮——魁梧的尉迟云山身侧,一个火红华缎裙子的女子巧笑嫣然抱着他胳膊撒娇,而一向满脸凶煞气的尉迟云山竟也满脸宠溺,俨然慈父。


    就是上官氏的小女儿,尉迟心儿,和上官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惊艳、妖娆。锦月记得,弘实曾因为嫌弃尉迟心儿黑瘦丑陋,改而娶了杨曼云,看来其中有故事了。


    “心儿,这是你大姐。”尉迟云山指着锦月对尉迟心儿道。


    如火焰般妖娆的女子直视着大量了番锦月后,径直落座,没上心一般,随口“嗯”了一声,而后就开始和上官氏撒娇。上官氏高贵冷艳的脸立刻温柔笑起来。


    一家几口和乐融融,明明这是锦月的接风宴,却将她这主角晾在了一旁,这是极不尊重。


    锦月将所有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双手在袖子渐渐收紧,低下眸子,只在唇边化了浅浅的冷笑。


    尉迟云山倒有些尴尬,朝锦月道:“她是你四妹,尉迟心儿。”他看尉迟心儿的目光也不由柔和下来,“心儿被我惯坏了,你是长姐,就莫要与她计较了。”


    锦月淡淡道:“锦月学礼时师傅曾教过,当把地位低的人,介绍给地位高的人。太尉将先将我介绍给四小姐,便是将我低看了,这个‘长姐’,我可担当不起。”


    立刻屋子里安静无声,尉迟云山收起了方才的和蔼冷冷直视锦月,显然不悦自己的威严被锦月当众挑衅,但锦月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是太子皇孙的母亲,即将做太子妃的人。


    尉迟云山牛一样鼻子沉沉出了几息,才道:“刚才,是爹爹糊涂了,当把心儿介绍给你的,你可莫怪。”


    上官氏这时冷冷插话:“都是一家人,什么身份高身份低的。”她一捧宝贝小女儿的手笑道,“心儿在爹娘心里才是最宝贝的,那些阿猫阿狗可比不了。”


    锦月懒得与她们呈口舌之快,看着这浩浩荡荡一屋子人,心中只为死去的生母不值,更觉这生父让人厌烦,但一想是尉迟云山陷害了萧家满门,她便压不住心头想要复仇的火苗……


    吃饭席间安静,直到三小姐尉迟和玉说起锦月,才开了话头,开始聊天。


    “大姐可真厉害,和玉真心佩服。”


    “你如何佩服大姐?”


    “怎么不佩服,不成婚也敢生孩子,我肯定是不敢的!而且现在靠着咱们尉迟家的背景和势力,再加上太子皇孙在手,大姐要做太子妃的位置不就唾手可得吗,这等谋算还不令人佩服?”


    锦月寒眸一抬,朝二、三小姐冷冷看去,那二女不觉一凛。尉迟云山敢在锦月开口之前,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斥和玉与和碧:“食不言寝不语,谁再多说一句话就不必吃了!”


    锦月无声冷哼了个笑。无妨,她也没将他们当做自己家人,就当看猴戏了。


    *


    宴席后,锦月便说想去生母曾住的地方看看。


    领路的是个呆呆傻傻的哑巴仆妇,她领着锦月去院子深处的破落院子看过了。


    破烂失修的院子已经变成了杂物房,房间满是灰尘,零星可见老鼠粪,梳妆镜、雕花床、几口装衣物的空箱子,里头的衣裳虽霉烂了却也还叠的好好的。


    梳妆镜前放着朽坏的木梳,随意放着,仿佛它主人还会再回来将它收好。


    素手捡起木梳,上门还绕着一丝黑发,锦月不住含泪,哑声喊了声:“娘……”


    但看这随意处置的房间便知道,这府中主人是如何对待她的生母,丝毫没有保护她留下的遗物。


    锦月心中发冷,叫来中年仆妇:


    “带我在府中逛逛,去……我娘从前爱逛的地方。”


    仆妇是个哑巴,只使劲点头,细看之下她眼睛似有些发红,跟在锦月身后一直痴痴看着锦月的背影。


    锦月在园子中逛了一阵,便逛到了一处精美奢华的院落,隐约可听尉迟心儿与上官氏撒娇的声音。想起刚才破落的院子,再看眼前的华苑,锦月紧咬了牙。


    “可怜的娘,若你泉下有知,是否不忿……”


    锦月抬望眼看天空,闭目吐了口气对阿竹道:“这儿的空气脏得呛鼻子,回宫吧。”


    阿竹答“诺。”


    锦月对花仆妇道:“多谢你带我们转园子,难得,你还记得我娘亲生前爱去的地方。”“阿竹,给赏银。”


    阿竹答了哎,仆妇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双手颤颤抖抖的接过沉甸甸的银子,锦月觉得她仿佛欲言又止,可再想她是哑巴,当然不可能说话,不由暗自笑自己多心。


    锦月:“往后我娘的院子麻烦你多照看着。阿竹,回宫吧……”


    锦月刚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背后的哑巴妇人沙哑叫喊——“大小姐等等,大小姐……”


    锦月吃了一惊,回头来却见哑巴仆人仓皇地扑过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大小姐要给白夫人报仇伸冤啊,白夫人当年是给上官氏陷害的呀……”


    阿竹忙扶住锦月,锦月倒抽凉气险些站不稳:“你……你不是哑巴?什么陷害,你仔细说!”


    仆妇含恨盯那华苑:“上官氏本是夫人的陪嫁媵妾,她一心想做正室,便设计了萧大人和夫人有暧昧,让老爷误会,休弃了夫人,也与萧大人决裂,自此仇怨越结越深。”


    锦月如挨了个晴天霹雳,紧紧握住阿竹的手才让自己站稳。她知道娘亲是因与人有暧昧被下堂,却不想这个人是萧家的爹爹。


    茶话会上,皇后是曾说萧家爹爹和尉迟云山曾经亲如手足,难道,竟是为此才决裂,以至于明争暗斗到陷害萧家满门……


    锦月思及此处,不觉浑身血液都因愤怒而沸腾起来!


    仆妇泣不成声:“当年上官氏想将奴婢毒死,却不想奴婢命大只是伤了嗓子,没死。奴婢只得装傻装哑,苟且过日……幸好,幸好老天开眼,让大小姐活了下来,让奴婢等到了大小姐回府……”


    ☆、第52章 1.0.5


    从尉迟府出来,锦月手脚的血液还在沸腾,脑海里回想着刚才府中仆妇的话,心中仇恨、愤怒难以克制,麻木地任阿竹扶着上马车,身后田姨娘热络的恭送也没有理会。


    刚上马车,锦月掌着马车门回身看尉迟府——高大宽阔的朱漆大门,金灿灿的烫金题字匾额,从此可窥里头深广的院落,多少富贵荣华惹人心生贪恋。


    “姑娘,咱们走吧。”阿竹担心锦月情绪,毕竟这秘密实在太大、太令人震撼,这口气任谁都吞不下,何况自家主子这样自强又有主张的女子。


    钻进马车,锦月放下车帘,听车轱辘摩擦的声音,身后尉迟府的高阔宅院渐渐远去。


    锦月捏紧了拳头。是上官氏!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小小的上官氏!


    若上官氏没有为了嫡妻之位而陷害娘,尉迟云山和萧家爹爹便不会因此生了嫌隙,娘不会被下堂,她不会流落萧家,尉迟云山不会与萧家爹爹关系越来越恶化从而发生当年的灭门惨案。


    若没有灭门惨案,她便不会不得已和弘凌分开、两相怨恨,映玉和青枫不会成为孤儿,他们姐弟三人不会因仇恨反目,自己也不会落到而今这个进退维谷、仇人变生父的局面。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妖娆冷艳女人,当年做的那件恶事……


    阿竹见锦月低沉不语,一双清丽的眼睛如寒潭冷泉,令人生寒,她不由捧起锦月紧握的手,红着眼担忧道:“姑娘莫气,掐伤了手心太子殿下该心疼了。”


    锦月这才发现自己何时竟指甲掐破了手心,渗出些许血迹,忙松了开,平复了些想要复仇的急躁。“是,为上官氏这样的可恶的人伤了自己,实在不值得。”


    锦月顿了顿,道:“阿竹,等回宫后你去打听打听,尉迟一府的男丁都在何处当差,上级是谁,做了什么成绩。尉迟府出嫁的女儿又嫁给了谁,生了几个孩子。都打听清楚。”


    阿竹:“诺。”


    今日上官氏的两个亲儿子仿佛在宫中当差,并不在,大女儿出嫁了,也不在府中。


    锦月紧抿的唇蔓延出一丝冷笑,低眸看手心捧着的、从生母妆镜台上拿走的木梳,又不禁红了眼眶:“娘,锦儿总有一天会还你一个清白,让害你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总不会放过她的,上官氏!


    马车轱辘轱辘走动东市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赶马车的行魏“吁——”了一声,回头:“姑娘,福来客栈到了。”


    福来客栈。锦月只顾着想尉迟府和上官氏,这才想起出宫时行魏说弘允也出宫了。脑海里立刻印出弘允从容贵气的微笑俊颜,锦月不觉心头一轻,连身子也不住轻了起来,灵活的跳下车往里客栈里去,都不需要阿竹扶。


    阿竹空着手不住愣了愣,看着自家主子快步进客栈,心头思量:姑娘,难道真如殿下所担忧,喜欢五皇子吗?平日见太子,姑娘都没这么积极啊。好歹是太子让她和彩香来伺候锦月的,虽说现在铁了心跟锦月,但太子殿下平素对他们下人也是极好的,如此她心中实在有些愧疚……


    “阿竹姑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做奴才就得有做奴才的样子,主子们的事儿咱们管不了也不该管。”行魏丹凤眼似笑非笑道,一边将马车交给店小二,交代——“喂最好的麦秸和黄豆,吃饱,咱们不差银子,啊?”说着还扔了定碎银子。


    店小二忙点头哈腰接过碎银子和马缰,道“谢大爷上次”。


    阿竹看不惯行魏那主子前正经、主子后吊儿郎当的大爷样子,小声哼了哼瞥他:“要你管!”就踱步进客栈忙跟上锦月。


    行魏不正经地笑了声“既然你说要我管,那我可就管了阿竹姑娘?”


    听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阿竹边跟上锦月边心中骂了句“泼皮”。


    锦月刚上二楼,就有个老仆迎面走来,无意抬头看见锦月,当时就是一愣,盯着锦月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惊喜笑出来——“呀!这,这不是白姑娘吗,龙公子在雅间里头等了您好一会儿了,快请快请。”


    白姑娘,锦月听见这久远的称呼,先是一阵遥远的陌生感,而后是少女时的一连串回忆,自由、恣意,鲜衣怒马。从前她偷跑出府来玩儿,取“锦”之“白”,化名白月。


    老仆领了锦月进雅间,正在门口一阵风从房间里的窗户吹来,送出来几许稀少的幽香,锦月为香一震,不住深吸了吸。是弘允没错,哪怕人有相似、有假冒,但这香是皇宫御贡给皇家嫡系的,只有弘允身上才有。


    开着的窗户涌进来白亮,弘允站在白亮中轮廓被晕出浅银色。他听闻锦月的脚步声,回头看来。他今天没穿藏青金云纹的皇子服,而是一身玄色的缎子深衣,腰间只用一根浅湖蓝色的玉带束着,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看起来简单大气,若是细看才能发现衣服上绣着精美的暗纹,绝非凡品。


    弘允莞尔,锦月亦微微一笑,天上避日的流云被风吹过,整个房间突然明亮温暖。


    锦月和弘允从客栈后门出来,到热闹的街上。


    “你眼睛可好些了?”锦月开口便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弘允微微颔首,笑意轻松看锦月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睛像是有问题吗?”


    锦月本就担心,当即立刻凑上前仔细看了看,阳光下,弘允的眼珠的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像黑褐色的琥珀宝珠,并没有什么异样,锦月才放下了心。


    弘允却被锦月紧迫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忙移开了眼睛,向来从容不迫的心中竟然有些慌乱地砰砰跳。“如何,我没骗你吧。”


    锦月莞尔点头。“还是这样好看,应该没问题了。”


    “卖胭脂咯”、“上好的雪梨勒”、“花生——卖花生……”此时,街道两旁小贩奋力地叫卖着胭脂水粉、冰糖葫芦、珠钗银簪,街道人潮涌动。


    可锦月一瞥弘允身旁却没有人敢靠近拥挤,不论男女老少都情不自禁离着几步远的距离微微吃惊似的打量他,黑色缎子最难染,是以黑缎最为尊贵,平民百姓穿不起黑缎。窃窃私语“这公子贵气非凡,是哪个高门的……”


    锦月不觉叹息,挑眉含笑道:“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的气质,而今世事变迁,我身边仿佛也只有你没有改变。”


    弘允负手缓步陪在锦月身侧,替她阻挡人流,闻言侧目俯视来:“我如何没变?”


    锦月瞳眸在阳光下像汪发亮的墨水,只是印着这些街景有些沉郁:“说不上来吧,或许是而今物是人非,唯有你仿佛一如往昔,没有改变。瞧,哪怕走在街上不吭声你也永远都这么打眼。”


    “不是我没变,而是我对你的态度从未变过罢了。” 弘允忽地顿了顿脚步:“其实在我心里,你亦从未改变过。”


    锦月不信的含苦涩一笑:“怎么可能未变,当年的我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任性丫头,而现在,我已经成为了母亲,不能再任性,必须要承担自己和孩子的人生,以及……”


    以及母亲的冤情和仇恨,她都必须挑起。


    见锦月眼中闪现一抹厉色,弘允心中微微叹息,捧住锦月的双肩郑重道:“锦儿,不论现在还是将来,不论你是萧锦月还是尉迟锦月,对我弘允来说你就是你,无论发什么,都是如此,仅仅如此。”


    秋色与长天在弘允的背后,弘允一身优雅的黑缎衣立在秋光里,静谧成画。他虽不如弘凌容貌惊艳,却是越看越觉得端正英俊的那种男人,眉目唇齿都长得整整齐齐,俯视着她的眼睛,眼神中有种与生俱来的王者贵气和霸气,自信和笃定。


    抿了抿唇,锦月道:“假若有一天,我在深宫沉浮,成了为争□□力地位而不择手段、阴险毒辣的女人,你对我也不会变吗?”


    却不想弘允唇角轻轻弯了弯:“傻姑娘,当然不会,无论怎么变,你还是你……”


    他如小时候那样一点锦月鼻子,便大步朝前走了,留得锦月在原地发呆,摸了摸鼻子。


    锦月怔忪,情不自禁想起几日前在漪澜殿外,弘凌说的话——“人都会变,我也会改变,我虽然变了,可还是我。锦月,让我们重新开始、找回当年的快乐,可好……”


    弘允对自己没有变,可是她对弘凌呢……变了吗,应该变吗。


    ……


    锦月站在人群中看前头弘允的背影发呆。他的安静温和弘凌的不同,弘凌的安静是一种性格霜冷,弘允的安静却是出身高贵而带来的自信和从容,只要他说一句话,皇室宗亲谁不拥戴,不似弘凌,不论什么都要自己去拼。


    弘允忽然回头:“再不走,四哥恐怕今晚就要来尚阳宫拿我是问了。”


    锦月这才注意到天色,赶紧上前,原来行魏和阿竹已经不知何时先赶来了马车在前头等着了。


    弘凌和弘允关系本就僵,锦月不敢耽搁忙向马车跑,弘允忽然叫住她:“等等。”


    “还有事?”锦月和他说话便没那么多礼数顾忌,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太熟悉彼此了。


    弘允微微一笑,递给锦月一包桂花糖糕:“你最爱吃的,不加糖的桂花糖糕。”


    锦月拿着糖糕一怔的功夫,弘允已经走了好几步,回头来又说了一句:“想做什么,放心大胆去做,如果有一日你没有了家,不要忘了尚阳宫,我……永远是你的家。”


    说罢,那玉带飘飘的男人就没入了茫茫人海。


    锦月捏着桂花糖糕,渐渐红了眼眶。诚如弘允所说,他是最适合与她过日子的男人,因为他了解自己、擅长照顾自己。


    可是,自己当年终究不甘于平淡的日子,选了一份惊心动魄的爱情,时至而今伤得体无完肤。


    微微叹息,锦月捧着微温的糖糕靠坐在马车壁上。纵然你心依旧,可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完璧少女,如何配得上你的高贵……


    街道上喧哗的街道如当年一般,锦月透过马车飘逸的窗帘看街道两旁的摊贩、街景上,目光沉下去。当年每次出府来看见这些总无比兴奋,可现在除了感慨、感伤,却再无其他。


    说到底,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份少女情怀……


    快到宫门口,阿竹撩开马车帘子一直往外头看。


    锦月:“你在张望什么呢。”


    “姑娘,奴婢怎么见那宫门处的大人和太尉夫人有些相似?”阿竹一指宫门处。


    马车轱辘轱辘靠近宫门,被侍卫拦下,行魏递上东宫腰牌,那铠甲外披着披风的青年男子和马车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他也正看来。


    锦月与他对视了一眼,那人一怔之后,忽然笑了起来走过来:“原来是我太尉府失而复得的大小姐,失敬失敬,我是正阳,太尉府的二子。”


    他虽然笑着,却并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让人忌惮。


    他抬起头看来,锦月看出他笑不达眼底,也随意道:“果然是巧,不想在这宫门处遇到西卫尉大人。”


    锦月并不提兄妹那茬,尉迟正阳不觉凝了凝眉,却也笑着说:“大姐当真好福气,从前有萧家养着,现在有咱们尉迟府护着,日后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兄弟姐妹们。”


    锦月只看着他不说话,尉迟正阳有些无趣,更是不甘心,道:“本来这太子妃的位置是四妹心儿的,心儿想着你已育有一子实在不能再耽搁、坏了名誉,便说算了。”


    锦月眯了眯眼睛,却是轻轻笑出来,看的尉迟正阳有些摸不着北。“西卫尉大人这话当真说得轻巧,太子妃,天家的儿媳妇,是皇上御笔册封才作数,到了你口中竟是这样轻轻巧巧地让了,西卫尉大人想表达什么?”


    尉迟正阳略一思索明白过锦月的意思来,后怕咬舌,愤愤看锦月,却已不能见到佳人容颜。


    马车帘子已经放下来,锦月的铁木大马车得得得地进了宫门,转过长长的通道,在尽头的拐角消失。


    尉迟正阳才啐了一口暗声说呸。“当年真该将她一并和萧家处决了,留这么个大祸患……”


    ?


    铁木大马车刚转入东宫,锦月便听见连连有糯声甜甜地喊她——“娘亲,娘亲……”


    一撩开马车帘子,锦月就看见远处团子挥着两条小短腿儿跑来,高兴得很。香璇在后头远远看着他,又朝锦月这边看来,点头含笑,她穿着浅色,夕阳中像一朵雪白的菊花让锦月不由想起映玉,心中微微一沉。是上官氏,一切都是上官氏开了那个祸患的头……


    “姐姐你回来了,宫外可还顺利?”香璇忙上来扶她。


    锦月想起尉迟府中的摩擦和得知的真相,不由冷冷一笑道:“何止顺利,简直是令我‘霍然开朗’……”


    香璇眉心一动,和锦月对视一眼,心中渐渐领悟了锦月的意思,却又想起另一件事:“姐姐,灵犀殿萧昭训送来了回礼,快进屋看看吧。”


    小团子拉锦月的手:“映玉姨姨送来的是吃的,我闻到了。”


    锦月略略吃惊,赶紧进殿打开盒子一看——是一盒桂花糖糕。咬了一口,只有桂花轻响,没有放糖。


    “她还记得,我不爱吃放糖的桂花糕。”


    **


    八日后,初秋转入深秋,东宫中枯叶打着卷儿随风飘飞如黄叶雨,扫地的侍女、内监这几日加了好几人,却也还是无法保持道路干净无落叶。


    锦月难得地脱下素净的浅绿、浅碧色一群,穿了略庄重些的暖红缎子长裙,把孩子也一并收拾了整齐干净,准备上马车。


    今日太后生辰,在太极宫万寿殿办寿宴,这会酉时一刻,各宫主子都要往那处赶。册封太子妃的圣旨也因为太后的寿辰在即而延后半月,只怕冲撞了老人家的喜事。


    这会儿锦月正要上马车,阿竹便匆匆从漪澜殿大门外赶来,神色匆匆——


    “姑娘!”


    锦月轻轻挥手屏退了左右扫落叶的侍女,只留了香璇,而后问阿竹:“查到什么线索了?”


    阿竹脸色青白,呼吸急促似吓着了,吞了吞唾沫才道:“姑娘,奴婢方才从旧友宫婢们那儿打听到了,西卫尉当年正是负责看管暴室狱的。”


    锦月点点头:“掖庭宫在皇宫西,他能当上西卫尉便是说曾在那处当差。”她看了眼阿竹,“只是你向来处事沉稳,怎么吓成这般了。”


    香璇也是注意到阿竹的反常,着急道:“你快说吧,快将姐姐和我急死了。”


    阿竹抿了抿唇,她性子谨慎,是以又环看眼四周是否有人,才道:“西卫尉当年令人在女犯们的食物中掺杂一种药,恐怕,与瘟疫有关……”


    锦月和香璇都吃了一惊,锦月险些没站稳:“你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


    “西卫尉曾看上了个宫婢,令她陪他喝酒,醉酒之下说的。这宫女后来怀了孕投井了,投井前几日说给了好友听,我恰好认识那‘好友’。”


    锦月惊愣了好久才消化了这个信息,冷笑了一声道:“他当真好大的胆子,身为宫官,竟敢与宫婢秽乱。”


    “姐姐,这可是个能将他制住的好把柄!咱们怎么办?”香璇拉着锦月胳膊道,比锦月还咬牙切齿。


    锦月有些欣慰:“还能怎么办,那宫女已经死了,这个‘好把柄’也成了‘捕风捉影’,要谋划还需从长计议。”锦月握住她手,“难为你,每日为我的事奔波,我心中很是歉疚,过些日子待我事情处理完了,给你某个好人家,让太子替你牵了姻缘。”


    “不姐姐,我不走,我想留在你身边。”香璇摇头。“给我第一次生命的人是爹娘,给我第二次生命的,是姐姐,若非姐姐暴室中舍生相救,岂还有我今日的活路。”


    她反握住锦月手,掌心的温暖丝丝渗透入锦月的手背,“姐姐,不论往后发生何事,我对姐姐和小黎的感情也永远不会改变。”


    锦月动容,说了谢,带着孩子上马车。


    香璇没有身份,不能同去,阿竹现在心神不宁也不宜去,是以一同留下。


    二女一同望着锦月马车走远,阿竹对香璇道:“香璇菇娘当真重情重义,若是萧昭训也能看明白姐妹之情,主子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香璇微微沉吟道:“做人若不讲良心,和做畜生有什么分别。”


    **


    太后的寿宴办的盛大。太后身体孱弱,时常卧病,比之太皇太后也并好不了多少,总在清宁殿中清居,是以这次寿宴办得热闹。此外,也是给太皇太后冲喜。


    映玉因与太后关系亲近,是以特意得了传唤参加寿宴,并且伺候在左右。


    她一身鹅黄的锦缎拖地长裙,她又生得秀丽貌美,进进出出占尽风头,各宫主子都不觉侧目,对她和姜雉主仆俩都客气了不少。


    寿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太皇太后重病在康寿殿不起,自是没有到场,皇帝也满脸病容,皇族天家的至尊之位的几个人,都蒙着一层病气。


    只有皇后忙前忙后热闹欢笑,撑着场子,和童贵妃跃跃欲试地想要讨好萎靡不振的皇上,想扳回些宠爱,却也在皇后的母仪风范下处处碰钉子。


    寿宴罢,漪澜殿的人和灵犀殿的人各自上马车,马车一前一后挨着,难免打照面。


    映玉有些不自然地柔柔而笑走来:“几日不见,姐姐气色仿佛好了不少。”


    锦月倒是意外,映玉竟然主动来说话,并且她眉目间少了些冷漠之色,心中不由一喜:“你也是,最近过得可好?”锦月看她身材,“仿佛瘦了些,可是深秋寒了身子,清瘦了?”


    映玉心中不觉一暖,想起这些日子的嫌隙和一个人的冷清感觉,红了红眼眶:“还是姐姐了解我。”她微微颔首看了眼靴子,“不过穿上姐姐亲手做的袜子,我已经不那么冷了。”


    映玉抬眸来,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上前拉住锦月的手:“姐姐对不起,是我这阵子被仇恨冲昏了脑袋,是我不好……那些事,也怎能全怪在你头上,姐姐也是受害者罢了……”


    锦月心中悲喜交加,也眼睛微微泛红:“我便知道,你总会想通……”


    听锦月如此说,映玉更加愧疚。


    自上次锦月送来寝衣和棉袜,她日日穿着,身上温暖,心头也越发冷静下来。她已经失去了所有,若再失去这个姐姐,就真的没有什么亲人可以依靠了。她受不了这样的凄清。


    “姐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那边说。”映玉想起李良娣和郑良娣几人这几日来灵犀殿挑拨,担心锦月被她们算计,打算说清楚。


    锦月看腿边立着、专注看她们二人的小家伙:“乖,在这儿站着等娘亲,娘亲一会儿就回来。”


    映玉坚决地忽略姜雉眼神中的劝阻,对她道:“姜姑姑在此等等我,我和姐姐说会儿话就回来。”


    姜雉只得憋着口气答了诺,余光冷冷瞟了锦月。


    锦月和映玉二人去了拐角,那处安静,婢女也早就被遣远了些免得偷听。这处,只有姜雉和小黎。


    姜雉瞥了孩子一眼,暗自不悦,就是这孩子,害得她家二小姐不得恩宠!


    小黎也看出这老姑姑不喜欢他,兀自在一旁水塘玩耍水。


    姜雉冷眼看了孩子背影一会儿,忽地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渐渐从背后靠近小黎,朝孩子小小的背,抬起了双手……


    “啊——”小黎一声惊叫。


    “噗通”一声水响。


    ☆、第53章 1.0.5


    姜雉咬着牙粗粗喘气,狠狠盯着水塘边孩子小小的头沉沉浮浮。


    小黎还小,自不会游泳,好在水塘边不深,小黎在水中扑腾“娘……娘亲……咳咳……救命……”


    叫了两声便呛了水!


    情况危急!


    “孩子,别怪我心狠,只怪你身上流着尉迟家的血!”姜雉蹲下身想将孩子头按下去,却不想忽然背后有人声传来——


    “连灵犀殿那小小的昭训都来了,夫人好歹是陛下亲自赐进东宫的,理应一同参加太后大寿,依奴婢看定然是萧昭训找了尉迟锦月使坏。”


    夜色中一对主仆走近,婢女提着灯笼小声不忿道。


    竟是李良娣主仆。


    李良娣不甘心未被邀请,偷偷与女婢一同来瞧瞧太后寿宴什么样子。太皇太后寿宴她没参加成,这回太后寿宴又落下了,她自是不甘心。


    “尉迟锦月也当真可恶,仗着厚颜无耻地未婚生了个儿子,还真以为自己可以登天了,让太子把东宫都肃空留给她。自古王侯开枝散叶是要紧事,这种荒唐的话她也说得出来。”


    李良娣愤愤说着走近,忽地停下脚步来,尖起耳朵听——“什,什么声音?”


    而后主仆俩看见空无一人的水塘边,一个孩子不停沉浮。李良娣大骇——


    “哎呀天啊!”“好像是太子皇孙。来人啊——快来人啊——”


    “有人落水啦!”


    ……


    锦月不想自己才离开一小会儿,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意外!万寿殿的偏殿里,御医很快被叫来。


    弘凌与锦月等在屋中,床上的小人儿脸色雪白、昏迷不醒。


    锦月泪如雨下:“怪我,都怪我,不该将孩子一个人留在那儿。是我没有照顾好小黎,都是我的错……”


    弘凌虽然冷静,可眼中也满是凝重与焦急,闻言安慰锦月道:“你先别急责怪自己,御医已经说了一会儿就会醒,没事了。”


    锦月默默含泪不说话,显得人更加憔悴,六年来独自养育孩子的艰辛让她成熟而充满风霜感。思及此处,弘凌心中歉疚:“这些年辛苦了你,往后我会好好补偿你们母子。”


    “已经过去的事,补偿不补偿又有什么关系……”锦月不欲多言,只坐在床边看着孩子。


    弘凌见锦月如此冷淡,心中微微一沉。手下来禀告说,那日出宫弘允与她见了面,并一同在长安东市逛,满面微笑、乐不思蜀。


    为什么,她和弘允在一起那么快乐,自己一和她说话,就总是面色沉沉。她能喜笑颜开地和弘允在一起,却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弘凌正心中沉思,曹全到门外来禀告:“太子殿下,皇后和太后娘娘来看小皇孙了。”


    弘凌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和床边无心应付的锦月,道:“便说皇孙还昏迷着,不便让病气冲撞了太后的寿辰,请他们在稍作等候。”


    “诺。”


    弘凌望了眼床边的女子:“我先去应付应付,你照看好孩子。”


    “嗯。”锦月嗯了一声,听见弘凌开门的声音:“多加小心。”


    弘凌眉间的郁郁听闻这句关切忽而散去,浮现喜色,如乌云流开月光从他眉宇间露出来,弘凌嘴角慢慢翘起些许微笑,答:“好。我尽快回来。”


    弘凌刚出去没多久,小团子就醒过来,锦月一喜,忙捧着孩子的小身子问:“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告诉娘亲。”“你知不知道快吓死娘亲了,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圆圆的脸蛋儿还有些发蒙,小黎看了锦月好一会儿才糯声道:“娘亲,有人……有人推我。”


    锦月一怔,而后呼吸一紧。“你说,有人推你?”


    孩子眼中还有害怕,回想当时情景时不觉小小的身子也跟着一颤:“嗯,是个大黑影子,她……她使劲把小黎推进了水塘里。”


    锦月渐渐拧紧了眉头,咬牙双拳紧握。当时只有李良娣主仆在场。


    彼时,映玉才和她说了李良娣伙同东宫几个姬妾来挑拨惹事,这些日子暗暗在东宫里散播她的负面舆论,说自己德行,言外之意是不能担当太子妃。这些事她在漪澜殿不是不知……


    难道,是她?


    “姐姐,小黎可还好?”映玉急急进门来。


    姐妹二人刚和好,映玉也毫不掩饰的关切,红着眼上前看孩子,见孩子脸色雪白不觉心疼道:“可怜的小黎,是我不该把姐姐喊去说话的,都怪我……”


    “你告诉我那番话也是为我好,怪不得你。不过小黎说……”锦月顿了顿,直视映玉的眼睛道,“小黎说是有人推了他。”


    映玉倒抽一口凉气,美眸婉转着吃惊,道:“当时只有李良娣主仆在场,难怪她们不请自来,竟是为着……”


    ……


    回到东宫凌霄殿偏殿中,李良娣涕泪四零跪在地上喊冤——


    “太子殿下,臣妾冤枉啊,臣妾冤枉,若是臣妾要谋害小皇孙又怎么会喊人来救他呢,太子殿下冤枉啊……”


    锦月紧紧咬牙:“你这些日子四处挑拨离间,说我坏话,我都没有与你计较,没想到你竟得寸进尺,把主意打到孩子身上!”


    李良娣死命摇头摆手:“不不不,我没有,尉迟锦月你别冤枉我!”


    “你竟还敢说没有。”别的都好商量,可孩子是锦月的底线,谁若碰到都不得好下场。锦月当即朝阿竹看了眼。


    阿竹立刻答诺,和行魏出门去,将李良娣的侍女三人押进来。侍女三个早被屋中的阵仗吓坏了,太子又冷冷坐在屋中镇着,当即把李良娣怎么让她们散播锦月的坏话都招了。


    李良娣大急,一指三婢女“你们、你们胡说,我没有!是你们觉得跟着我没有好日子,现在想投去漪澜殿是不是?”


    映玉身边的巧芝得了映玉的眼色,上前跪下。弘凌冷声道:“你也有话要说?”


    巧芝:“良娣有没有说那些不好的话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李良娣前几日才夜晚来了灵犀殿唆使咱们昭训和尉迟姑娘反目。”


    “你!”李良娣素手指巧芝,又指映玉,愤恨道:“你居然临阵倒戈!你……”她气得不轻,“说不定就是你让人推的小皇孙!我冤枉啊,太子殿下我冤枉啊……”


    她又朝郑良娣道:“郑姐姐,你说句话啊,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郑良娣哪里还敢说半个字,只生怕惹火烧身,默着不说话。


    李良娣完全乱了分寸,一会人说是锦月害她、又说映玉冤枉她,虽然嘴没停下可却什么都说不清,哭着大呼冤枉,看着倒是越发像凶手。


    弘凌隐忍听完了对质,冷冷站起身看着腿边磕头求饶的李良娣:“曹全。”


    曹公公忙过来躬身垂首:“在。”


    “按照宫规,挑拨生事、恶意诬陷、谋害皇孙,这三条最当如何处置。”


    李良娣听闻弘凌冷冷说这一句话,全身都僵住了,含着惊恐和泪水抬头。


    曹全睨了眼吓呆的李良娣,心中惋惜,而后面无表情恭顺道:“回禀太子殿下,依照存放延尉监的宫规,‘挑拨生事’当杖责二十,‘恶意诬陷’当掌嘴三十,而‘谋害皇孙’……当以谋逆之罪处置,赐死一族。”


    李良娣张大嘴喘息,惊恐大喊“冤枉”,声音凄厉,屋中映玉、郑良娣等姬妾无一人不浑身冒冷汗。


    锦月亦然,只见弘凌冷漠无情地说了声:“拉下去。”李良娣便被进来的侍卫,拖麻袋一样拖走。


    又一次,锦月见识了弘凌发落姬妾的无情。他,当真有当帝王的资质,处置起枕边人也毫不留情。犹记得年初,李郑二良娣被皇上赐入东宫,她在暴室中都听闻了不少二人受宠的传闻……


    锦月看弘凌的侧脸,他负手而立,平静淡漠,气质霜冷中透着一股男人的刚毅,可容貌又些许女子的柔美,是一种刚柔并济的长相,可行事却果决冷酷超出一般男子。


    想起拿到已经放在皇帝案子上的册封圣旨,锦月心中不由戚戚。


    这个男人,仿似罂粟。而自己喝下他的毒,又会落个什么下场……


    **


    凌霄殿的审问,在李良娣冤哭消失后结束。映玉惨白着脸,由姜雉和巧芝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往灵犀殿回。


    弘凌发落李良娣时的冷酷,令她不住地打寒颤,双手冰凉。


    “经过这次的事,恐怕太子要肃空东宫姬妾的心会更坚决了。”


    映玉握住姜雉的手,“姜姑姑,你说,我会不会也和李良娣一样,会被太子殿下无情发落处死?李良娣还受过太子恩宠,太子因着姐姐根本就不碰我,只怕处置起我来,会更加不留情面……”


    映玉手止不住的抖,姜雉心中疼惜,正想说话便见巧芝在一旁。虽说巧芝是映玉的贴身婢女,可是姜雉向来疑心重,便道:“巧芝,把灯笼给我吧,你先去前头看看路。”


    “诺。夫人,奴婢先去前头看看路可平坦,夜黑风高别绊着夫人。”


    巧芝走远,姜雉才顿停了步子:“二小姐你怎么还这么单纯呢,一个男人若不在乎你,你就是陪他睡一百次都没用。眼下不是考虑太子殿下宠爱的时候,而是要解决尉迟锦月这对母子的威胁。”


    映玉手一颤,见姜雉眼睛映着灯笼光,仿佛黑暗中野兽的眼睛一般,忽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不觉腿一软险些站不住,姜雉忙扶住她。


    “姜姑姑你……难道推小黎的人是……”


    姜雉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映玉的话,与映玉进入灵犀殿屋中,才愤愤道:


    “可惜那水塘太浅,又给李良娣撞见,不然今晚那尉迟家的孽子定然活不成。幸好二小姐聪慧,假意与尉迟锦月和好,她也没有怀疑到咱们头上来,只可怜李良娣不走运,做了替罪鬼。”


    “姜姑姑!”映玉怒声打断站起来,“我何时说是假意与姐姐和好?我是真心看开了,你这般做让我以后如何面对姐姐!啊,天呐……”映玉捂住胸口跌坐在楠木椅子上,“姐姐若知道,一定会恨死我的,太子也定然饶不了我……”


    想起李良娣的下场,映玉只觉踩在刀尖上一般。


    姜雉脸色一冷,严肃道:“二小姐,你怎么还指望着尉迟锦月,哪怕萧家灭门不是她一手所为,却也是因为她们母女的起因,再说,只要她在东宫你早晚会毁在她手中。”


    姜雉拿出一包药来,欣喜道:“二小姐,我已经研究出了可以使你受孕的药,往后你就可以当个正常的母亲了。难道你不想当东宫的女主人,延续萧家嫡系的血脉吗?”


    青枫是庶出,嫡系一房只有映玉。


    映玉捧着牛皮纸包的草药,眼泪盈盈落下:“……想,我如何不想,我每一天都想着当母亲。看着姐姐和小黎生死不离,而自己形只影单,我便渴望得恨不能拿半条命去换个孩子……”


    “那就听姜姑姑的话。这皇孙,一定要除!只要孩子一死,尉迟锦月也就没有理由再留在东宫。我自小看她长大,太了解她的性格。”


    姜雉说着,平和的面目变得阴冷,又含着一丝欣喜,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到时,她一定会走,太子与她也就完了。只要她不在东宫,二小姐才能大放异彩。”


    映玉却说:“姜姑姑你怎么如此糊涂?小黎是太子的心头肉,我们俩一介女流怎么可能在太子眼皮底下害孩子,还能安然脱身……”


    姜雉见映玉似有动摇,大喜道:“这个二小姐不必担心,想要除去太子皇孙的,又岂止我们……”


    **


    九月二十五是黄道吉日,皇帝专属的殿中省的大内监杨公公来通知说,这日会来东宫宣读册封太子妃圣旨,令东宫提前做好准备。


    太后寿辰也过了,一再耽搁的册封旨意总算有了眉目。


    可自小黎发生落水事件,锦月便有些患得患失,每日不看见孩子在眼前就心中不安,夜里也时常做噩梦,梦见有人要孩子的性命。加上这些日子心头压着尉迟府上官氏的仇恨,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日,锦月终于不合时宜地病倒了。


    弘凌在大乾宫议事,得知锦月病倒马不停蹄赶回来招了侍医来看。


    侍医道:“尉迟夫人思虑过重,而让身体抵抗力下降,而下又正好是转冷的会后,风寒的高发季节,东宫里生病咳嗽的人不少,夫人恐是被传染了风寒。”


    “风寒……”弘凌重复了一遍,才放下心来,在大乾宫听到锦月昏倒,他心都要担忧得跳出来了,看了眼榻上总是云淡风轻的女子极少地显露出虚弱模样,他心中抽痛,不觉声音也温柔下来:“去药藏局拿最好的药来,务必尽快让夫人好起来。”


    侍医答了诺,抬头,却见弘凌脸色白中微微发青,不由担忧,欲言又止,弘凌轻轻抬手令奴才下去了,侍医道:“殿下最近服药太过频繁,须得控制啊,殿下面色微微发青,是毒素迅速累积的征兆……”


    弘凌凝眉不觉摸了摸脸颊:“最近心中烦忧,便时而发作,不吃药我亦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侍医叹息:“怪奴才无能,不能配出更好的药为殿下解忧。太子殿下还是去民间寻访高手,或许能调制出解药也未必。”


    “嗯……”弘凌沉吟,冷声道,“此事务必保密,尤其对锦月,知道吗?”


    侍医被他话中的冷意一冷,忙点头应诺。


    弘凌在锦月床边守了一晚上,期间好几次锦月都迷迷糊糊喊着“小黎”惊醒过来,显然是做了噩梦。


    “小黎你哪儿,快回答娘亲……小黎……”


    弘凌握住她手:“孩子在旁边屋子睡觉,锦月,不怕,孩子在呢。”


    锦月发着高烧,混混沌沌有些神志不清:“在?”


    “孩子在。放心,我是小黎的爹爹,会好好照顾孩子的,你安心养病。”


    锦月双手紧紧握住弘凌的手,生病而虚弱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弘凌乞求:“你要照顾好他,一定要照顾好他,我求你,好不好?”


    “放心,放心……”屋中安静,平日冷酷的男人没了那么多眼睛的注视,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温和,仿佛除去了太子这个身份的枷锁,灵魂和身体都得到了自由,只是一个心疼所爱女子的丈夫、情郎。


    “放心,有我照顾着小黎,放心……”弘凌轻轻哄着锦月,入睡。


    天明,弘凌被皇上一道旨意叫走,临走前交代了香璇好好照看锦月。


    “殿下放心,香璇定尽力而为。”


    香璇衣不解带地照顾锦月,又是照看孩子,不两日病得比锦月还严重,根本下路不来床。殿中事情,也就由阿竹来暂管着,彩香和几个扫洒丫头打下手。


    詹事府又从宫门局临时拨了两个丫头来伺候。这两个丫头生得干净俏丽。


    阿竹一见这二女,便心中咯噔一声——这样的漂亮白净的宫女,可实在罕见,并且不光生得美,说话、做事也极为伶俐。


    才经过皇孙落水的时,她更不放心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便只让二侍女在殿外伺候,不许进殿中来,屋里的主子还是她自己来伺候。


    ?


    隔日,皇帝一时兴起,让人叫了宫中众皇子和武将,一道去甘泉山打猎两日,弘凌也不得不去。


    临走前,弘凌交代李生路等人,保护好漪澜殿安全,若有丝毫闪失,提头来见。


    “娘亲喝水吗?小黎来给你端。”


    小团子小小的身子不停在屋中跑来跑去,把锦月照顾得妥妥帖帖的。锦月心中感动,尽管脑子昏昏沉沉却也不觉那般难受了。


    “谢谢我的小黎,娘亲生病了会传染,你要站远一些知道不?”


    说着锦月便咳嗽起来。


    小团子懂事地点头:“小黎知道。可是儿子不怕,我要照顾到娘亲好起来为止!”


    锦月忍俊不禁,让阿竹来将孩子抱去睡。因为怕传染给孩子,就把孩子抱到了隔壁屋子,让阿竹和彩香陪在屋中看着他睡觉。


    这夜的东宫一片平静,并没有什么异样,李生路严防死守着东宫和漪澜殿的大门,怕弘实童贵妃的人来东宫对孩子不利。


    可他显然疏忽了,敌人,不一定从东宫之外来。


    夜半,两只鬼祟的影子潜入,身手矫健,在房顶和花园穿梭,不一会儿就摸进了孩子所在的屋舍。


    “唔——”


    黑暗中只听小团子被人捂住口鼻的两声唔唔。


    屋中有彩香和阿竹陪着,彩香睡眠沉,阿竹却睡得轻,闻声立刻惊醒、翻身下床来看,惊见小皇孙床前两道黑影——


    “放下皇孙,唔——”


    阿竹过去争抢,却被人劈手一打后颈窝,晕倒在地。


    “只怪你不走运!”


    一黑影举起银光毕现的匕首朝阿竹的喉咙扎去,却被另一个影子及时拿住手腕止住,匕首划破阿竹颈部皮肤,却还未断喉。


    “算了吧菊英姐姐,得饶人处且绕,她应该也没看清我们的容貌……”


    “……”


    窸窸窣窣,黑影抱着孩子撤离。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才开始发亮。锦月昏昏沉沉从噩梦中惊醒,刚坐起身想去隔壁屋子看看孩子,便听隔壁屋传来彩香惊声尖叫。


    整个漪澜殿,都从这一声尖叫,清醒过来。


    锦月跌跌撞撞起身来,出门时才有侍女跑来扶着,往常阿竹定然早就来了。


    思及此处,锦月不由心中发跳,病了几日腿虚弱无力,往哪屋中一看,一地鲜血,阿竹倒在血泊中,一旁的床上已经没了孩子的踪影!


    “小黎,小黎!我的孩子呢……”锦月惊慌失措,身子虚弱不由往地上一倒,手沾上阿竹流出的鲜血,满是血红。


    这一切,仿佛噩梦中的场景。锦月面无血色,朝门外使劲喊:“太子……快通知太子。小皇孙被人偷走了!快——”


    正在漪澜殿外值守的李生路闻声赶来,却说:“夫人,太子此时在甘泉山,恐怕……甘泉山离宫百里,只怕等弘凌恐怕赶回来也晚了。”


    锦月如被五雷轰顶:“那你赶紧带人搜!”


    “诺,奴才立刻通知东宫禁军统领和皇宫的两个卫尉大人,封锁皇宫各门。不过,若要搜查,却还是得有皇上的命令。”


    李生路说罢就立刻出门。


    锦月跌在地上,心中一片抽-搐。弘凌,你不是答应我,好好照顾孩子么,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侍医立刻飞跑来诊治阿竹,可惜,那一刀虽然没有断喉,却割伤了血管,半夜过去失血过多,阿竹已是回天乏术,只剩半口气吊着。


    阿竹临死前,用所有的力量握住锦月的手,红着眼睛不甘道:“是两个女人,是……女人……凶手……眼角,有颗痣……”


    锦月眼泪止不住落,阿竹一直跟在她身边,却不想遭了如此横祸:“别说话了,先养身体……”


    阿竹通红的眼睛溢满眼泪,滚下来一颗,“可惜……奴婢看不见,姑娘成为……太子妃……了……”


    说罢,她便落了气,一双聪敏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


    屋中彩香、香璇都落了泪。


    “放心,我一定为你报仇!”闭上阿竹的眼睛,锦月一擦泪水,不顾发着烧,马不停蹄出门去找孩子。凶手是女人,眼睛边有痣……


    ☆、第54章 1.0.5


    夜色一片漆黑,冷宫废殿的庭院中,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翻了进去。


    “就扔这儿吧,估计很快能找着。”


    “嗯……”


    一大团东西从井口落下,许久才听见噗通一声。而后两条影子不见了踪迹。


    ……


    **


    尽管皇宫已经风波大起,可甘泉山这边却还一片太平,不知宫中的危险紧急。


    甘泉山森林茂密,而下秋季,深绿夹杂着橙黄遍布山岭各处。


    今日秋高气爽,正适合围猎。


    山岭外围有羽林卫把守出狩猎范围以防当地百姓误闯入,山岭中,野兽飞禽被打猎的人追逐着四处逃窜。


    皇帝虽然有想要打猎的心情,却也没有那精神、那体力,便在山下的营帐里休息,尉迟云山以及下属,和端亲王父子陪侍左右。其余皇子、世子在武将的陪同下在上山打猎。


    虽然是山岭之下搭的营帐,可衣食住行一应俱全,虽不比皇宫奢华却也不减半点天家风范。


    营帐正中是腾龙祥云的长方桌,上头脸盆大小的兽纹青瓷盘摆着瓜果食物,席位铺着厚厚的绒毯,皇帝斜斜的倚靠着桌边儿,桌旁放着小炉烤火。


    其下两边各有四条长桌,是尉迟云山父子和端亲王、礼亲王。


    皇帝懒懒抬了眼皮,瞄着尉迟云山:“尉迟太尉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女儿,阖家团圆,朕瞧你红光满面倒是越活越年轻了,不像朕。”他看看自己身上铺的厚绒毯,“一月里没几日是站直了身子的。”


    尉迟云山垂首,平素洪亮如钟的声音而下收敛了不少气势,道:“陛下谬赞微臣了,陛下正值壮年,多走动走动身子就会好起来。”


    皇帝无奈摇头笑了笑,从帐门往满山的橙黄回忆起了往昔:“瑶华皇后最爱和朕一同来甘泉山看秋叶,若是三皇儿安然生下,此时应该也在山上打猎,和弘允一般惹人疼爱。”


    三皇子正是被弘凌的生母毒死腹中的那个孩子,虽未出世,但皇帝喜爱、思念,是以还是赐位三皇子,灵位和他夭折的两位大哥一同供奉入宗庙,可见皇帝对大姜后母子三人的宠爱。


    大姜后孕育了三子,都夭折,是以大姜后母子是个沉重的话题,一时营帐中人都不敢擅自接话,倒是皇帝秦建璋轻微一叹之后转移话题:


    “尉迟爱卿,你是如何想起奏请朕来甘泉山狩猎的?难道公事还不够你忙的,还能想到玩乐。”


    尉迟云山冷酷的脸上荡漾起几许慈爱的宠溺笑容:“是微臣的小女心儿,她听闻陛下曾是狩猎英雄,便缠着微臣奏请陛下来狩猎。微臣见秋高气爽,陛下出来走动走动或许更利于身子,于是便奏了。”


    皇帝哈哈哈笑起来,指头点着尉迟云山:“尉迟爱卿偏心小女儿啊,哈哈,不过你那小女娃子古灵精怪,确实讨人喜欢,是弘实没有福气,唉……”


    弘实嫌弃尉迟心儿丑陋,而娶了杨丞相之女杨曼云,这回狩猎见尉迟心儿貌美倾城,悔得肠子都青了。


    此时,皇帝的贴身老太监杨公公躬身进营帐来说:“陛下,五皇子的随扈送来一双猎物给陛下。”


    “快送来给朕瞧瞧。”


    尚阳宫弘允的随扈立刻送上一双鸿雁,被同一支花翎羽箭射中。


    皇帝看了不禁眼睛有些湿润,赞赏道:“鸿雁成双,射中一双也省得留下一只形单影只,五皇儿心底纯善,和瑶华皇后一般。”


    皇帝这话仿佛影射了他自己,大姜后死了,只剩他活在世上,形单影只。


    皇帝又冷了冷眼问:“太子猎了何物?”


    杨公公不禁瞟了眼尉迟太尉,道:“倒是没看见东宫随扈来禀告,或许太子还在奋力狩猎……”


    一声轻而冷的哼声,皇帝道:“他倒是狡猾,是怕朕说他杀戮吧。”


    皇帝与尉迟云山、端亲王等臣子出营帐看各宫主子的随扈带回来的狩猎成果。


    狩猎的野物不外乎野鸡、野兔、小鹿之类,中规中矩,却也没有什么出彩的野物,而东宫竟只猎了几只野兔。


    皇帝等人刚看罢,众皇子便归来。


    弘凌走在最后,身边,还有个火红衣裳的美人——尉迟心儿。她正喜笑颜开地朝弘凌说话,眼睛闪烁发光。


    端亲王上皮笑肉不笑对尉迟云山道:“看来今日博得头筹的还是太子啊。这不,把尉迟太尉的小女儿也猎回来了。”


    尉迟云山站东宫,端亲王是童贵妃、弘实母子的支持-党-派,尉迟云山冷冷笑着看了一眼端亲王一眼。两人都是老奸巨猾的人物。


    端亲王:“不过,眼下尉迟太尉失而复得的大女儿要封妃了,这小女儿又是太尉的心头肉,谁做大、谁做小,太尉可想好了?”


    尉迟云山嘴角抽-搐了抽-搐:“这便不劳端亲王担忧了。”


    说罢尉迟云山转身就走,端亲王急道了一句:“看太尉对小女儿的宠爱,想来是要将太子妃位留给小女儿的,只是不知太尉要如何安置大女儿呢?”


    尉迟云山哪里还理他,怼了一句就大步地走了,边走心中也暗暗将锦月和尉迟心儿做了个比较。


    毫无疑问,锦月虽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生的,可心儿母女陪伴他身侧一二十年,在他心中位置更重要。若说二人中要选个太子妃,他自是想让宝贝小女儿当的,只可惜锦月生了儿子,又得太子欢心,太子妃位非她莫属了。


    思及曾经的原配妻子,尉迟云山叹了口气,望天上鸿雁、山岭秋色。曾经年轻时,白氏也爱与他同乘一匹马打猎,也是恩爱,只是终究她做错了那事,不能原谅!


    观宫中形势,虽然五皇子弘允归来了,又有皇族支持,但他可以确定,最后,东宫太子乃至未来皇帝的位置,必然是弘凌的!没有谁,能挡住一个不怕死、不怕累、不怕苦,并且还有头脑、有野心的人。


    今日天气并不冷,皇帝就烤上了火炉,恐怕离大去之期,也不远了……


    尉迟云山边想着这些事儿,边往营帐回。


    ?


    弘凌回营帐,尉迟心儿还跟在一旁牛皮糖一样不走。


    “殿下,我都跟了你一路了,鞍前马后送水递茶的,你好歹理一理人家嘛……”尉迟心儿含着些许生气撒娇道。


    弘凌顿了顿,却没侧头看她,而是对一旁的随扈道:“送尉迟四小姐回尉营帐。”


    “唉唉唉,我不说话还不成吗?别送我回去嘛……”尉迟心儿灵动地双眼朝弘凌眨巴,嘴巴乖巧的抿紧,素手捂住红唇。


    弘凌大步进入帐中,立刻帐门口便立了两个侍卫把守,拦住尉迟心儿,可是尉迟心儿连老爹尉迟云山那样的猛将都不怕,这些侍卫那里拦得住她。


    她三两下软硬兼施地就将侍卫给恐吓住了,绕进殿中,弘凌正在矮桌前看书,尉迟心儿跺脚道:


    “太子殿下,我不过是说想做你的妃子,何必将人家打入冷宫嘛……”


    而后她又嫣然一笑,上前跪在弘凌小矮桌前凑近弘凌:“殿下,我要做你的太子妃!”


    语气笃定。


    手中书卷被长指捏得一响,弘凌霍然抬起冷眸,霜唇吐出两字:“出,去。”


    虽看惯了尉迟云山的气势,但尉迟心儿还是被弘凌的冷意和煞气吓了吓,一凛之后又专注地打量起弘凌的脸:


    “虽然殿下发怒很可怕,不过……心儿真是越发仰慕殿下了,殿下生气的时候很是霸气,和着柔美英俊的容貌,难怪心儿小时候听人说四皇子是当朝第一英俊的男子。”


    从开始打猎,这女子就一直粘在他左右,弘凌最擅长冷晾人的本事,是以一直当尉迟心儿是空气,可是现在也是不胜厌烦了。


    弘凌放下书卷:“收起你的心思,本宫只会娶你姐姐,看在锦月的面子上本宫不与你计较。出去吧!”


    听到“锦月”二字,尉迟心儿脸上乖巧灵动的笑意僵了僵,渐渐生气:“殿下就这般喜欢我那大姐?”


    尉迟心儿被视作空气,也真心开始生气了,从小到大她一直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哪里受过弘凌这样的气,不由道:“太子殿下,锦月大姐都二十一了,而且还生过孩子,过不了两年就老了,而心儿方才十六,正是芳华年纪,若我做殿下太子妃定能将殿下伺候得更好的。”


    “江广!”弘凌冷声打断尉迟心儿,营帐外立刻有人应声“在”,“将违抗本宫命令,擅自放闲杂人等进来的侍卫拖下去重杖三十!谁若再放进来,杖毙!”


    尉迟心儿张口结舌,不想弘凌根本不吃美人计,虽不那板子是落在侍卫屁股上,却是疼在她的脸上,犹如被当众打脸。


    “哼嗯。”尉迟心儿才气哼哼地走了,走到营帐外停下看了不远处被打板子的侍卫,暗暗心说,爹爹的心肝只是我,那什么锦月,也给我靠边站。


    *


    下午,弘凌没有去打猎,总有种心神不宁,让他很是毛躁,连看书也看不进去。


    这种莫名的烦躁,一直持续了一夜,整夜未眠,心中担忧着东宫的那双母子。


    是以,天刚蒙蒙亮他便翻身爬起来匆匆穿衣:“江广,去准备马匹,待本宫向皇上禀告之后就启程回宫。”


    随扈道:“殿下,狩猎下午就结束了,您现在提前离开恐怕要惹皇上不悦。”


    弘凌冷冷笑了声。这个父亲又何时对自己“悦”过,不论自己做什么,他总觉得不对,哪怕按照他要求去做了,他还是各种不喜欢。


    “你只管去说。”


    ……


    正如弘凌所料,皇帝果然不高兴,然而就在弘凌从皇帝营帐出来,打算翻身上马的时候,忽然一匹马闯入营帐阵营中,惊得一种侍卫以为是刺客,差点提剑将那侍从刺死!


    “慢着,是本宫的人!”弘凌认出来人,是李生路的手下。“你怎么来了。”


    那侍从滚下马背来,马立刻累倒在地上。“太子殿下不好了,小皇孙被人偷走,尉迟夫人调动漪澜殿所有人在宫中搜寻,惊了不少宫人……”


    短短一句,如个旱天雷炸在所有人头顶上,弘凌被震了一秒,而后翻身上马冲出营地。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眨眼,弘凌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边远些的尉迟家营帐,尉迟心儿由侍女陪着站在角落里,望着弘凌远去的方向,翘了翘嘴角,娇声说道:


    “我的殿下,我便说过你的太子妃,是我……”


    她呵声娇娇一笑,轻一抬手侍女双手恭敬的捧着,扶她进营帐中梳洗打扮。


    **


    弘凌在马背上驰了一天,直到下午接近日落时分才进了皇宫,这已是距离孩子丢失两日之后了。


    弘凌回到东宫李生路便一膝盖跪在弘凌面前——“太子殿下奴才罪该万死——”


    他话音未落,弘凌怒气将他一脚踹趴下——“说!发生了什么!”


    弘凌从未如此暴怒过,李生路浑身直冒冷汗、如临死一般,有些结巴地把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弘凌每听一句,呼吸就更冷、更重一分,李生路硬着头皮继续道:“夫人领着行魏和漪澜殿的奴才将东宫翻了个遍,又去令东卫尉冯廉大人帮忙,可是冯大人因着宫中规矩没有皇上命令不得搜宫拒绝了,怕给太子殿下惹祸上身。夫人就去尚阳宫找了人帮忙,找了延尉监李大人将皇宫搜了一遍,恐怕惹怒了不少宫殿主子……”


    弘凌听得忍无可忍,哗地拔剑架在李生路脖子上——“没用的东西,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谁让你们按兵不动!”“给我滚——”


    李生路滚到一边,弘凌大步往漪澜殿里冲去,进门便听闻一阵哀伤绝望的哭泣。


    屋中奴才跪了一地,虽不是丧服,却满是素色,锦月一身素衣,跌坐在床前抱着孩子垂泪,她已经瘦脱了形、憔悴得不像样。


    怀中的孩子脸上盖着白绢布,手脚已经僵硬了。


    仿佛一击重锤砸在心口,弘凌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不敢置信:“锦儿……孩子,找着了吗?”


    锦月无比的安静,闻言抬头来,眼神麻木冰冷,整个人如冰雕的一般,再没有往日的温暖,弘凌一震,四肢百骸随着锦月蠕动的唇齿开始颤抖,只怕听到自己心中那个徘徊的可怕答案……


    锦月声音无比沙哑:“当然找着了,你难道看不见……我的小黎,在我怀里吗……”


    弘凌浑身一个冷战,迈着沉重的步子上前伸手,想要看看孩子,却被锦月抱着孩子躲开。


    “嘘,别动他,小黎睡着了……”


    弘凌的手碰到了孩子的手——冰凉、僵硬,已没有生命的迹象。


    “让我看看孩子,锦儿,让我看看……”


    半晌,锦月才抬起头,冷冰的双眼红红的蓄积满滚烫的泪水:“你走开,你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小黎,不想见你……”


    “锦月!”弘凌有些急了,“听话,让我看看孩子!”他坚持把孩子从锦月怀中抱过来,白绢掉地,孩子面容暴露出来,弘凌当即连连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


    不……不会的,怎么会如此!


    这一幕仿佛万箭穿心,痛得弘凌难以呼吸。前几天还活蹦乱跳、喊“爹爹”的孩子,这一刻冰冷僵硬地躺在他怀中。


    忽地弘凌心口一痛,一把金剪子扎在他胸前,剪刀的手柄握着只瘦削、雪白的素手,因为用力而将手背的细小的骨头崩地青白。


    深刻的痛苦和愤怒令锦月秀丽温柔的脸狰狞起来,声色俱厉与弘凌相视,鲜血顺着剪刀染红了她的手:“弘凌,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的,你承诺过我,照顾好小黎!”“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人将他害死!!”


    屋中奴才立刻大惊失色起来“殿下——”、“天啊,来人啊、夫人刺伤了殿下”、“快叫侍医”……


    “都不许出去!”弘凌喝止奴才,锦月还攥着剪刀扎在他心口,她唇干裂了口子、一脸憔悴病容,双眼却被仇恨、愤怒、痛苦燃烧着,仿佛要将她瘦削的身子也一并燃烧成灰烬。锦月的模样如利箭,狠狠刺在弘凌心口,比过去五年在战场上受的所有致命伤,都痛。


    “对不起……”弘凌轻轻握住锦月攥金剪的血手,男儿的眼中亦是一片红与水光,“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现在你的对不起有什么用!”锦月从弘凌手中抽手、甩开剪刀,“小黎已经没了,已经没了……没了!”


    锦月崩溃跌在地上,爬到床前抱起孩子嚎啕大哭。“小黎,我的小黎……是娘亲没有用,保护不好你。是娘亲没用啊……”


    弘凌心痛欲死,环住母子二人,“不要这样锦儿,不要这样绝望地哭,你还有我,还有我……”


    啪,锦月狠狠一耳光打在弘凌脸上,立时一个掌印落在弘凌脸颊,滔天的怒恨让锦月连呼吸都在发颤:“滚……你给我滚!!别再用你的脏手碰我们母子!”


    说着锦月又捡起了血剪子,这下满屋奴才再忍不住了,都上前来挡锦月。


    锦月恨恨盯着眼前所有人与自己为敌,紧紧抱着的孩子,咬牙笑了起来:“他们都护你,哈,哈哈……你的手下,为了你的前途置孩子生死于不顾,我跪在地上求啊、求啊,他们说为了东宫的安宁、太子的前途,不愿帮我找孩子。”


    锦月垂眸落下几滴泪,看怀中的孩子:“小黎,是你每天想念的爹爹,为了前途牺牲了你……”“也是娘亲没用,保护不好你……”


    锦月说罢,忽然对着弘凌的剪刀猛地往自己心口一扎。


    “锦月!”弘凌大惊失色,接住锦月时,锦月已经昏迷不醒,鲜血打湿了她素白的衣襟,仿若血花绽放在胸口。


    “侍医!快传侍医!!”抱着锦月母子,弘凌如发了疯地兽,陷入了疯狂。


    锦月在里头诊治,弘凌在外头站着不走,任人怎么劝。


    “殿下,您胸口的伤再不治恐怕失血过多,有性命之虞啊!殿下,奴才求您了,让奴才给您止血吧。”侍医磕头求道。


    弘凌充血地眼睛盯着锦月床榻外的隔帘,心痛令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他们不在,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又是为了谁。


    这一刻,他脑海从未有有过的清晰,亲人,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失去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家。


    可是,孩子……孩子已经……


    弘凌自责难当,渐渐只觉万念俱灰。没了孩子,锦月,也一定不会原谅自己了……


    “殿下,奴才们求您了,冷静些啊,先把伤治了再说……”


    弘凌终还是没有支持得住,晕倒在地上,胸襟前的太子袍服已经被血浸透,一片鲜红。


    凌霄殿再次陷入一片惊心动魄的忙碌,里头安静之后隐约有摔碗、发怒之声,而后在侍医端进去一碗古怪汤药之后,归于平静。


    ……


    **


    锦月两日没吃东西,又风寒正重,丧子之痛仿佛天塌了一般的沉重打击,一下子便病倒了。


    那日,她在冷宫废弃的井中找到了孩子,孩子从枯井被丢下去,已经摔得面目全非。阿竹也被刺死了,殿中只有彩香和香璇伺候着。


    昔日热闹的漪澜殿,只剩满殿的空寂,和沉沉心痛。


    等锦月稍微好些,已经是大半月后。因为她刺伤太子、擅搜皇宫,册封太子妃的圣旨最终换成了闭门思过、病好再行处罚的圣旨。


    意外得来的太子皇孙,意外间,又消失了。


    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的逝去,却静悄悄地,无人敢提,人人争相忘记。说是怕重病中的太皇太后听见了伤心,所以皇帝命谁也不许提起,连丧也不许发,只准悄悄葬了。还令史官,除去了太子皇孙的存在。


    这皇宫,有多富贵荣华,就有多冷酷无情!锦月再次,无比深刻体会了这句话。


    无情,这座富丽堂皇、天下女人都想钻进来的皇宫,何止是“无情”二字可以形容。


    这里,根本连“人性”都没有……


    锦月麻木地喝药、吃饭,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一口气残喘着,映玉、青枫来她都未见。


    直到这一日,漪澜殿来了个不速之客——


    锦月寝殿里一片哀戚地霜色,门口突然出现一抹火焰般地靓丽鲜艳,将锦月眼睛刺得一痛。


    彩香忙上去挡住——“你是谁,没有姑娘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出去!”


    别看尉迟心儿伶俐如少女,瞪眼发怒的架子却十分骇人,她敛眉一瞪彩香:“你一个奴才还敢拦我的道?”


    “你……”彩香立时被尉迟心儿的眼神吓得有些气短。


    尉迟心儿的侍女冷声一喝:“还不快出去,我家小姐要和你们夫人说话!”


    彩香见锦月没拦着,忙逃了出去。


    锦月与尉迟心儿对视:“你来,做什么……”


    尉迟心儿身着火红的长纱裙,款款进殿来:“心儿当然是来看望大姐,毕竟丧子之痛堪比剜心。听大姐声音都沙哑了,看来是日夜啼哭十分伤心啊。”


    “出去,我不想见你。”锦月冷冷说。


    尉迟心儿觉得自己被冒犯、训斥,脸色冷了冷,却又扬起些许地笑容,惋惜道:“可惜了,心儿还说和太子殿下打完猎、一同回东宫来看看小黎侄儿呢,没想到竟然发生这样的不幸意外。”


    锦月冰冷、空洞的眼神骤然一动,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你说……弘凌与你在一起,打猎。”


    尉迟心儿优雅地抖了抖云袖上的莫须有的灰尘,炯炯有神的双眸灵动一抬、似回忆那日,而眉梢含笑:“是啊,心儿听闻太子英姿非凡,便让父亲凑请陛下去秋狩。在猎场我和太子殿下一同相伴打猎,形影不离,殿下真不愧是大漠战场归来的英雄,他马背上英姿飒爽,深深征服了心儿。”


    她似少女含羞。锦月随着她话,本就麻木冰冷的心,渐渐沉入寒潭谷底。弘凌,竟是去陪她打猎了……


    尉迟心儿又正色:“大姐,心儿今日来也是想告诉你,心儿欲入东宫陪伴太子殿下。虽然失去孩子对大姐来说很痛苦,可是转念一想,孩子没了其实也好。我想大姐你也不想用孩子来逼着殿下将你立为正妃的,是吧?毕竟夫妻之间,还是需要有爱的。”


    尉迟心儿言下之意,便是弘凌对锦月不是爱了,立她为妃也非是出于爱。


    “我比大姐年轻,也没有往日的污名,若说做太子妃,我更适合,大姐你说呢……”


    锦月一双素手已经在袖子下紧握,紧紧咬牙,回了一句话。


    尉迟心儿没听清,走近一步:“大姐说什么,心儿听不清。”


    锦月:“我说……让你滚出去。”


    尉迟心儿脸色一变,娇俏的红唇愤怒地嘟了起来,却也不像别的女子那般怒得跳脚,而是冷冷地又柔又凌厉地说:


    “大姐你好生不知好歹!我好言好语和你说,你开口闭口让我滚出去,呵,活该你落到这个下场,连孩子也保不住!”


    “我让你滚,听不懂吗……”锦月声色俱厉,尉迟心儿不由也被锦月凌冽的寒意和气势压迫得一凛,气匆匆出门之际回头来——“大姐应当知道孩子不是意外落入井底的,你就不想知道主谋是谁吗?”


    锦月猛地厉眼看去,尉迟心儿勾唇一下:“没错,我是其中之一。可是你又能耐我何呢?”“尉迟家是我的,不是你的。我是嫡女,而你,只是个身份不明的下堂妇私生女!”


    尉迟心儿消失在门口,半月来,锦月这一刻才仿佛苏醒过来,眼睛渐渐燃起烈火,却又寒若冰霜……


    ……


    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稀里哗啦的雨幕笼罩着整个皇宫,压得人透不过气。这雨,大得仿佛要将尚阳宫的殿阁屋顶都冲垮一般。


    自打猎那日,弘允眼睛暴露在阳光下两日,病情严重了,方才吃了药。


    今日东宫解禁,他撑了纸伞打算再去东宫试试,看能不能进东宫,见见锦月。


    这半月来东宫被团团封锁,他去了几回都被人挡住了。


    “五殿下,这样大的雨会把您淋湿的,殿下,您的眼睛不能受寒啊……”内侍的说话声也被滂沱大雨吞没,他跪着拖住弘允。


    弘允推开内侍,坚决地撑着伞出去。


    三内侍监追在后头劝阻,就这样主仆几个一直牵扯到尚阳宫门口。


    “殿下您快回去吧……殿下……”


    “滚开,谁在阻拦本殿就拖出去杖毙!”


    弘允挥开三内侍后便模糊看见昏暗的雨幕中,仿佛有个瘦削的剪影,在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这个影子他太熟悉,熟悉到只需一眼就能将她认出来!


    纤瘦的人儿被雨水浇透,仿佛不堪雨水的重压,跌在水坑里,溅起一阵冰凉的水花。


    “锦儿!”


    弘允忙跑过去将锦月扶起,她浑身冰凉得厉害,仿佛冰水做的身躯一般,也瘦得厉害,在他掌心仿佛只有一握,只要他一用力就会让她伤了。弘允将锦月纳入怀中,挡住冷雨。


    “锦儿,锦儿你醒醒!”


    闻声,锦月仿佛这才醒过神来,僵硬地转动了脖子,双眼看见弘允的时候又晕起了重重泪水,眼底的万念俱灰,渐渐被一种火炭般的深切仇恨所替代,仿佛烈火,燃烧着她灵魂。


    “……”她喃喃重复。


    弘允听不见,便俯下了耳朵。


    “报仇……我要,报仇……”“帮我……帮我!”


    字字如冰刀,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决心,完全不似平时那个总是云淡风轻、优雅高贵的女子。


    弘允亦不觉一震,低眸,只见虚弱的女人,一双白瘦的手,紧紧将他双臂抓住,仿佛用尽了她此刻身上所有的力量,显示着她誓死的决心!


    昏暗的苍穹,雨水如箭雨朝自己射来,锦月仰面,渐渐闭上了眼,昏死过去。


    ……


    弘允抱起锦月,大步走进尚阳宫,将东宫越扔越远。


    锦月下了决心,他此刻,又何尝没有下决心。


    从今往后,伤你的人,我也一个不会放过,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我这辈子最珍惜的女子。


    ☆、第55章 1.0.5


    雨在纸窗外淅淅沥沥地下,枯黄地秋叶被雨水纷纷打落,同雨水一同流在的地上,落入沟渠。


    扫院子的小太监披着蓑衣扫了一会儿,无奈雨势太大,逃也似的跑到屋檐下躲雨,却不想无意听见里头有朦朦胧胧地说话声,正是自家那从容高贵的主子。


    槅扇【1】里头的屋中,自是干燥整洁、布置精美,玲珑香炉中,正袅袅焚着香。


    侍医窸窸窣窣地朝面前的主子轻声禀告着床上佳人的病情,弘允负手而立听到某处霍然脸上出现了几许惊色,这对向来从容的他来说很是不平常。


    听完后,弘允挥挥手,让侍医下去了,自己撩开几重纱帘,到床边看关切的人儿。


    锦月闭目安静躺着,身上盖着浅黄蚕丝缎子做的缠枝花锦被,头下枕着同色的长方软枕,两相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头发、眉睫漆黑,脸色和口唇雪白得没有血色。


    “唉……”锦月的模样令弘允轻轻一叹,而后将锦月的手放入被子下盖好,又将被角掖了掖,目光落在锦月脸上,一时心中不由想起和锦月在一起的少年时代。那时候的小姑娘,多么的无忧无虑、自由恣意,一笑起来双眼弯得像钩月,仿佛世界都因这样的笑容亮起来了。


    “何时……才能看见你那样的笑容。”弘允不禁感叹。


    锦月昏睡了好几个时辰才醒来。


    此时暮雨阵阵天色向晚,模糊只见床前立着的人如烟雨青瓷,轻声问——


    “感觉哪里不适,可好些了?”


    锦月再眨了眨眼,才能视物。“……”


    弘允朝侍立一旁的婢女侧了侧脸,两婢女得令立刻一人捧着汤碗,一人取了迎枕扶锦月坐起来。


    锦月空洞地眼神,望着汤碗里倒影出苍白憔悴的自己,头发凌乱,不由一僵。


    弘允担忧,却又碍着男女之防不敢坐到床前去。“怎么了,锦儿?”


    锦月忽然推开扶她婢女,抬头来双眼血红含着一些泪水,盯着虚空,又仿佛是透过这虚空盯着某处,紧咬的牙齿咯咯作响,凌厉毕现。


    弘允一怔,顾不得太多上前拉住她:“锦月醒醒,你安全了,这是尚阳宫!”


    弘允顺了顺锦月凌乱的头发,锦月憔悴得让他心疼。“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我应该早些把你接回尚阳宫来。”


    锦月才从虚空收回视线落在弘允身上,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颊和蓬乱的头发,目光渐渐如炬——


    “是啊,我这都……成什么样子了。” 她唾弃这个模样,沙哑声冷冷笑了一声,“不过,往后我再也不会,重蹈今日的自己!”


    说着,锦月端起印了自己憔悴影子的药碗,“啪啦”一声摔碎在地上。


    满屋子奴才应声跪下,瑟瑟发抖。


    “再也不会,重蹈今日的自己!”锦月十指紧紧掐在掌心,咬牙道。


    弘允亦不觉一震,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天之骄女的凌冽影子,多久,没有见过她这样的愤怒,但现在的她更加成熟,这冷怒也是当年的少女气势所不能比拟。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来通禀:“殿下,东宫太子来了,在承云殿等候。”


    弘允眉头一皱:“让太子回去吧,便说我现在有事没功夫见他。”


    门外奴才似又有些害怕地踟蹰道:“殿、殿下,太子好似是来寻人的,急冲冲来连伞都没顾上撑,浑身湿透了,恐怕不会轻易离开……”


    来找谁,不言而喻。


    弘允平和内敛的俊颜散发着冷冷怒气:“那便让他等着吧,等到愿意走为止!”


    “诺。”奴才答。


    “等等。” 锦月忽道,而后起身下床,身子摇摇晃晃,步履却无比坚定,拔-出供在房中的宝剑。


    弘允不住惊声“锦月!”,却见锦月挥剑斩下一束头发,剑刃划破了指尖,滴下鲜血。


    ……


    ?


    尚阳宫的正殿承云殿,屋脊虽不似东宫的那般高得巍峨,却广阔广袤比肩东宫。


    烟雨蒙蒙中,承云殿掩在雨幕里暗了荣华,显得厚重而低调。


    弘凌在殿中站立了一会儿,靴子下所立之处满是雨水,一旁的奴才都不觉微微侧目打量他——太子向来冷沉缜密,何曾如此。


    忽背后殿门口投射进来一注长长的影子,落在弘凌身侧,弘凌忙急切地回首看,却见是个青袍太监躬着身进来,不是想等的人。


    “太子殿下,这是锦月姑娘让奴才转交给太子殿下的。”青袍太监奉上一只锦囊。


    弘凌拿过,锦囊沾了水汽,捏在掌心湿润得很。


    打开来——


    一束断发,一张血迹未干的血绸,这块绸布是从衣裳上撕下的,血迹还湿润着看见是刚写下。素绢上只有四字,“恩断,义绝”。


    弘凌连连后退几步,渐渐呼吸不稳,攥着素绢的手,不住地颤!


    屋中侍立的奴才都不觉悄悄看太子,见他狠狠盯着素绢,浑身如置在寒风中发颤,许久才一步一步,走出大殿,淌进雨中,失魂落魄地踽踽步出尚阳宫。


    血书被雨水浇湿,那血红的四字也被雨水晕得模糊,弘凌手里攥着,回看尚阳宫高阔的大门,紧咬了一路的牙关才启开,一字一字呢喃。


    “断发为证,以血为誓……你……”


    话未说完,弘凌捂住胸口,只觉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住,幸得这时随扈江广领着太监找了来,立刻撑来了伞,将弘凌扶回了东宫。


    **


    大雨连下了三日,天气一日比一日转冷。


    太子三日未上朝堂听政,朝中也议论纷纷,各说纷纭。退朝后,丞相杨广坤快步追上尉迟云山。


    “尉迟兄,我怎么听说太子不朝仿佛跟你家两个女儿有关系呢?”


    尉迟云山先还没听出问题来,而后煞气重重的花白粗眉一挑,太子不朝跟锦月有关,这他知道,可在怎么成“两个”了?


    “杨兄此话怎讲?”


    杨广坤瞄了瞄左右见无人,才近身小声说:“尉迟兄,我听闻令府四千金这两日去东宫探望太子了。曼云告诉我说,四千金有意太子妃位……嘶,看尉迟兄的样子,您是还不知道呢?”


    他哪儿知道!尉迟云山当即张口结舌。


    杨广坤眼神儿挑着惊叹:“难道发生小皇孙走失这么大的事儿,尉迟兄竟也没有问一问您那失而复得的大千金么?”


    “这……”


    尉迟云山越发不能接口,说起来,他当真是没想起锦月那回事儿,每日忙完公事一回府看见保养得宜的贤妻和宠妾,宝贝女儿一哄、儿子们一闹,他还真把宫中那个女儿给忘了。


    自上回锦月出府回了趟尉迟家之后,他们父女俩也就没有再见过了。


    尉迟云山当即赶往府中赶,一路上不由想起宝贝四女儿诡异地求她上奏皇帝去打猎,本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听了杨广坤说四女进东宫、想做太子妃,却有些不好的怀疑了。


    尉迟云山刚大步走到妻女房门外打算质问,却见本该在屋里伺候的奴才都守在门外,房门也掩着。


    不对劲!


    他挥退门口的奴才,轻手轻脚贴在门外一听,却不得了!里头妻子上官氏竟正和宝贝四女心儿在商量如何善后皇孙消失之案!


    “原来……原来竟是你们!”


    尉迟云山踢开房门气冲冲进屋,里头上官氏和尉迟心儿下了一跳,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爹爹!您干什么呀吓死女儿了!”尉迟心儿撒娇嗔怪道。


    “老爷,您……您何时来了,怎么……”上官氏朝屋外看婢女,却不见一人,“这些懒奴才怎么都不禀告一声。”


    尉迟云山气得要炸肺,将母女俩看了一圈:“当真……当真是你们谋害了太子皇孙?”“我便说,心儿怎么突然想看皇家围猎了,竟是为故意支开太子。孽障,你还不跪下!”


    尉迟心儿何曾见宠爱自己如心肝儿的老父如此动怒过,当即连连往上官氏背后缩。“娘……”


    上官氏:“老爷你小声些,你是想让咱们母女和整个尉迟家去抵命吗。”


    尉迟云山气得不行,呼呼喘气,却也知道兹事体大,去门口让园子里的奴才都出去院门口站着守着,再将门关上。


    “说吧,你们到底是怎么干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上官氏倒是沉得住气,将如何收到密信,和如何让尉迟心儿央求尉迟云山奏请皇帝去围猎的事都有条不紊地叙述了一遍。


    听得尉迟云山心惊肉跳。“你们到底有多大的胆子敢做这样的事!嫌脑袋硬砍不掉吗,啊?!”


    上官氏将尉迟心儿护在背后,冷声道:“老爷,现在朝堂中唯有太子手握大周六成兵马,您又是当朝太尉,替太子管控着,哪怕皇上知道了也不敢将老爷如何,太子刚弃了金家正是要重用咱们尉迟家的时候,更不会自挖墙角。”


    尉迟云山重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也认为上官氏分析得很对。


    见尉迟云山有动摇,上官氏忙给任性的宝贝小女儿使了个眼色,尉迟心儿颔首一应,立刻上前抱着尉迟云山的胳膊摇晃:


    “爹爹,您不也说太子英姿非凡、勇不可当,他日必成大事吗,女儿像爹爹,也看上了他。心儿谁也不嫁只想做太子妃,您就成全女儿吧!”


    “但是你们这样做实在……再说锦月母子也是可怜得很。”


    “爹爹!”尉迟心儿重重一摇尉迟云山手,“我才是爹爹的亲生宝贝女儿,那什么锦月生在外头,谁又能证明她一定是咱们尉迟家的血脉呢。若不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爹爹也不会认她,不是吗?”


    “这……话虽如此,可是……”


    “哎呀爹爹就别再可是了嘛,你看你有心儿,心儿上头还有三个姐姐,还有四个哥哥,爹爹也不差她一个嘛,是不是,是不是?”


    尉迟心儿本就长得红花儿似的娇艳、灵动,这样一卖力的撒娇,尉迟云山哪里招架得住,只觉自己这么老了还能有这么貌美如花仿若天仙似的女儿,也别无所求了,当即什么怒火都没了。


    他叹了叹气,宠溺地拍拍尉迟心儿的手:“只这一次,往后决不许再干这样冒险的事,懂吗?”


    “那心儿想做太子妃呢?”


    “唉!随你吧……我是把你给宠坏了,管不住了。”尉迟云山叹气道。


    “不是管不住,是爹爹最疼心儿!”尉迟心儿心满意足,抱着老父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心儿也最爱爹爹!”


    而后她和母亲上官氏看了一眼,都是含笑。


    尉迟云山:“不过锦月现在孩子没了,皇上也收回了册封她太子妃的圣旨,现在她宫中无依无靠、也没名正言顺的身份待下去了,恐怕会被逐出皇宫,也是可怜。我明日去将她接回府里吧。”


    “不行!”


    “不行爹爹!”


    母女俩异口同声,心儿委屈道:“爹爹若是要将她接回来不是让她来欺负我吗?那天我进宫去看她她还叫我滚呢,要是再给她个嫡长女的身份日日在府里,心儿还不给她吃了吗,爹爹就忍心看你一手捧大的宝贝女儿这样受委屈吗……”


    见女儿含泪,尉迟云山就再说不下去了,只能妥协。


    尉迟心儿搞定了老父亲,心情愉悦,领着婢女、带着准备好的小点心往东宫去。


    尉迟府二公子尉迟正阳是上官氏的大儿子,也是新晋升的皇宫“西卫尉”,专管皇宫西半部分禁军羽林卫的。


    尉迟心儿是尉迟云山的掌中明珠,尉迟府的少爷哥儿们谁不将这个四妹当宝贝供着。


    是以,尉迟心儿要出入皇宫、四处行走,简直太容易了。


    *


    东宫。


    李生路办事不利被太子丢入思过殿私狱关着,而下东宫太子的亲随换成了江广。


    那天太子从尚阳宫回来,失魂落魄,侍医和奴才忙活了一整夜,而下这三日太子只关在凌霄殿中谁也不见,只有随扈江广一坛子一坛子的酒往里头送。


    光从窗户、门缝里溢出来的酒气,就能将人醉倒了。


    尉迟心儿入了东宫就直奔凌霄殿,期间东宫的奴才阻拦,可尉迟心儿拿着卫尉的通行腰牌,狡黠又软硬兼施地逼迫,奴才们哪里是对手,只得退开。


    再说,若是有人能劝住太子,他们也能松口气,眼下太子关在殿中不吃不喝不出来,这些奴才也是日日都担心自己掉脑袋。


    ?


    昏暗的凌霄殿大门突然放进来一阵光亮,尉迟心儿双眼如百灵跳动着灵气的波光,一眼就看见了靠着廊柱曲腿坐在地上的弘凌。


    他一旁摆着数个酒坛,一把长琴。


    尉迟心儿本以为会看见个满面胡茬、颓废邋遢的男人,却不想弘凌虽失魂落魄,却还整整洁洁。


    就像……一块儿永远不会染尘的白霜。她心中道。


    “心儿拜见太子殿下。”


    她行了礼,却半晌未得回应,于是大起胆子自顾自起来。


    “太子殿下,心儿来看您了。”


    尽管先前弘凌恶语相向,她还是扬起了最纯美的笑脸,端出女子最美好的姿势款款上前。


    无奈弘凌却仿佛听不到她、看不到他一般,手里是一段女子的长发,和一张血字素绢。


    尉迟心儿心中一转、明白过来是什么东西,不由当即一喜。


    “大姐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和殿下分手,可见大姐只是为了孩子才与殿下在一起。现在孩子没了,大姐没了牵绊就离开殿下去了尚阳宫,她心中更向着谁,殿下还不明白吗?”


    弘凌空洞的眼眸才动了动,只见门口刺眼的白光涌过来,眼前朦胧可见个女子背着光,神智一阵恍惚,也辨不清眼前人是谁。


    “你觉得,他不爱我……”弘凌冷声问,因为疲惫和醉酒,令他嗓音沙哑低沉,停得尉迟心儿一阵面红耳赤,只觉十分好听。


    尉迟心儿一喜:“当然,若大姐她真的爱你,就不会因为孩子才勉为其难和你在一起了。”


    她想握弘凌的手,可是又有些忌惮、敬畏,不敢触碰这片洁白的冰霜,仿佛一些东西在他面前都是脏污的。


    “太子殿下别难过,您英俊威武、器宇不凡,往后爱您的女子、愿意跟随您的女子还多呢。心儿……心儿往后会好好照顾你的。”


    **


    尚阳宫建得广袤而平坦,殿脊不似东宫的巍峨、令人生畏,更加厚重内敛,就和他主人一样,生来变得高贵身份,不需高调,已然能让人臣服脚下。


    尚阳宫和东宫隔得不远,尉迟心儿有些丧气地与婢女从侧门走后,这边,隔着长街的尽头,就有内侍匆匆转进尚阳宫,往尚阳宫深处的凌烟殿去。


    那三日大雨之后,气温虽低了几度却也是秋高气爽。弘允本还担心锦月身子垮了会卧病,却不想锦月好得奇快,今日已经能到院子里头散步了。


    她像被人注入了神药,那天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连走路,腰身都越发笔直了,奴才们都不觉有些敬畏。


    现在四侍女跟在锦月身后安安静静地不敢多言,锦月也不说话,一侧弘允陪着。


    锦月轻轻抚摸着株半大的金桂,而下深秋,金桂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了,枝头略显凄凉。锦月的手指在稀疏的枝头。


    弘允陪在她身侧怕她被枝头凄凉所触动,道:“叶子虽然落了,但明年还会长。”


    锦月素手流连在枝头间,轻轻有一笑,可落在旁人眼中却觉冰凉。锦月道:“是啊,叶子落了还会长。悲春伤秋,当真愚蠢,只有人的生命,陨落了才再是永远的失去。”


    锦月似有所指,弘允心知她想起来没了的孩子,心中暗暗心疼,此时从尚阳宫侧门跑来的小太监匆匆来禀告——


    “五殿下,您让奴才盯着东宫侧门,方才奴才看见尉迟太尉府的四小姐主仆进了东宫好一会儿,这会儿才出来。”


    听见尉迟二字,锦月的视线毫不停留地从枝头移开、看来,转得冷厉。


    弘允忙扶了扶她小臂,宽慰她稍安勿躁,而后对奴才道:“他们去东宫作何?”


    “这……东宫守卫森严、宫人口风也紧,奴才探听不到,只是听见尉迟府的四小姐领着食盒高高兴兴地进去,出来的时候却有些哭丧脸,想来可能是去探望太子,不甚愉快。”


    锦月呵了声冷笑:“我们母子刚消失在东宫,她便如此迫切了。”


    弘允挥手让侍监、侍女们都退下。


    “锦儿,你预备怎么办?”


    锦月望了眼稀疏的桂枝,秀丽的黑眸越发的冷厉,缓缓一字一句道:“血债,血偿!”


    弘允将眼前女子的背影收入眼帘,隐隐含嫡皇子高贵霸气的眼神,不禁和声音一起柔和下来:


    “好,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支持。我已将行魏要回来尚阳宫,往后他的主子就只有你,你可任意差遣。”


    “多谢。”锦月道,“眼下我势单力孤,还有一事需要你先帮帮我。”


    “你尽管开口。”


    锦月回身来:“帮我好好查查这次事件的始末,我要所有参与者的名单!所有的人,害小黎的人,和那些明知阴谋却还袖手旁观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仇恨的火焰在锦月的瞳孔里燃烧,仿佛凤凰涅槃之火,已被点燃在凤羽之上。


    弘允看得微微一愣,只觉眼前的女人仿佛蒙尘许久的明珠,渐渐亮起本有的光亮,更像一只浴火燃烧的鸾凤,仿佛要腾空飞起来,亮得令他移不开眼睛、恐怕她会高飞,离自己远去。


    “好,十日之内,我一定给你。”


    ……


    弘允办事效率很快,不到十日,行魏便递上一份白字黑字的折子,上头密密麻麻书写着两页纸,将谋划、参与、实施谋害皇孙计划的人,都写在上头。


    锦月看到第二页最后一行,那个熟悉、却在这几日隐隐浮现在她心中的名字,清晰地出现在纸张上,锦月还是不由攥紧了白纸。


    她早该想到的,只是这么多年的情谊和养父母的恩情,让她潜意识不敢让自己去敌视她。


    映,玉。


    发生此事来,这么些天,她也一直没有出现过。是心虚害怕了吧。


    “不要难过,注定失去的人总会陌路的,不是你的错。”弘允不知何时进殿来,抬起袖子替锦月擦去眼角的水渍。


    锦月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眼睛有泪。


    “我不是难过,只是为这段曾经珍惜过的情谊而惋惜。因为,等再见时,必是敌人!我只是叹,要逝去的东西无论你如何珍惜,都会失去。”


    锦月坐在黑漆圈椅上,弘允蹲下身,捧住她的双手:“或许有一天你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失去我。”


    锦月正出神,闻言一怔看眼前的弘允,他如青瓷所铸,干净美好。“我……”


    “我并不是强迫你回应我什么,但我想告诉你我的观点。爱情有时候和过日子是两码事,我可以给你最安定的生活,可以给你留在宫中、为小黎和你娘亲报仇的身份。”


    “你便不介意我和弘凌的过去吗……”


    “正好我少年时也有宫女教过我房事,咱们正好扯平。”


    锦月冷沉了几日的容颜,才稍微出些了些许的慌张,忙打断道弘允的话不让他说下去:“或许我对你永远不会有爱,我再也不想爱任何男人了,所以……”


    弘允立时接过话:“所以我们正好。我也很忙,没工夫管粘人的女人。”


    锦月张口语塞,弘允眼中映着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渐渐有心疼,郑重道:“你要亲手手刃仇人,不让我代替你报仇,至少让我帮你一二,我想……我这辈子都做不到,对你袖手旁观……”


    弘允说的没错,成为五皇子妃是最快的捷径,她便可以培植自己的下属,并且方便在宫中、朝中走动,只是如此,总觉得对弘允太不公平。


    锦月沉沉一叹,垂眸:“对不起,一直都是我……辜负了你。所以如今,我更不能再为了自己一己私利,而耽误了你的婚姻大事……”


    锦月说着,忽觉胃里一阵恶心,干呕起来。


    弘允吓了一跳,忙传侍医


    ……


    从入秋后,太皇太后已经卧病了二十余日,而下连着两日病危,虽没人敢说,各宫却也都知道丧事将近。


    不过,令人意外的事,此时皇帝突然下了一道赐婚圣旨,将本该赐给太子东宫为妃的尉迟锦月,赐给了五皇子弘允为正妃,以此为太皇太后冲喜。


    当日,便满朝哗然。


    婚姻大事岂如儿戏,五皇子弘允向来行事大气、妥帖,做事周密不留人口舌,这次竟然抢了给自己兄长孕育过子嗣的女人,如何不荒唐?


    虽说女子改嫁属于平常,何况这女子还没有嫁人,但终究是兄弟之间,未免有隐隐有点儿不-伦的意思,成为弘允二十几年来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污点。


    不过,皇后、皇帝疼爱嫡皇子众所周知,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再者,那小皇孙已被史官在皇族史册上除名,估摸后世人,也不会知道五皇子妃曾与太子有过一段了。


    除了满朝的哗然,还有几处,心惊胆战。


    一处,是灵犀殿。


    一处,便是尉迟府。


    上官氏和尉迟心儿是做梦也没想到,五皇子那样尊贵的嫡皇子,会娶锦月当正妃!


    届时等锦月回门来,便不是流落在外的尉迟家下堂妻的女儿,而是皇家唯一的嫡皇子之妃。


    他们必得三跪九叩地在门前迎接了。


    尉迟心儿气得、急得咬牙:“怎么会这样,她没了皇孙也没了准太子妃的身份,皇上不该立刻下令将她驱逐出宫、永不得入吗!那五皇子又是怎么回事啊,竟愿意娶个个残花败柳……”


    她一拉上官氏的袖子。


    “娘,她若再见我,一定会仗着嫡皇子妃的身份,狠狠将我往死里折腾的,咱们可如何是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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