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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50

作者:又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6章 1.0.5


    小方桌上有瓜果,锦月给小团子剥了几颗瓜子,却见小团子玩着手心的一颗干瘪瘪的杏仁。


    锦月起先还以为是桌上的杏仁儿,可再看一眼,却觉得不对——


    桌上的杏仁儿饱满个头大,是甜杏仁,儿子手里这颗又干又瘦,分明是苦杏仁。苦杏仁润肠止咳,用来入药,只在药藏局一些地方才有。


    “小黎,告诉娘亲你的杏仁是从何得来?”


    “是青澄给我的。”小黎胳膊一指六皇子弘实那边。


    弘实正满脸不爽地垂着头,二痞子似的捡了南瓜子往嘴里扔,一侧,杨曼云像朵妖娆妍丽的海棠花儿,亭亭地长在弘实身旁。


    巧的是,锦月看去时,杨曼云也正好看来,便对锦月露了个匪夷所思的笑容。


    锦月心下微微沉吟,只觉杨曼云那笑容有些古怪。杨曼云身边是她女儿雪宁,以及青澄竟也在,难道是故意让金素棉难看吗?


    金素棉见杨曼云和锦月笑,心中不悦,扫了眼金素棉扫了眼水榭外枯萎的荷花,皮笑肉不笑对锦月柔声道:


    “犹记得上回来,水榭旁的荷花刚刚伸出嫩角含苞待放,现在却已经泛黄枯萎,就像宫中的美人,任她鲜嫩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可秋天总会到,逃不了凋敝的命运!”


    “你说是不是,萧姑娘?”


    她意有所指,锦月听得明白,却并不生气,微微笑着回她:


    “太子妃娘娘诗情画意,悲春伤秋,锦月虽读过些书却不懂其中的情调,望娘娘海涵。”


    又是这样装聋作哑、无动于衷。金素棉心火烈烈,却也只得忍耐,不忍耐又能如何,太子宠爱这对母子,自己就只能忍着。


    可想起今晚将发生的事,金素棉又不由快意地牵了牵嘴角。


    只能成,不能败!


    还是上回的水榭歌台,满座华服金钗的皇子、公主、皇子妃,很快外头就传来太监拖长音的高声“太皇太后娘娘驾到——”


    那头,太皇太后被左右宫婢搀扶着,款款走来。满座皇子、皇子妃起身,依照位份依次跪下去,立刻“千岁千岁”的呼喊起来。


    太皇太后一落座就唤了小黎过去,她满面的皱纹笑出些和蔼之色。


    锦月一直提醒吊胆,幸好,倒也没有出什么事。小黎一口一个高皇祖母,叫得太皇太后越发和颜悦色。


    小黎一边给太皇太后捏肩捶腿,一面不忘给锦月个安心的小颜色,锦月不由不由暗暗欣慰,又忍俊不禁。只是金素棉全程脸色都不太好。


    湖心戏台上噔噔噔地打着戏鼓,这回不是弘实编的乱七八糟的戏,气氛也算和谐。


    看戏邻近尾声,太皇太后已经看得打盹儿,打算扯了,朝方明亮挥挥手,方明亮一掸拂尘,朝众皇子皇子妃道:


    “太皇太后娘娘乏了,今儿个就到这儿吧,各宫主子们可起身跪安了。”


    松了口气,锦月起身正要随着金素棉一同跪安,却见金素棉面有急色,双手绞着袖子,欲言又止,见太皇太后迈出步子要走了才一个急声道:


    “太皇太后娘娘且慢,臣妾……”她顿了顿,脱口,“臣妾新学了一种按摩手法可以解乏,求您恩准,让臣妾一尽孝心吧。”


    金素棉上前跪下,太皇太后瞥了她一眼,思及接纳东宫的决定,既然接受了东宫,也必须表个态,不能如同从前那般拂面子。  便点头恩准。“好吧,你来给哀家捏捏。小团子,去你娘亲那儿坐会儿吧,哀家看你娘亲眼珠子都要贴过来了,呵呵。”


    “诺,高皇祖母。嘻嘻……”小黎笑嘻嘻过来,扑进锦月怀里。


    锦月揉揉他脑袋,心中一片暖意,别处的皇子妃都暗暗羡慕,几时太皇太后能这般喜爱自家的孩子该多好?


    众人又不得不落座,继续听戏。


    锦月抬头,看着金素棉躬身为太后捶肩的背影,心中却略有些狐疑。若她方才没有看错,金素棉的什么按摩手法根本是随意胡诌的,金素棉神色暗含仓促,是为阻止太皇太后离开。


    只是,她是为何意图?锦月思量不透。


    那方太皇太后被金素棉伺候着,确实没那么疲乏了,不由笑着拍拍金素棉的手,说了些赞赏的话。“太子妃当真有双巧手,哀家似乎一下子就精神了。”


    金素棉也温婉地笑:“太皇太后娘娘谬赞,是娘娘身子好、精神好,可不是素棉的功劳……”


    这时便听那边弘实一声捧腹痛呼“啊——”,坐立不稳跌在地上。“啊……痛……”


    杨曼云: “殿下,六殿下,您怎么了?六殿下!”


    弘实:“我……腹痛,痛……”


    片刻间,弘实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杨曼云捏着手绢大惊失色。“太皇太后娘娘,六殿下他……”


    太皇太后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过去:“这、这是怎么回事!”“杵着做什么,快传御医啊……”


    方明亮忙应诺去传,杨曼云一拦方明亮:“公公年事已高,还是让张桂子去吧。”而后锦月便见杨曼云身边的小公公飞快跑开。


    此时弘实已经满目晕眩、神智迷糊,直快要翻白眼,模样吓人。杨曼云扶住弘实的落泪,一旁女儿雪宁也呜呜哭着喊爹爹怎么样,小青澄站在那儿担心地看父亲却,刚贴上去就被杨曼云暗暗一眼给瞪开了。


    小黎害怕,依着锦月的腿站着瞧那边。


    很快来了个御医,给弘实就地一诊脉,立刻吓得白了脸,忙从药箱子里翻出一粒丹药,给弘实兑水喂下去。未过多会儿,弘实便止住了呕吐症,人也舒缓了不少,能够有气无力地睁眼说话了。


    锦月环眼一扫,大部分人都面含惊色,好奇地盯弘凌,唯有金素棉静静缩在后头,并不好奇一般……


    太皇太后:“谈御医,实儿到底是生了什么病?怎么发得如此突然、凶猛。”


    杨曼云:“是啊,殿下究竟怎么了。”


    御医:“太皇太后娘娘,六皇子殿下不是生疾,而是服一种慢性□□,中了毒!”


    御医轻声问弘实:“六殿下,您近日可吃了什么汤药么?”


    弘实想了想,厉眼看杨曼云,说只喝了杨曼云给熬的草药,又质问曼云为何下毒害他?


    杨曼云白了脸委屈地说没有,又忙看女儿雪宁:“宁儿,药草是你取来的,可是你弄错了?”


    雪宁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立刻惨白,摆手:“不是我啊娘!不是我……”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


    锦月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见雪宁小手一指这边——“那药草是小黎给宁儿的,是他给的。”


    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凉气!


    小黎缩了一缩,小嘴抿了抿,锦月低声:“小黎?”


    团子扬起脸,有些发颤:“娘亲……”


    一见儿子没有否认,锦月呼吸都乱了节拍,朦胧想起前些日子儿子是一直扛着小锄头到处找草药…… 怎么会……


    雪宁跪着抽抽搭搭把事情说了了一遍:“高皇祖母,两个月前小黎说想要暖香丸,用草药和我交换,雪宁见他穷苦可怜,就答应了。但雪宁真的不知道那草药有毒,爹爹……雪宁不是有心的,呜呜呜……”


    小黎:“不对!不对!我挖的草药没有毒,我还给我娘亲也熬了喝过,没有毒……”


    杨曼云厉眼盯来:“没毒?难不成六殿下还自己服毒来污蔑小皇孙么?连御医大人也污蔑你个小孩子吗?”


    锦月忍不住出声:“此事做定论尚早,还请太皇太后……”


    “还请太皇太后从宽处理!”金素棉忽然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没打断锦月:“我相信孩子也并非故意,只是萧妹妹没有看好、一时意外让六皇子殿下受苦了。”


    她回身来斥锦月:“妹妹对孩子实在太纵容了,连药都随意让孩子采挖,若是出了人命,拿什么和太子殿下交代?”


    金素棉三言两语,将矛头对准锦月没有照顾好孩子上。


    锦月脑海里将今晚一系列蛛丝马迹联系起来,渐渐有了猜想……


    她难道,想借弘实之手……


    锦月: “太子妃娘娘,你可想清楚现在在说什么,做什么吗!”


    金素棉面容越发温柔、关切起来,仿佛对锦月恨铁不成钢:“萧妹妹,我知道你已经尽力抚育皇孙了,此事也不能全怪你。”而又向太皇太后跪下,哭腔道,“太皇太后,您若要责罚就责罚素棉吧,还请放了萧妹妹……”


    太皇太后听闻弘实是被下毒,早已愤怒:“她险些间接毒害了实儿得性命,如何能轻饶!” “把萧锦月……”


    她本想说将锦月禁在延尉监,可想起东宫太子,又看锦月清秀可人,终是不忍——


    “将萧锦月押回东宫禁足,孩子还是根据祖制,交给太子妃来抚育!”


    锦月一膝盖跪下去,朝着老人喊:“太皇太后娘娘不要啊,小黎是被冤枉的,太皇太后娘娘,事情还没问清楚,不能这么草率定案啊,太皇太后娘娘……”


    太皇太后早已听得烦闷,年纪大了受不得气了,也不顾锦月是否说得有道理,颤巍巍、气冲冲地走了,方明亮留下来叹气对锦月道:


    “别喊了、别喊了,太皇太后这么大年岁了,萧姑娘要是再说个什么将她气出个好歹可怎么得了?就这样吧!左右孩子本来也该给正宫妃嫔教养,你不亏什么……”


    他意思是青红皂白也不必细听了,给谁抚养都一样。


    “太皇太后娘娘!”任锦月怎么喊,那康寿殿一队人越来越远。


    金素棉:“萧妹妹还是省省力气吧,太皇太后娘娘年事已高,你要喊出个好歹,只怕会连累东宫。”


    锦月恨恨回眸瞪金素棉,金素棉平静关切地回看她,微微翘了嘴角。


    *


    锦月被禁足漪澜殿,小黎被金素棉带到了椒泰殿,母子被迫分离。


    “放开我!你这老姑婆,放开我、我不要你抱……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小黎在金芹手里挣扎。


    金芹怕小黎挣扎脱,死死将孩子掐得紧紧的,“小皇孙别动,乱动摔了奴婢可不负责任!别动!奴婢让你别动!”


    金素棉听着颇烦:“别吵了,吵得本宫头疼。”


    她睨了一眼小黎,闭目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耐心,盈起笑容上前去抱小黎:“小黎,来,母亲抱。别怕,往后母亲会好好疼你的。”


    “你不是我母亲,你是坏女人!”小黎拼命在金素棉怀中挣扎,“你是坏女人,你冤枉我,我没有挖毒草药!”


    金素棉哄了一阵,失去耐心:“行了,别吵了,再吵……”顿了顿,她收敛了些火气,温声,“再吵母亲可就不爱你了。”


    金素棉话虽温和,可眼神中酝酿着掩饰不住的厌烦和怒气,小黎看得后背一寒,不敢再挣扎。


    金素棉这才满意,抚摸小黎的头:“乖,这才是母亲的好孩子。”


    门口,宝音推门进来,紧张道:“娘娘,太子殿下回宫了。”


    金素棉一喜,赶紧让人梳妆,却又听宝音说:“不过太子去了漪澜殿,娘娘……”


    金素棉手中篦子一顿,侧脸忍不住含怒:“太子一回来不来看我这妻子,竟先去看那个贱妾……”


    金素棉手掐着篦子指尖发白,看向小黎的眼神也不由生了恨。


    爹爹回来了!小黎眼珠一转,见金芹不注意,拼命往门口跑。屋里奴才吓了一跳,乱作一团去捉他。“放开我,我要见爹爹、我要见爹爹……”


    金素棉被吵得心神不宁:“快把他嘴堵好!”


    小黎被捂住嘴,“呜呜”说不出话,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金素棉问金芹:“拿我的安神药给他喂一些,吵得我实在烦闷。”


    金芹答诺,为保药效,兑了一碗灌给小黎。


    “我不喝!爹爹……唔……爹爹、救我……唔唔……”


    金素棉听得心惊肉跳:“快,快让他闭嘴!别喊得人尽皆知,仿佛我们在干什么事儿似的。”


    金芹也被小黎那声爹爹吓着了,一个手抖碗里的药都没入孩子口中。


    “乖,小皇孙快喝了,上床睡觉去吧……”


    “唔……”


    很快孩子吵闹声弱下去。


    金素棉松了口气:“总算安静了。”


    ……


    另一方,漪澜殿。


    锦月被金素棉下令关在漪澜殿内,心头七上八下、满心焦急,使劲拍门、大门纹丝不动。


    “放我出去!把小黎还给我!来人——”


    门口落了锁,她根本出不去。


    金素棉都如此铤而走险了,实在难保她不会再干什么更疯狂的事,若是孩子在她手里出个什么好歹……


    思及此处,锦月如踩在火炭上一般,一刻也坐不住。


    “阿竹、彩香,快放我出去!”


    外头却听不见阿竹、彩香的声音,恐怕也被控制了起来。


    直到三更,门才打开。


    弘凌匆匆进来。


    他鼻间喘着粗气,袍裾飘荡,显然疾走而来,在看见锦月安好的一瞬间,弘凌似放下了心,才能问出话来。


    “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锦月冷冷看他:“怎么回事?” 她又连连冷笑了几声,“怎么回事你该去问你那端庄貌美的妻子,她怎么回事!”


    “李生路告诉我,说是小黎挖错了草药,和雪宁交换以至让弘实误服了。”


    锦月哼了一声,将一颗苦杏仁拍在桌上:


    “是故意陷害小黎,明里说小黎挖了马钱子让六皇子中毒,暗里又让人下苦杏仁,毒害弘实,你去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弘凌今夜本在大乾宫,和尉迟云山商讨事情,临时听闻东宫出事才匆匆赶回来。一路上听人汇报了大概,便觉有蹊跷,是以先来看锦月。


    弘凌黑眸晕起寒意,捡起桌上的苦杏仁,“你如何知道弘实是苦杏仁中毒?”


    “你知道,我自小爱吃杏仁,苦杏仁中毒什么症状我当然清楚。”


    “就凭这一点?”


    锦月抿了抿唇,眼睛心底具是一片冷漠、寒冷:“对,都是我猜测的,你若觉得我冤枉了金素棉,就去问问你的宝贝女人吧!”


    忽地锦月就落入个清冷冷的怀抱,弘凌将她抱住:“我不是,正在问你么。”


    锦月推他,却推不动,气闷道:“小黎还在她手里不知现在如何,我们母子被冤枉得无处伸冤,你还有心思这儿说混话!要是小黎有个闪失,弘凌,我一定不原谅你!”


    弘凌低声沉沉:“若小黎有个好歹,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那你是……信我的话吗?是金素棉要除去我,夺走孩子。”


    他嗓音沉沉,在她耳畔呢喃:“信,只要你说的,我就信……”


    锦月一时语塞,喉咙发哽。


    “你在此等我,我去接孩子回来。”说罢,他周身散发出凌冽的气势,转身就走。


    “等等!” 锦月叫住他,抿了抿唇,心中那个更加不好的猜想悬在喉咙,几经犹豫才道,“恐怕事情不那么简单。我总觉得,六皇子妃好像事先就知道。弘实分明是苦杏仁中毒,可御医却斩钉截铁的说是马钱子中毒,恐怕六皇子会借机发作……”


    “幸好你没有当场拆穿。否则……”


    弘凌微微沉吟,“让你们母子受委屈了……”而后抿了薄唇大步往椒泰殿去。


    否则,众人一定以为是他故意唆使人用苦杏仁毒害弘实,将他除去,太皇太后、皇帝定会迁怒于他。


    是锦月自己替他背了这个本该落在他身上的黑锅。


    **


    金素棉刚梳好妆,正忐忑又欣喜地等着弘凌,门外奴婢通禀太子驾到,她赶紧起身来迎,却不想刚转身,门就被一脚踢开!


    “太子、太子殿下……”


    弘凌大步上前,如冰棱立在殿中:“说!”


    金素棉一抖,但想自己做这件事应当滴水不漏,绷着温婉的笑容仰脸:“殿下,您让臣妾说什么呀?”


    弘凌鼻间沉沉出了口气,立时金素棉浑身一凛、不由害怕起来:“殿下,你难道听了萧锦月一面之词就信她吗?我才是殿下的结发妻子,要与殿下百年好合的女子,殿下为何就信她不信我呢……”


    弘凌脸阴沉沉道:“你忘了,你我之间,本就只是合作契约,我弘凌,从未许诺过你一生一世百年好合!”


    “太子殿下……”


    “不说,便让开!”


    金素棉面色一白,跪着拉住弘凌的袍裾,弘凌却一刻不停留,大步往内屋里去找小黎,却不想正好遇见金芹慌慌张张地拿手帕给孩子擦脸。


    小团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小嘴不停的冒白唾沫,金芹正是在擦这白沫。


    “小黎!”弘凌气息不稳,大步去抱起小家伙,低首一闻,小家伙口中满是药味,弘凌当即心中一抖。


    “小黎,小黎!爹爹来了,快醒醒!”


    金芹哆哆嗦嗦噗通一声跪下,“奴、奴婢拜见太、太子殿下……”


    显而易见小黎被这老奴灌了药,弘凌目眦欲裂,一掌将金芹击飞、摔了老远,杯盘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可恶的老叼奴,竟敢伤我儿,找死!”“来人,李生路!传侍医!”


    锦月脚程慢,是以才跑来,进门便听弘凌震声传侍医,心头一跳,跑进去一看,孩子昏迷在男人怀中,人事不省!


    一旁,金素棉正跪在弘凌身边梨花带雨哭着求情,声声“殿下”喊得如泣如诉。


    “小……小黎!”锦月心口如挨了一击重锤,把孩子从弘凌怀中抱过来,孩子身上浓重的药味让锦月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含泪的眼睛愤怒地盯着金素棉:“你到底给小黎喂了什么药,你这蛇蝎女人!”


    金素棉摇头:“我……我没有。啊——”


    锦月狠狠一耳光打下去,金素棉一声痛呼被打偏了脸,锦月双眼如炬、燃烧着烈焰:“说!你灌了什么!”


    金素棉死命摇头不承认:“我没……啊——”


    锦月更重的一耳光打下去,金素棉方才擦抹好脂粉的脸颊立刻肿得老高,涕泪狼狈。


    锦月掐住她下巴:“不说?我就把你打倒说为止!”


    啪啪又是两耳光,锦月暴怒的模样将满屋奴才都吓得跪了一地,害怕地抽气,眼看太子妃金素棉被打得无法还手。


    “锦月,你冷静一些。”弘凌见侍医来,上前拉住锦月。


    锦月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在他脸上,眼神失望、愤怒,几乎崩溃,不,再看见孩子满嘴药味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就崩溃了!“弘凌,这就是你给我的保证!你说过会好好保护孩子,你就是这么保护的!”


    “你先冷静一些,让侍医看看小黎情况,你冷静一些,听话……”弘凌哄着,试着拉锦月的手,却被锦月不留情地甩开。


    “若小黎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是为你而死的! 我也当真是傻,为什么要为你隐忍不说……”锦月自责地瘫倒在地上,捧着孩子冰凉的小手,心痛流泪。是娘亲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金素棉爬过来,求弘凌,“殿下,我真是被冤枉的,我什么都没有做,你相信我,相信说……”她一声声,似没完没了。


    锦月渐渐胸口剧烈起伏,忽地一闪身。


    金素棉只觉喉咙一刺痛,便见一只素手握着金簪,抵在她咽喉上。


    “闭嘴,还是我让你闭嘴!”


    金素棉愣在当场,不料锦月发怒如此可怕。当年,连皇子都敢抢的萧锦月,骨子里自不是温柔懦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觉得如何呢


    ☆、 第47章 1.0.5


    金素棉立刻噤声瘫在一旁,不敢再喊冤求情。


    侍医正在看诊,忽进来个胡须大汉朝弘凌禀告,他是弘凌大漠带来的属下,冯廉,而下在宫中任东卫尉:


    “殿下,大事不好。六皇子回宫后呕吐不止,症状加重,太医整治后说是被人下了毒杏仁儿,现在已经查到太子妃娘娘,只怕一会儿就要来人捉拿。”


    金素棉脸色惨白,不敢相信:“怎、怎么可能,我明明已经打点过了御医,马钱子和苦杏仁中毒症状相似,不可能查到的。”


    冯廉道:“在甘露台为六皇子看诊的御医已经畏罪自缢在家中,并留了遗书交代了娘娘重金收买他,用八十颗苦杏仁毒杀六皇子的事。现在童贵妃在皇上面前哭诉,说是……”


    弘凌负手而立,虽面色如霜却还沉稳:“说什么。”


    冯廉重唉了一声,脱口道:“说是太子殿下指使太子妃、指使金家,欲将六皇子斩草除根,现在太皇太后为此大为愤怒,觉得自己是给太子殿下您欺骗了,对六皇子很是愧疚,另外,端亲王等人都在六皇子宫,估计商量着如何对付东宫。”


    端亲王是拥护六皇子、童贵妃母子的,行事狠辣。


    金素棉如遭晴天霹雳,嘴里一直嘀咕着:“怎么可能,我只让人下了二十颗苦杏仁儿,根本不会致命,只是呕吐罢了,他们……他们……”


    金素棉霍然明白过来,自己想借刀杀萧锦月,没想到六皇子想借她这把刀杀东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金素棉凄怆跌在地上,昔日的端庄大气温婉,都被化作了无力、凄楚、懊悔。


    果然,很快延尉监的人便来拿金素棉,皇帝的贴身内监杨公公也凶煞煞地来宣弘凌如大乾宫,这一夜注定又是风起云涌。


    不过,锦月没工夫关心这些明争暗斗,一心只在孩子身上。侍医在里头诊了一个时辰,皂角、浓盐水、浓醋……各种法子都使遍了,才让孩子将灌下去的大碗安神汤药吐出来。


    “夫人,老朽已经尽力了,但还是无法将药物除尽,有部分药汤已经被小皇孙身体吸收,只能接下来再好好调养。”


    小家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沉沉睡着醒不过来。锦月红着眼眶,心中自责不已。


    “对不起……是娘亲,没有保护好你……”


    她不该相信弘凌,她不该低估了这复杂的后宫、险恶的人心。


    **


    接下来,锦月寸步不离的守在孩子身边,弘凌似是忙着周旋弘实的案子,也没有出现。金素棉此举,让东宫又一次陷入危机,不光东宫,连金家也一并被牵连。


    帝后朝臣说,金家德行有失,不能担当塞北护国重任,要一并卸了换人。


    这些纷争,锦月没一点兴趣理会,她已经一无所有,只有孩子了,对于一个母亲,孩子是最重要的,决不能出事!


    小黎整整睡了两日两夜,才苏醒过来,他醒来时锦月守了两个日夜未眠,正稀里糊涂地趴在床边想事情,便听床上的小人儿蔫儿巴巴地喊了一声:“娘亲……”


    听见这个软糯声音的瞬间,锦月如被点活了,抱住孩子满目欣喜地眼泪:“对不起,是娘亲没有保护好你,小黎,娘亲对不起你……”


    “娘亲,我……肚肚饿……”


    整个团子都蔫儿蔫儿的,耷拉在锦月怀里,咕哝着娘亲肚子好饿,锦月心疼不已。


    青枫这几日也守在一旁,每天早上熬好米粥,就盼望着小团子醒来,而下少年在门外听见小团子糯糯喊娘喊饿,欣喜地朝里头看了一眼,“小团子,舅舅这就去给你端米粥,啊?”


    说罢青枫去厨房端了肉粥来。


    “阿姐,快给孩子吃些吧,这两天了还吃点正经东西。”青枫端着热腾腾的粥道。


    小团子呆呆地仰头,对青枫喊了声“谢谢,舅舅……”。


    青枫亦是心疼,摸摸他的脑袋:“乖,吃点粥啊,舅舅亲手给你熬的,吃了赶紧好起来让娘亲放心。”


    锦月早已红了眼眶,拿了白瓷勺子给孩子喂粥,可小家伙才才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说是又困。


    锦月才放下碗,小家伙就疲乏地睡着了,锦月不由焦急:


    “阿竹,你去请侍医来,看看是不是汤药把孩子身子伤了,怎么这么快又睡着了。”


    结果侍医来瞧,说:“夫人莫急,是药效还没完全过,等过了就好了。”


    锦月等了两天,还说没过,心急气愤:“已经两天了,怎么还没过,你到底懂不懂医术!”


    侍医吓得忙磕头:“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应当是孩子摄入的药量过多,所以要排出需要些时间,夫人息怒……”


    看着孩子失了往日的活力,锦月心如刀绞,不想再多说,向阿竹挥手让她把侍医搜送走。


    青枫气愤地重叹了口气:“二姐也真是的,漪澜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也无动于衷,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锦月想起几日前在萧家故宅和映玉的冲突,以及冲突之下映玉所说的什么仇人之女的话,心头越发烦乱:“恐怕她心中有心结,等我忙完这头事再去找她谈吧。”


    “阿姐,刚刚我见太子殿下派人来送话儿的人还侯在殿外,你真不理会太子殿下吗?”


    锦月望向窗外,外头正下着秋雨,玉兰树的大叶子尖儿一滴滴落着透明水滴,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锦月眼中不觉一冷:“时至而今,我与他,还有什么好说……”


    但看这东宫的姬妾成群,她作为一个女人,已经对他不再报任何希望;而他说过会好好保护小黎,可是却让小黎被他的妃子弄成这样,作为一个母亲,也对他失望透顶。


    弘凌。这两个字,就像一柄模样精美、刀刃锋利的剑,从五年前就一直在她心上割着口子,而今这一天天一夜夜过去,情爱也罢、期望也罢、失望伤心也罢,都已经割碎了,成灰了。


    青枫本想再问,可见锦月望着窗外的雨滴,眼中一片冷漠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热情都一并燃尽了,眼中只有冷漠,冷静。看来阿姐对太子的感情,是真走到尽头了,青枫心道。


    不过,他又有些奇怪,二姐自小依赖大姐,怎会突然如此冷漠……难不成,真发生了什么吗?


    姐弟俩单独做了一会儿,锦月便拿了披风。


    “阿姐你去哪儿?”


    锦月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团子,唇角冷冷笑了笑:“去找个孩子。”


    ……


    太子唆使太子妃毒害六皇子弘实,这事儿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众臣子纷纷上奏弹劾弘凌、弹劾金高卓,现在东宫和金家处于风口浪尖。


    然而,一个孩子,却让这一切都扭转了。


    这孩子正是弘实的庶女青澄,她招供,说亲眼看见母亲杨曼云将东宫的婢女投放的苦杏仁换成了甜杏仁,弘实并没有吃下。


    刑部的人和新上任的东卫尉冯廉一起查处了六皇子宫,果然在海棠花下土中刨出了一小包苦杏仁儿,正是太子妃金素棉令人下的,一共二十二颗,并不能将人毒死。


    案情真相大白,太子妃欲借弘实这把刀争宠萧锦月,却被弘实识破,将计就计欲除去太子兄长。


    皇帝气得病倒,却也命人将案子压下来,家丑不可外扬,弘实此举阴险,实在皇家丢脸,只是暗中下令将他软禁,剥去了手头的权力。而太子妃金素棉虽未有心杀害弘实,却也是伤害皇子意图争宠,判削去太子妃之位。


    金高卓也削去将军头衔,也从二品将军,贬做五品左中郎将。


    **


    今日是金素棉在延尉监牢中呆的最后一日,明天就押回东宫冷殿中,终生禁足。


    乌云压压,延尉监的黑砖监牢,牢门黑洞洞,像个能吞噬人的黑洞。


    监牢前,锦月回想被关在这死牢中的日子,至今还浑身发冷,不觉紧攥着披风,摸到披风缎子光滑的缎面才和缓了些。


    “姑娘当心脚下,牢里黑,别摔了。您可是李大人亲自吩咐了让小的接送的贵客,摔了小的担待不起啊。” 狱卒格外客气。


    李汤亲自吩咐狱卒带她来见金素棉,是以狱卒很客气。


    刚走进阴暗狭长的走道,立时两旁牢房里伸出两排脏兮兮、枯瘦的手——“大人冤枉啊,我没杀人啊……”“冤枉啊……”


    喊冤声如声浪,在狭窄的空间里一波波涌来,光线昏暗,牢中的犯人如同阴曹地府里哭喊的鬼影,朝门口投射在过道上的光亮伸手渴望。


    “别吵!喊什么!” 狱卒抡起大铁棍呵斥,打在手臂粗的木牢柱子上,“砰砰”震响。


    立刻那些鬼魅影子伴着呜咽声缩回了手臂。


    金素棉在最里面的监牢,她身上的蓝缎子华裙满是脏污,头发也散乱不堪,雪面脏兮兮,安安静静地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听闻牢门脚步声,才抬头来。


    她目光,在触及锦月瞬间涌起烫人的恨意。


    “是你!”她冷声。


    锦月亦冷冷回金素棉:“是我。”


    金素棉冷笑了声,掩不住满眼哀凉:“你来找我做什么?看我落到多么凄惨的地步,嘲笑吗?”


    经过这些日子的关押,金素棉似乎反而冷静了下来,看清楚了自己和周遭的形势。之前总是日夜担忧她这赝品,会被锦月这个原主所取代,如热锅上的蚂蚁,失了分寸,之前对付映玉的那套冷处理也并不管用了,因为这个女人比那个昭训厉害太多。


    锦月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或许真只是来看看金素棉到底落到什么地步。


    “怎么,怕自己有一天也落到这样的地步是吗?哈哈哈……”金素棉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她的脂粉早已在脸上擦得乱七八糟,很是狼狈。


    锦月凝眉,心中竟然隐隐一虚,突然很不想再看金素棉满身狼狈的模样一眼。


    金素棉这样子,和潘如梦被弘凌下令关押思过殿的时候,太像了,都是这样的狼狈、疯狂。这狼狈的处境,仿佛是一个魔咒,会在后宫每个女人身上应验,不论先前多高贵、多妖娆迷人,终有一日会落到这个下场。


    “站住!”金素棉忽然从角落奔过来,紧紧掐住牢门,美目大瞪:“萧锦月,你以为打败了我,就能将我取而代之,永远和太子双宿双栖吗?哈哈哈——”


    金素棉从前端庄温婉的脸,有些苍凉的疯狂,笑得双眼泪水横流:“有一个秘密,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只有我,才最了解太子殿下——”


    关于太子每月必须暗暗喝那药的秘密,萧锦月永远不会知道!


    锦月回身:“你就不恨弘凌吗?她这般对你。”


    金素棉的狠,在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变成哀凉、痴迷:“恨,我当然恨……可是,比起恨,我更爱他。”


    “哪怕他这样无情将你关押着?”


    金素棉渐渐似抽干了力气跌坐在地上:“我爱不爱他,和他爱不爱我,有什么关系呢……哪怕他让我立刻就死,我也无怨无悔。”


    无关吗?锦月双手在袖下收拢。


    金素棉忽地不屑地朝锦月看来,“而你,因为他变了、有了妻妾了,就不愿爱他了。说到底,你爱的还是你自己,一旦他不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你就弃他而去!”


    锦月脸色白了白,呼吸有一些乱了,却说不出否认的话。不由想起几个月前决定于弘凌变成陌生人时,弘凌对她的质问:萧锦月,你究竟爱的是我,还是一个能给你理想生活的男人。


    金素棉满是轻蔑:“可怜太子殿下,为了满足你的要求,宁愿冒着功亏一篑的生命危险,自断了我们金家这条手臂。那么聪明的一个男子,却为了你,一再走下策……”


    她越说越苍凉,慢慢兀自呜呜哭起来,是被心爱之人放弃后的绝望。最终,太子还是选择了萧锦月。


    ……


    从牢中出来,锦月还喉头发哽,金素棉的话回响在脑海里,一次次震撼着她。


    是,她是因为弘凌给不了她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坚持不愿跟随他,难道,这样的坚持是错了吗?


    是错吗。爱情是什么,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忠诚相守一生吗,不是一份互相平等的爱情吗。她既然给了他百分百的真心和感情,他也应该如此只爱她一人不是吗?


    锦月背后,一随扈跑上来——“萧姑娘,我们李大人有请。”


    锦月才回神,随狱卒去了延尉监大牢旁的办公院子——延尉监正殿。


    几曲几折,随扈领着锦月进了偏殿的一件茶室。里头一青袍的青年官员正拿着陶壶往瓷杯中倒浅绿色的茶水,他容貌端正,器宇轩昂,举止间有些弘允的从容味道。


    李汤。


    “大人,萧姑娘到了。”随扈道。


    李汤起身,朝锦月看来,作了请坐的姿势。


    锦月坐下后李汤久久没说话,只顾洗茶、泡茶,锦月心中牵挂着孩子,便开口道:“李大人有话请直说吧,锦月还有事必须极早回东宫。”


    李汤:“回去照顾太子皇孙?”


    锦月略略歉疚,知道李汤因为她隐瞒小黎是弘凌的而非弘允的,而心中不悦:“先前隐瞒小黎身世而让你误会,是锦月不对,请大人原谅。”


    “原谅不敢,我也不过是一介奴才,哪里配得上萧大小姐的原谅。”李汤道,是的,他得知小黎是太子之子的瞬间,只觉自己干了件大蠢事,但……


    “五年前五皇子殿下坠崖前满身鲜血,叮嘱我务必将姑娘照顾好,一辈子不能受苦、受难。古人言忠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殿下对姑娘一片痴心,是连自己死后的事都操心着,姑娘当真忍心这样无情地对待五殿下吗?”


    锦月一直不愿多想,弘允对她太好,好到让她无法报答:“五皇子的恩情锦月一直铭记在心,无以回报……”


    “今日我请姑娘来,是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说,五皇子殿下生来身份尊贵,性子也要强,从不会说自己的脆弱。”


    “李大人有话请说。”


    “萧姑娘难道没发现,五殿下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来找你了么?你难道没有觉得奇怪,一个连死都不放心不下你的男人,而今同在皇宫里,却不来看你。”


    最近发生太多事,锦月无暇他想,加之在行宫别苑皇后当众羞辱警告她,不得勾引弘允,她便潜意识更放任各自不再相见。而今想来,确实有些奇怪。“五皇子他……在忙些什么?”


    “殿下这些日子没来看姑娘,其实是因为……”李汤眼眶微微泛红:“殿下五年前被人追杀坠崖,侍医说殿下脑中里有淤血不散,导致眼睛时好时坏。在从芙蓉苑行宫回来的当晚殿下眼睛就忽然不能视物了,可尽管如此,殿下得知皇后茶话会上为难了姑娘,怕皇后娘娘再有伤害姑娘的行动,撑着病情连夜进宫解释了清楚,求得了皇后对姑娘的谅解。这些日子,殿下一直在尚阳宫,数位御医日夜治疗着,才稳住了病情。”


    锦月僵在当场,而后脑子和双耳都如滚着雷声,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你是说 ……五皇子失明了?”


    “失明倒不至于,只是视力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好,坏的时候便近在咫尺的东西也看不清楚。”李汤叹了口气,“殿下本不让我说,可我每次见殿下那般痛苦,就实在不忍。殿下生来身份高贵,不肯在心上人面前示弱,我说这些也只是希望姑娘能够不要那么无情,还是去看看五殿下吧。殿下尚阳宫中没有姬妾,一个人住着也是清冷……”


    锦月如挨了个晴天霹雳!难怪,难怪她被关在漪澜殿,弘允都没来,原来不是他不来,是他来不了……


    自己为何就没有早些想到这些反常,弘允自小就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照顾着,她受罪难受,弘允都一定会来。


    “等等,你说追杀’?当年五皇子不是遇到的山匪吗?”


    李汤冷声一笑:“那等高手怎么可能是山匪。那是太子培养的杀手护卫。当时五殿下听闻姑娘在大漠被捕,担心姑娘千里迢迢被押回来会有危险,就亲自出宫寻来,暗中叮嘱了押送的队伍不得为难你,并一路暗中保护跟随。哪知道,被太子的手下发现行踪,在狼牙关的山崖八面包围追杀……”


    锦月脸色白下去,胸中一哽,只觉难以呼吸。


    “怎么可能,当年的太子温润如玉、信佛理禅,他怎么会……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李汤冷哼一声,满是不屑:“若太子真是骨子里温润如玉的人,他便不会在大漠杀人如麻,而今再回长安来大肆报复。萧姑娘,你是不知道太子那平静淡漠的皮囊下是多么心狠手辣的手段,他回来后长安城中因而他死的人,只怕能埋一座山!太子根本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不值得你跟在他身边!”


    李汤恨弘凌,锦月不是不知道,弘凌身上时常隐约有血腥味,只是她时常不愿去想那些。


    只要不去想,仿佛这个男人还是当年的那个让人心疼的善良男人。


    ……


    回漪澜殿的路上,锦月浑浑噩噩。


    金素棉的不屑,李汤的吐露,在脑海里不停的回旋。


    抬头望天空,乌云攒动,遮住日光。


    锦月站了一会儿,直到阿竹轻声催促她:“姑娘,好似要下雨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小皇孙恐怕也睡醒了。有些事情,等日子久了,或许就看明白了。”


    锦月轻嗯了声。


    到漪澜殿外,锦月却一眼看见里头抱着孩子、温柔微笑的弘凌。他竟然来了。


    他身上没有佩剑,一身金银丝九章纹的玄黑华缎,让他雍容而高贵,眉眼霜冷,可看着孩子又矛盾地腾起一阵温柔、温暖感,脖子上的掩饰伤痕的图腾令人生畏,又让人心疼。


    锦月远远站着审视弘凌许久,越看,越觉得有一种陌生感。弘凌就像一本厚厚的书,最开始只是看见华丽漂亮的封面,然后一页又一页,记载着和皇族皇子们完全不同的内容,吸引着她好奇地读下去,可怎么翻,似怎么也翻不到底……


    弘凌察觉,看来,薄唇轻轻一抿微微一笑:“锦儿你来得正好,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他放下孩子。


    小团子基本康复了,见锦月立刻张开手臂跑出来抱住锦月的大腿。


    “娘亲——”


    小团子伸着两条胳膊,求抱。


    锦月弯腰抱起他,再多的不快都在看见儿子的瞬间,散了些:“今天有没有乖乖吃药?还困不困?”


    嘻嘻一笑,小团子摇头:“不困了,娘亲,爹爹来了,再多瞌睡虫都变成蝴蝶飞走了。”


    一阵凉凉的气息朝锦月撞来,弘凌大步走来伸出长臂把孩子从锦月怀中抱走,放地上:“乖,去偏殿和澹台大儒看书去,爹爹有话和你娘亲说。”


    “好吧……”小团子嘴一瘪,“但你们说完话记得叫我哦……记得哦……”一步三回头,“真的要记得哦。”


    弘凌公事繁忙,来漪澜殿的时间并不多,小团子很是想他。


    两个大人用看着孩子走远。锦月回头来,正见弘凌霜冷的眼睛微微含笑,一把拉住她手往殿中走。


    弘凌似心情不错,淡淡的脸上神采飞扬,叫她小名儿:“锦儿来,我有个东西给你看!”


    锦月抽回手:“好。不过在这之前,我有话要问你。”


    “好,你问,我都答。”他好心情的说。


    想起心中的话,锦月眼睛一冷:“弘凌,你老实告诉我,你当年是不是派杀手刺杀弘允,今年,是不是数次追杀弘允,阻挠他回宫!”


    弘凌脸色冷下去:“你就是想问这个?”


    “是!”


    弘凌呼吸沉了沉,气氛凝了不少,“我可以回答你,不过,我们可以改天说么?今天我想和你说个好消息。”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心中的疑惑逼得锦月一刻也不能等,难道当年弘凌的温柔良善,真是骗人的吗,她被骗了么,“当年刺杀弘凌的杀手,是不是你的人,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弘凌唇抿紧了许久,才说了一个字:“是。”


    锦月腿一软,险些没站稳,眼中泛起泪:“他是个亲弟弟,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当年他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黑眸中晕染了怒气,弘凌双拳在袖子下收紧:“所以,你也觉得我狠毒,是吗!”


    锦月想起方才去尚阳宫外,远远看见弘允双眼敷着药,如瞎子一般摸索走路。弘允那么高傲的天之骄子,若是真的不能视物,是多么大的打击,等于废了啊。


    “弘凌,亲人之间应该有温情,你不应该用这样敌对的方式,为什么不去试着化解呢?他是你的亲弟弟啊。”


    弘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的冷眼化作个冷笑:“够了!”


    他忽然大力一挥袖子,将桌上的东西扫在地上,“你若觉得我狠毒,就狠毒吧。”而后大步离去。


    锦月被他的怒气吓了吓,而后看见地上翻开的奏折上写着——


    “……东宫生此变,太子妃位空缺,萧家长女锦月,贤惠淑德,恭顺贤良,儿臣启奏,令萧锦月为儿臣正妃,主领东宫……”


    是一道,改立太子妃的奏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得晚了些,不过送了差不多一千字,算是慰藉吧。 今天出去看电脑耽搁了,笔记本坏了。


    谢谢昨天留评论支持作者君的小读酱,非常感动,=3=


    ☆、第48章 1.0.5


    虽然入秋了,但灵犀殿外的花草却精心打理过,丝毫没有苍凉之感,反而是开满了金色和粉紫的菊花。


    整整齐齐娇娇艳艳的一片,映得整个灵犀殿又淡雅有生机勃勃。


    婢女巧双从殿中捧来了金剪子,花丛中映玉正挽着水袖、挎着小竹篮,挑拣菊花。


    “夫人,您剪这些菊花来做什么呀?若想泡水喝药藏局多得是呢。”巧双不解。


    映玉柔柔笑笑,将一朵娇嫩的粉菊放入竹篮中:“这等上好的菊话若是就这么开败了岂不可惜。太后喜欢菊花,我晾干了做成一副万寿百菊图送到清宁殿。”


    婢女惊叹。


    这时,巧芝匆匆从外头来:“夫人,消息我打听到了。”


    映玉瞄了眼灵犀殿外时而走过的宫人,道“进去说”。


    一进殿,映玉便令人关上了门,姜雉端来道调理药膳,用喜鹊啼枝的白瓷碗给映玉盛了一碗,热气腾腾。


    映玉边听巧芝汇报东宫的风吹草动,边喝药膳。经过姜雉的调理,她雪白的脸总算被热汤烫出些红晕。


    巧芝跪在地上禀告:“夫人,奴婢刚才去椒泰殿看过了,废太子妃的东西都被内侍们一件件搬了出来,这会儿估计都腾空了。废太子妃午时就被押去了思过殿冷殿中,皇上身边的杨公公亲自宣了废黜的圣旨,内监们走后思过殿的门就紧闭着,外头有禁卫军守卫,连苍蝇都飞不出,估摸废太子妃是完了。”


    映玉药膳喝了一半,闻言停下来,她一身素裳,仿佛和氤氲在她脸上的白气一样轻柔绵软:“那金家的人如何处置了?”


    巧芝:“金大将军被贬作了五品左中郎将,家中儿子、侄子也都左迁,大权是没了。现在漠北的军师交给了尉迟太尉主管,手下是兆秀将军,他统领。”


    映玉沉思了沉思。兆秀是太子的心腹,尉迟太尉现在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了,说到底,金家大权旁落,全部落入尉迟手中了。尉迟家,是害萧家满门的大仇人!


    巧双道:“这下总算好了,废太子妃欺压了夫人这么久,让夫人吃了多少哑巴亏、苦头,这回落到夫人的姐姐手里,也是不堪一击。”


    映玉脸色一僵,巧芝呵斥巧双:“胡说什么,你的意思难不成是咱们夫人不如萧锦月吗?”


    那婢女还不知道萧府映玉和锦月有过摩擦,只当姐妹俩还是从前那般亲近,被这一呵斥当即吓得噤声,而后姜雉让婢女收了碗筷出去。


    关上门,姜雉回身来焦急说:“二小姐,没想到少了只匹豺狼,多了只老虎,尉迟家俨然成了东宫的左膀右臂,势力更不可小觑了。大小姐是尉迟云山的女儿,若她认祖归宗,那地位就不是寻常姬妾能比拟的了。到时候,她又有太子的宠爱,还有孩子,谁要想撼动她地位,就真难了!”


    映玉眸子闪了闪,浮现几许哀伤: “姐姐若要认祖归宗也是她的权力,我难不成还阻挡她么。虽然萧府的亡败与她脱不开干系,但毕竟我们姐妹多年,彼此留些情分也好。”她缓了口气,“我想,姐姐哪怕坐上太子妃,也不会欺侮我。”


    姜雉握住映玉白瘦的手:“大小姐性格刚烈,向来不喜欢男人三妻四妾,我怕太子为了表明决心,而让东宫姬妾都守活寡,甚至打入冷宫啊。”


    映玉呼吸一凝,许久才将窒在胸口的气吐出来,手指不觉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缓缓站起来凝眉道:


    “是啊,姐姐向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要殿下宫中还有别的女人,她是一定不会当这个太子妃的。”


    姜雉拿了披肩披在映玉身上:“再说,既然太子为了娶到大小姐,不惜砍掉金家,就不会再顾惜多费点儿力气,把东宫的姬妾也一并处理了。害死咱们萧家的主谋就是尉迟云山,我看大小姐早晚是颗拦路石。而且现在连太子妃都被她轻而易举端了,实在不能小觑……”


    “姜姑姑你别说了,姐姐她到底也是你带大的……”映玉心烦意乱道。“往后看看再说吧。”


    姜雉冷道:“我这辈子最后悔、最对不起你爹娘的,就是把个仇人的女儿养大!”


    *


    金素棉被打入了思过殿禁足,房门紧紧锁着,任谁也进不去。她啼哭了一个日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屋中只有一个老姑姑金芹伺候着,凄苦不已。


    第二日中午,映玉来看了一趟,金素棉哭得嗓子嘶哑、浑身蓬乱,卧病床上气息奄奄,映玉看了也不禁心中生寒:是否有朝一日,自己也有落到这个地步?


    映玉轻曳了金丝水袖:“和你斗了这么久,我处处受你欺压,竟不想,是我赢到了最后。”


    金素棉喝着金芹喂过来的药:“我是输了,不过从不是输给你!”她呛药,咳嗽了几声,“你当庆幸你有个厉害的姐姐,不然,你早在我手中死了不知多少回……”


    金素棉又呵呵冷笑了几声:“不过也不幸,你有个这样的貌美聪慧样样胜你的姐姐。不远的将来你就会变成我,落在她手中,呵呵……不过你别怕,还有本宫在这思过殿等着你,哈哈哈——”


    金素棉满面含轻蔑的笑,这笑正好刺中映玉内心最脆弱的神经,她立时拂袖斥了声:“我看你已经神智失常、发疯了!”


    映玉从思过殿一路疾走出来,走得气喘吁吁、头发乱了也不自觉,直到姜雉跛着脚追上来拉住她手关切地喊二小姐。


    映玉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疾走了这么远,来了中庭的花园,花园深处传来孩子的笑语声,园子外一行奴才恭敬侍立着,其中正好太子的贴身内侍总管曹全,和小太监洪安。


    映玉上前两步,透过枝丫茂密的枝干,正见弘凌举着孩子,笑意融融,隔了几步远的石桌锦月坐着,虽没有和弘凌站在一处,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仿佛任谁也插不进去,所有姬妾都是多余的——


    小黎仰脸对弘凌说:“爹爹,小黎不要那么多‘母亲’,只要娘亲,好不好?”


    弘凌宠溺地揉孩子的头:“好,只要娘亲。”


    树叶后,映玉听见这番对话已是白了脸,指头在袖子下攥得紧紧的。


    姜雉轻拉映玉的袖子:“二小姐你看,我到底有没有说错?孩子那么小就懂得争宠了。”


    像是被扼住喉咙,映玉只觉难以呼吸,连连后退几步。


    忽来一道声—— “见过萧昭训。”


    香璇轻轻福身。


    将树干后的映玉主仆都吓了一跳,映玉定了定神,秀眉蹙了蹙将香璇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是你……怎么,现在想攀附姐姐这颗树,当贴身侍女了?”


    明明是两个脾气都一样柔和的女子,却有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气氛。


    香璇温柔垂首:“姐姐对我极好,我自当竭尽全力相报。我一介弱女子别无所长,也只能对姐姐和孩子多照顾照顾了。”


    映玉无声轻哼,匆匆而去。


    香璇看了眼灵犀殿主仆离去的背影,才进去园子中找锦月,不想太子竟然也在,先行了礼,弘凌挥手让她起来后也没理会兀自看着孩子玩泥巴,香璇过去锦月身边——


    “锦月姐姐,怎么太子殿下来了。”


    锦月不悦叹了叹:“我本在此等你消息,不想被太子撞见。”恐怕是有他眼线盯着了,去向他报告的。


    “刚才我听尚阳宫的人说,五皇子今日已经大抵能视物了,酉时去大乾宫和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姐姐若想见五皇子一面,这机会最好。”


    锦月轻嗯了一声。香璇抿了抿嘴,灵动的眸子泛起忧思道:“姐姐,刚才我在外头看见萧昭训了,她盯着姐姐和小黎,目光复杂。我总有种怪怪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她不喜我,我才会生出这种错觉。”


    锦月正要说话,弘凌便走过来。他一眼就捕捉道锦月的目光,前一天两人还因为弘允和当年杀手的事发生了争吵,现在他略有些不自然。


    香璇和侍女及时退下,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


    锦月别开脸,不说话。


    弘凌顿了顿,抬步走过来一同在桌边坐下:“你预备一辈子这样冷冷淡淡对我么?”他自顾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若不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她早便走了。锦月心中沉沉,忽然明白了小时候听闻姑姑、姐姐们说的,为了孩子过日子是什么意思。


    弘凌羽睫覆在映着满园秋色黝黑的眸子上,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尉迟太尉说明日想见见你,我已经替你安排了明日巳时在凌霄殿中用午膳,届时你们好好说说话吧。”


    尉迟太尉,一提起这四字锦月脑海里便映出那个满面花白髭须、一副魁梧枭雄模样的大将,心头的仇恨怒火便烈烈燃烧。


    “太子就不怕我盛怒之下,下毒将你的左膀右臂毒死么?他可是我们萧家的仇人,若不是他,就不会有当年的灭门惨案,现在的所有,都不会发生。”


    是尉迟云山,毁了萧家,毁了曾经幸福的萧锦月。


    弘凌轻轻放下茶杯,睫毛轻轻颤了颤:“改过去的仇恨,就让它过去吧。”


    “若仇恨真能过去,你现在所做的事情又是为什么呢?”锦月毫不留情反问。


    弘凌一时沉默,轻轻呷了口茶。


    确实,不能……


    *


    弘允的状况比锦月预想的好,那天尚阳宫有人,她不便进去只是远远看见。


    而下弘允坐在跟前,眉目清秀,眸光熠熠生辉,她才将信将疑放了心。


    这是甘露台旁的凉亭,远处有弘允的人把守着,到不担心被人看见。


    “弘允哥哥当真无碍?李大人说你情况不太好。怪我,竟然都没来看你。”锦月仔细瞧弘允的眼睛,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弘允还是藏青色金丝团云图案的皇子服,他温和地笑着,整个人更柔和了,轻轻摆弄箜篌,“若是有碍,我还能这么弹箜篌么?李汤太小题大做。”他轻轻一笑,“不过,我还是得感谢他。”


    “为何?”


    弘允一拨琴弦,立刻指尖荡出几缕空灵的弦音,“若不然,我如何能见着你?”


    锦月微微颔首,有些尴尬。


    “在行宫茶话会上,母后言语有失让你委屈了,我已经和母后说了清楚,母后对你很是歉疚,想寻个机会与你道歉。”弘允道。


    锦月眸光低了低:“皇后娘娘不喜我是情理之中,当年便是我不识好歹,拂了她的好意,也牵连了你名誉。”


    当年皇后有意让她做儿媳,皇上口谕都下了,眼看就差一道赐婚圣旨了,却突然生了弘凌的变数。


    弘允轻轻一笑,拿了茶壶给锦月斟茶。“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虽然母后不喜东宫,但对于你不会迁怒,你大可放心。母后说改日得闲,便请你去栖凤台亲自道歉。”


    皇后乃天下主母,她怎担得起她道歉,锦月忙说不必,却见自己茶杯的水已经溢出来了,弘允还浑然不觉,忙抬起壶口:“弘允哥哥走神了,茶水满了还往里头倒。”


    弘允脸色一僵,而后缓缓笑出来:“在想,若是当年没发生那些事,娶到了你这丫头,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锦月尴尬一笑,低下头。


    弘允闭目弹起了箜篌,清风徐徐,亭四周的纱帐随风而动、摇曳生姿,如舞姬围着弘允翩翩起舞。他微微闭目,举止高雅,仿佛自带着一股天上仙人的仙气、贵气。


    锦月捧着下巴,如儿时那般托腮撑在石桌上,听弘允弹琴,心情不由轻松起来。


    和弘允在一起,总让她情不自禁地放下满身警戒。五年过去,她不再是高不可攀的贵女,所有事情物是人非,然而唯有弘允,始终如一。


    他就像座山,一直矗立在这儿,看着她,不论何时她回头,都能看见他淡定从容的温和目光,仿佛星光照在头顶。


    “弘允,每次和你在一起,仿佛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好像时间也快了起来。”听到入迷处,锦月情不自禁道,和弘允呆在一起总是这般快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连时间仿佛也变得快起来。


    锦月看天上的月亮又爬了一段。


    “我得回去了,改日再来听你弹琴。再见!”


    弘允微微笑,虽不如弘凌的长相那么惊艳,可五官长得整齐端正,干干净净,皓齿整齐而洁白,属于耐看的类型。他见锦月心情好了不少,心说一晚上没有白费,轻轻挥手:“只要你想,我随时都在。”


    那佳人倩影随着灯笼微光,一同消失在小路尽头。


    弘允扶额闭目,俊美拧得紧紧的,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旁的内侍太监常秀忙扶住他坐下。


    “殿下,殿下您怎样?御医说这阵子用药眼睛不能见光,您非要今日去大乾宫请安,请了安了入夜还不休息,眼睛可怎么得了啊……”小太监焦急道。


    这是亭子外进来个十八/九岁的枣红衣裳皇子,容貌清秀,和弘允略有些相似,只是流转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洒脱风情,不似弘允的高贵端庄。他道:“若五哥不去出尚阳宫去请安,萧锦月又如何能来见着他。还拉着九弟我当障眼法掩护,可怜我在水塘边蹲着为了一晚上的蚊子。”


    弘允疲倦地闭着眼睛,撑着太阳穴,手指朝亭子四周的宫灯抬了抬,立刻有侍女将灯盏灭了,只留了一盏。那光,刺得他眼痛如针扎。


    弘允朝弘皙道:“已经大半月不见了,不看看她,我实在不放心。”


    弘皙坐下便不安分,捡起桌上的箜篌随意拨弄,逸出些杂音:“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萧锦月实话,若是她知道你眼睛不好,一定会常来看你。指不定还会因为歉疚、不忍心而回心转意来照顾你也说不定呢。”


    “我弘允还不屑用伤痛来博取同情!”弘允从弘皙手中拿回被弘皙摧残乱摸的箜篌,拿丝绢轻柔地擦了琴弦上的指纹,娓娓道:“心爱的女人,就该如公主一般供着,让她快乐,而不是让她分担自己的痛苦,陪着你吃苦受罪。”


    弘皙捧着尖尖的下巴望月亮想了想,啧啧道:“五哥,你可真是情圣。”


    弘允微微一笑。


    弘皙:“我是说,剩下的剩。”


    说罢他就收到弘允一束厉色,弘皙立马闭口,讪讪笑。


    弘允望向湖中,月光落在波心,一片雪光灿灿、沉沉浮浮。


    “若给不了心爱的女人最好的幸福,他宁愿她在别的男人身边快乐。”不过,似乎她过得并不快乐……


    他话后头隐没着深层的意思,和夜色一样无声无息。


    癞□□就不该肖想天鹅,因为癞□□给不了天鹅幸福。


    弘凌对锦月不是真的爱,他只是贪恋她的温暖罢了。


    “总有一日,我守护的明月,会回到我身边。”


    “五哥,你从小就这么自信……”


    *


    香璇在甘露台外等锦月,锦月出来与她会和,打着灯笼往东宫回。


    本以为要绕过羽林卫会费番功夫,没想到一路畅通无阻,想来是弘允暗中通了关系,让她方便回去。


    锦月心中不由一暖。


    “姐姐,你……和那位皇子殿下很亲近吗?”香璇问。


    锦月一怔,而后道:“若说亲近应当太浅,他的恩情我此生无以为报。”


    香璇脱口道:“那姐姐喜欢他?太子殿下若是知道恐怕不利。”


    锦月无声莞尔:“我五六年前就想过这个问题。”或许很小的时候有过一些年少无知的懵懂心动,可是后来岁月实在太长,只留下彼此的亲情、友情,“我只将他当做自己的亲人。”


    在漪澜殿外的长街,锦月和香璇竟见漪澜殿大门有个婢女鬼鬼祟祟往里头看,夜色里像鬼魅一样。越看越像映玉的婢女,巧芝。


    她在那儿,监看什么?


    锦月心中一沉。映玉,究竟想做什么?她去灵犀殿,她也不见,却派人来漪澜殿外鬼鬼祟祟偷看。


    “巧芝。”


    锦月冷不防出现在那女婢巧芝身后,巧芝吓了一跳,忙后退却不小心哎哟绊了一跤。


    “奴婢,奴婢拜见萧、萧姑娘。”


    “你在这儿慌慌张张做什么?可是你们夫人找我。”


    她眼珠子一转,道:“是,是是,夫人担心小皇孙身子和萧姑娘,就差奴婢过来看看。”


    锦月看出她是扯谎,也就不再问下去,放行,看巧芝逃也似的朝灵犀殿遁走,锦月胸中一闷。杀人夺命、争宠偷听,当年的映玉,当真一去不复返了吗?


    *


    也是第二日,锦月知道了为何映玉和姜雉敌对她的原因。


    弘凌昨日说午时在凌霄殿,尉迟太尉来求见。让锦月费解的是,求见便求见,为何要一起用膳?


    尉迟云山虽然是朝廷顶级的大臣,位列三公的一品了,但弘凌是太子,是贵胄,尉迟云山也不跟皇家沾亲,怎么看一起用膳都不对劲。


    更不对劲的,是锦月一牵着小黎的手进屋,那魁梧凶悍的暮年枭雄老将就忽然起了不深不浅的层笑容——并不让锦月觉得亲近,反而有些忌惮,只是不知为何总是在眼神交汇的时候她心中莫名有些激荡。


    “不知尉迟大人今日来东宫所有何事?”锦月冷声道,是这个人,陷害了萧家满门!


    弘凌这时从锦月背后的殿门口进来:“只是一家人一起吃个饭,锦儿,你别紧张。”


    尉迟云山大步走过来,步履间也藏着股迫人的气势,只觉不善,锦月不住后退冷眼看他。“太子殿下弄错了,我和他是仇人,不是一家人。”


    尉迟云山脸色一僵,脸色也沉下去,声音如洪钟道:“是仇人,却也是一家人。锦月,你难道就不想见见的你亲生爹爹吗?”


    锦月心头咯噔,将尉迟云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亲生……爹爹?”


    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猜想,荒唐,又让她恐慌!


    ……


    凌霄殿外,一道鬼鬼祟祟地影子从飞快遁走,回到灵犀殿,窸窸窣窣一顿禀告。


    片刻之后一阵杯盘落地的碎裂声——


    映玉满目怒恨与泪水,两排贝齿咬得咯咯作响:“姐姐,她竟真背叛萧家!”“啊——”她愤怒又痛苦地尖叫一声,将花瓶打碎。“我这辈子,竟信赖了个害我举家的女人……”


    映玉捂胸口跌在地上,身心如在油锅上煎炸。她曾是多么的爱这个人,而今,却像是一场荒唐滑稽的笑话!


    “姜姑姑……我好痛苦,好痛苦……”映玉泣不成声。


    姜雉心痛不已,上前将她扶住落泪道:“二小姐,人都要学着长大,往后你不能再依赖任何人,更不能依赖她!眼下,咱们要先把三少爷的心夺过来,三少爷是您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第49章 1.0.5


    云石广场、花园曲径、上台阶、下台阶……锦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漪澜殿的,只觉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了,心脏麻痹了,血液却在身体里疯狂的涌!满脑子都是方才凌霄殿中所说的话……


    阿竹跟在后头,小团子担心地在一旁拉锦月的袖子:“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锦月却没反应,一直上了石阶,走入殿中,呆若木鸡地坐着。


    阿竹见状让彩香忙去叫香璇。这时,青枫却来了,他刚才远远看见锦月回来,就觉有些不对劲。


    “阿姐,你这是怎么了?”


    锦月愣愣抬了抬脸,看了青枫几秒,便忽然往后退,似看见了可怕的人一般。


    “阿姐?”


    青枫伸手扶锦月,锦月却如烫了手忙缩回来。


    香璇进门来,她性子柔顺,也机敏,一见如此便猜想恐怕发生了什么事,道:“青枫公子,姐姐恐怕心情不好,还是我来陪姐姐吧。”


    所有人都下去,香璇陪着锦月坐了好久,她不问,锦月也不说话,直到天黑下来,外头人说,太子来了。


    香璇才开口:“姐姐,太子殿下来了,你要出去看看吗?”


    锦月才醒过神来,看了香璇,视线又落在窗外朦胧的夜色中,坚决道:“不见。”


    锦月又道:“你也回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再静静。”


    ……


    弘凌在漪澜殿锦月的寝殿外等了许久,婢女阿竹才出来小心翼翼禀告:“殿下,夫人心情似很低沉,说是不想见殿下,要不要奴婢再去劝劝?”


    弘凌微微沉吟,夜色在他背后降下来,仿佛与他玄黑的日月星辰九章纹太子服融为一体,但他刚毅而夹杂着几许矛盾地“柔美”的容颜,却仿佛在夜色里更加清晰。


    弘凌挥挥手,让阿竹下去,他黑缎云靴一动往屋中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锦月正抱着膝盖低垂着眸子。“我说了,不必担心我,香璇,你回去睡吧。”


    她说完,却没听见关门声,抬眼正好见高大的男人立在面前安静地看着她。


    “是我。”


    锦月凝眉,不由自主防备起来,眼神也冷下去:“你来做什么?”


    “我知道让你接受这个身世很困难,但是这确实是事实。”弘凌顿了顿,“而且,有了尉迟府的背景和身份,你在后宫里才能如鱼得水,不被人低看,我要立你为妃,更顺理成章。”


    “呵。”锦月红着愤怒的眼睛冷看他,“你为了让我成为你的妃嫔,当真什么手段都用了!”


    弘凌凝眉:“你不想成为我的妃子吗,小黎有个嫡妃的母亲,往后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东宫和乐生活,不好吗?还是说……”他声音似含了冰渣,“你还想着弘允?”


    “弘凌,你怎么这般自私?”锦月透过泪水愤怒地看他,锤着胸口道:“你可想过这样的身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拿什么脸面去面对我的弟弟、妹妹,我九泉之下的养父养母?我是罪人……是罪人呐……”


    锦月跌坐在地上,自中午在凌霄殿亲耳听到尉迟云山承认她身份到方才,她一直压抑着内心的煎熬,而现在全部决堤了,锦月失声痛哭。尉迟云山,是害死萧家的元凶……


    佳人柔婉的声音哀伤揪心,弘凌渐渐收紧了拳头,这一声声如针扎在他心中,并不好受。


    弘凌扶锦月的肩膀,靠在自己怀中,却被锦月推开,她冷目看来:“弘凌,你这一刀当真捅得狠。你就没想过我的处境吗?”


    “我若要立你为妻,只有如此。”


    锦月忽然含泪笑起来,直到笑累了才决然道:“我宁愿……当一辈子的孤女,一辈子无名无分,也不要靠这样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将我生母抛弃的生父坐上太子妃位!而且我不想要这个位置!”


    “对不起……等过了这一阵子,一些都会好起来,相信我……”弘凌俯下身环住锦月。


    锦月麻木地站在原地,嘴角的寒意渐渐蔓延成个彻骨的冷笑:“过一阵子。你可知,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心安……”


    “成为你的妃子,让尉迟从此一府成为皇亲国戚,帮助害死萧家爹娘的仇人在宫中越发呼风唤雨,呵……”


    锦月大力将弘凌推了个踉跄,狠狠瞪着他:“你将我萧锦月当成了什么人!”


    “锦月,你冷静——”弘凌正说,便被窗户传来的嘎吱声打断。


    锦月也和他循声看去,黑洞洞的窗口只见一只短短、胖胖的小胳膊伸来,然后吧唧拍纸窗上推开,接着就是个团子手脚并用爬上来,小猴子似的爬在那儿看来——


    “娘亲,爹爹,你们在吵架吗?”


    锦月忙擦了擦眼泪,在孩子面前,大人也没有那面子哭。


    见儿子来,弘凌倒是松了口气,锦月最疼孩子,只要孩子在她就一定能呆在东宫过下去。弘凌过去将小团子的身子抱进怀里——


    “没有,是娘亲在耍小脾气,爹爹在安慰她。”


    再多的不快在看见孩子的瞬间都被压下去,锦月负气地把孩子从弘凌怀中抱过来,没给好脸色。


    小黎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盯着锦月瞧,心疼地替锦月擦眼睛:“娘亲哭了……”他生气地回看弘凌,嘟着小嘴横眉质问:“爹爹你怎么欺负娘亲!”


    弘凌:“……”心虚地清了清嗓子,低眸,“爹爹没有。”


    “爹爹撒谎的时候就会低下眼睛。”


    弘凌抬眸,霜冷的眸子眯了眯:“……”


    要不是脸和他像,他一定不信是亲生的……


    锦月也不看弘凌一眼,温柔地抚摸孩子滑嫩的圆脸儿。“太子回凌霄殿去吧,我和孩子要睡了。”


    锦月刀枪不入,冷眉冷眼,弘凌微微叹息:“也好,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精神好了,或许心情会好些。等过些日子我再安排你出宫一趟,去尉迟府看看,毕竟那才是你本来的家……”


    “我的家只有萧府。”


    弘凌不置可否,免得再和她起争执,临出门,回身来:“别胡思乱想,往后日子会好起来,我也会好好待你。等下月太后的生辰一过,我就奏请父皇封你为太子妃……”


    “太子请走吧!”锦月心中无比抵触,不想再听下去。


    为了不惜一切留下她,得到她,弘凌竟然谋了这么大一局,或许金家的败落根本是他谋划之中。就这么不动声色的,他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可怜弘实竟被当做傻瓜一样利用了,还不自知。


    锦月捧着孩子天真纯洁的脸儿,叹息。孩子和弘凌越来越像了。自己口口声声与弘凌决裂,可是一切的狠心,都在孩子面前弱下去。


    小黎身上一半流着自己的血,一半流着弘凌的血,要说决裂,当真只是说得轻巧……


    漪澜殿外头响起曹全的宣声——“太子回宫。”


    而后弘凌领着随扈和内侍,出了漪澜殿。前头是太监提着灯笼,而后弘凌走在中间,身侧是护卫李生路。


    李生路小心上前来:“殿下,您谋了这么一局,恐怕萧姑娘不会轻易原谅您。往后殿下想要得到她的心,恐怕也是不易啊。”


    “人若都不在身边,本宫又如何有机会得到她的心。”东宫之侧的豺狼虎视眈眈,他岂能坐以待毙。弘凌又说:“记得本宫曾问你‘爱’是什么,你说爱得浅是得到,真正的深爱,是像爹娘一样,只要心爱的人过得好自己就快乐。”


    “奴才胡言乱语,当不得真。”李生路垂首羞赧道,不由心中想起香璇的俏脸来。他日思夜想,都想和那姑娘在一起呢。


    长长叹了一息,弘凌昂首看天上的钩月,在薄云间朦朦胧胧,而下是东宫层层叠叠的宫殿剪影:


    “不,你说得很对,真正的深爱是希望爱的人快乐。可是,正因为爱得深,所以想要放手才更难……”


    “本宫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却不能放手让她成为别人的人。”


    弘凌刚说罢,便骤然停下脚步,周身一冷——前头丁桂树下,立着弘允的剪影,他一旁是提着灯笼的内侍,灯笼光昏黄如萤火,照亮他腰间的玉带、环佩,和他的眸光。


    清风送来徐徐幽香,落入弘凌鼻间——这香是异域进贡,十分罕见,只有皇后宫中才有,众皇子包括他,都没有,所以这香是象征着身份的。


    弘凌轻轻一抬手,立刻左右随扈都下去,那边弘允亦然,只剩下兄弟二人直面彼此。


    弘允轻笑了声,缓步走进:“太子皇兄真像一直刺猬,看见我的瞬间浑身就起了防备。你就这般忌惮我?”


    “你夜入东宫,就是为了呈口舌之快?”


    “当然不是,我是来看看你如何一步一步失去她。”


    弘凌眼睛眯了眯:“你就这么笃定能得到她?”


    “锦月看似温柔,性子却很刚烈,有自己的原则,你以为用个太子妃的头衔就能将她套住么?只怕你越是强留,她只会离你越远。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比你更了解。”


    “或许你比我更了解锦月,不过只可惜‘了解’并不是爱,孩子的父亲毕竟是我,而不是你。”弘凌冷声平静道,与弘允擦肩而过时顿了顿道,“只要有孩子在,锦月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东宫,离开本宫身边。”


    弘允脸上的从容出现几许裂痕,呼吸不觉重了重,背后弘凌走远,他还兀自站在风中。桂花树在夜风中窸窣作响,从这处朦胧可见远处漪澜殿的灯光,在夜色里阑珊。


    “可未必……”弘允不置可否对这宁静回了句,潇洒从容依旧,领着随扈回尚阳宫。


    **


    自见了尉迟云山之后的两日,锦月都没见着这个心狠手辣的父亲,但她身份的消息却很快传开!


    尉迟云山在早朝之后,正式向皇帝和满朝文武提了,原来的萧家长女萧锦月,其实是萧家养女,是自己从前失散的妻子所诞下,为萧恭所收养。


    萧家长女锦月,从高门嫡女变成阶下囚,再沉冤得雪成孤女,现在,竟然一夜间成了权势比之萧家更胜的尉迟府的嫡长女!


    生父是手握重兵的当朝太尉,如何不传奇。后宫中,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东宫,漪澜殿,锦月母子身上!


    次日,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三位后宫长者,便宣见锦月、映玉和青枫姐弟三人和小皇孙小团子,共同去太液池旁和众妃子、皇子妃、公主们闲谈品茶,说是“和家中女子们聚聚,认识认识”。


    清早,锦月想乘平时坐的黑铁木马车,却不想出门时阿竹说弘凌让人送来了撵车,那铁木马车不知去哪儿了,就乘撵车去。


    这如意撵,四周用鹅黄百蝠纹华帐的围着,车前是一排水红的流苏,以金丝束成一束一束,到太液池时不免引人注目。


    其中一些人,上回茶话会是见过的,那会子这些皇子妃、公主们看锦月还是鄙夷的目光,现在却不由忌惮、歆羡。尉迟太尉之女,太子皇孙之母,这样的身份足以盖过宫中大部分女人!


    尉迟太尉,多可怕的人,谁敢惹?


    太皇太后:“坐吧,别拘礼。”她在最上座,朝锦月怀中的小家伙一招手,“小玄孙,快过来高皇祖母身边。哀家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怪想的。”


    小团子抬头:“娘亲。”


    锦月轻轻点头,“去吧。”


    小团子跑去了太皇太后身边,锦月顺着太皇太后身侧的位置看下来,那处坐着个花发妇人,深青色滚黑色寿菊纹的华缎深衣裹着她略显老态、孱弱的身子,容颜看起来和蔼可亲,手中拿着一串檀木佛珠数着——是深居简出的太后。


    而后就是弘允的生母皇后姜瑶兰,她便年轻漂亮不少,眉目间都是母仪天下的端庄大气,她也回看过来,轻轻一笑,锦月倒是有些意外,也回了个淡淡的恭顺笑容,心中暗想:弘允说他和皇后解释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取得了皇后谅解,而下看皇后温柔的面容,弘允当真没有骗她。


    外头小太监禀告了声——“萧昭训来了。”


    而后便见着了许多日不曾见的映玉,和自从得知她身份传闻之后,就没在出现的青枫。


    映玉一身素缎裙拖地,头上插-着点翠的珠花,更衬得她温顺柔婉,讨人喜爱,她诚意十足地朝太皇太后等人福身:“映玉拜见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萧青枫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而后姐弟俩一同喊了“千岁千千岁”,姐弟二人相貌端正,又同声同口,让在座的人都不由侧目。


    皇后:“都起来吧,霜枝,给萧昭训和萧公子赐茶。”


    青枫、映玉落座后,皇后婢女便捧来热茶,斟上。他们的小方桌在锦月对面,一坐下便四目相对。


    锦月心中煎熬、歉疚,映玉脸色冷淡含恨,青枫也是这辈子从未对锦月有过的冷眉冷眼,让锦月心中更是难受。往后自己,是没有脸面对萧家的人了,更愧对黄泉之下的萧家爹娘……


    太皇太后心情似是不错,可脸色枯黄泛着死气,身子比之前更差了,只怕日子不多,懒懒地任小黎给他捶捏腿。太后又只顾着闭目盘佛珠。是以,这茶话会就由皇后来主持。


    皇后轻声问身边的姑姑:“人都到齐吧?”


    姑姑扫了眼下手位的两列整齐的小方桌子,每张方几都有主人了,穿着绫罗绸缎妃子、公主像秋色里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才躬身禀告:“都齐了,皇后娘娘。”


    皇后颔首示意知道了,素手轻轻一挥,指尖上的景泰蓝长甲中镶前的瑰丽宝石,流光溢彩,和她身上的朱色底以金、蓝丝线刺绣鸾凤的凤袍相得益彰。


    立刻,内侍抬上来一只大长几,上头放着数只煮茶的小炉子,正燃着红彤彤的火炭,陶壶盖子被热气冲得轻声作响,锦月隐约闻到陶壶盖子里逸出来的茶香味——都是进贡的极品茶。


    皇后笑意盈盈道:


    “连日的秋雨下得本宫心都粘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又体恤你们下雨天出门不便,省了你们的请安,今日本宫看天空放晴,便想着让儿女儿媳们一同陪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长辈欢喜欢喜,也让大家见见尉迟太尉失而复得的长女,和从前萧丞相的千金、公子。”


    在皇后说这话的瞬间,锦月看见对面的映玉紧抿着唇,冷瞟了自己一眼低下头,青枫直视着自己,少年瘦削的面颊染着薄怒。


    皇后:“今日本宫令人煮了二十二道茶,这头一道君山银尖,是本宫亲自煮的,周姑姑,赐给尉迟锦月。”


    立刻那姑姑就捧了茶壶过来,锦月满心不适应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起身上前,跪下谢恩:“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本宫之所以亲自煮茶赐你,是以为上回行宫茶话会本宫失言,让你受委屈了。虽然本宫贵为皇后,却也不能知错不改,锦月,你可还责怪本宫?”皇后姜瑶兰温和道。


    姜瑶兰美丽的容颜高贵优雅又柔和,难怪宫中奴才上下都爱戴她,锦月心说。“不知娘娘所指何事,上次茶话会锦月从未受过委屈,愧受娘娘这壶好茶了。”


    姜瑶兰略略一顿,而后笑出来:“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姑娘,难怪能教出这么水灵可爱的孩子。”她叹息:“可怜你身世坎坷,几经沉浮现在才认祖归宗。不过,总归是好的,现在找回爹娘也不晚。故去的萧丞相待你如亲生,现在生父尉迟太尉是当朝重臣,你倒是有福的……”


    她似话中有话,锦月只觉背后映玉和青枫的两道视线如芒刺在背,不,是刺在心头。


    “可见过尉迟家的姐妹兄长了?”姜瑶兰问。


    锦月袖下拳头紧握:“还……未曾。”


    “早些出宫见见,莫耽搁了亲人相聚。” 姜瑶兰说罢,又对映玉道:“既然锦月是尉迟太尉失而复得的女儿,那萧昭训便是萧家真正的嫡长女了,本是丞相千金,却只做了个昭训,当真委屈你了。”


    映玉出列,恭顺跪在锦月之侧:“映玉命该如此,不敢委屈,况且能入东宫,也是映玉的福分。”


    “你爹爹萧恭是我大周难得的忠臣、好丞相,却不想被奸人所害,可怜了你们姐弟,往后生活有什么不便你便来栖凤台找本宫。本宫是掌管后宫,你虽是东宫妃嫔,却也是本宫的小辈。本宫记得许多年前本宫刚入宫时,萧丞相与尉迟太尉手足情深,不分你我。往后你们姐妹二人要将这份情谊延续下去,相亲相爱,共同辅佐好太子才是正道。”


    一席话几真几假难以辨认,锦月见映玉柔声磕头应付,仿佛平静,可是她撑在地上的手指深深掐着地,出卖了她心中的怨恨。


    锦月心中发凉,却也无力改变。


    小黎活泼,礼貌而不唐突,不光太皇太后,连太后、皇后都忍不住面露欢喜,轮着抱了抱。“这孩子可真乖。”“是啊,哀家也是喜欢……”


    锦月见状不由欣慰,团子到底是在暴室女狱中混了一段日子,对于如何讨女人喜爱小团子是最拿手的。


    “这小皇孙当真可爱,弘允何时若是能给本宫添个小皇孙,本宫睡着都能笑醒过来。”姜瑶兰抱着小黎欢喜道。


    见三位宫中最有权势的人都如此喜欢,别的皇子妃自是也对锦月说了一番阿谀奉承的话,唯有映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茶话会到了尾声,竟然来了童贵妃,她姗姗来迟、鬓发微乱,精神不济,看来弘实的失宠对她也打击不小。


    她一来,太皇太后、皇后都不觉微微皱眉,说了句“你怎么来了”,弄得童贵妃很是尴尬,竟是没有请她。


    ?


    茶话会后,各人各自散去,东宫三人一同回去难免碰上。


    锦月快步追上映玉和青枫,想解释清楚,这几日他们二人对她避而不见,根本见不上面。


    因为往日情谊的决裂眼中失望而又愤怒、怨恨,映玉冷冷一笑柔声道:“姐姐而今是尊贵了,‘尉迟锦月’……难怪,难怪姐姐不告诉我和青枫,尉迟云山就是害死爹爹人,原来姐姐早就有心认祖归宗,抛弃我们二人了。”


    “你误会了,尉迟这个姓氏我从未承认,对我来说爹爹就是萧恭,没有第二个人,映玉青枫,你们别胡思乱想。”


    “阿姐!”青枫一口打断:“不,我应该叫你尉迟锦月了,从今往后请你别再出现在我和二姐眼前,我们都不想再看见你!”


    此时奴才引来了锦月的华撵,映玉二人一见锦月的撵车如此华贵和他们的根本不是一个级别,越加愤恨,哼了一声决然地乘上马车。


    “映玉,青枫——”


    姜雉一撩马车帘子出来一挡锦月,冷眉冷眼道:“尉迟小姐止步吧。往后走你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还是各自井水不犯河水的好!”她重重一哼。


    小团子被她的凶神恶煞吓得往锦月退后躲了躲。


    马车得得跑起来,锦月心中沉沉。


    “娘亲,为什么映玉姨姨和青枫舅舅都不理会我?”


    锦月微微叹息,紧紧抱住孩子。而今,她算是众叛亲离了吗?弘凌,你这一刀,捅得可真狠,你达到目的了,却是用我失去萧家亲人的代价,成为爹娘罪人的代价……


    “还好,娘亲还有你。我的好小黎……”


    小黎伸着短短地小胳膊,抚摸锦月的背:“娘亲不难过,娘亲不难过,小黎永远都会在你身边……”说着他吧唧在锦月脸上亲了一口。“小黎最爱娘亲,比爹爹还喜欢……”


    锦月忍不住破涕为笑。捧着孩子的脸儿。只要儿子在,哪怕深宫风云汹涌、天崩地裂,她也不会失去光明。


    母子俩相视而笑,共同上了撵车回东宫。一路都是孩子热闹的说话,如春风,阵阵吹散锦月心中的阴霾,重新愉悦起来。


    ……


    回到灵犀殿,映玉便病倒卧床不起,巧芝想去药藏局请了侍医,却被姜雉制止。


    “我便是女医,不必请侍医了。”


    映玉小腹处绞痛,显然是幼时切除那“特征”时留下的伤痛发作了,痛得映玉满头冷汗直打滚。“姑姑……姑姑救我……痛……”


    姜雉熬了汤药来:“二小姐,快乘热喝了吧,喝了就不痛了。”


    映玉脸色惨白喝了一口,便停下:“这药和上次的……不一样?”


    “那药喝了对孕育孩子不好,所以换了。”


    “姑姑是说,我可以生孩子吗?”


    姜雉脸色一沉,同情地摇摇头。映玉痛苦地哭晕在床上,谁也不理会,连姜雉都赶了出去。


    姜雉在外头听着那声声哭泣,心如刀绞,想起锦月现在孩子家室、孩子双全,不由更加不忿。


    说来说去,还是太子被尉迟锦月所迷,才让自家二小姐失宠这般艰难,只要那孩子不再了,太子和她也就完了。映玉小姐,才有机会……


    姜雉想着眼中闪过狠意,计上心头。


    ☆、第50章 1.0.5


    秋天的雷雨比夏天的雷雨温顺,午时刚过便听隐隐有几声雷响,天上就止不住地开始漏雨,整个皇宫罩在雨幕中,乌蒙蒙的,像是快要夜幕。


    前日在太液池旁的茶话会上,锦月就见太皇太后满面死气,没想到今日中午便突然晕倒。


    而下雨幕中,太医院的御医、女医们,皇子公主亲王并着皇帝、皇后、太后,如蚂蚁一样成串地往康寿殿赶,除了皇帝皇后太后外其余人都并不得进见,在外殿中等待传唤。


    锦月带着小黎跪在弘凌身侧,一旁稍侧位的是弘允,他是皇后嫡子身份不同,是以紧挨着太子。其余下手位的是六皇子弘实、皇子妃杨曼云,七皇子弘建夫妇,八皇子弘晖夫妇,九皇子弘皙,以及几个少年皇子。公主再后。


    另一侧则是皇帝的些位高的妃嫔。太妃和太皇太妃们年纪大了,则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神色焦急关切。


    锦月大致扫了一眼,且不管几分真心、几分是装样子,只见满屋子哀戚脸孔。


    锦月耳力好,只听坐在一旁的两太妃极低声的交谈——


    “奚官局可都把寿材准备好了?”


    “早在年初就备好了……”


    “啊,若太皇太后去了,东宫岂不是少了好不容易得来得支持?听说行宫里太皇太后当众称赞了太子……”


    “唉,这太子孩子也是不易,只怪天生命薄,命途多舛,她生母毒谁不好,偏偏毒了皇上的挚爱……”


    那二人以为无人听见,却不知锦月的耳力比寻常人好,听得一清二楚。


    锦月余光瞥了眼冷静的弘凌,又斜了眼另一侧的弘允。弘允也是平静不露声色,似乎天家的皇子天生就有这个隐藏自己情绪的本事。


    终于,里头出来了些多余的女医、御医,以及侍女。


    太皇太后贴身长秋监方明亮也出来,红着老眼睛,沙哑声宣道:“太皇太后醒了,请太子殿下、五皇子殿下、太子皇孙和尉迟锦月姑娘进去。”


    太皇太后醒来喊的人是弘凌和弘允,别的皇子都受了冷落,皇家尊卑有别大部分人都觉理所当然,除了一人——废太子弘实。


    弘实按捺不住脸上的不甘,哼唧声挪动了挪动膝盖,想说话却被方公公一语制止:“六皇子稍安勿躁,太皇太后若是想见您一会儿自会宣见,请您先候着吧。”


    弘实哼了声继续跪着,心头满是火气,把弘凌暗暗咒了一遍,却被跪在那边妃嫔阵列的童贵妃警醒了一眼,才收敛了怒色。


    锦月牵着小黎进内寝殿,重重纱帘围在床榻窒闷得让人难以喘息。团子软软的小手反拉了拉锦月的大手,小声:“娘亲,高皇祖母她是不是生了很严重的病?”


    锦月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小黎忙小手一捂嘴巴,灵动的黑眼珠左右看了看有没有人听见,眨眨眼点头。


    “太子弘凌。曾孙儿弘允。叩见太皇祖母。”兄弟俩齐道。


    锦月拉着孩子跪在弘凌和弘允身后。


    半晌那浅灰色纱帐后才几声轻嗽,一只枯槁的手伸出来轻轻一挥,闲杂人等都出去了,又是几声虚弱的喘息,才响起了太皇太后的声音——


    “太子,弘允,你们过来……”


    弘凌和弘允膝行上前,一同捧住这只枯槁的手,血脉绷着皱纹遍布的黄皮,那纹理像高山沟壑和河流的交织,尽是一世沧桑。


    “哀家恐怕撑不了几时了,唉……哀家这辈子幸得高祖皇帝宠爱、过得平顺,若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唯有一事,让哀家放心不下……”


    弘凌不似别的皇子那么假意哭泣,面色微沉重,平静道:“太皇祖母长命百岁,莫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太子皇兄说得是,待太皇祖母好起来,允儿给您弹箜篌,乐坊的舞姬新排了您最爱看的胡旋舞,等您这两日一好,就去甘露台看。”


    纱帐里传出几声浅浅的喘息似的笑,小黎大睁着眼睛从缝隙里往里头瞧,被锦月拉了拉曲在地上的小腿腿儿,才忙收了视线垂下小脑袋。


    太皇太后将弘凌的手和弘允的手交叠在一起,含忧道:


    “你们父皇为着瑶华皇后过世而一蹶不振这么多年,也是常常卧病不起,时而身子骨还不如哀家,我大周的国力也由此弱下去,周边数国虎视眈眈……你们兄弟二人是皇上中最聪颖的皇子,往后这重任就落在你们身上了。往日的恩仇,就随风去吧……往后你们兄弟要合力将大周治理好,能否答应哀家?”


    太皇太后说完这一串话已经吁吁喘气,弘凌、弘允一个低沉霜冷、一个高贵从容,对视了一眼,都颔首低头——


    “弘凌定不负太皇祖母期望。”


    “太皇祖母放心,太子皇兄与我一定竭尽所能,护好祖宗基业。”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嘱咐了弘允几句“何时娶妻生子”之类的话,弘允不觉余光扫了眼锦月,锦月如挨了滚水烫,忙低下脸,却不想忽然受到弘凌的目光,更不敢抬头。


    “缘分到了,自会娶了。太皇太后祖母不必为弘允忧心。”


    众皇子中太皇太后最爱弘允,一番慈爱的殷切嘱咐后让弘允先行出去了,留下弘凌、锦月母子三人。


    太皇太后安抚似的轻拍弘凌的手背:“太子,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怨恨。哀家这辈子干过的最大的错事,便是二十四年前,没有阻止皇帝杖毙你娘亲、将你送入冷宫。”


    太皇太后她似是含泪: “你是无辜的,从小恭顺温和……是皇家亏待了你,是皇帝对不住你……哀家请求你,看在本是同根生的份上,放过那些因为‘无知’、‘偏见’而伤害过你的人,可好……太皇祖母,还是心疼你的。”


    太皇太后苍老的双手紧紧捧住弘凌的手,似想用临死前最后的温度,来温暖这双沾满血腥的冰冷双手——这双手不似别的皇子哪样养尊处优细皮嫩肉,因为经历风霜艰苦而粗粝,和战场留下的狰狞伤疤,都诉说着它主人这一世的艰辛。


    冷冷一笑,弘凌毫不留情抽回手:“若我今日还是当年的冷宫皇子,无权无势,太皇祖母又会说这番话吗。”弘凌平静道:“您转而支持我,不是心疼我,而是心疼您的皇子皇孙,怕我伤他们罢了。”


    枯槁的手一僵,太皇太后似被说中所想,愧疚得无言以对。


    而后弘凌出去了,只留下锦月母子。太皇太后在弘凌方才的那句话之后,声音仿佛愈加苍老,她拉锦月和小黎手:


    “太子回宫来便送了那一箱子敌人的首级,那凌冽的气势和眼神当真可怕,整个皇宫都在颤栗,幸好因为你们母子的出现,太子这数月来才变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世事多变,哀家真担心这皇宫会被太子搅出一池血雨腥风。”


    太皇太后如握着最后的希望:“这世间,恐怕也唯有你能够触及他内心,令他停下来。锦月,哀家便把太子就交给你了……当年他因你而转变爆发,而今哀家也请求你,不要抛弃他,好好陪他过日子,就当为了弘允和无辜的宫人、臣子吧……”


    锦月沉凝不语,倒是小团子一双小爪捧住太皇太后枯槁的手说:“高皇祖母放心,小黎和亲会一只陪在爹爹身边的。”


    锦月见儿子满眼亮晶晶的认真,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几分。


    太皇太后这日虽没有咽气,却也昏睡不起了,众人暂且散去,锦月母子跟随东宫队伍返回。


    一路上,锦月思绪万千。


    原来在行宫,太皇太后不是因为疼爱、接受了弘凌才当众说那番话,而是因为怕弘凌在她死后伤害她真正心疼的皇子皇孙们,才作出疼爱东宫的模样,想抚平弘凌心中的冷漠、不甘。


    可,这样别有目的的关心,岂不更令人心寒?


    ?


    下了马车,前头弘凌也从太子华撵下来,向母子二人走来,此时他平静的脸上才荡漾起些许温柔清浅的笑容。


    锦月刚微微低首,大手便被掌心里的小爪子拉了拉,锦月俯下身,团子圆圆的脸蛋儿满是认真,黑黑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娘亲,爹爹好孤单,他们对爹爹都不好,我们好好爱爹爹,好不好?”


    弘凌也刚好听见,和锦月都是一愣,不由对视一眼,都是些不自然。弘凌视线有些灼热,锦月撇开不看他而低眼看孩子,想起弘凌这些日子所为,道——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也不管眼前的弘凌身上散发的霜冷、嘴角的抽-搐,锦月抱着孩子就走。她可不会再同情心泛滥了,这可恶的弘凌。


    **


    太皇太后重病之后的几日,九月初三,正是小黎的六岁生辰。


    弘凌交代了人在凌霄殿中做席,歌舞丝竹、山珍海味,场面不小。


    这是地位的象征,锦月也就没有阻止,安静地抱着孩子在一旁的小方几边坐着,只是对面映玉时而看来的眼神如冰刺,扎着她。


    映玉身侧的青枫则比之那日稍微好了些,仿佛心头有些矛盾,既想和好,又碍于映玉不敢示好。


    半晌,映玉忽然端了一盅乳茶过来:“才几日不见,姐姐在这后宫中仿佛越发如鱼得水了。”


    她轻轻盈盈的蹲下身,看着与弘凌长相酷似的脸儿,眼中忍不住歆羡、嫉妒、渴望,“还是有个孩子好,哪怕不承宠,也能一步登天,姐姐当真是好命。”


    映玉素手蓦地被锦月一捉,锦月道:“映玉,或许我是尉迟之后,可我的内心从未觉得自己是那边的人,你又何苦逮着这一点不放非要记恨我呢?我并没有做伤害萧家的事,难道我们一起长大的情谊都不算数了吗,我们和解吧……”


    映玉猛地抽手,她孱弱、素白的身子仿佛无法承受眼中愤怒,冷笑道:“你可知道尉迟狗贼就是因为你们母子才仇恨萧家,将我们满门陷害致死?尉迟锦月,你还假惺惺的说没有伤害萧家!”


    锦月见一旁的郑良娣、李良娣几姬妾已隐隐侧目看来,不好再辩驳下去,也就由得映玉哼了声回席。


    映玉转身之际,深深看了眼孩子,看得小黎不禁缩了缩脖子,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声说:“娘亲,我怎么觉得,映玉姨姨好像变了……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


    锦月揉揉团子毛茸茸的头发叹息:“是啊……”“小黎你要记住,只要是人,都会变的。所以,更要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因为总有一天,都会失去,不过早晚罢了。”


    都会失去。团子望天想了想,似懂非懂,而后有婢女来禀告,说是六皇子宫的小皇孙女青澄来送恭喜了。


    “快让她进来。”锦月道。


    片刻,殿门口就来了个绿裙子小姑娘,不过看起来上次瘦了不少,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自然地笑,眼睛周围的青黑胎记隐隐约约。小黎忙过去拉她过来。


    “小、小黎……生、生日快乐。”青澄从怀里掏出一只华缎锦囊,和她身上的旧裙子很不搭,可见这只锦囊是她珍藏的宝贝,竟然是一只成色普通的翡翠耳环。


    小黎摆手:“我是男子汉,不要这个。”


    锦月过来笑着拍拍小黎的背:“送的礼物都要说谢谢,收好,这才是男子汉。”


    小黎哦了声,抠了抠毛茸茸的脑袋,收下,说了“谢谢”,惹得小姑娘脸红扑扑的。


    锦月这才注意看青澄的脸,吓了一跳,她眼睛青肿,牙齿缺了一颗,脸蛋儿上还有大人的五指印,看得锦月心惊肉跳:“谁欺负你了?”


    小姑娘忙害怕地捂住脸,摇头。


    锦月见她连话都害怕说,不由心疼:“可怜的孩子,是我害了你。上次让你作证,害苦你了。”


    虎毒不食子,没想到弘实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这般任人凌虐。


    宴席完毕,锦月让阿竹送信去了六皇子宫,说青澄在这儿住一夜。


    夜里,锦月让阿竹彩香给小姑娘看了伤,竟不想浑身上下都是虐打的青紫伤痕,看得锦月主仆几个都闪泪花。


    阿竹:“这么小个小孩子怎么能下得去手。”


    “没有娘的孩子,最可怜。”彩香道。


    擦好药膏,锦月拉了小黎过来认真道:“小黎,青澄这一身伤都是为了还你清白才落下的,她受这些苦是因为她善良、正直说出了真相,所以你以后要好好照顾青澄、保护青澄,才算报答,知道吗?”


    小黎郑重其事的点头,而后拉起青澄的双手:“青澄姐姐,以后小黎会保护你的。”


    又黑又瘦的小姑娘,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哽咽着点头。


    不过锦月也没想到,今日一句话,倒是牵扯出两个孩子将来的缘分情谊,或许冥冥之中真有注定。


    二更天的时候,公公曹全在漪澜殿了宣了声“太子驾到”——是弘凌来了。锦月正好将两个孩子哄睡着了,出来见屋中负手而立的男人,才和他出来殿外的花园说话。


    天空一弯钩月,秋风滑过桂花树沙沙作响,送来些许凉意。


    锦月情不自禁抱了抱胳膊。


    弘凌抬了抬手,却还是收回来,自是不着痕迹的站在锦月之侧,他高大,正好挡住风。锦月才觉暖和了些,却只以为是风弱了。


    “明日出宫去尉迟府的车马我已安排妥当,再行册封之前,你最好还是将尉迟府熟悉熟悉,毕竟那是你真正的故府,也是你往后在皇宫的后盾和依靠。”弘凌负手道。


    锦月哼地轻笑了声:“太子有命,我尉迟锦月如何敢不遵从?只是不知太子需要我做些什么,要如何给尉迟太尉吹耳边风,让他死心塌地依附东宫呢?”


    凝眉,弘凌侧脸俯瞰来与锦月对视,明明他就要与她成婚了,明明近在咫尺,为何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遥远感。弘凌禁不住心头有些慌。“你误会了。若我只为想讨好尉迟云山,大可娶他其它女儿……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有个体面的家室。”


    “是么……”锦月不置可否。


    弘凌长长呼吸了口气,转过身拿背对着锦月,吐露一直不敢提起的伤疤——


    “我因为出身自小被皇族歧视,哪怕我现在身为太子也不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说我流着宫婢的卑贱骨血,我……不想你和小黎再吃这样的苦。”


    锦月一怔,眸光不觉闪烁了闪烁。


    难道,这才是他谋划这一大局阴谋的原因吗?


    “……”锦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然后弘凌就忽然将她抱进怀中:“现在挡在我们面前的障碍都扫清了,我可以娶你为妻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


    “……好。”锦月双手不觉握成拳,心中化成的灰烬仿佛又想重燃,可终究心中冷意太多,难以燃烧那些许的灰烬。


    “你现在,还爱我吗?”弘凌不敢收紧怀抱,怀中的女人就像水,只怕他握得越紧、消失地越快。


    锦月淡淡反问:“那你,爱我吗?”


    忍不住心中的热烈,弘凌紧紧收紧怀抱:“爱。锦儿,我一直都爱你,哪怕因为当年的误会我恨过你,却也从未改变过这份爱。”


    弘凌高大,弯下腰才能深深埋在锦月颈窝,仿佛一只凌厉的老鹰突然小心翼翼收好了利爪,锋利的羽翼也温柔下来,小心地圈住最宝贝的东西,生怕失去。“锦月,我一直都爱你……”


    “可是……”锦月冷漠的眼睛渐渐漫上泪珠:“可是我发现我仿佛不爱你了。”“现在一想起你,我的心就会很低落,再也没有从前的欣喜、快乐。一想起你,我就情不自禁想起你曾有过别的妻子、别的女人,就像现在我就会不住想,你抱我的这双手,又抱过几个女人……”


    弘凌浑身一僵,手如被烫过一般,不觉从锦月身上挪开。


    “一想起你,我就想起是你让我成为最恨的仇人的女儿,去认那个遗弃我的父亲,去面对一家陌生的亲人,让我失去了唯一的弟弟,还有映玉……我满心的愧疚,愧对萧家的父母……”


    弘凌不觉后退一步,深黑的眼睛涌起不宁的暗潮。


    锦月继续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当年爱上的弘凌,温柔,善良,像一道雪后的阳光,哪怕世界再脏污,他也干净、纯粹、美好。可现在我面前的你,冷漠、狠辣、深沉,和当年的温润如玉的人完全不同。我有时在想,我少女时究竟是爱上了心中幻想的完美男人,还是真实的你。”


    弘凌脸色白了白,抿唇道:“我一直都是真实的,从未欺骗过你。”他顿了顿,“只是人都会变,我也会改变、会成熟,可我还是我,锦月……”


    锦月低眸,泪珠落下来,张口却未成声。


    弘凌握住她手:“让我们重新开始,找回当年的快乐,可好?我虽然变了,可我还是弘凌,或许你会重新爱上我,甚至更爱呢……”


    锦月:“你知道,只要小黎留在这里,我就无法离开你。为了孩子,我会做你的妻子,甚至让我做妾,我都将你无可奈何。只是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曾说过,此生不做帝王妻,三妻四妾。而你现在所为,却生生摧了我这辈子的原则和信念,让我过上这样凌迟般地日子。”


    说到最后,锦月已哽咽无声,弘凌长臂一圈将她箍进怀中,锦月耳朵里满是他的心跳声,弘凌的胸膛随着他长长短短的呼吸起伏,带着温热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脸。


    “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等你册封后过段日子,我就将东宫全部肃空,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见锦月不语,弘凌粗粝的大手抬起锦月的下巴,佳人两行清泪梨花带雨,惹他满心的怜爱:“往后我若再碰别的女人,你就一剑将我杀了,我绝不反抗……”“往后安心留下做我的女人。我们重新开始吧,锦儿……”


    锦月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天上钩月。爱与不爱她不愿再想下去,只要小黎还在东宫,她就不可能忍心离开。深深吸了口气,锦月闭目,道:“好……”


    月影横斜,桂花树忽然动了动,浅浅月光漏下来正要照亮一双兽眼似的亮点。那影子偷听了半晌,悄悄离开,往李郑良娣所居的香莲台去。


    窸窸窣窣一阵禀告,便有两个美人相约出来,又约见了两个美人,四个匆匆忙忙往往灵犀殿去。


    灵犀殿中灯火通明,映玉穿着家常的素白浅绿华缎的长衫裙,坐在上座,而后是四个妖娆美人——李良娣、郑良娣。


    “萧昭训,你曾是尉迟姑娘的妹妹,和她走得近,你倒是帮大家想想办法呀。太子说,等封了你姐姐做太子妃,就将咱们都肃清了。”李良娣说着柔柔拭泪,“若是被太子休弃,我们还怎么活……”


    “你们当初联合废太子妃欺侮我的时候,可没有这样低声下气。”映玉懒懒道。


    “当时是咱们逼不得已,可咱们不同了,现在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了……”


    映玉手一顿,抬起眼睛:“太子殿下……当真这样说?”


    郑良娣泪盈盈点头:“方才我的人在漪澜殿外的花园里听见太子和萧昭训姐姐山盟海誓。昭训姐姐说不愿三妻四妾,太子便说是要将咱们都肃清了,往后谁也不要,只要你姐姐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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