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一战中,西陵王姜戎玉为何突然率大军偏离战线直入大漠?”
刑架上,姜潼身上刚被抽完数不清的鞭子。伤口裸露在外的血肉还凝着赤色盐晶,滋滋啦啦朝外吐细泡。
昭罪司的鞭刑有讲究,俗称“盐水鞭”,抽人的鞭子都是从盐水池里捞出来的,行刑力士劲儿也巧,常一鞭见血后就够能听见惨叫,再叠上一遍保证皮开肉绽。
蜇痛比肉痛更刺骨钻心,受刑者打颤是常态,姜潼也不例外。
除此之外,她只管攥着拳隐忍,咬紧齿缄默。
整个人被耳鸣声隔着罩子,千户陈路的话徘徊一周却找不见进她耳朵的入口。
一桶凉水迎头泼下,罩子碎了,耳也不再鸣,问询声灌入耳中。
“宣城一战中,西陵王姜戎玉是否同金川十二部勾结打算破城?”
又被抽下两鞭,姜潼仰头受下,脸颊被扬起落下的长鞭溅满血点,冷水混着血珠在地上炸开。
双拳被勒的铁青还在攥着紧,心上的那根弦每受一鞭绷得越紧,是要等到她断了气才肯跟着断。
陈路走上前,力士收了鞭给他让开路。
陈路附在姜潼耳边一字一句问询:
“西陵王姜戎玉突然率大军偏离战线直入大漠,几万大军被埋于黄沙成了孤魂野鬼,你作为西陵的郡主,该为战死的将士和被殃及的百姓有个交代,今日若如实招来,想来还能得一个戴罪立功之名,捡回一条命。”
“”毕竟郡主年方二十,昨日才过的生辰,日后想来前程无量,下官在此祝贺郡主,生辰快乐。”
陈路说着还抬手对姜潼抱了拳,姜潼依旧一言不发,一旁记录口供的小旗停了笔。
“姜戎玉擅自更改行军路线为的是和金川十二部里应外合攻陷金裕关直捣宣城占领西陵,而后向五百里开外的天都皇城发难,是与不是?”
从昨夜被押送进昭罪司后,陈路已经审过不下三遍,原本看是个小姑娘以为威逼利诱几番就能让她在认罪书上画押签字。
觉出来是个硬骨头也上了鞭刑,边打边问直到现在。罪犯说过的只有不知道,酷暑季节本就躁动,昭罪司里黏腻腥臭的空气直捣他思路,陈路捏了捏眉心,耐心告罄。
抬抬手给行刑的力士下令:“上夹棍。”
十指连心的钻心之痛他不信这个毛丫头能受得住。
这牢里沉寂太久,陈路再这么审下去要打瞌睡,也该有些惨叫声提提神。
白日里将姜潼只字未吐的口供成交上去,如今子时也该有了判决。
众人跪下听诏,内侍宣读敕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西陵王姜戎玉藐视军令,私通外敌,险些酿下边境惨状,死罪当诛九族。
感念姜氏先贤立下开国之功,后子孙又军功无数,然朕上体天心,有好生之德,下念尔孤女无辜,不忍加罪。
姑从宽贷,免其女姜潼一死,三日后流放东北极边之地,充军安置。
钦此。”
曹内侍朝内撒了一眼后落在陈路身上,夹着嗓道:
“陈千户,你来代为接旨吧。”
陈路双手抬高奉在圣旨下。
“臣等接旨。”
圣令已决,他也不用再死磕这块硬骨头,斜睨一眼垂着头的姜潼,冷声道:
“你便好好在此感念圣恩吧。”
而后推门走了,身后还跟着提食盒的校尉。
监房里只剩姜潼一人和门外看守的两名力士。
好一个感念皇恩,从她被押进京到如今,姜潼连天祐帝的面都没见过,想到这里她不禁讥笑,撑到如今那根弦已经将断未断,姜潼也存了今晚就死在昭罪司的念头。
若面前有一把剑,她选择毫不犹豫的插进去,像昨日父亲一样。
监房的门又开了,一股幽香冲开空气中的粘臭,愈发难闻。
力士们恭敬问候声悬在耳边:
“下官拜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千岁!”
姜潼抬头时,夏宇鸾已经走在了她面前,身侧的人姜潼也认得,是缉拿她入昭罪司的承影卫同知赵立。
夏宇鸾一身酒气逼近她。
姜潼嘴角弧度微起,哑声道:
“沈氏之女姜潼见过长公主殿下。如今臣女受缚,并非有意对公主无礼。”
她四肢被死死绑在刑架上,掌心勒得泛白,莫说行礼,如今松了拳头也再握不上。
“罢了。其余人等退下,本宫同她有话说。”监房只剩下她们二人,夏宇鸾抬起姜潼的脸端详一二,又撒了手,人去屋空,酒劲儿也散了不少。
“姨母故去多年,你这个时节在本宫面前提起,是妄图让本宫看在往日情分上饶过你?饶过姜家?”
夏宇鸾嗤笑,双目微眯,姜潼若是此时同她对视,定能看出她尽显的鄙夷之气,而后冷冷开口:
“姜潼,你还是那么喜欢自作聪明,同当年你第一次入宫时本宫见到的那样令人厌恶。”
厌恶?
十年真的太久,久到一切都物是人非,当年的嘉宴公主和给她当伴读的姜潼不会想到泪别彼此后再见的第一面会在昭罪司。
天都谁人不知嘉宴长公主夏宇鸾是当朝圣上的胞妹,同为沈皇贵妃沈婉莹所出。
建昌帝老来得女大赦天下,给尚在襁褓的婴孩亲赐封号“嘉宴”。
小嘉宴刚生下来啼哭不止,帝为了博自己唯一的女儿一笑,把从弱冠之年就贴身戴着的玉佩取下当做玩意儿逗她。
小嘉宴咯咯两声笑引得龙颜大悦,玉佩被当做伴生礼赐给了她,而后一直被夏宇鸾戴在身上直至十二岁。
五年前天祐帝夏宇烆登基,追封沈皇贵妃为慈圣皇太后,又冠以长公主称号给夏宇鸾,给她能随意进出昭罪司调遣承影卫的权利,一度令她成为整个大夏最尊贵的女人。
幼时就以嚣张跋扈扬名天都,如今更是目无王法,整日荒淫无度,今晚不知从哪惹来一身的酒气,混着昭罪司黏腻腥臭的空气直往人鼻里钻。
嘉宴公主荣冠圣恩册封长公主,身为伴读的姜潼沦为阶下囚不日就要被流放,或许那时的泪是在为分别庆幸。
有人早就盼着能有一天亲口说出这两个字,
昔日旧友亲口说厌恶她,仇敌想让她死,审讯官嫌她是块硬骨头踢着疼。
可父亲说过要她好好活着还因此送了命。
真真假假已无力分辨。她或许也想好好活着呢,姜潼不知道,可生死早也不由她。
讥笑道:
“表姐,我竟不知你这般想我,原本也没奢望你顾念那点情分,毕竟你在冷宫的日子姜家也没伸以援手。不过也真是苦了你了,这么多年才肯吐出真心话来,这些年你过得不顺意吧。”
在这牢里,她该受的刑一样不落,即便再被定个冲撞皇室之罪,她也熬得住,那根弦因此再度绷紧。
夏宇鸾并没有因为姜潼对她出言不逊就责罚,她记得此次来的目的,把话头迁到了正题。
“把姜戎玉谋反的意图、罪证、细节,都给本宫交代明白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本宫能免你流放之苦。”
“我父不曾谋反,姜家从未有二心,真正居心不轨的是裘争。”
“你撒谎!姜戎玉若是没有谋逆之心,怎会率大军偏离战线给敌方可乘之机,若不是裘副将及时止损,逼退敌军,怕是整座城都要因为你们而覆灭!”
“他是这么说的?”
姜潼猛的睁眼,质问道。
从早到晚连番审问,身上新伤叠旧伤,凭他们怎么问,她都绝口不提一个字,因为说了也不会有人信,还会因此而被撬开舌关。
进了这里的人屈打成招不在少数,索性就不张嘴,就算把牙都咬碎,谁也别想撬开她的嘴让姜家顶上这莫须有的罪名。
来审讯的别管是陈路还是其他人,都只问她是与不是,姜潼打从西陵押运回京到现在,她头一次听见别人口如何冠冕堂皇,理直气壮的给父亲头上安罪。
即便再抽她一百鞭也没有此刻心痛的千分之一,一整天的坚持就像笑话一样被击溃在地。
“他裘争可以仅凭一场偷来的胜利随意给别人诬陷罪名,陛下就不怕真正为大夏戎马一生鞠躬尽瘁的忠臣寒心么?夏宇鸾,你们有心么?”
“你有几个脑袋够拿来质疑我皇兄?直呼我姓名?好一个满门忠勇,那本宫今日就所幸开恩给你个痛快,这碗药喝下去,就去跟你父亲团聚吧。”
话音落,两个随行侍女进来,一个从食盒里拿出药碗,另一个撬开姜潼的嘴。
液体从口鼻涌进去,姜潼不受控的吞咽也呛了好几口,最后一滴流尽。
毒发很快,连吐露遗言的机会也没给死者留下。
刑架不再发出声音,一个侍女探了探,确定没了气息后就被卸下来装上担架抬出去了。
全程嘉宴都背对刑架,余光中扫见担架被抬进来走出去,竟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一行人浩浩汤汤的来,又浩浩汤汤的走。倒是昭罪司,又恢复了往日夜里该有的宁静。
梅雨季的停尸房尸臭漫天,一般都是两人搭伙当值,正好到了换班时候。
两个披着蓑衣同穿昭罪司官服的男子走过来,停下门口其中一个看守面前行了礼。
其中一个看守看着前面二人有些眼生,问了一嘴。“新来的啊”
“这位哥哥好眼力,我们兄弟今天刚刚上任。”赶忙把怀中的食盒塞到这位哥哥手里,“长兴楼的烧鹅还热乎着,配上秋玉白。哥哥们冒着雨还要当值实在辛苦,剩下的交给弟弟们吧。”
把二人打发走,兄弟二人收了那副谄媚的嘴脸,面露寒光,确定四下无人后推开了停尸房的门,换了一具无脸女尸进去,两人一尸从侧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