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李观南和谢怀山相顾无言到天蒙蒙亮。
张仪带着一身露珠跪在殿外。
李观南和全副武装的谢怀山被他带到宫门。
宫门口昨晚连夜搭起了木台,高高的。台下已经挤满了不知发生何事的百姓。
江识文站在一侧看着他们。
张仪先向李观南行了礼,随后走向木台中央,清了清嗓子:“诸位,神女所预言的我们的北月救世主新帝,已在昨日被接入皇宫。”
台下开始骚动,大家都伸长脖子往李观南的方向看去。李观南被看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就开始双手合十向百姓作揖。
“我知道,大家也许还沉浸在庆元暴政的威压之前,但今日我们将处决最后一位庆元近臣,我们将用他的头颅恭贺北月国的新生!”
台下一阵欢呼,不少人的眼神向江识文飘去。
张仪拍拍手,一位批头散发的老人被押了上来。
老人满头白发,却并不凌乱。他抬起被镣铐锁住的双手挡了一下早上略刺眼的太阳,放下手,又看向还没完全消失的月亮,随后继续神色从容地走向木台。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
“是罗原启!”
“居然是他!他没死!”
“没死,庆元死后一直在大狱里关着!”
“听说他和江丞相自幼相识,关系可不一般。”
“江丞相真真叫人敬佩,为了家国大义竟大义灭亲!”
台下吵的像嗡嗡嗡的养蜂场,站在边上的江识文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快步上前,不顾从前在意的礼仪,一把揪住了张仪的衣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张仪拖到木台后。
江识文官帽下额头暴起青筋,低声吼他:“你做什么!你把罗公公扯进来干什么!国师的锦囊里是这么说的吗!”
李观南匆匆追过来企图拉开他俩,却差点被扯进战场。
张仪一改昨夜跪在李观南寝宫门口的恭敬卑微,直视着江识文的眼睛,用力想打掉他的手。
结果不知道江识文究竟用了多大的力,他竟是拍不掉。张仪倒是也不恼,他嘴角扯了一下,顺着江识文的力道拉开了自己的衣领,另一只袖口倒出一把小刀。
只听“唰”的一声,他割下了那块布料。
“江识文啊,你也有今天。”张仪脸上有一种近似疯狂的平静。
“没想到吧,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罗原启回家,我就找不到他了吗,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吗!”
江识文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转向李观南:“陛下!快!快下旨放了罗原启!”
张仪就拦他:“不可啊陛下!”
三人这边没纠缠个出一二三,台前就出事了。
不知张仪吩咐了什么,台前那侩子手在没有任何人下行刑命令的时候,又快又狠的,砍下了罗原启的脑袋。
而罗原启在江识文明显想保他前提下,没有挣扎,没有拖延,安然赴死。
急急忙忙跑回台前的李观南刚好亲眼目睹。他睁着眼后退两步,心里一阵反胃。
他第一次见人被砍头。血腥气满天,血液溅的满地都是。
没了脑袋的人像突然瘪下去的气球,残缺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透出一股诡异残忍的气息。
李观南喉咙发紧,不停在干干的口腔里分泌口水下咽,企图压下胃里泛起的酸水。
江识文也愣在了原地,眼珠充血凸起,他微微张嘴,好像要喊出些什么东西。
小豆子从他身后不管不顾地扑过去,被江识文死死拽住。小豆子一直在嘶吼,似乎被砍头的人是他。
但是小豆子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他的嗓子显然无法承受这种压力,没等他撕心裂肺的喊多久,就毅然决然地变了音,变的嘶哑无比。
江识文只能捂着他的嘴,拉住他的胳膊。
张仪向李观南行了礼,看了一眼仍然僵硬的江识文和小豆子,从容的走向台前:“诸位!今日,与庆元帝狼狈为奸的贴身太监罗原启已被处死,庆元余孽,至此,已全部清杀!”
台下一阵叫好,甚至有人开始鼓掌。
张仪看准时机将李观南推出来,“请大家信任新帝,就如同当年信任宛后一样,老臣也定当竭力辅佐陛下。”
这场不知何其的大戏随着百姓笑着离开,罗原启身体被江识文和小豆子收殓,以及李观南在半路晕过去而匆匆落幕。
也许是因为事情太多,也许是被尸体吓到,李观南吐了个昏天黑地后,连烧了两天才悠悠转醒。
他用胳膊肘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喊来了谢怀山,艰难地咽下几口水后问道:“告诉我,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原启是小豆子的父亲,与江识文是同乡,年轻时生下小豆子,辗转离家,与江识文一同进京,立志考取功名,似乎是为了让妻儿过上好日子。
可不知为何,江识文中了进士,而罗原启却毫无征兆的在宫内被净身,成了庆元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
二人关系从此不知好坏。
而江识文当年年少轻狂,在庆元帝的授意下,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一堆京城官员,其中就有张仪恩师一家,两人自此结下深仇。
百姓不清楚宫内的事,只是深受庆元帝迫害,下意识就采用了连坐法把在庆元身边都所有人都想成了同庆元一样十恶不赦的混蛋。
此番,大概也有张仪对江识文的报复吧。
李观南就着谢怀山的讲述慢慢吃下一碗蔬菜粥,把讲完的谢怀山吓了一跳,忙从他手中把碗抢下来:“别吃了,你好几天没吃东西,突然吃这么多身体受不了的。”
李观南听了就挑眉一笑,打趣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难道要指望那几个斗法的老狐狸关心你吗?”谢怀山哼哼的。
“那谢谢你了。”李观南终于从装样的笑转成了真诚的笑。
谢怀山红着耳朵端着空碗走了。
“让你走了吗,”李观南瞪他一眼,“下次再不听话我可要罚你了。”
谢怀山放下碗看着他,也不动了,一副我看看你到底要闹什么的小样。
“云无悲的事,有什么安排?”
五天后。
软磨硬泡了江识文半天,也许是因为江识文刚葬下了罗原启,实在没心情搭理他俩,李观南终于是带着谢怀山便衣出了宫。
宫外的世界很精彩,李观南买了两个小饼,还冒着热气,咬一口秃噜的半天说不出话,居然还是肉馅的。
“庆元帝驾崩了,集市上氛围都好了不少。”谢怀山也很放松。
“你不着急吗?”李观南问道。
“急什么,老云那个性格,又不会跑。”
所以他们又买一碗桂花牛乳分着吃了。
在一片热闹中,李观南却突然想起了十几天前那双平静的双眼,他问:“罗公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怀山想了想:“我了解不多,但他绝对没有张大人说的如此不堪。”
“等我回去,再仔细查查,如若真的如你所说,起码要换罗公公一个公正清白。”李观南低声说。
“好,我听你的。”
在行至最热闹的集市边缘时,李观南被一家馄饨铺子吸引了目光。
倒不是他想吃馄饨了,是铺子前支的桌子边坐了个女孩,年纪不大,看着还是比较稚嫩的样子,在老板端着两碗馄饨出来的时候,女孩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从袖子里甩出两根削的圆圆的竹条,不偏不倚落在离老板半步的地方。
老板迈出下一步,不出意外的踩上去了,整个人仰倒,后脑实扑扑撞在地面上,两碗馄饨毫无意外地砸在老板脸上。
女孩拍拍手,站起来走了,走出两步同李观南对视上了。
谢怀山幸灾乐祸道:“到轮到你了。”
李观南瞪他一眼,看向毫不害怕继续同他对视的女孩。
女孩轻哼一声,目不斜视地和他们擦肩而过向前走去,李观南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心——那是一种很纯粹的野心。
没有人不欣赏有野心的人,李观南现在人生地不熟,更需要这样的人。
他给了谢怀山一肘子,把谢怀山的钱袋子肘出来,转头追上已经离开的女孩。
一根竹条迎着李观南面门飞去,他早有准备的一歪头,竹条被跟在他身后追来的谢怀山截住:“你看我说吧,下一个就是你。”
女孩摆出防御的姿势,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李观南掐掐大腿挤出几滴眼泪,柔弱着做西子捧心状:“这位女侠,你好厉害哦,我可以聘请你保护我吗?”
女孩和谢怀山双双石化。
最后女孩还是答应了李观南莫名其妙的无理请求,留下跟在后面黑暗中的罗二搂着另一位“小黑”默默哭泣。
女孩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阿杏,三岁那年父母双亡,被杏山中的一对老年夫妇收留到十四岁,后来被父母仇家追杀,阿杏害怕连累收留她的夫妇,自己悄悄离开了杏山,到京中辗转艰难养活自己。
刚才她故意捉弄馄饨铺子老板是因为他经常虚报价钱为难从杏山下山买东西的老人,阿杏想要教训教训他,也给被他欺负的平头百姓吃一口恶气。
阿杏会打架,有些功夫,全是自己在摸爬滚打中摸索出的,她故意在阳光底下做活,一边赚钱一边把自己晒的不修边幅,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躲避仇家的不定时追杀和街上的小混混。
听的李观南一阵阵心疼,他老弟在阿杏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专心致志在家里当小智障。
李观南更加决定了要把阿杏带在身边的想法,江识文那边得稍微解释一下,就说阿杏武功超群,也是他的护卫就行。
剩下的就看阿杏自己了,如果她想读书,李观南就想办法把她插进太学,她要是想学正经功夫就找人教她。
起码在她完全拥有自保且能好好生活的能力前,李观南想保护她一会。
李观南把谢怀山买的饼递给阿杏,问她的想法。阿杏吃了半个饼,非常豪爽地一抹嘴:“我答应了要保护你,我就一定会做到的。”
“除了保护我呢?”李观南问。
阿杏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学打仗,行吗?”
李观南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