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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入戏(三)

作者:姒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切都很顺利,午后在洋房里吃完饭就收到回信。除去母亲在信里写可以为她请来画画先生,但必不能怠慢课业,不可贪玩好事。


    至于戏园接班,撇去母亲说她不堪大用,母亲还是软了心,信任她,让她这几天先啃下戏,至少研读过《牡丹亭》《梁祝》《长生殿》几部。


    这时候江苏省内是包含上海,上海的租界日益繁华起来。她们的戏园不在那,在苏州。


    只因为上海租界的人无非是外国侨民、买办、商人这类。日常生活都被洋货泡透。


    而苏州的人才愿意把听戏曲,当做日常消遣。杨铃为不露怯,戏是肯定要啃的。她总不能到时候作为戏班主,连人家和她聊戏,都聊不出所以然。


    画画先生一时半会找不到,这帮忙一块啃戏的角儿倒都是现成的,她平时多盯着戏班老师傅,看看师傅是如何教他们唱就行。


    杨铃最先要啃下的戏是《牡丹亭》


    戏子学戏,有两个戏本读。一个是舞台本,一个是案头本。案头本是完整的戏本,由文人撰写,用来最初研读熟悉故事。舞台本是戏子根据舞台来编写的简本。


    这会留给杨铃读的案头本,只剩下《牡丹亭》


    “这戏每天都得唱,晚上来看戏的多。教洋画的先生早上来教课,小姐您就午后来看看戏班唱戏就行。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问角儿。”管家越过长廊,又来到练戏堂。


    杨铃来过一回,已经很熟悉。她手拿《牡丹亭》的案头本,因为有点紧张,捂在胸口。


    这案头本有点年头,没有彩色画画部分,就是用皮麻纸书写装订。上面的字很清秀大方,应该是女性文人誊抄。


    里面略有做过笔记的痕迹,可这个年代会写字的人还是算少数,可以看出做笔记的人,不怎么会写字。


    所以只是在关键地方,点上几个小墨点。


    杨铃嗅着案头本的纸味,旧书的味道倒是都差不多,和她买的二手专业书没区别:“那牡丹亭的角除了杜李,还有谁吗?”她迈着腿,缓缓往前走着,却冷不丁嗅到丝血味。


    光线里漫着灰尘,满堂的人,都穿青黑素衣,若不是各有头发,看起来就像满屋的和尚,分不出类别。严格来说,他们是鸟,各唱着各的,上百只都被关在一笼,不得不挤在一块,谁都看谁不顺眼谁。


    管家把杨铃人送到了,就抛下一句:“张逸。”


    她也没心思留管家再问,只是站在大敞的门口处,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哪怕这群人,没有一个把目光放到她身上,他们都浸在戏里。


    血丝味飘到杨铃的喉咙管。练戏堂里最中央,才十三四岁的男孩躺在长板椅上,被老师父一个板子一个板子打着,下身的衣物已经出血。打了有一会,血渍都是陈的,裤子皱巴巴,像一封陈旧的信。


    “还记不住戏!这都几回了!过一月陈长官要是来听《牡丹亭》,你替不上你张师兄,让长官听你唱哑戏?”老师父边抹泪边打,板子高高落下,他卖力得痛心疾首。


    周遭围了一圈的男伶,不往中间看,能往哪看呢。也都只好把目光,放在受罚的男孩身上。


    “唔……唔!呜呜…”


    杨铃原以为那男孩是杜李,她好歹也和杜李有过一面之缘,也算同病相怜。但等她听清那男孩清亮的哭喊声,她听得出来,不是杜李的声音。


    无论是谁,作为受过正常教育,知道人自尊与平等概念的杨铃,还是天然对这样的场面不适、非常不适。


    每个人都围着那男孩,像围着一口棺材,看着一个死人。面无表情的,居然还各个戏抛着、对着台词,戏唱得有声有色。


    她脚底发麻,学生装下的小腿有点冰凉,扎的两条麻花辫,在肩头的分量也沉甸起来。那老师父打累后,把板子甩到一旁,撞上水泥墙,啪咚闷响:“行了,散开练戏吧,别让他哭声吵得人耳朵疼。”


    “师父。”杨铃对上老师父浑浊的眼睛,在戏子们四散开后,嘈杂的唱戏声里,轻轻喊了一声。


    老师父身板直着,眼珠一转,面色苍白里带有虚红:“小姐?”


    杨铃又有点不忍心,看了看板子上躺着的男孩,男孩的汗珠还在往下滴,打完也痛完了,只咬着嘴唇不出声。


    杨铃无可奈何,默默移开眼:“听师父您说,他是练牡丹亭的吗?”


    老师父仔细一想,的确有人朝他吩咐过小姐会来盯戏,也就不多隐瞒情况,表情丰富得,像朽木般的脸上开出一朵花,懊悔的气势大喇喇冲来:“这不是还有一月,陈长官就要来看戏了。赶巧唱柳梦梅的张逸,生了嗓子病。”


    “我就叫唱杜丽娘的阿旺去照顾,也让他趁机得一得张逸的真传。一边又新培养个柳梦梅。”


    “谁成想是个不成器的胚子。戏唱不好,这么大还能被打得尿炕,影响旁人睡觉。”老师父气急败坏地指了指男孩,老手一抖一抖。


    杨铃怕他再打,急得上前两步,忍着血味:“师父,可以了。”这戏班千百年都是这么打过来的,封建风气,她知道自己劝不住,也不好劝,于是先把话里的事揪出来,“这陈长官,是一月前就定好牡丹亭的戏吗?”


    也难怪母亲叫她先学牡丹亭。虽然忧心着没和她讲这回事,但一月期限到,她免不了知道。


    老师父缓过气,背靠在上头的戏台水泥底座旁休息,老态龙钟:“也不算。谁人都知道陈长官爱看牡丹亭,在上海的戏园看腻了,就来我们苏州看。”


    “到时候,十有**点这出。”


    杨铃点点头,心里确实一时半会没有主意,也跟着叹了口气:“那这嗓子病会不会传染?杜李要是传染了,连杜丽娘都没得唱了。”


    “呵,一个个哪那么金贵都专人伺候。病了,杜丽娘也挑个新的唱算了。到时候谁都别想唱好,脑袋都被长官削下来才行。”老师父冷笑,又看到个唱得声音劈叉了的,指头就冲人脑袋飞去,戳了几下。


    杨铃有点哑声,想好先抓重点:“我去看看杜李吧。劳烦师父告诉我他们在哪。”


    师父说了地方后,杨铃转头就走。她早就被这吵得脑袋疼。


    得罪长官当然没好果子吃,当务之急也是先看看杜李有没有事。


    开戏园就和现在拍电影似的烧钱,戏子们的确没有那么金贵和大腕。大部分戏子都是挤在通堂的大铺里睡,冬天连热炕都没,小暖炉烧着一块用。


    更别说专人伺候,平日里都是炒冷戏的戏子伺候名角儿。至于戏园里的仆人,都自有作用,打扫、端茶倒水都要人手。也就她和母亲有专用的仆人。


    这顺着廊走过去,待到没再有练戏堂的声音,杨铃突突的心跳声才安静下来点。再左拐,快要走另一个院子。


    午后朱阳懒洋洋晒着木头,丝丝老建筑的旧味。这戏园里进廊后的转门处怪像寺庙,木门中间做空,两侧的高处打上雕花窗户,有跨脚的门槛,不低。


    院内是枝头簌簌的枇杷树,风吹叶打。杨铃看到间四通八达的乌木平房,左右也有房,不过空着。这些应该都是给名角儿住的,或是生了病用来隔离。


    面对的那间里,还有一道人影在窗口处。


    杨铃刚想走上前。


    “轰——”


    蓝瓷茶盏立刻飞溅到脚下,屋内在这一声后却安静下来。细密的瓷碎炸成飞花,所幸没割伤,只是把她再度吓到。


    杨铃捂着速度又上来的心跳,差点一口气没过去。


    除去茶盏,一同自关好的门被赶出的,还有个男人。


    男人侧开脸,不惊不乍地从满是燎烟的地方走出来,关好门侧过身,抬眼见到杨铃,居然还能扯出一个轻轻的笑。


    笑起来仍像一只粉蝶闪动,在阳光下晶亮着,哪怕今天只是着最简单的白色长衫,衬出他身形挺拔。


    这屋内一点响动都没有,她也没听到屋里头那脾气大的名角儿说话,好端端的就闹起来。


    这角儿倒是也说不了话,毕竟嗓子都坏掉。


    杨铃闻到杜李身上的烟味,鼻腔里实在不舒服,往后挪一步,对上他错愕的眼神。她被茶盏摔他不错愕,她退后他却错愕。


    “你嗓子怎么样?我是来学牡丹亭的,想来请教你。”说是专程看人,再顺便打探军官的消息,似乎显得氛围有些尴尬。


    杨铃只好找了这个借口,顺便往枇杷树那走去,想背对他翻书,说出哪里不会。


    先打好关系嘛,显出一副老师学生温良友爱的样子,这样问什么都方便。


    杜李错愕的表情收了,他姿态从容,知道自己身上沾染烟味,也不走到她一旁:“还好,能唱。”


    他只在远处,默默看她焦急翻书的样子。


    杨铃翻了半天,终于找到原先有画小圆点的地方,心里放松下来。有画小圆点,应该表示很难懂吧,这样显得她有思考过才来问,不是找借口。


    少女回过头,压好《牡丹亭》的书页,莹白的指尖正对那些小圆点,笑起来:“你教教我这些吧,我这里学不懂。”


    杜李看到戏本上的台词,也看到她的笑。她在那抹笑里摇曳着,像花骨朵,毛茸茸地开起来。她是白的、金的、泛着珍珠彩的颜色。


    他忽然有点无措,有点被她的笑烫到,睫毛侧过去:“小姐想听我唱戏吧?”


    杨铃觉得他莫名其妙。但碍于不排除他是个自恋的,杨铃决定捧场,用力地点点头,锻黑的麻花辫轻轻继续着摇曳:“对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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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入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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