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这一夜, 沈潆和绿萝不动声色地返回自己的屋子, 把红菱和易姑姑都叫了起来。
听完绿萝绘声绘色的描述, 易姑姑和红菱震惊之余,气愤难当,恨不得教训那几个仆妇一顿。
红菱道:“怪不得我们昨天来庄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人。这几个老虔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幸好姑娘晚饭吃得少, 又撞见了她们下药,否则我们还不知要被蒙骗多久!”
“歹毒妇人,明日我们就派人告诉侯爷!”绿萝说道。
沈潆摇头:“不妥。这么多年,庄上都没出事,证明侯爷是信任她们的。相思不是说过吗?她们是那些战死的将士遗孀,侯爷对她们本就有几分眷顾和愧疚,加上我们没有证据, 她们很容易就会赖掉。”
易姑姑附和道:“姑娘说得对。看她们的样子,颇有几分奸猾。这是她们的地盘,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几个女流, 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昆仑来了再说。”
“难道就让她们在姑娘的饭菜里下药吗?”绿萝着急道。
沈潆想了想,低声说道:“我假装吃了她们的东西每日都在昏睡,放松她们的警惕。绿萝趁她们不注意, 到厨房做吃的。易姑姑和红菱去附近的农家走动,假借东西,套套他们的话, ”
“好。”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应道。
商量完之后,她们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睡觉。
第二日早上,沈潆故意睡到很晚,没有起身。那三个仆妇中的另一个,朱三家的早早提了食篮过来。易姑姑正在打扫屋子,看到她热情地招呼:“朱大妹子,快进来坐。”
朱三家的把食篮放在桌子上,看东西两边都关着门,小声道:“沈姨娘还没醒呢?”
易姑姑神态自然地点了点头:“大概是昨日舟车劳顿,睡下去之后,就没有醒来过。”
朱三家的神色松弛下来,露出笑容:“沈姨娘这个年纪,能吃能睡是好事。昨天厨房里蒸了包子,拿来给你们当早饭。这附近有点乱,平时没事你们不要乱走,有事尽管吩咐我们就是。”
她这话里有弦外之音。易姑姑满口应下,朱三家的就告辞走了。
等走到门边,朱三家的又回过头,叮嘱道:“包子记得趁热吃。多着呢,你们也可以吃些,自家的面粉和馅儿,你们在城里怕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口味。”
“多谢你大妹子,有空常过来坐。”易姑姑笑道。
朱三家的应了声,就离开了。
沈潆早就听到外面的谈话声,打开门走出来,看了一眼食篮:“去偷偷牵一条狗来,把包子喂给它吃。”
绿萝点了点头,抱着食篮到后面去了。过了会儿,她返回来,食篮里面已经空了:“奴婢按照姑娘的吩咐,把包子给狗吃了,狗只吃了一口,立刻就趴在地上睡着了。奴婢找到附近一条小河,把包子都倒了进去,不会被人发现。”
沈潆点了点头,又对红菱说道:“相思昨天跟我一起吃的饭,吃得比我多,估计这会儿还没醒。一会儿你去叫她。我们做事,要跟她通气才行。”
绿萝轻轻嘀咕了一句:“姑娘怎么知道相思姑娘跟她们不是一伙的?万一她也想害姑娘呢?”
“但至少相思不会害侯爷。”沈潆说道,“我跟她相处了一段时日,知道她的本性不坏。”
绿萝这才没有话说。红菱又说道:“姑娘,我真的想不明白,侯爷体恤她们家里没了壮丁,给她们事做,还把整个庄子交到她们手上,她们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害我们?”
“她们也不是想害我们,只是不想让我们查庄上的事。至于她们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只有查清楚才能知道了。”
早上沈潆几个人忍着肚子饿,等到那三个仆妇出庄子去了,绿萝才摸进厨房做吃的。红菱去把相思叫了过来,相思整个人还很困,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你叫我做什么?我还没睡够呢。”
沈潆已经让易姑姑泡了醒神茶,端来给她喝下。
相思喝了茶之后,精神果然好了很多,再听到沈潆昨晚的所见所闻,人一下子清醒了。
“她们疯了不成?!”她叫到。
沈潆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了眼支起的窗子:“我跟你说,就是要给你提个醒。你以前住在庄子上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相思心里有些感动。自相识以来,她跟沈潆可以说毫不对盘,她还给沈潆添过不少麻烦。这次,沈潆完全可以选择不告诉她,让她继续吃那些被下了药的食物。可沈潆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证明心里是相信她的。
相思觉得自己在沈潆面前,显得又卑鄙又渺小。明明相仿的年纪,无论是心境还是人生的阅历,沈潆都高太多了。难怪侯爷那么喜欢她。
“我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她们不怕我,因为我是个孤女,年纪又小,阿翁和侯爷住在城里,那会儿忙着打战,根本顾不上这些事。她们有时欺负我,但也只是饿几顿,说些难听话,也不算纯心虐待。而且我听阿翁说,这庄子每年的收益都很好,所以侯爷也很放心地交给她们打理。至于她们背地里做什么勾当,我们是真的不知道。”
沈潆听完,若有所思。
“你觉得她们会干什么?”相思试探地问道。
沈潆摇头表示不知。但这几个仆妇如此怕她,怕到不惜下药,恐怕不是件小事。
下午的时候,昆仑就来了。他肩上扛着大包小包,到了沈潆的屋里,一股脑地堆在地上,像座小山一样高。沈潆看呆了,昆仑指着那些小包说道:“这些是侯爷给你准备的,有吃的,用的,还有胭脂水粉。你打开看看,缺了什么,我再去买。”
他说话的声音虎里虎气,还带着一股憨劲儿。
“我住在庄子里,哪能用到这么多东西?”沈潆还是觉得夸张。裴延说她不过出来小住一阵,这么些物件,怕是明年都用不完。
昆仑一本正经地回答:“侯爷交代的。你用。”
沈潆抬手摸了摸额头,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日,易姑姑等人就按照沈潆吩咐的行事。沈潆基本上都在装睡,她们则分散开来打探消息,也没惹得那几人怀疑。等到晚上的时候,再凑到一起汇报白日的见闻。
那三个仆妇,经常出庄子,去见不同的人,似乎有什么交易。但红菱她们不敢跟得太紧,所以看不出是什么。而且她们很快就回庄上,没有逗留太久。她们三个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聚到王贵家的屋里,待上一个时辰才会出来。出来的时候,各个又紧张又兴奋。
易姑姑还从周边几户人家那里打听到,王贵家的那几个虽然平时穿着朴素,但有时会忽然冒出一些很不错的首饰,比如玉镯子或者金葫芦耳坠。问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一致说是路边摊子上买的假货。其实那成色一看就是真的。
这日王贵家的又外出,沈潆让易姑姑和相思偷偷潜入王贵家的屋子。那三个人以王贵家的为首,她屋里肯定有些蛛丝马迹。
屋子大白天也上着锁,易姑姑好不容易撬开后面一扇窗子,帮着相思爬了进去。她在外面帮相思望风,指挥应该去查哪里。最后相思拿开炕头的一块新砖,找到里面藏着的一个盒子。盒子上了锁,一时没办法打开。
相思把盒子揣在怀里,从屋里爬出来。这时,恰好朱三家的路过,看到她们,大吃一惊。还来不及反应,易姑姑已经一个箭步上去,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重重地劈在了她的脖子上。
朱三家的倒了下去。
相思吓坏了,帮着易姑姑把人拖到屋檐底下的草堆后面,哑声问道:“现在怎么办?她要是醒了,我们不就暴露了吗?”
“把她跟盒子一起带回去。姑娘看了盒子里的东西,也许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时候刚好审审她。”
相思点头,易姑姑把朱三家的扛在肩上,两个人小心地回到沈潆的住处。
沈潆直接用砖头把木盒子上的锁砸开,上面放着银票,面额虽小,加在一起,也是笔可观的数目,远远超过一般农妇的收入。下面放着一块红布,等揭开红布,盐引赫然出现在沈潆面前!
易姑姑等人不清楚这个是什么,可沈潆最清楚不过。这跟裴延给她看的那些盐引一模一样。这种东西,寻常的田庄仆妇怎么会有?私贩盐引,那可是死罪!
“这上面写着盐?莫非……是盐引?!”相思叫了起来。她曾经在阿翁那里见到过,阿翁说是帮侯爷管着的,要她千万别乱动。
沈潆的手收紧,凝重地点了点头。屋子里的几个人顿时都陷入了沉默。大业的律令,民间不准私贩盐引。西北这边,官府持有少量的盐引用以吸引商人前来落户。裴延从官府那边买了盐引之后,用更低的价格卖给商人,也是为了让他们长久地留在此地。但纵然如此,寻常百姓是绝不许贩卖盐引的。
这个时候,刚好朱三家的醒过来,发现自己手脚被绑,嘴里塞着布,惊恐地挣扎了几下。
沈潆示意易姑姑去把大门关上,低头看着她,口气严厉:“你听好了,要想活命,一会儿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今日你非但出不了这屋子,你的孩子和你的父母都会被你牵连。如果你高声呼喊,我立刻要了你的命!”
朱三家的被她的气势所慑,先是完全呆住,而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沈潆让红菱去把她嘴里的布取出来,她吓得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沈姨娘,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这一切都是王贵家的让我做的!”
“我问你,这个东西是什么,你知道吗?”沈潆举起一张盐引问道。
朱三家的摇了摇头,颤抖着声音说道:“每次王贵家的都把东西包好给我们,我们只知是个值钱的东西,有不少人抢着买。”
“你们在庄上是吃不饱穿不暖吗?为什么要私卖盐引!被官府知道了,这庄上的人都会没命的!”相思跳着脚说道。
朱三家的瞪大眼睛:“我,我不知道这是盐引啊!王贵家的只说,有人每旬会把这东西交到她手上,到时自会有人来买。我们只要一经手,就能赚不少钱,不仅能给庄上带来收益,自己也能进账不少。就是这事儿千万不能让旁人知道。她问我跟朱三家的做不做,我们想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干嘛不做,就跟她一起了。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们这么做这事多久了?是谁把东西给王贵家的?”沈潆又沉声问道。
朱三家的小声道:“有大半年了,至于谁给王贵家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原是想着帮侯爷多赚点钱,也想补贴家用。家里有老人孩子,老的要吃药小的上学堂,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光靠庄上的那些收成,根本不够啊。”
说到最后,朱三家的痛哭起来。
“那给我下药,也是王贵家的主意?”
“你,你怎么知道……”朱三家的怔怔的。
“第一天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们事先打听我的喜好,做了很多素菜,为了让我多吃一点。不过有些菜可不是当季的,你们应该花了大价钱吧?小小的田庄仆妇,竟然有钱买些达官贵人家才能吃到的不当季的蔬菜,岂是件寻常事。”
朱三家的没想到沈潆如此心细,原来这几天,她都是装的!她们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一切已经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
朱三家的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个看似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其实根本不是小白兔,而是只睡着的猛虎,根本不好对付!她们自作聪明,反而露出了马脚!
沈潆让易姑姑把朱三家的押到屋子里去,然后出门对昆仑说道:“你认识这庄上的人?”
昆仑点了点头。以往他跟着裴延到庄子上来小住过两次,庄上的人倒是都认得。
“你去把王贵家的和赵进家的带来,不要惊动其它人。”沈潆说道。
昆仑不解地望着她,但她现在已经很头疼,没办法解释那么多。
“你把她们带来,稍后我再跟你解释。”
昆仑虽然认识沈潆的时间不长,但从短暂的相处中知道,她是个做事很稳妥的人。那两个婆子定是哪里惹到了她,她才会要自己去拿人。昆仑知道自己来此的责任就是保护沈潆不受一点伤害,也不许别人欺负她,所以听从她的吩咐。
王贵家的和赵进家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田间有说有笑地回来。昆仑看见她们,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你们跟我走。”
王贵家的笑容凝住,问道:“昆仑,发生了什么事?”
“沈姨娘要见你们,跟我走就是了。”
赵进家的扯了扯王贵家的衣摆,王贵家的脸上又堆起笑容:“昆仑,咱们有话好好说……”
“你们再不走,我就动手了。”
两个仆妇没办法,只得跟在昆仑的后面,进了沈潆的屋子里。
“昆仑,你也留下听吧。”沈潆说道。
王贵家的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沈潆手边放着她的盒子,心知不妙,往后倒退了一步,正好撞在昆仑的身上。她“哎哟”了一声,抓着自己的胸口,立刻倒在了地上。
赵进家的连忙扑上去:“王家姐姐?王家姐姐!沈姨娘,王家姐姐有心痹症,这怕是忽然发病了!您先让她回去休息一下吧?有事情改日再问。”
沈潆看了她们一眼:“刚好我家这位姑姑就擅长治晕厥,让她试试。”
易姑姑闻言,拔下了头上的簪子,说道:“以前我家主人是太医院的御医,他告诉我,用簪子猛扎人中,就会立刻醒过来。就是有点疼,王家大姐且忍忍。”她上前,刚扬起手,王贵家的便长出一口气,醒了过来。
“这不是好了吗?”易姑姑冷笑。
赵进家的有点尴尬地笑了两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沈潆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是谁把盐引给你们,让你们私卖的?”
赵进家的不似朱三家的那样被蒙在鼓里,她跟王贵家的走得最近,两人一个鼻孔出气,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沈潆见她们嘴硬,冷冷地说道:“我看你们统统不想活了!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实话。你们拿着官府的盐引,谋取私利,已经犯了死罪。罪行被人揭发的话,别说是你们,你们的家人,这庄子上所有人,乃至侯爷,都会被牵连!侯爷一片好心收留你们,你们就这样报答他?”
王贵家的抿着嘴不说话,赵进家的有些动摇了,轻声问道:“没有这么严重吧?”
沈潆冷笑了一声:“先帝弘治年间,京城有户皇商私贩百斤盐引,被罚抄家,家主被斩,株连三族,族中男的充军,女的为奴。你们以为这是开玩笑的吗!”
赵进家的有些怕了,看了王贵家的一眼。王贵家的对沈潆说道:“你不用吓唬我们。这东西就是大同知府身边的人给我们的。他说贩卖盐引在西北不算什么,很多人私底下都在做这个买卖。我们是苦命人,更要为自己的将来谋出路。侯爷给我们容身之处,我们心中感激。但这些年,我们也为侯爷赚了不少钱!”
“混账东西!”沈潆气得站起来,手指着王贵家的,“你以为那大同知府真的是好心?他无非是想利用你们,一边谋取私利,同时把侯爷拉下水!你们的钱来路不明,竟然还沾沾自喜。你知道在我来之前,大同知府已被皇上革职查办了吗?若他把你们供出来,再往侯爷身上泼脏水……”
沈潆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声。她弯下腰,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一大队官兵冲进了庄子里,为首的人,竟然是徐器!
官兵搬了一张凳子,放在空地上。徐器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环视这庄子一眼:“来啊,把庄上的人都给我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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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一屋子的人都慌了, 这阵仗如此之大, 看来是要动真格的。王贵家的和赵进家的都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脸色变得煞白,瘫坐在地上。
“东西都在这里了吗?”沈潆低头问王贵家的。
王贵家的抬头看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难道她还想救她们?
“想活命就说话!东西是不是都在这里了?”沈潆又问道。
王贵家的这才点了点头,沈潆把盒子迅速塞到易姑姑的怀里, 说道:“你去屋里,立刻把这些东西烧了,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昆仑去外面挡着。”
易姑姑立刻抱着盒子,冲进了屋子里,昆仑则走到了屋外。
沈潆又让红菱和绿萝把地上的两个人扶起来,低声道:“记住,无论待会儿外面的人问你们什么, 发生什么事,都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在救你们, 而是不想侯爷被你们连累!”
赵进家的吓得缩进王贵家的怀里,浑身发抖。
王贵家的尚算镇定, 狠狠掐住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眼神,她才怯怯地点了点头。
沈潆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镇定, 这才走到外面。从前她贵为皇后时,站在人群之上,从未畏惧。如今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在这些权贵面前卑如蝼蚁,但她仍然无所畏惧。当一个人有想要保护的东西时,自身也会变得强大起来。
昆仑与前来搜屋子的官兵对峙。那些官兵看到他像堵墙一样,吓都吓坏了,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不停地冲他喊话。
沈潆走到昆仑身边,问那些官兵:“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可是靖远侯的庄子。”
一个官兵头子壮着胆子说道:“有人说靖远侯的庄子里有人私贩盐引,我等奉皇命前来搜查,闲杂人等全都退下!有反抗者,一律捉拿归案!”
昆仑听不懂什么是私贩盐引,本能觉得跟刚才屋里的那几个婆子有关系。他看了看沈潆,不知该怎么做,沈潆轻声道:“没事,让他们进去搜吧。”
昆仑这才让开,那几个官兵就冲进了屋子里。
王贵家的和赵进家的杵在一旁,两个人都有些害怕。在此之前,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私贩盐引意味着什么。可今日看到这么多官兵,她们才知道沈潆并没有危言耸听。一直以来,她们都在干着危险的事情,提着脑袋在手上,一个不小心,真的会没命的!
官兵冲进屋子里,东翻西找,自然是一场空。易姑姑早已将那些银票和盐引烧得连灰都不剩,假装跟朱三家的在屋里说话。朱三家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得直发抖,眼睛不敢四处乱看。此刻,她才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那群官兵没搜到什么,只能把人带走。他们对着易姑姑等人推推搡搡的,等到了沈潆身边,看了昆仑一眼,不敢动手,只催促沈潆往前走。
官兵将庄上的人全都带到了徐器的面前。
徐器翘着二郎腿在喝茶,眼角的余光看到整个庄子被闹得鸡飞狗跳的,心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从冯邑把这庄子供出来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会是一出大戏。本来官家贩卖盐引也不是什么重罪,但靖远侯让手底下的人通过盐引来敛私财,算是触到了皇上的禁忌。皇上也正愁找不到靖远侯的错处,所以立刻就派他来搜查庄子。
沈潆等人站在那里,徐器在上元夜的时候,曾见过她一面,对她的印象很深刻。说起来,这小丫头算是他妻子的内侄女,但妻子不与娘家来往,他们之间自然也谈不上亲厚,只是挂名的亲戚而已。否则,单凭这层关系,皇上也会让他避嫌。
“你,过来。”徐器招了下手。
沈潆走过去,不卑不亢地行礼:“民妇见过徐都督。”她非常识时务地称呼徐器为“都督”而不是“姑父”。
徐器身居高位,见过不少人在自己面前胆怯。这小女子倒是毫无惧色,也不攀亲戚,他觉得很不简单。
“没想到你也在此处。看来这庄子对靖远侯来说还挺重要的。”
“民妇身体不适,住在侯府里怕影响到龙体,侯爷便将民妇送到此处来休养。不知这庄上的人所犯何事,要劳烦徐都督的大驾?”
徐器看了她一眼,不清楚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公事公办地说道:“大同知府告发靖远侯唆使手下庄子的人私贩盐引,谋取暴利。皇上知道后,龙颜大怒,特派我来办理此案。”
“看来您并没有搜出什么。”沈潆环顾四周,说道,“那大同知府在诬赖侯爷。”
徐器扯了下嘴角:“是不是诬赖,待本都督查过才找到。”
站在一旁的相思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难道皇上听了大同知府的说辞,就将侯爷定罪了?”
徐器摇头:“那倒不至于,靖远侯毕竟身份贵重,皇上英明,自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词。”
王贵家的那三人,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有些官兵还在搜查屋子,搜得十分仔细,连炕下都扒出来看了。幸好今日是沈潆先发现了她们的事,若是晚一步,这会儿她们已经在劫难逃了。不仅自己性命不保,还会连累侯爷!
“你们都听着,若有知道内情并上报者,本都督重重有赏!”徐器对站在面前的众人说道。朱三家的脚一软,险些没有站稳,还是易姑姑托住了她的手肘,才没被其它人发现。
相思的心跳非常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冒出来。她不像王贵家的那几个做贼心虚,只是担心侯爷遭人陷害。当她看到站在自己前面的沈潆时,忽然又觉得心安。
这个女人虽然生得十分娇小,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能够掌控全场的感觉。她的身体里似乎蕴含着某种能叫人信服的力量。
庄上的农户都受了裴延的深恩,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这时,沈潆忽然笑了一下,徐器问道:“你笑什么?”
“民妇笑大同知府平日里政务繁忙,居然还知道侯爷名下一个小小的庄子里头的事。而且他早不上报,晚不上报,非要挑皇上将他收监的时候揭发,以徐都督多年前在锦衣卫办案的经验,觉得这可正常?”
徐器本来要回答,忽然顿了一下,眸光紧紧地锁定沈潆:“你怎知我以前是在锦衣卫做事的?”他从前在锦衣卫的事,没有公开。就算少数朝官知道,但对民间百姓来说,也绝不是一件可以轻易知道的事。
糟糕。沈潆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刚才很自然地说出那番话,全然忘了,自己早已不是皇后,怎会知道徐器以前的事?
“自然是侯爷告诉民妇的。”沈潆努力圆回来,“他说徐都督在锦衣卫那会儿,可比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能干许多,颇得皇上倚重。”
徐器觉得沈潆这番说辞,也能够接受。他早就看冯淼那厮不顺眼,将个锦衣卫带得婆婆妈妈,瞻前顾后。不过他如今位高权重,根本不屑与冯淼相争。
“大同知府固然有为自己脱罪的嫌疑,但他不攀咬旁人,偏偏指名道姓地说靖远侯的不是。空穴不会来风,若是靖远侯没有问题,查一查也好还他清白。”徐器高声说道,像说给在场所有的人听。
官兵在庄子上仔细搜了一阵,依旧查无所获,特来向徐器禀报。
“有一户人家,墙上的一块砖可以移动。我们搬开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异常了。”
王贵家的听到这里,两只手紧紧地抓在一起,都气都不敢喘。
“没查到什么,也不能说明这庄子没有问题。带几个人回去好好审问一番,才能向皇上复命。来啊——”徐器叫了一声,立刻有官兵就冲到人群里随便拉人了。
朱三家的也要被拉走,她拼命地抓着易姑姑的手臂,不肯放手,可大庭广众之下,易姑姑也救不了她,最后她还是被官兵拉走了。
沈潆知道朱三家的胆小,也许受不了严刑拷打,就会把什么都说出来。而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时候徐器为向裴章交差,做一个假的口供,也没有人知道。
徐器从长凳上站起来,准备收兵。
“徐都督是打算把他们带回去审问?”沈潆追问道。
徐器回头看了她一眼:“自然。”
“民妇听闻徐都督过去的一些手段,如何才能保证他们不是屈打成招?此事毕竟关系到侯爷的清白,不能马虎。”
徐器挑了挑眉,反问道:“那你想如何?”
“徐都督若是奉了皇命调查,就要保证秉公执法,不知皇上除了派您主理此案以外,可还有其它的官员从旁纠察?若是没有,您就这样把人带走,恐怕并不合理。”
徐器仿佛听了一个笑话,冷冷道:“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自己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跟本都督如此讲话?我看你是不想好好呆在这里,也想去吃牢饭!”
沈潆的手在袖中握了握。此刻以卵击石,并不明智。
她知道徐器有些刚愎自用,他跟裴延之间,并不是能够和平共处的关系。早在徐器接替裴延掌管西北,却引起军中哗变,灰溜溜地回京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种下了一根刺。这根刺时不时地刺痛他的神经,让他想要找机会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所以此番,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裴延,定会用尽手段,坐实冯邑所言是真的。而裴章肯定也乐于见到此等情况。
徐器显然不想再跟沈潆多废话,大手一挥,就让官兵把那些人押走,自己也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庄子。
等他?走了以后,易姑姑走到沈潆的身边:“姑娘,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朱三家的被带走了,我看她那个样子,恐怕被吓一吓就会全招的。到时候侯爷就有麻烦了。”
“走,收拾东西。”沈潆转身道,“我们也回大同。”
“回去?”相思几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回去。现在就回去!”沈潆坚定地说道。哪怕她到时候还是帮不上裴延的忙,也好过在这里干等着,什么也不做。
昨晚太困了,写得有些匆忙,顺一下。如果大佬不说,我自己都快忘记了,徐器跟女主是亲戚,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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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庄子上被官兵搜过以后, 犹如蝗虫过境, 变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倾倒的桌椅, 打扫起来还得费一番工夫。
沈潆等人回到屋里,她让易姑姑去收拾行李,自己坐下来,将王贵家的和赵进家的叫到面前。那两个人失魂落魄, 刚刚死里逃生,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沈潆开口道:“这个庄子你们不能再呆了,马上收拾东西,把家里的老小都带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那两个人一愣,双双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道:“沈姨娘,您别赶我们走!”
王贵家的说:“我们是被人利用了, 不是真心要害侯爷!”
沈潆看着她说道:“我信你。可我信你没有用,要皇上信才行。事到如今, 你们留下来,恐怕凶多吉少。朱三家的现在被徐都督带走了, 她会说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你们现在走,有可能留条命。至于侯爷那边,我会跟他说。”
“可, 可我们这一走,不就坐实了侯爷……”王贵家的呐呐道。
“你们留下来,只不过是把更多的人赔进去而已。当初大同知府就想过会有自身难保的一天, 所以才会利用你们。”沈潆闭了闭眼睛,说道,“至于后面的事,我会想办法。现在就走,等风头过去了,你们再回来吧。”
王贵家的和赵进家的都被沈潆的风度和心胸折服。这哪里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这样的谈吐和见识,分明就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主母!跟她们这些终日在田间地头,为争些蝇头小利而活着的村妇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们正六神无主,也接受了沈潆的意见。这次给侯爷惹了□□烦,只要有任何办法能将这麻烦减轻一些,她们都愿意去做。
昆仑很快套好了马车,等在庄子前面。
为了加快速度,相思改骑马,沈潆和易姑姑她们挤一辆马车。易姑姑扶着沈潆上车的时候,沈潆一阵反胃,捂着嘴,侧身去干呕了几下。
“姑娘,您怎么了?”易姑姑扶着她的手臂,关心地问道。
沈潆摸着胸口,顺了顺气:“可能最近都没有睡好,不太舒服。我们别再耽搁了,赶紧走吧。”
易姑姑心中有个疑虑,但现在也不是说的时候,暂且把它压了下去。
沈潆让昆仑赶路,马车一路颠簸,她的胃翻江倒海,好几次想吐都强行忍住了。其实别说是她,就连易姑姑和红菱绿萝都有点受不住颠簸,各个脸色都是青的。
好不容易驶到了平路上,大同城也近在眼前了。
与前些日子的萧条不同,城里多了很多的兵卫,在街上来回跑动,打听之下,才知道好像是从邻近的卫所征调过来的。沈潆将车窗上的帘子放下来,易姑姑问道:“姑娘,看这里的情况似乎不对劲。”
沈潆有不好的预感,点了点头。
等到了侯府,马车一停稳,沈潆就迫不及待地下去。乔叔正在门口与府兵说话,看到她们几个人回来,吓了一跳。
“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
沈潆开门见山地问道:“乔叔,皇上是否在府中?侯爷呢?”
乔叔怔怔的:“皇上不在府中,早上跟侯爷一起出城打猎去了,至今未归。出了什么事?”
见乔叔一脸迷茫的样子,沈潆觉得奇怪。难道徐器去庄子上的事情是瞒着侯府上下的?否则,裴章怎么还会有闲情逸致,跟裴延出去打猎?或者打猎只是一个借口,裴章是想把裴延骗到城外,直接将他拿下?
“阿翁,皇上出门前,难道没什么异常吗?”相思也问道。
乔叔摇了摇头。
“乔叔,乔叔!不好了!”远处传来陈远的声音。众人回头,见他一骑飞奔到府门前,跳了下来。
“怎么了?”乔叔问道。
陈远也顾不上沈潆几个人还在,说道:“打猎回来的路上,皇上忽然翻脸,把侯爷扣在城楼那儿了,说有话要问他。我看那阵势,像要把侯爷拿下!我看情况不对,先溜回来,要不要叫上城中的兄弟……”
乔叔低声斥道:“你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陈远抿了抿嘴:“如果皇上是个昏君,造反又怎么样?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让侯爷和弟兄们守在西北数年,吃尽苦头,随便派个人来,就杀了我们两员大将。这回更好,鞑靼的事情一解决,就想着对付侯爷了!”
沈潆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仔细想想裴章的行事作风,的确很有可能会对裴延下手。原来他把山西的布政使叫来,派徐器去庄子上,又把周围卫所的兵都调过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的计划布局。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得不去面对他。
她在这个人手里,葬送了青春,葬送了心,再也不想失去别的东西。
“相思,我们走。”沈潆咬了下嘴唇,去拉相思的手臂。
“你要干什么?”相思问道。
“我要去见皇上。你会骑马,直接送我过去。”
“你疯了?”相思拉住她,“那可是皇上!这世上的人是生是死全都在他的一念之间。现在侯爷的情况不明,你这样过去,不是多赔进去一个吗?”
“不,你不了解皇上。如果我不去,侯爷真的会出事的!”沈潆吼道。
相思被她吼得一愣,可又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是不了解皇上,难道她就很了解吗?说的好像她去了就能救下侯爷一样。可是不知为何,见惯了她平日那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这样的反而更加真实。
好像扔掉了一张面具,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没有时间了,你到底去不去?”沈潆不耐烦地问道。
相思瞄了乔叔一眼,乔叔看到沈潆的态度那么坚决,知道劝是劝不动她的,就对陈远和昆仑说道:“你们送她们过去吧。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能救一下侯爷。”
“乔叔,就我们几个,真,真的要去啊?”陈远不确定地问道。两个弱质女流,加上他们,还想从皇上手里劫人?他自己都不相信。
不等乔叔说话,沈潆已经拉着相思往下走。陈远和昆仑只能跟了上去。
*
这天早晨,裴章忽然提出要出城打猎。裴延觉得奇怪,这个季节猎物很少,而且大同这边刚经历过大地动,动物都受了惊吓,不敢出来。他把这些情况都跟裴章说了,裴章还是坚持要去,裴延只能点了一队府兵随行保护,跟着出了城。
在林间搜寻了大半日,只打到几只野兔。皇帝似乎也没了兴致,吩咐众人打道回府。
可就在要进城的时候,徐器忽然出现,在裴章耳边说了几句话,裴章就要队伍停下来,连大内官都没有带,与裴延单独去了城楼上。
城楼最近刚刚修缮,还架着一些木制的支架,砖石堆在角落里。从城楼上俯瞰下去,一条弯弯曲曲的官道绵延至远处的丘陵。裴延站在裴章的后面,看到风吹起皇帝身上的衣袍,袖子鼓起来,露出里面清瘦的腰身。
皇帝好像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瘦了,连两边的脸颊都凹陷了下去,整个人也显得老了些。
裴章久久不语,仿佛只是专心地在看远处的丘陵和景色。
“皇上?”裴延哑着声音叫了一声。他们今日出来太久,他还顾不上喝水,整个嗓子都在冒火,像是干涸的土地一样。
“朕记得当年太.祖建国之时,整个山西辖二十六处卫所,连京城都处于山西的管制。后来卫所虽然削减到十几处,但是这里仍然是大业的门户,是京城的防线。记得皇祖父说过,只有牢牢地守住这里,才能守住大业的浩浩江山。”
裴延不知道皇帝突然提这些事做什么,耐着性子认真听着。
“朕虽然让四叔守在这苦寒之地数年,但每年的嘉赏从未少过。四叔的军功不输给先帝时期的那些公侯,可以载入国史,为何要私贩盐引敛财?”裴章转过来,直视着裴延,目光中含着一抹厉色,“朕早就言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纵然四叔为国鞠躬尽瘁,可青史留名,但贪赃枉法之人,朕绝不姑息。”
裴延立刻跪在地上,抱拳道:“皇上,臣不知道您所言……”
“日前,大同知府告发四叔手底下的庄子里有人私自贩卖盐引,朕不信,让徐爱卿亲自到庄子上暗访。今日,徐爱卿从庄上带回来的人里,有人招供了。”裴章遗憾地摇了摇头,“四叔还有何话可说?”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裴延几乎完全反应不过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皇帝早就想把自己的手里的兵权收回去,但苦于找不到机会。这次鞑靼的事情一解决,就迫不及待地要对自己下手。所谓的盐引,不过是个幌子,就是用来治他罪的借口而已。皇帝微服出巡,将山西的布政使和周围卫所的兵调过来,不是为了冯邑,不是为了救灾,而是拿下他!
不愧是在皇室的尔虞我诈之中成长起来,最后赢得九王夺嫡胜利的人。这招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眼下他毫无准备,已被扣上罪名,只能任人宰割。
裴章的嘴角凝着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他等这一日等得实在太久,如果不把这根芒刺拔掉,他就无法安睡。他正要叫人把裴延押下去,忽然大内官走上城楼,说道:“皇上!下面来了几个人,非要见您。”
裴章冷冷道:“朕几时变成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了?你是干什么吃的!”
大内官一抖,跪下道:“小的不敢。只不过来的人有些特殊,是靖远侯的妾室。那名妾室在那不停嚷嚷着,有冤情。不少百姓都围了过来。小的怕事情闹大,只能上来禀报。”
裴延的心里“咯噔”一声,动了下,听到皇帝说道:“一个女人,不会将她拿下吗?”
“她身边有高人保护,禁卫一时奈何不得。大同刚发生了地动,民心正是不稳的时候,她这么闹下去,恐怕……”
裴章冷哼了一声:“好大的胆子!把她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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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城楼底下原本只有禁卫军和裴延带来的一队府兵守着, 往来的百姓也不会想到天子和靖远侯就在城楼上。
沈潆赶到以后, 二话不说就要往城楼上闯, 言谈之间与他们起了冲突,在陈远和昆仑的保护下倒也没吃什么亏,只是闹出动静,吸引不少往来的百姓围观, 纷纷猜测此间发生了何事。
徐器本来静等着皇帝将裴延拿下的命令,这件事本来就是巧立名目,所谓的私贩盐引不过是为了明面上好交代而已。他们怕西北民心震荡,夜长梦多,本欲将裴延秘密收押。但沈潆跑出来一闹,此事就不得不摆到了明面上。
徐器对着沈潆几人喊道:“大胆刁民,圣驾在此, 你们要造反?”
“民妇有冤情要申,请求面圣!”沈潆大声说道。
百姓在旁, 议论纷纷。徐器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懂得利用民心, 恰是皇上最忌惮的。他觉得自己先前小看了这个丫头片子,转而说道:“你不过屈屈一介庶民,皇上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民妇不算庶民,是靖远侯的家室。事涉侯爷, 民妇非见皇上不可!请徐都督放行!”沈潆义正言辞到。
周围的百姓也开始帮她助阵:“侯爷怎么了?”
“对啊,侯爷犯了什么错?”
“皇上为什么要跟侯爷过不去?”
人声此起彼伏,徐器只觉得头疼。他做不了主, 只能命官兵拦着人,赶紧让大内官上去禀报。
没过多久,大內官便从城楼上跑下来,说道:“放开他们。皇上宣见,你跟我来吧。”他看向沈潆,显然是只让她一个人上去的意思。
沈潆拉平身上的衣裳,大步往前。相思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腕,想叫她别去。可她回头,给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相思心里真有些佩服她了。换了是自己,这种情形之下,未必有勇气单独走上城楼。就算再怎么喜欢侯爷,人在生死和皇权面前,也会本能地畏惧。
“小心。”相思轻声说了句。
沈潆点了点头,跟着大内官踏上城楼。
这里的城楼不像京城那么高,阶梯被风沙吹得有了裂痕,每一层都不是那么平整。她记得裴章登基的时候,他们一同登上过京城朝阳门的城楼,两边还有阙楼,像只巨大的飞鸟张开双翼,迎着朝阳。他们在城楼上俯瞰整座京城,接受万民的朝贺。
人山人海,山呼万岁。
当时裴章握着她的手,嘴角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他说:“嘉嘉,这天下,朕将与你共享。”那一刻,沈潆是心疼他的。毕竟苦熬了那么多年,终于站在了万人之上。可沈潆并没有享受到权势带来的快乐。她被繁重的礼服还有那震耳欲聋的喊声压得喘不过气来。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注定,她并不适合跟裴章并肩站在一起。
沈潆登上城楼,再次看到那个曾经握着她的手,说要跟她共享天下的男人。前两次,她抱着逃避的心情,不敢面对他,也不敢面对自己。她害怕自己的心里还有过去的影子,还放不下这个人。
可今天听说他把裴延扣下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跑来见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放下了。这个人以及过往,在她心里,仅仅止于一个名字和一段回忆,不再有什么意义。
沈潆几步走到裴延的身边,直直地跪了下来。
裴延侧头看她,对裴章说道:“皇上,一切罪责由臣承担,与她无关。请皇上放她走。”
“侯爷不要说话!”沈潆喝了一声,仰头直视裴章的眼睛,“敢问皇上,侯爷所犯何罪?”
裴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朕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女人。朕要治什么人的罪,难道还要向你交代么?”他本来只想拿下裴延,并不想动这个女人。因为她身上那些与皇后相似的地方,他甚至还想过给她安排一个好的退路。但她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挑战他皇帝的威严,他就容不得她了。
“皇上无需向民妇交代,但侯爷镇守西北多年,深受军民的爱戴。鞑靼的事情刚刚解决,百姓刚刚从地动中恢复过来,皇上就要治侯爷的罪,不怕引起非议吗?”
“放肆!”裴章喝了一声。
裴延一把捂住沈潆的嘴,低声道:“嘉嘉,你不要再说了!”他知她素来有些胆大妄为,却不知她胆大到如此地步。站在她眼前的男人,可是天下的至尊,他皱一皱眉,就要有人人头落地。
裴章注意到裴延对沈潆的称呼,一时之间错愕,以为自己听错,身子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难道又是个巧合?她叫嘉嘉,她居然也叫嘉嘉!这天底下,敢这么跟他说话,又不怕他的女人,只有她!
沈潆拉下裴延的手,索性站了起来:“今日,就算皇上要杀我,我也要说清楚。皇上觉得鞑靼的危机解除了,侯爷已经没有用处,所以凭一个知府的片面之词,就将侯爷定罪。皇上如此卸磨杀驴,可想过边境二十四卫所的将士可能会寒心?如果再有外敌来犯,还有谁能替皇上守住江山?忠臣良将,若是看到侯爷的下场,会不会兔死狐悲?”
裴章还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根本没注意到沈潆说了什么。
她说话的神态,还有维护裴延的样子,忽然让他想起了某年入宫,定王和永王故意刁难自己,皇后挺身而出,怒斥了他们一顿。那个时候,她虽是王妃,但实际上因为嫁给他这个不起眼的皇子,在皇室里没什么地位。真正让她有底气的,是安国公之女这个身份,连定王和永王都不敢太为难她。
她把两个皇兄骂了个狗血淋头,像护犊子一样将他挡在了身后。那个纤细却含着强大力量的身影,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眼前的女子怎么会是他的嘉嘉呢?她护的是另一个男人。
裴章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记忆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让他一时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他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呼吸困难。他希望她是嘉嘉,因为他做梦都想再看她一眼,听她跟自己说话。可他又不希望她是,因为她这样奋力地维护裴延,代表自己在她心中已经无足轻重。
沈潆说完之后,重重地喘了口气。裴延立刻拉着她跪下来,若不是当着天子的面,真想直接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若是他一人,没什么可惧的。皇室的人说翻脸就翻脸,在父亲那会儿,他们裴家已经吃过亏了。不过这儿总归是在西北的地界,皇上就算要拿他治罪,也没那么容易。
“你干嘛不让我说。”沈潆不满道。
裴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对裴章说道:“皇上,她年纪小,天真无知,请您……”
“你叫嘉嘉。”裴章没有理会裴延,而是直直地看着沈潆,“朕的皇后,恰好也是叫这个乳名。”
裴延听罢,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潆。巧合,竟然又是一个巧合?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沈潆的手,握得很紧,因为皇帝的这句话,让他瞬间有了危机感。
沈潆被裴延握着,手心仍是一片冰冷。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在她心头反复地割着。
长信宫的夜太冷了,她怕黑却见不得光,只能一个人躲在被子里,默默地流泪。时至今日,他有什么资格叫她,又有什么资格怀念?!
她平静地说道:“能与嘉惠后同名,是民妇的荣幸。不过民妇粗鄙,恐怕不及先皇后万一。”
大内官在旁边看着,默默地替沈潆捏了把汗。敢这么跟皇上说话,这女子是疯了不成?但大内官也知道,就凭她跟皇后的乳名相同,皇上就不会杀她。
裴章心中震荡难平,看到眼前的女子眼中毫无半点光芒,仿佛他就是个陌生人。不可能是他的嘉嘉!只是性情有些相似,乳名相同罢了。若真是嘉嘉,应该恨他,怨他,哪怕跳起来打他几下,他也会紧紧地拥她入怀。嘉嘉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跟她相提并论。
“皇上若是明君,民妇还有几句话想说。”沈潆不理会裴延的阻止,继续说道。她太了解裴章的性格,这人天生有反骨,喜欢有人逆着他。越是乖乖顺从越没有希望。
裴章心中因为愧疚和思念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淡淡地说道:“朕若不听,倒成了昏君?你讲。”
裴延本来不打算让沈潆再开口,但无奈这丫头今天跟脱缰的野马一样,根本不听他的。
“皇上要治侯爷的罪,总得讲证据。那个大同知府自身难保,随便攀咬侯爷几句,充其量是想转移视线,甚至想借此为自己脱罪。皇上应当知道,西北这里的盐引,是朝廷对民的惠政,本身就卖不了很高的价格。而且随便打听就能知道,侯爷拿到手上的盐引,都是折价卖给商人的。他若是想敛财,直接用原价卖出即可,何必再让手下的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去私贩盐引?”
裴章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本来也没有深究过冯邑的话,只是寻个由头将裴延拿下,顺便收回兵权。他说道:“就算冯邑有为自己脱罪之嫌。但徐器从庄子上抓回来的人里,的确有人招供自己贩卖盐引。”
“那徐都督可有说,那人供词的全部?她是否指出由侯爷指使?还是被旁人利用?”
裴章看了大内官一眼,大内官回道:“这,徐都督倒没有说。”
“既然案情疑点重重,皇上为何不派人好好审理,待证据确凿,再定侯爷的罪也不迟?侯爷镇守西北多年,劳苦功高,这次大同地动,也是出钱出力。此刻城楼底下就围着不少的百姓,他们都在看着皇上会如何处理此事。”
“大胆!你在威胁皇上吗?”大内官斥道。
沈潆道:“民妇不敢。不过皇上应该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西北刚经历过大地动,民心不稳。这个节骨眼上,若不好好处理侯爷的事,会激化矛盾,再度引起哗变也说不定。到时,难保别国会不会趁虚而入。这难道是皇上亲临西北的初衷?在您的心里,也希望成为百姓心中的好皇帝吧?”
裴章忽然笑了一下。这副伶牙俐齿,不畏天威的样子,真真是让他完全生不起气来。他已经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却还是被个小丫头片子激得不服输起来。难怪裴延如此喜欢她。
“你听好了,在未查清靖远侯的罪行之前,朕不会动他。朕也会查清此事,让你心服口服。”
“多谢皇上。”沈潆趴在地上一拜。
裴章转身离开,大内官不禁看了沈潆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等沈潆抬起头的时候,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直接歪倒在裴延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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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相思等人守在城楼底下, 与禁卫军僵持着。裴延和沈潆吉凶难料, 他们寡不敌众, 全靠一口气在支撑着,谁也不知道今日会是怎样的结果。
陈远有些担心,轻声道:“如果一会儿,侯爷他们没有下来, 我们该怎么办?”
昆仑闷闷地哼了一声,在草原,一切都是凭实力说话。但在中原有太多的弯弯绕绕,他弄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为难一个守边有功的将领这跟砍断自己的手臂有什么区别?
相思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如果皇帝真的那么不仁不义,我们拼死也要把侯爷救出来。大不了就造反, 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对,就这么干!”陈远凶狠地看了徐器一眼。他至今还记得, 当初徐器在军营里斩了他同袍时的情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
这时, 裴章和大内官从城楼上下来。裴章对徐器道:“撤了。”
徐器愣住,不确定地叫了声:“皇上?”
“朕说,把人撤了。”裴章又板着脸说了一遍,徐器这才下令禁卫收兵。
裴章等人前脚刚走, 裴延就火烧火燎地把沈潆抱了下来,扯着嗓子吼道:“拉辆马车来,去叫大夫!”
靖远侯府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为忙乱的一日。先是裴延疑似被皇帝抓了起来, 乔叔正在苦苦思量对策,后来府兵又禀报说侯爷被放回来了,只不过沈姨娘晕了过去,需要请大夫。
接着,大内官和禁卫又过来,把皇上的东西都搬走了。说皇上要去府衙住着。
乔叔的心情就这么七上八下的,觉得自己也快要晕过去了。
裴延回府,直接把沈潆抱回房间,放在床上,转头出了床帐,问易姑姑几人:“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的?你们怎么都不拦着她?”
易姑姑回道:“姑娘在庄子上的时候,就没胃口,也睡不好,回来的路上还吐了。侯爷也知道姑娘的性格,哪是我们几个能劝得住的?她一听说侯爷出事,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裴延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欢喜,自己好像终于在她心里开始有了点分量。
他坐在床边,双手握着沈潆的手,放在嘴边。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怕,她刚才在皇帝面前奋不顾身地相护,裴延心里是不赞成的,那样做太冒险,一个弄不好,就会掉脑袋。可他又十分感动。别说她只是一个妾室,就算是他的正妻,都未必有胆量为了他与皇帝抗衡。
如果说,之前对她的喜欢,是出于性情上的吸引。经过这一次的患难与共,他已经认定了这个女人。
无论如何,他都要护着她,给她名正言顺的身份。她值得。
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大夫。
红菱小声地问易姑姑:“姑娘没事吧?怎么好端端的会晕过去呢?”
“姑娘怕是有了。”易姑姑同样小声地回道。
红菱和绿萝皆是一震。红菱忍不住说道:“前阵子不是已经请过一次大夫了吗?大夫没查出什么……”
易姑姑说道:“姑娘的小日子我一直都帮她记着。之前可能是月份太小,从脉象上看不出什么。这回的症状,我有七八分的把握。你们别忘了,我以前是在御医家里做事的。”
红菱和绿萝听了,都有几分欢喜和期待。如果是真的,侯爷一定会高兴坏了。
说话间,陈远已经把大夫从外面拉了进来,两个人都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陈远不方便留在这里,就退到外面的明间等着。大夫走到帐外,对着里面喊了声:“侯爷,小的来给沈姨娘诊脉。”
裴延应了声,大夫便掀开帐子走进去,不敢乱看,坐在了床边准备的一张杌子上,开始摆弄药箱。他在沈潆手腕上铺了一条纱巾,一边诊脉一边询问她的日常饮食起居,易姑姑在外头逐一答了。
过了会儿,大夫松开手,对裴延行礼道:“恭喜侯爷,沈姨娘这是喜脉。”
“你说什么?”裴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涌。
大夫微微笑道:“您要当父亲了。”
裴延呆呆地看了看沈潆,又看大夫,努力地消化这几个字,而后心头涌起巨大的喜悦,恨不得一下子蹦起来。
“赏,统统有赏!”他高兴道。
外面,红菱和绿萝激动地抱在一起,易姑姑也是老怀安慰。她们盼了这么久,总算是得偿所愿。如果姑娘这胎生下个男孩儿,就是老天对她的眷顾了。
裴延把大夫留下来,仔细询问了饮食起居上要注意什么,并让易姑姑等人记下。易姑姑是过来人,心中都有数,但还是认真地听着。裴延又问:“她怎么会晕倒呢?是怀孕的缘故?”
大夫说道:“也不尽然。姨娘身体本就娇弱,听下人所言,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精神上比较紧张。怀孕对母体来说本就是巨大的消耗,要好好休息,放松心情,多多进食才是。”
裴延连连点头,等大夫交代完了,才让易姑姑送大夫出去。
他今日被裴章一顿折腾,本是累极。但此刻精神大震,就是再让他行军十里,也是绰绰有余。他从不知道,有子的喜悦是如此,像有巨浪一直在拍打胸口,心下沉甸甸的。
沈潆怀孕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侯府,乔叔立刻就知道了。他让来传信的人下去,回头看了看相思。没想到相思拍了下手掌,由衷地说道:“太好了!”
乔叔知道相思的性子,有些倔强,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此刻见她的反应,有几分奇怪:“相思,沈姨娘有喜,侯爷眼里更容不得别人了。”
相思走过来,挽着乔叔的手臂,说道:“阿翁,我都想好了,不再争了。其实前几日我就想通了,只是这次更加坚定了而已。您不知道,今日在城楼那儿,若不是她,我们救不出侯爷。我打心眼里佩服她,换了是我,见到那阵仗,早就吓得腿软了。”
乔叔拍了拍她的手背:“难得啊。从小到大,除了侯爷,我还没见你服过什么人。”
“以前我争强好胜,对她也有偏见。我总觉得一个妾室,不配站在侯爷的身边。可是经历过这许多事,我知道她配。这世上,没有比她更适合侯爷的人。所以我心甘情愿地退出。不对,也许说放弃更加妥当。”相思自嘲地笑了笑。
乔叔语重心长道:“你能想通,自然是最好。其实一开始我就想跟你说,侯爷怕是要扶这沈氏做妻的,你没有机会。可我怕你性子要强,越是如此劝你,你越不肯作罢。所以只能自己去找沈氏,偷偷将你的终身大事托付给她,盼着她看我几分薄面,肯怜惜你。她果然答应我,你也没叫我失望。”
相思听了,靠在乔叔的肩头:“阿翁总是为我想得周到,我却一直不懂事,害您操心。可是阿翁,我还有些担心。”
“嗯?”乔叔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我总感觉,这次皇上莫名其妙地将侯爷拿下,应该不仅仅是盐引的事情这么简单吧?之前他让徐都督来替换侯爷,现在又亲自到西北来。我总觉得他还是不会放过侯爷。”
这也正是乔叔担心的地方。自古功高盖主的将领,皆不得善终。西北军中人人都知道,皇上对侯爷忌惮日深。否则上次坑杀战俘的事,也不会不听布政使等人的奏报,就立即下令宣召侯爷回京,之后又派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徐器来接管西北军,结果闹出了那么大的风波。
乔叔虽然不知道沈潆跟皇上说了什么,能让皇上改变心意,但可以肯定的是,侯爷的处境并没有因此变好,反而是把原先的暗流涌动变成了明里的矛盾。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比从前更加微妙了。
这次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而一场风云变幻,刚刚开始。
*
沈潆再一次站在长信宫前,仿佛又是夜晚,皇城里亮着星辰一样闪烁的灯火。
她看到裴章站在长信宫下,仰头看着自己。他身后站着很多人,宫女内侍,黑压压的一片。
“嘉嘉。”裴章伸出手,“你下来。”
沈潆摇头,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裴章皱眉,欲上台阶,沈潆说道:“你站在那儿,我有话跟你说。”
裴章不解地看着她。
沈潆深深地吸了口气。皇城的高处,空旷,风也比别处大,沈潆单薄的身子,几乎都站不稳。
“裴章,你别再找我了。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了。”
“你是!你永远都是!”
沈潆摇了摇头,淡淡地笑道:“当初我就没想过嫁给你,嫁给你以后我认命了,你也给过我几年好时光。如果我们一直住在厉王府里,也许可以一辈子做夫妻。可是进宫之后,你变了。你走得太快,我还呆在原地,所以离得越来越远。我死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还爱着你,所以恨你,怨你。其实不是,我只是心疼自己。我爱的是曾经相濡以沫的丈夫,不是你。所以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
裴章的脸上忽然显出厉色:“你想摆脱我?没那么容易!不论你生,你死,你都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我绝不容许你背叛我!”
沈潆反唇相讥:“那我也告诉你,我的人生从来就不需要依附于你,将来如何,也不会由你掌控。无论你是谁,我是谁,我都绝不会向你低头!”
“沈潆!”裴章歇斯底里地叫到,面孔和身形都扭曲成一团黑云,向她扑过来。沈潆周围的建筑迅速地崩塌,她尖叫一声,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啊!”她从梦中惊醒,一下坐了起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适时地环住了她:“怎么了?做噩梦了?”
沈潆惊魂未定,认出裴延的声音,抬手抱住他,轻轻点了点头。她的后背全部汗湿了,那个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得让她害怕。
裴延将她拥在怀里,只觉得她太娇弱了,就像粒摇摇欲坠的朝露,转瞬就会化为无踪。他忽然有些害怕,更加用力地抱住她。
“我们怎么回来的?皇上肯放过你了?”她问道。
“只是暂时放过。”裴延拍着她的背,“现在别想那么多,你需要好好休息。”他扶着她重新躺下,“要吃什么?你不能再饿肚子了。”
沈潆不解地看着他。他的手掌移到她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儿,嘴角带着轻柔的笑意。
“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沈潆一僵,迫不及待地按住裴延的手,追问道:“是真的吗?”
裴延点头:“大夫来看过了,千真万确。”
沈潆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心中五味杂陈。她盼这个孩子,盼了很久,但当它真的来了,又怕自己不能好好地保护它。她在城楼上不管不顾地救裴延,什么都豁了出去。就算裴章当时没有起疑,事后细想,也许会对她在意起来。
所以她才会做这个梦,凭她对裴章的了解,如果他知道真相,一定不会放过裴延,更不会放过她和孩子。
裴延发觉她的手握成拳,微微地发抖,以为她身体又不舒服。
“嘉嘉?”裴延担心地叫了她一声。
沈潆不想叫他担心,笑道:“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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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侯府洋溢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之中。尽管裴延的罪名没有被完全洗清, 但是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足以扫除众人心头的阴霾。
陈远提着一篮子土鸡蛋, 到了沈潆的房中。
床帐把里外隔开,陈远不敢到处乱看,低头对着地面说道:“沈姨娘,我娘说这是自家养的土鸡下的蛋, 对大人和孩子都好。这是侯爷的长子,你一定要多保重身体。”
“多谢陈将军,将军和老夫人有心了。”沈潆坐在床上,对红菱耳语了两句,红菱取了一个妆匣出去:“这是一对金镯子,上面刻着松鹤,是我们姨娘的一片心意。将军拿回去给老夫人吧。”
陈远连忙摆手:“几个土鸡蛋值不了多少钱,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
沈潆说道:“这是给老夫人的, 不是给将军的。何况我还有事想请将军帮忙。将军不收,事情我也不敢说。”
陈远犹豫了一下, 只能伸手接过妆匣:“沈姨娘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沈潆在帐中说道:“我想知道,将军有没有办法见到被徐都督关押的人?”
陈远思片刻:“你是说那些从侯爷的庄子上被带走的人?办法倒是有,只是不知沈姨娘要干什么?”
沈潆说道:“被陈都督抓走的人里, 有一个仆妇被大同知府利用,的确在私贩盐引。我想让陈将军传话给她,就说想要家人平安, 必须管住她的嘴。否则就算她有命出来,也见不到她的家人。相反,她如果帮侯爷成功脱罪,就算她没命出来,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老小。”
陈远只觉得心头一跳,因为这女子温柔的声音里隐含的杀气,叫人不寒而栗。他一直以为沈潆是个娇弱的女子,从在乔叔那里初见,他误以为她是个翩翩少年开始,这个女子给他的印象一直都不错。他甚至幻想过,将来要娶房妻室,当如是。可现在觉得她就像朵带了刺的蔷薇,外表虽漂亮,可一不小心就会扎人。
“这件事,是不是要跟侯爷商量一下?”陈远迟疑地问道。
沈潆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现在不仅要为自己,也要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打算。此次的事情必须圆满解决,裴延也绝不能被冯邑拖累。
“不用跟侯爷商量,依侯爷的性子,肯定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但现在不是讲道义人情的时候。皇上人在西北,一心想树立天威,再小的事情他都不会马虎。所以想让侯爷全身而退,就得让他对所有的证据都无话可说。陈将军按照我的法子去做,出了差池,由我一力承担。”
陈远虽然应下了,但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在外面见到青峰时,将沈潆说的话都告诉了他。
“青峰,你说我该怎么做?”
青峰摸了摸下巴,他得承认,沈潆说得很有道理。侯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要他拿同袍的遗孀以及他的家人做筹码,他肯定不会同意。但眼下形势微妙,根本不是顾念这些私情的时候。
“你就按照沈姨娘说得作。她肯定不会害侯爷的。”青峰最后下了结论。
有了青峰的说辞,陈远才拿定注意,告辞离去。
那边沈潆仍在独自出神。裴章和裴延现在就像两柄齐名的绝世宝剑,一旦剑出鞘,就必须要分个胜负,最大可能是两败俱伤。好在如今并不是宝剑出鞘的时候,但他们两个绝对不能在一处,否则矛盾只会不断地激化和增加。
她要想个办法,尽早让裴章回京城去。可她现在没有可以动用的人脉,唯一能帮她的,似乎就是谢云朗。
虽然说过不再见面的话,但事关江山社稷,不涉私人感情,她找谢云朗帮忙,也不算是违背道义。
易姑姑来换红菱的班,她们三个现在轮流十二个时辰都守着沈潆,生怕出半点差错。
易姑姑扶着沈潆躺下来:“姑娘,您还是好好休息吧。事情想多了伤神,对孩子也不好。”
沈潆看向她:“易姑姑,你上回说,我娘安排在大同的那个人还可用?”
易姑姑点了点头:“姑娘又要送信回去?”
沈潆否认:“我的确要写封信,只不过不会发回京城,而是要她帮我送到军营里,交给谢大人。记住,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红菱和绿萝。”
易姑姑愣了一下,心中奇怪,姑娘几时跟谢大人如此熟络了?既然还要偷偷传信过去。若是被侯爷知道,恐怕醋都够喝一壶的。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毕竟这是姑娘的私事,她一个做下人的怎么好多嘴。
*
裴章从侯府搬出来以后,住到了大同知府的官邸。这里原本是冯邑及其家人居住的。冯邑只有一个眼花耳聋的老母亲,没有娶妻生子,因此官邸空着也是空着。那位老母亲在冯邑出事以后,已经被人送到乡下去了,恐怕此刻还不知道儿子出了事。
裴章翻着徐器呈上来的证词,忽然一扬手,纸张就像雪片一样洒落下来。
“就凭这些前后矛盾的证词,你就想让朕定靖远侯的罪?你是不是把大业的将军侯,想得太容易对付了?”裴章冷冷地问道。
徐器连忙单膝跪了下来:“是臣办事不利。那仆妇本来已经供认,后来又死死咬定是冯邑利用她陷害靖远侯,无论臣如何用刑,她都不肯再改口。臣怀疑是有人给她递了什么话,或者握住了她的把柄。”
“怎么,你堂堂一个大都督,还要对一个妇人屈打成招?”
徐器不敢说话了,他觉得自己怎么说都是错。明明当初是皇上要拿下靖远侯,他立功心切,全力配合。现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到的证词,皇上却不想采用。
裴章从宝座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负手看着窗外的明月。
“靖远侯将手中的盐引折价卖给商人的事情,西北人尽皆知,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你觉得凭这私贩盐引的罪名,朕就真的能将他拿下吗?说出去,那些百姓还不得造反。”
“那皇上为何……”徐器有些糊涂了。既然明知道不可为,为何那日在沈氏出现以前,皇上还是要将靖远侯拿下?
似乎知道徐器心中所想,裴章说道:“朕要立威,要让西北的百姓知道,谁才是这个国家的君主,靖远侯在朕面前,照样得俯首称臣。朕就算当时拿下了靖远侯,之后也会以证据不足的理由放了他。”
原来如此。先前徐器以为,真的是凭靖远侯那妾室的几句话,皇上就改了主意。他还觉得自己先前真是小看了这个内侄女,还想回头找个机会,好好地与她叙叙旧。
“那……请皇上明示,现在此事该如何收尾?”
裴章想了想:“既然靖远侯动不得,就把所有罪名推在冯邑的头上。判流放儋州,此生不得再为官。”
徐器觉得这样的惩罚算轻了,但想到冯邑的堂弟是锦衣卫指挥使冯淼,料想皇上还是为这个亲信手下留情了。
“朕既然来了,也不着急回去,正好视察……”裴章话还没说完,大内官就从外面匆匆地走进来,附在裴章的耳边说道:“皇上,京城传来消息。”
裴章挥手让徐器退下去,然后才让大内官说。
“皇上,眼下正值春闱,考生都聚在京城考试。但是主考的高大人和礼部尚书因为几个考生的名次问题起了争执,甚至动起手来,现在两个大人都赌气在家,科举已无人主持。”
裴章的眉心隆起:“岂有此理,为朝廷选拔人才,怎可以如此儿戏?”
“皇上,小的说句公道话。这些考生本就是天子门生,应该由您亲自选拔,将来才会为您所用。虽然高大人和礼部尚书都是清官,但毕竟年纪大了,性格保守且固执,很容易各执己见。离开京城的时候,小的就跟您说过,让他们两个当主考,只怕会意见不和。而且他们选的人,未必合您的心意。听说此次事情就是从那位李从谦而起,高大人要淘汰他,礼部尚书想留下他,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裴章迅速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陷入沉思。
一边是他渴望多年的西北军权,一边是大业三年举办一次的科举选士。有时,他真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几块,放在国家的几个地方,好让事事称心如意。
“还有来送信的人说,离开京城的时候,庄妃娘娘已近临盆,算算日子,小皇子应该已经出生了。这毕竟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皇上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吗?您是一国之主,总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大内官又劝道。
裴章重新坐回宝座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有几个孩子,也许这个孩子是唯一能继承他大统的人,尽管不是嫡出,也并非他心爱的女人所生,但到底是他的血脉。他还是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厚望。
“明日你让山西布政使来见朕,等朕交代完事情,就回去。”
大内官大喜,忍不住作了个揖:“皇上英明。”他是真的怕皇上一口气咽不下去,又跟靖远侯杠上。这里可是西北!是人家靖远侯的地盘,一个弄不好,可能会引起政变。偏偏以皇上的性子,这些话不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会伤到他的自尊,激起他不肯服输的心。
毕竟皇帝做久了,帝王的人生从没有“屈居人下”这几个字。
大内官知道,皇上跟靖远侯之间,只是暂时偃旗息鼓,今后有的是正面交锋的时候。
裴章提笔,正要批阅这次送来的奏折,忽然头也不抬地问道:“靖远侯的那个妾室,真是小户之女?”
大内官被他问住,恍恍然道:“小的是这么听说的。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裴章摇了摇头。不妥倒是无不妥,但他回想起那日在城楼上,那妾室的一言一行,总觉得不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敢这么跟一国之君说话?她是当真不怕死,还是有恃无恐?
而且她说话的神态,气势,总是会让他想起皇后。
说她像皇后,倒也不尽然。分明是不同的长相,不同的气质,可总是莫名的让他产生联想,很难不在意那个女人。温柔纤弱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那么强势的性格。而这样的性格,恐怕寻常人家很难教养得出来。
如果她不是裴延的女人,又怀了裴延的孩子,恐怕他真的会有掠夺之心。也许是帝王做久了,看惯了那些低眉顺目的女人,横空出现这么个有反骨的,着实对他的胃口。
或者更准确的说,她的身上总能看到皇后的影子,能慰藉他心中那疯涨的思念。
裴章头也不抬地说道:“明日你备份厚礼去,向靖远侯贺喜。顺便告诉他们,冯邑指认靖远侯的罪名不成立,朕不日也要回京城了,就不亲自跟靖远侯说了。”
“是,小的定会办妥。”大内官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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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大内官到侯府来传话, 裴延没想到自己的罪名如此轻易就被洗清, 谢恩之后, 大内官将他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次的事,侯爷也别往心里去。皇上本就注重吏治,侯爷奉命镇守一方, 皇上更是不敢掉以轻心。这次大同知府供出侯爷的罪状,皇上要查清了,才好还侯爷一个清白。”
裴延知道大内官这是在为皇帝圆场,作了个揖,没说话。
“皇上今日见了山西布政使,将大同知府的继任议定,就准备回京城了。听说侯爷的妾室有喜, 皇上特命小的来送份贺礼。”大内官回头,命内侍将裴延赏的东西奉上。
无非是些金银钱帛, 也有安抚他的意思。
裴延让青峰接过,再次道谢, 亲自把大内官送出门。
临上马车的时候,大内官忽然握着裴延的手,极轻地说了句:“侯爷回京以后,记得多让妾室进宫。她不是庄妃娘娘的表妹吗?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说完, 大内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裴延的手背,而后钻进了马车里。
裴延站在原地,目送大内官的马车离去, 等到马车行远了之后,裴延转身回府,府兵一关上门,他就一拳击碎了门边摆放的花瓶。花瓶碎裂,发出一声巨响,左右都吓了一跳。
青峰问道:“侯爷,怎么了?”
刚才大内官跟裴延说话,两个人靠得很近,只有裴延才能听见。大内官那番话说得是有深意的。裴延果然猜得没错,皇上注意到了沈潆,并且这个心思连大内官都看出来了。
大内官要沈潆多进宫,那样就有机会多接触皇上。甚至有别的什么用意也说不定。
当年先帝就是因为生了掠夺之心,将他的姑母据为己有,甚至不惜因此让整个裴家陪葬。到了当今皇上,骨子里果然跟先帝流的是一样的血。居然觊觎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裴延的手握成拳,面色铁青。大内官点拨他,可能是出于一番好意。毕竟顺着皇帝的心意,才能活得长久。可要他用一个女人来换自己的平安,他绝对做不出来。
“没什么。”裴延压下心头的不快。
青峰知道裴延不想说的事情绝对不会说,只能转移话题:“侯爷,谢大人来信说,王公子在军营里并不老实,吃不了新兵训练的苦,每天都想逃跑。已经逃跑了四五次,都被谢大人抓回去。谢大人说实在管不住,请示侯爷要如何处置。”
裴延的眉心挤成川字,眼下沈潆怀孕,他暂时回不了军营。
“你去告诉谢大人,该军法处置时便军法处置,不必留情。”
*
裴章见过山西布政使,商量大同知府的人选以后,又坐在桌案后面批阅奏折。山西布政使是个怕事的人,谁也不敢得罪,索性要他从京城派官员来顶替冯邑的位置。
上回徐器的教训还在眼前,京官绝不压住西北之地的军民。
但除了他这个皇帝,又有谁能压得住裴延?所有人都在避着靖远侯的锋芒。
“皇上,有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府衙门外徘徊,被我们的人抓回来了。”大内官禀报道。
裴章专心地批阅奏折:“什么人还要劳动你来禀报朕?”
“他叫嚷着自己是定国公之后,看样子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
定国公之后?裴章记得定国公在九王之乱的时候获罪于先帝,家中被抄没,他的后人都被赶出了京城,怎么会在此处?
大内官解释道:“皇上有所不知,那定国公的女儿是靖远侯的母亲,唯一的儿子王振王大人在奴儿干都司,这人想必是王大人的儿子。之前听说王大人把儿子托付给了靖远侯,让他把人带到西北来历练。想必王公子吃不了苦,这才从军营里逃出来了。”
裴章知道如今京城里的王公子弟,多是走马斗鸡之辈,终日浑浑噩噩的,无可用之人。要他们这群人上阵杀敌,恐怕让他们投敌更快,也难怪王振舍得把唯一的嫡子送到军营来。这么下去,定国公家原本累积的声望要毁于一旦,怕是再也立不起来了。
裴章一边批阅奏折一边说道:“把他带进来给朕看看。”
王定坤整日被关在军营里操练,不知道大同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圣驾在此。他好不容易溜出来,就想着找大同知府借点盘缠和车马,逃回京城去。哪里知道被内侍发现,以为他欲行不轨,就把他给拿下了。
大内官带着王定坤到了裴章面前,裴章整个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天颜,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章低头看他:“抬起头来。”
王定坤这才把头抬起来,迅速地看了裴章一眼,又把眼睛垂向地面。
裴章记得定国公是个非常精神的人,无论何时见到,脊背都挺得笔直,还时常因为与先帝政见不合,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虽然后来卷入了九王之乱,一念之差,站错了位置,但也是个足以在大业国史上写下光辉一笔的人物。到其子王振时便差了半截,再看这个孙子,简直不敢相信是定国公的后人。
难怪皇后在世的时候,想要亲自挑选沈浵的婚事,而不想让她嫁到世家里头去。大业如今的世家大族,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也是裴章迫切想要吸纳新的官吏,急于推行变革的缘故。
裴章看完一本奏折,放在一旁,又翻开一本:“朕听说你到军营里去了,怎么没有上将的命令,私自离开军营?”
王定坤抖了抖,事已至此,干脆说道:“皇上,实不相瞒。草民是王家的独苗了,草民的父亲将草民托付给表兄,只是想让草民学好。可表兄他公报私仇啊!”
“你的表兄,是靖远侯?”裴章问道。
王定坤用力点了点头,见皇帝有兴趣的模样,继续说道:“原本靖远侯府,只有姑母跟我们王家有来往,表兄他从来都不搭理我们,也很少在家中。可是上次他回京城,不知怎么的,非要撮合草民的妹妹跟顺天府一个小官的婚事。草民和家母本不同意那桩婚事,他就用参军要挟,硬是把草民绑了来,百般折磨。草民不堪受辱,才从军营里逃出来的。”
王定坤话说得颠三倒四,裴章还是捕捉到了重要的意思。
“顺天府的一个小官,是谁?”
“是顺天府的推官,六品,叫宋远航。”
裴章在脑海中搜索,不记得见过这个人。京城里的六品官的确不算大,也许他见过,但并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裴延在朝堂上并没有往来密切的官员,怎么跟这个顺天府的推官竟有私交么?
他们若有私交,连锦衣卫都不知道,可见这个官员倒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待他回去以后,定要好好查查这个人的底细。
裴章对王定坤说:“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纠葛,既然你入了军营,就是大业的兵。国家用军饷养着你,你不思为国尽忠,还要当逃兵。不用等靖远侯来抓你,朕就可以处置你。”
王定坤吓得连忙趴在地上:“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
裴章看了他一眼,不跟他多说,直接把大内官叫到身边,吩咐道:“把他送到靖远侯府,交给靖远侯处置。”
“皇上这是要……”大内官不解。
“这些人终日里养尊处优,游手好闲,也是该治治的时候了。若靖远侯此番训练这位表弟有成效,朕倒是想把沈光宗,霍文进那些不成器的也都弄到军营离去。”
大内官苦笑:“怕是太后娘娘第一个就不同意吧?”
裴章挥了挥手,两个内侍便进来把王定坤带了出去。他刚想休息一下,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在地上:“皇上!”
“发生何事?”大内官板着脸,暗责他莽撞。这些年轻的内侍,缺乏调.教,做事总是毛毛躁躁的,大内官已经责怪过他们很多次了。
内侍急声道:“太后娘娘亲书,要皇上即刻回京!”他将手高高举起,手里捧着一封信。
大内官走过去,将信接过来。太后很少会给皇上写信,以往皇上在京郊或者避暑山庄,也不见她来过只言片语。这回怎么忽然给皇上写信了?
裴章让大内官看,他现在没有心情理会这种家书。
大内官看完,脸色一变,说道:“皇上,太后娘娘在信上说,庄妃娘娘已经诞下一位小皇子。可是皇子天生孱弱,自出生开始,便由太医院的几个御医轮流看护,但情况仍然危及。她请您速速回京,否则恐抱憾终生!”
裴章皱眉,手慢慢握成拳。他子嗣单薄,原本正值英年也没有愁过继任者之事。但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皇长子,又出现这种状况。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妻子,再不能失去这个儿子。
他再也没有心情对付裴延,关心西北的形势,对大内官说:“即刻回京。”
“是!”大内官也知道情况危急,否则太后娘娘不会亲自写信来。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收拾东西,当日下午,裴章一行人就匆匆地离开了大同。
转眼到了九月,暑假眼看就这么过完了,跟飞一样,还在读书的大佬应该很忧伤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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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沈潆变得很嗜睡, 一天有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她孕吐的症状开始显现, 每日晨起, 都要吐上一段时间,然后便没有胃口。裴延愁坏了,想着法让她多进食,可她还是越来越瘦, 甚至脸色也变得很差。只能请大夫来开些安胎的药。
到了午睡的时候,沈潆在裴延的监督下,喝了些粥,就上床休息了。西北的气候干燥,裴延怕她不适应,帮她开了窗子通风。又担心她着凉,在她身上盖了床厚被子, 自己就躺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也不许人在她的屋子周围高声说话。
易姑姑说,女人怀孕的头三个月要特别小心, 尤其像沈潆这样身子娇弱的,很容易发生意外。裴延便一直记着心里,照顾沈潆,比他打仗时更要投入百倍。
这会儿, 他连易姑姑和红菱绿萝都赶到了屋子外面,怕影响沈潆休息。易姑姑三个人无所事事,只能凑在一起做针线活, 也不敢聊天。
青峰从廊下匆匆跑过来,三个人齐齐瞪了他一眼,要他小声些。
“侯爷呢?我有要紧事找他!”青峰急道。
易姑姑看了屋子一眼:“侯爷在陪姑娘睡午觉,你有什么要紧事?还是等他们睡醒了再说吧?”
“不行,这回出大事了!”青峰冒着要被裴延臭骂一顿的危险,几步走到门边,对着里面说道,“侯爷,王公子被禁卫军的人送回来了。”
裴延睁开眼睛,看了眼身边的沈潆,见她还睡着,轻轻地下了床。
他走到门外,示意青峰走远点,问道:“怎么回事?”
青峰满脸严肃:“王公子从军营逃出来,大概是想去府衙找大同知府求救,没想到被皇上的人抓住了。也不知道他在皇上那里说了什么,反正皇上又派人把他送回来了。现在人在院子里,昆仑正看着他。”
裴延猜到王定坤不是省油的灯,特命谢云朗严加管教,没想到他竟闹到皇帝那里去了,还被送了回来。真是丢了西北军的脸。
裴延跟着青峰到了院子里,王定坤跪在地上,昆仑一只手按在他的头顶。他好几次都想要站起来,但满脸憋得通红,也使不上力气。昆仑喝道:“老实点!”
王定坤原以为他那样说一通,皇上不说嘉奖他,至少也要把他带回京城去。哪知道皇帝二话不说,还是把他丢了回来。他现在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特别是看到裴延铁青着一张脸出现的时候。
裴延在院中坐下来,皱着眉头看王定坤。
王定坤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
裴延问道:“你私逃军营是重罪,皇上知道了,没有处罚你?”
王定坤看了裴延一眼,又垂下头,不敢说实话。虽然他觉得自己在皇上那儿说的都是事实,但若是被表兄知道了,他恐怕会被当场大卸八块。
青峰附在裴延的耳边说道:“刚才我派在府衙的暗哨回禀,皇上的随从正在收拾行装,好像很快就要离开大同了。府衙的守卫太严密,别的消息都打探不到,要不要问问王公子?”
裴延又问王定坤:“你可知皇上为何急于回京?”
王定坤想了想,当时被押出来的时候,好像隐约听到有人说什么太后来信,他努力堆出一个笑容:“我的确是听到一些。如果我老实说了,表兄是不是可以不责罚我?”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说不说,我都要用军法处置。不过如果你说的内容有价值,可以从轻处罚。”裴延道。
王定坤知道跟裴延讨价还价也没有用,靖远侯素来以治军严明著称,谁的情面都不会给。他低声道:“我也没有听得太清楚,应该是太后给皇上写了封信,然后皇上就准备回京了。”
裴延思忖着。大业有规定,后宫不得干政,太后给皇上写信,应该也与朝政无关。如果只是后宫之事,皇上丢下西北的一切即刻回去,又透着股不同寻常。
这时青峰喊了句:“沈姨娘,你怎么出来了?”
裴延抬头,看到沈潆披着一件藕色的披风,穿着折纸莲的褙子走到院子里来。她到了西北之后,几乎都是穿男装,因为怀孕,所以又换回了女装,乍看之下,竟然又比以往多了些风韵。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其实裴延走了没多久,沈潆就醒了,听易姑姑说皇帝抓了王定坤,又把他送到侯府里来,就顺便过来看看。恰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盘算着,后宫如果说有大事,应该跟庄妃有关。算算日子,庄妃应该临盆了。
莫非是庄妃或者生下来的孩子有问题,所以太后才会着急让裴章回去?
这是裴章的第一个孩子,对于登基几年却膝下无子的皇帝来说,没有子嗣对皇位也是个很大的威胁,所以裴章自然会很看重这个孩子。
“你怎么来了?”裴延起身,扶着沈潆坐在他的位置上。
沈潆抬头看他:“总在屋里睡着,脑袋昏沉沉的,浑身没力气,所以出来走走。王公子这是怎么了?”
裴延看了王定坤一眼,嫌他丢人,只说到:“逃兵。”
沈潆也看向王定坤,她从王定坤的身上,能看到沈光宗和霍文进那些人的影子。裴章之所以逮到了王定坤却没有罚他,又把他送到侯府来,大概是想看看裴延会怎么教训这个纨绔子弟吧?
在裴章的心里,其实早就想收拾这帮终日里游手好闲的年轻权贵,只不过他身为皇帝,本身就要维护这些贵族的利益,不可能亲自动手。所以就想借裴延的手,震慑京城里那些不思进取的王公子弟。如果王定坤还有救,或许接下来沈光宗和霍文进也会被他送到军营里去。
沈潆微微笑道:“王公子见到了皇上,难道什么都没说,皇上就把你送回来了?皇上也没有问你是谁,为何会逃出军营?”
王定坤之前没有见过沈潆,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温婉秀美,如同一朵芙蓉花一般,一时看傻了眼。这可比他在青楼里相好的那些女子养眼多了,看表兄紧张的样子,应该是表兄的女人?王定坤仔细想了想,这大概就是母亲口中常常听到的那个妾室。这女人真是了不得,表兄都把她带到西北来了。
“王公子?”沈潆又叫了一声。王定坤才回过神来,企图蒙混过关:“皇上没问什么,知道我是从军营里逃出来之后,就把我送回来了。”
沈潆知道他在撒谎,而且他越是掩饰,越说明有问题。按照裴章的性格,不可能什么都不问,就轻易地把人送回来。更何况,王定坤是定国公之后,裴章不可能全无兴趣。
“王公子最好还是说实话。否则,日后若是给侯爷惹了什么麻烦,可就不是军法处置这么简单,可能连性命都难保。”沈潆搭着手,慢悠悠地说道。
王定坤心中一沉,觉得这妾室哪里像个妾室的样子,俨然是一副正室的做派了。难怪母亲和姑母都想对付她,这样的女人放在哪里,都是个威胁。
“我……”他看了裴延一眼,“就说了表兄撮合如姐儿的婚事……”
裴延一听,面色微沉,过去一把将王定坤的领子提了起来:“你把宋远航说出来了?”
王定坤吓得不轻,双脚离地,慌忙抓着裴延的手腕:“表兄,你别生气!我只说你撮合宋大人和如姐儿的婚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说!啊,你快放我下来啊!”
裴延和宋远航的关系,对外一直是个秘密。他暗中撮合宋远航和王倩如,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婚事,他跟王家素来没什么往来,也不会误会什么。但被王定坤一说,他跟宋远航之间必定是有某种关系,才会插手这桩婚事。那宋远航在皇帝那里,就算暴露了,恐怕皇帝已经起了疑心。
“混账东西!”裴延一把将王定坤摔在地上,王定坤只觉得浑身遭到重击,骨头都要断了,哀嚎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意味着什么,竟惹得裴延如此大怒。
裴延还欲上前,青峰连忙拦住他:“爷息怒。王公子到底是您的表弟,把他打坏了,王夫人和老夫人那边都不好交代。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是想想怎么解决吧?”
沈潆也起身,走到裴延的身边,用眼神示意昆仑先把王定坤带下去。昆仑点头,一把抓起王定坤的肩膀,像捉小鸡一样将他带走了。
“侯爷别着急,皇上虽然多疑,但这事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她说道。
裴延看着她:“你有何良策?”
“侯爷可以写信给宋大人,先向他示警。皇上回京之后,处理完手上的急事,肯定会让锦衣卫去查宋大人。只要宋大人先一步,将跟侯爷有关的线索全部抹去,皇上自然查不到什么。然后再让倩如对外说,是我在上元夜无意撮合了她跟宋大人,与侯爷无关。”
“皇上会相信?”
沈潆拍了拍裴延的肩膀:“宋大人毕竟只是个六品的推官,影响不到朝堂的决策,就算皇上怀疑什么,没有证据,最多是连累宋大人被调离京城。我相信凭宋大人的本事,应当知道怎么处理吧?”
裴延觉得奇怪,他明明没跟沈潆说过自己跟宋远航的私交,也没详细说过宋远航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却好像都知道一样。
沈潆在手,对付渣渣皇不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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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秋的花园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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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沈潆见裴延盯着自己看, 连忙把手从他的肩膀上拿下来, 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似乎有些逾矩了。
裴延却拉着她的手臂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害怕她个子矮会吃力,还用手托住她的臀部,两个人便亲密地靠在了一起。
光天化日,还有旁人在旁, 他丝毫不顾忌。
“别……”沈潆要往回缩,裴延却不让。
“你这小脑袋瓜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宋远航的能力如何,你是如何知道的?”裴延用嘴唇磨蹭着她光洁的额头,一股淡淡的花香味便溢入了唇齿。
沈潆轻轻笑道:“我对宋大人的确了解得不深,但是能跟侯爷有深交,并且不被皇上知道,肯定不简单。这想一想不就知道了吗?侯爷从前叫我小狐狸, 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裴延扬起嘴角,只觉得那花香如同醇酒, 他快醉了。
他喜欢聪明人,尤其喜欢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又生得好看, 简直是吃定他了。
“嘉嘉,你帮帮我。”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沙哑的声音如同山寺里的晨钟一样。他近来话说得多了,也不知是喉咙复原还是听习惯了, 沈潆竟然觉得还挺特别的。
她不解地问道:“侯爷要我帮什么?”
“跟我回房里就知道了。”裴延迫不及待地把沈潆抱了起来,匆匆地往回走。
青峰刚才避去廊下,眼见两人走了, 才松了口气。他转头,看见长廊的另一头,相思黯然地转过身。
相思跟青峰打了个照面,微微一愣,青峰只得冲她笑了笑。她什么时候来的,他们都没发现,注意力都在沈姨娘的身上了。以前侯爷只会在研究兵书的时候才会如此旁若无人,现在心里眼里都只有沈姨娘,哪里还能看见别人。
相思提着篮子,轻声说道:“阿翁自己种的蔬菜,想拿去给沈姨娘的。现在只怕不方便。”
青峰注意到她改了称呼,以前在他们面前都是直呼沈氏。这回从庄子回来以后,就有些改变了。
“你……”青峰欲言又止。他本来想劝一劝相思,但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的。我早就没有那个心思了,只是刚刚看到……有些羡慕。如果侯爷曾经用那样的目光看过我,我绝对不会放弃的。”相思苦笑道。
青峰安慰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侯爷一直把你当做妹妹,将来也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的。”
相思点了点头,以前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因为阿翁跟侯爷的关系,府里上下都很宠着她。直到沈潆出现,真正让她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知道沈潆跟侯爷才是最配的。
“青峰,皇上回京了,那接任大同知府的人选定了没有?”相思问道。
这个青峰倒不清楚,皇上只跟山西布政使商量。原本山西布政使跟侯爷的关系还不错,但为了避嫌,这次两人都没有机会见面,所以到底圣意如何,他们都不知道。他对相思说:“还没有听到消息。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相思摇了摇头:“可能是我多心了。以前那个大同知府虽然人不怎么样,但是他至少能跟侯爷相安无事。如果皇上再另派一个人来,会不会为难侯爷?”
青峰觉得相思比以前成熟了许多,竟然都能想到这么深的地方,说道:“放心,侯爷在西北多年,根基很稳,就算皇上派了再厉害的人来,侯爷也能应付。”
相思见青峰说得如此成竹在胸,心里的顾虑暂时打消了。
但愿真的像青峰说的一样。
*
半月后,裴章回到京城。一进皇城,他就命车驾前往蒹葭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
如今太医院半数的人都守在蒹葭宫,徐蘅产后身体极度虚弱,需要好好调理,小皇子被放在偏殿。蒹葭宫里外都是浓重的药味,依照太后之命,宫人增加了半数,太医分成两批,一批照顾徐蘅,一批照顾皇子,然后轮值当班。
裴章走进蒹葭宫,先问了小皇子在何处,让宫人带路。
皇子住在偏殿,大白天窗户也关得十分严实,殿内昏暗。两名乳母并四名宫女正在小心照看着,太医院擅小儿杂症的御医在旁边写方子。
裴章走进去,一室的人都受了惊吓,纷纷跪下行礼。圣驾是何时返京的,皇城里的人一无所知。
裴章径自走向小床,看了一眼裹在襁褓里的孩子。孩子十分瘦小,皮肤蜡黄,鼻梁很高,眼睛好像还睁不开。他的呼吸很重,胸腹不停地起伏,显得十分孱弱。
裴章伸手想要触碰他,但快碰到的时候又收了回来,直接把御医叫到殿外。
“小皇子的情况如何?”
御医跪在地上说道:“启禀皇上,小皇子没有足月,生下来时又难产,堵在娘娘的体内太久,情况不太好……需好好调理。院正跟臣等每日都在调整方子,如果能顺利出月子,就没有大的问题。”
“无缘无故,皇子为何会早产?”
“这个臣当真不知。”御医斟酌着说道,“或许是娘娘饮食不当,或者睡眠不佳,身体虚寒,这才致胎儿早产。”
裴章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当初皇后几年没有孩子,御医也查不出原因。后来钟天问说可能是体质虚寒。可她嫁给他的时候,明明是个活蹦乱跳,身体强健的女子。冬天时手比他还热,怎么忽然就变得虚寒了?
如果说皇后的事仅仅是个例,庄妃又经历了同样的事,就没那么简单了。裴章压下心头的疑问,斩钉截铁地说道:“朕要你们尽全力保住小皇子,否则你们这些御医也别做了。”
御医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不敢说话。
裴章这才走向蒹葭宫的正殿。
女官正端了水出来,看见皇帝拾阶而上,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连忙把铜盆放在地上,跑进了殿中禀报。
徐蘅躺在床上,闻言也来不及准备,赶紧叫宫人把床帐放下来。
裴章进殿之后,床帐刚刚放好。他欲上前,徐蘅立刻说道:“皇上且慢!”
裴章停住脚步。徐蘅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还有几分沙哑,看来生下孩子耗费了不少精气。
“臣妾身体不适,无法给皇上请安,请皇上恕罪。而且臣妾在病中,形貌丑陋,不想叫皇上看见。”
裴章也没勉强,就势坐在了床帐外面:“庄妃辛苦了。你为皇室生下皇长子,朕会晋你为贵妃,你的家族也得享荣耀。”
徐蘅苦笑,他对自己的称呼永远都只会是位份,恐怕连自己的闺名,他都未必叫得出来。就算为他生下了皇长子,在他心中,也不过是皇长子的母亲,而不是一个女人。
“臣妾不求位份,只希望小皇子能健康。皇上见过他了吗?御医说他身子还很弱,臣妾无法命人抱来给您看。”
裴章说道:“朕已经见过了。”
徐蘅一愣,料想他是先去见了孩子,才过来看她。本来也是如此,在他心中,孩子比她重要多了。
“朕给皇子起了个名字,元,你看如何?”
元有首和始之意,往深了说,也可解释为天和君。这个名字的意义,不言而喻。
徐蘅原本并没有让孩子争夺皇位的意思,但孩子生下来之后,她忽然又想,这是皇上的长子,就算他们不争,以后若是皇上再立中宫,中宫生的孩子难保不把他们当做眼中钉,那还不如为这个孩子争一争。帝王家实在是太残酷了,她入宫,生子,就再不能将自己置于斗争的漩涡之外。
““多谢皇上。”徐蘅说道,“父亲跟皇上一起回来了吗?臣妾想见他和母亲。”
“你随时都可以让他们进宫。”
裴章又坐了会儿,便回了前朝,政事已经堆叠如山。他把冯淼叫到跟前,这次去西北,没有带着冯淼,而是让他留在京中,注意朝臣的动向。冯淼已经收到堂兄被查办的消息,正在惴惴不安,皇上宣召,他还有些害怕。
裴章只是照例吩咐他去做事,一件是查顺天府推官宋远航的底细,另一件是把皇后生前的吃穿住用再查一遍,看有无可疑的地方。
“皇上,当时不是已经查过了吗?并未发现异常。”冯淼不解地问道。
“当时查的是太医院的用药,宫里御膳房的食物,都是登记在册的东西。这回朕要你查皇后私下的东西,特别是从宫外带进来,没有记录的。”
冯淼有些为难:“这,怕是不好查。长信宫往来人员复杂,那时安国公夫人和谢夫人等又与皇后有往来,查开了就是上百号人。何况事情过去这么久,恐怕也不容易查出什么。”
“朕知道难,甚至希望渺茫,但还是要查。连蒹葭宫也要查,你或许会发现一些线索。”
冯淼只能抱拳应是。正待退下的时候,他又听皇帝说:“朕希望你还是忠心给朕办事,你堂兄是你堂兄,你是你,朕分得清楚。”
冯淼嘴角微动,谢恩之后就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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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裴章回到京城以后,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稳定了局面。高泰和礼部尚书因为李从谦而起的矛盾, 也被他妥善地解决。
殿试得以顺利地举行。
作为沈家大房的独子, 沈怀礼一直在江南书院读书,所以当初没有跟着沈家一同迁入京城。这次他进京赶考,顺利地通过了会试,进入殿试。
殿试结束后归家, 据他自己所言,答得尚可,但能不能中还要看天意。就算如此,沈老夫人和沈柏远夫妻也是满心期待,沈家能出一个进士,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考完试之后,沈怀礼就将书本扔在一旁, 终日在京城里到处游玩,结交朋友。
相比于大房现在的热闹, 沈潆去了侯府之后,二房就显得更加冷清了。沈柏林每日都研究着他那些宝贝书籍, 也不觉得什么。但陈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诵经礼佛,所幸有林妈妈做个伴。
沈潆身在西北的事情,陈氏没有告诉家里, 甚至连女儿怀孕了,都是瞒着里外的。这日陈氏又跪在佛前,乞求家宅平安, 女儿健康,林妈妈对她说:“夫人,姑娘有一阵没写信回来了,不知道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陈氏叹了一声:“我也担心她,但她说无事就不会传消息回来,换个角度想,应该是平安的吧?我就担心她那身子,怀孕要吃不少苦。若在我身边就好了,我还能照顾她。”
林妈妈压低了声音:“夫人,您说如果姑娘这胎一举得男,侯爷会不会把她扶正?”
陈氏吓了一跳,这事情她从来都不敢想。平民家出身的女儿想嫁给王侯做妻,纵观大业开国百年来的历史,难寻先例。
“夫人,这并非不可能。大少爷如果中了进士,也算有功名在身,您可别忘了,二姑娘的公公高大人是这次科举的主考。如果大房那边使使劲,大少爷哪怕中了二甲或者三甲,再考个庶吉士出来,进翰林院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我们家就不一样了。”
陈氏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沈怀礼真的能中进士吗?她对此持有怀疑的态度。
按照大业的惯例,所有的考生参加完考试以后,会把卷子封起来,先由阅卷官进行阅卷。如果卷子上有污损,直接就会落选。通过阅卷官的审核之后,所有的试卷都会被誊抄一边,送到四位同考官手中,等他们评出录取的卷子,再交给主考,由主考判定名次,最后交由天子定夺。
这层层选拔下来,能中进士者寥寥。
差不多同时,高泰带着卷子和名单进宫面圣,心中惴惴不安。
早在他入贡院审卷之前,他的女婿谢云朗便从西北传信回来,要他注意两个人。一个是这次他跟礼部尚书起了争执的由头李从谦,听说此人颇会钻营,在西北的时候就已经引得皇上注意,虽然同考官判了他通过,高泰却想让他落选。
另一个人,高泰有些意外,就是沈家的长子沈怀礼。
这沈怀礼不过二十几岁,看学问也并非到惊才绝艳的程度,怎么会让他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女婿挂心?若说私心,也是高泰自己有私心。这沈怀礼是他六儿媳的长兄,如果能中进士,也算抬高了那沈氏的身份地位。在高家,她处处低人一等,整日闷闷不乐。高夫人看着也不忍心,已经跟他吹过好几次枕边风了。
高泰进殿之后,将卷子和判定的名次交给皇帝定夺。
裴章先看了三甲的名字,然后又查阅了李从谦的卷子,对高泰说道:“朕觉得李从谦当得探花。”
高泰猛地抬起头,觉得皇上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未免太过青眼有加。高泰做了多年的翰林侍讲,并不如别的朝臣那般能说会道,只是闷声不吭,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裴章问他:“高爱卿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皇上,恕臣直言,这李从谦虽说有几分偏才,但恃才傲物,很多观点也有哗众取宠之嫌。朝廷开科取士,为的是选拔官吏。一甲及第者,更可以直接入翰林。皇上将此殊荣给他,不知他是否值得?”
裴章淡淡地笑了笑:“高爱卿所言甚是,朕知道李从谦与其它人不一样,可朕就需要这样敢想敢说的人。何况他这卷子答得不差,爱卿不能因为偏见而埋没了人才。”
高泰无话可说。反正这些考生都是天子门生,名次自然由皇上来定夺,他虽然内心无法苟同,但也不会公然反对上意。
裴章又浏览了一遍名录,说道:“此次的考生之中,是否有个江南籍的,名叫沈怀礼?”
高泰心中一惊,没想到天子日理万机,竟然还会知道沈怀礼其人?他把沈怀礼判定在三甲的最后,莫不是皇上知道了他徇私,要把沈怀礼从名单中除去?
高泰正忐忑不安,皇帝好像终于找了沈怀礼的名字,对他说道:“将他的卷子拿来,给朕看看。”
高泰没有把沈怀礼的卷子带来,只能命人回去取。
在等待的时候,高泰不停地抹额头上的汗水。不知道为何,今日这殿中似乎格外闷热,官服里衬都湿了一片。他偷偷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正值英年的天子在审阅奏章,神色如常,难辨喜怒。
皇上到底为何会注意到沈怀礼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高泰百思不得其解。
卷子送来以后,裴章把卷子展开看,一边看一边皱眉。
高泰评的名次并无不公,这个沈怀礼的行文中规中矩,也没有什么特别亮眼的地方,属于取之无用,弃之可惜的那类人。若不是有个好妹妹,裴章才不会留用。
他答应过裴延,若那沈氏诞下长子,便帮她抬高身份,好配得上做个侯夫人。他当时应下,也只是顺势而为,并没有打算为此做什么。但后来,沈氏在城楼上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女人有几分特别,做个妾的确算委屈。刚好知道她兄长这次参加科举,他便开个恩典,沈家以后也不算布衣平民了。
“判二甲末吧。”裴章合上卷子说道。
高泰又吃了一惊,凭沈怀礼之才,忝居三甲已经是走运了,居然能进二甲?要知道二甲进士在考官的时候,可比三甲容易太多了。这等于无形之中给他开了个方便之门。
高泰腹诽,沈家今年真应该给祖宗烧香。
*
不知不觉,沈潆已经怀孕三个月。过了三个月之期,胎也算安稳了,侯府上下这才松了口气,不像先前那么紧张了。
别的人还好,裴延每日盯着沈潆的饮食起居,用沈潆的话说,她像在蹲大狱一样。但白日再怎么正经,晚上睡觉,他也还是要伺机动手动脚。
已经是四月份,转眼快要入暑,气候越发地干燥和炎热起来。沈潆来大同已经有一段时日,但还无法完全适应这里的气候。好在肚子里的新生命让她有了期待,似乎一切的不如意都消失了。
这日,裴延出门处理公务,沈潆卧在榻上看书。她的小腹依旧很平坦,除了孕吐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绿萝去厨房里头做吃的,红菱则坐在她旁边做针线。
沈潆看了一眼,是小孩的帽子,绣了只可爱的虎头。
“这帽子是男孩儿戴的。”沈潆说道。
“是啊姑娘,奴婢就盼着您生个小公子呢。”红菱笑道。
沈潆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想法,若这个孩子当真是男孩,她就不能抱着以前那种得过且过的态度,而是要为他的将来好好筹谋将来。不能让他顶个庶子的身份活在侯府里,将来受主母和嫡子的磋磨。那种滋味,绝对不好受。
昨夜裴延也跟她说,希望她生个男孩。
沈潆本来觉得孩子是上天的恩赐,男女都是一样的。可是带着这么多人的殷殷期盼,她也希望这是个男孩了。这大概就是环境的影响力,以前她就根本不会去想什么嫡庶。
“姑娘。”易姑姑从外面走进来,满头大汗。
沈潆让她去打听京城里的消息,想必已经有了结果。
“不急,你先喝口水再说。”
红菱连忙起身倒了杯茶端给易姑姑,等她喝下去了才问:“怎么样,皇上到底是因为何事回京的?”
“姑娘猜得没错,庄妃娘娘临盆,产下一位小皇子,本该是件欢喜的事。但小皇子早产,先天体弱,如今宫里正在用药吊着命。按照太医院的说法,出了月子可保性命暂时无虞。庄妃娘娘也是元气大伤,据说这几个月都下不了床。”
沈潆觉得奇怪,她记得庄妃的身子骨向来很好,这孩子怎么会早产?庄妃更不该体弱。
易姑姑接着说道:“皇上给小皇子取名元,以庄妃要养病为由,想把他记在先皇后的名下,由太后娘娘亲自抚养。庄妃娘娘刚开始不同意,但为了小皇子嫡出的身份,最后还是忍痛把小皇子送到太后宫里去了。哎,做皇家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沈潆听了之后,没有作声。她当初也以为裴章是鬼迷心窍,几次三番因为徐蘅的事与自己争执,后来才知道,这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在他的心里,徐蘅不过是他拉拢徐器,立在后宫的一面旗帜。恐怕在他的心里,那个孩子比徐蘅重要多了。所以才会残忍地把他从亲生母亲身边带走,只为了给他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皇家讲究出身,讲究正统,唯独不讲感情。
这个男人,真是薄情。
“还有件大喜事。咱们家的大少爷居然考中了进士,还是二甲。”易姑姑说道,“家里上下都高兴坏了,夫人专门传了消息来,告知姑娘。”
沈潆觉得奇怪,沈怀礼的才学平庸,乡试都是有惊无险才过的,竟然还能考中二甲进士?那可真是沈家祖坟上冒出青烟了。
大哥名字本来叫沈怀谦,跟李从谦重了,改成沈怀礼。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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