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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泊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七十一章


    沈潆想过他会问, 但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她跟谢云朗说的话, 不能如实告诉他。这里头牵涉到太多的利害关系, 君臣,朝堂,乃至后宫的制衡,他一个武将, 本就没有文官那种八面玲珑的心思,不知道反而是件好事。


    “谢大人来问我关于那幅画的事,我把画还给他了。”沈潆说道。


    裴延边喝水边说:“为何?谢云朗说那幅画是他夫人赠给你的,大概有结交之意。他夫人如今是阁臣之女,身价也不同从前。肯抬举你,不是坏事。”


    沈潆轻轻笑道:“侯爷还懂这些?我以为你想的都是些兵法之类的东西。谢夫人的庶弟要娶我二姐,但我跟二姐的关系不好, 所以不想跟他们家的人深交。而且谢夫人抬举我,还不是看侯爷的面子?她大概也不会喜欢我跟谢大人频繁接触, 所以还是早点跟他们划清界限比较好。”


    裴延听她说话的口气坦坦荡荡,起初因为相思的话而起了波澜的内心, 复又归于平静。


    关于她身上的事,的确有很多矛盾和解释不通的地方。据他所知,谢云朗并不是个会主动与人结交的人。很多朝臣想巴结他,都被他拒之门外。在朝堂上, 他是出了名的独善其身。


    这样的人,居然主动要接近自己的妾室,不得不说很奇怪。要说他们之间没有猫腻, 恐怕谁都不信。但裴延愿意相信沈潆,哪怕她告诉他的事情再荒诞不羁,他都全盘接受。


    沈潆看到裴延没有说话,料想自己所说,他未必全信。本来谢云朗就是出了名的清高,朝臣他都不屑一顾,怎么会因为妻子的私交而来找自己?这个理由听起来实在有点牵强。


    她其实也不想骗裴延,可要怎么解释呢?告诉他,其实你娶的这个妾,身体里的灵魂是几个月前死的皇后?裴延应该会把她当成鬼怪,说不定从此离得远远的。


    对裴章和谢云朗来说,她是他们眼中再不能见到的“故人”,可能还挺希望她活着。但对裴延来说,她活着就是件怪力乱神的事,他可能会变得不知怎么与她相处,不知怎么面对裴章。


    若是如此,又何必说出真相,徒增大家的烦恼。


    “侯爷。”沈潆抬眸看着他,“我不求你完全信我,你只要知道,我绝不会害你就好。”


    裴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多心,我自然信你。”


    听到他这么说,沈潆自然松了口气。她继续说道:“我答应侯爷查的事,已经有了些眉目。侯爷想听吗?”


    “你说。”


    沈潆起身去把房门关上,然后才坐下,把陈氏在信中所说的重复了一遍。裴延越听眉头越发紧皱,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些事,他的母亲不可能完全不知情,毕竟父兄获罪的时候,他已经很大了。包括后来母亲想要放火,恐怕都与此事有关。


    但母亲没有向家里人透露过只言片语,只能说此事极为隐蔽。因为如果姑母所生的孩子仍在世,被皇上知道了,那裴家又会有倾覆之祸。


    沈潆看裴延的神色,说道:“母亲在信中也说了,您的这位姑母在世间的痕迹被抹得非常干净,恐怕多半是不在了。关于那个孩子,更是连蛛丝马迹都查不到,大概也不在人世了。侯爷放心,他们不会产生什么威胁的。”


    裴延闭了下眼睛,声音像是枯竭的井水一般:“你的意思是,因为牵扯到姑母,所以皇上绝对不会让我重查当年的旧案,我也不可能帮父兄脱罪。”


    沈潆缓缓地点了点头:“恐怕是如此。”


    裴延抬手按住额头,身体泄了气,好像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崩塌了。他努力了十年,拿回了本该属于裴家的一切,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替父兄洗刷冤屈。现在告诉他,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犹如把他过往所有的努力都打碎了。


    沈潆见他这个沮丧的样子,不忍心,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将他抱在怀里:“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不管能不能翻案,你都让靖远侯府重新在京城里屹立不倒。最重要的是,你守护西北的这十年,鞑靼没能前进一步,百姓因为你的庇护,都过上了好日子。你要知道,或许在老侯爷和世子的眼里,这比为他们翻案,更有意义,也更值得欣慰。”


    裴延抬头看沈潆,她眼中的柔情像春风化雨,一下子落进他的心里。


    他双手搂着她的腰肢,一下站了起来。


    他守护大业,只是尽自己的责任,从没想过会被谁感激或者铭记。可是她说的话,却温暖了他,他从心底汩汩地涌出热流,涌进浑身的血液里。就像努力攀登一座高山,终于在山顶看到了绝美的风景。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沈潆还来不及说话,吻就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裴延前所未有的热情。她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感觉到裴延好像要拼尽全力,让自己得到最大的愉悦。


    她的腰伤已经被各种激烈的感觉覆盖,黑和白的光影交替,她像被大水冲到了海中,上下起浮,急需一个依托。


    “叫我的名字。”裴延低下头,撩起她汗湿的长发,嘴唇贴着她的脸颊重复道,“嘉嘉,叫我的名字。”


    沈潆睁开眼睛看他。他眼中的光芒极胜,仿佛宝石般璀璨夺目。就算是结发夫妻,妻子都未必能直呼丈夫的姓名。特别是有身份的男人,名字更加尊贵。


    他却许她叫他的名字。


    沈潆仰起头主动回吻他。


    “裴延,我的腰要断了。”她含含糊糊地说道,声音还带着哭腔。


    裴延失笑,知道她喜欢这样。别看平日一本正经,害羞胆小,他稍微做些出格的举动,她都要吓到。但她的内心,却住着一个勇敢善良,善解人意的小姑娘。


    “嗯?”裴延把她抱了起来,“那这几日都别下床了。”


    *


    裴延折腾她一个晚上,当时还没什么感觉,她甚至还主动索要得更多。这个男人就是有办法把她逼得不像本来的自己,什么不要脸的话都敢说,但说了之后,却着实感到酣畅淋漓。本来人活着,就应该真实地表现喜怒哀乐,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永远只有一种情绪的,那是布偶,不是人。


    到了翌日早上,她的腰就彻底动不了了。腰伤原本恢复的很好,这回反而越发地严重了起来。


    易姑姑来给她擦拭身子,忍不住说了她两句:“姑娘腰伤还没好,怎么能让侯爷如此乱来?”


    沈潆双手捂着脸:“不怪他,是我……”


    裴延本来没那么疯,是她缠着闹着,才没停下来。这种事,也非理智可以控制。


    易姑姑叹了口气,也没责怪她:“进侯府那会儿,我还怕姑娘跟侯爷的事不顺利。眼下看来,倒是不用再操心了。您可有用我说的法子?”


    沈潆红着脸点了点头。易姑姑跟她说,要她每次跟裴延同房之后,不要急着清洗,把下身抬高些,这样容易受孕。这是民间的土法子,据说会有些效果。昨夜沈潆就趁裴延睡着,偷偷这么做了。


    她忽然很想给他生个孩子。想看他欢喜,想看他就像昨夜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她好像也会因此而高兴。


    “你不是说民间还有些偏方吗?不如拿来试一试。”沈潆低声说道,“不过先瞒着府里。”


    易姑姑点了点头:“姑娘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以前好歹在御医家中待过,用药还是有分寸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因为地动而受灾的百姓逐渐得到安置。在谢云朗和裴延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大同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疫病和动乱,百姓的生产和生活也在逐渐恢复。


    谢云朗不止一次想对裴延说,让他将沈潆暂时送离大同,好避开皇上。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个外人,突然关心起裴延的妾室,实在太奇怪了。


    他能接受的东西,不代表裴延也可以接受。他不能再去害沈潆。可圣驾随时会到达,他的担心也与日俱增。


    裴延好几次都看出谢云朗的心事重重和心不在焉,不由地想起那日他趁自己不在,主动登门拜访的事。一个堂堂的吏部侍郎,应该不至于觊觎别人的妾室。裴延接受了沈潆的说辞,所以尽管心中存疑,也没有主动去问谢云朗。


    外面传他跟高氏琴瑟和鸣,可大凡高门之家的夫妻皆是如此,也谈不上感情有多深厚。反而他对嘉惠后,可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否则也不会要赌上仕途,去查内宫中的真相。最微妙的是,高氏与先皇后乃闺中密友,这样的身份和感情,实在是禁忌。


    裴延终于没有那么忙碌,而是有空闲陪伴沈潆。


    沈潆的腰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拿出他给的盒子,放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像个管家婆一样数了起来。


    “这次地动闹得这么严重,这些田契和房契还能用吗?”沈潆翻着一张张纸问道。


    裴延点头。


    “现在也没有从前那么值钱了吧?”沈潆痛心疾首,“地动死了那么多人,光是集市上就压死了不少大商人,如今生意都没人做了。早知道当初应该卖掉一些,拿回京城去做生意,好过都砸在手里。”


    裴延坐在她对面道:“皇上一定会想办法增加人口,否则无法供养军队。稍安勿躁。”


    他倒是能沉得住气,沈潆却没那么乐观。以这次西北受到损坏程度来看,没有三五年的光景恐怕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而这三五年,他可就没办法靠这些生财了。


    “侯爷,不好了!”青峰一路小跑到院子里来,气喘吁吁,“府衙外面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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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沈潆将桌上的盒子收起来, 递了一杯水给青峰, 说道:“别急, 你慢慢说。”


    青峰将水一口饮尽,他一路跑回来禀报,实在是太渴了,还想再喝, 望了望桌上的水壶。这水特别清冽,喝到嘴里还带着一点甜。


    裴延不悦地看了青峰一眼,用眼神告诉他,这水是沈潆特意为他煮的,青峰已经分了一杯。


    青峰这才作罢,说道:“府衙前聚了一批百姓,要找冯知府讨个公道。据说之前, 冯知府用各种名义,将城中富贵人家的物资征作官用, 还承诺给他们一定的补偿。可现在,他又忽然翻脸, 说那些东西是他们自愿交出来的,用于救灾,官府一钱都不会给。百姓们自然不答应,他就避而不见, 闹得大了就把人打一顿,威胁恐吓,弄得民怨沸腾。不过我回来的时候, 谢大人已经过去了。”


    沈潆对裴延说:“难怪之前,他能调用到那么多物资,原来是这么强取豪夺来的。侯爷对这位知府,有什么看法?”


    “我只知道他的堂弟是锦衣卫指挥使。”


    沈潆皱了皱眉,锦衣卫指挥使冯淼。如果她没记错,冯淼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到这个位置花了不少年的工夫。京城里头的达官显贵,常有因自己的职位高,而帮着家里人谋官职的。尽管这种做法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谋的官职也不大可能是京官,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这种情况。


    九王之乱时,这种现象越发明显,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只要会溜须拍马,也能捞个一官半职。裴章登基以后,将以前太.祖定下的,王孙贵族可以靠祖上的恩荫做官这条废除,又将那些因为连带关系而坐到高位的官员悉数考评,再酌情升贬。


    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但想来那锦衣卫指挥使是天子的近臣,身份特殊,寻常官员不敢得罪。而西北是荒僻之地,没有京官愿意来此做官,所以冯邑才能踏实地做这一方父母官。本来他若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他鱼肉百姓,好大喜功。


    “侯爷是怕得罪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吗?”沈潆直言不讳地问道。


    青峰吓了一跳,这个沈姨娘是疯了不成,敢这么跟侯爷说话?虽然侯爷宠她,但这毕竟是男人的事,女人最好还是不要插嘴。后宫还不得干政呢,这样太不成体统。


    裴延不以为忤,解释道:“我在军中有绝对的权力,但还没资格任免官员。像冯邑这样的四品官,要么吏部管,要么皇上管。”


    他说的是实话。靖远侯再大,也不过是奉命统一方军权,冯邑这样的朝廷命官,真不归他管,所以也谈不上怕得罪人。


    “报!”一个府兵从外面跑进来,“侯爷,您快去看看吧!百姓闹得太厉害,谢大人都被打了!鲜血直流!”


    裴延立刻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大步离去。青峰也跟着他走了。


    沈潆不放心,回到住处叫了红菱和绿萝,也跟着去了府衙。


    靖远侯府离府衙并不远,裴延骑马,很快就到达。府衙正临着大街,大街上人山人海,群情激愤。府中的衙役正拿着棍棒,努力抵挡那些冲动的百姓,但百姓还是跟他们发生了肢体的冲撞。百姓毕竟人数众多,很快衙役们就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府衙的门前。


    冯邑躲在府衙的大门后面,往外探了探头,心道糟糕,今日这事算是闹大了。刚刚谢云朗到府门前,本来要帮忙安抚百姓的情绪,但不知谁起了个头,竟然一拥而上将他给打了。冯邑赶紧让人把谢云朗从人堆里扒出来,送到附近的医馆去救治。


    “关门关门,全部都退回来!”冯邑在门后面小声叫到。


    衙役们便一边抵挡着如海潮一般涌来的人流,一边往后退。


    昆仑本来听见消息,带着手下过来帮忙。可他了解事情的始末之后,决定站在旁边按兵不动。在他的眼里,这个知府无法无天,早就应该好好治治了。既然侯爷不敢管,索性就让这些百姓自己做主。


    裴延跳下马,几步走到衙役们的面前,扫了一眼面前的人群。他带来的人马加入到衙役之中,军营里的铁盾排成一面,挡在了府衙之前,极具威慑力。


    人群稍稍安静,甚至往后退了一些。


    有人认出了裴延,就高声说道:“侯爷难道也帮着那个狗官吗?您可不能跟他同流合污啊!”


    “是啊侯爷!这个狗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请您让开!”


    “既然朝廷不管,我们来将他绳之以法!”


    人群中好像有人在煽动情绪,百姓们又开始往前涌。


    青峰大声说道:“大家稍安勿躁,千万不要冲动!你们可知道攻击府衙和朝廷命官,是不小的罪名?有话可以好好说!”


    “再说,我们就活不成了。今日也管不了那么多!大家上啊,他们人少我们人多,要想活命的,一定要杀了那个狗官!”


    百姓蜂拥而上,因为人数众多,是官府这边的好几倍,形成了巨大的压迫感。裴延不得不往后退了一些,青峰把他拉到护盾的后面:“侯爷,我看他们已经疯了,根本听不进劝,您还是先到里头避一避吧?否则要像谢大人一样被打了!这事儿本来就不归您管,咱们没必要趟这浑水。”


    裴延觉得今日这些百姓有别于平时,人群里一直有几个人在煽动情绪。而且这样规模的集会,也不像是临时起意,而是有预谋的。冯邑固然可恶,但这些利用民心来充当利剑的人同样不可饶恕。


    沈潆就坐在人群之外的马车里,手撩起车窗上的帘子,静静往外看。


    红菱和绿萝凑到她的身边,红菱道:“姑娘,看样子闹得很大呢。侯爷未必能控制得住局面,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绿萝附和道:“对啊。我好像看到昆仑站在人群外面,要不要喊他去帮帮侯爷?”


    沈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昆仑如山一样站在路边,丝毫没有打算插手的意思。


    沈潆对红菱和绿萝说:“我过去看看昆仑,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万一情况不对,随时接应。”


    另一头,陈远好不容易从百姓当中挤出来,跑到昆仑的身边,仰头问他:“你怎么回事?没看到侯爷都亲自来了吗?你就算不想跟我合作,也不能拿侯爷的安危开玩笑吧?”


    昆仑眼睛向下,蔑视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看向人群。


    “你这个蛮子!”陈远平时就觉得昆仑跟他不是一个路子的,关键时候,还是那句老话,非我族人,其心必异!


    他伸手指着昆仑的鼻子,难听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昆仑,陈将军。”沈潆走过去。


    陈远扭头看到一个顶好看的少年,唇红齿白,俏生生得如同春日枝头的梨花,惊讶地张了张嘴。咦,这小子,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可他又想不起来了。


    昆仑看了看沈潆,说道:“回去。”


    沈潆摇头:“我没事,你怎么不去帮侯爷?”


    昆仑皱眉,闷声道:“贪官该杀。”


    他骨子里是个嫉恶如仇,善恶分明的人。尽管有时候一根筋,也不懂那些所谓的利害关系。他所站的立场,就是这些黎民百姓。这几日所见所闻,都在说明这个知府绝不是个好官。既然侯爷不管,那谁也不能阻止这些百姓为自己伸张正义。


    沈潆拍了拍他粗壮的手臂,手指向人群:“你看到了吗?那几个躲在人群里,不断将身边的百姓往前推的人。他们是今日这件事的主谋,唯恐天下不乱,把人心当做武器。冯邑固然该死,可这些百姓手无缚鸡之力,真动起手来,流血受伤的还是他们。而且攻击府衙,袭击朝廷命官,等同于谋反,要株连九族的。今日之事,如果不尽快阻止,发展下去是何种后果,你想过吗?”


    昆仑不说话,但好像在认真思考沈潆所说的话。


    沈潆接着耐心地说道:“冯邑的事,侯爷就算有心帮忙,也超越了他的权限,所以他不能管。四品的朝廷命官,除了皇上,还真的没有人可以随便动他。侯爷如今陷在里面,你先帮着把那几个煽动人心的抓出来,平了民怨。至于处置冯邑的问题,我们从长计议。大同的百姓刚经历地动,已经再禁不起死伤了。”


    “好吧。”昆仑应了声,快步冲进了人群里。他长得十分高大,像堵墙一样,寻常人四五个的根本奈何不了他。人群很快就被他的蛮力冲散。他一手抓着一个闹事之徒,将他提起来,直接扔进了府衙门前的盾阵之后。


    这一切动作一气呵成,百姓们都看呆了,顿时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他。


    “陈将军不去帮忙吗?”沈潆问道。


    陈远本来看着她出神,闻言尴尬地收回目光,也顾不上问她是谁,跑去帮昆仑了。


    陈远刚才听到沈潆说话的同时,立刻认出她是一个女子。她的声音轻柔如水,音色婉转动听,不可能是少年。昆仑来自北地,其实像陈远这样的军中将领,根本没把他当做自己人。陈远懒得跟他理论,到时候可能就是直接打一架了事。


    沈潆却很有耐心地讲道理,最后说动了昆仑。


    陈远忽然开始反省自己平日对昆仑的态度,是不是太坏了点。


    沈潆看到那边场面逐渐得到控制,裴延也让盾阵撤了下去,松了口气。她是经历过九王之乱的人,知道人心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常言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多少王朝,都是毁于农民的起义。这个冯邑,真的不能放任下去。


    谢云朗不可能没把大同的情况告诉京中,以裴章的性子,不会任由冯邑这样的官员,危害一方。处置他,只是时间的问题。


    沈潆转过身,想要回马车上,突然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不少人。


    为首的那人,临风而立,身披青色的云纹鹤氅,脸庞清瘦,一双眼睛透着寒芒,浑身有股迫人的气势。她与他的目光相接,心中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勉强忍住了。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潆急忙低下头,心跳几乎要冲出胸膛。


    上章我连脱.衣.服都没有写!!!就被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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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西北的风, 总是带着泥土干燥的气息, 刮得人脸颊生疼。命运, 如同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所有人在轮回中,似乎都有自己既定的出路。有些人分别,有些人也会再度重逢。


    裴章已经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他是微服出宫,一路过来, 顺便视察民情,沿路都没有暴露身份,所以大同这边根本不知道他的行程,更不知他几时会到达。


    他们一行人进了大同城以后,本打算到处看一看。听说今日百姓聚集在府门前,根官府对峙,他便带了人过来。刚好看看这个大同的父母官, 到底是怎么做的。


    他知道这位大同知府是冯淼的堂兄,大概是因为冯淼的关系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这在京城的达官显贵之中, 也不算罕见。但他身为皇帝,首要的是黎民百姓, 江山社稷,其它一切的私人感情,都得排在后面。


    刚才沈潆意外地闯入了他的视野。他对这个女人还留有印象,虽然她是男装打扮, 但模样还是当初在靖远侯府时见到的那个样子。当时她连头都没敢抬,应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眼下打个照面, 她倒像是认出他的样子?


    裴章起疑,跟身边的大内官说了一声,传沈潆过来问话。


    沈潆知道避无可避,双腿如同挂了千钧一样,慢腾腾地挪到了裴章的面前。他身上的香还和从前一样,是龙涎香混了松枝,扑面而来的帝王之气。沈潆与他做夫妻时从未怕过他,甚至他当了皇帝以后,她也是想发脾气就发脾气,从不刻意掩藏情绪。


    她从前是有几分有恃无恐,觉得那么难的日子他们都过来了,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她错了,皇宫可怕,宫里的人更可怕。宫中那几年岁月,教会她最多的,就是在帝王家根本没什么情分可言。


    此刻,她不得不戴上面具,假意臣服于他帝王的威严。


    大内官见到沈潆直挺挺地站着,皱眉斥道:“大胆,你怎么还不行礼?”


    沈潆垂眸,显得很紧张,声音都在打颤:“不是民女不敬,只是不知该行何礼。您不是微服出巡吗?如果民女当街跪下,旁人怕是会起疑吧?”


    她说的也有道理,大内官一时无话,只能看向裴章。


    裴章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凌厉如刀,然后冷冷地开口:“如果我没记错,上次在靖远侯府,你同这次一样,始终没有抬头。刚才,你是如何一眼认出我的?”


    沈潆没想到他连这种细节都记得,手在袖中狠狠地抖了一下,手心被逼出了汗水。她恭敬却不慌乱地说:“民女并非认识您,而是认出了您身边的这位大人。而且您手上还戴着上次的那枚扳指,所以才知道您的身份。”


    她看似回答得小心翼翼,斟字酌句,条理却十分清晰,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裴章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就是她第一次面圣时的镇定。很多地方官员,头次进京述职时,见到他这个皇帝,都会紧张得语无伦次,还出过不少的笑话。她一个平民女子,表现得十分平稳,胆子着实大了点。


    但裴章骨子里,并不讨厌这样的大胆。他料想若无过人之处,此女也不会得裴延的青眼有加。


    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淡淡地问道:“你为何会在大同?”


    沈潆知道裴章跟裴延是完全不同的人。裴延可能会因为信任她,而不追究很多漏洞百出的细节,随手就翻了篇。但裴章却是一个非常细致,注重细节,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抓住弱点和破绽的人。沈潆既不能露出破绽,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完美。否则还是会让他生疑。


    “因为民女不想跟侯爷分开,便缠着侯爷带民女来了大同。难道这样不行吗?”她口气天真地问道。


    裴章承认,这是个很懂得抓住男人心的女人。她此刻说话的口气,又软又绵,完全是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男人就是很吃她这一套。他破天荒地解释道:“大业有军令,女子不得随意出入军营。你在大同,只要不影响靖远侯作战,也不是不行。”


    沈潆笑道:“民女知道了,多谢您。以前总觉得您应该是高高在上的,没想到还会为民女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解惑。实在是皇恩浩荡。”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那姣好的容颜就像夜放的昙花,有种夺人心魄的美。裴章低头看着手中的折扇,因为她这几句阿谀奉承的话,稍稍有些不喜。她还是没能逃脱世俗的那一套,因为他的身份,而刻意讨好。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他的妻子。那是这世上大概唯一对他真的人。


    她的性情绝不算温柔,长得也不是天姿国色。可裴章跟她过日子时,常被她开朗的笑容击中心房。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者因为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再无人可以代替。


    她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鲜活的,没有因为他是皇帝而改变。


    大内官很少看到皇上跟陌生女子说这么多话,还如此兴平气和,惊讶到了极点,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这个小女子了不得啊。难怪靖远侯到了战场也要带她在上身边。不过这三两下的功夫,连皇上都给收服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府衙前的局面已经控制住了,百姓逐渐散去。裴延很快发现了裴章和沈潆的身影,着急地几步走了过来。


    他刚要下跪,裴章用折扇拖住他的手肘,“微服,不用多礼,我们进去再说。”


    裴延又侧头看沈潆,想要解释几句。裴章说道:“无妨,她刚才已经说过了,让她回去吧。”


    裴延松了口气,先前还担心裴章怪罪于沈潆。他叫了昆仑过来,护送沈潆回去。


    沈潆看到裴章和裴延离去的身影,双腿发软。她刚才挖空心思,想不让他看出一点破绽,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尽了。见到他的那刻,她几乎忘记了所有,只想转身而逃。她太害怕他跟他们之间的过往,像巨大的枷锁一样,套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她好不容易走出的那片阴影,因为他的出现,又再度笼罩在了心头。


    如果要她选择,她宁愿永远都不去面对这个人。


    她宁愿自己真的是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平民女子,在他的天威面前吓得瑟瑟发抖,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们太了解彼此,眼下她只不过因为转变了身份,在棋盘上执了黑子,而得了先手的机会。


    昆仑将沈潆送回马车上,红菱和绿萝见她脸色很差,关心地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沈潆深吸了口气,“事情已经解决,我们可以回去了。”


    红菱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她双手冰冷,赶紧叫绿萝给她加了件披风,又点了手炉让她拿着。


    “姑娘是不是吹了太久的风,觉得不舒服?这天气刚开始转暖,可别大意了,小心着凉。”


    沈潆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那个人。


    *


    裴章和裴延进了府衙。裴章径自坐在大堂的主位之上,裴延跪下行礼:“臣参见皇上。


    那些没见过天颜的人听了,顿时大惊失色,纷纷跟着跪在地上。一时之间,大堂的里外都跪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冯邑就跪在裴延的身后,满头是汗,内心直打鼓。皇上怎么到大同来了?京城里居然没有传来消息。难道是皇上连他那个堂弟都瞒着,所以他才没听到一点风声?


    冯邑惶恐,怪不得他的右眼最近老跳,看来大事不妙。


    “四叔起来吧,你的嗓子好了?”裴章问道。


    这是他第一次听裴延开口说话,之前他们君臣之间,只能通过纸笔交流。这声音乍听如同寒鸦嘶鸣,着实难以入耳。若不是他的修养极好,又有身为皇帝的威严,大概会不想听裴延再说。


    裴延回答:“之前臣有一番奇遇,如今能开口说话,只不过声音不堪入耳,还请皇上见谅。皇上未付出巡到了大同,事先怎么没有告知臣一声?臣没有及时接驾,还请皇上恕罪。”


    裴章本就没打算告诉他们,若他们知道了,早做了准备,只让他看到他们让他看到的东西,亲自来这一趟就没有意义了。而且他也想知道,裴延在西北的影响力究竟如何。


    “不知者无罪,是朕没有说,自然不怪你。谢爱卿在何处?”裴章望了望堂里堂外,没找到谢云朗的身影。


    左右一片沉默,无人敢回答。还是裴延说道:“谢大人出了点意外,人在医馆休息。若是皇上想见他,我这就派人去请。”


    裴章抬手阻止:“不必了。先说说今日府衙前是怎么回事吧。”


    裴延觉得此事应该让冯邑亲自交代,就退到旁边,说道:“冯知府,由你来向皇上说明。”


    冯邑闻言,愣了一下,愕然地抬头看向裴延。裴延气定神闲地回看着他,皇帝在等,他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想要到皇帝的跟起去。可起身的时候,他双腿一软,又跌在了地上。堂上众人见状,只能憋住笑,还得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他们几时见过知府大人,如此狼狈?


    冯邑这是头次面圣,过去那些年,他总是在各地游走,从没有机会进京,更别提对着皇帝述职。冯淼一直劝他不要进京,他也就乖乖地听从安排了。他虽然在私下里无数次演练过见到皇上该说什么,但此刻脑中犹如塞入了无数的棉花,半句话都说不完整。


    “冯知府,今日百姓的动乱,朕要听你的解释。”裴章威严地开口。


    冯邑吓得趴在地上,浑身发颤。


    最近小崽子长牙,脾气很暴躁,还得带他去遛弯,分散他的注意力。只能趁他睡觉的时间码字,所以更新的时间不是太固定,抱歉。


    养娃真的是一项持久而又需要耐心的大工程。养不好还得担心他将来心理阴暗,报复社会啥的。操碎了一颗老母亲的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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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裴章静静地等着冯邑交代。


    根据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其实他心中已然有数, 只不过还想给这厮一个申辩的机会。


    “臣, 臣……实在不知这些刁民意欲何为。应该是前阵子,臣为了缓解大同城中的灾情,下了几道应急的政令,不合他们的心意, 所以他们才闹了起来。这西北蛮荒之地,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闹也不是一两次了。”


    冯邑战战兢兢地说完,还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裴延双手抱在胸前,听他说这一通鬼话,面无表情。


    冯邑见裴延没有拆穿自己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他料想裴延跟以前一样, 只管军中的事,不敢插手政务。毕竟握有军权已经极其敏感, 若再越权管到他这个大同知府头上,在皇帝那里也未必是件好事。


    冯邑就是一直利用这个微妙的心理, 与裴延井水不犯河水。


    上座那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朕所知道的却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你在大同任知府期间,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地动发生以后,你又疏懒懈怠, 隐瞒多处灾情不报,还将救灾的责任全都推到了旁人的身上,枉为一方父母官。你只需说, 这些事,是否属实?”


    冯邑的脸色先是一阵白,后来憋得满脸通红,连声叫道:“皇上,请您明察,臣冤枉啊!”他知道皇帝自登基以后,对官吏的考评就十分严格。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员,一旦发现渎职的行为,便立刻查处。只是他一直觉得大同山高皇帝远,皇上的政务琐事那么多,怎么也查不到他身上。何况,京中还有堂弟冯淼为他打掩护,他大可以高枕无忧。


    裴章冷冷道:“你先别急着喊冤,朕已经下旨让山西的承宣布政使到此处来查你,你有何冤情,到时慢慢向他说。在案情查清楚以前,你这知府暂时别做了,先行收监。来啊,把他带下去。”


    大內官立刻点了两名内侍,叫他们将冯邑拖了出去。


    公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圣驾刚到大同,就将大同知府拉下了马。他们素闻今上雷霆手段,否则当初也不会一举扭转劣势,登基为帝,赢得那场大业史上最激烈的皇位之争的最后胜利。登基之后,为了政局安稳,他更是让锦衣卫暗地里处置了不少政敌。此间种种,之前众人只是有所耳闻,如今算亲眼所见。


    众所周知,冯邑是锦衣卫指挥使冯淼的堂兄。冯淼为皇上也算效过犬马之劳,可皇上仍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裴章又将大同府的推官点了出来,问他城中的现状。推官因为冯邑被处置,太过紧张,说话磕磕巴巴的,裴章听了直皱眉头。


    后来有个年轻的主簿站了出来,主动把情况都说明了。他三十出头,长得十分清秀,虽然也能看出些许的紧张,但表现得比推官沉稳多了。裴章听后很满意,询问他的姓名。他说自己叫李从谦,大同人,本是待考的举子。因为大同受灾,府衙人手不足,所以前几日刚应征来衙门里做事。


    裴章觉得他身上倒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问道:“开春要科举,你既是待考的举子,为何还在此处,没有去京城?”


    李从谦稍显窘迫,说道:“草民家境贫寒,没有进京的盘缠。来衙门做事,也是为了赚取点路费,但今年怕是来不及了。”


    裴章还颇有几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胆识,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不简单。当即让大內官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即刻启程,进京去参加考试。


    李从谦千恩万谢地走了。


    裴延知道这小子,之前就总在他和谢云朗的面前各种献殷勤表现,希望得到举荐的机会。他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做事也卖力,但裴延跟谢云朗一样,不喜欢他投机取巧的行为,所以在给裴章的奏折里,两人半点都没有提到他。李从谦倒也知道抓住机会,这回趁机在皇上面前露了脸,此举既给天子留下了印象,又得到了进京的盘缠。不可谓不高明。


    等处理完公务,裴章让其余人等都退下去,只留了裴延在堂上。


    “朕看了四叔写的折子。你说鞑靼大王子已经顺利控制了王庭,等他正式接任了汗王之位,就会派使臣团到大业来?”


    鞑靼跟大业这几年虽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边境也开了互市。但小摩擦时常发生,派使臣团还是先帝弘治年间的事了。这事对于两国修好有着重大的意义。一旦鞑靼对边境的危机解除了,那裴延手里的兵权,也能名正言顺低收回来。


    “正是如此。使臣团会由四王子率领,届时会与我国商议停战协议,还有增开互市等事宜。”裴延回到。


    裴章表情温和:“此次大同发生地动,四叔最是辛苦。不但军营和大同两头兼顾,还促进了鞑靼和大业两国的和谈。四叔功在社稷,要什么嘉赏?”


    裴延跪下道:“臣不敢要嘉赏,只是有个心愿。”


    “说来听听。”


    “臣的那名妾室,虽出身不高,但蕙质兰心,娴静端方。此次鞑靼王庭的危机,她帮忙出谋划策,居功不小。臣有意立她为正妻,万望皇上成全。”


    裴章的脑海中浮现那个妾室的模样,美则美矣,少了几分庄重和大气,到底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做个侯夫人,倒是抬举她了。但这是裴延第一次开口对他有所求,他也不能立刻回绝,便问道:“她的年岁尚小,入府的时间也不长,你就认定她能胜任侯府主母之责?”


    “能。”裴延斩钉截铁地说道。


    裴章看到他很认真,满脸的执著,知道若不遂了他心愿,他也不会善罢甘休。裴章还一直担心他没有弱点,很难掌控。如今这个弱点握在自己手上,也不算是坏事。


    “朕就算想答应四叔,但祖宗家法毕竟摆在那里。这样吧,只要她为四叔生下长子,朕便想办法抬高她的身份,到时四叔就可以让她做妻了。”


    裴延抱拳道:“多谢皇上。”他没想到皇帝会答应得如此痛快,毕竟这不是一件简单易办的事。他猜测,皇帝以为抓住了他的一个弱点,自然不会错失机会。可他不惜暴露自己的真心,也要为沈潆争取。


    裴章又说道:“朕到大同,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四叔那儿应该宽敞吧?朕想去住几日。”


    裴延愣了一下。他那府邸倒是空着好几处院子,住倒也有地方住。可是接待皇帝,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害怕有怠慢之处。


    “怎么,四叔有难处吗?”


    “不是。臣没想到皇上要住到臣那里,先差人回去知会一声,要他们收拾妥当。”


    *


    沈潆的马车回了府,红菱和绿萝先下去,然后扶她慢慢下来。


    沈潆的心思还在怎么避开裴章上,脚刚沾了地,斜刺里就冒出个人来,躬身说道:“我家公子要小的来请夫人。”


    红菱问:“你家公子是什么人?先报上姓名。”


    那人只是看着沈潆。沈潆依稀记得他,谢云朗身边的跟班,好像叫书墨。裴章到了大同府的事情,谢云朗肯定也知道了。他这个时候要见沈潆,沈潆大概也能猜到他会说什么。


    沈潆淡淡地说:“回去告诉你家公子,我的事自己会处理,不用他操心。”说完,拔腿就要进府。


    书墨不死心,伸手拦着沈潆:“夫人!公子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跟您说,真的很重要!关系到侯爷,还有那位!”他语焉不详,也不敢说得太明显,但沈潆却明白他在说谁。


    谢云朗不是个会信口开河的人。这个节骨眼,他无论如何都要说的事,想必真的很重要。沈潆还有些犹豫,恰好裴延派回来的人奔进府里,大声嚷嚷着,皇上这几日要住在府里。


    府里传出阵阵惊呼,瞬间像炸开了锅一样。这些人远在西北,从没见过天颜。此次能亲眼所见,哪个不是激动得感谢祖宗?


    可沈潆却很吃惊,堂堂一个皇帝,哪里没地方住,偏偏要住在这里?他是故意的?还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可刚刚在大街上,她有信心,裴章绝不可能看出什么破绽。


    书墨也很着急。公子知道皇上来了,不肯好好休息,硬要他来这里一趟,说无论如何都要把靖远侯的妾室给请去。他觉得公子是有家室的人了,就算真的看上靖远侯的妾室,也得顾虑家中的夫人和靖远侯,所以刚开始并不想帮忙。没想到公子竟然以不治伤相要挟,他只好来跑这一趟。


    “夫人是相信公子的吧?他是绝对不会害您的。”书墨又小声道,“他这会儿拖着不肯上药,就是非要见您。”


    红菱和绿萝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在说谁,面面相觑。


    沈潆心中叹了声,对两个丫鬟说道:“我去做点事,你们先回去吧。”


    “可是姑娘,如今城中很乱。”红菱不放心,“至少让奴婢跟着您吧?”


    沈潆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对方是我认识的人。我刚好有些事想跟他谈一谈。别担心,我谈完就会回来。”说完,她就跟着书墨走了。


    绿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喃喃道:“红菱,你有没有觉得,姑娘自从去年昏迷三个月醒来之后,不仅像是变了个人,而且好像心中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反正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绿萝单纯,感觉最敏锐直接。


    红菱也有这种想法,姑娘对人对事都太冷静,而且心里构筑着高墙,外人很难进去。像这位忽然冒出来的公子,她们从来都不知道。但毕竟姑娘才是主子,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多问。


    红菱叹了口气,拉着绿萝一起进了府。


    等她们进了府以后,相思从大门后面钻了出来,望了眼刚才沈潆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上次她向侯爷提醒过,这个女人有问题,可是侯爷不肯听,依旧十分信任她。


    这次又冒出来一个什么神秘的公子,她要偷偷跟上去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若发现她有任何行为不端之处,一定要让侯爷弃了她!


    相思吩咐府兵去牵马。府兵好奇地问她:“相思姑娘,你这个时候还出门啊?不帮着乔叔打扫府中,迎接圣驾吗?”


    她对皇帝来不来府中,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么尊大佛住到府中,也不知有多碍事,反正她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她对那府兵道:“叫你拿马就拿马,哪里那么多话?”


    府兵讪讪的,也不敢再说,直接去牵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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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沈潆坐在马车里, 书墨在外面驾车。她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并不想去见谢云朗, 可她也不想呆在府中,等着裴章住进来。她真的应该找个借口,暂时到外面避一避,尽量不要与裴章接触。


    跟这个男人打交道, 实在要花费太多的心力。


    行了一会儿,书墨在外面说道:“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沈潆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后看了一眼,看到相思骑马,大大方方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上次裴延问她关于谢云朗的事情时,她就觉得奇怪,好像有人在他面前说过什么。这次看到相思跟着他们, 想来上次的事跟她也脱不了关系。这个姑娘对裴延还没死心,正想方设法地找麻烦。


    按照沈潆从前的性子, 断然不会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反而宫里那些年纪小的妃嫔,她都照顾得很好。可现在她的心情与从前截然不同。她不喜欢相思, 更不喜欢这个姑娘因为裴延,而不停地扰乱自己的生活。


    “你设法甩掉她。”沈潆对外面的书墨说道,“再往前走几步,有一条巷子, 总共有三个岔口。你拐进去,从第一个岔口出来,在角落里等, 等她过去了,我们再按原路返回来。”


    书墨得令,扬起马鞭,驾着马车进了旁边的巷子。


    相思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但她也不怕。大同的大街小巷她太熟悉了,沈潆的马车插翅难逃。她看见马车拐进巷子里,赶紧跟了上去,然后从第一个岔口拐出来。拐出来后,一左一右两条路,马车失去了踪迹,她一下子傻眼了。


    她还是小看了这个狡猾的女人。最后只能凭感觉,选了一条继续追。


    书墨等她走远了以后,从一个角落里把车驾出来,返回了原来的道上。他好奇地问道:“夫人也是刚到大同不久,怎么好像对这里的街巷十分熟悉?”


    沈潆之所以对大同城这么熟悉,得益于前阵子裴延拿了市坊图,在家里研究重建的事。他谈政事的时候,从不避开她。她一般就在旁边看书或者下棋,耳濡目染,现在整个大同城都印在她的脑海里。


    “凑巧罢了。”沈潆轻描淡写地说道。她若是连个小姑娘都对付不了,枉她两世为人。而且她一直觉得相思无足轻重,只要乔叔愿意,可以让相思继续留在侯府,权当给她作伴。但这两次的事情告诉她,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


    他们很快就到了谢云朗所在的医馆。


    城里已经从最初地动时的一片慌乱慢慢恢复,但是医者仍然短缺。医馆的大夫看谢云朗不肯配合治伤,也没闲工夫跟他慢慢磨,外出诊治别的病人去了。剩下的两个药童见师父不在,跑到后门去打盹偷懒,所以医馆里除了谢云朗,没有旁人。


    谢云朗躺在罗汉床上,头上绑着一条白布带,有一团血迹渗透出来,整张俊脸都是煞白的。大同地动以后,他殚精竭虑,做的事比大同知府还要多,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


    他知道皇上来大同的消息之后,坐都坐不住。要不是头上的伤让他头昏眼花的,没办法走动,他肯定会亲自去见沈潆。


    她在皇上的眼前实在太危险了,随时都会暴露。而一旦暴露身份,牵连的就不仅仅是几个人,而是整个国家。他敢保证,皇上和靖远侯都不会放手的。


    “谢大人。”沈潆走到罗汉床边。


    谢云朗睁开眼睛,想要坐起来,头一阵晕眩,又跌回床上。他当时被群情激愤的百姓打得不轻,说头破血流也不会过,眼下应该好好休息。


    沈潆搬了张杌子坐在稍远的地方,说道:“不用起身了,就这样说吧。”


    谢云朗转头看向她的身后,沈潆道:“你的小厮在外面帮我们望风,这里没有旁人,有话就直说吧。”


    谢云朗自语:“我知道您不会承认。这件事的确匪夷所思,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我就当您不是皇后娘娘。今日冒昧请您过来,真的有要紧事告知。您已经见过皇上了?”


    沈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低头看着衣袍上的带子。


    谢云朗察觉出她的冷淡,心中黯然。他知道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两个人之间都隔着山海一般遥远。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但曾经的那种无力感如同深渊一般拉扯着他,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什么都不做,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帮她。


    “如果您真的要用一个新的身份,重头开始,靖远侯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您应当记得当年靖远侯的父兄获罪的事情吧?那件事的背后关联到皇家的一桩往事。所以您在靖远侯身边,可能会牵扯到这桩旧事里,继续跟皇上打交道。”


    沈潆暗自惊讶谢云朗也知道此事,面上却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谢云朗继续说道:“靖远侯的一位姑母,与裴家并无血缘关系,但被收养在侯府,她与先帝有染,被先帝囚于私邸,后来冒险逃出来,老侯爷秘密将她藏匿,被先帝知道了,这才治了他和长子之罪。靖远侯想要重审当年的旧案,但皇上是绝不会允许的。难道您要陪着他担这些风险?”


    谢云朗所说的这一段跟沈潆让陈氏调查的大体相同,没有出入。


    “这些我都知道了。侯爷并没有打算追查。”


    谢云朗微愣,进而说道:“那裴氏曾为先帝诞下一子,此事恐怕连先帝都不知道。她生子时难产,临终前将一个信物和孩子托付给靖远侯之父。”


    这段内容,陈氏倒没有调查出来。


    “那个孩子现在何处?”沈潆问道。


    谢云朗摇了摇头:“不知道,老侯爷至死都没有说出孩子的事。岳丈在我来赴任之前,为了让我接近靖远侯,才告知了这些。至于他是从何处得知的,我也没有问。”


    沈潆又追问道:“关于那个信物,高大人还说了什么?”


    事到如今,谢云朗为了取信于沈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是一块龙形的玉佩。岳丈给了我一张画有那信物的图,想让我转交给靖远侯。但我觉得兹事体大,在来的路上把图烧掉了。如有需要,我可以把它一丝不差地画出来。”


    沈潆低头看了一眼腰上的香囊,里面放着裴延暂时放在她这里的传家玉佩。她忽然有个设想,如果这块玉佩就是裴氏的,老侯爷应该不会保持原样的交给裴延,肯定会做些改动,让它看起来跟真正的裴家传家玉差不多。裴家本来就是皇室宗亲,有块龙形玉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是,这样一来,裴延的身份就很可疑了。


    王氏肯定诞下过一子,但放在家里没多久,就送到乡下去了。此后王氏一直没有跟这个孩子见过面。会不会裴氏跟王氏生子的时间差不多,老侯爷偷龙转凤了?


    沈潆的脑中忽然乱作一团,她跟谢云朗似乎无意中揭破了一桩天大的秘密。她好不容易从皇室的纷争中解脱出来,冥冥之中,似乎又陷了进去。倘若裴延就是那个孩子,那他就是先帝之子,是裴章的亲兄弟。裴章是绝不会允许这个代表皇室耻辱的兄弟存在,必定要除掉他。


    而裴延也不会乖乖地坐以待毙,到时候二虎相争,对于大业来说肯定是一场灾难。


    幸好这一切也仅仅是她的猜测,未必是真的。


    谢云朗见沈潆久久没有说话,问道:“您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那个孩子的?”


    他为官多年,感觉还是相当的敏锐。


    沈潆在裴章面前需要伪装,在谢云朗的面前则放松许多。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谢云朗不会害她。但她也不打算告诉谢云朗真话。


    “不,你就当做不知此事,并且你要告诉高大人,将它烂在肚子里,永远都不要再提。”沈潆严肃地说道,“这不仅关系到几家人的身家性命,甚至是整个大业的命运。”


    谢云朗点了点头:“我明白。您应该知道,当初皇上冷落您是有诸多的不得已,不是对您无情。而且您死以后,他行事越发无所顾忌,对您的感情也不再小心掩藏。我不知当年先帝和裴氏的事他知道多少,但他对侯爷肯定心存芥蒂,不会马上离开大同。那你们就会有碰面的可能……”


    “我们已经见过了。”沈潆闭着眼睛说道,“而且他准备住到侯府。”


    谢云朗吃惊,用手肘微微支起上身:“难道皇上看出了什么破绽?”


    “那倒没有。他住在侯府,大概只是想监视侯爷。”


    谢云朗松了口气,重又躺回床上:“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出去避一避。皇上心思缜密,观人于微,您若与他过多接触,很容易被他看出破绽。而一旦他起了疑心,肯定会追查下去。到时候,与当初先帝发现裴家藏匿心爱的女人结果是一样的。其实,皇上骨子里是最像先帝的。”


    沈潆沉默。谢云朗说得很有道理,这也是她不想面对裴章的原因。她心中对裴章有失望,有怨恨,但她也明白,两个人之间共同走过的岁月,没有那么容易被抹去。她也清楚,那时裴章会因为一盘饺子而纡尊降贵地见自己这么个妾室,就是因为刻骨铭心的思念。


    与她带着绝望和悲伤离世不同,他其实一直都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感情,只是在她跟权力之间权衡为难。她的心,只留着往昔的痕迹,对于这个男人,已经没有任何情爱上的幻想。但裴章可能不是如此。


    因为失去过,所以对感情才会更加执著。


    “此事我得回去与侯爷商量一下,多谢大人告诉我这些。好好休息。”沈潆站起来,准备离开。


    谢云朗看着她的背影说道:“任何时候,如果您需要帮助,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定当竭尽全力。”


    沈潆侧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谢大人从不欠我什么,更无需如此。你要明白,我们都不可能回去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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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沈潆走出医馆, 对坐在门边的书墨说:“劳你再把我送回去。”


    书墨看了看沈潆, 欲言又止。沈潆猜到他的想法, 说道:“你可以放心。你家公子和我之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有些共同认识的人,有些必须要解决的事情,所以才不得不见面。以后估计也不会见面了。”


    书墨听她这样说, 才长出了口气。说实在话,他还真的担心公子有了什么非分之想。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大不了弄回去做个妾,若是夫人不容,做个外室也使得。可偏偏是靖远侯最看重的妾室,听说靖远侯为了救她,甚至不顾惜自己, 足见这个妾室的分量。


    回去时,沈潆的心情已经没有来时那么沉重了。她真怕谢云朗说出什么她无法接受的事实来。幸好只是这样。沈潆已经无法得知, 当初老侯爷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与先帝对抗的,但最后导致整个侯府倾覆却是事实。或许他只是想让上辈子的恩恩怨怨停止, 不要再牵扯到这一辈来了。


    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裴延。只是没想到把世子也给搭了进去。


    皇室的无情,沈潆已经体会得淋漓尽致,不想再让裴延也受同样的煎熬。她要做的, 就是尽力保护裴延。


    书墨把沈潆送到了侯府门口,相思已经回来了,就在门前等着。相思追了老远都没看见沈潆的马车, 就知道自己跟丢了,只能先行回来。


    书墨看见相思,认出她就是路上跟踪他们的人,低声对沈潆道:“夫人能应付吗?”


    “无事,你回去吧。”沈潆从容地说道。


    书墨告辞,驾着马车离去。


    沈潆若无其事地走上台阶,府兵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纷纷退让到两边。相思追上沈潆,质问道:“你去哪里了?见了什么人?”


    沈潆回头看她,微微笑道:“相思姑娘这么好的兴致,不如去我那儿坐坐,喝杯茶?”


    相思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退缩,跟着沈潆回了住处。


    沈潆现在还是跟裴延住在一处,只不过两个人先前都有伤,为了更好地休息,暂时住在两间屋里。裴延的是主屋,她住在隔着一条走廊的西厢房。


    相思跟着沈潆进到屋子里,红菱和绿萝正跟着易姑姑做针线活,看到她们进来,纷纷站了起来。


    沈潆问相思:“你想喝什么茶?茉莉花茶如何?”


    相思心想,显摆什么?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我不是来喝茶的。你在府门前跟那个小厮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先是谢大人,现在又来什么公子,你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侯爷还蒙在鼓里吧?”


    “相思姑娘,你是怎么说话的?”易姑姑听不下去,走过来说道,“如果我们姨娘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也自有侯爷来说。姑娘是什么身份?凭什么在这里颐指气使的?”


    相思一听这话里带刺,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也知道你们姨娘只是个妾室,妾室还不知道检点,整天勾三搭四的……”她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杯水泼面而来,她整个都惊呆了,头发不停地往下滴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沈潆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冷冷地看着她:“你清醒了吗?我这个妾室,尚且有点自知之明,从来不敢管侯爷这府中住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你这个客人,倒是把自己当成主人,成天对我横加管束,出言不逊。想来是在乡下地方野惯了,连规矩都不懂了?”


    “你,你竟敢泼我?”相思跳了起来,“我一定要告诉侯爷,你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红菱绿萝,去把门关上,到外面看着,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开门。易姑姑留下。”沈潆沉着脸吩咐道。


    两个丫鬟很少见姑娘发这么大的脾气,看起来还挺吓人的,赶紧照做了。


    “你要干什么?”相思这才觉得不对,往后退了两步。易姑姑挡在她的身后,面无表情地把她往前推了一点,喝到:“老实点!”


    这是大户人家主母的手段了,教训那些个不听话的姬妾什么的,就要关起门来收拾。易姑姑没想到自家姑娘连这个都知道,心中又暗自生了几分惋惜。姑娘这性子,做一府主母,真是绰绰有余。


    沈潆坐在罗汉床上,抬眸看着相思:“今天我把话跟你说清楚。侯爷纳我的时候,已经答应我,不会再纳别的女人。你有本事就做侯爷的正妻,到时候再来管我,否则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我跟侯爷的关系,我绝不容你留在府中!”


    沈潆平时性情十分柔顺,少有发怒的时候,相思便觉得她是个软柿子。可如今坐在罗汉床上的那个女人,眉目之间有种俾睨天下的霸气,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相思被这强大的气场所震慑,连声音都小了几分:“是侯爷同意我跟阿翁住在府中的,你没资格赶我走!”


    “这侯府说到底是侯爷的,我会有法子让侯爷将你赶走。还是你想试试,你跟我在侯爷的心目中的分量?”沈潆语带讥诮。


    相思的痛处一下子被沈潆戳中,气得浑身发抖,转头就走。


    沈潆慢条斯理道:“我话还没说完。”


    易姑姑立刻抬起手臂,拦住相思的去路。相思知道这是个顶厉害的婆子,刚才那两下推搡,显然有些底子,自己是斗不过她的。


    “你还想要怎么样?”相思不耐烦地说道。


    沈潆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我不想怎么样,但人都有底线,侯爷就是我的底线。老实说,我来西北的时候,看见你就不喜欢。但是因为乔叔和侯爷,我容你住在府中,从未在侯爷面前说过你半个不字。而你呢?你是怎么做的?”


    相思无言以对。她就是又嫉妒又羡慕,沈潆跟裴延成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旁人根本插不进去。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破坏他们。


    “乔叔那日来找我,说希望将来能让你以侯爷的义妹身份出嫁,我也默认了。相思,如果我是你,会体谅乔叔的一片苦心,接受这个安排。你处心积虑地想要拆散我跟侯爷,这对你没有一点好处。并不是我退出,你在侯爷那里就有了机会。难道你们相识这么多年,侯爷看不出你的心思吗?他只是对你从没有男女之情罢了。”


    沈潆说的每个字,都像巨石一样,压在相思的心头。这些她自己不是不知,只是选择视而不见。而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相思的心防。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歇斯底里地喊道:“可我就是喜欢他,我讨厌他眼里全是你!”


    沈潆也觉得自己的话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可能重了些。但如果她不说这些,可能相思还沉浸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不愿意醒来。她缓和了口气:“你还年轻,可能不太知道。喜欢一个人,并非是要占有他,还有成全,让他快乐。就算你机关算尽,最后真的变成侯爷的女人,你自己会快乐吗?他的心里没有你,你想要的他给不了。而那个时候,你再想退,已经不会有退路了。不是什么事,都有可能重来。”


    相思抬手抹了一下眼泪,不说话。


    沈潆站起来,走到她的旁边:“你还年轻,人生还有无数的可能。你应该相信,将来会看见很多风景,认识很多人,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无论那人何时到来,他早晚都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愿意给你一切。在他面前,你无需卑微。”


    相思捂着嘴,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她明明很讨厌这个女人,可这些话,字字入心,敲打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其实一开始,她就输了。无论是心胸,见识还是谈吐,都是云泥之别。


    沈潆叹了一声,让易姑姑给她梳洗整齐,再把她送出去。易姑姑回来后说:“刚才我真觉得姑娘要教训她了,姑娘还是心善。”


    “非我心善,她毕竟是乔叔的孙女,如果我真将她打了,侯爷怎么跟乔叔交代?不是伤了他的心吗。”


    易姑姑一副了然的口气:“姑娘只是嘴硬,端的一副慈悲心肠呢。换了别的人,遇到相思姑娘这么使绊子的,打一顿都不解气。不过您张口闭口就说相思姑娘还年轻,难道您不是跟她差不多的年纪吗?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刚才沈潆无意识地说出口,忘了自己现在也不过是十几岁。她自嘲地笑笑,哪里真能是十几岁那会儿的心境了呢?十几岁的时候,她还是个为所欲为,无所畏惧的少女。记得裴章上门求亲,送给她定情信物,她直接就扔到荷塘里去了。


    少女时的喜恶那么分明,不加掩饰。后来年纪渐长,地位越高,越发不会坦诚了。这份率真,其实也难能可贵。


    如此想着,她也就没那么气相思了。毕竟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不会真的跟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府中上下都在忙着收拾,休息的下人也被乔叔叫了回来,还找了陈远等人来帮忙。靖远侯府在大同虽然数一数二,但比起皇帝的行宫,还是显得寒碜了一些。仓促之间,也来不及做什么更好的准备,只能力求整洁。


    沈潆坐在屋中,听到外面忙得热火朝天,没事人一样地翻着手中的书。可其实她一个字都没看下去。她有些心烦气躁,身上不停地出汗,感觉有点热。


    红菱从外面进来:“姑娘,有个怪人坐在府门前,说要见皇上。乔叔让府兵赶他走,他不肯,就在那耍无赖呢。”


    “什么人?”沈潆放下书问道。


    “好像是个书生。他说皇上欠他一个东西,非要拿了才肯走。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真假。”


    沈潆刚好想出去透透气,就对红菱说道:“走,去看看。”


    府门前已经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一个俊秀的书生在地上打坐,两个府兵在拉扯他。陈远站在旁边,想亲自动手,把他提起来。


    “打人了,打人了!都来看看啊,靖远侯府的打人了!”他嚷嚷道。


    那两个府兵面面相觑,陈远气得咬牙切齿,连衣袖都没碰到,怎么就变成打人了?


    那人又道:“我说了皇上欠我样东西,我拿了就走!你看,我这行囊都准备好了。”他拍了拍肩上的东西,露出一口白牙。


    陈远觉得他堵在这里,实在不像话。待会儿皇上来了,以为侯爷连个刁民都治不住,那侯爷太没面子了。他让府兵把书生架起来,直接抬进了府里,又驱散了府门前的百姓。


    沈潆从廊下走过来,见书生在院子里嚷嚷,忙碌的下人都忍不住看他几眼。她走过去,问道:“皇上到底欠了你什么东西?”


    书生抬起头来,看到沈潆时愣了一下,随即爬了起来:“哎呀,不得了啊!”


    沈潆被他吓了一跳,那书生想跑到她面前,被陈远一个箭步拦了下来。


    他只能隔着几步的距离说道:“这位姑娘,你的面相百年一遇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不是书生吗?还会看相?”陈远斥道。这种孟浪的书生,看到漂亮姑娘,就原形毕露了。


    书生认真道:“实不相瞒,祖上传下来一份算命的手艺,略通面相。姑娘这面相,真真是难得。”


    “你倒说说怎么难得?”红菱追问道。


    书生摇头晃脑:“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能泄露。”


    红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看你就是嘴贫,江湖骗子!姑娘,咱们别理他,还是进去吧。”


    沈潆也觉得这书生不着调,既然陈远在这里,自会处理,正要转身回去,那书生又在后面叫到:“我李从谦绝不胡说!姑娘的命格太贵重,天下罕有!”


    沈潆刚在想李从谦这个名字,似乎有几分熟悉,在哪里听过。后头又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如何贵重?说来听听。”


    沈潆倒吸了一口冷气,转过身去,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为首的那个男人,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前,面目清冷,浑身华贵,正是裴章。


    刚才的话就是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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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院子里静悄悄的, 在场的多数人都不知来者何人, 只觉得他气势逼人, 排场十足。


    “尔等见到皇上还不下跪?”大內官皱眉喝了一声。他觉得这里的人,真是少点眼力劲,还颇为迟钝。难道不知皇上要入住侯府吗?一个个愣在那里。到底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众人大惊, 纷纷跪下行礼。他们原以为皇上来之前,肯定会派人知会一声,怎么想到他从天而降,让他们措手不及!


    院子里乌泱泱地跪了一片。沈潆跪在人群之中,偷偷抬头看了裴章一眼。


    她从未如此卑微地仰望过他。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一片人海,还有生与死这个不可能跨过去的鸿沟。


    他们曾经携手同行, 相约到老。但从现在开始,她要跟他斗智斗勇, 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裴延。


    “你刚才说, 她是什么命格?”裴章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李从谦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


    裴延站在皇帝的身后,严厉地看了李从谦一眼, 眼神中含有警告的意味。皇室笃信命理,如果这厮嘴里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就算皇上不会当真, 也难免会在意。一个臣子的妾室有贵不可言的命格,听起来就觉得大逆不道。


    皇帝对他本就诸多忌惮,再加这么一条,简直是陷他于四面楚歌之地。


    之前,他虽然觉得李从谦善于钻营,工于心计,但也没动过将他赶出府衙的心思。毕竟年轻人,总要给些机会。可眼下看来,这人只会顺杆子往上爬,再把水搅浑,当初就不应该留他在大同城。


    李从谦也没想到皇上会突然出现,张了张嘴巴,讪讪道:“草民胡说的。”


    “你若无法自圆其说,朕非但不会给你要的那样东西,还会治你欺君之罪。”裴章语气平淡,但话里已经带了杀气。


    李从谦给了裴延一个眼神,意思是皇上逼他说的,他也没办法。


    “回禀皇上,这位姑娘的命格奇就奇在,本应该是只遨游九天的凤凰,但最终沦为一只不起眼的麻雀。”


    沈潆心漏跳了一下,看着李从谦的背影。不知道他是胡说的,歪打正着,还是真的有两下,竟然说中了。


    裴章轻蔑地看了沈潆一眼:“她是凤凰?天底下配得起这两个字的,只有皇后!”


    站在他身边的大內官觉察到皇上语气里的不寻常,心想坏了,这小子算是触了皇上的逆鳞,恐怕凶多吉少了。


    李从谦赶紧说道:“是,皇上说的对。小的眼拙,也许看错了,不是凤凰而是朱雀,是一种很相似的神鸟。可能这位姑娘小时候有点奇遇,长大以后,反而泯然众人矣。您也知道,算命这东西,听听就好,不能当真。”


    裴章本来不悦,有心治罪。但李从谦这么坦诚,又觉得这小子垂死挣扎的模样挺有趣。这世上的人,匍匐在他脚下,皆如蝼蚁。生死予夺,全凭他的心意。他见了许多不肯臣服,傲骨铮铮的汉子。也见了许多高声求饶,最后吓得屁滚尿流的弱夫。像李从谦这样的,倒是罕见。便问道:“你说朕欠你什么东西?”


    李从谦见皇上终于没有再追究,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道:“臣现在赴京赶考,怕是错过了礼部的核名。还得请皇上给道旨意。”


    考生在考礼部试以前,礼部都会派人核名。出生籍贯,操守品行,乃至坊间的评价等等,都会影响到参加考试的资格。这通常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所以需要考生在礼部试前一个月抵达京城。李从谦现在出发,的确是来不及了。


    “你只管去京城,朕会让礼部放你进去考试。”


    李从谦磕了个头:“多谢皇上。”


    裴章莫名地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很期待他站在朝堂上的样子,也许会是一道新风。他自登基以来,就力求革新,不想再被那些旧贵族和大世家制衡权力。但他们深植于大业数百年,枝繁叶茂,无法轻易剔除。所以他需要新的,年轻的力量,注入朝堂。


    “朕希望能在殿试看到你。”


    李从谦裂开嘴笑:“皇上放心,草民爬也要爬进皇城的。实不相瞒,草民这辈子没什么大的志向,就是做梦的时候,常梦见自己从皇城中间的那扇门走过。”


    皇城中间的门只供皇帝使用,平时也是不开的,此外,就是金殿传胪的时刻,前三甲可以从此门经过。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普通人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口气倒不小。”


    “草民会证明给皇上看的!”


    裴章不想跟他耍嘴皮子,又看了眼跪在他身后的沈潆。若说相似,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除了会包饺子,没什么像的地方。她比嘉嘉多了几分纯真和妩媚,又少了几分端庄和高贵。可若说全然不像,见到她时总觉得莫名的亲切。大概人跟人之间,当真有种一见如故的缘分。


    如果他比裴延早遇到这个女人,或许也会将她收用。


    这个念头冒出来,裴章自己都惊了一下,然后带着人离开了。


    等他走了,李从谦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瘫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刚刚我的小命是不是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


    左右都不想理他。陈远也吓得不轻,瞥了他一眼:“谁叫你胡说八道?祸从口出!老虎的胡须你也敢摸。”


    李从谦觉得他这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懒得跟他多说,而是转身盯着沈潆。刚才裴章在的时候,沈潆心跳如捣,就怕这人说出什么会引起严重后果的话来。此刻他又盯着自己,放下的心重新又提了起来。


    “喂,我说真的。”李从谦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刚刚我怕连累你,才没说真话。你的命格应该是:凤凰浴火,母仪天下。”


    沈潆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这话说反了,先是母仪天下,而后才是凤凰浴火。可就算如此,也已经接近真相。


    李从谦意味深长地笑笑:“凤凰是永生鸟,不会死的。将来如果我说的应验了,还请姑娘多提拔我。”


    沈潆觉得他多半是胡诌的,又害怕他一语成谶。这些算命的,总是有些神乎其神的预言。陈远见李从谦又跟沈潆神神叨叨的,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你不是赴京赶考吗?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走了走了。”李从谦拍了拍衣袍,无奈地看了陈远一眼,“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左右哄笑,陈远恨不能将他一脚踹出去。


    随后,沈潆和红菱回去住处。红菱对她说:“姑娘,刚才那个书生跟您说什么了?我看到您整个脸色都变了。”


    “无非是些乱七八糟的话,不用当真。”沈潆欲揭过此事,不愿再提。


    “瞧你,出了不少汗。现在天气也不热。”红菱掏出帕子,帮沈潆擦汗。沈潆刚才在裴章的眼皮底下,太过紧张,背襟都湿透了,浑身虚浮无力。


    “我不太舒服,想回去睡一觉。别让人打扰。”沈潆倦倦地说。


    红菱一下紧张起来:“姑娘别是病了吧?”地动刚过不久,有些地方爆发了小规模的瘟疫,虽然被控制住了,但难保不传到大同来。而沈潆今日单独出去过,红菱更加担心。


    “我没事。只是这几夜没睡好,有些累了。侯爷若是问起,你也如此说,不要拿这些小事烦他。”


    红菱点了点头。


    沈潆这一觉睡到黄昏时分,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全身提不起劲。她虚弱地叫人来,一只手撩开帘帐,高大的身影坐在床边。


    裴延手里端着水杯,把沈潆扶起来,喂她喝水。


    “侯爷,您怎么在这里?”沈潆一边喝水一边看他。天子刚住进府里,他需要陪同才对,怎么有工夫在她这里。


    裴延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不舒服?”


    沈潆很自然地靠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我已经交代她们,不要惊扰你……”忽然她想到什么,赶紧从裴延怀里出来,自己爬到床的里面,惊恐地看着他:“我,是不是被传染了疫病?你快走,然后让人把这里封锁起来!”


    裴延无奈地看着她:“疫病不是你这样的症状,我已经让青峰去请大夫了。易姑姑说你这个月的月信没来。”


    沈潆愣住,没反应过来。


    裴延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声音里有抑制的喜悦:“我问了易姑姑你近来的饮食起居,你可能怀孕了。”


    沈潆睁大眼睛,猛地抬头,额头撞到了裴延的下巴。她痛得双手按住前额,“嘶”了一声。裴延帮她揉,叹了声:“傻丫头。”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怀孕是什么样的症状?”沈潆追问道。


    “我没有经验,是易姑姑说的。我们也别乱猜,等大夫来了,自然知晓。”


    很快,青峰就把大夫请了过来。那大夫进了床帐,帮沈潆把脉,裴延就坐在旁边看着。帐子里外的几个人都很紧张,期盼会听到一个好消息。


    良久,大夫才收回手,说道:“侯爷,夫人的脉象尚且很弱,就算有孕,日子也太浅,无法确诊。而且听夫人身边的人说,夫人月信常有迟延的情况,大体与此次相同。”


    沈潆听了之后,不免有几分失望,整张小脸都垮了下来。又是空欢喜一场。


    裴延倒是神色如常,吩咐青峰送大夫出府。他握住沈潆的手,宽慰道:“无妨,来日方长。你想不想出府去住几日?皇上住在府中,有诸多不便之处。你若愿意,我就说你身体不适,将你送到乡下调养。”


    沈潆自是求之不得。她现在只想离裴章远远的,最好不要再看见他。每回见他,总是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感觉。


    “皇上要在这里住多久?”


    “不知,全凭他的心意。”


    沈潆看着裴延,突然问道:“侯爷知道先皇后吗?皇上对她如何?”


    裴延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还是回答:“听说过,但未曾见过。只知她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女,少年时才华横溢,也是皇上的发妻。皇上对她用情至深。”


    沈潆觉得用情至深这几个字实在有些可笑。作为对象,她没有感觉到。


    “我今日去见谢大人了,还因此跟相思起了点冲突。”沈潆主动坦白道,“因为谢大人觉得我跟先皇后有几分神似,听到皇上来大同的消息,提醒我要避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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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裴延的心情高低起伏, 十分复杂。


    他很高兴听到沈潆跟他说实话, 去见谢云朗这件事, 他不想从别人那里得知。同时,她说得如此坦坦荡荡,真的证实她跟谢云朗之间没什么。


    但裴延又觉得很烦心。上次裴章到侯府,非要见沈潆的事, 原来不是巧合,真的是因为他觉得沈潆像嘉惠后,这点连谢云朗都证实了。嘉惠后对于那两个男人的意义,裴延觉得自己比沈潆清楚得多。只是他不想说出来。


    沈潆看到裴延的表情阴晴变幻,凑到他面前:“你在生气吗?我以后不会再单独见谢大人了。”


    裴延摇了摇头:“嘉嘉,我在害怕。”


    “害怕什么?”沈潆不解地问道。


    裴延将她抱在怀里,轻叹了一声:“我怕别人发现你的好。你还是离开府里, 去庄上住一阵吧。”


    沈潆忍不住笑,抬手放在裴延的肩膀上:“我到底哪里好?脾气不好, 身体不好,连个孩子都……”


    裴延用手托着她的后背, 低头封住了她接下来要讲的话。两个人之间,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互相依偎着,心就能靠得很近。


    躺在床上的时候, 沈潆还在想。他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其实比她还着急。毕竟他的年岁已经不小了,正常人在他这个年纪, 孩子都应该半大了。


    这一夜,裴章同样睡不着。他本来一日睡着的时辰就很少,到了西北,没有那么多的政务,原以为放松了,可以好好睡觉。没想到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早早躺在床上,还是无法入眠。


    陌生的环境,干燥的空气,长久无人居住的霉味,都不如他脑海里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叫人难以入眠。


    裴延原本想让他住在主屋,毕竟整个侯府主屋的条件是最好的。但裴章有洁癖,不愿意住别人住过的地方,哪怕所有的东西都换成新的,还是会有前人的气味和痕迹。所以他登基以后,基本上不住在明德宫,因为他讨厌先帝。


    裴章起身下榻,大內官听到动静,拿了盏烛灯进来:“皇上,您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想到花园里走走。”


    大內官一边帮他穿靴子,一边嫌弃地说道:“这里可不比京城,连当初的潜邸都不如,花园里光秃秃的,也没什么好看的。皇上难得出来一趟,还是要多休息。”


    裴章听着大內官的唠叨,忽然问道:“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大內官愣了愣,扶他站起来,笑着说道:“十多年了吧。具体多久小的也记不清了。只要皇上不嫌弃,小的便一直伺候您到生命的最后那天。”


    裴章感慨道:“到头来,朕身边也只剩下你一个了。当年潜邸的那些人,除了在守陵的玉屏,多半都没有跟着朕进宫。朕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无情了一些。”


    大內官觉得这是一个会送命的问题,答是不对,答不是也不对。


    “皇上别想那么多,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只能含糊地说道。


    裴章自嘲地轻笑,这个问题不用问,他心中也有答案。要坐上这个孤家寡人的位置,便要牺牲常人所不能牺牲的一切。天下至尊,意味着没有夫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他抓着肩上披的鹤氅,站在窗边。满天星子散落在夜幕之上,西北的天空,比皇城里看到的更加浩渺。


    纵然尊贵如皇帝,在日月星辰面前,也显得渺小和短暂。


    “以前朕听皇后说,她母亲告诉她,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辰。只要有人思念,那星辰便会闪耀。这么多星辰,哪一颗才是皇后?她愿意见朕吗?”裴章喃喃自语,看起来好像认真地在天空中寻找着那颗星星。


    算算日子,她离开已经大半年了,不知是不是跟他赌气,一次都不肯入他的梦里。他很想再跟她说说话,哪怕是相对无言地坐着,也好过享受这样没顶的孤独。人总以为自己放弃的是可以失去的东西,而一旦失去了,才知道永远不可能再重来。


    尽管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可能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大內官在旁边看着,心底叹了口气。他虽然什么都懂,但却不可说。


    “皇上!”锦衣卫的人在外面叫了一声。


    裴章收起怅然的情绪,又变成那个冷酷的帝王:“进来。”


    锦衣卫的人进来,跪在地上:“徐都督按您的指示,带着大队人马走大道,沿途受到了各道府官员的礼遇。他已经到了太原府,向您请示,是来大同,还是就在太原府等着。”


    裴章没有跟徐器同行,而是兵分两路,一路走坦途官道,沿途的官员以为他在,各个粉饰太平。其实他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多经过乡村小镇,那里最能体现一方官员的政绩。所以西北地界上,到底谁是好官,谁是贪官,他心里都有数。处置冯邑的决定,也不是光听了裴延和谢云朗的一面之词。


    “让他跟山西的承宣布政使一道过来吧。关于大同知府的继任人选,朕还没想到合适的,刚好问问他们。”


    “靖远侯对此地最为熟悉,皇上怎么不……”大內官话还没说完,立刻反应过来,马上闭了嘴。让靖远侯推举的人当了大同知府,以后这大同府,恐怕就没有皇帝,只有靖远侯了。


    翌日,易姑姑等人便开始收拾行囊,打算跟着沈潆去庄子上。


    那庄子是裴延名下最大的一处,虽说在乡下,但比这里还要大,管着好几十号人。沈潆听说相思原本就住在那个庄子上,跟那里的管事婆子相处不来,这才跑到大同。


    裴延不放心沈潆一个人过去,除了易姑姑三人随同,还打算派昆仑跟去,好好保护她的安全。对裴章那里就称沈潆感染了风寒,不方便住在府中,到庄子上去休养。


    毕竟圣驾在此,大同又刚经历过地动,处在非常时期。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都得注意。大內官觉得裴延这么做没有问题,还十分赞赏他为了皇上,肯忍痛割爱的行为。


    原本他还觉得靖远侯有些因私废公,这样看来,这个妾室在靖远侯心目中的地位,也不是他想象得那么重要。


    简单的收拾过后,沈潆出了侧门,低调地坐上马车。对于她来说,离开有裴章的地方,就像鸟儿被放出了笼子,整个人都轻松了。她人刚坐稳,就听到乔叔的声音:“等一下!”


    沈潆掀开帘子,看到乔叔把撇着嘴的相思推到沈潆的面前:“您去庄子上,也没有个照应,不如让相思跟着您去吧?反正她在府中无事,圣驾在此,她一个姑娘家留下也不方便。”


    沈潆惊讶地看了乔叔一眼,裴延身边的人都是看起来五大三粗,其实心细如尘。乔叔是怕她离开,只留相思在府中,不放心裴延,特意让相思跟她一起走吗?


    “乔叔,没关系的。相思愿意留下,就让她留下吧。”沈潆微微笑道。


    相思竟然嘀咕道:“谁愿意留下。”


    沈潆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看向别处:“阿翁叫我跟你去,我就跟你去吧。”


    “那多谢了。”沈潆放下帘子。


    相思跟乔叔在外面说话,大体是要他放心,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她会好好的云云。没过多久,相思就爬了上来,闷声不吭地坐在旁边。


    上次的事,她心里还有疙瘩。虽然她不得不承认沈潆说的话很有道理,她跟侯爷之间差距太大,侯爷也不可能完全属于她。她这几天好好想了想,决定放下了,但也不是一两日就可以做到的。


    沈潆拿了一本书,还有一碟酸梅,边吃边看。她最近都没什么胃口,就喜欢吃酸的。她没有相思那么别扭,开口道:“有书有吃的,你自己拿,不用客气。”


    相思冷哼了一声:“你现在逍遥快活,等到了庄子上,那几个婆子嘴巴里的唾沫能把你给淹死。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她们吧。”


    沈潆抬眸看她,露出不解的神色。不就一个庄子,怎么还成龙潭虎穴了?


    “侯爷以为庄子上一团和气,才送你过去。实际上她们为了点蝇头小利,尔虞我诈,你争我夺。这些婆子和仆妇,家里的壮丁大都战死了,侯爷为了他们家中的生计,特意给她们活干。她们脾气古怪,经常在公账上占便宜,我知道了说她们几句,她们合起伙来对付我。你现在去,就是鸠占鹊巢,她们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


    沈潆问道:“侯爷不知此事吗?”


    相思摇了摇头:“当然不知道。侯爷平时顾不上这些,只有每旬挑一次去庄子上看看。她们在侯爷面前就像换了个人,温和谦虚,吃苦耐劳,而且每年都能给庄子上赚来不少的银子。阿翁也不让我去侯爷面前说她们的坏话,说她们都是可怜人。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可见吃了不少苦头。


    “你早不跟侯爷说,等我出发了才说,是想报复我上次泼你水么?”沈潆一语道破相思的小算盘。


    相思惊讶地看着沈潆:“你,你怎么知道……不,你胡说,我可没有这样想!”


    沈潆不在意,继续低头看书:“去便去吧,总比呆在府里好。至于什么牛鬼蛇神的,到时候会一会就知道了。”


    感谢热情的大佬们每一章都打分留言,萍水相逢,能得到你们的喜欢和支持,真的很感动。


    所以尽管遇到不少要克服的困难,我也还是有动力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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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马车在路上颠簸, 中途沈潆靠在马车上睡着了。她梦见了京城, 梦见了与过往有关的许多人和事。大概是因为裴章和谢云朗的出现, 关于前世的那个自己,又隐隐约约地冒了出来。


    她其实也有点不放心把裴延一个人留在大同。论心机深沉或是手段残酷,裴延都不是裴章的对手。那个人可以说是天生王者,帝王权术不学自通。


    可她留下, 对裴延来说更是个□□烦。一旦露出破绽,被裴章抓住,他们将永无宁日。


    裴章应该只是想亲自处置冯邑,再看看大同的情况,不会逗留太久。


    沈潆睡着以后,相思无聊,拿了沈潆碟子里的一颗酸梅塞进嘴里, 酸得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这女人故意的吧?这么酸的东西还请她吃。


    她嫌弃地推开碟子,忍不住偷偷地看了沈潆一眼。不得不承认, 这张脸得天独厚,五官小巧精致, 皮肤吹弹可破。明明她们年纪相仿,可相思总觉得自己在沈潆面前,像个不成熟的小女孩,又任性, 又浅薄。沈潆就像个冷静的大人,行事有章法,做事又极有主见。


    她昨日听阿翁说, 侯爷要把这个女人扶为正妻。自己是彻底没有希望了。


    她也知道,她可以从沈潆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对她将来嫁人,助益良多。可她暂时还没办法学会化敌为友,更不会故意亲近沈潆。这对她来说,太难了。


    一个人的经历决定她的见识和谈吐,相思托着下巴,怎么也想不出,沈潆到底经历过什么,小小年纪,就能显得如此宠辱不惊。


    后来相思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马车一晃一晃的,又没有别的事可干,早知道她就骑马,好歹方便看看外面的风景。


    等她醒来时,已是黄昏,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张薄毯。沈潆察觉到她醒了,眼睛依旧看着书,淡淡地说了一句:“别睡了,快到庄子了。”


    相思应了一声,马车果然很快停了下来。


    庄子前面种了一整排的果树,正值春季,果树都抽出了新芽,密密麻麻的,像护栏一样围着庄子。大门的地方站着三个仆妇,本来正在交头接耳,看到马车上下来人了,便停止讨论。


    她们看见相思下来,没什么反应,接着又看到沈潆,立刻热络地涌了过来,直接把相思挤到了一边:“这位便是沈姨娘吧?”


    “这模样长得可真俊那!”


    “这一路上辛苦了。我们在庄子里准备了一些粗陋的饭菜,希望您别嫌弃,多少用一点。”


    沈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们拉着往前走。按照相思的说法,她原以为到了庄子上,会被冷遇。可事实并不是如此。这三个婆子热情得有些诡异。


    “姑娘,等等我!”易姑姑赶紧追了上去,可那几个仆妇围着沈潆,根本不让易姑姑近身。红菱在后头问道:“相思姑娘,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


    相思回答:“那个头上绑着蓝巾的是庄子上的总管,穿着红袄子的管庄子上的人,而那个穿着绿裙子的主要管庄上的地。她们平时都拿鼻孔看我,对你们姨娘倒是不一样。”


    红菱心想,姑娘怎么说也是主子,几个婆子自然不敢像对相思姑娘一样对姑娘,否则传到侯爷的耳朵里,她们吃不了兜着走。只不过这庄子比她想象得还要大,一眼望不到头。


    庄上原本应该有许多间土坯房,地动时倒塌了半数,正在重建。沈潆一行人从那些倒塌的房屋前路过,看到屋前屋后放着不少砖石和泥土,可看不到做工的人。沈潆随口问道:“庄里这次受灾严重吗?”


    几个仆妇迅速地交换了眼色,绑着蓝布巾的仆妇回答:“说严重也不严重,这里空旷,房子和房子间没有挨着,比起大同城,算是好多了。可说不严重吧,房屋也损毁了不少,受伤的人也不在少数。今年的收成肯定不如去年了。您回去后可得好好跟侯爷说,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是没有办法。”


    沈潆立刻回答:“这事儿恐怕我在侯爷面前说不着。他的账目从来不让我过问,你们自己跟他说就好。”


    听到沈潆这么说,那几个仆妇好像松了口气,态度便不如之前谄媚了。


    “我们的住处在哪里?”沈潆又问道。


    穿着红色袄子的仆妇回答:“在东边,您现在要过去看看吗?”


    “我不去,先带我的人过去把行李放下吧。”沈潆说完,回头看了看易姑姑和红菱绿萝,“放好之后,你们也过来吃完饭。”


    她们应声,跟着那个仆妇走了,只留下相思。


    相思毕竟不是沈潆的下人,所以沈潆没有使唤她。


    还是那个蓝巾仆妇开了口:“不知道沈姨娘要在庄子上住多长时间?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大概一两个月吧。侯爷在城中接待皇上,我暂时会在这里住一阵。等皇上走了,我再回去。你们像平时一样做事即可,不用顾忌我,我有自己的丫鬟和仆妇照顾。”


    蓝巾仆妇点了点头:“侯爷可真是了不得,深得皇上信任。皇上连行宫都不住,偏要住在侯府,委屈您到我们这小庄子上来了。我们这里住的都是些种地的粗人,不懂什么规矩,也不知道您会不会习惯。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沈潆笑道:“你言重了,不会的。”


    主屋里备下了满满一桌的酒菜。只不过农家简陋,不像侯府里用的银碗瓷盘,装菜用的器皿比较简陋,连筷子都是木头做的。蓝巾仆妇客气道:“这些饭菜都是我们自己亲手种的,亲手做的,也不知道您吃得习不习惯。如果不习惯,您跟我们说,明日再换些新菜。”


    沈潆扫了一眼,多是些素菜。她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也不说好或者不好。


    “您慢慢吃,我们先走了。”那几个仆妇觉得沈潆太难琢磨,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也不在这里耗工夫,纷纷告辞。


    她们离开以后,相思才坐下来:“这几个人今天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转了性子,竟然对人客气起来,还煮了这一桌的饭菜。”


    沈潆放下筷子:“并不是他们客气,而是我来之前,她们肯定已经调查过我的底细了,连我姓什么,喜欢吃什么都知道。在没摸清楚我这粒柿子是软是硬之前,她们不会轻易下手。而且,刚才听说我不查账,她们都松了口气。”


    相思倒没注意到这些细节,问道:“那你真的不打算查账了?就这样放过她们?”


    “查当然是要查。侯爷的私产不能是一笔糊涂账。他虽然不缺钱,也不能被人蒙在鼓里。但我若现在说要查,她们肯定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到时候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先住下来,走一步算一步。”


    相思觉得沈潆像是看透了一切,行事不慌不忙的,好像什么情况都能应对。那些仆妇的小心思和小聪明,在她面前仿佛不堪一击。相思现在有种感觉,就像沈潆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而那些婆子就是些不入流的无名小卒。


    她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吃过饭,沈潆和相思各自回房里休息。沈潆住的屋子统共有三间房,中间是厅堂,左右两边各一个厢房。沈潆和值夜的人住西边,剩下的两个人住东边。


    易姑姑在帮沈潆整理炕床,说道:“这庄子条件简陋,暂时得委屈姑娘了。”


    沈潆是没睡过这样的土炕,躺了下去,下面倒是暖呼呼的,但很硬实,睡在上面并不舒服。易姑姑已经给她铺了两床褥子,也没带多余的。


    可因为赶了一天的路,实在太困。她头一沾枕头,困意也席卷了上来,眼皮都撑不开了。


    易姑姑问道:“姑娘,还睡得惯吗?”


    沈潆含糊地应道:“睡得惯。”


    易姑姑还想再跟她说几句话,却听到轻微的鼾声,她已经睡着了。易姑姑略略惊讶,也不敢出声,悄悄退出房间,关上门。


    *


    裴章白日在大同城里转了一圈,还是微服,晚上回来,就听到大內官说,沈潆住到庄子上去了。


    “侯爷说他那个妾室身体不适,怕把病气过给皇上,所以就把她送到庄子上去了。”


    裴章皱了皱眉头,虽说这个做法没有错。但这个时候将人送走,更像是要避开他一样。还没等他多想,谢云朗在外面求见。


    谢云朗头上还缠着纱布,显然被打得不轻,他要下跪,裴章说道:“谢爱卿身上有伤,免了吧。”


    谢云朗谢恩。他进侯府的时候,就知道沈潆已经被送走了,暗暗松了口气。如果裴延不采取任何措施,他也要想办法,让皇上尽快离开大同。


    “关于冯知府的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朕已经让山西承宣布政使过来,除了冯邑,还有其它的官员需要查处。”裴章坐下来,义正言辞地说道,“朕远在京城,不知道这里的官员失职,让本就受灾的百姓多吃了不少苦。山西的承宣布政使失职,你们吏部,同样失察。”


    谢云朗道:“臣承认吏部的确失察,但并非臣推诿。全国那么多官员,吏部不可能一一核查,就像皇上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事事躬亲。”


    裴章看着他:“谢爱卿这是话里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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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谢云朗抬起头, 看着皇帝。他以前明哲保身, 从来不敢把个人的情绪过分显露出来, 但现在,他不得不冒这个险。


    “恕臣直言。皇上想要体察民情,所以微服出巡,心是好的。但常言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呆在外面的时间越长,京城里的局势就会发生变数。如果有心人利用这个机会,意图夺位,皇上准备如何应对?”


    裴章愣了一下,被问得说不出话来。他有心杀西北这群官吏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封锁消息,跟徐器兵分两路。尽管做了准备, 但几日不朝,朝臣还是会有诸多猜测, 很快就会知道他人不在京中的事情。诚如谢云朗所说,此举冒险, 一个弄不好,就会引起政变。


    “朕离开时,已经做了安排。”


    谢云朗接着说道:“皇上是将皇城的护卫交给锦衣卫吗?臣之前写奏章给皇上,认为大同知府冯邑不适合任知府, 但从未向皇上进言,要处置他。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堂兄,皇上处置他的消息传到京城, 到时冯指挥使会怎么想?皇上是打算将锦衣卫指挥使换掉,还是想测试冯指挥使的忠心?”


    裴章摸着玉扳指上的纹路,没有说话。


    那日处置冯邑,的确是他草率了。他将冯邑收监,也是想杀鸡儆猴,起个震慑的作用,当时并没注意到冯邑跟冯淼的关系。冯邑为兄弟谋个官职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次大同受地动影响太大,冯邑弄得民间怨声载道,不查办不行。


    冯淼算是他的亲信,经历过不少事,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现在他把冯邑革职查办,冯淼事先毫不知情,他们君臣之间,势必会产生些隔阂。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裴章生性多疑,无法放心地把权力集中在一个人的手里,所以才让徐器分了冯淼的权力。但他没想过将冯淼换掉,平心而论,冯淼做得还不错。


    “谢爱卿所言极是。朕回京之后,会与冯淼好好谈一谈。明日山西布政使便到了,朕见过他,交代完一些事情,就准备回京。”


    谢云朗见自己的目的达到,松了口气:“皇上英明。西北刚经历过地动,各方面都十分不稳定。为了您的安全起见,也不宜在此地久留。”


    “朕知道了。不过谢爱卿到西北来历练,是做靖远侯的参军。如今大同城中的事情已差不多处理完毕,剩下的就交给朕和承宣布政使来办。你需尽快返回军营,主持大局,安抚人心。”


    谢云朗知道皇帝是不想自己和靖远侯插手新任大同知府的人选,所以急于想赶他们走。自己这种京官,一旦与军事重镇的官员有了交集,对于皇权来说,也是个威胁。圣驾如今在靖远侯府,靖远侯不方便离开,他却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臣明白,今日也是特意来向皇上辞行的。皇上多保重身体,臣就此别过。”


    裴章点头:“朕会在京城等着爱卿回来。”


    两人说完客套话,谢云朗谢恩,从屋里退了出来。在门外,他见到大内官,大内官主动送了他一程。


    “谢大人的伤势,无碍吧?”大内官看着谢云朗的头问道。


    谢云朗下意识地摸了下头上的纱布,摇头道:“多谢关心,没什么大碍。”


    大内官叹了声:“让谢大人来西北,真是委屈您了。不过您也知道,皇上一直想要提拔年轻的官吏,谢大人是最好的人选。但您还是年轻,资历压不住那些老大人,所以才让您到西北来历练。好在鞑靼这边选出了新的汗王,应该暂时不会起战事了。过个一年半载,皇上也就把您调回去了。”


    谢云朗不知道大内官特意跟他解释这些的用意。本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皇上要他做什么,他这个臣子唯有遵从的份。


    “大人不要怪我多嘴。皇上也是不易,尤其皇后去世以后,他行事越发冒进,不计后果,像要把被压制多年的积怨都发泄出来。多亏有您和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辅佐,他才能更好地处理政事。皇上只是性子内敛,不会表达,他还是很看重大人的。”


    谢云朗知道大内官是在帮皇上笼络人心,便客气地应了声。


    “我就送到这里,您慢走。”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到了靖远侯府的大门外。谢云朗看着大内官离去的身影,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直接把自己送走,而不让自己与靖远侯有任何“通气”的机会。


    果然是常伴君侧还能如鱼得水的人,行事不显山露水,却又恰到好处。


    谢云朗走了没多久,青峰让人把一个麻袋扛到了裴延的住处。


    那麻袋在地上不停地扭动,青峰把口子解开,一个人连忙钻了出来,直接躺在那儿,哀嚎连连。


    王定坤被裴延的人抓到的时候,刚好躺在花楼一个姑娘的怀里。本来王夫人将他藏的好好的,但他不安于室,偷偷又跑去相好的一个姑娘那里寻欢,被裴延的人逮个正着。


    王定坤被押来的这一路上受了不少罪,吃了吐,吐了睡,如同被流放一样。王家虽然没落了,但王夫人从未亏待过他,他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裴延坐在书桌后面,扫了他一眼。


    “表兄,父亲只是说说而已,不是真的要我参军,您为何一定要我来大同呢?我真不是打战的料。”王定坤蹬了蹬腿,颇有几分撒泼的模样。京城里的纨绔多了去了,干嘛非抓着他不放。


    “现在非战时,不用你打战。明日你就去军营报道,先在新兵营里,参加每日的操练。”裴延皱眉道。


    “表兄,我们谈条件吧?您要如何才肯放了我?”王定坤翻了个身,殷殷地看着裴延。


    裴延翻着手里的兵书,面无表情:“我已把你的姓名编入军籍,你想当逃兵,便按军法处置。你若是挨上二十军棍,我便放人。”


    王定坤侧头看向青峰:“二十军棍打下去会怎样?”


    青峰诚实地回答:“能活下来的十之一,基本残废。”


    王定坤抖了一下,像霜打的茄子,趴在地上说道:“行,我去!我去还不成吗?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如姐儿要嫁给那个姓宋的了,剩母亲一个人,我要照顾她。”


    他说得可怜兮兮,情真意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真的。


    “表公子,这得看您的表现。你若在军中好好的,争取早日立功,或许很快就有机会回去了。到时王夫人脸上也有光。”青峰笑着说道。


    王定坤有气无力地瘫在那儿,完了,要他立功,简直比登天还难!


    “下去。”裴延看到他那副不成器的样子就窝火。定国公之后,竟然是这种样子。外祖父若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跳出来狠狠打这小子一顿。若不是为了正大业那些王公子弟的风气,不让鞑靼看笑话,他也不想多费心思。


    现在这些人,文不能□□,武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跟先帝那会儿比起来,真是差得远了。


    青峰将王定坤安置好返回来,对裴延说道:“刚才谢大人似乎来见过皇上了。我看到内官将他送到府门外,他头上还缠着纱布,真是可惜了那一张俊脸。他来府中,怎么也不知会侯爷一声?”  “皇上大概并不想他跟我走得太近,所以皇上在这里的时候,我们能避嫌还是避嫌。”


    青峰摸了摸后脑:“侯爷,我不懂。皇上既然不希望谢大人跟您走得近,为何又要让他做您的参军呢?”


    裴延把兵书放在桌子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皇上一向不喜欢官员结党营私,让谢大人做我的参军,对谢大人的仕途有利。如果有更好的选择,皇上也不会这么做。何况皇上一直忌惮我在西北的势力,这回微服出巡,也是想亲自证实。”


    “那明日山西的承宣布政使就来了,侯爷是不是也要跟他避嫌?”


    裴延点了点头,又看向外面的夜色。沈潆应该已经到庄上了,不知是否安好,能不能习惯。他现在无法分.身,只能派昆仑过去看着。虽说庄里多住着些老弱妇孺,应该不会有危险。但这个时期,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明日,让昆仑去庄上。”裴延吩咐道。


    “昆仑早就准备好了。爷就放心吧。”


    *


    沈潆睡到半夜,忽然肚子饿了,直接被饿醒。晚饭她吃了不少,但向来一整天没吃东西,肚子里还是空空的。


    今夜是绿萝值夜,就睡在门边的小木床上。沈潆起床,轻轻地叫了一声,绿萝便醒了。


    “姑娘,怎么了?”绿萝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过来。


    “我有点饿,睡不着。”沈潆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道,“你能不能给我弄些吃的来?”


    绿萝有些惊讶,以前姑娘吃得少,更没有半夜起来吃东西的习惯。但既然是姑娘想吃东西,她没有不应的道理,赶紧披上衣服出去。刚走到门口,绿萝就回头看着沈潆,尴尬地说:“姑娘,我不知道厨房在哪里……”


    沈潆笑了一下:“我跟你一起去找找吧。”


    绿萝帮她穿好衣裳,两个人推开门。东边的房间很安静,易姑姑和红菱已经睡下了。


    沈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意思是不要吵醒她们,然后拿了桌上的烛灯,点了盏灯笼出门。


    农庄非常安静,连鸡犬的声音都听不到。屋子与屋子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屋里的灯火大都暗了。沈潆凭着记忆,找到下午经过的厨房,发现里面竟然亮着微弱的灯光。她正要跟绿萝进去,看看里面是谁,忽然听到说话的声音。


    “你东西准备好了吗?”


    沈潆示意绿萝走到窗边,看到那三个管事仆妇中的两个在里面。一个是绑着蓝巾的王贵家的,一个是穿红袄的赵进家的。


    赵进家的问道:“王家姐姐,明天咱们还要继续吗?这要是被发现了……毕竟是药,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这胆子也太小了,不过是点蒙汗药,让她昏睡而已。说白了,她就是侯爷的一个妾室,又不是正妻,也没什么好怕的。但侯爷宠她,跟相思那丫头到底不一样。我们明面上还是得装客气点,别让她看出什么就是。你赶紧动手吧。”


    “哎,要怪就怪她命不好。谁让她们来偏来我们庄子上……”赵进家的叹了口气。


    沈潆和绿萝看见,赵进家的拿出一包药,轻轻地抖在了蒸笼里。


    绿萝瞪大眼睛,捂住嘴巴。沈潆冲她摇了摇头,叫她别出声。


    过了会儿,那两个仆妇从厨房里出来,沈潆和绿萝连忙蹲下来,没叫她们发现。


    等她们走远了,绿萝才惊道:“姑娘,她们竟然给你下药!岂有此理,她们怎么敢这么做!”


    沈潆也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包天,竟敢在她的饭菜里下蒙汗药。她原以为就是几个刁滑的妇人,不难应付,没想到如此阴狠。她没那么强的戒心,傍晚时直接吃了饭菜,若她们下毒,她这会儿恐怕已经死了。


    这样想着,沈潆还有些后怕。


    但她们这么害怕她,极力想要掩饰的到底是什么呢?这件事,好像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有能力的情况下一定会多更的。尽量。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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