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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泊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六十一章


    沈潆走过去, 恰好听到青峰说:“斥候传回来的最新消息, 鞑靼的老汗王已经驾崩了, 二王子和三王子迅速掌控了王庭。他们对谁当汗王还没达成共识,但无论是谁,不久就会发动对大业的战争。爷,是不是要让常校尉他们回来了?”


    相思也还没走, 看到裴延凝重的神色,小声说道:“侯爷别太担心了。就算鞑靼发兵,只要有侯爷在,大业的江山便可无恙。”


    “侯爷担心的不仅是大业的江山,还有一旦开战,势必有死伤。所以还是要尽量避免开战,对吗?”沈潆走到裴延的身边, 仰头看他。


    裴延没想到她一语道破自己的顾虑,回应了一个肯定的眼神。自陈家堡战役之后, 这几年鞑靼和大业都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边境好不容易太平了点, 人口也有所增加。这两个王子一旦兴兵,会将这一切毁于一旦。


    “你身子不舒服,回去歇着。”裴延道。


    沈潆摇头,继而问道:“先前我同侯爷说, 让他们二人争斗的事,侯爷觉得可行得通?”


    青峰抢先说道:“二王子和三王子的关系不好,但这个非常时期, 却十分团结。他们本就忌惮外人,现在鞑靼的王庭又有重兵把守,我们的人几乎无法混进去,想挑拨他们的关系,谈何容易?”


    沈潆记起以前裴章一旦政事上遇到什么难题,毫无头绪的时候,就会把内阁大臣召集起来,逐一听他们发表意见,从中获得解决问题的途径。有时候说积小流以成江海,每个人的想法都有可能成为打破僵局的突破点。


    “侯爷手底下的部将是不是都在大同城中?他们中有没有人跟这两位王子交过手?又或者对鞑靼的王庭的事情,知道得比较清楚?事不宜迟,劳侯爷把他们叫来商量,总能发现破绽。”


    裴延手底下的那几个人常年与鞑靼作战,几乎与这两位王子都交过手。有些事裴延不知情,或许他们知道。裴延对青峰使了个手势,让他去把那些人统统都叫回来。


    沈潆以往来月事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次却觉得小腹有些坠痛。大概是沿途吃不好睡不好,伤了身子。她这身子就是太娇贵了,半点苦都吃不得。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到相思还立在旁边,笑着问道:“我记得相思姑娘好像说自己也懂兵法?不如帮着侯爷出谋划策。”


    相思羞窘,她跟沈潆那么说,完全是充面子而已。她学的那些兵法,不过都是纸上谈兵,为了跟裴延找点共同的话说。真到了用的时候,她还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刚才,她看到沈潆自信地在裴延面前侃侃而谈时,内心既羡慕又嫉妒。他们才像是一个层次的人啊,自己是多余的,难怪阿翁叫她不要再心存念想……


    相思知道,这个女人能帮到侯爷,现在也不是拈酸吃醋的时候。


    “我,我去弄些茶来。”她对裴延行了个礼,就匆匆地走开了。


    裴延在沈潆的身边坐下来,见她脸色不好,知道女子月事,偶有疼痛的时候,最受不得凉。他把她揽进怀里,用身体挡着风,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低声道:“若支撑不住,别逞强。”


    “我没事。”沈潆微微一笑,“侯爷的房间可有能藏人的地方?一会儿几位将军来,我不方便露面,就躲在一旁听。”


    “有是有,可你……”裴延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她只是看着温顺,性子有些倔强,想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这点倒是跟他挺像的,难怪一开始,她就能吸引到他。


    “放心吧,我没那么娇弱。”沈潆抬手拍了拍裴延的胸口,突然发现这个动作有些僭越了,还十分亲密,想要收回手,裴延却握着她:“无妨。”


    沈潆看了看他,身体陷在他宽阔的怀里,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她时刻想着保持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让自己靠她太近,而他一直试图拉近这段距离。很多事,他只是不说,其实心里都明白。也许从小的环境给了他细腻敏感的心思,有时,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


    大概人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才能变得成熟起来。


    “侯爷有心愿吗?能不能告诉我。”


    裴延不知道她怎么会问这个,简单地回答:“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沈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裴延不解:“很好笑?”


    沈潆连忙摇头道:“不是好笑,是跟我猜测的差不多。侯爷心中装着天下,愿望自然也很大。可我的境界没有侯爷那么高,想到不过是遇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侯爷觉得难吗?”


    “不难。”裴延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她曾用了一生的时间,来证明这个愿望比母仪天下还难。


    裴延不喜她眼中黯淡的光芒,那个她脑海中的世界,他似乎怎么也进不去。


    “我说真的。”他强调,手捏着她的下巴,迫她看着自己。


    沈潆笑了笑:“我知道。不过侯爷现在还是多想想鞑靼的事吧。”


    若是以往,遇到今日这么大的事,裴延肯定没心情跟一个女人聊些风花雪月的东西,而是火烧火燎地去府前等着那帮人来议事了。可跟沈潆说了几句话,他的心境倒平和了不少。


    她是看出他心里的急切,所以故意跟他说这些的?


    “侯爷!”青峰一路小跑着过来,沈潆连忙从裴延的怀里出来,与他拉开了点距离。


    青峰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人都叫回来了。我是直接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还是另外找个地方?”


    沈潆起身道:“我们准备一下。过半盏茶的时间,你再把他们带过来。”


    裴延住的地方很大,议事主要在明间。内室的槅扇开了半边,外面说话就能听得很清楚。沈潆坐在内室的暖炕上,手里拿着纸和笔,听到外面陆续传来人声。


    这些人回家,凳子还没坐热,就又被叫回来了


    他们知道鞑靼大汉驾崩的事,都很意外。常海道:“侯爷,不是说他们的大汗还能撑一段时间吗?这猝不及防的,我们不是要马上回前线备战了?”


    常山看了看裴延的神情:“侯爷找我们来,是有别的事?”


    青峰帮忙说道:“侯爷想让二王子和三王子两败俱伤,而后扶持大王子做新的汗王。但是鞑靼王庭现在被围得水泄不通,什么消息都递不进去,大家有什么好办法?”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沉默,上阵杀敌他们没在怕的,可说到三十六计,就有点犯难了。自小没读过书,肚里更没什么墨水,想不出好的主意来。


    “关于二王子和三王子的事,你们知道什么都说出来。”裴延开口道。他也没指望这几个臭皮匠能想出好办法,就照沈潆说的办。


    “什么事都说吗?包括几房姬妾?”


    裴延点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侯爷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一件件地说了起来。


    沈潆坐在内室,拿笔记着。以前她在内宫中,为了御下,在各宫嫔妃来请安的时候,也默默地观察她们各自的性情和喜好,并记录在册,养成了习惯。


    从这些人的描述中,她大概能知道,二王子好大喜功,三王子好色成性。但仅有这些信息,还是无法成功地挑起他们的争端。


    昆仑一直站在门边,双手抱在胸前,听着里面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讲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忽然开口说道:“二王子曾率兵吞并了一个部落,将那个部落的公主纳为侧妃,十分宠爱。”


    “昆仑,这事儿我们都知道!”常海说道,又问裴延,“侯爷,这事儿要紧吗?”


    裴延若有所思,问在场的人:“那位公主貌美?”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十分貌美,还被誉为草原的月亮。”


    “她能歌善舞,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好像老汗王也想过把她据为己有,但被二王子抢了先。”


    裴延忽然起身走到内室,外面几个人还在热烈地讨论那位公主。沈潆看到裴延进来,立刻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那字本清丽脱俗,走势却如山峰一样,藏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裴延当初便是因为青峰拿来的那些字帖,才对沈潆有了最初的兴趣。


    看到她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裴延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用手捏了下她的鼻子,又回到明间。


    “谁有办法联络上这位公主?”裴延问道。


    众人不知他是何意,角落里,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举手到:“末将或许可以试试。”刚才众人侃侃而谈,只有他沉默不语。


    这是中军营的将军陈远,算是这几个人里职位最高的,家中世代军籍。裴延手底下本有几名大将,分别在前锋营,中军营,还有左右军营。上回徐器到西北来,胡乱折腾,引起哗变,徐器将其中两个斩了,只剩下常海和陈远。


    常海心大,没受什么影响。可这陈远,却比从先寡言多了。


    “陈远留下,其它人明日回军营,随时待命。”裴延吩咐道。


    屋子里立刻响起阵阵哀嚎声,他们好不容易回趟大同,想好好休息几日,沐浴,喝酒,狎妓,全都安排好了。不过一日,就要被裴延赶回去了。但哀嚎归哀嚎,身为守边的将士,他们有护卫国境的重任,谁也不敢违抗命令。


    *


    京城里,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


    王夫人把王定坤藏了起来,还跑到王氏面前诉苦,控诉裴延用王定坤威胁她答应了王倩如和宋远航的婚事。在王氏看来,这桩婚事也没什么不好的。宋远航年纪轻轻便是六品官,再往上爬一点,王倩如都可以封个诰命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可王夫人才不管这些,她只知道宋远航穷酸,家里还有个瞎了眼睛的老母亲需要侍奉。就宋家送来的那些聘礼,王夫人都不好意思说出去。若不是事先答应了裴延,怕他又拿坤哥儿整治。下聘那日,她都想当场反悔。


    如今生米煮成熟饭,也只能抱怨两句了。


    “要坤哥儿去战场,是阿弟的意思。”王氏一边喝茶一边说道,她还是了解裴延的,“你恐怕不大了解我那个儿子。你以为将坤哥儿藏起来,就万事大吉?只怕回头你再去庄子上,人都寻不着了。”


    王夫人呐呐:“不会吧?侯爷还能找到庄子上去?”


    王氏冷笑了一声:“他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而且我定国公府,怎么能出逃兵!”


    王夫人原以为王氏会站在她这边,听了这话,立刻讪讪的,没坐多久就告辞了。


    等她走了,魏令宜才到寿康居,向王氏请安。王氏斜了她一眼:“你是故意等你舅母走了才来的吧?”


    魏令宜被她戳破心思,微微笑道:“母亲说笑了。”


    王氏冷哼,也不跟她计较。这些日子沈潆不在府里,她的生活好像一下没了什么盼头,有些无聊,便问魏令宜:“沈氏在别院那边过得如何了?”


    魏令宜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王氏会问起沈潆。别院现在就是个空城,连易姑姑她们都启程去大同了。但她不敢跟王氏说真话,便回道:“侯爷安排沈氏去了那里,不要我过问。她现在如何,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差个人去问问?”


    “不用,晾一晾她也好。免得好日子过多了,都快忘记自己姓什么。”王氏恶狠狠地说道。


    魏令宜暗自松了口气,又问王氏:“母亲,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王氏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应了声。


    “府里可曾有一位姑母?”


    “什么姑母?”王氏一顿,抬头反问道。


    “我前些日子无意中听到,府里曾收养过一位姑娘,父亲与她兄妹相称……”可魏令宜还没说完,王氏突然脸色铁青地站起来,声色俱厉:“谁告诉你这些的!”


    魏令宜未料到她反应这么大,连忙跟着站起来:“是以前的故交……她也是道听途说,向我求证。母亲莫生气。”


    “你父亲从没有过妹妹,侯府更没有这个人!你不要再问了。”王氏说完,拂袖进了内室。


    魏令宜怔怔地留在原地,看婆母这反应,看来的确曾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婆母不想提起。魏令宜十几年前嫁到侯府的时候,从未听公公和丈夫提起有什么姑母的存在,因此裴延写信给她询问,她也是一头雾水。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魏家和裴家本是世交,父亲肯定知道些什么。但父亲如今远在福建那边整治水寇,她不好拿这些事情去烦他,只能问一问兄长了。


    裴延在信中还说,要想替公公和裴昭翻案,或许此人是关键。魏令宜也好奇,这人跟裴家当年的冤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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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已经是开春的时候, 皇城里的花匠开始种植新花, 处处一片生意盎然的景象。裴章经过西庑, 沿路遇到的内侍和官员,全都跪在两边。不敢直视天颜。他看到几名内侍在搬早前御花园角落里枯掉的梅树,停住了脚步。


    自她离开以后,皇城里的梅花好像也都失了精魂, 再不像她在时开得那么好。人如果死后会有魂魄,她会在何处?为何一次都不肯入他的梦?


    大内官看到皇上的表情,再看他目光所望之处,吓了一跳,赶紧给那几个没有眼力劲的东西打手势。


    现如今,这皇城内院,一不能提皇后娘娘, 二就是不能提这梅花。


    “皇上,徐都督他们还在等着呢。”大内官上前提醒道。


    裴章这才收回目光, 神色如常地走向了省身堂。今日翰林院休沐,便没有日讲官来开经筵讲席。


    徐器与锦衣卫指挥使冯淼已经在省身堂等着。徐器被裴章安排参与锦衣卫的事务, 但锦衣卫实际上听命于冯淼这个指挥使。锦衣卫又不属于任何部司管辖,而是直接听命于皇帝,所以徐器跟冯淼从本来没什么交集,变成了竞争的关系。


    徐器不知道皇帝是否故意如此, 毕竟当初从龙有功的人里面,也只剩自己一个人还身居高位。


    这其中,还有身在后宫的女儿正怀着龙嗣的功劳。


    今上是从不受宠的皇子一路上来的, 幼时朝中没有外戚支持,先帝因此也不看重他,处境很是艰难。皇上一定不想自己的儿子再次经历这样的困境,所以作为朝中重臣的外祖还是很有用的。


    徐器第一次庆幸自己将女儿送入宫中。


    外面传来脚步声,屋中的两个人连忙躬身行礼。裴章从外面走进来,身后只跟了大内官,其它人都留在外面。徐器这才想起,跟了裴章很多年的人里,除了自己,还有个大内官。


    裴章穿着双肩绣龙纹的朱红锦袍,头戴翼善冠,在宝座上坐了下来。他的手放置于桌案上,因为清瘦,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鞑靼怎么回事?”裴章清冷地开口,眼神所到之处,足以迫使对方俯首称臣。


    徐器看了冯淼一眼,冯淼回答:“老汗王驾崩,二王子和三王子本来固守王庭,靖远侯也没有办法。可是日前,二王子的一名宠妾差点失身于三王子,两个人因此失和,大打出手,被大王子占了先机。”


    裴章沉吟片刻,问道:“这名宠妾是谁的人?”


    冯淼被他问住,摇了摇头。徐器这才开口:“臣推测,应该是靖远侯使的离间计和美人计。那宠妾原是一个部落的公主,素有草原第一美人之称。她被迫委身于二王子,一心想着帮族人报仇。经高人指点,利用三王子的好色之心,造成了他与二王子的矛盾。只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大王子就可以顺利获得汗位。这对我们大业来说,其实不是坏事。”


    裴章的嘴角露出一点冷冷的笑意,这路数跟当年九王夺嫡之时如出一辙,亏裴延能想得到。若说靖远侯打仗不在话下,可这种釜底抽薪的计谋,却不像是他的手笔。以他的性子,应该是加固边防,整顿军队,最多再向自己写一封请求出兵的奏章。


    如此不慌不忙地挑起鞑靼的内乱,装作自己置身事外,并不符合他一向的作风。


    冯淼看了眼天子的表情,显然更满意徐器的回答。冯淼自从知道皇帝安排徐器参与到锦衣卫的日常事务中来,就一直在揣测上意。后来手下的千户跟他说,锦衣卫的指挥使只有一个,冯淼无过,所以皇上不能直接替换,而是加亲信徐都督安插进来,要他们二人各凭本事。


    冯淼怎么说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披荆斩棘爬上来的,肯定不甘心把到手的权力拱手让人。


    可冯淼到底是年轻,不如徐器老谋深算。他急于表现,只将打探的情报直接传达给皇上,而徐器却懂得如何让情报更加丰富。怪不得一个低等行伍出生的军人,能做到如今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这逢迎上意的本事,可不是一般人比得过的。


    “谢云朗到大同了?”裴章摸着桌上的一个玉麒麟镇纸问道。


    “没有。”冯淼回答,“谢大人应该还在路上,他并未与靖远侯同行,这两日才能到大同。”


    “这就奇怪了。”裴章低声道,像在自语什么。


    其实鞑靼那边的消息,裴章很早就收到了。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等着抓裴延的错处。无论他出不出兵,都会有麻烦。可这样一来,此次风波,变成了鞑靼内部的权力更迭。裴延不费一兵一卒,轻易达到了目的。


    “朕有话要单独跟徐器说。”


    冯淼心头一紧,迅速看了徐器一眼,认定今日是他占了上风。他抱拳行礼,躬身地退了出去。冯淼自认是个臣子,无论有多少的不满和不甘,都不敢违抗皇帝。否则,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徐器站在原地,料想皇帝把他留下来没那么简单。果然,裴章从宝座上站起来,走到徐器的面前,冷冰冰地说道:“朕知道西北的事,是靖远侯帮你压制下来。你欠了他一个人情,所以在帮忙查当年裴府的旧案。朕今日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只要朕当皇帝一日,那个案子,永远都不可能翻案!”


    徐器双腿一软,背后阵阵发凉,连忙跪在地上请罪。他试图骗过皇帝的双眼,不料自己的一举一动,竟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裴章从他身边走过去,直接出了省身堂。


    裴章忌惮裴延,不仅是因为裴延在西北的强大势力,更因为骨子里对裴家人的厌恶。那基于先帝对裴家女人的偏爱所带来的一种仇视。裴章记得先帝弥留之际,他那几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皇兄,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有他在身侧。


    当时油尽灯枯的先帝看到他,露出的不是惊讶的表情,而是仿佛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日。


    “是你。”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裴章面无表情:“父皇一定觉得很意外吧?您最不看重的儿子,最后站在了这里。”


    先帝没再说什么,只提了一个要求。他要裴章找到裴氏,等她死后,把她秘密葬在自己的身边。并以传国玉玺和传位诏书为交换。


    裴章答应。最后问道,还有什么想对他或者他的母亲说。


    先帝摇了摇头,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


    这么多年,裴章从来都不愿意承认,奉先殿所供奉的那个排位,是他的父亲。因为那人从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也不配做个皇帝。甚至到死,想的都不是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而是想要却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女人。


    也不能这么说。


    裴章甚至不知道,先帝到底算得到了没有。因为不久前,他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找到了疑似那个女人的坟头。但那墓碑上没有写得很清楚,旁边居然还有一个很小的坟头,墓碑一片空白。村里的人只知这个女人死了多年,难产而死,母子皆殁,无人知道她的来历。


    他无法确定那就是裴氏,可种种证据都表明,她生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应该是这里。


    裴章没想到她跟先帝竟然有过一个孩子,虽然那孩子死了,可到底是皇室的一员,也是他的兄弟。


    裴氏因为种种原因,从没有正式入宫,更没有任何名分。她怀了先帝的骨肉,却千方百计地要逃离他,宁可流落民间,最后悲惨地死去。


    裴章想,那个尚未来得及看这人间一眼的孩子,如若活着,大概也会同自己一样,厌恶生父,厌恶这虚情假意的帝王家。只不过他若真活着,裴章也不会容得下他。


    “派人再去西北查一查。”裴章吩咐大内官,“有任何异常,即刻向朕禀报。”


    *


    沈潆到了大同没呆几天,裴延便回了军营,留她在府中。好在,不久易姑姑等人也赶到了。红菱和绿萝一看见沈潆,就围了上去,一个劲地说她瘦了,晒黑了。


    易姑姑毕竟年长,性情稳妥些,等她们说完话,到各自的屋里整理行李,才拉着沈潆问:“姑娘的月事,来了没有?”


    沈潆点了点头:“晚了很久,但还是来了。这次有些疼,好几天都卧床休息,多亏侯爷在旁照顾。等月事过了,侯爷也回了军营。”


    易姑姑叹了口气:“姑娘也别太心急了,这事儿本就急不得,一切都得看天意。对了,我动身之前,夫人让林妈妈找到我,要我转交封信给姑娘。说是您让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


    易姑姑把信递过去,沈潆迅速拆开,逐字逐句地读起来。


    信中说的,跟谢云朗说的大体一致。只是此事被皇家抹得一干二净,没留下蛛丝马迹,内容也大多出自推测。


    当年先帝和老侯爷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还是老侯爷名义上的妹妹。先帝将她占为己有,秘密囚禁,伺机安排一个身份,让她入宫。她为了摆脱先帝,私自逃了出去,求老侯爷将她藏匿起来。过了几年,先帝知道这件事,逼老侯爷说出她的下落,老侯爷先是不肯,随后,又说她死了,却不说葬在何处。


    先帝勃然大怒,便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将老侯爷和长子流放他乡。


    如此说来,当年诬陷老侯爷的证据肯定是假的。但伪造这个证据的人是先帝,要翻案就必定会牵扯到这桩秘辛,牵扯到先帝,裴章是绝不会同意重审的。


    可怜裴延一心想要提父兄翻案,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她还不知道如何向裴延交代。


    “姑娘,您怎么了?”易姑姑出声,打断了沈潆的沉思。


    沈潆把信折起来,问道:“京中一切都好吧?”


    “都好。宋大人已经去王家下了聘,二姑娘的婚期也定下来了。那个刘知源老先生想收小公子做徒弟,还想把他带到蜀中去,大夫人自然不同意……”


    沈潆进了内室,听易姑姑说着这些熟悉的人和事,哪怕是沈蓉,都让她觉得亲切。她当初脑子一热,就跟着裴延来了这里,人生地不熟,还要帮他打点那些生意。早知道就乖乖地留在京中,也不会像现在一样伤脑筋。


    “姑娘为了何事发愁?”易姑姑观她神情沮丧,关心地问道。


    “先让绿萝给我做点吃的吧。你不知道,这阵子光吃面食,我胃都难受了。”


    易姑姑笑道:“这还不容易?绿萝那丫头的行囊里,光装吃的跟食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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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绿萝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鸡鸭鱼肉, 应有尽有。饭香飘了很远, 连路过的乔叔和相思都被吸引过来。


    乔叔身子不好,终日药不离身,也没办法出远门。沈潆听青峰说,乔叔原来也在军中效力, 还是新兵营的头头,最初负责带裴延这帮新兵。一次上阵杀敌,裴延不小心被敌军包围,乔叔帮他挡了一箭,伤了心肺,只能从战场上退了下来。


    乔叔孤身一人,裴延那时还没什么能力, 就在乡下找个地方安顿他,又把救下来的相思送到乔叔的身边作伴。对于裴延来说, 乔叔是家人一样的存在。所以就算他隐约猜到了相思的心意,为了不伤乔叔的心, 也不会表现出什么。


    “好香啊。”乔叔走进来,笑眯眯地说道。


    沈潆起身,招呼他和相思进来坐:“菜多,我们也吃不完。你们不嫌弃的话, 坐下来一起吃吧。”


    乔叔也不客气,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红菱连忙去拿碗筷。相思有些别扭, 一方面她不想受沈潆的恩惠,另一方面又不能把阿翁一个人丢在这里,最后不情不愿地跟着入座。


    她看到满满一桌饭菜,腹诽这个女人实在是败家。一个人哪里能吃得了这么多东西!果然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多了,半点不知柴米油盐贵。侯爷平日,都舍不得让厨房做这么好的饭菜。


    红菱把碗筷摆在乔叔和相思的面前,本来她跟绿萝也跟着一起吃,有外人在就不敢了。而且红菱不知道相思是谁,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在侯爷的府邸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出现,这不是什么好的情况。


    “你们也坐。”乔叔招手道,“平时如何就如何,我不过来凑个热闹。你们不要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就行。”


    红菱和绿萝还是不敢动。她们初来乍到,不知道乔叔的身份,不敢给姑娘添麻烦。


    “乔叔说哪里话。”沈潆对着红菱和绿萝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入座,又对乔叔道,“您是侯爷的亲人,自然也是我的长辈。如果我的丫头做的饭菜合您的胃口,您以后常来。”


    乔叔面带微笑,看着沈潆,目光更加温和。


    不久前,裴延给他写信说纳了一房妾室,要带来大同。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姑娘能入侯爷的眼,侯爷来前线还要带在身边。等见到沈潆之后,又担心她是用美貌魅惑了侯爷。后来侯爷又说,要将这妾室扶为妻,乔叔隐隐有些担心。


    一来妾扶成妻,不是件容易的事。二来他也怕这个沈氏上不得台面,将来给侯爷添麻烦。可是一段日子相处下来,乔叔完全打消了疑虑。


    这个沈氏不仅长得貌美,性情更是无可挑剔。对下人宽容和气,处事进退有度,哪里像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姑娘,说是京中的哪个贵女他都相信。最重要的是,她跟侯爷心心相惜,能辅助侯爷成就大事。


    乔叔挑不出一点不好来,甚至觉得做妾真是委屈这个姑娘了。


    一顿饭和和气气地吃下来,绿萝的手艺连沈潆这样曾吃惯宫中御厨的人都说好,乔叔自然也是赞不绝口。相思嘴上不说什么,筷子也没停下过。等吃完饭,绿萝又端了几碗水晶圆子过来。圆子装在绘着花纹的瓷碗里头,通体透明,里面五颜六色的,一口咬下去,果香溢满口齿。


    相思一口气吃了五六个,还觉得意犹未尽。原来京城里的富贵人家,都这么会吃啊?如此精巧的东西,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绿萝问她:“姑娘还要吗?奴婢还多煮了一些。”


    相思犹豫,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晶圆子,自然想再吃,但吃了又像欠沈潆人情。沈潆看出她的心思,微微笑道:“绿萝,去帮相思姑娘装些过来吧。不过这个东西寒凉,女子还是要少吃些。”


    相思脸红,低头,极小声地道了“谢谢”,绿萝便拿着她的碗去后头装圆子了。


    乔叔擦了嘴,对相思说道:“你去我房里把那罐珍藏的茶叶拿过来。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才有意思。”


    相思依言起身出去,乔叔看了看她的背影,对沈潆说道:“其实我今日来,有一事想托付给您。”


    “您但说无妨。”


    乔叔诚恳道:“我就相思这一个亲人,只盼着她今生能有个好的归宿,我也能安心地闭上眼睛。这么多年,侯爷都把相思当做妹妹,如果您也能接纳她为家人,将来等她出嫁以后,还能受到你们的庇佑,我感激不尽。”


    沈潆愣了一下,乔叔这是直接言明了裴延跟相思的关系,只会是兄妹,而不会让相思跟着裴延。但自己只是个妾室,乔叔犯不着跟她说这样的话。


    “乔叔,并非我推辞。我只是侯爷的一个妾室,您的话言重了。以后相思姑娘的事,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尽力。”


    乔叔道谢,心中知道,只怕这妾室,当不了多久了。


    乔叔又在沈潆这儿坐了坐,喝了茶,方才离去。等他们走了,红菱才问沈潆:“姑娘,这两位是什么人?侯爷在大同的府里,怎么还藏着一个姑娘。”


    沈潆道:“那位乔叔是这里的管家,对侯爷有恩,至于相思姑娘是他收养的孙女。”为了避免两个丫鬟胡乱猜想,沈潆故意把相思对裴延有意的事情瞒了下来。


    绿萝帮易姑姑留下饭菜,扁了扁嘴说道:“姑娘可要小心些。京城里把侯爷传得乱七八糟的,自然没有姑娘想嫁他。可在这里就说不定了。侯爷毕竟镇守一方,长得又不差,不可能没有姑娘喜欢他。”


    红菱也附和道:“姑娘还是留个心眼,把侯爷看牢了。”


    沈潆失笑,看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像当初徐蘅进宫时,玉屏在她面前抱怨一样。想起玉屏,她心里一沉……那傻丫头,都放她走了,她又自请去守皇陵,这是何苦。


    现在的沈潆,也无法再跟她相认了。


    吃过午饭,沈潆回屋里小憩。这里还维持裴延在时的样子,虽然裴延说她可以随意改动,要添置什么就直接跟乔叔说。可沈潆懒得折腾。对于她来说,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舒适宽大的床就很好了。


    她躺在床上,想着裴延那位姑母的事。她让易姑姑去陈氏告诉她的那个地点送了封信。她想知道更多关于先帝和那位裴氏的事情,因为她觉得,如果单单是隐瞒了裴氏的下落,老侯爷不至于被判流放的地步。


    肯定还有什么隐情。


    这两日,她忽然记起有次裴章跟父亲争吵,见她来了,两个人才假装和气。但她隐约听到了只字片语,似乎也是与先帝有关。


    先帝与裴章半点都不亲近,他猝然离世,留下了太多的谜团。沈潆有种感觉,继续深挖下去,可能会挖出什么惊天的大秘密。就算不能帮裴家翻案,知道真相,或许将来也会变成裴延的护身符。当然,现在是护身符或是催命符还不好说。


    可既然已经查到了这里,不弄个水落石出,实在不甘心。


    沈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红菱走到屏风外边,说道:“姑娘,青峰回来了。”


    沈潆立刻睁开眼睛,裴延走了没几天,就把青峰打发回来,难道是鞑靼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让红菱去把青峰叫进来。青峰风尘仆仆的,一见到沈潆就说:“您别担心,前线没什么事。侯爷叫我把陈将军送回来,顺道回府中看看您。”


    “陈将军?陈远?他怎么了?”沈潆问道。那日在明间议事的人里,似乎有这么个人。


    青峰道:“您的记性可真好。前阵子,徐都督不是到西北来了吗?他在这里乱搞一通,斩了侯爷手下的两名大将,陈将军也被关了起来。后来侯爷出面,才把那件事平息了。可陈将军对那事的处理结果不满,一心要找徐都督报仇。侯爷说陈将军如今的状态,不适合再呆在军营里,让他自己回来调整一下。”


    “这位陈将军是侯爷麾下的猛将?”


    “是的。原本侯爷手底下有四员大将,各个骁勇善战,但被徐都督莫名其妙地斩了两个,侯爷也心痛不已。如今陈将军不能作战,如同又折了侯爷一只手臂。”青峰唉声叹气。


    “那陈将军在大同有府邸?”沈潆又问。


    “有是有,而且离这里不远。但他孤身一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想不开,又钻牛角尖。”青峰忧心忡忡,“我还得回去向侯爷复命,沈姨娘有什么话要我带的吗?”


    沈潆想了想,脑海中蹦出了“努力加餐勿念妾”这几个字。可想到这出处不怎么吉利,改口道:“没什么特别的,要他多饮水,保重身体。”


    “是,一定带到。”青峰告辞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易姑姑也回来了。她喝了一口水,对沈潆说道:“夫人给的那个地方真是难找,原是一家卖香油的小铺子,店家挺着个大肚子,看起来十分精明,脾气不大好。我把姑娘的信交给她,她只收了去,什么都没说。”


    “你辛苦了,去休息吧。”沈潆吩咐道。越是不起眼,越便于隐蔽。大隐隐于市,所以不会错。


    裴延把发放盐引的买卖交给沈潆打理,可具体如何做,并没有说。沈潆也找不到别人商量,只能去乔叔的住处询问。乔叔正在侍弄花草,请沈潆在院中的藤椅上坐下,边浇花边说:“这事儿不难。您倒不用亲自出面,只需定期让手下的人去官府拿盐引,核对数目之后,再拿到集市上发给那些商户。但买卖盐引的价格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会有波动,买进和卖出的时间要算好。否则有可能亏损。”


    沈潆抬手摸了摸额头,这事儿还不叫难?她从没有做过生意,裴延就这么自信,确定她能做得好?


    她还想再问得仔细点,忽然有人闯了进来。


    小拖油瓶又闹事了……有了娃之后,私人时间已经全部阵亡。


    大佬们尽管猜剧情,但我不会剧透,接着往下看就知道。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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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乔叔和沈潆皆愣了一下。那人没注意沈潆, 脚步蹒跚地走到乔叔的面前:“乔叔, 我不甘心!”


    他口齿不清, 浑身酒气,显然是饮了酒才来的。


    沈潆看到这人个头很高,十分瘦,脸颊凹陷, 下巴上留有一撮胡子,大概三十几岁的模样。能畅行无阻地进入府里,应该就是那位被青峰送回来的陈将军了。


    “陈远,你怎么来了?”乔叔把水壶放在地上,瞄了坐在旁边的沈潆一眼。沈潆在大同的事情,是个秘密,她平日出入府邸都还是穿男装, 除了乔叔跟相思,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还以为她是裴延从京城带来玩的亲戚。


    “我们去里面说。”乔叔试图把陈远引进屋里,好让沈潆借机先掉。可是陈远看到院子里还有一把藤椅, 直接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儿敞亮,就在这儿说!”


    沈潆跟他打了个照面,赶紧低头假装整理衣裳。陈远愣了愣, 只觉得眼前这位少年明眸皓齿,有种说不出的好看,使劲地盯着她。


    “乔叔, 这位是……?”


    “哦,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乔叔应了声,对沈潆道,“我这儿有客人,你改日再来吧。”


    沈潆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告辞。陈远一把抓着沈潆的手臂,醉醺醺道:“小兄弟,不着急走!你帮我评评理。”


    他喝醉了,口无遮拦,自然也不管沈潆是谁。


    沈潆求助地看向乔叔,乔叔赶紧过来,拉住陈远:“她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跟她说有什么用!你快放手,别吓到她!”


    陈远却借着酒劲,不肯放手,自己开始倒苦水:“我替我死去的那两个兄弟不值!常山常海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做不到!那天徐器斩他们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看着,一刀下去,一条命就这么没了!冤枉!我以为侯爷会帮他们主持公道,可他居然站在徐器那边!我,我恨啊!”


    沈潆的手腕被陈远抓得生疼,他力气极大,要把她骨头拧断似的。


    “这事儿我不是给你说过道理了吗?”乔叔皱眉,看到沈潆的手腕都红了,“你先松手。”


    陈远却拉着沈潆:“小兄弟,你说我们这些人跟着侯爷出生入死,才有今日的地位。如果死在战场,我们也毫无怨言,可莫名其妙地死在徐器的手底下,这算什么?侯爷还不让我去找徐器报仇,我不服!”


    “那陈将军认为,侯爷应该怎么做?”沈潆问道。


    陈远被她问得一愣:“至少,至少得为我们死去的兄弟讨个公道!”


    “陈将军要我评理,我恰好有些看法。不过您可能不大爱听。”


    “但说无妨!”陈远大手一挥,终于放开了沈潆。乔叔也在旁边坐了下来,想听听沈潆如何看待此事。


    沈潆知道这些戍边的将士,占着自己有几分军功,又山高皇帝远,轻易不服人。裴延掌管西北,凭的是真本事,他们也无话可说。但像徐器这样忽然来统御他们的京官,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对于徐器这样的高官来说,自是容不得他们反抗,他们还敢造反,自然要狠狠惩治,杀鸡儆猴。因此裴章没有问徐器斩人之罪,因他代表天子,自然可以对带头扰乱军心的人先斩后奏。


    “陈将军敢说这件事,被斩的将领一点过错都没有吗?徐都督身居高位,纵然行事有不妥当的地方,也是奉了皇命的上官。你们不满他克扣节钱,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进言,贸然在军中鼓动人心,引起哗变,这事儿往大了说,跟叛国和造反,有什么区别?”


    陈远眼睛瞪圆,猩红的眼中露出不解的光芒:“你,你怎么这么说!”


    “不是我危言耸听。陈将军你们镇守边境,的确劳苦功高。可你们想过没有,侯爷如果不帮着徐都督稳定军心,像你们这样不服管制的一支军队,对皇上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会觉得侯爷拥兵自重,纵容手底下的人对抗朝廷命官,公然违抗圣意。到时候别说是节钱,连国库拨出的军饷,军资的供给都成问题。侯爷为大局着想,才将此事压下。他没有问责将军,将军怎么反倒怪起他来了?”


    乔叔在旁频频点头,想不到沈潆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居然能有如此见解。陈远则垂着脑袋,像只斗败了的大公鸡。


    他并非全然不知侯爷的苦心,只是心中不甘,怨愤,想要找个发泄的途径。可他现在发现,自己的见识想法连个普通的少年都不如,更是羞愤。


    “那,那为何把我从军中调了出来?还让一个外族人顶替我的位置。”


    乔叔无奈道:“你心中全是不满,如何能专心作战?现在鞑靼的情况不明,边境随时有可能发生战争。侯爷是不会让一个无法冷静思考的人做主将的。而且昆仑顶替你,也只是暂时的。只要你想通了,随时都可以回去!”


    陈远不再吭声,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声。


    沈潆松了口气,活动活动被他抓疼的手腕,对乔叔轻声道:“让他睡吧,我先回去了。”


    乔叔点头,要起身送她,沈潆摆了摆手,自己回到住处。


    下午的时候,沈潆想去集市上看看,可是人生地不熟,乔叔就让相思给她做向导。沈潆将易姑姑和绿萝留在府中,只带着红菱出去。相思换了男装,骑着一匹枣红的骏马,等在门前。她身后是一辆马车,看起来是专门给沈潆乘坐的。


    相思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潆:“阿翁说你不会骑马?”


    “不会。”沈潆诚实地回答。


    “也难怪,你们江南的女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大概只会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我们北方的女子就不一样了。”相思从马上跳下来,走到沈潆的面前,“我知道阿翁去找你,说了些奇怪的话。阿翁心善,但那是他的意思,不是我的。你只是个妾室,也没资格置喙侯爷的身边有几个女人。说句难听的,这里是边境,随时有情况发生。你连骑马都不会,到时只会是个累赘。”


    “这位姑娘,请你说话客气点!”红菱斥道。


    “我说错了吗?”相思拿着马鞭,“你跟阿翁说要出去,阿翁不休息,专门给你找了辆马车。你自己说,麻烦不麻烦?”


    “你!”红菱欲上前跟她理论,被沈潆抬手拦住。


    “我不知道府里没有马车,让乔叔受累了。”


    相思“哼”了一声,重新翻身上马:“这里的市集很早就闭市了,你要想去看看,就抓紧时间。你们几个都跟上吧!”她随手点了几个站在府门外的士兵,那些人也听她的号令。


    等坐进马车里,红菱义愤填膺到:“姑娘为何不让奴婢说话?她实在是傲慢无礼,那气势好像她是侯爷的妻一样。她是不是喜欢侯爷?”


    沈潆点了下头。


    “奴婢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姑娘,有些事是不能退让的。回头让她觉得我们好欺负,越发张狂!”


    沈潆轻轻笑了一下:“她是乔叔的孙女,乔叔对侯爷有救命之恩,侯爷对她尚且纵容几分,我又能如何呢?何况她说得也没有错。我只是个妾,不管侯爷身边有多少个女人,我都没有过问的资格。”


    “姑娘,侯爷喜欢的是您啊!”红菱想要劝几句。


    沈潆却看向窗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世上,有多少人的喜欢能够长久?譬如朝露,昙花一现。


    西北气候干燥,时有沙尘,路上的行人有许多都戴着风帽。沈潆下了马车,觉得空气里有股泥沙的味道,不舒服地咳嗽了几声。幸好红菱早有准备,拿了一条长巾围在沈潆的脖子上,那围巾厚重,团起来恰好能遮住口鼻。


    集市上十分热闹,货物琳琅满目。身着不同服饰的人在用各种语言谈生意,其中有不少通译的身影。这些人的父母多是来自两个不同的民族,会两种以上的语言。他们大都家境贫苦,为了维持生计,从小就混迹于边境的各类市集中,通过翻译来帮买卖双方完成交易,从中抽取一定数额的报酬。


    “这里什么生意最好?”沈潆问走在身后的相思。


    相思回答:“应该是茶叶,丝绸跟马匹的生意最好。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潆没有回答,而是边走边听,时不时地跟路边的人搭讪两句,然后走进了一家很大的食肆。


    一楼几乎座无虚席,她要了二楼的雅座,带着红菱和相思进去。


    “你别乱花钱,这儿的东西很贵的!”相思小声地提醒道。


    沈潆径自坐了下来,问殷勤的跑堂:“我有一大批丝绸,想要找个买家。你帮我找这附近最好的通译过来,我给他比旁人高一倍的报酬。”


    “客官您稍等,小的这就去。”跑堂一溜烟似地出去了。


    相思问沈潆:“你到底要干什么?”


    “稍安勿躁,过会儿就知道了。”沈潆心平气和地说道,然后让红菱倒茶。


    没过多久,一个栗色卷发,眼睛是碧绿色的少年走到了沈潆的面前。他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穿着打补丁的短褂长裤,身上透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世故和老成。


    “客官,小的名叫胡满,听说您在找通译?小的可以帮您。”


    他开口说话,非常流利的汉语。


    “之前,我有个客人定了一批丝绸,想拿到鞑靼去卖。听说那边最近正在打战,局势很是紧张,连我那客人也没有消息了,我还挺担心他的安危。”


    胡满说道:“是的客官。鞑靼的王庭正在打战,周围都乱得很。很多人都逃出来了,滞留在大业和鞑靼的边境。您的朋友,恐怕凶多吉少。”


    沈潆假装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战还得打多久?不瞒你说,我那丝绸上绣的都是鞑靼的图腾,还是想卖给他们。”


    “快啦。”胡满露出笑容,“昨日我有个客人就是从鞑靼王庭那边逃出来的,据他所说,二王子和三王子一死一伤,大王子很快就要继承汗位了。”


    听到这里,相思才明白沈潆的用意。很多消息,军中的斥候未必能从正经的渠道探听到。而像这样的市集,人来人往,却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打听到别国的情报。


    相思这几天也一直在担心前线的情况,但从没有想过要利用这些通译来打探消息。而沈潆初来乍到,立刻就能想到法子。论聪明才智,她可真是差得远了。


    沈潆让红菱付了一笔定金给胡满,胡满兴高采烈地去找买家了。


    沈潆几人正在喝茶,忽然间,地动山摇,整个食肆都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楼上楼下响起一片惊呼声。


    “怎么回事?”沈潆扶着桌子,大声问道。她站都站不稳,想要移动更是困难。屋瓦上的砂石纷纷掉落,桌椅倾倒,四周扬起一片烟尘,只能听到桌子上的东西纷纷掉落的声音。


    “快躲到桌子底下去!”相思被沙土蒙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喊道,“地动了!”


    沈潆只觉得脚底下的木板好像裂开,她惊叫一声,好像瞬间往下掉落,重重地砸在地上,而后失去了意识……


    一日后,一匹快马奔进军营,马上的士兵跳下来,直奔帅帐。裴延已经收到消息,大同附近发生强烈的地动,连这里都有感觉。西北隔几年就要发生大的地动,如同水灾和疫病一样,死伤无数。


    水患和疫病还有法可治,地动是天灾,人力完全无法改变。


    裴延正在跟常海等人商量事情。鞑靼传来消息,大王子已经顺利接掌了王庭。他发来一封信,向裴延表示感谢,还说等王庭的事情告一段落,就派使臣到大业,表示修好之意。


    既然短期内不会起战事,裴延就要帮着当地的官府救灾了。


    “报!”士兵从门外跑进来,神色慌张。


    裴延看着他,他看了眼满屋子的人,没有开口。


    裴延走出去,那士兵跟在他后面,直到无人的地方才说:“侯爷,不好了!”


    “府中出事了?”裴延问道。侯府是木造结构,榫卯相接,比砖石的更加牢固。就算有毁损,应该也不严重。


    士兵点了点头:“地动那日,沈小兄弟和相思姑娘出府,至今未归。”


    裴延一愣,继而用力地抓着他的肩膀:“你说什么?”


    士兵只觉得肩上的力道像山一样,他几乎都站不住,还是咬着牙说道:“大同城内许多砖石的房屋都变成废墟,坍塌最严重的是市集里的一座大食肆,据说当时在里面的至少有上百人,只逃出来十几个,其它人都被压在底下……”


    裴延无法再听下去,大步离去。他只觉得耳边嗡嗡的,无法思考,呼吸困难,只恨不得插上双翅膀,立刻飞到大同。


    士兵看着侯爷风一样的离去,还来不及告诉他,谢大人已经赶到了大同城,和官府的人一道组织救援。


    这章字数多了些哦~~


    ☆、第六十五章


    西北发生地动, 本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单是先帝的弘治年间就发生了四五起, 但从没有一次如这次一般, 整个大同城几乎半数的房屋坍塌,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谢云朗抵达大同时,恰好发生地动。彼时他的马车就停在街边,眼看着地动山摇, 土石从房屋上滚落,顿时哀嚎遍野。他立刻赶到了大同府的府衙,看到整个府衙乱做一团。衙役们奔进奔出,撞在一起,像群没头苍蝇一样。


    大业的惯例,地方官员任职不得超过三年,连任不超过两次, 必定更换辖地。谢云朗记得现在的知府冯邑,在任不过两年, 对付这种事显然缺乏经验,否则此刻作为救援中心的府衙, 不会乱成这样。他大步走进里面,也没个人来招呼他。


    公堂上一个又矮又黑,穿着知府官袍的男人正在乱转。


    “冯大人!”谢云朗走过去。冯邑回头看他,先是一愣, 随即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谁允许你私闯府衙的!”


    “我是谢云朗。此次调为西北军的参军,途经大同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谢云朗把官凭递过去。


    冯邑脸上的神色顿时一变, 堆上笑容。他早就收到消息,吏部侍郎谢云朗被调为靖远侯的参军,不日将抵达。他对谢云朗之名早就如雷贯耳,谢家可是大业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上有天子宠眷,下有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哪个官员不想着巴结。


    只不过冯邑混到四十几岁,仍然在地方上转,一直无缘得见谢云朗。


    他抱拳行礼:“原来是谢大人,下官失敬。果然是年少有为,光彩照人啊。”


    谢云朗虽调为参军,职位比大同府知府低。但他身上扔挂着吏部侍郎的官位,又比冯邑高了几级。


    谢云朗平素听惯了这类阿谀奉承的话,不冷不热地应了声。对于他来说,眼下要如何救助大同的百姓才是重中之重,自然没工夫跟冯邑客套地寒暄。


    “大人,大人,不好了!”几个衙役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满脸狼狈。


    冯邑咳嗽了一声,努力镇定到:“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来。”


    衙役不知谢云朗身份,自顾说到:“集市上人太多,地动发生的时候,很多房屋都倒塌了,伤亡惨重。还有那家最大的食肆,很多人都被压在下面,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冯邑也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地看了谢云朗一眼。


    谢云朗闭了闭眼睛,吩咐道:“冯大人这里可有画着城中坊巷的图?越详细越好。”


    “自然是有的!快去拿!”冯邑扭头吩咐衙役,衙役忙不迭地跑去拿了。


    “我记得冯大人此前在江中一带任职,没有处理地动的经验。可否暂时将大同府的指挥权交给我,再将此刻身在城中的官员全都叫回来,听候差遣。”谢云朗一边卷着袖子,一边吩咐道。他说话的声音如朗云清风一般,口气却透着上位者的威势,不容置喙。


    冯邑惊讶地张了张嘴,没想到连自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履历,谢侍郎都知道。他现在六神无主,巴不得有个人能来坐镇指挥,自然无不应好。


    没过多久,大同府上下十几个官员,全都在府衙的大堂里集合。他们有的休沐,被冯邑强行传回来,气还没喘匀。有的刚经历地动,惊魂未定。谢云朗皱眉看了这些人一眼,将事情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那些官员知道眼前的正是大名鼎鼎的谢云朗,主管官吏考评的吏部侍郎,各个振作精神,谁也不敢怠慢。他们的仕途可都攥在人家手里呢,到时这位大笔一挥,就决定了他们是升是贬。而且这位谢大人看着温文尔雅,实际上雷厉风行,做事可比他们的知府有章法多了。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吏部侍郎这样的高位。


    等那些官员井然有序地各自领了一队衙役离去,谢云朗才对冯邑说道:“劳大人跟我去市集上看看。”


    市集是此次地动损坏最严重的地方。因为当时正好是旬市,聚集了很多南来北往的商人,还有大宗的货物进行交易。此刻的市集,依旧人声鼎沸,来寻人的,来救人的,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


    建筑几乎都化成一片废墟,到处是躺着或者坐着的伤者,呻.吟声此起彼伏。城中的医馆已经自发前来救治,但大夫跟伤者的比例仍然严重不足,很多人都没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


    “已经通知靖远侯了吗?”谢云朗一边走,一边问道。


    冯邑又是一愣,心虚地回答:“没,没有。”地动来得猝不及防,他哪里能想到那么多。


    谢云朗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下心中的不满。地动发生到现在已经不少时间了,这个大同府知府到底在干什么!这种人是怎么做到一府之长的?到此刻不是问责的时候,他尽量平和地说道:“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还有不少人被压在废墟底下,需要更多人来帮忙清理。赶紧派人去向靖远侯求援,然后将附近乡镇的药材和大夫全部调来。”


    “下官这就去办。”冯邑汗颜。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嫩得就像刚步入官场的新人一样。


    市集上正在搭设临时的棚户,用来放置伤患,但数量远远不够。谢云朗也没闲着,主动帮着当地百姓从废墟上扛木头,用作棚户的支架。书墨看到了,连忙拉他:“公子,您快坐在一边,让小的来!”


    谢云朗轻轻推开他:“你去里头照顾伤患,现在人手不足,谁都不能闲着。”


    书墨张了张嘴,自家公子就是个文弱书生,哪里干过重活?可他们目之所及,皆是惨状,哀鸿遍野,现在的确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了。


    “相思啊!相思你在哪儿!”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谢云朗转头看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拍着双腿喊叫,立刻走过去问道:“老伯,你怎么了?”


    乔叔只觉得眼前的男子如芝兰玉树般出众,但现在也无心欣赏,指着不远处的一堆废墟,哽咽道:“我孙女和远房的侄子下午到市集上来玩,至今未归。有人说看见他们到食肆里头去了。我担心他们凶多吉少啊!”说完,眼角就溢出泪水来。


    “你别着急,官府的人正在全力寻找生还者。旁边有凳子,您先坐下吧。”谢云朗宽慰道。


    “我,我……”乔叔心里火烧火燎的,怎能不着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侯爷把沈氏留在大同,沈氏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向侯爷交代?何况相思也不见了。


    可着急也不是办法,他这身子骨,不能去帮忙,不拖累人家已经算好的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伤亡的人数一直在上升。那座倒塌的食肆底下挖出了不少的尸体,基本都是被大石或者横梁砸死,但也有几个幸存者。随着时间流逝,下面的空气只会越来越少,活着的几率也越发渺茫了。


    乔叔就坐在附近的棚户里,一直没有回去。每挖出一个人,他就站起来看看,心中既怕看到沈潆和相思的尸体,但又存着希望。他发现那个来安慰他的年轻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一直在忙碌,原本整洁的衣裳上满是脏污,手在微微颤抖也没吭声。


    乔叔听旁边的人都喊他大人,才知道是个官。


    这年头,肯这样亲力亲为,不辞劳苦的官吏实在是少见了。


    “闪开,都闪开!”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乔叔连忙朝棚户外面看去。只见一匹快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地往这边狂奔而来。骑马的人正是裴延,他的双目通红,不等马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一个健步跨进棚户,四处看了看。


    “侯爷!”乔叔蹒跚地走过去,两日未吃东西,实在没什么力气。


    “人呢?”裴延抓着他的手臂问道。


    “在那底下,还没有挖出来。”乔叔伸出手,颤抖地指向不远处。


    那是整个市集最大的一片废墟,坍塌的砖石木块堆得像个小山丘一样,不少人在搬上面的石块和巨木,都是房屋原本的建材,只是进度缓慢。


    裴延倒吸一口冷气,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距离地动已经过去两日了,人还没有找到……这些东西压下来,人会没事吗?他摇了下头,摒弃脑海中不好的念头,直接走了过去,独自开始搬那些又重又大的石头。


    人群中有官吏认出了他,心中大惊,赶紧跑去禀报冯邑。冯邑累瘫了,正躲在棚户的后面。谢云朗这个上官没有歇着,他自然也不敢当面说累。可他到底是肉体凡胎,实在扛不住了,偷偷找了个无人的地方休息。


    冯邑躺在一辆装着稻草的板车上,双手捂着耳朵:“什么事都等我睡一觉再说。”


    “不行啊大人!”那官吏小声道,“靖远侯来了!”


    冯邑一个挺身坐起来,扶正官帽:“怎么这么快?我以为从前线的军营到这里,少说也得花两日的光景。他人在何处?”


    “在外面搬石头呢。听说底下埋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还没挖出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冯邑赶紧从棚户后面走出来,看到裴延的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的是他的部下,有些则是城中的百姓。他们纷纷劝他不要蛮干,可他仿佛听不见一样,独自抱着需要几个人合抱的巨大石块下来,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谢云朗走到附近,说道:“侯爷,你这样会弄伤自己。”


    裴延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认识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搬石块。他的双手已经被坚硬的石块磨出道道血痕,指甲里全是污泥。可他好像浑然不觉,眼神坚定地在寻找什么。


    谢云朗知道,裴延现在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浑身燃烧着一种强大的信念。那信念如同巨龙一般,仿佛要冲上云霄,有着毁天灭地的能量。他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听到皇城的丧钟时,也是如此。那种濒临绝望的崩溃,巨浪般将自己吞没,眼前只剩无尽的黑暗。


    他知道一旦支撑裴延的那个信念破碎,结果便会如同地崩山摧般惨烈。


    “侯爷!”周围的人此起彼伏地叫着,但裴延谁都不理。他们纷纷猜测,这底下究竟埋了什么人?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堂堂靖远侯失态至此。


    “别说了,快帮忙吧。”谢云朗对左右说了一声。当初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度过来的,可能因为家族和妻儿,才慢慢地接受了事实。此刻看到裴延,感同身受,想帮他一把。


    但愿他想救的人,还活着。


    裴延在离开军营之前,还是点了一批士兵,让昆仑和青峰领着,赶来大同增援。他们是步行,紧赶慢赶,还是比裴延晚了半日抵达。这几百人的队伍各个累得疲惫不堪,但谁也不敢提休息的事,立刻开始清理现场的废墟。


    有了他们的帮助,速度总算加快,压在土堆上的大石块基本都被搬开了。


    裴延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沈潆活着,只要她还活着,他愿意减寿,甚至可以放弃这满身的荣耀,只求老天爷将沈潆还给他。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对她有这么深的感情。大概因为从没得到过什么,所以唯一握着的东西,才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


    他的力气已经完全用尽,累得毫无知觉,手麻木地挖着土,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可他顾不得,停不下来,也根本无法停下来,反而更加用力地挖着。


    乔叔等人从未见过裴延如此,有些被他吓到,心中不忍。已经过去两日半,生还的可能越来越小。但谁也不敢告诉裴延这件事。


    “这里好像有人,快来帮忙!”谢云朗高声说道。


    裴延抬起头,迅速地奔过去,看到沙土里露出衣裳的一角。是翠绿色的锦袍,十分眼熟。


    他一把推开谢云朗,自己跪在旁边使劲地刨土,终于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渐渐露出来。他狂喜,用背强行顶起她上方的巨木,其它人七手八脚地把沈潆抬了出来。她下面还有叠在一起的几个人,每个人都尚有微弱的呼吸。他们运气算好,这个地方刚好被两个交叠的横梁木顶住了,恰好留出空间,所以他们没有被巨石砸到,也有呼吸的余地。


    “沈潆,沈潆。”裴延不敢碰沈潆,怕她身上有骨头受伤,只用手轻拍她的脸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张着嘴巴,发出“啊呜”的几个闷声。


    谢云朗看见躺在地上的人,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裴延的那个妾室?她怎么会在此处?


    他皱了皱眉,地上的那个人仿佛动了一下,恍惚间好像听到她说了句:“裴章……好疼啊。”


    ☆、第六十六章


    她的声音很轻, 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只是无意识地叫了这么一句。裴延的注意力全都在她的伤势上, 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听见她喊疼。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试图安慰她。


    可站在一旁的谢云朗十分震惊,双手慢慢在袖中握成了拳。他不像裴延一样关心则乱, 而是个冷静的旁观者,他十分确定听到了那个名字。普天之下,能叫那个名字的,只有当今天子。而敢直呼天子名讳的,该是何种身份?


    他的心跳很快,之所以确定,还因为这句话似曾相识。


    记得那是皇上刚登基那年的端午, 他和高南锦进宫参加大宴。开席之前,皇后迟迟不至, 皇上也离席了。他忽感肚子不适,在内侍的指引下, 去了明德宫附近的花园行个方便。等他出来,听到假山的那边有动静,鬼使神差地绕过去看了一下。


    他看见盛装的皇后坐在地上,皇上站在离她不远的凉亭里头。此处没有旁人, 气氛却有些凝固。


    两人好像因为何事闹得不愉快,所以僵持着。


    “裴章,好疼啊。”皇后揉着小腿肚子, 扁着嘴轻声道。


    本来皇上正板着脸,听她这么说,便从凉亭那里走过来,把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我能不去吗?”皇后小声问道,“人太多,我不习惯。”


    皇上妥协:“不去便不去吧,我自己应付。我先带你回宫休息。”


    那是谢云朗第一次知道,她可以直呼皇上的名讳。他们毕竟是患难夫妻,她陪着皇上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地位自是不同于旁人。在这深宫里,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也唯有私下相处的时候,他们才不用做帝后,而是最真实的夫妻。


    而自己,不过曾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过轻轻一笔,再无痕迹。他选择了不打扰,远远地看着,并真心低祝福他们。


    他一直以为皇上是对她好的,尽管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进了宫里,哪怕宫里宫外流言蜚语一堆,他也始终相信,他们是相爱的,可以克服一切困难。皇上只是身在其位,有不得已的苦衷。


    直到那夜宫里传来的丧钟,打碎了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他开始深深的自责,甚至想质问皇上,为何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好。可他只是个臣子,根本没资格这么做。于是在她离开的日子里,他痛悔没有早一些向她解释年少时的误会,没有郑重地向她道过歉。他们每个人,都只会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好处。


    此刻,他又听到了这句话,一字不差。


    这世上或许存在很多巧合,可是这样的巧合,绝不仅仅是偶然。


    谢云朗的胸膛起伏,脑子里飞过地闪过一连串的念头。她到底是谁?她跟皇后娘娘重名只是巧合吗?或者,她根本就是皇后娘娘?


    虽然不可思议,但怀疑的种子埋下了,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附近的大夫听说这边挖出了几个幸存者,连忙赶来,喊道:“让一让,让一让!”


    这个时候,没有身份的高低贵贱,唯有救死扶伤才是第一要务。


    裴延起身,将位置让给大夫。


    大夫仔细检查了一下沈潆的伤势,扭头道:“快拿两块木板来。她可能伤到腰了。”


    青峰闻言,连忙指使昆仑去拿,然后问道:“大夫,她没事吧?”


    大夫一边忙碌,一边回答:“无性命之虞。”


    听到这句话,裴延终于松了口气,然后身体仿佛被掏空,整个人轰然倒了下去。


    “侯爷!”青峰大惊,忙从背后抱住裴延。但还是没能撑住他,两个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


    沈潆看见自己穿着皇后的华服,慢慢地登上云阶。云阶高耸入天,上面的云台摆着香案,有个穿着龙袍的背影,像是裴章。他在祭天吗?


    她不由地停住脚步,看了看四周,茫茫然。她不是死了吗?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云阶底下似乎站着文武百官,还有徐蘅,高南锦那些人。有人在催:“皇后娘娘,快上去吧。”


    “皇后娘娘,皇上在等您啊。”


    那声浪不断地推着她往高处,她的双脚仿佛踏在云朵之上。云台上的人一直离她很远,她好像走了很久,都没有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云梯坍塌,她从上面重重地摔了下来,头顶的凤冠掉落。


    周围都是哄笑的声音:“看看这位昔日的安国公之女,曾是何等风光。”


    “一国之母,竟落得如此狼狈。”


    “从云端跌落进泥土里的感觉如何啊?”


    沈潆捂着耳朵,抬头看到云台上的那个人仍是岿然不动。她下意识地喊了声:“裴章,好疼啊。”


    可那人依然背对着她,仿佛听不见一样。


    她是真的疼,骨头如同被打碎了,疼得呼吸都很困难。她又高声叫玉屏,叫高南锦,希望有人能来帮帮她。


    ……


    绿萝坐在床边,用布仔细给沈潆擦脸。听到她一直迷迷糊糊地发出声音,把耳朵凑过去听。


    “玉屏……阿锦……”


    绿萝重复了一遍,奇怪道,这两人是谁?听都没有听过。


    易姑姑从外面进来,手里端了一碗很稀的米粥,问道:“怎么样,姑娘醒了吗?”


    绿萝摇头:“还是迷迷糊糊的。”


    易姑姑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沈潆的额头,把稀米粥一点点地喂进沈潆嘴里:“没有发热就好。大夫说姑娘困在废墟底下两日了,没有进食,身体虚弱,有个头疼脑热的很正常。我们要小心照顾着。”


    绿萝叹了一声:“还不知道红菱怎么样呢。地动发生的时候,她应该就在姑娘旁边,怎么姑娘找到了,她还不见人呢?”


    “乔叔不是在那里等消息吗?相思姑娘也没找到。但吉人自有天相,别太担心了。对了,侯爷那边怎么样?”易姑姑问道。


    “青峰说侯爷太累了,体力耗竭才会昏过去,没有大碍。要不是侯爷和谢大人,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救出来呢。”绿萝搬了张杌子,坐在旁边,双手托着下巴,“说实在的,我有点担心。记得小时候家乡发水灾,附近村镇的物资很快就用完了。有穷人家开始卖小孩,还有的抓田间的老鼠吃,瘟疫慢慢就扩散开了。”


    易姑姑知道绿萝的担心,像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多少都经历过灾荒。这次地动造成的危害,恐怕短时间之内,还无法完全体现出来。


    以大同城为中心,附近的村镇也都有损毁和死伤。谢云朗写完奏报,让人发回京城,又组织府衙里的官员去邻近的村镇查看灾情,一时之间忙得团团转,无暇分.身。


    如今裴延昏迷不醒,冯邑又是个不顶事的人,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人的身上,几天几夜都无法合眼。实在很累的时候,就趴在书案上休息一下,但往往没多久,就又会有新的事情压下来。


    谢云朗在吏部的时候,只有每年末的官吏考评,才会如此忙碌。可在吏部,他手底下尚有十几个得力的官员可供使唤,在这里,官员都是打一鞭走一步的骡子,他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而他更担心的是,大灾过后的物资匮乏和大规模的瘟疫。大同离西北军的驻地并不远,瘟疫如果蔓延到军营里,对大业的边防将士很沉重的打击。别国难免不趁机发难。


    “公子,小的去问过了。”书墨端了一些吃食进来,放在谢云朗的面前,“靖远侯是以远房表亲的名义把那位妾室带来的,府里上下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一直以为她是男子。事发的时候,她去了趟集市,向一个叫胡满的小通译打听鞑靼那边的消息。您要见那个通译吗?”


    “把他带来。”


    沈潆的事一直挂在谢云朗的心头。他在百忙之中,还是要抽出时间,解除心中的疑惑。


    少顷,那个叫胡满的少年便被带到了谢云朗的面前。谢云朗问他:“地动发生前不久,你在那家食肆里见过什么人?”


    胡满麻利地回答:“大人,有三位姑娘向我打听消息。”


    “她们穿着男装,你如何知道是姑娘?”谢云朗听裴延府里的那个乔叔描述过,其余失踪的两个姑娘也都是穿着男装。只是她们没有沈潆运气好,现在还没找到。


    胡满咧开一口白牙:“大人说笑了,我从小就在市集里混迹,是男是女还是认得出来的。那位姑娘虽然穿着男装,但言行举止都是姑娘家的做派,长得又顶好看。她骗我说跟鞑靼有生意往来,想从我这里套听鞑靼那边的情报。我见她出手大方,就把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谢云朗用手揉了揉眉心,淡淡地问道:“既然你能看出她女扮男装,那依你所见,她是什么来头?”


    “怎么,大人认识她?”


    书墨皱眉:“我们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多余的话不要说。”


    “哦。”胡满应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觉得她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因为我看她端茶杯的手势,跟常人不太一样,似乎是专门学过的。而且她只喝了一口,就跟身边的那个姑娘抱怨,说食肆里泡茶用的是死水,第一遍也没倒掉。茶叶受潮了,还是那种一钱能买很多的粗茶,味道不好。我当时还觉得,喝茶就喝茶,哪儿那么多讲究。不过也许人家的出身就很讲究,挑剔点也没什么。”


    谢云朗的心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呼吸几乎凝滞了。


    沈家只不过是小户人家,不会让待嫁的女儿学习四艺。而且,若不是精于茶艺,不可能仅凭一口,就能准确地说出茶水是怎么泡的。


    谢云朗越发确定,这个沈氏疑点重重。他不知裴延跟她朝夕相处,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他只知道,仅凭他现在知道的几点,沈氏跟嘉惠后,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胡满走了以后,谢云朗闭目靠在椅背上。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莫名的有几分激动,一件看似无望的事情,忽然峰回路转。可他又很担心,这个想法太过荒唐,几乎是不可能成立的。


    书墨不知公子怎么突然对靖远侯的妾室那么感兴趣,多方打听,好像要求证什么一样。但他知道公子做事向来都有自己的道理,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做这些。


    “你说,人死了,会有魂魄留在世上吗?”谢云朗幽幽地开口。这个想法在他心里越来越强烈。沈氏短短时间内能得到靖远侯的青睐,绝不仅仅因为貌美。像靖远侯这样的身份,不可能没见过美人,一定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了他。比如性情,比如才华。可这些,绝非沈家一个小门小户能培养出来。


    裴延是军人,又没跟皇后接触过,可能很多细节都不会深想。但谢云朗不同。他深信这世上不会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除非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依稀记得,沈家的这个姑娘曾被霍六吓得摔下了山涧,险些丧命。而时间恰好在皇后离世的前后。会不会就这么刚好,皇后其实没有死,而是变成了这个沈家三姑娘?如果他的推测成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被宫里的那位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后果。


    书墨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公子,您在说什么,别吓小的。”


    谢云朗也没打算跟他多说:“明日去靖远侯府看看。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若靖远侯休养好了,我还有些事向他请教。”


    书墨腹诽,也不知公子是去看靖远侯,还是去看靖远侯的那位妾室。那妾室再好,总归已经是靖远侯的人了,公子不会看上她了吧?


    *


    沈潆慢慢地睁开眼睛,率先印入眼帘的是绿萝的圆脸。绿萝绽开笑容:“醒了,姑娘醒了!”


    沈潆想动一动,觉得腰好像压着千钧的重量,完全无法动弹。


    “绿萝,我的腰……怎么回事?”


    绿萝连忙按住她:“姑娘从二楼摔了下来,幸好当时底下有人垫着,姑娘只是伤了腰。大夫交代好好静养,您暂时先躺着吧,要什么就告诉奴婢。”


    沈潆喘了口气,又抓着绿萝的手臂:“我睡了多久,红菱和相思呢?”


    “姑娘睡了两日。您放心,红菱和相思姑娘都没事。她们埋在上面,比您还早被救出来,只受了些皮肉伤。她们被附近的百姓送到城隍庙里救治,我们都不知道。后来还是她们自己回来的。”绿萝帮沈潆掖好被子,“倒是侯爷为了救姑娘,吃了不少苦头。”


    沈潆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侯爷怎么了?”


    绿萝道:“奴婢没有亲眼看见,也是听青峰说的。侯爷知道姑娘被埋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在废墟上独自挖了好久,一直找姑娘,谁的话也不肯听。姑娘被救出来以后,他听到您没事,整个人就倒下去了。青峰说从来没见侯爷这样,跟疯了似的……”


    沈潆听了,下意识地要坐起来,牵连到腰上的伤,疼得“嘶”了一声。


    “姑娘您别动!”绿萝又按住她,“奴婢话还没说完呢。”


    “侯爷到底有没有事!”沈潆着急地问道。


    “放心放心,侯爷就是力气用尽,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他的身体底子好,很快就会醒的。”绿萝安慰道。


    她话刚说完,易姑姑就走进屋子里,微微惊讶:“姑娘醒了?赶巧,侯爷也醒了,要我先来看看姑娘的情况。我这就过去回话。”


    易姑姑抬脚又往回走。沈潆若不是腰受伤,肯定要亲自去看看裴延。她没想到,裴延为了救她,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他可是西北的柱石啊,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成了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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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裴延坐在床上, 身体还很虚弱。大夫就坐在床边, 皱眉看着他。这位大夫与裴延认识也有好几年了, 彼此之间十分熟悉。如今大同城里,医者短缺,大夫也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专门来帮裴延看病。


    “大夫, 我们侯爷又开始发热了,到底怎么回事?”青峰摸了摸裴延的额头说道。


    大夫没好气地回答:“我知道侯爷这回遇到神医,治好了喉疾。可是那神医有没有说过,侯爷这是陈年旧疾,不好好休养,还会复发的?”


    裴延惭愧,不说话。青峰则用力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照您这么弄下去, 早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大夫恐吓道。


    青峰道:“下次我们一定会注意,您快开药吧?”


    大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大同城的药材十分缺乏, 我只能先开个药方,至于怎么拿药, 你们得自己想办法。”


    青峰张了张嘴,想说药材再缺乏,怎么能少了侯爷的?裴延却哑着声音说:“你只管开药方吧。”


    大夫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去开药方。


    裴延抬起双手, 看到自己的两个手掌包得像粽子一样,想解开。他不过是受了点皮肉伤,至于包得这么夸张, 像断了手掌一样?青峰连忙阻止他:“乔叔给您涂了药,说得包厚实了,才能发挥药效。”


    裴延便没再动,而是问道:“相思找到了?”


    “找到了。幸好是虚惊一场,她跟红菱都平安无事,只是被送到别的地方治疗了。现在人已经平安回府,只不过您需要休息,所以没有让她过来。”


    “无事就好。”裴延闭上眼睛,身体还是疲惫无力,手和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从他有记忆开始,唯一一次经历过类似如此深痛的绝望,还是在母亲放火烧了屋子的那次。他几乎葬身火海,浓烟疯狂地冲进他的口鼻,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只是那时,他孑然一身,只是身体苦痛而已。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这次,他心里的绝望比死还要可怕。他想不出来,如果沈潆死了,自己会如何。遇见她以前,他像海上漂泊的一叶孤舟,无牵无挂。自她出现以后,好像出现了一座岛屿,他终于靠了岸,有所依,而且想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停靠下去。


    与其说他救了沈潆,倒不如说沈潆活着,也是救了他。其实若让他说出沈潆的好,他可以说出许多。但若说不好,也并非没有。


    只是感情这个东西,没有好坏对错,他只是遇见了命定的那个人,


    “侯爷,谢大人求见。”外面有人说道。


    裴延在市集上已经跟谢云朗打过照面,只不过他那时一门心思都在搜救沈潆,没工夫应付他。此刻谢云朗主动找上门,想必是关于救灾的事。虽说自己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将,救灾应该是当地那些文官要操心的事。但裴延也深知大同府的知府冯邑就是个草包,能混到这个位置,完全靠了京城里有个做锦衣卫指挥使的堂弟。


    “就说侯爷刚醒,需要休息,请谢大人改日再来。”青峰对外面的人说道。


    裴延的嗓子疼,不想说话。他对青峰做了几个手势,青峰问道:“侯爷真的要见他?”


    裴延点了点头。此次地动,波及了附近上百个村镇,灾情十分严重。依照以往的经验,随后会出现许多问题,像谢云朗这样有段数的人,估计跟冯邑凑不到一起去,当然是来找自己商议。


    他让青峰帮自己穿衣服,坐到外面的炕床上去,等着谢云朗。


    青峰将谢云朗带进来。谢云朗穿着一身青衣,挺拔如修竹。连日的忙碌并没有让他看上去有丝毫的狼狈,依旧是朗月清风一般,还是在京郊客栈见到的那个翩翩公子。


    “侯爷。”谢云朗抱拳行礼。


    裴延每回看见他,都要感慨他身上那种谢氏子弟的风度以及上天赐予他得天独厚的相貌。这世上的男子,优秀出众的不知凡几,但谢云朗就如同高山仰止,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青峰道:“侯爷身体不太舒服,现在无法开口说话,还请谢大人见谅。”


    谢云朗看了裴延一眼,常人经历那样的消耗,怎么可能这么快复原?只能说靖远侯就是靖远侯,不同于旁人。他先将公事说了一遍。现在大同府的人手和物资都十分不足,当务之急,就是药材短缺。但他只是个远道而来的京官,名义上还是裴延的参军,恐怕无法调动周边城镇的官员运送物资,还得由裴延来出面。


    裴延自然是一口应下了。


    “除此之外,尸体还得尽快集中烧毁,防止爆发疫病。侯爷应该知道,大同府离前线的军营不远,如果疫病蔓延开来,军中的将士也会受到牵连,影响作战。所以无法等到死者的家属来一一认领,需由官府先行处置。我将此想法告诉大同知府,他似乎并不认可。”


    民间有让死者入土为安的传统,认为那样才能让亡灵得以安息。可是非常时期,只能采用非常手段。为了更多活着的人,谢云朗的做法是对的。


    裴延给青峰打了几个手势,青峰说道:“谢大人可以用侯爷从前线带回的那队士兵来处理尸体。有他们在,应该无人敢阻扰。”


    “多谢了。”谢云朗俯了下身子。


    “谢大人还有别的事吗?”青峰问道。他只想让侯爷赶快休息,不要再拿这些事烦他。


    谢云朗的心“砰砰”跳了两下,说道:“侯爷救的那位,是您的妾室吧?”


    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裴延不知道谢云朗点破此事的用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他的确将沈潆带来了西北,但未带入军营之中,严格来说,不算违反军规。就算谢云朗知道了,他也毫不心虚。最多说他色令智昏,公私不分。


    “谢大人,此事与您无关吧?”青峰皱眉说道。


    “你们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上次侯爷的妾室到我家的别院中,内子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内子知道她喜欢梅花,留意搜罗了一幅名家的梅花图想赠给她,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恰好这次我将图带在身上,能否请侯爷转交?也希望她能早日康复。”谢云朗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双手呈给裴延。


    裴延依稀知道沈潆喜欢梅花,但没想到谢云朗的夫人竟如此有心,还找了画送个沈潆。他也没法拒绝,就收了下来,让青峰代为转达谢意。


    谢云朗走了以后,裴延扶着青峰下了炕床。青峰以为他要回床上休息,裴延却道:“扶我去沈潆那里看看。”他不放心,想亲自去看一眼,确定她平安无事。


    “您自己还是个病人呢!”青峰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裴延坚持,青峰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将他扶到了一条走廊之隔的沈潆房里。


    沈潆躺在床上,其实没有睡熟,只是闭着眼睛休息。人累到了极致,神志反而清明。她听到守在身旁的绿萝叫了声:“侯爷!”然后很快就没声音了。


    不知为何,她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继续装睡。她忽然害怕面对他。


    易姑姑和绿萝轮番跟她说,裴延为了救她如何如何。她心中不是不感动,甚至感叹于自己从最开始步步为营,委曲求全,似乎终于达到了目的。可心里却不是那么痛快。她害怕他如此的付出,自己无法同等地回应。她更加害怕,这样的感情难以长久。她一旦接受了他,早晚有一日,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妻纳妾,黯然神伤。


    她是真的不想再把自己推入那样绝望的境地里,因此总是在感情上有所保留,随时准备抽身离去。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谁都不喜欢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屋里变得安静,有人在床边坐了下来。沈潆感觉到有一个粗重的东西放在自己的头顶,极轻地摸了摸。又感觉到他在看自己,目光在她脸上梭巡。


    “嘉嘉。”


    她听见那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十分隐忍地说道:“你活着就好。”千言万语,好像都融进了这几个字里,字字锥心。


    那一刻,沈潆的心头泛起苦涩的酸意,再也装不下去,而是睁开眼睛,与裴延四目相对。


    “我知道你没睡。”裴延温柔地弯了弯嘴角。


    沈潆眼眶湿润,身体没法动弹,只能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哽咽道:“你这个傻瓜,你都忘了自己是谁。你是靖远侯,你守着西北的国境,肩上挑着江山社稷。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你怎么能为了我,如此不顾及自己?”


    裴延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蹭了蹭:“没忘。但在我心中,你和国境一样重要。不准再说自己微不足道。”


    这几个字,如烙铁一样,压上了沈潆的心头。她呼吸一顿,怔怔地看着裴延近在咫尺的眉眼,感觉到他的认真,他额头上的温度几乎要烫到她了。这个人,说起情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像风月场里的老将了。


    等等……


    沈潆抬起手,按在裴延的额头。


    “你在发热?!”她质问道。


    裴延忘情地跟她亲昵,忘记了要掩饰自己在发热这件事,尴尬地直起身子:“没有……”


    “你说谎!”沈潆又看到他的两只手包得像粽子一样,以为伤得很严重,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你都这样了,还跑来干什么,你……”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因为裴延低头吻住了她。


    两个浑身是伤的人靠在一起,心跳紧紧地贴着,疼痛好像都减轻了不少。沈潆能感觉到以往裴延吻她,是由本能驱使,代表着欲望。可这次却大不一样。他的气息仿佛云朵一样温柔地包围着她,让她无处可逃。


    人经历过生死,才知道活着的可贵,才懂得珍惜当下。


    半晌,裴延放开沈潆,哑声说道:“我不打扰你休息,这就回去。刚才谢云朗来见我,说他夫人想送你一幅画。我放在这儿了。”


    沈潆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卷轴,先前她一直没注意。


    “你也好好休息。”她红着脸说了句。


    裴延轻笑,本来要唤青峰进来扶他,又不想被沈潆看到自己病弱的那一面,便强撑着身体,直直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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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沈潆扭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又感动, 又好笑。


    她已经不年轻了, 这会儿的心情却跟十七八的小姑娘一样,七上八下的。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崭新的人生会被这个人搅成一滩浑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将来要何去何从。


    沈潆平复了下心情, 又看向枕边的画。


    她倒是听身边的人说谢云朗此刻也身在大同。他是裴延的参军,又是吏部侍郎,以大同如今的情况,参与救灾的事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但两个人完全没有交集,他为何要裴延转交一幅画?


    沈潆满怀疑惑,用手够到卷轴,慢慢地展开。


    当画中的图案呈现在她面前时, 她的脑中“轰然”一声炸开,手一抖, 整幅画掉落在地上,发出闷响。竟然是那幅踏雪寻梅图!虽然不是她画的那张, 而是临摹的。但上面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她写的字,都模仿的一模一样。


    沈潆的心剧烈地跳动,手臂上浮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谢云朗这是何意?重生后, 他们只见过一次面,他是从何处看出了端倪?而且这幅画,已经丢了很多年, 他是如何知道的?有种被窥破秘密的恐惧笼罩在沈潆的心头,她不可遏制地发抖,不敢再看那幅画一眼。


    “姑娘。”红菱听到动静,忙走到屋子里来。绿萝刚刚出去,换她当值,她知道侯爷在屋子里,就没有进来。


    红菱看到地上散落着一幅画,俯身捡起来,看了看:“这幅画是侯爷送来的吗?‘淡若朝光浮于水,静如清风梳柳色。’嗯,这形容跟姑娘挺像的。”


    沈潆闭着眼睛,心中苦笑。这是她写给年少时的谢云朗的。那时的谢公子,意气风发,一身傲气,正如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有着最纯真的率性。她听说他是谢太傅最喜欢的孙子,又得知他有游历天下的志望,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


    大概就是所谓的英雄惜英雄吧。


    他们两个人有很多相似之处,太过相似的人并不适合在一起。所以她对谢云朗,欣赏多过于喜欢,始终没生出过什么男女之情。后来各自婚嫁,年少时的那段往事便全当笑叹了。


    此刻这幅画又重现在她面前。她这个作画的人,却好像错过了一整段故事的局外之人。


    沈潆呼吸急促,慢慢平复了之后,说了句:“收起来吧。”


    既然是他送的画,明显存有试探之意,想知道什么便由他自己来问。她不动如山。


    红菱见她脸色不对,也没敢多问,把画卷了起来,放到书架上去了。


    “刚才奴婢看见侯爷从屋里走出去,一到了外面,就喊青峰扶他。他身子仍然虚弱,大概不想让姑娘担心,才装作没事的样子。奴婢冷眼旁观,觉得侯爷真的是好,连易姑姑都说,在大户人家,这样的男人实属罕见。姑娘可别错过了。”红菱坐在床边的杌子上,语重心长地说道。


    她跟沈潆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其实更像是姐妹。


    她知道自家的姑娘心气高,一直对做妾的事耿耿于怀,也没有真的接受侯爷的感情。但从侯爷对姑娘的用情之深来看,也许真的能做到从一而终。那姑娘为何不能接受他?至于老夫人那边,以后姑娘生了孩子,分了府住就好了。原也不是什么问题。


    沈潆的注意力终于从谢云朗,转到了红菱说的话上。


    她不是不知道裴延的好。她当初被迫进靖远侯府,是为了避开霍六,就没想过要长久地待下去。她想要的崭新人生,不是囿于内宅,困于一个男人。她跟裴延说的那些话,都不是出自真心,而是为了生存的权宜之计,没指望他会践行诺言。


    可随着日久的相处,她渐渐发现,裴延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跟她一样重诺。这次地动,他豁出一切地救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这样沈潆倒陷入两难的境地。


    若他无情,她可以拂一拂衣袖,潇洒地转身离去,开心地去寻找自己的天地。可他的深情,如山一样地压着她。她冰封的心正一点点的融化,两人的日常相处中,她逐渐找到了当初那种可以全身心托付的感觉。


    但这无疑是危险的。


    她无法相信,可以说是害怕再去相信一个人。独守长信宫的日夜,她饮尽了孤独和辛酸,内心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和煎熬,最后郁郁而终。老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只想痛痛快快地活着,没想到又被命运推到了裴延的身边。


    她明白裴延和裴章是不同的两个人。可在厉王府的时候,裴章也对她很好。尽管那时裴章的王位形同虚设,他们每日都要提心吊胆,但好歹过了两年恩爱的日子。只不过裴章登上帝位之后,一切都变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姑娘,容奴婢说几句真心话。”红菱帮沈潆掖好被子,轻声道,“奴婢虽然不知道您因何事顾虑,但您没有真心接受侯爷,想必侯爷也能看得出来。可侯爷依旧对您毫无保留,说明他真的喜欢您,喜欢到愿意包容您的一切。您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去试一试呢?您从前就说过,人生不要留下遗憾才好。如果您错过了他,真的不会觉得遗憾吗?”


    沈潆无言以对。她说不清错失的遗憾和爱错的遗憾,到底哪个更多。她只知道自己太脆弱,所以躲在一个坚硬的壳里,不愿意出来。


    “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沈潆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裴延除了处理政事,三五不时地就往沈潆这边跑。有时候给她弄来些吃的,有时候则是坐着陪她。沈潆惊叹于他的恢复能力,如杂草一样。春风一吹,便勃勃生长。到底是军旅之人,刀光剑影里过来,身体如铁打的一般强壮。


    绿萝给沈潆带了很多话本来,原本要给她打发时间的。裴延看见了,便随手拿起一本,读给沈潆听。


    可读着读着,他发现不对劲,就停住了。


    沈潆已经可以稍稍动弹,探过身子问道:“怎么,侯爷是有字不认识吗?”


    裴延无语,他也是正儿八经读过书的人!他将书转过来,手指着那段给她看。这段话,他实在念不出来,羞于启齿。


    沈潆看见那段是描述男女之间燕好的,颇有几分香艳。她见惯不怪,笑道:“这不是很正常吗?感情到了,那些自然是水到渠成。侯爷在害羞什么?”又不是没做过像这样的事。


    裴延不是害羞,而是难受。他每日看见她,浑身燥热,却碍于她的伤势不能碰她。她跟他说话,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她对他笑,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她靠过来,他只要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就隐隐约约地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内心很崩溃。以前从没发现自己如此禽兽!对着一个受了伤的弱女子,居然还能生出非分之想。尤其是看到这种描写,他更把持不住了。


    裴延坐到沈潆的身边,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又低下头亲她。


    以往他也有这样含情脉脉的时候,沈潆便没觉得什么。何况她现在腰受了伤,相信他也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


    他整个人躺到了床上,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臂弯里,然后把手伸进了被子里。沈潆呼吸急促,整个人先是绷紧了像根弦,然后又软得像滩水。


    红菱和绿萝就在屏风的那边,她用手捂着嘴,才能不发出声音。


    “你别动。”裴延的声音又哑又低,还带着灼热的气息,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小心伤到。”


    沈潆真是恨死他了。真担心她会动,就不要乱来啊。她怎么可能忍得住……他手上用力,她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看向屏风外面。


    “等你好了,我们也试试。”裴延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说道,“像书里写的那样,把你的眼睛蒙起来,或者把你的手绑起来。或许会很有趣。”


    沈潆气他不正经,抬手拍他的胸膛,书里写的怎么能当真?但她很快就没有力气了。


    “还是你喜欢把我绑起来?”裴延带着笑意说道。


    沈潆发狠地咬住他的嘴唇,不让他再说。


    红菱听到屏风那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太对劲,读书的声音也停了,对绿萝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从屋里退了出来,还掩上门。绿萝也有经验了,小声对红菱道:“姑娘的腰伤还没大好,这样放任他们,没事吗?”


    红菱道:“放心,侯爷会有分寸的。”


    绿萝叹了声:“红菱,我真的好矛盾,又希望侯爷跟姑娘好好地在一起,又怕将来姑娘因为身份的事受了委屈。侯爷如果真的喜欢姑娘,不是更应该给她名分吗?这样姑娘也不会郁郁寡欢了。”


    红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易姑姑从廊下走过来,对她们说道:“你们别想的太简单了。侯爷的身份太高,原本又是皇室宗亲,姑娘的身份配不上他做正妻。而且扶妾为妻,谈何容易?姑娘也没给侯爷生下一子半女。就算到时侯爷提出来,第一个反对的,就会是宗人府。没有宗人府的肯定,姑娘的身份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红菱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易姑姑皱了皱眉:“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但一切都得等姑娘能够顺利生下庶长子再说。”


    “这好办。”绿萝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鞑靼的事情解决了,为了救灾,侯爷还要暂时留在这里。我们想办法多制造机会让他们相处不就好了?侯爷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总会让姑娘怀上孩子的。”


    易姑姑推了一下绿萝的脑袋,嗔道:“小小年纪,整日净琢磨这些,也不害臊。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看侯爷也隐有此意。”


    红菱下定决心:“为了姑娘的将来打算,就这么办。”


    *


    西北受灾的事情传入京城,引起了整个朝廷的关注。户部拨银,调配应天府的物资,工部则派了官员过去,协助重建的事情。


    每日奏折如雪片一样飞到裴章的案头,他近来越发无法入睡了。


    大内官想劝他休息一下,又不敢直说,趁着裴章停下的时候,说道:“政事总也没有做完的时候,龙体要紧。庄妃娘娘的月份已经不小了,据说小龙子开始踢她了,皇上不去看看吗?”


    裴章睁开眼睛,想一想也许久没有去后宫了,便对大内官说道:“摆驾蒹葭宫。”


    今日霍太后也到了徐蘅宫里探望。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聊天,徐蘅的肚子已经隆起,脸也丰腴了不少。霍太后对她说道:“你可得多吃点,凡事都别掉以轻心。这可是皇上的长子,多少人盼着。


    徐蘅愣了一下:“皇上不是封了……”


    她知道嘉惠后曾经怀了一个孩子,尽管没有生下来,也不知男女,皇上还是认了那个孩子为皇长子,并在皇陵专门建了墓室,供奉香火。这在皇室没有先例,亦不符合祖宗规矩。但皇帝要这么做,无人敢违抗。


    霍太后不以为然:“一个都没命来到世上的孩子,封号那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看的,跟他的母亲一样是个没有福气的。你怀的这个,才是货真价实的。你争气些,生个儿子下来,以后贵不可言。”


    霍太后这话意有所指。徐蘅却摇了摇头,诚惶诚恐道:“皇上还未立新后,将来自然是皇后的孩子贵不可言,臣妾不敢当。”


    “新后?”霍太后冷笑一声,“你看皇上的样子,像要立新后吗?朝臣和宗人府不知进谏了多少次,提了多少个人选,每回他都有理由推掉。我看这长信宫,不会有第二个主人了。”


    徐蘅不敢说话。尽管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可人活着的时候,享受不到半点的温暖。死了之后,再怎么缅怀又有何用?若是她,宁愿不要。


    “庄妃,委屈你了。”霍太后拍了拍徐蘅的手背,“皇上近来政务繁忙,疏忽了你们母子。他不容易,你得多体谅。”


    徐蘅笑了笑:“太后,您言重了,臣妾心里从没有怪过皇上。臣妾有了这个孩子,又能得太后垂爱,已经很知足了。”


    霍太后默默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庄妃并不是大度,而是心里根本没装着皇帝。皇帝这么多日子不来后宫,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看不下去,代为前来探望,庄妃却像没事人一样。想必当初进宫也不是自愿,多半是为了家族,不得不牺牲自己。


    霍太后不由得又想起嘉惠后沈氏来。


    沈氏当初是天之骄女,嫁给还是厉王的皇帝时,也很不情愿。但日子久了,小两口郎情妾意,倒真的处出感情来。厉王府的岁月艰难,他们相互扶持,患难与共。皇帝登基以后,沈氏就


    不免有些骄纵起来。


    记得刚进宫的时候,她就看到好几次,沈氏对着皇帝使小性子,她那傻儿子还很开心的样子。彼时她不以为然,觉得皇后以下犯上,屡次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她承认自己不怎么喜欢沈氏,沈氏病重的时候,也从未去探望。


    可沈氏去了之后,她才渐渐明白,那是深宫里难能可贵的爱,最质朴无私的感情。后宫能容三千佳丽,各个都是因为利益,因为家族,因为名分地位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做了皇帝的女人。


    只有沈氏已经穷极富贵,再无所求,只是真心真意地爱着她的儿子。


    可那个女人依旧落了满身的伤,黯然离世。


    裴章到了蒹葭宫,也没让宫人禀报,独自走到花园里,听见了太后和庄妃的对话。他可以扮演一个好皇帝,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却永远只会是一个人的丈夫。他对庄妃的孩子,只有对继承人的期待,希望江山后继有人。而当初知道沈潆怀孕时,他全身的每个地方都透着喜悦。


    这两种感情,是无法比拟的。


    “朕来庄妃这儿看看,原来母后也在。”裴章从容地走出去。徐蘅惊讶地站起来,赶紧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你有身子,免礼。”裴章将她扶了起来。


    徐蘅低头道:“臣妾失职。宫人也不知道干什么的,皇上来了,竟也不来通报一声。”


    裴章拉着她坐下来,淡淡道:“不怪他们,是朕不让通报的。恰好母后也在,省得朕再跑一趟,将事情一并与你们说了。此次西北的大地动,灾情十分严重,单是大同的房屋就损毁近半,百姓的死伤更是不计其数。西北是大业的门户,鞑靼的事情刚刚平息,朕不敢掉以轻心,决定亲自过去一趟,查看灾情。”


    “皇上!”霍太后自然不同意,“西北有官员,再不济还有户部,工部的人,您随便派个过去,不行吗?”


    裴章摇了摇头:“那些人只会挑好的上报,不能做朕的眼睛。对于西北官员疏懒一事,朕早有耳闻。此次谢侍郎上的折子,也提到了这点。他们欺上瞒下,不欲朕知道实情。朕只能亲眼去看看,好做决断。而且朕亲去,也能抚慰民心,震慑鞑靼。”


    霍太后还是不赞成,但她知道,皇上做的决定,无人可以更改。


    “这一来一去,恐怕颇费时日。万一庄妃到时候生产,朕赶不回来,还得请母后帮忙护着。”裴章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霍太后心里不悦,但嘴上还是应下了。


    徐蘅没有特别的感觉。她早就知道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江山社稷来得重要,因此他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西北,她也能接受。


    但她还是得做做表面工夫,顺便帮父亲争取一下:“如今西北只怕有些乱,皇上此行一定要注意安全。父亲此前在那里待过一阵子,皇上不妨把他带去,彼此间有个照应,臣妾也能安心些。”


    裴章淡淡笑道:“朕也有此意。”


    徐蘅内心稍喜。父亲自从被皇上调回来之后,一直郁郁不得志,还得跟个锦衣卫指挥使争权。此次若能跟皇上同行,不怕没有立功的机会。


    嗯,这章字数和内容都很丰富,不知道大佬们满意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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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这一年的春雨特别多, 大地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期间下了大大小小无数场雨, 万物开始恢复生机。为了维持城中百姓日常的生活所需,城里搭起了很多临时的棚户,便于买卖物品。


    可物资短缺的问题逐渐变得严重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粮食不足,城里那么多百姓要吃饭, 可连一天三顿喝上碗粥都做不到。裴延紧急在山西各个大城调度粮仓,但去年的粮食收成本就不好,仓廪不丰。大同又是主要的粮食产地,经此一劫,损失惨重,各地的粮食都变得很紧张。


    谢云朗建议从水路调集京城的粮草至附近的城池,再快马加鞭送来。这是最快的法子。


    这个法子也得到了京中的支持, 粮食的问题暂时得以解决。


    接下来,药材也出现不足。地动中受伤的人数不亚于死亡的人数, 很多人被巨石压着,断手断脚的也不是没有, 药材短缺,他们很多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痛不欲生,几乎要疼死。


    裴延已经从军中调来了很多药材, 但仍是杯水车薪。


    沈潆扶着易姑姑在花园里散步,听易姑姑说这些事情。她休养了半个月,已经能下床走路, 只是还需人搀扶,走得也很慢。陈氏给她的包裹里有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良药,易姑姑问过大夫,每晚临睡前帮沈潆上药活络筋骨,好得便比一般人快许多。


    “那药材的事如何解决?”


    “知府大人写信到京中,还是希望朝廷能出面解决这些问题。可京城离这里有段距离,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先从附近没有受灾的村镇调用。接下来走一步算一步吧。”


    沈潆在宫中的时候,只知裴章每天都要烦恼政事,睡不到几个时辰,好像时间永远都不够用。后宫不得干政,她也没有多问。可这次的地动,她亲身经历,单是一个山西府就有层出不穷的麻烦,推及整个国家,便能知道皇帝每日要处理多少的政务。以前设宰相,如今设内阁,都是为了给皇帝分忧。


    否则一个人处理这些,当真要累死。


    易姑姑转了话题:“幸好那个接头点没有遭到破坏,我已经把姑娘的信放在那儿了。夫人恰好也寄了一封信给姑娘,我就拿回来了。”她扶着沈潆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


    信很厚,寄出的时间应该是地动发生前后,那时京城还没收到消息。陈氏只问了沈潆的近况,然后将调查到的关于裴延姑母的情况告诉她。这位裴氏的事情被抹得非常干净,像是有什么大人物在背后指使。但陈氏还是叫人费力查到了一点端倪。


    裴氏被先帝囚禁于潜邸两年,准备将她接近宫中。后来裴氏逃出,秘密求助于老侯爷。老侯爷将她藏匿于乡间,此后便再无音讯。但据当时在潜邸帮忙浣洗的一个老婆子讲,裴氏出逃的时候,似乎已经怀有身孕。


    毫无疑问,这个孩子一定先帝的。


    如果裴氏已经不在了,那这个孩子呢?先帝明面上的儿子,死的死,废的废,最后只剩下一个裴章。如果先帝知道有这个孩子,不可能让他流落民间,也不一定会在最后无奈的情况下传位给裴章。如果这个孩子还在世,将会是裴章最大的对手。


    只可惜查到这里,所有的线索就全断了。


    沈潆抬头问易姑姑:“今日侯爷去了何处?”


    “听青峰说大同底下的一个村镇因为粮食不足,发生了动乱,大同知府来请侯爷帮忙,侯爷带兵去了乡下,恐怕要晚上才能归。”


    裴延最近明显地忙碌起来,不像以前一样有闲工夫陪她聊天读书。但每天晚上,他还是要抹黑到她屋子里,非要跟她一起睡。本来一起睡也没什么,他却很不老实,总要折腾她一阵才肯罢休。


    昨晚,沈潆被他闹得没有办法睡觉,很严肃地让他不要再来了。


    裴延却更严肃地说:“嘉嘉,给我生个儿子。”


    沈潆心里不舒服,这个男人还非要儿子不成?


    “生个儿子,就成了庶长子,以后会变成嫡子和正妻的眼中钉。”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裴延却不以为然:“谁说他会是庶长子?你给我生个儿子,我想办法扶你做妻。那咱们的孩子就是嫡子,将来我的一切都会给他。”


    那是裴延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儿八经地提起这件事情,听这口气似乎有十足的把握。可据沈潆所知,像裴延这样身份的人,娶妻是要经过宗人府和皇上认可的。以她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过他们那关,所以她从没有妄想过自己能做妻。


    “这些事我来操心,你专心给我生儿子就行。”裴延将她的头按到自己的怀里。


    芙蓉帐内鸳鸯锦。他掌心的厚茧犹如拂过一块剔透冰凉的白玉,他张口含住轻颤的玉珠,桃花深径一通津。


    沈潆不止动情,连心都在沦陷。


    尽管裴延总是在做出格的事情,一点点地挑战她以前作为皇后时的矜持和庄重。那天下雨,两人在花园里散步,他将她带进了假山里。外面人来人往,她在里面几乎咬破了手背。


    夜深人静时,他会用薄纱蒙住她的眼睛,不留一点灯火。薄纱遮住了她所有的视觉,其它的感官就变得十分敏感。那次,她主动要求他再来,无法自控地沉溺于其中。


    沈潆从来不知男女之间可以这样,不分时间地点,兴起便来,尽兴而收。不用顾虑身份,外人的眼光,更无需遮掩自己的情绪。裴延教给她的,是如何真实地做自己,而不是用一个又一个的面具来伪装。


    毫无疑问,她从中获得了满足和快乐。


    “姑娘?”易姑姑见沈潆在出神,又重重地叫了她一声。


    沈潆回过神来,仰起头看她。易姑姑说道:“刚才有人禀报,说谢大人求见。侯爷此时不在府中,谢大人找您做什么?”


    沈潆愣了一下,谢云朗憋了这大半个月,终于憋不住,趁着今日裴延不在,要向她问清楚了。可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此离奇,她不信谢云朗完全肯定她的身份。她若避而不见,反而显得心中有鬼,就对易姑姑说道:“请他进来吧。”


    谢云朗在门房处等着。表面平静,内心却翻滚着滔天巨浪。他待会儿,要到她面前,亲手揭破真相。距离他送画,已经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但侯府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禁怀疑,她是没看懂那幅画?还是看懂了故意装作不知道?


    这几日他也反复在想,如果她真是嘉惠后,怎么会甘心给裴延做妾?她曾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一呼百应,骄傲如她,清高如她,怎么会沦落至此?这不太可能。


    可转念想,她如今的身份,的确只配给裴延做妾,连挣扎的权力都没有。她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天之骄女,从云端重重地跌落,无法再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个适应的过程,一定极度痛苦,像烈火焚心。


    但其实像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又何曾真的掌握过自己的命运?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身处世间的无可奈何,谁也无法幸免。


    过了会儿,去传话的人回来,请谢云朗进去


    沈潆住的地方,外头有个明间,正好用作会客。


    这里的侯府不像京城一样,内宅前院泾渭分明。生活所迫,女子抛头露面是常事,也少不了与男子接触,因此旁人也不会说闲话。沈潆坐在主座上,抬手端着茶杯。她也很想弄清楚,谢云朗到底知道什么。


    谢云朗走进明间,一眼就看见了沈潆。她面若桃花,眸如春水,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一点嘉惠后的影子。可以前不觉得,现在他越看,越觉得她是嘉惠后。那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如何刻意掩藏,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人与生俱来的东西,从不会撒谎。


    明间没有第三个人,他们有默契地把下人都支开了。


    许多年后,沈潆再度与谢云朗面对面,心境大不相同了。年少时的欣赏,入宫后的远离,以及上元夜的重逢,他们之间有太多可说却又说不清的故事。只不过故事里的,应该是嘉惠后,而不是她沈潆。


    她说道:“我腰上有伤,就不起身向大人见礼了。日前大人托侯爷转交给我的画,我看过了。不知大人为何送我画,今日又为何要见我?”


    谢云朗情绪起伏,知道她不会轻易坦白。像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在这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世间,可以说是禁忌。有多少人会相信?但他就是相信,甚至确定,并且还要让她亲口承认。


    “您不承认吗?”谢云朗走近一步,手在袖中握成拳。


    沈潆看了他一眼,故作不知:“谢大人要我承认什么?还请明言。”


    “那日我听到了。”谢云朗极轻地说道,“您在昏迷中,叫了皇上的名字。”


    沈潆身子一僵,心跳飞快起来。她几时叫了裴章的名字?毫无印象。那裴延听到了吗?他是武将,心思不如谢云朗缜密,就算听到,可能也不会当真,以为她是叫错,或者叫了别的名字。而且她跟谢云朗曾有过几次交集,轮对她的熟悉,肯定是谢云朗胜裴延一筹。


    谢云朗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心中更加确定:“普天之下,除了您,没有第二个人会那么叫皇上。而且,您收了我的画,半个月毫无反应。若真的不知画中为何意,怎么不早派人来询问,而是静等我来?”


    沈潆没有说话,她本来就不善于说谎,此刻内心又有一种“他知道了又能如何”的情绪在叫嚣。反正,她的人生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去。


    “您不承认也没关系。但您敢写几个字给我看吗?”谢云朗问道。


    沈潆知道他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仅次于他的祖父。大理寺有时核对犯人的笔迹,还会找他帮忙。无论自己再如何隐藏笔锋,都会被他看出端倪。她无奈地问道:“谢大人为何要苦苦相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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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谢云朗的胸口一痛, 这些年深藏在心中的遗憾, 悔恨乃至愧疚, 如同挣脱了桎梏的野兽一般,从身体里冲了出来。


    他的嘴唇轻颤,闭了闭眼睛:“我并非要逼您,我只是迫切想要知道, 您到底是不是活着。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死的,是否有隐情,我可以做点什么。”


    沈潆不说话,谢云朗以为她有顾虑,进而说道:“这些年,我和谢家一直在您的关照之下, 心中十分感激。如果您不想要过如今的生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您。”


    “我过得很好, 无需大人操心。倒是谢大人给我的画,何意?”


    谢云朗几步走到沈潆的面前:“当初, 高氏的兄长将您作的那幅画拿到我面前,说是他妹妹的得意之作。还劝我说,高家是清贵人家,而安国公府正处在风头浪尖。那时, 父亲有意与安国公府联姻,但我娶高氏女,才是对谢家最好的。后来我才知道, 那幅画不是高氏所作,我……悔之晚矣。”


    沈潆静静地听着,她一直以为那幅画弄丢了,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内情。可时隔多年,那已经不重要了。她连皇后之位,倾心相许的丈夫都可以放下,何况是这些与她的人生已经无关的事。


    “谢大人,不管您说的那个人是谁,我都不是。”沈潆缓缓地说道,“我只能劝您,过去的事,再怎么无法释怀或者留有遗憾,都已经过去了。您为何要执着回头,不肯向前看呢?您自己也说,无论是否错人了作画的人,娶高氏女,对您都是最好。既然如此,您更应该珍惜。”


    谢云朗摇了摇头,情绪激动,企图再说什么。


    “谢大人!”沈潆高声打断他欲冲出口的话,将手边的一个卷轴往前推了一下,“您有妻有子,家庭幸福,还是朝廷命官,犯不着纠结于我这样的小人物。说白了,别人的生与死,过得好与坏,与您何干呢?过去无关,将来也无关。这幅画归还,我也希望您对我的猜疑,到此为止。”


    谢云朗沉默,袖中的双手攥得很紧,手指几乎嵌入掌心,隐隐生疼。


    刚才他欲冲出口的话,是他深埋于心的阴私。他一直,喜欢的都是她。


    沈潆吃力地站起来,转身回内室。谢云朗忽然叫道:“皇后娘娘!我知道您就是她!”


    这如隔着山海般遥远的称呼,并没有在沈潆心里,激起一丝波澜。相反她很平静,平静到似乎是这个故事以外的人。她没有回头,只用很冷淡的口气说:“谢大人认错人了。嘉惠后已逝,葬于皇陵。”


    这几个字将谢云朗要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如同过往一样,什么都做不了。是啊,嘉惠后已死。整个京城的人看着她出殡,入葬皇陵,不可能是假的。但她否认也没有用,通过今天的对话,他更加确定,这件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是成立的。


    皇后的魂魄在这位沈家三姑娘的身上。


    他以前将自己隐藏的很好,他也以为,年少时她对自己有不一样的感情。只是后来很多事情已成定局,两个人的身份又都举足轻重,所以选择了互相保持距离。


    但很多东西,唯有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像从前那般风光体面,高贵如神。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卑微到泥土里,给一个侯爷做妾。妾是什么?如衣服,如物品,可以随意丢弃,毫无尊严可言。


    这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谢云朗从明间走出来,心中震荡,久久无法平静。他想让她离开裴延,离开这滩泥沼,重新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可那日他亲眼看到裴延救她的样子,绝不会轻易放手。而且他刚刚收到消息,皇上微服离宫,徐器随行,很快就要到西北。皇上是最熟悉她的人,且心思深沉,若是看出什么端倪,一定会把她囚禁起来。就像当初先帝对那位裴氏所作的一样。


    这些皇家中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从来都是不折手段。皇上其实像极了先帝。


    到时候,宫里宫外一定会被搅得天翻地覆。因为嘉惠后的离世而短暂出现的某种平衡,也会被再度打破。当初有多少人想让嘉惠后死,到时就会有多少人想要现在的沈潆死。


    他一定要阻止皇上与她见面。


    谢云朗离去后,相思从角落里走出来,疑惑地看了一眼沈潆的住处。这个谢大人可是京城里来的大官,怎么也跟沈氏纠缠不清的?这女人到底有多少秘密,是侯爷不知道的?


    相思从见到沈潆的第一眼,就隐约觉得她太过貌美,也太聪明,是个不安于室的。像这样的妾室,仗着自己的美貌,又颇有几分手段,将侯爷捏在掌心里。她一定要跟侯爷说,小心这个女人。


    *


    裴延领着一队人马去了乡下,冯邑本要同行,裴延却故意把他支开。


    暴动的百姓并不是真要造反。原来冯邑枉顾他们全村上下的死活,将原本他们粮仓里储存的,用于渡过灾年的粮食强行征用,充当大同城中所需的物资。有村民要向冯邑的上司,山西的承宣布政使告状,被活生生地打断了双腿,这才让他们全村豁出性命地抵抗官府。


    他们想,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把事情闹大,总会有上官下来查。


    裴延坐在村长家里,听村长将冯邑的罪行列了十几条,简直罄竹难书。


    昆仑一边听一边摇头,最后下结论:“贪官污吏。”


    裴延知道冯邑是因为堂弟冯淼才能做到知府的位置。从前他主管军中的事,很少与冯邑打交道,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可这回的地动,他算看出来了,若没有谢云朗坐镇,有条不紊地组织救灾,就凭冯邑,大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侯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老村长年事已高,颤颤巍巍地跪下来。


    裴延示意昆仑扶住他。昆仑最近在跟青峰学成语,又冒出几个字:“稍安勿躁,等秋后算账。”


    虽然他的用法很奇怪,但老村长以为他是替裴延应了下来,自然千恩万谢的。


    回去的路上,裴延对昆仑说:“大同知府等级不低,冯邑的堂弟是锦衣卫指挥使,我恐怕动不了他。你答应村长,我要怎么收场?”


    昆仑的犟脾气上来了:“想办法。”


    裴延发现没办法跟他讲道理,叹了声,放弃。


    太阳西斜,他们回到府中。青峰询问今日是否顺利。裴延把身上的软甲解下来丢给他,看着昆仑:“你问他。”


    昆仑还在生气,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他从来都不知道,当官的里头有这么坏的人。


    “爷,他这是怎么了?”青峰好笑地说道,“跟谁欠了他钱一样。”


    “你自己问他。”裴延丢下这句,就去看沈潆。今早他出门匆忙,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裴延刚走到廊下,相思就从旁边冒出来,说道:“侯爷,我等了您很久。有件事想跟您说。”


    裴延看向她:“何事?”


    “今日谢大人到了府中,见您的那个妾室。”相思如实说道。


    裴延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相思不甘心,又追了上去:“侯爷,她未必会跟您说真话。一个小小的妾室,怎么会认识谢大人?我虽然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谈了许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会没有问题?我担心您被她骗了!”


    裴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些事,她自己会告诉我,我不希望从别人那里听到。而且我也不想听别人说她的任何不是。”


    相思愣了一下,咬住嘴唇:“您就这么相信她吗?如果她不认账,甚至掩盖了事实,欺骗您,您也不在乎?”


    “我选的女人,我自然信她。”


    裴延说完这几个字,大踏步离去,再也不理相思。


    沈潆正独自坐在屋里发呆,今日谢云朗到来,搅得她心烦意乱。她知道他并没有打消疑虑,而且认定她就是嘉惠后。从他今日说的话以及所有的反应来看,他对自己的感情,可能并不像自己对他的那么单纯。


    她做皇后的时候,对谢家多番照拂,并不是出自对谢云朗的私情。谢家是大业的名门望族,族中出过不少留于青史的人物,对大业的影响举足轻重。裴章出于种种原因,对谢家人有避讳,那她这个做皇后的,只能尽力周旋。难道因此,谢云朗误会了什么?


    今日她无法向他解释这些,因为解释了就等同于承认自己的身份。


    有句话他说的没错,从给裴延做妾以来,她一直都觉得委屈。可近来,那种委屈的感觉却逐渐变少了。他们好像避开了世俗纷扰,只是这凡尘里的一对男女,在西北这片土地上,无忧无虑地生活。


    京城,裴章,安国公府,好像都离她很远了。若不是谢云朗今日到来,再度勾起了她的回忆,她几乎都要记不起那些前尘往事。


    一双手忽然蒙上她的双眼。那双手掌心的厚茧,每一颗的位置在哪里,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侯爷。”沈潆握住那双手,将它拉了下来,转身道,“您回来了?乡下的动乱没事吧?”


    裴延点了点头,坐在沈潆的身边:“无事。你今日过得如何?”


    “挺好的。”沈潆早就给他备好了特制的水,倒了一杯递过去,“润嗓子的,都喝下去。”


    裴延接过水杯,不动声色地问道:“谢云朗今日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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