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都要救下刘贺。
抱着这样的信念,王衡撑着尚未恢复的身体,骑马赶到了吴城村。
捂着脖子的手早已沾满血液,黏腻滚烫的触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也在渐渐发冷。
一定要赶上,这一次,我一定要赶上。
刘贺还是中箭了,但意识仍清醒着。
王衡紧绷的心神松了一秒,就开始和神秘的西域女人对战。
他本就有伤,维持清醒的意识已是不易。他躲避着敌人的攻击,却还是反应慢了一拍,被一个人砸中了脑袋。
他退后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体,但剧烈的耳鸣,脖颈上不断渗血的伤口,以及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眩晕感,让他终是撑不住了。
王衡看到康宁朝他跑来,他妄图转身,去看身后的刘贺,却发现身体再无半分力气,视野逐渐变得模糊,最后,陷入了黑暗。
昌邑。
刘贺亲手为自己的兄弟们打造了灵位,供奉在自己的房间内。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灵位,一时百感交集。
大家都死了。
王衡,你也死了。
我为什么没死?
我该和你们一起死的。
王衡,你是我召唤来的上仙。上仙,也会死吗?
你不是还想找回麒麟回家吗?没有咒语你可回不去。我就不告诉你咒语是什么,这样,你是不是还会来找我?
王衡,你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那天机里,可曾有你的命数?”
“没有。”
若是我当初不曾让你插手,你是不是,也不会死?
王衡……
对不起……
在那幽静昏暗的房间内,刘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他低声呢喃,又不时发出轻笑,似是回忆,似是留念。
世间无数残酷事,醉梦生死间,方可再睹欢乐时。
逃避也好,颓废也罢,刘贺早已在那天死了。
现在的他,不过一介废人,一个庶民。
王衡,或许唯有梦里,我们才能再见吧。
长安。
昏迷的王衡躺在床上,脖颈上的伤口仍在渗血,染红了那洁白的纱布。
他被困在梦境中,崩塌的建筑如泡沫一般渐渐破碎,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就这样远离。
那是被历史记载的伤亡,是他一手造成的罪孽。
他是他们的刽子手,亲手把他们推向绝路。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改变。
到头来,他谁也没有保护住。
刘贺被废,甚至因他之故,险些惨死。
“你不就是我那未定的命数。毕竟,你可是上仙。”
刘贺,我不是什么上仙,我只是未来一个最普通的人。
我根本没法帮你逆天改命。
刘贺,对不起……
历史的洪流滚滚,带着所有人走向那既定的命运。
有人沉睡不醒,身上满是伤痕。
有人沉醉不醒,内心空洞无比。
如此,三年过去。
长安。
王衡终于从睡梦中醒来,四肢酸软,浑身疲惫。
他挣扎着坐起身。却只看到陌生的环境。
得九站在不远处,就这样望着他。
王衡立马询问他睡了多久,刘贺又怎么样了。
得九告诉他,他睡了三年,刘贺被许大人带回了昌邑。
三年……
刘贺,这三年,你还好吗?
他感受着身体的虚弱,越发肯定自己不能再重开了。不然,迟早有一天,他会再也醒不过来。
“你的外伤已经好了,但你身上怎么有那么多伤?”得九疑惑地问王衡。
王衡脖子上的伤最重,但她在照顾王衡时,却发现他的身上各处都有伤疤。
大大小小,不一而足。
这个人明明很少受伤。
“这个……”王衡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就在他纠结时,刘询走了进来。
也是这时候,王衡才发现原来他所认识的康宁就是汉宣帝刘询。
“我愿助陛下,不知陛下可否也帮我一个忙?”
“何事?”
“请陛下善待刘贺。”
“这也是天机?”
“不,是情义。”
也是他的私心。
刘贺,如果是我才让你们走向死路,那我们就暂时不要再见了。
刘贺,望你安好。
昌邑。
刘贺醉生梦死了三年,等来了一封诏书。
海昏侯。
呵。
他失去了朋友,也失去了最珍视的人,现在。就连故土,也再也回不来了。
他接了诏书,收拾好东西,平静地上了马车。
在离开前,他最后看了昌邑一眼。
“王衡,就差你了。”
“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一个人喝多了,耽误了点时间。”
“刘贺。”
“大王。”
“大哥。”
终是一场空。
刘贺闭上了眼,坐在马车上,一点点踏上前往豫章的路。
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见不到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有人抱着病体,为报恩,也为私心,进入了朝堂之内。
有人来到豫章,因过去,也因情意,开始了自暴自弃。
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他只想,他能入他梦。
豫章,长安,相距甚远。
所惦念的人,所怀念的人,终是,无法见面。
??长安。
王衡给刘贺写了很多封信,自他睡醒,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他写信。
说说自己的复健,说说自己的锻炼,偶尔也会聊聊朝堂的事。
他期盼刘贺的回信,也想要知晓刘贺的现状。
可他寄出去那么多封,却一封也没有收到。
??豫章。
刘贺对着王衡的灵位说了很多话,他日日沉醉,所说的不过日常零碎。
他不厌其烦地说着,又带着抱怨似地责怪王衡怎么从不来梦里找他。
思之,念之,却无法相见。
如此,便过了十一年。
长安。
“刘贺有危险!”王衡心下着急,想要立马赶过去。
他找到了皇帝,禀明自己想要前往豫章调查霍氏余党。
“到头来,还是你的私心。”
是啊,他的私心。
他来到这汉代这么多年,想过要回家,却意外遇见了这样一群人。
而且因他之故,那么多人白白丧命。
有如此罪孽的他,到底是回不去了。
现在距离刘贺去世还剩四年,在这剩下的四年里,他只希望刘贺能平安无事。
如果可以,他想带刘贺回长安。
不论能否真的可以逆天改命,他都要试一试。
刘询同意了,也告诉他写的那些信全部被暗哨拦下,一封也没有寄出去。
原来,如此。
刘贺并非不愿理他,而是没有看到那些信啊。
带着一种莫名的欣慰,王衡踏上了前往豫章的路。
然后,他看到了浑浑噩噩的刘贺。
他见到了许清歌,也得知了他们这几年的事。
成了庶人,又被人欺辱。
得封侯爷,却远离故土。
当初的意气风发,成了如今的双目无神。
刘贺,对生活不再有期待了。
王衡看到了刘贺所设的灵位,也看到了他沉寂下那千疮百孔的心。
他从未想过,刘贺会这样。
他当初留在长安,就是想让他一切安好。
没想到,他再一次伤了他。
“十一年。”
“十一年了!他们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
“我多少次午夜梦回,全都是你们血淋淋的脸。”
“王衡,十一年,你从未对我传过任何只言片语。”
“如今你站在我面前,是要我庆幸万分,还是要对你中郎将大人感恩戴德!”
王衡!为什么你不早点出现!
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因为我死了!
你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
为什么……
我是那么的想你……
激动的情绪,让刘贺胀痛的大脑再次迷糊起来。
他看不清王衡的脸,只是愣愣地觉得自己该睡了。
面对刘贺的质问,王衡只觉得任何话语都变得苍白。
他试图为自己解释:“我写了很多封信给你,只是都被陛下拦截了。”
“我这次回来,只想保护好你。和从前一样。”
为了照顾刘贺,王衡留在了屋里。
他看着刘贺从梦中惊醒,看着他叫着李琪的名字。
他们,有着同样的噩梦。
那死去的人,会一直徘徊在他们的梦里。
折磨着王衡,也折磨着刘贺。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事情已经过去了。”像是安慰自己那般,王衡扶着刘贺的肩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刘贺,那些不是你的错,都是因为我。
如果我没有告诉你天机,而是让你做个好皇帝,或许一切都不会一样。
我妄图改变历史,如今才发现,或许我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那个人。
我本不愿来见你,但又不愿你有危险。
这是我最后一次的机会。
我只想保护好你。
刘贺清醒了过来,从许清歌那里听说王衡为了他而忙前忙后,还不顾自己危险,深入险境。
有得知他还活着的喜悦,有得知他为刘询办事的酸涩,也有王衡不顾自己身体的愤怒。
百感交集之下,让刘贺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王衡。
“你这身体好点了吗?”
“你管不着。”
相谈不欢,最后是直接动手的两个人。
王衡怨刘贺从未理解过他,总是把他的好心当私心。
刘贺怨王衡从未联系过他,让他只能借酒盼他入梦。
吵架斗嘴的两个人最后被许清歌教训了一顿。
“确定你俩不会再打架了吧?”
“不会。”
“确定你俩不会再吵架了吧?”
“当然。”
等许清歌离开,别扭的两个人终于心平气和下来。
他们坐在一起,夕阳洒在身后。
跨别十一年,他们终于再见。
“你还活着,我还挺开心的。”
“你康复了,我也挺开心的。”
两个人聊起当年的事,刘贺也发现了王衡脖子上的伤痕。
“你脖子上的伤是?”刘贺问王衡。
“之前在吴城村留下的。”王衡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死亡。
他开始转移话题,开始和刘贺聊之前碰见的西域女子。
刘贺看了王衡的伤一眼,却也顺着他的话,继续谈下去。
细想过去,王衡身上有很多谜题。但既然他不愿多提,那他也不再多问了。
王衡为了西域女子的事劳心劳力,刘贺看在眼里,有些心疼这样的他。
他琢磨了许久,然后有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刘贺拉着王衡,许清歌带着得九,一起看了一场皮影戏。
看着古代幻想出的未来,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画面,王衡百感交集。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那是他回不去的家。
王衡喝了不少酒,难得一次放任了自己沉醉。
他看着那画面,眼角只觉得酸涩异常。
“电影是什么?”
“电影啊,就是时空的永恒。”
“那比天机还厉害?”
看着已经醉了的刘贺,王衡的心里难得生出一种冲动。
滚烫的泪从眼角落下,打破了王衡封着的壳,头一次坦露自己的心迹。
他揽住刘贺的肩膀,轻声低语:“其实,我是从两千年后穿越来的。”
“之前说的天机,就是一字一句,写在历史书上的记载。”
他不是什么上仙,更不是什么天选之子。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谁也保护不了。
王衡端着酒杯站起来。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我一定能回去!”
“我想家,想我的亲人,所以不想在这里有任何羁绊。”
“但我认识了你们,认识了你刘贺。”
“我想帮你,想帮你改变命运。”
“我试了那么多次,一个又一个的人去试,死了一次又一次,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法帮你逆天改命。”
王衡跌坐在地,靠在刘贺的身上。
刘贺醉了,听到王衡的话更是疑惑不解:“什么叫一个又一个的人去试,死了一次又一次?”
王衡轻轻一笑:“我不能告诉你。”
说到这里,得九忽然开口:“当年吴城村一战后,王衡睡了三年,脖子上的伤总是不见好。而且我发现他的身上有很多伤疤。”
清歌也想起来当初在霸下的时候:“当初王大哥在霸下也是突然昏迷。手上的伤也是一直在渗血,足足昏迷了一个月才醒。”
刘贺从未关心过这件事,听到这里,醉意几乎少了大半。
他扶着王衡的肩膀,对他对视:“王衡,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衡抬手,轻抚刘贺的脸颊:“不过一件小事罢了,而且我再也没有次数了。”
“这是我最后的时间了。”
模棱两可的话,让刘贺又惊又慌,他晃着王衡的身体,让他说到底是什么回事。
“怎么回事?”王衡被晃得头晕,只能敷衍地回答,“可能穿越的人总要有些金手指吧。”
说完,王衡的呼吸就开始变得平稳,他睡着了。
刘贺的手也不敢再动,让他轻轻靠在自己的怀里。
王衡的眼角还留有泪痕,脖子上的伤在领口若有若现。
刘贺腾出一只手,抬起王衡的右手,手腕上的伤疤,和脖子上的如出一辙。
王衡,金手指是什么意思,死了一次又一次又是什么意思?!
刘贺现在恨不得立马把王衡摇醒,让他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着他眼底下的青黑,看着即使睡着但难掩的疲惫,他到底是打消了所有念头。
今晚就放你一马,等明天再找你算账。
王衡睡醒以后,感觉神清气爽不少。他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服,又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开门出去,就看到刘贺站在他的门口。
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你在我门口站着做什么?”
刘贺双手环胸,一脸的严肃:“王衡,你还记得昨天说了什么吗?”
“昨天……”王衡回忆着昨天模糊的记忆,然后察觉自己似乎把重启的事说漏嘴了。
糟了!
看着刘贺的神色,王衡一下子心虚起来。他干干一笑:“不记得了……”
刘贺一点点逼近王衡,几乎一字一顿:“死了一次又一次,穿越的金手指。来解释解释吧?”
王衡被刘贺逼得步步后退,直到后腰被桌子抵住。他不敢去看刘贺,只能移开视线:“喝醉的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那你是从两千年后穿越来的,也是骗我的?”刘贺问道。
王衡沉默了下来。
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如果承认不是骗他,那就也代表他说的重开也是真的。
如果说是骗他的……
王衡闭上眼,像是认命一般:“金手指,就是不同于常人的特殊能力。对我而言,就是死亡以后会重回到过去。”
“但回到过去,不代表死亡时受的伤会消失。在最开始,这些伤都会渐渐恢复。但我为了调查一些事,重开的次数太多,身体恢复不过来,就会沉睡。”
“而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没办法再重开了。”
王衡的话语喑哑,他很少会向别人解释什么。他独自承受一切,承受一切误解,他,早已习惯了。
这是头一次,他去为自己解释。
刘贺的双手攥紧,双眼也变得通红:“所以,当初遇见你,霸下的时候,对付霍光的时候,甚至吴城村的时候,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时间,你都在一次次重开?”
王衡没去看刘贺,点了点头:“是……”
刘贺忽然走上前,一把扯开王衡的衣服。
大大小小的伤痕,布满在他的身上各处。
王衡揽了揽自己的衣服,试图缓和气氛:“别看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刘贺拽住王衡的手,直接把他推到床上。
王衡没反应过来,直直地对上刘贺的双眼。
“王衡……”刘贺的眼里已积满了泪。
心疼,自责,后悔,种种情绪更是在心间交织盘旋。
怎么就这么傻!
如果不是昨晚王衡喝醉说漏嘴,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他怨过他,恨过他,却唯独没想到,王衡一直在拿命帮他。
他刘贺,到底何德何能,值得王衡这么做啊?!
王衡轻叹了一声,他往边坐了坐,又拉了刘贺一把,让他坐到身侧。
他扭过刘贺的身体,替他擦去了眼上的泪:“我愿意去做,才会去做。”
“而且,就算死了那么多次,我到底还是没能帮上你。”
“我没能救下善,也没能救下昌邑的人。”
还差一点,没能救下你。
刘贺扶住王衡的肩膀,与他对视:“王衡,那些人的死与你无关。”
“是我一意孤行,是我太过天真。”
“这都不是你的错。”
王衡眼眸低垂,没去看刘贺:“可若不是我将天机告诉你,你又怎么会做出那些荒唐事?”
“可当初是我想要更换人手,你才提出的建议。”刘贺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那也不是你的错。”王衡将刘贺的手从肩膀拿下来,握在手里,“都过去了。现下抓住那西羌人才是关键。”
刘贺看着王衡,心中有着百般不舍。
他们重逢才不过短短数日,他还想和王衡再多待些时日。
但,罢了。
他不该将他困在身边,不该理所应当地接受他的好。
王衡,等找到麒麟,你就回家吧。
我会给你留下礼物。
希望两千年后的你,一切安好。
王衡回家了。
回到了两千年后的现代。
是刘贺送他回来的。
为了不让他摔落到尖刺上,刘贺念了咒语,把他送了回来。
跨越时间的相遇,又在时间的分隔下,再无相见之日。
在史书上,他王衡什么也没留下。
唯独在刘贺的墓里,发现了那枚无字印章。
这是,他唯一在历史存在过的证明。
他回家了,而刘贺还在等他。
“王衡,要好好活下去。”
“刘贺,你也是。”
他曾见过他的少年时,看见了他故乡的高楼耸立。
他曾陪伴他的青年时,经历了他遇见的谋算心机。
一场无疾而终的遇见,化作时间的环。
会再见吗?
会重逢吗?
“青铜麒麟兮,镇守乾坤。苍穹辉耀兮,随其所愿。”
“流转开合兮,与日月同寿。”
“开玄通古,皆在我令。”
刘贺/王衡,愿你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