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澈站在人群的边缘,像一个闯入了异教徒祭典的、格格不入的观察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过去二十几年建立起来的、关于音乐和世界的认知,正被眼前这股粗暴而强大的力量一点点敲碎、瓦解。然而简小渔紧握他手腕的温热触感,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与这个狂野的世界悄然连接 。
凌澈忽然想起了下午在游戏厅里,他赢得赛车游戏后那声不受控制的呐喊。那一刻的释放和快乐,与眼前这些人何其相似。只不过,他只有在隐藏身份时才敢短暂释放一次,而这些人,却可以如此坦荡地、毫无顾忌地,将自己最真实、最不堪、最愤怒的一面,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凌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件黑色的有些起球的卫衣之下,是一颗正在因为这巨大的声浪,而疯狂跳动的心脏。而简小渔就紧贴在他身侧,她的手臂无意间蹭着他的臂膀,每一次晃动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摩擦感,像无声的电波传递着彼此的紧张与兴奋。
凌澈转过头,看向简小渔。在舞台上那瞬息万变、迷幻的灯光下,简小渔的侧脸忽明忽暗。她没有像周围的观众那样,疯狂地pogo或者甩头。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舞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她不是在观看演出,而是在参加一场属于自己的秘密朝圣。
凌澈忽然明白了,这里是简小渔的“圣地”,是她对抗世界的“武器库”和“避难所”。而今天,她将这个最私密、最宝贵的地方分享给了他。
为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他混乱思绪中的清凉的薄荷糖,让他从那巨大的、充满了冲击力的声浪中,获得了一丝可以思考的间隙。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她从他完美的伪装下,看到了那个同样孤独、压抑、渴望自由的灵魂?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音乐,戛然而止。主唱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拿起一瓶啤酒,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口哨声。
“谢谢大家。”
主唱用沙哑的嗓音,对着麦克风说道:“最后一首歌,送给所有还在这个操蛋的城市里,坚持着自己傻逼梦想的人。”
“歌名,《致二十岁的我》。”
前奏响起。没有了之前那狂暴的失真音效和密集的鼓点,只有一把清亮的、带着点忧伤的电吉他分解和弦,像水波一样,在空气中缓缓地荡漾开来。
整个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静静地等待着。
主唱闭上眼睛,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二十岁的我,骑着单车,在深夜的苏州河边,
口袋里没有钱,只有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和半包红双喜的烟……”
歌声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在被现实反复捶打之后,依旧不愿低头的疲惫的温柔。那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故事。
凌澈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他虽然没有过过那样贫穷而潦倒的生活。但是,那种孤独感,那种对未来的迷茫感,那种怀揣着一个不被世界理解的梦想,独自前行的感觉……他感同身受。
凌澈看到身边的简小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红了眼眶。她依旧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那晶莹的泪光在变幻的灯光下闪烁,如同破碎的星辰。
凌澈的心猛地一软,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几乎要伸手拭去她的泪痕,指尖在身侧微微颤动,最终却克制地握成了拳。
凌澈转回头,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小小的、却仿佛拥有整个世界力量的舞台。他的身体,虽然还因为陌生和拘谨显得有些僵硬,但他那颗被包裹在层层硬壳之下、沉睡已久的音乐之心,却已经在这充满了酒精、汗水、泪水和梦想的、滚烫的空气里,被悄然唤醒。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简小渔拉着走的被动的观察者,他的身体,开始随着那忧伤而坚定的旋律,微微地不自觉地晃动。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舞台上那个抱着吉他,闭着眼睛,仿佛在为自己一个人歌唱的主唱身上。那一刻,他看到的不再是别人,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被彻底释放了的真正的自己。
简小渔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细微的变化。她悄悄地侧过头看着他。目光掠过他被帽檐阴影与口罩遮挡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正燃起名为“渴望”的火焰。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种混合着欣慰与悸动的情绪在胸腔蔓延。
简小渔忽然彻底忘记了自己胸前那枚正在忠实记录着一切的冰冷的纽扣,也忘记了王大鹏还在另一个地方,像个等待投喂的秃鹫一样,焦急地等待着她传回的“劲爆”的素材。在这一刻,她所有的身份都消失了。她不是狗仔,不是“深扒娱乐”的主理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被音乐打动的听众,将自己的“圣地”分享给了一个孤独的同类朋友。
最后一个分解和弦,像一颗坠入深海的泪滴,在空气中留下一串悠长的颤抖的余音,最终,归于沉寂。
舞台上的灯光,从那种充满了情绪的、忧郁的蓝色,切换成了明亮的、毫无修饰的白色。这光芒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酷的驱逐,瞬间刺破了刚刚由音乐构建起来的脆弱而温暖的结界,将所有人都粗暴地拽回了现实。
台下的观众,像是从一场集体梦境中猛然惊醒。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共情中的那一张张脸,此刻都露出了几分怅然若失的宿醉般的疲惫。人群开始骚动、散去,pogo时挥洒的汗水和嘶吼时耗尽的力气,此刻都化为了黏腻的汗臭和沙哑的喉咙。人们开始交谈,声音嘈杂而琐碎,内容无非是“等下去哪儿吃宵夜”或者“明天早八的课怎么办”。那个充满了愤怒、泪水和梦想的滚烫的“异世界”,消失了。
凌澈还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僵硬。那首歌的旋律,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像一只不愿离去的蝴蝶。胸腔里,那股被音乐点燃的陌生的名为“共鸣”的情绪,还在灼热地燃烧,让他一时无法适应周遭这突如其来的属于现实的喧嚣。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从一个温暖的熟悉的母体中,硬生生剥离了出来,暴露在冰冷而陌生的空气里。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后背,简小渔的声音贴近他耳畔,呼吸拂过他的颈侧:“还好吗?”那触感和气息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穿透震耳欲聋的余响,直抵他的心弦。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向她靠近半分,寻求着某种无形的支撑。
台上的乐队,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在全场观众“牛逼”和“再来一个”的呼喊声中,他们鞠躬,下台。
Livehouse暂时恢复了片刻的安静。音响里,开始播放一些舒缓的、用来串场的过渡音乐。pogo的人群渐渐散开,一些人涌向吧台,补充酒精;另一些人则聚在一起,点燃香烟,大声地交流着刚刚的演出。
“感觉怎么样?”
简小渔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问凌澈。她的手自然地滑下他的后背,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腰际,留下片刻的温热。
“很……”凌澈搜刮着形容真实感受的词汇库,最终只找到一个词,“……很震撼。”
“是吧!”简小渔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那笑容像在炫耀最心爱的玩具得到了认可。
她开心地轻轻撞了一下凌澈的肩膀,动作亲昵而自然。
“这个乐队,叫‘琥珀酸’。我从他们还只有不到一千个粉丝的时候就开始听了。”
“琥珀酸……”凌澈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有些奇怪的名字。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和他们的音乐,有一种奇妙的贴切的联系,都带着一种酸涩的、不讨喜的、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化学反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T恤、戴着棒球帽的工作人员,走上了舞台。他拿起麦克风,拍了拍,发出“砰砰”的声响。
“喂,喂!安静一下,各位!”
他对着台下喊道:“老规矩,中间休息二十分钟。有没有想上来玩两下的朋友?只要你敢上,今天晚上的酒我请了!”
这是Livehouse里不成文的“Open Mic”(开放麦)环节,是留给观众席里不知名音乐人的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台下的观众发出了一阵善意的、起哄的笑声,但并没有人真的走上台去。在这种地方敢于上台的,要么,是真正的身怀绝技的大神;要么,就是喝多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凌澈看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小小的舞台,看着那架还残留着上一任鼓手汗水的架子鼓,看着那支被孤零零地立在舞台中央的麦克风,他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一个疯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像一颗被深埋在冻土之下沉睡了许多年的种子,在酒精和肾上腺素的双重催化下,毫无预兆地破土而出了。
他想上去。
他想站在那个小小的粗糙的却无比自由的舞台上。
他想拿起那把吉他。
他想唱一首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无法被遏制。它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就缠绕住了他的理智,他的恐惧,他那副由“凌澈”这个名字所构建起来的沉重的虚伪的枷索。
“小渔。”凌澈转过头,看着简小渔,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灼热的光芒。
“怎么了?”简小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的表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凌澈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下面那句话。
“……我想上去。”
简小渔,彻底愣住了。她怀疑,是周围的音乐声太大,导致她出现了幻听。
“你……你说什么?”她凑近他,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我说,我想上去!”凌澈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简小渔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和渴望而变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他是认真的。
她的大脑,瞬间当机了。
天使在尖叫:“拦住他!他疯了!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恶魔在狂笑:“这是你千载难逢的独家!这会是‘深扒娱乐’创号以来最牛逼的一条爆款!”
简小渔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了凌澈的手,指尖与他紧紧相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的共谋:“你……你想好了?”
“嗯。”凌澈重重点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
简小渔只说了一个字,然后拉着他逆着走向吧台的人流,走到那个刚走下舞台、瘦得像竹竿的吉他手阿飞面前。
“嗨,阿飞。”简小渔露出熟络的笑容。
“哟,小渔,今天也来了?”阿飞擦擦汗笑着回应。
“嗯。”简小渔点头,指了指身边的凌澈开门见山,“我这个朋友想上去唱一首。能不能……把你的吉他借他用一下?”
阿飞的目光落在了凌澈身上。
眼前的这个男人用帽子、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五官,虽然穿着廉价的卫衣和牛仔裤,但身材高挑,宽肩窄腰。就是看起来太“干净”了,干净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阿飞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他?”他挑眉,“行不行啊?”
没等凌澈回答,简小渔就抢先一步拍拍凌澈的胸脯,用近乎吹牛的打包票语气说:“放心,绝对行!要是弹坏了,我赔你一把新的!”
阿飞被她逗笑,看了看简小渔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凌澈,最终耸肩。
“行吧。吉他在台上,自己去拿。”他指指舞台,“不过先说好啊,我这把Fender可是我老婆。弄坏了,你俩都得肉偿。”说完挤出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
“谢了,阿飞!”
简小渔拉着凌澈,穿过喧嚣攒动的人影,走到了舞台灯光较暗的一侧角落。暗影笼下,仿佛为他们隔出了一小片独处的天地。
凌澈的手指搭上卫衣下摆,向上掀起时,贴身的衬衣勾勒出流畅而隐含力量的腰肢弧度。宽松的衣物被褪下,露出昨夜精心搭配的衬衣,精致的暗纹下隐约透出匀称而结实的身体轮廓。
简小渔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抬手替凌澈摘下了那副黑色口罩。那张仿佛希腊雕塑般完美的脸毫无预兆地暴露在她眼前,近在咫尺,她甚至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阴影。她无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凌澈望向她的桃花眼眸色深敛,仿佛藏着漩涡,要将人吸入。
简小渔的指尖探向凌澈帽檐下的调节扣,微凉的指腹不经意蹭过他后颈的皮肤,两人都极轻地颤栗了一下。她将帽檐又压低少许,遮住他那双桃花眼。
做完这一切后,简小渔快步走向灯光师,吩咐他调暗舞台灯光。凌澈则迈步走向那空无一人的舞台。
舞台边缘只有两级简陋的、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台阶。
当凌澈的脚踏上第一级木质台阶时,一声沉闷的轻响在他脚下传来,如同惊雷在他胸腔里炸开——他的心脏鼓动得几乎要挣脱束缚。他感觉自己正将过往一切稳妥、光环和束缚都抛在了脑后。
就在这时,凌澈感到简小渔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那力道并不重,甚至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却仿佛瞬间给他注入了无穷的勇气和全部的信任。她的手掌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停留了一瞬,隔着一层衬衫的布料,那掌心熨帖的温度竟清晰得如同一个烙印,短暂,却带着灼人的暖意,像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晓的秘密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