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堕落街”依旧人声鼎沸。各色小吃的香气,比傍晚时分更加浓郁、霸道,仿佛一只只无形的手,拉扯着行人的衣角 。
凌澈跟在简小渔身后,两人的手臂在拥挤人流中不时轻轻擦过,那细微的接触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再次穿过这片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声色光影,凌澈的心境已然完全不同。
如果说,来的时候,他是作为一个好奇的“闯入者”,那么现在,凌澈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奔赴一场神秘约会的“参与者”。
简小渔发梢飘来的淡淡清香,与周遭的食物香气混杂,格外清晰地钻入他的鼻腔,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更靠近她一些 。
简小渔没有带他走向地铁站,而是拐进了另一条相对僻静的马路。路旁高大的梧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创意园区在夜晚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几栋办公楼亮着零星的、属于加班族的灯光,像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 。
简小渔在路边停下,拿出手机,屏幕冷光映亮她专注的侧脸。凌澈站在她身侧,目光掠过她纤细手指在屏幕上的熟练操作,又落回她微抿的唇上,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滴滴一下,马上出发”的广告语,在屏幕顶端一闪而过。
凌澈好奇地看着简小渔的操作,看着她在屏幕上输入一个陌生的目的地,看着屏幕上跳出一张动态的地图,一辆卡通小车图标,正在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当他注意到简小渔抬眼看他时,他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热,仿佛窥探了什么私密之事 。
“你在看什么?”简小渔注意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凌澈收回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个刚从深山里出来的野人,对这个现代社会的一切都感到大惊小怪。
很快,一辆白色网约车停下。简小渔核对了车牌号,拉开后座车门。
“上车。” 她轻声说,手指无意间搭了一下凌澈的小臂,指引他上车,那触碰短暂却带着电流般的暖意。
车里的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车载香薰和皮革座椅混合的味道。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格子衬衫,戴着一副蓝牙耳机,正听着交通广播。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用带着点浦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小姑娘,去‘Livehouse’是伐?”
“是的,师傅。”简小渔回答。
车子平稳地汇入了上海夜晚的车流。
凌澈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夜景——不是他在保姆车的车窗里,看惯了的由陆家嘴那些摩天大楼组成的璀璨而冰冷的金融帝国天际线。车子穿行在城市的腹地。路两旁,是成片的高层居民楼,无数个小小的亮着橘黄色灯光的窗户,像一个个温暖的蜂巢。每一个蜂巢里,或许都有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看着电视,聊着家常。那是凌澈曾经拥有过,后来又失去的“家”的风景。他的膝盖在车辆转弯时,不经意地轻碰到了简小渔的腿,两人都微微一怔,却都没有移开 。
车子驶上高架,城市的脉络,在凌澈眼前徐徐展开。无数条橙色的、白色的光带,在黑暗中交织、延伸,像一张巨大的发光的蛛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其中。他看到远处一栋写字楼的巨大LED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他代言的手机广告。屏幕上那个穿着运动装、笑容完美的“凌澈”,看起来英俊,亲切,却又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凌澈下意识压低帽檐,手指微微收紧。
简小渔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在他侧脸停留片刻,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
“小姑娘,和小男朋友去看演出啊?”
开车的师傅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他大概是广播听腻了,想找人聊聊天。
简小渔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感到身旁凌澈的身体似乎也瞬间绷紧。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含混地“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指节有些发白。
否认什么呢?说他是我的“绑架对象”?还是我的“独家新闻素材”?任何解释,都比默认更加荒唐。
师傅显然是个话痨,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去‘Livehouse’好啊,现在的小年轻,都喜欢这个。我儿子也喜欢,天天在家里拿把破吉他,鬼哭狼嚎的,说那叫什么……‘朋克’!我说你‘朋’个屁,考试考那么点分数,我看你是‘崩’了!”他一边抱怨,一边自己先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属于父亲的、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宠溺的笑。
凌澈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想起了自己。他也有一把吉他,是母亲在他十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那是一把Fender Telecaster,被他视若珍宝。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在快速的恢复中,大伯还给他请了一位音乐学院的教授来家里教他。母亲去世后,那把吉他,成了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他曾经写过很多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心事,对母亲无尽的思念,对未来迷茫的彷徨……他把所有不能对人言说的心情,都写进了那些稚嫩的和弦里。后来......公司为他请了最好的声乐老师,最好的乐理老师,最好的制作人。他学会了更复杂的技巧,更华丽的编曲。可是,他再也写不出,像当年那样,只为取悦自己的歌了。他写的所有旋律,都要经过A&R部门的评估,要考虑传唱度,要符合市场定位,要匹配他“国民弟弟”的人设。他那把吉他,连同他那些粗糙却真诚的原创歌曲,一起尘封了起来。
凌澈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在腿上轻轻敲击着记忆中的和弦。
“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的。不像我们,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司机师傅感慨了一句,然后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凌澈:“小伙子,侬也是搞音乐的啊?”
凌澈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我……不是。”
“哦,不是啊。”
司机师傅有些意外,他大概觉得,会去Livehouse的,都应该是玩乐队的。
“小伙子气质挺好,不去当明星,真是可惜了。”
这句话,像一句充满了黑色幽默的玩笑。
简小渔坐在旁边,心虚得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紧张地看着凌澈,生怕他露出什么破绽。
凌澈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笑容被口罩遮住,看不真切。
“当明星,太累了。”他轻声说。这句话,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听得简小渔心里,猛地一抽。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安慰他,却在空中停顿片刻,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身旁的座椅上,指尖离他的衣角仅有寸许 。
车子下了高架,驶入了一片风格迥异的街区。这里的建筑,明显变得低矮而老旧。路灯昏暗,墙壁上布满了各种色彩斑斓、风格夸张的涂鸦。路边停着几辆造型奇特的改装摩托车。一些穿着皮衣、打着唇钉、染着各色头发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靠在墙边抽烟,他们的眼神,带着一种对主流世界不屑一顾的冷漠和骄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属于老城区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精和尼古丁的气息。这里,是城市的另一面。是那个光鲜亮丽的、精致优雅的上海的B面。粗粝,叛逆,充满了未经驯化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车子在一个黑漆漆的巷子口停了下来。
“到了,小姑娘。”
司机师傅指了指巷子深处:“‘育音堂’就在里头。”
“谢谢师傅。”
简小渔付了钱,和凌澈下了车。
站在巷子口,凌澈有些迟疑。眼前的巷子,狭窄而深邃,像一只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巷子两边的墙壁上,层层叠叠的涂鸦,像怪兽身上斑斓的鳞片。深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像心跳一样的鼓点声,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这和他想象中的“演出现场”,完全不一样。他参加过的所有演出,无论是作为表演者还是观众,场地都必须是明亮、开阔、安全的。而这里,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性。
简小渔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凌澈的手腕:“怕了?”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笑意,掌心的温暖透过布料传来 。
凌澈摇摇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巷子里的路面,是那种老式的石板路,因为常年潮湿,有些地方长出了滑腻的青苔。凌澈下意识地反手握住简小渔的手腕:“小心,地滑。”他的声音在昏暗巷子里格外清晰,保护意味十足。
越往里走,那股混杂着霉味、啤酒味和烟草味的气息就越浓。那沉闷的鼓点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仿佛整个巷子,都在随着那节奏,微微地颤动。
巷子的尽头,出现了一扇毫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用白色的油漆,潦草地涂着“Livehouse”。门口没有华丽的招牌,没有闪烁的霓虹灯,只有一个穿着黑色T恤、手臂上满是纹身的壮汉,靠在门边,低头玩着手机。这扇门,看起来,更像是某个地下工厂的后门,或者是一个废弃的防空洞入口。有几个年轻人,正拿着手机,让壮汉扫他们屏幕上的二维码。壮汉扫完一个,就面无表情地推开铁门,让他们进去。铁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吉他失真音效和贝斯低吼的声浪,从门缝里喷涌而出,像一头被囚禁的猛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凌澈被那股声浪,震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他本能地感到了恐惧。那是一种对完全失控的陌生的环境的恐惧。
简小渔显然也看出了他的紧张,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份坚定的触感,像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抚平了凌澈心底的一丝慌乱。
简小渔拉着他,走到壮汉面前,亮出自己手机上早就买好的两张电子票。壮汉面无表情地扫了码,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踏入铁门的那一刻,凌澈感觉自己,像是被瞬间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黑暗。
扑面而来的,是几乎能将人吞噬的、粘稠的黑暗。
眼睛在适应了片刻之后,才能勉强辨认出,这是一个巨大的、没有窗户的地下空间。天花板很低,上面布满了各种粗大的、裸露的管道和线路,像巨兽体内盘根错杂的血管。墙壁是粗糙的、未经粉刷的水泥墙,上面用荧光涂料,画满了各种诡异的图案,在几盏幽暗的紫色灯光下,散发出妖异的光芒。
空气中,充满了汗水、酒精和青春荷尔蒙混合在一起的、滚烫而黏腻的气息。而声音,则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绝对的主宰。巨大的音浪,像海啸一样,从四面八方拍打过来,冲击着他的耳膜,震动着他的胸腔,让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仿佛在跟着那狂暴的节奏,一起共振。吉他riff像锋利的剃刀,贝斯line像沉重的铁锤,而鼓点,则是密集得令人窒息的炮火。
凌澈被这股原始而粗暴的力量,震撼得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在他过去的世界里,音乐,是一种被精心包装过的、用来抚慰和取悦大众的商品。它的旋律是悦耳的,歌词是安全的,情感是温和的。而眼前的这一切,彻底颠覆了他对“音乐”的认知。这里的音乐,不是用来“听”的。它是用来“感受”的,用来“撞击”的,用来“宣泄”的。它充满了愤怒,痛苦,和一种不管不顾的、向死而生的决绝。
简小渔紧紧地拉着凌澈,像一条灵活的鱼,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贴近。凌澈能清晰地感受到简小渔背部的曲线,她发丝偶尔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酥麻。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简小渔凑到他耳边大喊:“跟紧我!”温热的呼吸直接钻入凌澈的耳廓,激起一阵战栗 。
这里大概聚集了两三百人。他们大多是和外面那些年轻人差不多的打扮,穿着宽大的T恤,破洞的牛仔裤,脚上踩着匡威或者Vans。他们随着音乐的节奏,疯狂地摇晃着身体。前面的人,在玩一种名叫“Pogo”的、互相冲撞的危险游戏;后面的人,则高举着手臂,做着金属礼的手势,声嘶力竭地,跟着台上的主唱一起嘶吼。没有整齐划一的灯海,没有口号式的应援。只有最原始的、最本能的身体冲动,和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情感释放。
简小渔拉着凌澈,挤到了一个相对靠后,但视野还算不错的角落。这里紧挨着吧台,能稍微避开人群最疯狂的核心区域。
吧台也是水泥砌成的,上面摆满了各种品牌的啤酒。一个扎着脏辫的调酒师,正熟练地用开瓶器,撬开一瓶又一瓶的啤酒,递给那些口干舌燥的年轻人。
“喝点什么吗?”简小渔凑到凌澈耳边大喊,嘴唇几乎擦到他的耳垂。
凌澈摇了摇头,他的全部感官,都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和巨大的声音所占据,根本无法思考其他问题。他将视线,投向了那个被声光电聚焦的、小小的舞台。
舞台不高,大概只比地面高出半米,上面站着四个人。
主唱兼吉他手,是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男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宽松T恤,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他抱着一把伤痕累累的Fender吉他,正对着麦克风,用一种近乎破音的嗓音,疯狂地嘶吼着。他的歌词,凌澈一个字都听不清,但他能从那歇斯底里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被压抑的痛苦和愤怒。
贝斯手是个留着光头的胖子,他闭着眼睛,身体随着沉重的贝斯riff,有节奏地晃动着,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鼓手,则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捶打着面前那套可怜的架子鼓,汗水将他的头发和衣服,完全浸湿。
他们的设备,看起来很旧,甚至有些破烂。他们的技术,也谈不上有多么精湛。
但是,他们身上,有一种凌澈从未在任何一个专业音乐人身上看到过的东西。那是一种仿佛要将整个的自己燃烧在此时此刻、这个小小的舞台上的决绝的生命力。
台下的观众,用同样炙热的情绪,回应着他们。一个女孩,站在人群中,闭着眼睛,流着眼泪,嘴里却跟着主唱,一起唱着那首悲伤而愤怒的歌。一个男生,将自己的T恤脱掉,在头顶疯狂地甩动,汗水四溅。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在这场狂暴的音乐里,找到了自己情感的出口,尽情地宣泄着,那些在白天,被隐藏在课本、写字楼和地铁里的、不被理解的孤独,不被认同的愤怒,和不被看见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