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流他碰瓷我狗仔》 第1章 提线木偶 上海,初冬,夜。 黄浦江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试图穿透西岸艺术中心“星光穹顶”巨大的玻璃幕墙。今夜,法国顶级奢侈品牌“AURORA”在此举办时尚盛典,红毯从江边蜿蜒至入口,两侧密集的闪光灯组成了一道比星空更刺目、更冰冷的人造银河。 凌澈站在这片人造银河的中心。 他身着AURORA当季未发布的高定西装,黑色的天鹅绒面料在无数镜头的聚焦下,泛着幽微而昂贵的光泽,完美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优越身形。发型一丝不苟,妆容轻薄透亮,恰到好处地凸显了他无可挑剔的骨相和那双被粉丝誉为“盛满星辰”的眼眸。他正在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到毫厘,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眼神里是精心调配过的温柔与恰到好处的疏离。这是“国民弟弟”凌澈的招牌表情,是经过无数次演练、最能激发粉丝保护欲和爱慕心的武器。果然,红毯两侧爆发出海啸般的尖叫,几乎要掀翻黄浦江的夜空。 “澈!澈!看这边!!” “凌澈!妈妈爱你!” “啊啊啊啊啊哥哥你好帅!!” 声浪化作实质的冲击波,拍打着他的鼓膜。他循声望去,微微颔首,又是一个完美的微笑,精准地投向粉丝灯牌最密集的区域。新一轮的尖叫如约而至,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反馈。 红毯尽头,身着华丽晚礼服的主持人早已等候多时,她手中的话筒闪着冰冷的银光。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今晚最耀眼的星光——凌澈!”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音响放大,充满了职业化的激情。 凌澈迈步上前,步伐的大小、速度,甚至身体微微侧转的角度,都经过精密计算,确保能被任何角度的镜头捕捉到最完美的仪态。他在背景板前站定,留给媒体三十秒的拍照时间。闪光灯在他面前疯狂炸开,连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白色瀑布,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维持着微笑,眼底却是一片空洞的疲惫,仿佛灵魂已抽离,只剩下这具被精心雕琢的皮囊在执行指令。 “凌澈你好,欢迎来到AURORA的时尚盛典。今天这身造型真是太惊艳了,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穿搭理念吗?”主持人将话筒递了过来。 “你好。”凌澈开口,透过麦克风传来的,是粉丝们熟悉的、清朗干净的少年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很荣幸受邀参加AURORA的盛典。我身上这件是品牌最新的高定系列,设计师将古典的丝绒材质与现代的解构主义剪裁相结合,我觉得它代表了一种在传承中不断突破的精神,这和我对自己未来的期待很像。” 标准答案。由经纪团队、公关团队和品牌方共同打磨、无懈可击的标准答案。凌澈甚至不需要思考,肌肉记忆就能让这些空洞而华丽的词句自动从唇间流淌出来。传承?突破?他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件被不断包裹、装饰,却离内核越来越远的商品。 “说得太好了!传承与突破,这正是AURORA和凌澈你本人最契合的气质。我们知道,你主演的仙侠剧《云海录》刚刚杀青,接下来有什么新的工作计划可以和粉丝们透露一下吗?” “《云海录》是一次非常宝贵的经历,和很多优秀的前辈学到了很多东西。”他熟练地打着官腔,避重就轻,“接下来会进入一个新的电影剧组,挑战一个和以往完全不同的角色,希望能给大家带来惊喜。”——一个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但已经被团队评估为有利于“拓宽戏路”、“提升逼格”的角色。 “哇,新电影!真是太让人期待了。最后,有什么话想对一直支持你的粉丝‘澄光’们说吗?” 凌澈再次转向粉丝区的方向,目光穿越攒动的人群和无数亮起的手机屏幕,眼神里瞬间被注入了程序设定好的“真挚”感激与“专属”宠溺。 “谢谢每一位‘澄光’。”他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是你们的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天冷了,大家注意保暖,早点回家。”——一句关怀,既满足了粉丝,也符合他“暖心弟弟”的人设,还能引导秩序,一举多得。 完美,滴水不漏。 又是一阵山呼海啸。凌澈微微鞠躬,结束了这场精确到秒的表演,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步入了灯火辉煌的会场。 穹顶之内,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炫目的光晕,将衣香鬓影的宾客笼罩在一片浮华的光影中。人们端着香槟杯,在轻柔的爵士乐中穿梭、交谈。空气里流动着高级香水、雪茄和**混杂的气息。声音是流动的,光影是流动,唯有凌澈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丝线固定在场内最显眼位置的、精美绝伦的展品。不断有人上前与他合影、寒暄。他与品牌高管碰杯,与知名导演握手,与时尚杂志主编微笑致意。他谈论着艺术、电影和一些他自己也搞不懂的潮流趋势。 一个侍者端着银质托盘从他身边经过,托盘上摆放着精致的甜点。其中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红丝绒蛋糕,顶上点缀着一颗饱满欲滴的树莓。凌澈的目光在那块蛋糕上停留了不到半秒。胃部传来一阵微弱的、却异常固执的痉挛。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尝过这种高热量、高糖分的“禁忌之物”了。他的营养师会把每一餐的热量精确到个位数,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属于合同和粉丝的期待。 “澈。”一个冷静而克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经纪人王姐走了过来。她四十岁上下,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永远锐利如扫描仪,时刻评估着他的状态和周围的环境。 “王姐。”凌澈瞬间收回目光,站直了身体。 “和马导聊了什么?”王姐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聊了聊新电影的角色可能性。” “嗯。”王姐点点头,视线快速扫过全场,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他那个项目,我们还要再看看。对赌协议的计划中,我们今年的流水还差点,不能行差踏错。我已经帮你约了张导,他手里那个项目是S级的,你等下过去打个招呼,姿态放低一点。” “好。”凌澈应道,喉咙有些发干。 “对赌协议”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瞬间勒紧了他的神经。从签约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仅仅是凌澈,更是公司必须不断增值、确保资本博弈获胜的关键筹码。他想起那份厚厚的、条款严苛的合同,以及完成后的“自由”和股权激励,感觉胸口一阵发闷。 “还有,”王姐压低声音,递给他一杯温水,“别看那些吃的。你忘了上个月拍杂志,就因为水肿了一点点,被对家黑了多少条热搜?” 凌澈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上面映出自己模糊而完美的倒影。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周围的谈笑声、音乐声、水晶灯的光芒,都开始扭曲、变形,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要将他吸进去。他的胃一阵的痉挛,不合时宜地、固执地、疯狂地思念着一样东西。 红烧肉。 妈妈做的红烧肉。 用最普通的五花肉,加上冰糖、老抽、八角、香叶,在厚重的铁锅里“咕嘟咕嘟”炖上一个小时,炖到肥肉晶莹剔透、入口即化,瘦肉酥烂入味、不柴不塞,汤汁浓稠油亮,泛着诱人的酱红色。最好再配上一碗东北大米蒸出的、颗粒饱满的白米饭,将那红亮的汤汁浇在饭上,每一粒米都裹着浓郁的肉香和酱香,大口大口地扒进嘴里…… 那滋味,他只敢在最深沉的梦里回味。那是属于“阿澈”的、带着烟火气和母亲手掌温度的记忆,与眼前这个冰冷华丽的“凌澈”格格不入。 “打起精神来。”王姐的声音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短暂的幻象,“张导在那边,笑一笑,过去。” 凌澈深吸一口气,将喉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渴望和反胃感强行压下去。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无缝切换回那副无懈可击的、属于顶流偶像凌澈的微笑。他端着那杯温水,朝远处那位地中海发型的著名导演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身上的无形丝线又收紧了一分。 …… 晚宴的喧嚣终于在午夜时分渐渐散去。 凌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下来的。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AI,精准地和每一个人微笑、碰杯、寒暄。他聊了巴洛克艺术,聊了碳中和趋势,他博学、风趣、谦逊有礼,成功地让张主编开怀大笑,也让李总投来赞许的目光。他喝了几杯香槟,胃里像有一团虚火在烧,灼热又空虚。但他全程保持着最得体的微笑,直到王姐在他耳边低声说“可以了,我们走”,他才感觉到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微松动了一丝。 坐上那辆熟悉的黑色丰田埃尔法保姆车,凌澈几乎是瞬间瘫倒在后座宽大的座椅上。这辆车是他的移动堡垒,也是另一个精致的囚笼。车窗贴着顶级的防窥膜,从外面看,是一片拒绝窥探的漆黑;而从里面,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那个流光溢彩、却与他隔着一层玻璃的世界。外滩的万国建筑群、陆家嘴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南京路上巨大的霓虹广告牌……这座城市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用光影和钢铁构建起一个华丽而冷漠的舞台,而他,只是舞台上那个被丝线牵引着、无法自主的木偶。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他。 “对赌协议……” 王姐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那是公司与资本签下的军令状,而他是冲在最前方的卒子。从签下那份带有天价违约金合约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与梦想之间,隔着一道名为“资本”的鸿沟。公司承诺,只要完成对赌,他就能够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和一部分股权,真正掌控自己的事业。可这代价,是彻底淹没真实的自我。 凌澈清楚地记得,将母亲的骨灰与父亲合葬后,他与北京的大伯陈希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大伯希望他回去,接手家族安排好的、安稳体面的道路。但他心里燃烧对音乐的执念,以及完成父亲未竟梦想的渴望。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北京的老宅,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加入了现在的公司。公司的人全权接管了他,安排了无缝衔接的训练、包装、出道。那个时候的他,忙得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不愿意悲伤,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站上舞台,唱歌,实现那个深埋在心底的、属于一家三口的共同愿望。 此后,他果然站在了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唱着那些被市场验证过的、朗朗上口的“爆款金曲”。他感激公司帮他实现了“站上舞台”这个形式,但也被公司塑造成了一个完全符合市场期待的、精致的、没有灵魂的完美偶像。那些母亲希望他唱的、父亲未能唱出的、源自内心的旋律,被尘封在心底最深处,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凌澈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熟练地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安眠药。没有它,他已经很久无法拥有连续的睡眠了。巨大的工作压力、长期的精神透支和对未来的迷茫,让他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他没有喝水,就那么干咽了下去。药片划过干涩的喉咙,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保姆车缓缓驶上了延安高架。窗外,高楼大厦的LED幕墙上,正滚动播放着凌澈为某个国际珠宝品牌拍摄的最新广告。画面上,他穿着西装,笑容干净纯粹得像从未被污染过的阳光,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仿佛拥有全世界。 那个人是谁? 凌澈看着广告牌上那个完美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凌澈”,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割裂感攫住了他。他的人生,好像一场被精心编排的真人秀。他是唯一的主角,却没有任何权利喊停,甚至连剧本的走向都无法掌控。前方,是公司、是团队、是对赌协议、是无数个排到明年的通告,是一座名为“顶流”的华丽牢笼。后面,是已经回不去的、与母亲在上海老房子里相依为命的温暖过去,以及北京老宅里那些带着血缘牵绊的模糊记忆。他被卡在中间,动弹不得。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此刻仿佛变成了束缚他的囚衣,勒得他喘不过气。 逃吧。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连串无法抑制的涟漪。 哪怕只有24小时。 他想撕掉这身束缚的西装,想冲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想跑到大街上,像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人一样,买一块路边摊刚出炉的烤红薯,或者,就刚才宴会上那种被禁止触碰的红丝绒蛋糕。他甚至想,如果能有一把吉他,随便找个角落,唱一首属于自己的、不为取悦任何人的歌,那该有多好?那些埋藏在心底、从未示人的旋律,才是母亲想听的,才是父亲未竟的愿望吧…… 安眠药的药效开始慢慢上涌,凌澈的大脑变得迟钝,四肢也开始发软。但他那颗被禁锢、被压榨到极致的心,却在药物的催化下,将“逃跑”的念头,变得愈发清晰、炽热和执着。 “张哥,”凌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后的沙哑,听起来像是极度的疲惫,“前面那个出口下去,靠边停一下。” 正在专注开车的司机张翼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有些担忧地问:“老板,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直接去医院?”他接到的指令是安全将凌澈送回住所,任何偏离路线的行为都可能引发麻烦。 “不用。”凌澈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凝固的车流,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他苍白的手指却死死抠紧了身下的真皮座椅,“车里有点闷,堵得我头晕。我想下去走走。” “走走?”张翼的音调瞬间拔高,充满了不可思议,“老板,这……这怎么行!快到家了,再说这么晚了,不安全。要是让王姐知道了……”王姐的严厉和掌控力,他们这些身边人都深有体会。 “她不会知道的。”凌澈打断了他,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容置喙的、罕见的坚持。他缓缓转过头,透过昏暗的光线,直视着后视镜里张翼那双写满惊慌的眼睛。“我只是想自己走一小段路,透透气。这里离别墅不远了。……好久没从这个地方走过了,”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真实的怀念和掩饰不住的颤抖,“以前,和妈妈……住在这附近。就当……怀旧吧。” 张翼沉默了。他知道王姐的规矩,也知道自己的职责,但他更知道,后座上这个年轻人,虽然享受着顶级的物质生活,精神状态却早已像一根绷得太久、濒临断裂的琴弦。或许,这片刻的、危险的“任性”,对他来说是一种必要的喘息,一种源于本能的自救。 “……那,那好吧。要不要带上口罩和帽子?要跟王姐说一声吗?”张翼终于妥协了,在下一个出口缓缓驶离了高架。 “不用,这里没那么多眼睛。”凌澈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你直接回去。告诉王姐,你亲眼看我进的别墅大门。今晚的事,别多嘴。”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平时绝不会显露的强硬,让张翼无法反驳。 车子在一条相对僻静的马路边停稳。这里已经脱离了主干道的喧嚣,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将行道树影子拉得老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凌澈推开车门,迈了出去。 十一月底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了他那身西装,让他因酒精和药物而迟钝的神经为之一振,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属于外部世界的真实触感。黑色的保姆车在他身边停留了几秒,最终缓缓地开走了,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将他一个人,留在了这片陌生的、却又隐隐呼唤着他的上海夜色里。 凌澈没有回头。他只是站在那儿,任由略带寒意的风吹乱他被发型师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接着,他近乎粗暴地解开西装的第一颗纽扣,然后是第二颗,用力扯松了那条让他窒息了一整晚的领带,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自由的空气。再然后,他拿出了手机,没有任何犹豫,郑重的按下了关机键。 世界,瞬间安静了。 安眠药的效力在发酵,体内残存的酒精也在蠢蠢欲动,凌澈的脚步有些虚浮,大脑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抬起脚,沿着这条被昏黄路灯照耀的、空无一人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他被内心那股巨大的、无法排解的燥热和逃离的冲动催促着,身体本能地在寻找一个记忆深处、早已刻入灵魂的坐标。 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第2章 丛林猎手 静安区,一片被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与奢侈品店的霓虹灯光俯瞰着的“洼地”里,顽强地矗立着几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六层居民楼。这些楼房的外墙,曾经的淡黄色涂料早已在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和梅雨侵蚀下,斑驳成了深浅不一的、带着霉点与水渍的灰色地图,无声诉说着与周边光鲜环境的格格不入。楼道里没有电梯,水泥台阶的边缘被无数双脚磨得圆润光滑,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颜色各异的小广告,像一块块顽固的城市牛皮癣,昭示着此处最接地气的市井生态。 简小渔的“家”兼“作战指挥部”,就在其中一栋楼的顶层,一个面积不足五十平米的一室居。这里是她五年前大学刚毕业,决定留在上海做一名“沪漂”时,她远在东北的父母不放心,亲自赶来,陪着她在中介的带领下看了十几套房子后,最终为她租下的。一个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国际化都市里,属于她简小渔的、勉强能够喘息的角落。前两年的房租,一直是父母用他们的退休金垫付的,直到最近三年,她和王大鹏捣鼓的“深扒娱乐”公众号有了起色,她才终于能够自己支付房租,不再向家里伸手。 晚上十点半。 房间里那台27英寸的苹果iMac显示器,发出冷白色的光芒,映照出简小渔那张略带疲惫却依旧清丽的脸庞。她鼻梁上架着一副防蓝光的黑框眼镜,身上套着一件印着模糊乐队logo的宽大旧T恤,下摆被她随意地塞进家居运动短裤里,一头及肩的长发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鲨鱼夹松松垮垮地固定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凌乱的碎发。她的面前,正反复播放着一段视频。画面抖动得厉害,焦点时虚时实,只能勉强看清一辆黑色的保时捷从某家高档餐厅的地下车库飞驰而出,全程不超过五秒,连车窗里的人影都模糊得像一团马赛克。 “操。” 简小渔低声骂了一句,精准地按下了空格键,画面定格。她烦躁地将视频进度条反复拖拽,试图从那几帧毫无价值的模糊影像中,分辨出任何能称之为“实锤”的信息。今晚的目标,那位以“爱妻人设”著称、最近却频频被传出轨的已婚男演员,连一根有价值的头发丝都没拍到。耗费了整整六个小时的蹲守,一盒自热火锅的成本,以及好不容易谈下来的两百块钱线人费,换来的就是这么一段扔进素材库都嫌占地方的垃圾。 她身体向后一仰,靠在电竞椅柔软的靠背上,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叹。这把椅子是她上个月刚咬牙分期买的,花了她小半个月的收入,但对于她这种需要长时间枯坐在电脑前筛选素材、撰写稿件的“半吊子”狗仔来说,一把好椅子,是对自己那已经开始隐隐作痛的腰椎最起码的仁慈。而这把充满现代感和机械感的椅子,也和这个房间里大部分的陈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小小的家,堪称是旧式公房改造的典范。当初租房时,简小渔和父母一眼就看中了这套房子。尽管它比同户型的其他房子贵了小一千,但内部巧妙的布局瞬间就打动了他们。房东是个热情的上海阿姨,不无骄傲地告诉他们,前一任租户是位很有想法的年轻设计师,把所有的心血和巧思都倾注在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左手边的墙壁被整体打掉,换成了一整面从地面延伸至天花板的、巨大的原木色储物柜。柜体设计得极为精妙,玄关的换鞋凳、鞋柜、衣帽挂钩,以及厨房所需的冰箱、微波炉、碗柜,都被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形成一个平整利落的立面,将空间利用到了极致。整个房间的核心,是一个“L形”的拾高地台,约有四十厘米高,用温润的实木地板铺就。这个地台既是巧妙的空间分割线,又是明确的功能区。 地台之外,是公共活动区域。一张可折叠的餐桌靠墙放着,旁边是两把造型简约的餐椅。简小渔现在坐着的地方是工作区,一张宽大的、带着岁月刻痕和难以擦去的颜料印记的实木书桌,一看就知道是前主人的手笔。住进来后,她在这片温暖的、充满生活智慧和艺术气息的“旧”基底上,覆盖上了属于她的、冰冷的“新”装备——iMac、笔记本电脑、成排的充电器和一堆代表着吃饭家伙的黑色大小镜头,将这张原本可能用于绘画和设计的书桌,彻底变成了她的“丛林狩猎指挥台”。 “L形”的地台之上,被巧妙地分成了两个独立的睡眠空间。靠里侧的,是前房主儿子的“房间”。那位设计师母亲用一道顶天立地的磨砂玻璃推拉门,隔出了一个大约七八平米的独立小天地。门一拉上,就是一个私密的、属于少年人的世界。简小渔到现在都记得当初看房时的布局:一张靠窗的单人床,床头贴着几张已经褪色的当红歌手的海报,一张小书桌和一个简易的衣柜,紧凑却五脏俱全。这里现在成了她的卧室。 地台的另一边,则属于当初的母亲。没有门,是半开放式的,但地台的高度自然地将其与公共区域区分开。一张柔软的米色榻榻米床垫直接铺在木质地台上,床头连接着一排矮柜,既能储物,也能充当床头柜。墙上一盏小小的、灯罩是手工缝制的淡雅碎花棉布壁灯,每当夜晚打开,整个空间便笼罩在一种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光晕里。简小渔把床垫撤掉,换了一张巨大的懒人沙发,这里成了她难得的、可以瘫着放空的休息空间。 最让简小渔每次看到都心头一软的,是儿子那间房的门框上,一道道用铅笔画下的、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的刻度线。从一米三几,一直画到了一米八五,旁边还用清秀的字迹标注着日期,最后一个日期的字迹有些潦草,仿佛是在匆忙中记下的。那是一个男孩被母爱细心记录的、不可复制的成长轨迹。一个母亲,用她的全部爱意和才华,在上海这个拥挤到令人窒息的城市里,为她的儿子,硬生生撑起了一个独立而体面的、能够安放青春期所有秘密和尊严的小小世界。而她自己,则守在这个世界的入口处,温柔地凝望着,如同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 每次看到这些痕迹,简小渔心里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她也想在上海拥有这样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一个刻满了她自己生活印记、充满了爱和温暖的、真正的家,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因为房东一句话就要搬离的临时落脚点。这个渴望,是她在这个行业里咬牙坚持下去的最原始、也最现实的动力之一。 简小渔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她与一个名叫“大鹏展翅”的男人的聊天界面。她没有打字,而是直接按住语音键,将手机凑到嘴边,像是在倾倒一肚子的苦水与挫败。 “大鹏,我看完了。今晚又白给了!那孙子太贼了,反侦察能力比国安还强,八成是换了专业的司机,或者车里装了探测仪!我刚摸近点儿,他立马就溜了,尾灯都他么没看清!” 语音发送出去,几乎是秒回。对方同样发来一条语音,点开,是一个略带沙哑、充满浓郁东北大碴子味的男声。 “我就说吧,小渔儿,咱别死磕这条线了。那家伙现在精得跟猴儿他祖宗似的,自从上次被‘风行’那帮人拍到过一次,他现在出门都恨不得带一个排的保镖开道。咱俩这小作坊,要设备没设备,要人手没人手,拼不过人家那正规军啊。” “拼不过也得拼啊!”简小渔从桌上拿起一桶几乎见底的红烧牛肉面,用叉子卷起最后几根已经泡得发胀的面条,胡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着,“不拼怎么办?我刚瞅了一眼后台,咱们那‘深扒娱乐’,粉丝数好不容易磨叽到十万,可最近一周的阅读量,篇篇都特么没过万!再没点猛料砸下去,粉丝都快跑光了,广告商更是指望不上!” “深扒娱乐”,是她和王大鹏共同经营的娱乐自媒体公众号。十万粉丝,在动辄坐拥千万粉丝、一条广告报价六位数的头部大号面前,渺小得像太平洋里的一粒沙。他们这个级别的小号,就像是食物链最底端的浮游生物,艰难地在资本巨鳄和行业巨头的夹缝中,捡拾着一点残羹冷炙,挣扎求存。 “别急,别急,咱慢慢来。”王大鹏的声音听起来永远带着一种东北人与生俱来的乐天派豁达,“这行就跟俺们那旮沓冬天在冰窟窿里捞鱼一样,得有耐心。你不能指望天天都网上来个大鲤鱼。再说了,现在这行业内卷多严重啊。一个二线小明星出个轨,好家伙,后面能跟七八辆车,十几个团队,长枪短炮的,搞得跟总统出巡似的。咱们这种没背景、没资本的草台班子,能抢到点人家指甲缝里漏出来的渣渣就不错了。” “内卷”,这个精准概括了当下各行各业残酷竞争的词,被王大鹏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出来,却让简小渔感到一阵深刻的无力与厌倦。 她何尝不知道王大鹏说的是事实。如今的娱乐新闻行业,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单凭一台长焦相机、一股不怕死的劲儿就能闯出一片天的草莽时代了。资本的疯狂涌入,让这个行业变得越来越工业化、集团化、甚至□□化。那些头部的娱乐工作室,背后都有强大的资本支持,他们有最专业的团队、最顶级的设备、最灵通的消息渠道(甚至能在明星身边安插“线人”),以及一套完整的、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作业”流程。而她和王大鹏,一个负责内容策划和前线盯梢,一个负责外勤技术和后期支援,两个人,三台相机,两台电脑,以及一辆二手的电瓶车,就是他们“深扒娱乐”的全部家当。他们就像是都市钢铁丛林里最原始的猎人,靠着最本能的直觉、最顽强的毅力和一点点运气,去和那些开着“装甲车”、端着“机关枪”、拥有“卫星定位”的现代化“军队”竞争,其艰难和心酸,可想而知。 “我不想只吃别人剩下的渣渣。”简小渔放下泡面桶,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决心。 “大鹏,你知道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憧憬,“我想买下这个房子。”她环顾了一下这个虽小却充满温情的小空间,“我想把这个五十平米的小公寓,变成我简小渔真真正正、写在房产证上的家。我想把我爸妈从东北那老工业基地接过来,让他们看看,他们闺女在上海,不是混不下去,而是扎下根了,活得挺好!”作为一个“沪漂”,她和千千万万个怀揣梦想来到这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渴望在这片冰冷而华丽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拥有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能点亮一盏灯的立足之地。而买下这个她无比喜爱、承载了上一任租户母爱与智慧的小公寓,就是她为自己设定的、最具体、最迫切的人生目标。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王大鹏太了解自己这个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了。他们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个厂区大院里追跑打闹,一起上学,一起闯祸,又一起憋着一股劲儿考来了上海的复旦大学新闻系,梦想着成为像柴静那样“看见并记录时代”的调查记者。然而现实骨感,毕业后阴差阳错,或者说是在生存压力下,半推半就地走上了娱乐自媒体这条看似光鲜、实则艰辛的“歧路”。 “买,肯定能买!”王大鹏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收敛了戏谑,多了一丝认真和属于兄长的担当,“不就是静安区一老破小嘛!等咱拍着一条惊天动地的大料,别说买一套了,买两套!你一套,我一套,咱还做邻居,让我爸妈也搬来享享福!” 简小渔被他这不着调的豪言壮语逗笑了,心中那点因现实冰冷而升起的阴霾,似乎也消散了些许。“行啊,等你有钱了,把我隔壁那套也买下来,以后我没钱吃饭了,就天天上你家蹭饭去!” “没问题!”王大鹏拍着胸脯保证,声音透过听筒都仿佛带着响动,“到时候给你整我最拿手的红烧排骨,管够!” 两人插科打诨了几句,沉重的气氛轻松了不少。简小渔随手刷新了一下微博页面,一条带着“爆”字热搜话题,瞬间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凌澈时尚盛典首秀# 话题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紫色“爆”字,彰显着这位顶流巨星无与伦比的人气和商业价值。 简小渔下意识地点了进去,满屏都是凌澈今晚在AURORA盛典上的高清照片和视频精修图。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天鹅绒西装,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身姿挺拔如松,在无数闪光灯的疯狂簇拥下,像一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不染尘埃的完美王子。评论区里,粉丝们控评的彩虹屁已经刷了十几万条,各种“啊啊啊哥哥好帅”、“人间绝色凌澈”、“王子殿下请娶我”之类的溢美之词,看得人眼花缭乱,也看得简小渔这种深知行业套路的“圈内人”直撇嘴。 她对这种饭圈狂热的、将偶像神化的现象早已司空见惯,甚至有些生理性的不适。作为一个(自认为)有新闻理想的前新闻系学生,她见过太多明星在镜头前光彩照人、私底下却判若两人的巨大反差。人设,不过是经纪公司和艺人共同编织的一件华丽外衣,一件用于吸引粉丝、换取商业利益的高级商品。谁知道这件完美无瑕的外衣下面,包裹着一个怎样疲惫、空洞甚至不堪的灵魂?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了书桌的右下角。那里,在一个装着各种过期票根和无用收据的亚克力收纳盒里,静静地躺着一张已经有些泛黄、边缘卷曲的旧照片。那是在她刚搬进这个公寓,进行彻底大扫除时,从“儿子房”那个书桌抽屉最隐秘的夹层缝里发现的。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和一个面容温柔秀雅、带着江南水乡气质的女人。女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微微侧头看着镜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眼神里充满了爱意。而少年则亲昵地、毫无保留地将头靠在母亲的肩上,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婴儿肥,眼神清澈透亮,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像一块尚未被世俗雕琢过的璞玉。背景是上海标志性的长风公园,远处的铁臂山清晰可见。 起初,简小渔只是觉得这张照片充满了温情,将它当作前租户遗留的、一件承载着美好回忆的物件收藏了起来,并未多想。直到有一次,她无意中在网络上看到了凌澈刚出道时被粉丝“考古”挖出来的、几张极其青涩的校园照,才惊觉,那张青涩俊秀的脸,和她手中这张旧照片上的少年,眉眼轮廓竟然有七八分的相似! 这个发现,让她当时的心跳漏了不止一拍。她立刻去问了房东阿姨。房东阿姨是个热情的上海人,对之前的住户印象很深。 “哦,侬讲伊拉啊(你讲他们啊)。”房东阿姨用带着浓重吴语口音的普通话说,“是一对母子,在这里租住了好些年头嘞。那个姆妈(妈妈)人交关好(非常好),长得也漂亮,就是身体一直不大灵光,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伊拉儿子(她儿子)啊,长得是真嗲!叫一个漂亮!比电视里那些明星都要好看!后来好像是他姆妈生病过世了,他就离开了这里,听讲是被啥个大公司看中了,去做明星了。侬是他们搬走后的第一个租客啦。”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这个现在红得发紫、被公司精心包装成家境优渥、教养良好的“贵公子”、“国民弟弟”凌澈,他那段不为人知的、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过去,他那段真实的少年时光,似乎就隐藏在这间小小的、充满了母爱痕迹的公寓里。而这张意外发现的旧照片,就是唯一的、也是最直接的、足以颠覆他人设的铁证。 这张牌,什么时候打出去?怎么打? 简小渔最近这两年,常常看着这张照片陷入沉思。她无数次畅想,“深扒娱乐”的主理人简小渔,凭借这张照片和背后的故事,在娱乐圈掀起一场不低于八级的地震,一战成名,实现财务自由,顺利买下这间小屋,完成人生的逆袭。这是一个巨大的、无比诱人的诱惑,一个足以让她和王大鹏瞬间改变命运的王炸筹码。 但……手指摩挲着照片上那个靠在母亲肩上、笑得无忧无虑的青涩少年,她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总是会被轻轻地触动一下。那种纯粹的、依赖着母亲的幸福感,与她记忆中东北老家那些温暖的片段莫名重合。摧毁这样一份美好的记忆,去换取名利,真的对吗?她追求的“真相”,难道就是这种揭人伤疤、毁灭他人梦想的“真相”吗?这与她最初向往的、柴静那种探寻社会问题本源、推动进步的新闻理想,背道而驰,甚至让她感到一丝自我厌恶。 就在她盯着照片,再次陷入职业道德与现实利益的拉扯时,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一条新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是她的线人之一,一个在某家高端私人会所当服务生的年轻男孩。 【线人小K】:渔姐,目标出现。‘星辉会所’,VIP3号包厢,二线女星周曼妮,和一个戴着口罩帽子、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举止很亲密,进去了快10分钟了。 简小渔的瞳孔瞬间收缩,几乎条件反射般地把凌澈照片的事扔到了九霄云外。 周曼妮!那个最近因为一部小成本网剧意外走红、一直以“清纯玉女”、“不谙世事”形象示人的女演员! 猎手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复杂的情绪。简小渔的血液,在这一刻加速流动。那种属于丛林猎手的、即将捕获猎物(哪怕是条小鱼)的兴奋感和紧迫感,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迷茫和那点微不足道的道德纠结。 “大鹏!来活了!”她立刻对着手机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属于猎手的激动,“周曼妮,在星辉会所,VIP3号包厢!有情况!我马上过去!” “收到!地址发我,我从家里过去,比你近。老规矩,注意安全,保持联系!”王大鹏的声音也立刻变得专业而高效,透着股准备干架的劲儿。 “好!” 简小渔挂断语音,利落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用最快的速度冲到玄关,从挂钩上取下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和一个同样是黑色的口罩。然后,她转身回到“作战指挥台”,熟练地检查着她的装备。 索尼A7M4相机,换上70-200mm的长焦镜头,检查电量,满格。备用电池,两块,满格。大容量高速SD卡,格式化,清空。充电宝、数据连接线、微型三脚架……所有的一切,在三分钟内被她有条不紊地装进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内部有专业防震隔层的黑色双肩包里。 简小渔背上沉甸甸的黑色双肩包,拉开门,将自己重新抛入上海深沉的、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夜色之中。门在她身后“咔嗒”一声关上,隔绝了室内那点温暖的灯光和那张承载着另一个秘密的旧照片。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照亮了她奔赴下一个狩猎场的、孤独而坚定的身影。 丛林猎手,再次出击。 第3章 天降头条 凌晨两点。 上海像一头经历了一整天喧嚣狂欢后、终于陷入沉睡的巨兽,收敛起了白日的浮躁与午夜的迷离。城市的主动脉——那些曾被红色车尾灯堵塞得水泄不通的高架桥,此刻空旷得能听见风穿过钢筋缝隙的呜咽。只有零星亮着“空车”标志的出租车和不知疲倦的网约车,如同夜行的孤魂,依旧在城市的血管里穿梭,维持着这座超级都市最低限度的新陈代谢。 静安寺附近,以奢华私密著称的“星辉会所”门口,那株被精心修剪、价值不菲的罗汉松在冷白色的景观射灯照耀下,投下扭曲而森然的暗影。空气中,高级雪茄的余烬、昂贵香水的尾调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混杂在一起,固执地宣告着几个小时前这里曾上演过的、与普通人无关的纸醉金迷。 一辆停在马路对面阴影里的共享电单车旁,简小渔缓缓摘下挂在耳朵上的无线耳机,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她在寒风里已经硬生生蹲守了将近三个小时,从一个怀揣希望的猎手,渐渐冻成了一块几乎失去知觉、只靠意志力支撑的“望夫石”(虽然目标并非其夫),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被湿冷空气浸透的寒意。 “怎么样,小渔儿,撤吗?”耳机里传来王大鹏的声音,带着被睡意和寒冷双重包裹的浓重疲惫,“我这边机子都换三块电瓶了,手快冻成胡萝卜了。那辆保姆车跟焊死在停车场了一样,动都不带动一下的。我看周曼妮今晚是打算在里面修仙了,咱俩这道行,耗不过啊。” 简小渔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并不太厚的冲锋衣,用冻得有些僵硬发麻的手指揉了揉又酸又涩的眼睛。她的视线死死地锁定在会所那扇紧闭的、鎏金雕花、象征着阶级与隐秘的旋转门上,心里满是不甘与挫败。 “再等……最后半小时。”她压低声音,牙齿都有些打颤,语气里却透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这种地方,后半夜才是重头戏。大鱼……往往都是最后才浮出水面的。” “得嘞,你是总指挥,听你的。”王大鹏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声音含糊,“反正我这长焦镜头都快跟我冻一块儿,成我身体一部分了。你那边也注意点,别真冻成冰棍儿,明天头条就该是‘某女狗仔深夜冻毙街头’了。” 简小渔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切断了通话。她将手机揣回兜里,把脸更深地埋进并不算厚实的围巾,只露出一双在黑夜中依旧努力保持锐利、却难掩疲惫的眼睛。 做他们这行,拼的不仅是设备和那点可怜的人脉,更是体力、耐力以及与生理极限对抗的意志力。有时候,一条价值千金的独家新闻,可能就诞生于比竞争对手多坚持的那最后十分钟,或者仅仅是运气比对方好上那么一点点。这是简小渔入行以来,用无数个挨饿受冻、蚊虫叮咬、徒劳无功的夜晚换来的、近乎残酷的信条。 然而,信条有时候并不能战胜冰冷的现实,以及更冰冷的身体。 又煎熬了仿佛一个世纪般的半个小时,简小渔的耐心和体温都即将降至冰点时,那辆黑色的阿尔法保姆车,终于如同幽灵般,缓缓地从“星辉会所”那隐秘的地下车库出口驶了出来。 简小渔几乎冻僵的神经瞬间一绷,肾上腺素强行注入,带来一丝短暂的兴奋。她立刻举起挂在胸前、同样冰冷的索尼相机,长焦镜头如渴望狩猎的炮管般迅速伸出,稳稳地对准了那辆车的驾驶窗位置。 但希望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便迅速破灭。保姆车的所有车窗都贴着顶级的防窥膜,从外面看,黑得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任凭你镜头光圈再大、焦距再长,也休想窥探到车内一丝一毫的“春色”。车子没有丝毫停留,流畅地并入空旷的车流,像一个沉默而傲慢的胜利者,很快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之中。 “大鹏,走了。”简小渔放下仿佛有千斤重的相机,声音里充满了功亏一篑的沮丧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看见了。妈的,又白忙活一晚上,毛都没拍到一根!”王大鹏在那头骂骂咧咧,声音里也满是挫败,“行了,收工吧,没戏了。赶紧回家泡个热水脚,钻被窝睡他个天昏地暗。明天……明天再说吧。” 简小渔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挂掉电话,将相机小心翼翼地收回背包。她跨上那辆快要没电的共享电单车,像一个被彻底击溃的士兵,拖着沉重冰冷、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麻木地融入了上海凌晨清冷空洞的街头。 电单车在楼下“嘀嘀”地发出了电量耗尽的最终抗议,彻底罢工。简小渔停好车,机械地锁上。她背着装有沉重装备的背包,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地向着那栋熟悉的、没有电梯的六层居民楼挪去。 楼道里一片死寂的漆黑,感应灯又坏了。她摸出手机,借着屏幕微弱得可怜的光晕,开始攀爬那段在疲惫至极时显得格外漫长、仿佛永无尽头的楼梯。运动鞋踩在老旧的水泥台阶上,发出“噗、噗、噗”的空洞回响,在寂静的楼道里被放大,格外刺耳,仿佛是在嘲笑着她这一晚的无功而返。 一层,两层,三层…… 当简小渔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自己那扇贴着个小巧“福”字的铁门前时,却猛地停住了脚步,浑身的疲惫瞬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警觉取代。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家门口,那方寸之地上,竟然靠坐着一个高大的、蜷缩着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 简小渔的心脏,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时间点,一个陌生的、悄无声息出现在她家门口的男人……入室抢劫?变态跟踪?各种社会新闻里骇人听闻的标题瞬间涌入脑海!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将沉重的背包猛地挪到身前,当成简陋的盾牌。同时,另一只手精准地按下三个数字——110。 “谁?!”简小渔厉声喝问,试图用声音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那个身影似乎被她的声音惊动了,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动了一下。他似乎是想站起来,但身体显然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晃了晃,又重重地靠回了冰冷的铁门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与金属碰撞的声响。 没有应答。只有粗重而不均匀的、仿佛带着滚烫温度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微弱地回荡。 简小渔壮着胆子,心脏狂跳得像要破膛而出,按亮手机的电筒,将光束颤抖着向前探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质地极其精良、剪裁考究的西装。黑色的天鹅绒面料,在手机电筒粗糙的光线下,依旧泛着幽微而华贵的光泽,与她身处的这个破旧楼道格格不入,像是某个高级宴会遗落的碎片。她将手机光束缓缓上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最终,那束光定格在了那个人的脸上。 简小渔感觉自己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超强电流瞬间击穿。 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在手机微博上,看过无数遍他在AURORA盛典上的精修图。在那些图片里,这张脸的主人,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光芒万丈,完美得不似真人。 凌澈。 竟然是凌澈?! 简小渔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中,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无数个巨大的问号和惊叹号,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弹跳、爆炸,几乎要撑裂她的颅骨。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出现在她家门口?! 瞪着凌澈那张即使在手机劣质光线下、也依旧好看得令人屏息的脸,简小渔不合时宜地发起了呆。 【简小渔OS】:我的老天爷……这眉眼,这轮廓……近距离看杀伤力也太强了!怪不得能当顶流……连这种时候都……都这么……这么勾人心魄?! 突然,她猛地回过神来,发现凌澈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病态的潮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黏腻的汗珠,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皮肤上。他双眼紧闭,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翅,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狼狈不堪、意识不清的姿态下,那张被造物主偏爱的脸,线条依旧深刻而优越,竟平添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混合着脆弱与毁灭感的……破碎的性感。 他看起来……病得很重,却病得如此……引人堕落。 简小渔作为记者的职业本能,在经历了几秒钟的宕机后,以更强的势头压倒了作为一个普通女孩的恐惧。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靠近,像是接近一头受伤的、暂时失去威胁却依然散发着致命诱惑和巨大新闻价值的珍稀猛兽。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地、快速地碰了一下他裸露在外的额头。 滚烫! 那惊人的热度灼烫着她的指尖,几乎要烙进她的皮肤。他额头的皮肤异常光滑紧致,带着年轻男性特有的弹性和生命力,与那骇人的高热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触感。 “喂?凌澈?你醒醒!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简小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震惊和某种隐秘兴奋而产生的颤抖。 凌澈没有丝毫反应。 简小渔俯下身,更近地靠近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这个动作让她垂落的几缕发丝不经意地扫过凌澈同样滚烫的颈侧皮肤。 凌澈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道微弱的缝隙。那双在镜头前总是带着疏离笑意、被誉为“盛满星辰”的桃花眼,此刻蒙着一层混沌的雾霭,迷离而脆弱,失去了所有焦点。他微微抬起头,似乎在凭借本能寻找声音和触碰的来源,温热的、带着高热气息的呼吸,如同羽毛般,若有似无地拂过简小渔裸露在外的一小片锁骨肌肤。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生理不适与心理悸动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脊椎,让她几乎要弹跳开去,却又被眼前这千载难逢的景象死死钉在原地。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干涩嘶哑的音节: “……妈……开门……” “…………我回来了……” “…………家…………” 凌澈的声音很轻,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全然不设防的脆弱呓语。但这声音几乎是贴着简小渔的耳廓响起,带着他身体散发的灼人热度和一种低沉磁性的沙哑质感,仿佛直接钻进了她的骨头缝里,引起一阵隐秘而陌生的战栗。 家? 妈妈? 简小渔瞬间如同被点醒,猛地想起了那张被她珍藏的、有些泛黄的旧照片,想起了房东阿姨的话。明白了,他不是走错了地方,他是在高烧和意识模糊的情况下,凭借某种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回到了这个他曾经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记忆中最深刻、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是他潜意识里认定的“家”! 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光环和防备,像个被遗弃的、迷路的孩子一样蜷缩在家门口的顶流偶像,简小渔的心里,瞬间涌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有面对突发状况的震惊,有目睹他人脆弱时本能的怜悯,但更强烈的、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是作为猎手,发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毫无反抗能力的、价值连城的猎物时的……几乎让她灵魂战栗的狂喜! 简小渔的脑子里,两个小人正在疯狂地打架,进行着激烈的内战。 一个穿着白色衣裙、代表着残存良知的天使焦急地说:“他病得很重!非常重!快打120!救人要紧!别让他出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另一个长着小犄角、代表着现实与**的魔鬼则在狞笑,声音充满诱惑:“打什么120?!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独家!是行走的超级头条!是房子的首付!简小渔!他现在就在你的手里!毫无防备!这独家!这热度!这泼天的富贵!都在这里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理智与贪欲,职业道德与一夜爆红的诱惑,在简小渔的大脑里激烈地交战,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她看着凌澈那张因高烧而显得格外脆弱、却又在混乱中透出致命吸引力的脸,看着他身上那件与这个破旧楼道格格不入、却更衬得他此刻落魄与性感的华贵西装,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逐渐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压倒了所有的一切。 【简小渔OS】:这可是凌澈啊!顶流中的顶流凌澈!他私下的样子,他生病的状态,他隐藏的过去……这绝对是能轰动全网、甚至载入娱乐史册的爆炸性新闻!我,简小渔,如果能拿到他的独家……我这么多年的坚持和努力,我那遥不可及的新闻理想,哪怕是变味的,我那买房的梦想,不就都……都近在眼前了吗?!赌了!必须赌一把! “操!赌一把!” 简小渔在心里低吼了一句,做出了她这辈子最大胆、最疯狂,也最背离她最初新闻理想的一个决定。她收起手机,不再犹豫地弯下腰,将凌澈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相对瘦弱的肩膀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将这个失去意识的高大男人从冰冷的地上拖起来。 “喂!醒醒!别睡死过去!帮我用点力!”她在他耳边喊道,几乎是贴着他发烫的耳廓说话,试图唤醒他一丝本能。 凌澈滚烫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一块巨大的、燃烧着的磁石,将她吸住。他身上清冽的男士香水尾调混合着此刻病态灼热的男性气息,以及一丝汗水的味道,强势地侵入她的呼吸,带来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感官冲击。 凌澈的身体像一滩彻底失去控制的软泥,又沉又软,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简小渔瘦弱的肩膀上。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看着虽然清瘦,但实际重量对于简小渔这个常年熬夜、三餐不定、体力透支的“脆皮”打工人来说,简直如同一座难以撼动的小山。 扶起凌澈的那一刻,简小渔的膝盖一软,差点跟着他一起摔回地上。踉跄中,凌澈沉重的头颅无意识地靠在了简小渔的颈窝处,发丝蹭过她敏感的耳垂和颈侧皮肤,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麻痒。凌澈身体的全部重量和惊人的热度,以及这种无意识的、近乎依赖般的紧密接触,让简小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液在耳中轰鸣,分不清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简小渔OS】:我靠!这家伙看着瘦,怎么这么沉?!压死我了!而且……他怎么能这么靠近我!我的天!他呼吸喷在我脖子上了!好好看,比视频里还好看得多!皮肤真好,睫毛真长……妈呀,简小渔,别犯花痴!不要趁人之危!可是……这机会……千载难逢…… “我靠……真他娘的重……”简小渔咬紧牙关,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脸憋得通红,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 她半拖半拽,像一只渺小而固执的蚂蚁在艰难地拖动一块远超自身体积的珍贵面包屑,歪歪扭扭地将凌澈挪到门边。然后,她用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单手撑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另一只手从背包侧袋里颤抖地摸出钥匙。凌澈的身体在过程中不时地与简小渔发生摩擦和挤压,隔着薄薄的衣物,简小渔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紧实的肌肉线条和滚烫的体温轮廓,每一次不经意的接触都像微弱的电流,让她心跳失序,手臂发软。 钥匙在颤抖的手中,好几次都对不准锁孔。 “咔哒,咔哒。” 金属碰撞的细微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失败,都让简小渔的心跳漏掉一拍,冷汗涔涔。她生怕楼上楼下哪个晚归或者早起的邻居被这动静惊动,推开门看到这足以让微博服务器瘫痪的惊世骇俗的一幕。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尝试时,钥匙顽强地插进了锁孔。 “咔嚓。” 一声清脆的、如同天籁般的声响,宣告了阶段性“胜利”。 门开了。 简小渔不及多想,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将凌澈整个人连拖带拽地、“弄”进了屋里。 “砰!” 凌澈高大沉重的身躯,失去支撑,重重地摔在了玄关冰凉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简小渔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而彻底失去了平衡,跟着踉跄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不远处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的鱼。心脏“砰砰砰”地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肾上腺素在她的血管里急速奔流后褪去,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晕眩和后怕。 但此刻,比惊魂未定更强烈的,是颈窝处残留的、属于凌澈的灼烫感与气息,耳廓旁仿佛还萦绕着那低沉沙哑的、无意识的呓语,身体与他紧密接触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像被点燃了似的,记忆着那陌生的、充满压迫感的男性气息和重量。一种隐秘的、令人不安的燥热从身体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混合着极度的恐惧、巨大的兴奋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理悸动,让她浑身发软,脸颊滚烫。 【简小渔OS】:这简直是……恃靓行凶啊!我,我简小渔,一个堂堂正正的新闻工作者,怎么就成了……趁人之危、还心跳加速的……色魔了?!这跟那些私生饭有什么区别?! 这是简小渔人生中第一次,与一位异性,尤其是如此英俊的异性,有这样紧密、长时间的身体接触。混乱的感官冲击让她头脑发昏。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那点稀薄的、被城市光污染稀释了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凌澈倒在地板上的模糊轮廓,以及不远处简小渔剧烈起伏的身影。 安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沉重灼热的呼吸声,和她自己那擂鼓般无法平息的心跳。 几分钟后,简小渔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反手将门关上,并且下意识地、一道接着一道,上了三道锁。 “咔、咔、咔。” 三声清脆而决绝的落锁声,像是某种仪式的完成。从这一刻起,这个不足五十平米的出租屋,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而她,是这座岛的岛主,掌握着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 他,是她意外捕获的、最珍贵的漂流物——一个散发着致命吸引力、让她心慌意乱,也代表着无限可能与巨大风险的“天降头条”。 第4章 头号狗仔 挂断打给王大鹏的那个语无伦次、近乎尖叫的电话后,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对于简小渔来说,漫长得如同在油锅里煎熬。整个房间里,只剩下门口男人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声。 简小渔像一头被困在无形牢笼里的焦躁野兽,在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起居室里来回踱步,脚步虚浮。每走一步,她的视线都会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门口那个方向。 凌澈。 这个名字,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对她而言还只是一个存在于手机屏幕、商业价值评估报告和那张泛黄旧照片里的、遥远而冰冷的符号。而现在,这个符号变成了一个有温度、有呼吸、甚至带着灼热体温和脆弱反应的实体,活生生地、毫无防备地躺在她家的门口,与她共处一室,命运离奇地交织在了一起。 他身上的那件AURORA高定天鹅绒西装,在室内温暖的灯光下,依旧泛着幽微而华贵的光泽,与他此刻狼狈昏迷的状态形成尖锐讽刺的对比。 简小渔的目光落在那件衣服上,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飞速计算:这件衣服,可能比她这个小公寓里所有家具家电加起来都贵。而它的主人,凌澈,所代表的商业价值、流量密码,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财富、名气、顶级资源……所有这些象征着世俗世界巅峰成功的词汇,都具象化为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俊美得过分的年轻男人。 而他,现在就在她的“掌控”之下。 这个认知,像一股强电流,让简小渔的血液里窜起一股混合着恐惧与极致兴奋的战栗。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赌桌上输光了所有筹码、濒临绝望的赌徒,却突然被命运之神恶作剧般地推上了赌桌的中央,而面前,摆放着的是一场足以让她一夜之间实现所有梦想——财务自由、行业地位、这套小房子的房款——的惊天豪赌! 赢了,名利双收,她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将触手可及。 输了……她不敢细想输的后果。 非法拘禁?侵犯**?敲诈勒索?甚至……更严重的指控?这些字眼像冰锥一样刺穿着她的兴奋。任何一个罪名,都足以让她简小渔在上海、乃至整个行业里永世不得翻身。 “砰、砰砰、砰!” 一阵极具节奏感的、如同暗号般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将简小渔从理智与**激烈撕扯的深渊边缘猛地拉了回来。 是王大鹏! 简小渔一个激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门边,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她紧张地透过猫眼向外看去——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背着巨大沉重双肩包、身材微胖的身影,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前,正是王大鹏。 简小渔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用最快的速度,将三道门锁一一打开,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刚一拉开一道缝,王大鹏就像一股带着室外寒气的风,猛地挤了进来。他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动作迅捷得近乎粗鲁,甚至没来得及看简小渔一眼,第一句话就是压低声音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询问: “人呢?!你电话里说的是真的?没发烧说胡话吧?真是凌澈?!活的?!” 他的连珠炮问题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简小渔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面前。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干涩,所有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王大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当看清那个昏迷不醒的人时,整个人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石化了。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成了巨大的“O”型,足以塞进一整个鸡蛋。那顶黑色的棒球帽,因为他过于震惊而夸张的表情,显得有些滑稽地歪斜着。 “我……我操……我滴个亲娘哎……”王大鹏从极度的震惊中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别愣着了!”简小渔喘着气催促,“快帮我把人弄到沙发上去,地上太凉了,他还在发烧!” 两人合力,王大鹏主要负责承重,简小渔在一旁协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昏迷中的凌澈从玄关地板挪到了那个巨大的豆袋懒人沙发上。凌澈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看起来比躺在地上要舒适一些,但眉头依旧紧锁,呼吸灼热。 “烧得不轻。”王大鹏抹了把额头的汗,伸手探了探凌澈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得先物理降温,再吃药,不然真怕他烧出事。” 简小渔立刻会意,快步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浸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拧得半干,跑回来敷在凌澈的额头上。冰凉湿润的毛巾接触到滚烫的皮肤,凌澈在昏迷中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舒服的喟叹。 接着,简小渔又从家庭药箱里翻出了一盒布洛芬胶囊。王大鹏再次帮忙,小心翼翼地扶起凌澈的上半身,简小渔则手忙脚乱地将胶囊塞进他嘴里,然后一点点喂他喝下温水,确保药物被吞咽下去。 做完这些紧急处理,两人都松了口气。 “小渔儿!你……你这哪是捡到头条,你这是把整个互联网的服务器都搬回家了啊!”王大鹏长吁一口气,看着凌澈的脸,感慨地说。 “说什么屁话!”简小渔被“捡”这个字刺得心头一跳,立刻反驳,声音却没什么底气,“是他自己晕倒在我家门口的!我这是……这是发扬人道主义精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人道主义精神?”王大鹏挑了挑眉,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个因为凌澈的存在而显得格外拥挤和“昂贵”的小房间,然后目光如炬地盯着简小漁,一针见血地问道:“那你打120了吗?报警了吗?” 简小渔被他的问题问得一时语塞,脸颊瞬间涨红。 王大鹏看着她的表情,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既极度兴奋又紧张万分的笑容。他走过来,重重地拍了一下简小渔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晃了一下。 “行啊你,简小渔!真有你的!哥们儿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胆子这么肥呢?比咱东北那旮沓的黑瞎子胆儿还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连那口标志性的东北口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这哪是救死扶伤啊,这他妈是天上掉下来一个二十四K纯金的印钞机,正好砸咱家炕头上了!还是启动状态!” 王大鹏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简小渔心中那道名为“**”和“现实”的闸门。所有的恐惧、犹豫、不安和那点可怜的负罪感,在这一刻,都被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巨大的利益诱惑所冲击、裹挟。 “怎么样?”简小渔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盯着王大鹏,像是在寻找一个坚定的共犯,一个能让她彻底下定决心的同盟,“你说……我们能不能……干一票大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能吗?”王大鹏的音调瞬间提高了八度,随即又猛地压了下去,紧张地看了一眼沙发上依旧昏迷的凌澈,确认他没有被吵醒的迹象后,才拉着简小渔的胳膊,将她拽到了狭小的厨房,关上玻璃门 。 “不是能不能,是必须能!一定能!”王大鹏压低声音,但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燃烧,带着灼人的热量,“小渔儿,你想想,明天,不,可能不用等到明天,全网都会发疯一样找凌澈!他的团队、他的粉丝、他的对家、所有媒体……可谁能想到,他竟然在咱们这儿?在咱们这个犄角旮旯里!” 王大鹏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属于一个资深狗仔的、精明而锐利的光芒,他开始进入专业分析模式: “这是一个信息真空期!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绝对的、排他的信息真空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不需要简小渔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越来越兴奋,“这意味着,在凌澈的团队找到他之前,我们拥有对他全部的、独家的‘定义权’!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状态如何……所有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都由我们说了算!我们可以塑造叙事!” 王大鹏越说越兴奋,他开始像即将上战场的士兵检查武器一样,从背后那个巨大的、仿佛哆啦A梦口袋般的双肩包里,开始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东西。 “你看这个。”他拿出一个看起来像是普通白色充电宝的东西,按了一下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按钮,一个微不可见的红光点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最新型号的针孔摄像机,4K画质,带高清夜视和降噪功能,能持续不间断工作48小时以上。把它放在电视柜上,角度调好,正对沙发,能拍下他所有的正面镜头和大部分动作。” “还有这个。”他又掏出一支黑色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钢笔,熟练地拧开笔帽,露出微小的镜头,“高灵敏度录音笔,进口芯片,拾音范围能达到五到八米,能有效过滤大部分环境杂音。把它插在你书桌那个笔筒里,混在真笔里面,整个客厅的对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还有这个,纽扣摄像机,可以别在衣领或者不起眼的地方;这个,伪装成USB充电头的摄像机;还有那个,看起来是烟雾报警器,其实是高清广角……”王大鹏像个熟练的军火贩子,将一堆伪装成各种日常用品的、充满了“科技与狠活儿”的微型监控设备,一件件摆满了小小的厨房台面。这些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幽光的电子眼,让这个原本充满生活气息的温馨小屋,瞬间变成了一个处心积虑、天罗地网般的监控片场。 简小渔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设备,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手心冒汗。她知道,一旦这些东西被悄无声息地安放好,她将不再仅仅是一个记录者,更是一个导演,一个编剧,一个能够左右舆论走向的“隐形操盘手”。而凌澈,将成为她这部名为“顶流真实24小时”的年度大戏里,唯一一个毫不知情、也无法喊停的男主角。 “你想怎么做?”简小渔问道,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我的想法是,”王大鹏将一个伪装成USB充电头的摄像机插在墙角的插座上,调整了一下极其隐蔽的镜头角度,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来搞一个‘顶流偶像失联后真实状态全纪录’。” “‘真实状态全纪录’?”简小渔咀嚼着这个词,心脏怦怦直跳。 “对!”王大鹏打了个响指,眼神灼灼,“你想想,现在市面上所有关于凌澈的官方物料,都是他团队精心包装、反复打磨出来的。完美、精致、礼貌、疏离……就像一个没有感情、不会出错的顶级AI娃娃。粉丝们爱死这套了,但路人呢?早就审美疲劳了,甚至觉得假。” 他看向简小渔,目光充满了煽动性:“我们要做的,就是撕开这层完美的包装,把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会生病、会脆弱、会有情绪、甚至可能有点小缺点的凌澈,**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你想想,顶流偶像私下里醒来会是什么反应?会说什么梦话?会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吗?会流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吗?这些东西,任何一点放出去,都比他十个八个时尚代言加起来的爆炸力都猛!这才是真正的‘真实’!是粉丝和大众从未见过的!” 简小渔的心被他说得火热,血液加速流动。她不得不承认,王大鹏的策划能力,永远是那么精准、毒辣,直击市场的猎奇痛点和人性的窥私欲。 “我们不捏造,不诽谤。”王大鹏继续说道,他的计划已经越来越清晰,语气却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正义感”,“我们只做最‘客观’的记录者。当然,这个‘客观’的视角和素材选择,需要一点小小的……引导。” 他把目光投向简小渔,眼神变得郑重:“所以,这个最重要的‘引导者’,就得由你来当。” “我?”简小渔指着自己。 “对,你。”王大鹏肯定地说道,“你是房主,你是‘救’了他的人。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他在这陌生环境里唯一能接触、能信任和依赖的人。你的任务,就是不动声色地,引导他说出我们想听的话,做出我们想拍到的事,流露出我们想记录的情绪。” 王大鹏将那个伪装成黑色纽扣的微型摄像机递给简小渔,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把它别在你衣服上,内侧,隐蔽点。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的‘移动主观机位’,负责捕捉最核心、最私密的近景镜头和对话。而我,”他指了指自己,“负责在外面接应,处理技术问题,远程监控设备运行,并且实时监控网络舆论的走向。我们两个,里应外合,打一场漂亮的信息战!” 简小渔接过那枚冰冷的、小小的“纽扣”,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麻,仿佛能烙进她的灵魂。她知道,接下它,就意味着她正式入局了,踏过了一条模糊的道德边界。这场豪赌,她已经没有了退路。眼前是凌澈昏迷的脸,耳边是王大鹏充满诱惑的话语,脑海里是她梦想中的小房子和父母欣慰的笑容……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得有些陌生,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颤抖。 两人相视一眼,那是一种属于利益共同体和共犯的、心照不宣的默契。最后一丝犹豫,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土崩瓦解。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王大鹏像一个经验丰富、手法老道的特工,将那些微型监控设备,悄无声息地安放在了房间的各个隐蔽角落。电视柜上的“充电宝”、书桌笔筒里的“钢笔”、墙角插座的“充电头”、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甚至窗台那盆茂盛绿萝的叶片后面……都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摄像头。 简小渔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自己这个曾经温馨的小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精密的、充满窥探**的牢笼。她心里那点残存的不安和负罪感,在王大鹏高效的行动和对“成功”的狂热憧憬中,很快就被一种即将掌控一切的、病态的兴奋感和对未来的巨大期望所取代。 一切准备就绪。 两人再次回到沙发边,看着已经退了烧,安稳睡着的凌澈。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偶像,也不再仅仅是那个价值连城的“头条”,而更像是一个即将被送上解剖台、供他们观察、记录和“定义”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实验品。 做完这一切,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一丝灰白,黎明将至。王大鹏调试好所有设备,确认信号传输和录制正常。 “我得走了。”王大鹏收拾好自己的包,压低声音,“不能在你这儿久待,万一他突然醒了。”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看向简小渔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担忧,“但是……小渔儿,你一个人……跟他……” 他指了指沙发上依旧昏睡的凌澈,“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我不太放心。我暂时在你家门外楼道里守着,有啥动静你立刻喊我,我马上冲进来!” 简小渔心里也是一紧,之前光顾着兴奋和紧张,确实没仔细考虑过自身安全问题。王大鹏的提议让她安心了不少。他们两人的关系,简小渔也不需要客气。 “好……那你就在外面等着。我随时跟你保持联系。” “成!就这么说定了!你自己千万小心!” 王大鹏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次检查了一下设备的运行情况,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闪身出去,随即从外面轻轻带上。简小渔听到他并没有立刻离开的脚步声,这份来自发小兼战友的守护,让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她和沙发上那个依旧沉睡的男人,但这一次,房间里多了无数个隐藏在角落的、沉默的、冰冷的电子眼。还有门外,那个值得信赖的守护者。 简小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瘫坐在书桌前的电竞椅上。她看着沙发上的凌澈,又看了看那些正在无声工作的监控设备,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个巨大的、引线已经被点燃的火药桶上。而点燃引线,甚至决定爆炸威力和方向的遥控器,就握在她,和那个即将醒来的男人手中。 寂静中,凌澈平稳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击在简小渔紧绷的神经上。她知道,风暴前的平静,或许即将结束。 第5章 救命恩人 时间在死寂与心跳声中缓慢爬行。 简小渔不知道凌澈什么时候会醒,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恐慌?愤怒?还是……感激?每一种可能性都指向不同的发展和风险。她胸前的纽扣摄像机像一只冰冷的眼睛,也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她正在进行的、不光彩的“记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更久。当窗外的阳光变得明亮,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时,沙发上的凌澈,终于有了动静。 他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轻轻地、颤动了几下。 简小渔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肾上腺素再次飙升。她快步走到沙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脑海里疯狂预演着他们设计的“善良房主”剧本,以及如何“自然”地引导对话。 凌澈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但此刻,因为高烧初退和药物的作用,眼中没有了聚光灯下的星光与精准的疏离,只有一片初醒时的、茫然的雾气,带着病后的虚弱。他的视线先是失焦地落在了墙壁上——那盏他无比熟悉的、母亲亲手缝制了灯罩的壁灯,让他恍惚了一瞬,仿佛时光倒流。然后,他的视线开始缓缓移动,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迟疑。他看到了那面原木色的、嵌入式的巨大书架,看到了书架上那几盆长势喜人、绿意盎然的绿萝,看到了窗外那棵熟悉的、枝丫几乎要伸到窗前的香樟树…… 一切,都熟悉得,像一个他不敢轻易触碰、却反复出现的梦境。 他有多久,没有回到这里了?五年?还是六年?自从母亲去世后,这里就成了他记忆里最柔软也最疼痛的禁区。公司精心打造了他的履历,将他包装成了一个符合市场想象的奢侈品。而他,也努力扮演着这个角色,甚至在某些时刻,快要忘记了,在成为“凌澈”之前,他曾经是那个在这小小空间里、被母亲唤作“阿澈”的少年。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带着一丝刻意放柔却难掩紧张的女声,在他头顶响起。 “你醒了?” 凌澈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这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他转过头,视线终于聚焦在了简小渔的脸上。 一张陌生而清丽的脸,即使不施粉黛,在晨光中也显得干净秀气。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里,带着他一时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紧张,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闪烁。 “你是谁?”他的声音,因为高烧和长时间的缺水,而异常沙哑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带着浓浓的疲惫感,“你……怎么在我家?”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带着本能的不解和一丝尚未完全凝聚的警惕。 来了! 简小渔在心里对自己喊了一声。她强压下狂乱的心跳,按照剧本,努力在脸上揉合出关切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 “这里是我家。”她开口说道,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着,“你昨晚……晕倒在我家门口了,还发着高烧,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没办法,只好先把你弄进来了。” “你家门口?”凌澈的眉头因为困惑而紧紧地皱了起来,牵扯着他虚弱的神经。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浑身酸软无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简小渔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肩膀,顺手将一个靠垫垫在了他的背后。 “对。”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始抛出最关键、也是她手中最有力的“真诚”诱饵,“我知道你是谁。” 她刻意顿了顿,然后转身,走向书桌,从那个亚克力收纳盒里,拿出了那张她珍藏已久的、泛黄的旧照片。 她将照片递到凌澈的面前,动作带着一丝郑重。 “你当时,嘴里一直念叨着要找妈妈,要回家。我几年前租下这套房子,打扫卫生的时候,在书桌抽屉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她看着他,眼神里努力灌注着“无辜”与“坦诚”,仿佛这只是一个偶然的、充满命运色彩的发现。 凌澈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照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照片上,年轻的母亲微笑着,温柔地看着镜头,眼神里是能融化冰雪的暖意。而十六七岁的他,亲昵地将头靠在母亲的肩上,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眼神清澈,笑容干净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段被母爱紧紧包裹、无忧无虑的时光。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怀念、委屈和无法言说的暖流,猛地从凌澈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决堤而出,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薄弱的理智和防备。所有的困惑、怀疑和警惕,在看到母亲那张温柔笑颜的瞬间,都变得无足轻重,土崩瓦解。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张承载着太多重量的照片。指尖传来的、熟悉的纸张触感和边缘的微微卷曲,让他眼眶瞬间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这是他小心翼翼藏起的过往,是他不敢示人的软肋,此刻却被一个陌生人,以这样一种“命运安排”的方式,捧到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简小渔。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刚刚升起的警惕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脆弱,和一种……因为这张照片而产生的、莫名的、近乎本能的信任。 他相信了她。相信是冥冥之中母亲的指引让他回到了这里,而眼前这个女孩,只是一个被意外卷入的、善良的、甚至带着点宿命色彩的路人。 “谢谢你。”凌澈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真诚的、沉重的感激,“还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他为自己之前的怀疑感到一丝歉疚。 【简小渔OS】:他相信了……他真的相信了!他看我的眼神……好干净,干净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肮脏的骗子,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我成功了,拿到了第一张……也是最具杀伤力的好牌。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心虚得快要窒息? 简小渔看着他那双清澈的、几乎不掺任何杂质的眼睛,心中某个角落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轻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关系。”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那句“没关系”之后,室内陷入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寂静。窗外城市的喧嚣反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安静,安静到简小渔能清晰听见自己失序的心跳,和……他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近乎实质的、带着复杂情感的目光。 【简小渔OS】:别看我了,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了……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偷,所有的谎言和预谋都在你这干净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拜托,快点质问我,怀疑我,甚至发怒都好,别这样……这样安静地看着我,让我无地自容。 简小渔像个蹩脚的演员,念完关键的台词后就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准备好了一整套应对质疑和愤怒的预案,却唯独没准备好,如何应对一句不带任何防备的、真诚的感谢。 凌澈在道谢后,似乎也耗尽了力气,但精神却奇异地放松下来。他靠在垫子上,视线贪婪地、带着近乎虔诚的怀念,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目光最后,再次落在了那个被磨砂玻璃门隔开的小小空间。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他轻声问,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意外柔和。 “嗯,租的,快六年了。”简小渔下意识回答,胸口的纽扣摄像机像一个沉默的魔鬼,提醒着她的“任务”。她清了清嗓子,试图重新掌控局面,将话题引向更“安全”也更易于挖掘信息的方向:“我很喜欢这个房子的布局,当初一眼就看中了。设计师太厉害啦!能把这么小的空间利用得这么好。” 凌澈的身体微不可见地一颤。 设计师? 他看着简小渔,看着她那双在镜片后努力装作自然的眼睛,心底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一种倾诉的**难以抑制。或许是因为那张照片,或许是因为她把他“捡”进了门,或许……只是因为她身处这个空间,让他有种奇异的安心感。在这里,在她面前,他忽然很想告诉她,这里的一切,都并非出自什么厉害的设计师。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简小渔的脸上,眼神复杂,有伤感,有怀念,还有一丝……苦涩。 “她不是什么厉害的设计师。”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也清晰地被记录着,“她只是一个……想让自己的儿子,住得更舒适一点的、普通的妈妈。” 简小漁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她看到,凌澈的目光再次飘向了那个小空间,眼神变得异常温柔,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过去的景象。 “我们搬到这里后,她为了给我一个独立的空间,熬了好几个通宵,画了几十张设计图,才想出这个用地台和推拉门分割空间的办法。”凌澈伸出手指,虚虚地指向那个方向,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这个地台,是她带着我,一块木板一块木板自己铺的。装门那天,我们俩忙活了一整天,身上全是汗和木屑……但是,”他的声音顿了顿,眼底泛起一层清晰的水光,声音有些哽咽,“当那扇门终于装好,我第一次把它关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一个母亲,用爱和汗水,为儿子撑起的小小世界。简小渔安静地听着,心中那点猎手的算计,在这份真挚得近乎**的回忆面前,显得如此卑劣不堪。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冰冷的“纽扣”,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和动摇。 【简小渔OS】:简小渔,你真不是个东西。你正在做的,是把别人最珍贵、最温暖的回忆,变成冰冷的“爆款素材”。这……真的对吗?这和那些吃人血馒头的有什么区别? 就在她被愧疚和一种陌生的悸动缠绕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破了伤感的氛围。声音,来自凌澈的肚子。他那张因为回忆而显得忧郁脆弱的俊脸,瞬间染上一层尴尬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他下意识捂住肚子,窘迫地看向简小渔,眼神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可爱与无措。 【简小渔OS】:我的妈呀……他居然会脸红?顶流偶像凌澈,居然因为肚子叫而脸红了?这反差……也太犯规了吧!心脏要受不了了!怎么……怎么会有点可爱? 这难得一见的、脱离偶像外壳的真实模样,让简小渔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柔软情绪盖过了部分愧疚。 “你……饿了吧?”她试探性地问,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只是纯粹的关心,“想吃点什么?我帮你叫外卖。” 这是最便捷的选择。 凌澈沉默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渴望、犹豫,还有一丝……被压抑许久的、小心翼翼的期待?他已经快要忘记,凭着自己的喜好去选择食物,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他人生中绝大部分时间的食谱,都是营养师制定的。以前是为了身体健康,后来是为了维持皮囊的商业价值。 “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开口,声音微弱,“都可以。” “都可以”,意味着放弃自我,意味着绝对服从。 看到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几乎被磨平的自我选择意愿,简小渔心里那点因为欺骗而产生的坚硬,又软了一块。 “别‘都可以’啊。”她故意让语气显得轻松随意,像在跟朋友开玩笑,甚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想要打破他那种拘谨的冲动,“你现在是病号,病号最大。说吧,想吃什么?只要上海外卖能送到的,姐都满足你。” 她微微歪头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抹鼓励的笑意。 这带着笑意的、看似随意的眼神,似乎彻底触动了凌澈心中某个被禁锢已久的柔软开关。在这里,在这个充满母亲痕迹的空间里,在这个“救”了他的女孩面前,他或许可以暂时卸下所有伪装,做回那个有着简单渴望的“阿澈”。 凌澈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她眼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性感与脆弱。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孩童般不确定的期盼,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带着点羞赧和豁出去的勇气,说出了一个他只敢在梦里念叨的名字: “我……我想吃……红烧肉。” 简小渔彻底呆住了。 红烧肉?这个答案荒谬又接地气,却又无比真实地击中了她。她可以想象,这个答案背后,隐藏着他多么强烈的、被压抑已久的、对“家”和“母亲”的味觉记忆与渴望。 【简小渔OS】:疯了疯了,我一定是疯了,居然觉得他说“红烧肉”这三个字的样子……很性感,也很让人心疼。他只是饿了,简小渔,清醒一点!但是……他对我卸下防备、露出这一面的样子,真的……好让人心动。拍下来!顶流偶像早餐想吃红烧肉,这话题能爆!——那个属于“猎手”的声音在尖叫。可是……你看他的眼神……怎么忍心? 见她久久没反应,凌澈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迅速退回熟悉的自我否定和疏离,仿佛刚才那点勇气只是错觉:“对不起,我……我随便说说的。还是……叫点清淡的粥吧。” 他不能任性,他没有任性的资格。 凌澈瞬间的退缩和那丝一闪而过的失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简小渔心上那处最柔软的地方。她心里那点犹豫,霎时被一种混杂着怜惜、愤怒和莫名心疼的情绪冲散了。她猛地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谁说你是随便说说的?”她抬起头,迎上他躲闪的目光,用一种不容置疑却带着温柔的语气说道,“红烧肉是吧?行!你等着!” 说完,她径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那个小小的厨房。 她要做饭,亲手,为他做一顿红烧肉。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简小渔自己都吓了一跳。红烧肉是她妈妈手把手教会她的第一道硬菜。妈妈说:“囡囡啊,以后一个人在外头,想家了,就给自己做一顿红烧肉,吃飽了,就不想家了。”这些年,她很少做。她不想承认自己的软弱和想家。但今天,她想做一次。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个看起来比她更孤独、更想家、连吃什么都无法自己做主的人。 【小鱼干】:我们成功了。 【大鹏展翅】:明白。按计划进行。 第6章 家的气息 当简小渔系上那条带着小熊图案的围裙,站在狭小的厨房里时,她胸前的纽扣摄像机,依旧在忠实地记录着一切。但她,已经暂时忘记了它的存在。 切肉、焯水、炒糖色……她的动作从生疏慢慢变得熟练。 凌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简小渔的身影。她站在厨房里,略显生疏却格外认真。一缕发丝滑落,她不经意地抬手将其别到耳后,露出白皙的颈项。窗外的晨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锅里升腾起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轮廓。他第一次觉得,看一个人做饭,竟是如此温暖而宁静的事情。 “刺啦——” 肉香伴随焦糖的甜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小屋。 凌澈的身体猛地一震,就是这个味道。母亲还在时,每个傍晚,这个小小的厨房里都会飘出这样的味道。那是他记忆里,最安稳,也最幸福的味道。 凌澈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 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香气霸道地占领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简小渔靠在厨房门框上,感觉自己那颗焦躁的心,也在这氤氲的水汽和肉香中,一点点地被泡软了。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大鹏。 【大鹏展翅】:简小渔!你在干什么?!你疯了?!我们是在打仗!你竟然在给敌人做饭?! 隔着屏幕,简小渔都能感受到王大鹏的怒火。 【小鱼干】:他不是敌人。 【大鹏展翅】:他是我们的头条!是静安区那套老破小的首付!小渔儿,你清醒一点!别犯傻! 【小鱼干】:我没有…… 【大鹏展翅】:立刻停下。就说煤气坏了。我们的目标是素材!不是当烂好人! 王大鹏说得都对。从职业角度看,她的行为愚蠢至极。她是一个猎手,却对猎物动了恻隐之心。可是……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简小渔转头,透过玻璃门看向客厅。 凌澈依旧安静地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厨房的方向。他的眼神专注而安宁,像在等待一件稀世珍宝。 那一刻,简小渔的心猛地被揪紧了。她忽然明白,他等的,或许不只是那锅红烧肉,而是这份由她亲手创造的、久违的、名为“家”的温暖。她如果现在走出去告诉他“煤气坏了”,无异于亲手掐灭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 简小渔放下了手机。 去他妈的职业! 去他妈的素材! 此刻,她简小渔不是什么狗仔,只是一个……想让眼前这个让她心口发软的男人,吃上一顿热饭的普通女人。 王大鹏没有再给她发消息。 一个小时后,简小渔端上了一盘晶莹剔透、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一盘碧绿的清炒油麦菜,一碗粒粒分明、莹白的米饭。 “好了,可以吃了。”她语气生硬,仿佛掩饰着什么。 凌澈站起身,身体晃了一下。简小渔下意识想扶,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她想到了昨晚肢体接触时那隐秘的颤栗,脸一点一点的红了起来。 凌澈一步步走到餐桌前,坐下,像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简小渔递过筷子,指尖不经意相触,带起一阵微小的电流,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 凌澈夹起了一块最小的、炖得最软烂的五花肉,放进嘴里。当那股咸中带甜、香而不腻的浓郁酱汁在口腔中瞬间爆炸开来时——凌澈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就是这个味道。 一股无法抑制的巨大酸楚和委屈,猛地从心底翻涌上来,直冲眼眶。凌澈的视线瞬间模糊。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着饭,试图用狼吞虎咽来掩饰即将失控的情绪。 简小渔就站在一旁,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那副想哭却又拼命忍住的、狼狈又倔强的样子。她的心像是被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她亲手做的这盘红烧肉,引爆了他心中所有关于“家”和“母亲”的思念。 简小渔别过头,不忍再看,胸前的纽扣却冰冷地记录着这一切。 不到二十分钟,风卷残云。凌澈甚至将盘底的汤汁也拌着饭吃得干干净净。当他放下碗筷,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将这些年所有的压抑和饥饿,都一起吐了出去。他的胃被填满了,那颗空了许久的心,似乎也被填满了一点点。 凌澈抬起头,看向简小渔。他的眼眶依旧是红的,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不带任何伪装,像雨后初晴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脸上所有的阴霾,也照亮了整个房间。 简小渔看呆了。她在照片和视频中见过凌澈公式化的、礼貌的微笑;见过他镜头前、带着疏离感的浅笑;也见过他广告里、经过精心设计的迷人笑容。却从未见过凌澈这样的笑,笑得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毫无防备,发自肺腑。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击中了,发出“怦”的一声巨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简小渔OS】:完了……我完了。我好像……喜欢上我的“猎物”了。 简小渔看着凌澈脸上那灿烂到晃眼的笑容,再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无声的记录着这一切的摄像头。第一次,对“爆料”这个词,产生了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和怀疑。把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份不设防的真实,当做换取流量和金钱的“素材”……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真相”吗? 红烧肉的余韵,长久地停留在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它驱散了清晨的凉意,也融化了两人之间那层由陌生、试探和谎言构筑的冰墙,只留下一种饱足后的慵懒和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空气中悄然流淌。 简小渔在厨房洗碗,水流“哗哗”地冲刷着盘子,也像是在冲刷她纷乱的心。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凌澈刚才那个灿烂的笑容,他吞咽时滚动的喉结,以及挽起袖口露出的一小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简小渔OS】:疯了,我一定是疯了!为什么会一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就是一个行走的麻烦!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核弹!可……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像把整个银河系都揉碎了洒进了眼睛里,心脏要停跳了。 凌澈若有似无的目光,像午后阳光铺在她后背,暖洋洋的,却让她心慌意-乱。那目光不再警惕,只是一种纯粹的、安宁的注视,却比任何审视都更让她无所遁形。愧疚混合着被专注凝视所带来的隐秘雀跃,激起一层细微的颤栗。胸前那枚纽扣摄像头,此刻像一块冰,凉得她心口发慌。她亲手记录下了一个人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而这一切,都将被当成商品去贩卖。 背叛感让她喉咙发紧。 “我来帮你吧。”凌澈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低沉沙哑,气息仿佛就拂过她的耳廓。 简小渔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厨房门口。他站得很近,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一种带着他体温热度的压迫感随之而来,让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水池。 “不用不用!”她立刻拒绝,下意识侧身挡住水池,“你是个病号,去歇着。” 【简小渔OS】:拜托,千万别让他看到那个被他用米饭刮得干干净净的盘子!那会显得他多可怜,而我……又显得多残忍。 凌澈靠近时那股清冽的男性气息混合着红烧肉的油烟味,形成一种独特而富有侵略性的味道,包裹着她,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凌澈“哦”了一声,没坚持。他退后两步,慵懒地靠在门框上,目光却没离开。吃饱后,睡意如潮水般涌来。他微微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让他看起来有种罕见的柔软,像一只收起利爪的大型猫科动物。 “你……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简小渔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 凌澈摇了摇头。他害怕一闭上眼,这个有着生动女孩和食物香气的世界,就会变回那个冰冷的梦境。 “我不想睡。”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我……我们能出去走走吗?” 他望向她,眼神里带着孩童般的希冀。 “出去?” 简小漁的瞳孔瞬间收缩。 【简小渔OS】:出去?!开什么国际玩笑!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带你出去,无异于抱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核弹,去人民广场裸奔!等一下……他的手机呢?他醒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联系他的团队?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凛,她看着他,试探性地问道:“你……你的手机呢?不给你的经纪人或者助理报个平安吗?他们现在肯定急疯了。” 提到手机,凌澈的眼神明显暗了一下,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那部黑色的手机,屏幕是暗的。 “没电了。”他言简意赅。随即,他抬眼看向简小渔,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近乎恳求的脆弱,“而且……我不想联系,至少现在,不想。” “为什么?”简小渔脱口而出。 “因为……”凌澈的目光飘向窗外,声音低沉而疲惫,“一旦开机,信息会像雪崩一样涌进来。公司的、团队的、粉丝的……无数根看不见的线会重新缠到我身上,把我拽回那个叫‘凌澈’的壳子里。然后,现在的我,就会消失。”他转回头,定定地看着简小渔,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厌倦和痛苦。 “我只是……想为自己偷一天。” 这番话,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简小渔的心口上。她一直以为,他是被动的“失踪者”,是她计划中的“猎物”。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他是一个主动的“逃亡者”。而她,以及她所代表的整个娱乐媒体行业,正是他想要逃离的那座牢笼的一部分。 王大鹏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理智在疯狂叫嚣着危险。但一个真实的灵魂,向她发出了一个最朴素的、关于“自由”的请求。而这个请求的背后,是他主动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将自己置于未来可能发生的舆论风暴中心的巨大代价。 【简小渔OS】:简小渔,你清醒一点!他这是在玩火!等他团队找到他,他今天这番话,这番“主动失联”的行为,会被解读成什么样?不负责任?耍大牌?欺骗粉丝?这……这简直是在自毁前程!可是……你看他那个样子,真的好可怜……而且,如果我能记录下这一切……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偶像失格”了,这是对整个偶像工业最深刻的控诉!对!我是为了更深度的“真相”!绝对不是因为我心软了! 简小渔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一个疯狂大胆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破了理-智与情感交战的阴霾。 “也不是……完全不行。”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还夹杂着一丝与他一同冒险的、近乎私奔般的兴奋悸动。 凌澈猛地抬头,眼中黯淡下去的光瞬间被重新点燃,亮得惊人。 “真的?” “真的。” 第7章 浮生半日 简小渔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开始在衣柜里翻箱倒柜。她的心跳得飞快,既因为冒险,也因为即将与他共同保守一个秘密的亲密感,仿佛两人之间突然多了一条无形的、温暖的纽带。 “不过,你得听我的安排。”她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亲昵的霸道,“你这身衣服,太扎眼了。” 几分钟后,她抱着一堆衣服扔在沙发上。 一件黑色的、有些起球的加绒连帽卫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顶黑色的棒球帽,一双有些磨损的黑色帆布鞋,还有一个全新的黑色口罩。 “这是我爸的衣服,他和你差不多高,你试试。” 凌澈看着沙发上那堆充满了生活气息、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的衣物,再看看自己身上价值六位数的西装,竟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感。这感觉,就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第一次准备跟着心仪的女孩去翻墙逃课。紧张,刺激,又充满了对未知的向往。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拿起衣服,走进了卫生间。 门关上的瞬间,简小渔仿佛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靠在墙上,双腿有些发软。 【简小渔OS】:我在干什么啊……我真的要带他出去?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会被粉丝撕碎吧?会被他的公司告到破产吧?疯了,我一定是疯了!但是……为什么又有点小小的期待呢? 几分钟后,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简小渔下意识地望过去,然后,呼吸,在一瞬间,被彻底夺走了。 凌澈走了出来。 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穿在他身上,却像是顶级设计师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走秀款。卫衣的连帽松松地搭在脑后,露出了他线条优越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宽肩窄腰,长腿笔直,最普通的衣物,反而将他那堪称完美的身材比例,勾勒得淋漓尽致。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商品”属性的西装,褪去了一切刻意的包装和疏离感。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刚刚从篮球场上下来的、浑身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帅气学长。他低头,有些笨拙地戴上那顶黑色的棒球帽,压了压帽檐。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简小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帽檐的阴影下,亮得惊人,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少年气的狡黠和期待。 “怎么样?”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简小渔的大脑,宕机了。 【简小渔OS】:救命……这杀伤力也太强了吧!血槽已空!这哪里是什么落难的顶流,这分明就是下凡来渡劫的神仙啊!爸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怎么就……就这么好看呢?犯规!这绝对是犯规! 简小渔感觉自己的脸颊热得能煎鸡蛋,只能狼狈地移开视线,胡乱地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还……还行。口罩戴上。” 凌澈听话地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就是那双眼睛,已经足够颠倒众生。 “走吧。” 简小渔抓起自己的背包和钥匙,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向门口,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她怕再多看一眼,自己那颗本就不坚定的心,会彻底缴械投降。而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的瞬间,凌澈看着她略显慌乱的背影,口罩下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这场荒唐的、前途未卜的“逃亡”,就这样开始了。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共犯”。 半小时后,上海地铁十号线,拥挤的车厢里。 简小渔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用自己的身体为身后的凌澈艰难地隔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她的后背几乎完全贴靠在他胸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和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心跳。每一次车厢的晃动,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更深陷于他的怀抱,那透过单薄衣料传递过来的、属于陌生男性的滚烫体温,让她耳根烧得厉害。 【简小渔OS】:冷静!简小渔!你是一个专业的狗仔!不是第一次跟男明星有肢体接触!但是……为什么感觉自己的后背像着了火一样?他的心跳……好快……等等,我的心跳好像……更快?! 这是凌澈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地铁。尽管他和母亲住在一个老破小的房子里,但那只是因为那里曾经是外公外婆的家。外公外婆在他妈妈十六岁时因意外双双去世,留下他母亲一人。后来,他母亲考上北京的大学,就卖掉了房子。他的父亲是京城的名门公子,对他母亲一见钟情。他们的爱情,没有狗血的家族阻挠,却败给了命运。他父亲有先天性的遗传心脏病,在他五岁时就去世了。他也遗传了父亲的心脏问题,但因为医学的进步,他得以在8岁那年做了手术,母亲陪他在老宅了养了5年,他的身体恢复的极好,从此可以与正常人一样。在他十四岁那年,自父亲去世后就身体不好的母亲,带着他离开了北京,回到了她前半生生活的上海,租住了外公外婆曾今居住的老房子。她说,她想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回到开始的地方。 凌澈被这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拥挤和嘈杂震撼得有些不知所措。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陌生的气味——旁边女孩的香水味,大叔公文包里韭菜盒子的味道,还有……身前简小渔发间淡淡的、类似栀子花的清香。所有的一切,都和他过去被过滤掉所有杂质的、无菌的世界截然不同。眼前的这个世界,鲜活,嘈杂,却因为身前这个娇小而坚定的身影,奇异地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心的锚点。他有些紧张,下意识地伸出手,环过她的腰侧,攥住了她卫衣的衣角,指尖不经意地轻触到她腰间柔软的肌肤。那细腻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麻,像触了电。 简小渔浑身一僵,腰间那一下若有似无的触碰带来的电流感,让她半边身子都酥了。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手向后探去,轻轻覆在他紧抓着自己衣角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凌澈的手背很热,手心甚至有些潮湿。 “下一站,江湾体育场。”报站声响起,简小渔侧过头,嘴唇几乎贴到凌澈的耳朵,低声说:“到了,跟紧我。”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地铁站。属于大学城特有的年轻自由的空气扑面而来。 凌澈像一个第一次进入人类世界的外星人,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眼睛完全不够用。 简小渔带着他拐进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是一家名为“超时空”的游戏厅。门口的招牌霓虹灯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带着上个世纪的复古感。 “就是这里了。”她指着玻璃门,语气里带着分享秘密基地的兴奋。 两人走进去,一股混合着烟味、爆米花甜味和电子元件发热味道的暖风瞬间将他们包裹。 眼前的景象,让凌澈的瞳孔猛地放大。 那是一个充满了声光电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几十台游戏机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发出各种激昂的电子音效。《拳皇》里八神庵的狂笑声,《街头霸王》里“耗油跟”的嘶吼声,赛车游戏刺耳的引擎轰鸣声……所有声音交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在这里,他戴着口罩和帽子,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一眼。这种被“无视”的感觉,非但没有让他失落,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战栗的自由感。 “愣着干嘛?走了。”简小渔很自然地拍了下凌澈的后背,熟门熟路地换了两盒游戏币,将其中一盒塞到他手里。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拿着。今天姐请客。” 凌澈低头看着手心那盒冰冷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游戏币,感觉它们像是开启一个全新世界的钥匙。 “想玩什么?”简小渔歪头看他,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明亮。 凌澈的目光,被角落里一排抓娃娃机吸引了。柜子里,堆满了各种毛绒玩偶。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只……长得有点潦草的绿色恐龙上。它的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向一边,看起来又蠢又萌,丑得别具一格。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丑东西,和他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相像。 “我想玩那个。”他指着那台机器。 简小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当看到那只丑萌的恐龙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品味……还挺独特的。”她笑着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的手臂,语气亲昵。 “看好了,姐给你示范一下。”简小渔握住摇杆,移动,定位,下爪。然后……金属爪有气无力地抓起了一团空气。 “……” “咳,失误,纯属失误。”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老板今天肯定把爪子调松了。奸商!” 凌澈看着她“死要面子”的样子,口罩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走上前,投了两个币。 “我来试试。”他握住摇杆,手指修长有力,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重要的演出。 下爪。 抓住了! 简小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向他倾斜,几乎要靠在他的手臂上。爪子缓缓上升,就在即将到达洞口时,毫无征兆地一松。 “啪嗒。”恐龙掉了回去。 “操!”一声极低的、带着强烈挫败感的咒骂,从凌澈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简小渔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在镜头前永远温文尔雅的凌澈,竟然……会爆粗口?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她幻灭,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荒诞的亲切感。她甚至觉得他刚才那一声低吼,带着一种别样的、真实的性感。 “再来!”凌澈的胜负欲彻底被激发了。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次次地投币。 “往左边一点!对对对!” “不行不行,你得等它晃到最右边再下爪!”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啊!” 简小渔也忘了初衷,不知不觉加入了战局。她站在他身边,身体几乎和他贴在一起,大声地指挥着。**有时情急之下,会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引导他操作摇杆。**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像是被烫了一下,却又舍不得移开。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游戏厅斜对面的二楼咖啡馆窗边,一个黑色的长焦镜头,正悄无声息地将这一切记录下来。 “妈的,这俩人……怎么跟两个小学生一样……”王大鹏透过镜头,忍不住低声吐槽,嘴角却咧到了耳根。他知道,这些画面,有多么珍贵。 又一次失败后,凌澈手里的游戏币见底了。他懊恼地捶了一下机器。 “我就不信这个邪了!”简小渔也被激起了好胜心,将自己手里那盒币全都倒在操作台上,“今天,我们俩,必须把它给弄出来!” 两人,从“一个人”的战斗,正式升级为了“并肩作战”。 在又浪费了十几枚游戏币后,奇迹,终于发生了。 当爪子带着那只丑萌的恐龙,摇摇晃晃地移动到洞口上方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爪子,松开了。 恐龙,掉了下来。 “砰。” 它稳稳地落入了出物口。 “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在沉默了零点一秒后,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他们激动地转身紧紧拥抱在一起。凌澈的手臂有力地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整个娇小的身躯都圈在怀里,那短暂的、充满喜悦的接触,温暖而扎实。然后他们才松开,兴奋地击掌,掌心相击的瞬间,目光交汇,眼中都盛满了笑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简小渔弯腰,从出物口里,将那只来之不易的丑萌恐龙捧了出来。 “我们成功了!”她举着恐龙,像在炫耀一枚奥运金牌。 凌澈看着她脸上得意洋洋的、孩子气的表情,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口罩下的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那些年,在无数个颁奖典礼上接过的那些沉甸甸的奖杯,加起来,似乎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由他和她一起赢来的、廉价的、丑萌的毛绒玩偶。 “走,我们去玩那个!”赢得胜利的两人士气大振,简小渔很自然地拉起凌澈的手,指着不远处的赛车游戏机,“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那触碰自然又短暂,她松开后,他的手心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细腻触感。 “比就比。”凌澈挑眉,眼神中带着一丝挑衅和纵容的笑意。 游戏开始的瞬间,简小渔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哈哈哈,看到我的尾灯了吗?” 然而,她还没得意三秒钟,那辆黑色赛车就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完成了超车,一个漂亮的漂移过弯,伴随着氮气加速的蓝色火焰,瞬间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最终,当凌澈第一个冲过终点线时,屏幕上跳出了巨大的“WINNER”字样。 “YES!!!” 一声响彻整个游戏厅的、充满了压抑已久的狂放和兴奋的呐喊,从凌澈的喉咙里爆发了出来! 他猛地站起来,高高举起双臂,做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然后,他转向简小渔,朝她投去一个灿烂的、带着几分得意和孩子气的笑容。那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只是一个,在游戏中赢得胜利的、快乐的大男孩。 游戏厅里所有人都循声望了过来,看着这个戴着口罩和帽子却依旧挡不住满身兴奋气息的年轻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善意的笑容。 简小渔也站了起来。她看着那个在人群注视下尽情释放自己情绪的凌澈,看着他那双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痴了。一种混合着惊讶、欣赏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见证一个,连他最亲密的粉丝都从未见过的、真正的“凌澈”。 不,是真正的“阿澈”。一个会爆粗口,会大喊大叫的、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灵魂。而她,却正在用一个冰冷的镜头,将这份宝贵的真实,变成可以交易的筹码。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第8章 麻辣鲜香 两人从游戏厅走出来时,天色已暗。夕阳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谁也没有说话,一种因共享了秘密和快乐而产生的亲密感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凌澈手里紧紧攥着那只丑萌的绿色恐龙玩偶,像一个勋章。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 凌澈转头看着身边的简小渔,夕阳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他忽然将那只恐龙往前一递,有些生硬地塞进了她怀里。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胸前的衣服,甚至隐约感受到了其下的温热,两人都像是被静电轻轻刺了一下。 “喏,给你。”凌澈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清晰。 简小渔愣住了,低头看着怀里那只带着他体温和淡淡气息的玩偶。 “给我?为什么?” 凌澈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马路对面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他顿了顿,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说道: “因为……这是我们一起赢的。” 绿灯亮了,人群开始向前涌动。 简小渔抱着那只恐龙,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他说的不是“你”,不是“我”,而是“我们”。 这个词,像一枚投入她心湖的深水炸弹,掀起了滔天巨浪。她怀里的那只丑萌的恐龙,忽然变得有千斤重。它是一份不带任何商业目的的、纯粹的礼物,也是一份他们共同拥有的“战利品”。而她,却用谎言和欺骗,来回应这份纯粹。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愧疚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看着自己胸前那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纽扣,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把它狠狠从衣服上扯下来的冲动。 十字路口的绿灯像一道仓促的指令,推着人潮涌向对岸。 凌澈的背影,高挑而清瘦,混杂在那些穿着羽绒服、大衣、行色匆匆的都市男女之中,像一滴悄然汇入河流的水,瞬间便寻常得再也无法分辨。他没有回头,只是坚定地向前走,仿佛对岸,有着某种他从未见过却无比向往的风景。 简小渔抱着那只丑萌的绿色恐龙玩偶,慢了半拍。玩偶的绒毛,带着一丝粗糙的质感,仿佛还残留着凌澈紧握时的温度和触感,硌着她的手臂。那双一大一小的塑料眼睛,在路灯下闪着无辜而愚蠢的光,像一个沉默的质问者,让简小渔心慌意乱。她感觉到一股热流从玩偶的身体里传来——那是凌澈的体温,是他攥了一路的、属于一个真实人类的温度。这温度,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心里发慌。 简小渔胸口的那枚纽扣摄像头,冰冷坚硬,忠实地记录着一切。它是一个精密的仪器,一个通往名利的工具,也是一个肮脏的秘密。一个温热,一个冰冷,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在简小渔的身体上展开了一场无声的交战,让她感觉自己仿佛要被撕裂开来。 “嘿!发什么呆呢?” 凌澈已经走到了马路对面,发现她没跟上,又折返回来,站在她面前。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轻松的笑意,那笑意仿佛有温度,熨帖着她不安的心。 “没……没什么。” 简小渔回过神来,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将那只恐龙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他残留的体温和气息都锁在怀里。 两人并肩走在大学城附近那条著名的“堕落街”上。说是“街”,其实更像一条被无数小摊小贩和临街店铺挤占得只剩下狭窄通道的巷子。 晚上六点半,一天中最活色生香的时刻。 空气中,各种食物的香气,像一条条看不见的丝带,交织缠绕,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路人的鼻腔。而铁板上鱿鱼须被热油爆出的“滋啦”声,关东煮的木鱼花汤底“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翻滚声,烤冷面老板用铲子敲击铁板发出的清脆节奏声,刚出锅的炸鸡排被撒上孜然和辣椒粉后的“滋滋”声……它们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只属于市井的、生机勃勃的交响乐。 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是有些年头的两三层小楼,被店主们用各种醒目甚至有些俗艳的招牌和LED灯带装饰得光怪陆离。一家“正新鸡排”的红色招牌旁边,紧挨着一家挂着“伤心酸辣粉”的绿色灯箱;一个卖烤猪蹄的小摊,用一个大喇叭循环播放着网络神曲,对面则是一家装修得颇为小清新的“沪上阿姨”奶茶店,门口排着长队,等待取餐的学生们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们年轻的脸庞。 这就是2021年的上海,一个光鲜亮丽的国际都市,在它那些不为人知的毛细血管里,所呈现出的最真实、最粗粝、也最充满生命力的样子。 凌澈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像一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眼睛里充满了看不过来的新奇。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视线在每一个小摊前流连。他看得太入神,以至于手臂时不时会轻轻擦过简小渔的胳膊,那不经意的触碰,像微弱的电流,让两人都下意识地稍稍避开,却又在下一秒被人流推得更近。 凌澈看到几个男生围着一个卖油炸臭豆腐的摊子,一边嫌弃着味道,一边又吃得津津有味;看到一个穿着外卖骑手制服的小哥,在等餐的间隙,从保温箱里拿出一个已经冷掉的馒头,就着一瓶矿泉水,飞快地塞进嘴里。这些画面,琐碎,平凡,甚至有些粗糙。但它们像一把把小小的锤子,轻轻地、却又持续不断地,敲击着他那颗被包裹在层层“人设”硬壳之下的柔软的心。 “你饿不饿?”简小渔偏过头问他,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廓。 这个问题一出口,简小渔就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像个诱拐犯,一步步地,将这个不谙世事的“王子”,引向自己布下的陷阱。 凌澈的肚子,非常应景地“咕”了一声。早餐那顿红烧肉带来的饱腹感,早已在游戏厅那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中消耗殆尽。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询问。他不知道该吃什么。他的人生,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选择吃什么”这个选项了。 简小渔看着他那副茫然又期待的样子,心底那点仅存的愧疚感又开始作祟。她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不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玻璃窗上全是热气凝结的水珠的店铺。 “吃那个,行吗?” 那是一家麻辣烫店。招牌很大,是那种最简单粗暴的黑底红字——“杨国福麻辣烫”。透过那扇模糊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人声鼎沸,热气蒸腾。 对于凌澈来说,“麻辣烫”这三个字,只存在于助理的报告里,存在于网络段子里,存在于那些关于“人间烟火”的、遥远的文字描述中。它是一个符号,代表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平民的、**滚烫的生活。 “好。” 凌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推开那扇沾满水汽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浓郁骨汤、辛辣花椒和牛油香气的滚烫的白浪,瞬间扑面而来,将两人紧紧包裹。 店不大,也就七八十平米的样子。四人位的卡座沿着墙壁排列,中间是几张可以随时拼凑的方桌。装修是那种全国连锁快餐店统一的、毫无特色的风格——白色的墙壁,橘黄色的塑料座椅,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白色吸顶灯。墙上贴着几张宣传海报,上面是处理得过分完美的食物特写,旁边写着“可以喝的汤底”、“新鲜、健康、美味”之类的广告语。 店里几乎座无虚席。食客大多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也有刚下班的年轻白领。他们或独自一人,或三两成群,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巨大的白色瓷碗,里面盛满了五颜六色的食材,红油和麻酱交织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交谈声,吸溜面条声,咀嚼声,还有后厨传来的炒锅与灶台碰撞的“铿锵”声,交织成一片嘈杂而温暖的背景音。 凌澈站在门口,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这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毫无秩序的混乱,让他感到陌生,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先去拿菜。” 简小渔熟门熟路地从门口的消毒柜里,拿出两个蓝色的大塑料碗和两个夹子,递了一个给凌澈。 “想吃什么,自己拿。” 凌澈接过那个比他脸还大的塑料碗,跟着简小渔,走到了店里最核心的区域——那个巨大的、开放式的冷柜选菜区。 那是一面长达七八米的不锈钢打造的巨大冷柜。冷柜分为三层,每一层都用不锈钢格子隔开,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上百种用竹签串好的食材,在冷柜顶上那排惨白的LED灯管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琳琅满目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壮观景象。 绿油油的蔬菜区,摆放着生菜、菠菜、茼蒿、油麦菜;豆制品区,有豆腐泡、冻豆腐、腐竹、油豆皮;菌菇区,是金针菇、香菇、平菇、杏鲍菇;丸子区,则更是五花八门,撒尿牛丸、鱼豆腐、蟹□□、龙虾丸……还有各种面食,方便面饼、红薯粉、乌冬面、年糕片。 凌澈彻底看呆了。他握着那个夹子,站在冷柜前,像一个站在罗浮宫巨大展品墙前的艺术爱好者,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迷茫。他从来不知道,仅仅是“吃”,就可以有如此纷繁复杂、如此具体而微的选择。 他看到身边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生,熟练地用夹子夹起一大把金针菇和好几块方便面饼,嘴里还振振有词:“麻辣烫的灵魂,就是金针菇和方便面。”他还看到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小心翼翼地只挑选了几串青菜和一块玉米,仿佛多夹一串丸子,都是对身材的背叛。 每一个食客,都在这个巨大的冷柜前,用自己的选择,构建着一碗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江湖”。 简小渔已经用夹子,飞快地在自己的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早餐她是看着凌澈吃的,从昨晚到现在,她也有20个小时没有进食了,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你愣着干嘛呀?” 简小渔抬头看见凌澈的碗里还空空如也,忍不住催促道,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我……我不知道该选什么。” 凌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窘迫。 简小渔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她放下自己的碗,拿起他的夹子。 “行吧,今天我做主。你有什么不吃的吗?” “没有。” 凌澈摇摇头。 对于一个常年只能吃营养师搭配的、水煮鸡胸肉和西兰花的人来说,不存在“不吃什么”,只存在“能吃什么”。 “好嘞。” 简小渔像是得到了某种授权,开始兴致勃勃地,为他构建一碗属于她的“完美麻辣烫”。 “这个蟹棒,淀粉做的,但好吃。” 她一边夹,一边侧过头对他解释,发丝偶尔会扫过他的肩膀。 “还有这个,甜不辣,炸过的,煮完之后吸满了汤汁,绝了。” “鱼豆腐,必须来两串。” “兰花干,豆制品,健康,而且能吸汤。” “主食……给你来个方便面吧,煮不烂的那种,劲道!” 简小渔一边夹,一边小声地像个美食博主一样进行着现场解说。 凌澈跟在她身后,身体微微前倾,店里人声鼎沸,他得靠近她的耳边,才能听清她在那嘈杂环境中的轻声细语。他看着那些陌生的食材,被她兴高采烈一样一样地放进自己的碗里。他觉得,她此刻的样子,像一个正在给自己心爱的娃娃,精心挑选漂亮衣服的小女孩。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极富感染力。 最终,两人端着两碗堆得冒尖的食材,走到了尽头的称重处。 “一个微辣,麻酱多放,蒜泥多放!”简小渔对后厨窗口里那个系着围裙的阿姨喊道。“另一个……嗯……就骨汤原味吧。”她想了想,还是为凌澈这个“病号”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口味。 付钱的时候,简小渔依旧是熟练地掏出手机,对着那个贴在柜台上的二维码,扫码支付。 凌澈站在她身后,靠得很近,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他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支付成功”界面,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好奇。他知道这个东西,母亲的手机里有,王姐的手机里也有,但他没有。以前是管家和母亲负责他的开销,后来......后来他的所有开销,都由公司统一结算。 凌澈就像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古代人,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而陌生。 两人拿着号码牌,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着的两人位卡座。桌子是那种仿木纹的防火板材质,上面还残留着上一桌客人留下的、没有擦干净的油渍。 简小渔从桌上那个插着一堆一次性筷子的塑料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仔仔细细地将桌子擦了一遍。这个小小的、自然的动作,又让凌澈看呆了。他忽然意识到,他和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名气和财富的鸿沟。隔着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一种,是被精心打理、与世隔绝的“真空人生”。另一种,是在充满了油渍、灰尘和细菌的真实世界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烟火人生”。 “27号!27号的麻辣烫好了!”后厨窗口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 “来了!”简小渔应了一声,飞快地跑过去,端回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 碗是那种厚实的白色瓷碗,碗口大得像个小脸盆。简小渔那碗,红油和麻酱交织,上面撒满了翠绿的香菜和金黄的蒜蓉,看起来就食欲满满。而凌澈那碗,则是奶白色的骨汤汤底,清淡许多,但也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尝尝。”简小渔将那碗原味的推到凌澈面前,然后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从自己的碗里,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豆腐泡,塞进了嘴里。“唔……好吃!”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含混不清地说道。 凌澈摘下口罩,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了筷子。他有些笨拙地从碗里夹起了一根青菜,放进嘴里。一股浓郁的、混杂着骨汤鲜美和食材本身清甜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好吃。 一种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的好吃。 凌澈又夹起一块简小渔推荐的“甜不辣”。那块被炸过的、鱼浆做的糕点,在煮过之后,变得异常柔软,内里的蜂窝状结构,吸满了奶白色的汤汁。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汤汁在口腔中爆开,那种满足感,让他瞬间睁大了眼睛。他开始像一个刚刚解锁了新世界大门的孩子,用筷子,在那个巨大的碗里,不停地探索着,发现着。每一口,都是一次全新的、未知的冒险。每一口,都给他带来巨大的、纯粹的惊喜和快乐。 凌澈吃得很慢,热汤的蒸汽,熏得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把帽子往上掀了掀。简小渔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感动的、明亮的光彩。 看着凌澈吃得酣畅淋漓的样子,简小渔的心,又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碗里那碗味道浓郁的麻辣烫,变得有些索然无味。她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她在消费他的信任,消费他的无知,消费他在这二十四小时里,卸下所有防备的、最珍贵的真实。 “那个……”她放下筷子,看着他,犹豫地开口,“你……你平时,都不能吃这些东西吗?” 凌澈的动作一顿。小的时候跟体弱的父亲一起吃饭,后来跟母亲一起,母亲习惯了父亲的饮食。再后来......他抬起头,看着简小渔,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不能。” 凌澈咽下嘴里的食物,轻声说,“王姐说,这些东西热量太高,不健康。她说,作为偶像,保持身材是对粉丝最基本的尊重。” 凌澈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但简小渔,却从那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深深的被压抑的无奈。 “那你……喜欢当偶像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毫无征兆地,就这么被她递了出去,问出口的瞬间,简小渔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冒犯,太尖锐,也太……“狗仔”了。 凌澈显然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麻辣烫。袅袅升起的白汽,模糊了他的表情。他想起母亲听他说想去唱歌时欣慰的表情,想起母亲去世时自己的愤怒、绝望与无助,想起怎么与北京的大伯他们决裂也要走上舞台的决心,想起后来....凌澈的思绪,漫无边际的散了出去。 店里的嘈杂声,仿佛在这一刻,都离他们远去了。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这一碗正在慢慢变凉的麻辣烫。 过了许久,久到简小渔以为凌澈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我......我那时候很喜欢,我......我只知道,我必须当好它。” 凌澈的话语有些含混,他说得特别轻,却又特别重。 简小渔明白了他话里的未竟之言。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厉害。她忽然很想告诉凌澈,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但她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她自己,不也正在做自己原本喜欢,现在却变了质的工作吗?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对不起。” 简小渔低下头,轻声道歉,“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 凌澈却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其实,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他的经纪人,他的同事,他的粉丝,他们只会问他,你累不累,你辛不辛苦,你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你喜不喜欢。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凌澈”是一个成功的、光芒万丈的品牌,不是一个会困惑、会迷茫的普通人。眼前这个才认识了不到十二个小时,萍水相逢的女孩,却问出了这个问题。这让凌澈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是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的。 “我吃饱了。” 凌澈将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完,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这是我……这几年来,吃得最饱,也最开心的一顿饭。” 他看着她,眼神清澈而真诚,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落在简小渔脸上,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桌下凌澈的膝盖,在不经意间,轻轻碰到了简小渔的膝盖。两人都没有移开,那一点点温暖的接触,在喧嚣的店里,成了一个短暂而私密的连接。 凌澈的“谢谢”说得无比真诚,那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过简小渔的心尖,却又仿佛带着温度,熨帖在她因愧疚而紧绷的皮肤上,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这份毫无保留的真诚,像一把最粗糙的盐,被狠狠地研磨着撒在了简小渔那道正在无声流血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而持续的刺痛。 第9章 诱拐天使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颤。 简小渔再也坐不住了。振动的手机和那枚紧贴在胸口的纽扣摄像机,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肌肤最敏感的位置。 “你……你等我一下,我去个洗手间。”简小渔的声音有些发干,几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说完,她猛地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衣角不经意地拂过凌澈放在桌面的手背,那短暂如蝶翼般的触感,让凌澈微微一怔。 简小渔不敢看他的眼睛,快步走向店后面那个小小的、挂着“男女通用”牌子的卫生间,背影显得有些仓惶。她关上门,反锁,“咔哒”一声,将门外那个带着凌澈气息和温度的世界暂时隔绝。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刺鼻的廉价空气清新剂和消毒水味,令人窒息。 简小渔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这种冰冷的对峙与灼热的愧疚中被抽空。 她从口袋里拿出持续震动的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激得她掌心一颤。 屏幕上,是王大鹏发来的一连串信息。 【大鹏展翅】:“凌澈缺席品牌活动”链接,星耀娱乐“艺人身体不适,临时调整工作安排”链接。 【大鹏展翅】:我靠!你们居然去吃麻辣烫了?! 【大鹏展翅】:拍到了!拍到了!他吃东西的样子,像只饿了三天的小松鼠!粉丝们看到绝对会疯的! 【大鹏展翅】:小渔儿,你他妈真是个天才!这比在游戏厅里拍到的还有爆点!真实!太真实了! 【大鹏展翅】:接下来呢?吃完饭去哪?我们不能停!这台印钞机,必须让它24小时不停地运转! 简小渔先是点开了链接。“凌澈缺席品牌活动”的话题在热搜榜上持续攀升。星耀娱乐发布的“艺人身体不适,临时调整工作安排”的声明,措辞含糊,非但没有平息舆论,反而引发了更多猜测。粉丝们在官博下疯狂刷着“请正面回应凌澈去向”,而各大营销号则开始隐晦地爆料,称凌澈疑似与公司高层发生剧烈冲突,已经“失联”超过十小时。 回到信息页面,看着王大鹏那些语无伦次、甚至有些狰狞的文字,简小渔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下意识捂住嘴,指尖冰凉。她再次对王大鹏,对他们正在做的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排斥。 简小渔颤抖着手,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方悬停片刻,才艰难地打下一行字。 【小鱼干】:我不知道。 【大鹏展翅】:什么叫你不知道?你是总导演!你得想办法啊!趁热打铁!他现在肯定对你信任得不行,你说什么他都会听的! 【小鱼干】:大鹏,我……我有点做不下去了。 消息发出去,那边沉默了。这短暂的寂静像一块巨石压在简小渔胸口。过了一会儿,王大鹏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手机屏幕疯狂闪烁的亮光,在昏暗的卫生间里,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简小渔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红色的挂断键上微微颤抖,最终狠狠按了下去。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会撕裂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心理防线。 【大鹏展翅】:接电话! 简小渔没有理会,只是将手机握得更紧,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大鹏展翅】:简小渔,我警告你,你别在这个时候给我犯圣母病!你忘了之前通宵蹲守的辛苦吗?你忘了信誓旦旦要揭露明星人设的誓言了吗?! 【大鹏展翅】:我们不是在做慈善!我们是在工作!工作!你懂吗?! 【大鹏展翅】:想想你的事业!想想你的梦想!想想钱!再坚持坚持!我们就能翻身了! 事业。 梦想。 钱。 这三个词,像三座冰冷而沉重的大山,精准地压垮了简小渔内心的犹豫,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了母亲那双因常年操劳而布满老茧、却总是温柔抚摸她头发的手,想起了父亲那日渐佝偻、却依然想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背影。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她“工作顺不顺利,钱够不够花”时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带着让她心酸的温暖。她想把他们接到上海和她住在一起,想让他们为女儿感到骄傲。 简小渔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下去,无力地蹲着,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手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虚假的温暖和力量。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人,往前一步,是利用他人真诚、万劫不复的深渊;往后一步,是她根本无法承担、也无力面对的沉重现实。 就在她即将被这巨大的愧疚和现实的压力彻底压垮,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时候,王大鹏的最后一条信息,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弹了出来。 【大鹏展翅】:我有个主意。大学城西边,有个叫‘育音堂’的Livehouse。今晚有几个地下乐队的拼场演出。那里够黑,够吵,绝对没人能认出他。而且,你想想,一个顶流偶像,出现在一个地下Livehouse里……这个标题,够不够劲爆?! Livehouse。 那个地方,是简小渔自己的“避难所”,是她灵魂得以短暂喘息的地下神殿。每当她被狗仔的工作、生活的重压逼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买一张最便宜的票,钻进那个被酒精、汗水和原始音浪充斥的仿佛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将自己彻底淹没在那些愤怒的、自由的、嘶吼的音乐里。只有在那里,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她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个靠窥探为生的“猎手”,忘记银行卡里冰冷的数字,忘记所有烦恼。把凌澈带到那里去?带到她唯一的精神“圣地”去?然后,用一个冰冷的隐藏的镜头,去记录,去亵渎那份她内心深处仅存的、对纯粹音乐和自由灵魂的向往? 简小渔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紧、揉搓,疼得几乎蜷缩起来。可是……她又想起了凌澈在说出“我不知道”时,那双漂亮桃花眼里一闪而过的深刻的迷茫与黯淡。她想起了他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也许……也许在那个只有音乐轰鸣、没有身份标签的黑暗里,他能找到一丝属于“阿澈”自己的答案?也许,在那些最原始、最不加修饰的音乐的巨大声浪中,他能感受到一种,他从未在聚光灯下感受到的真实而蓬勃的生命力?这个念头,像一棵从愧疚与现实的裂缝废墟里,顽强钻出头的带着自我欺骗色彩的嫩绿藤蔓。它裹挟着一丝自以为是的“善意”和“救赎感”,迅速地、疯狂地缠绕住了简小渔那颗已然摇摇欲坠的心。 是的。 她不是在利用他。 她是在……帮他。 简小渔试图用这个念头来麻醉自己尖锐的良心刺痛。她要带他去看的,不是一场即将被贩卖的演出,而是一个她认为的全新的真实的世界。这个念头,为她提供了一个可以勉强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的脆弱不堪的理由。 简小渔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还带着她自己泪水的咸涩。她从地上站起来,双腿因为久蹲而有些发麻。她打开水龙头,用冰冷到刺骨的水,狠狠地拍打在自己的脸颊和脖颈上,水流顺着她的锁骨滑入衣领,激得她一阵轻颤,却也让她混乱的大脑暂时清醒了一些。 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苍白如纸的脸,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破釜沉舟般的异常坚定的光芒。 简小渔抽出纸巾,仔细擦干脸和手,仿佛要擦去所有犹豫和软弱的痕迹。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凌澈已经戴上了口罩,正安静地坐在原处,微微侧头望着窗外流动的人群和车灯。听到开门声,他立刻转过头来,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关切,那目光像温暖的探照灯,瞬间将她笼罩。 “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凌澈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和过分苍白的脸色,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身体,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 “没事。”简小渔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一些。她走到凌澈对面坐下,双手放在桌下,无意识地紧紧绞在一起。她看着他,目光直视进他那双清澈的、带着询问的眼睛里,郑重其事地开口。 “凌澈。” 简小渔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个名字从她唇齿间清晰而缓慢地念出,仿佛带上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亲昵和郑重。 凌澈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正式和直接击中了,脊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注意力高度集中。 “接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简小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在分享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一个……很吵,很黑,但可能……会让你觉得很自由的地方。”简小渔描述时,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带着一种诱哄般的、分享宝藏的语气,眼底闪烁着一种凌澈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复杂而明亮的光彩。 “你,敢不敢去?”最后这句话,简小渔几乎是气声问出的,带着一丝挑衅,一丝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将他拉入自己世界的渴望。她的脚尖在桌下,无意地轻轻碰了一下凌澈的鞋尖,那轻微的触碰转瞬即逝,却像一道微小的电流,瞬间连通了两人之间暧昧而紧张的空气。 简小渔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被投入深井的石子,穿透了麻辣烫店里嘈杂的人声、碗筷碰撞声和后厨的呼喝声,清晰地落在了凌澈的耳中。他抬起头,那双刚刚因为一碗热汤而蒙上水雾的桃花眼,此刻清亮得惊人。他看着简小渔,仿佛想从她那张故作镇定,却难掩一丝紧张和期待的脸上,读懂这句话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一个很吵,很黑,但可能会觉得很自由的地方。” 这几个词,像带着魔力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凌澈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 “吵”和“黑”,是凌澈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被家庭、被经纪团队和公司严格规避的元素。他的世界,必须是明亮的,和谐的,所有声音都必须是经过过滤的。“自由”,是他连在梦里都不敢奢求的奢侈品。 凌澈觉得,这几年的偶像人生,像是一场被精确计算的、在聚光灯下进行的公开表演。而现在,这个才认识了不到十二个小时的女孩,却向他发出了一个去往“后台”、去往“禁区”的邀请。 凌澈本该拒绝。理智告诉他,这太危险。每在外面多待一分钟,被认出的风险就呈几何倍数增长。王姐那张永远紧绷的、写满了“对赌协议”和“商业价值”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是,当他看到简小渔那双亮晶晶的、仿佛藏着一个崭新世界的眼睛时,他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某个被压抑已久的声音,在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回答:“好。” 一个字,没有丝毫犹豫。 凌澈甚至对自己能如此果断地做出这个决定,感到了一丝惊讶。或许是游戏厅里那声酣畅淋漓的呐喊,或许是那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它们打开了他内心某道生了锈的门锁。门后那个名叫“阿澈”的少年,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去,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 看到凌澈点头,简小渔反倒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混杂着兴奋、负罪感和一丝“共犯”般奇异快感的复杂情绪,涌上了心头。 简小渔觉得自己像个魔鬼,正在诱拐一个不谙世事的天使,走向一个未知的、充满了诱惑的深渊。而她,既是那个引路人,也是那个举着镜头,准备记录下天使堕落瞬间的残忍的猎手。 “那……我们走。”简小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站起身。她拿起桌上那只丑萌的恐龙玩偶,又将它递给了凌澈。 “这个……还是你拿着吧。这是你的战利品。”凌澈没有推辞,自然地接过,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像一道火花,在空气中悄然点燃。他们,正朝着那个“很吵,很黑,但可能很自由”的Livehouse走去。朝着一场不知结局的冒险,狂奔而去。 第10章 地下神殿 夜晚的“堕落街”依旧人声鼎沸。各色小吃的香气,比傍晚时分更加浓郁、霸道,仿佛一只只无形的手,拉扯着行人的衣角 。 凌澈跟在简小渔身后,两人的手臂在拥挤人流中不时轻轻擦过,那细微的接触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再次穿过这片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声色光影,凌澈的心境已然完全不同。 如果说,来的时候,他是作为一个好奇的“闯入者”,那么现在,凌澈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奔赴一场神秘约会的“参与者”。 简小渔发梢飘来的淡淡清香,与周遭的食物香气混杂,格外清晰地钻入他的鼻腔,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更靠近她一些 。 简小渔没有带他走向地铁站,而是拐进了另一条相对僻静的马路。路旁高大的梧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创意园区在夜晚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几栋办公楼亮着零星的、属于加班族的灯光,像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 。 简小渔在路边停下,拿出手机,屏幕冷光映亮她专注的侧脸。凌澈站在她身侧,目光掠过她纤细手指在屏幕上的熟练操作,又落回她微抿的唇上,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滴滴一下,马上出发”的广告语,在屏幕顶端一闪而过。 凌澈好奇地看着简小渔的操作,看着她在屏幕上输入一个陌生的目的地,看着屏幕上跳出一张动态的地图,一辆卡通小车图标,正在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当他注意到简小渔抬眼看他时,他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热,仿佛窥探了什么私密之事 。 “你在看什么?”简小渔注意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凌澈收回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个刚从深山里出来的野人,对这个现代社会的一切都感到大惊小怪。 很快,一辆白色网约车停下。简小渔核对了车牌号,拉开后座车门。 “上车。” 她轻声说,手指无意间搭了一下凌澈的小臂,指引他上车,那触碰短暂却带着电流般的暖意。 车里的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车载香薰和皮革座椅混合的味道。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格子衬衫,戴着一副蓝牙耳机,正听着交通广播。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用带着点浦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小姑娘,去‘Livehouse’是伐?” “是的,师傅。”简小渔回答。 车子平稳地汇入了上海夜晚的车流。 凌澈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夜景——不是他在保姆车的车窗里,看惯了的由陆家嘴那些摩天大楼组成的璀璨而冰冷的金融帝国天际线。车子穿行在城市的腹地。路两旁,是成片的高层居民楼,无数个小小的亮着橘黄色灯光的窗户,像一个个温暖的蜂巢。每一个蜂巢里,或许都有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看着电视,聊着家常。那是凌澈曾经拥有过,后来又失去的“家”的风景。他的膝盖在车辆转弯时,不经意地轻碰到了简小渔的腿,两人都微微一怔,却都没有移开 。 车子驶上高架,城市的脉络,在凌澈眼前徐徐展开。无数条橙色的、白色的光带,在黑暗中交织、延伸,像一张巨大的发光的蛛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其中。他看到远处一栋写字楼的巨大LED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他代言的手机广告。屏幕上那个穿着运动装、笑容完美的“凌澈”,看起来英俊,亲切,却又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凌澈下意识压低帽檐,手指微微收紧。 简小渔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在他侧脸停留片刻,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 “小姑娘,和小男朋友去看演出啊?” 开车的师傅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他大概是广播听腻了,想找人聊聊天。 简小渔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感到身旁凌澈的身体似乎也瞬间绷紧。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含混地“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指节有些发白。 否认什么呢?说他是我的“绑架对象”?还是我的“独家新闻素材”?任何解释,都比默认更加荒唐。 师傅显然是个话痨,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去‘Livehouse’好啊,现在的小年轻,都喜欢这个。我儿子也喜欢,天天在家里拿把破吉他,鬼哭狼嚎的,说那叫什么……‘朋克’!我说你‘朋’个屁,考试考那么点分数,我看你是‘崩’了!”他一边抱怨,一边自己先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属于父亲的、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宠溺的笑。 凌澈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想起了自己。他也有一把吉他,是母亲在他十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那是一把Fender Telecaster,被他视若珍宝。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在快速的恢复中,大伯还给他请了一位音乐学院的教授来家里教他。母亲去世后,那把吉他,成了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他曾经写过很多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心事,对母亲无尽的思念,对未来迷茫的彷徨……他把所有不能对人言说的心情,都写进了那些稚嫩的和弦里。后来......公司为他请了最好的声乐老师,最好的乐理老师,最好的制作人。他学会了更复杂的技巧,更华丽的编曲。可是,他再也写不出,像当年那样,只为取悦自己的歌了。他写的所有旋律,都要经过A&R部门的评估,要考虑传唱度,要符合市场定位,要匹配他“国民弟弟”的人设。他那把吉他,连同他那些粗糙却真诚的原创歌曲,一起尘封了起来。 凌澈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在腿上轻轻敲击着记忆中的和弦。 “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的。不像我们,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司机师傅感慨了一句,然后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凌澈:“小伙子,侬也是搞音乐的啊?” 凌澈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我……不是。” “哦,不是啊。” 司机师傅有些意外,他大概觉得,会去Livehouse的,都应该是玩乐队的。 “小伙子气质挺好,不去当明星,真是可惜了。” 这句话,像一句充满了黑色幽默的玩笑。 简小渔坐在旁边,心虚得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紧张地看着凌澈,生怕他露出什么破绽。 凌澈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笑容被口罩遮住,看不真切。 “当明星,太累了。”他轻声说。这句话,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听得简小渔心里,猛地一抽。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安慰他,却在空中停顿片刻,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身旁的座椅上,指尖离他的衣角仅有寸许 。 车子下了高架,驶入了一片风格迥异的街区。这里的建筑,明显变得低矮而老旧。路灯昏暗,墙壁上布满了各种色彩斑斓、风格夸张的涂鸦。路边停着几辆造型奇特的改装摩托车。一些穿着皮衣、打着唇钉、染着各色头发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靠在墙边抽烟,他们的眼神,带着一种对主流世界不屑一顾的冷漠和骄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属于老城区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精和尼古丁的气息。这里,是城市的另一面。是那个光鲜亮丽的、精致优雅的上海的B面。粗粝,叛逆,充满了未经驯化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车子在一个黑漆漆的巷子口停了下来。 “到了,小姑娘。” 司机师傅指了指巷子深处:“‘育音堂’就在里头。” “谢谢师傅。” 简小渔付了钱,和凌澈下了车。 站在巷子口,凌澈有些迟疑。眼前的巷子,狭窄而深邃,像一只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巷子两边的墙壁上,层层叠叠的涂鸦,像怪兽身上斑斓的鳞片。深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像心跳一样的鼓点声,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这和他想象中的“演出现场”,完全不一样。他参加过的所有演出,无论是作为表演者还是观众,场地都必须是明亮、开阔、安全的。而这里,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性。 简小渔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凌澈的手腕:“怕了?”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笑意,掌心的温暖透过布料传来 。 凌澈摇摇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巷子里的路面,是那种老式的石板路,因为常年潮湿,有些地方长出了滑腻的青苔。凌澈下意识地反手握住简小渔的手腕:“小心,地滑。”他的声音在昏暗巷子里格外清晰,保护意味十足。 越往里走,那股混杂着霉味、啤酒味和烟草味的气息就越浓。那沉闷的鼓点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仿佛整个巷子,都在随着那节奏,微微地颤动。 巷子的尽头,出现了一扇毫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用白色的油漆,潦草地涂着“Livehouse”。门口没有华丽的招牌,没有闪烁的霓虹灯,只有一个穿着黑色T恤、手臂上满是纹身的壮汉,靠在门边,低头玩着手机。这扇门,看起来,更像是某个地下工厂的后门,或者是一个废弃的防空洞入口。有几个年轻人,正拿着手机,让壮汉扫他们屏幕上的二维码。壮汉扫完一个,就面无表情地推开铁门,让他们进去。铁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吉他失真音效和贝斯低吼的声浪,从门缝里喷涌而出,像一头被囚禁的猛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凌澈被那股声浪,震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他本能地感到了恐惧。那是一种对完全失控的陌生的环境的恐惧。 简小渔显然也看出了他的紧张,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份坚定的触感,像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抚平了凌澈心底的一丝慌乱。 简小渔拉着他,走到壮汉面前,亮出自己手机上早就买好的两张电子票。壮汉面无表情地扫了码,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踏入铁门的那一刻,凌澈感觉自己,像是被瞬间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黑暗。 扑面而来的,是几乎能将人吞噬的、粘稠的黑暗。 眼睛在适应了片刻之后,才能勉强辨认出,这是一个巨大的、没有窗户的地下空间。天花板很低,上面布满了各种粗大的、裸露的管道和线路,像巨兽体内盘根错杂的血管。墙壁是粗糙的、未经粉刷的水泥墙,上面用荧光涂料,画满了各种诡异的图案,在几盏幽暗的紫色灯光下,散发出妖异的光芒。 空气中,充满了汗水、酒精和青春荷尔蒙混合在一起的、滚烫而黏腻的气息。而声音,则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绝对的主宰。巨大的音浪,像海啸一样,从四面八方拍打过来,冲击着他的耳膜,震动着他的胸腔,让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仿佛在跟着那狂暴的节奏,一起共振。吉他riff像锋利的剃刀,贝斯line像沉重的铁锤,而鼓点,则是密集得令人窒息的炮火。 凌澈被这股原始而粗暴的力量,震撼得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在他过去的世界里,音乐,是一种被精心包装过的、用来抚慰和取悦大众的商品。它的旋律是悦耳的,歌词是安全的,情感是温和的。而眼前的这一切,彻底颠覆了他对“音乐”的认知。这里的音乐,不是用来“听”的。它是用来“感受”的,用来“撞击”的,用来“宣泄”的。它充满了愤怒,痛苦,和一种不管不顾的、向死而生的决绝。 简小渔紧紧地拉着凌澈,像一条灵活的鱼,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贴近。凌澈能清晰地感受到简小渔背部的曲线,她发丝偶尔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酥麻。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简小渔凑到他耳边大喊:“跟紧我!”温热的呼吸直接钻入凌澈的耳廓,激起一阵战栗 。 这里大概聚集了两三百人。他们大多是和外面那些年轻人差不多的打扮,穿着宽大的T恤,破洞的牛仔裤,脚上踩着匡威或者Vans。他们随着音乐的节奏,疯狂地摇晃着身体。前面的人,在玩一种名叫“Pogo”的、互相冲撞的危险游戏;后面的人,则高举着手臂,做着金属礼的手势,声嘶力竭地,跟着台上的主唱一起嘶吼。没有整齐划一的灯海,没有口号式的应援。只有最原始的、最本能的身体冲动,和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情感释放。 简小渔拉着凌澈,挤到了一个相对靠后,但视野还算不错的角落。这里紧挨着吧台,能稍微避开人群最疯狂的核心区域。 吧台也是水泥砌成的,上面摆满了各种品牌的啤酒。一个扎着脏辫的调酒师,正熟练地用开瓶器,撬开一瓶又一瓶的啤酒,递给那些口干舌燥的年轻人。 “喝点什么吗?”简小渔凑到凌澈耳边大喊,嘴唇几乎擦到他的耳垂。 凌澈摇了摇头,他的全部感官,都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和巨大的声音所占据,根本无法思考其他问题。他将视线,投向了那个被声光电聚焦的、小小的舞台。 舞台不高,大概只比地面高出半米,上面站着四个人。 主唱兼吉他手,是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男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宽松T恤,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他抱着一把伤痕累累的Fender吉他,正对着麦克风,用一种近乎破音的嗓音,疯狂地嘶吼着。他的歌词,凌澈一个字都听不清,但他能从那歇斯底里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被压抑的痛苦和愤怒。 贝斯手是个留着光头的胖子,他闭着眼睛,身体随着沉重的贝斯riff,有节奏地晃动着,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鼓手,则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捶打着面前那套可怜的架子鼓,汗水将他的头发和衣服,完全浸湿。 他们的设备,看起来很旧,甚至有些破烂。他们的技术,也谈不上有多么精湛。 但是,他们身上,有一种凌澈从未在任何一个专业音乐人身上看到过的东西。那是一种仿佛要将整个的自己燃烧在此时此刻、这个小小的舞台上的决绝的生命力。 台下的观众,用同样炙热的情绪,回应着他们。一个女孩,站在人群中,闭着眼睛,流着眼泪,嘴里却跟着主唱,一起唱着那首悲伤而愤怒的歌。一个男生,将自己的T恤脱掉,在头顶疯狂地甩动,汗水四溅。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在这场狂暴的音乐里,找到了自己情感的出口,尽情地宣泄着,那些在白天,被隐藏在课本、写字楼和地铁里的、不被理解的孤独,不被认同的愤怒,和不被看见的梦想。 第11章 寻找自我 凌澈站在人群的边缘,像一个闯入了异教徒祭典的、格格不入的观察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过去二十几年建立起来的、关于音乐和世界的认知,正被眼前这股粗暴而强大的力量一点点敲碎、瓦解。然而简小渔紧握他手腕的温热触感,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与这个狂野的世界悄然连接 。 凌澈忽然想起了下午在游戏厅里,他赢得赛车游戏后那声不受控制的呐喊。那一刻的释放和快乐,与眼前这些人何其相似。只不过,他只有在隐藏身份时才敢短暂释放一次,而这些人,却可以如此坦荡地、毫无顾忌地,将自己最真实、最不堪、最愤怒的一面,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凌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件黑色的有些起球的卫衣之下,是一颗正在因为这巨大的声浪,而疯狂跳动的心脏。而简小渔就紧贴在他身侧,她的手臂无意间蹭着他的臂膀,每一次晃动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摩擦感,像无声的电波传递着彼此的紧张与兴奋。 凌澈转过头,看向简小渔。在舞台上那瞬息万变、迷幻的灯光下,简小渔的侧脸忽明忽暗。她没有像周围的观众那样,疯狂地pogo或者甩头。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舞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她不是在观看演出,而是在参加一场属于自己的秘密朝圣。 凌澈忽然明白了,这里是简小渔的“圣地”,是她对抗世界的“武器库”和“避难所”。而今天,她将这个最私密、最宝贵的地方分享给了他。 为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他混乱思绪中的清凉的薄荷糖,让他从那巨大的、充满了冲击力的声浪中,获得了一丝可以思考的间隙。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她从他完美的伪装下,看到了那个同样孤独、压抑、渴望自由的灵魂?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音乐,戛然而止。主唱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拿起一瓶啤酒,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口哨声。 “谢谢大家。” 主唱用沙哑的嗓音,对着麦克风说道:“最后一首歌,送给所有还在这个操蛋的城市里,坚持着自己傻逼梦想的人。” “歌名,《致二十岁的我》。” 前奏响起。没有了之前那狂暴的失真音效和密集的鼓点,只有一把清亮的、带着点忧伤的电吉他分解和弦,像水波一样,在空气中缓缓地荡漾开来。 整个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静静地等待着。 主唱闭上眼睛,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二十岁的我,骑着单车,在深夜的苏州河边, 口袋里没有钱,只有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和半包红双喜的烟……” 歌声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在被现实反复捶打之后,依旧不愿低头的疲惫的温柔。那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故事。 凌澈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他虽然没有过过那样贫穷而潦倒的生活。但是,那种孤独感,那种对未来的迷茫感,那种怀揣着一个不被世界理解的梦想,独自前行的感觉……他感同身受。 凌澈看到身边的简小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红了眼眶。她依旧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那晶莹的泪光在变幻的灯光下闪烁,如同破碎的星辰。 凌澈的心猛地一软,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几乎要伸手拭去她的泪痕,指尖在身侧微微颤动,最终却克制地握成了拳。 凌澈转回头,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小小的、却仿佛拥有整个世界力量的舞台。他的身体,虽然还因为陌生和拘谨显得有些僵硬,但他那颗被包裹在层层硬壳之下、沉睡已久的音乐之心,却已经在这充满了酒精、汗水、泪水和梦想的、滚烫的空气里,被悄然唤醒。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简小渔拉着走的被动的观察者,他的身体,开始随着那忧伤而坚定的旋律,微微地不自觉地晃动。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舞台上那个抱着吉他,闭着眼睛,仿佛在为自己一个人歌唱的主唱身上。那一刻,他看到的不再是别人,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被彻底释放了的真正的自己。 简小渔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细微的变化。她悄悄地侧过头看着他。目光掠过他被帽檐阴影与口罩遮挡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正燃起名为“渴望”的火焰。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种混合着欣慰与悸动的情绪在胸腔蔓延。 简小渔忽然彻底忘记了自己胸前那枚正在忠实记录着一切的冰冷的纽扣,也忘记了王大鹏还在另一个地方,像个等待投喂的秃鹫一样,焦急地等待着她传回的“劲爆”的素材。在这一刻,她所有的身份都消失了。她不是狗仔,不是“深扒娱乐”的主理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被音乐打动的听众,将自己的“圣地”分享给了一个孤独的同类朋友。 最后一个分解和弦,像一颗坠入深海的泪滴,在空气中留下一串悠长的颤抖的余音,最终,归于沉寂。 舞台上的灯光,从那种充满了情绪的、忧郁的蓝色,切换成了明亮的、毫无修饰的白色。这光芒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酷的驱逐,瞬间刺破了刚刚由音乐构建起来的脆弱而温暖的结界,将所有人都粗暴地拽回了现实。 台下的观众,像是从一场集体梦境中猛然惊醒。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共情中的那一张张脸,此刻都露出了几分怅然若失的宿醉般的疲惫。人群开始骚动、散去,pogo时挥洒的汗水和嘶吼时耗尽的力气,此刻都化为了黏腻的汗臭和沙哑的喉咙。人们开始交谈,声音嘈杂而琐碎,内容无非是“等下去哪儿吃宵夜”或者“明天早八的课怎么办”。那个充满了愤怒、泪水和梦想的滚烫的“异世界”,消失了。 凌澈还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僵硬。那首歌的旋律,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像一只不愿离去的蝴蝶。胸腔里,那股被音乐点燃的陌生的名为“共鸣”的情绪,还在灼热地燃烧,让他一时无法适应周遭这突如其来的属于现实的喧嚣。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从一个温暖的熟悉的母体中,硬生生剥离了出来,暴露在冰冷而陌生的空气里。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后背,简小渔的声音贴近他耳畔,呼吸拂过他的颈侧:“还好吗?”那触感和气息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穿透震耳欲聋的余响,直抵他的心弦。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向她靠近半分,寻求着某种无形的支撑。 台上的乐队,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在全场观众“牛逼”和“再来一个”的呼喊声中,他们鞠躬,下台。 Livehouse暂时恢复了片刻的安静。音响里,开始播放一些舒缓的、用来串场的过渡音乐。pogo的人群渐渐散开,一些人涌向吧台,补充酒精;另一些人则聚在一起,点燃香烟,大声地交流着刚刚的演出。 “感觉怎么样?” 简小渔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问凌澈。她的手自然地滑下他的后背,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腰际,留下片刻的温热。 “很……”凌澈搜刮着形容真实感受的词汇库,最终只找到一个词,“……很震撼。” “是吧!”简小渔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那笑容像在炫耀最心爱的玩具得到了认可。 她开心地轻轻撞了一下凌澈的肩膀,动作亲昵而自然。 “这个乐队,叫‘琥珀酸’。我从他们还只有不到一千个粉丝的时候就开始听了。” “琥珀酸……”凌澈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有些奇怪的名字。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和他们的音乐,有一种奇妙的贴切的联系,都带着一种酸涩的、不讨喜的、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化学反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T恤、戴着棒球帽的工作人员,走上了舞台。他拿起麦克风,拍了拍,发出“砰砰”的声响。 “喂,喂!安静一下,各位!” 他对着台下喊道:“老规矩,中间休息二十分钟。有没有想上来玩两下的朋友?只要你敢上,今天晚上的酒我请了!” 这是Livehouse里不成文的“Open Mic”(开放麦)环节,是留给观众席里不知名音乐人的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台下的观众发出了一阵善意的、起哄的笑声,但并没有人真的走上台去。在这种地方敢于上台的,要么,是真正的身怀绝技的大神;要么,就是喝多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凌澈看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小小的舞台,看着那架还残留着上一任鼓手汗水的架子鼓,看着那支被孤零零地立在舞台中央的麦克风,他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一个疯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像一颗被深埋在冻土之下沉睡了许多年的种子,在酒精和肾上腺素的双重催化下,毫无预兆地破土而出了。 他想上去。 他想站在那个小小的粗糙的却无比自由的舞台上。 他想拿起那把吉他。 他想唱一首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无法被遏制。它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就缠绕住了他的理智,他的恐惧,他那副由“凌澈”这个名字所构建起来的沉重的虚伪的枷索。 “小渔。”凌澈转过头,看着简小渔,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灼热的光芒。 “怎么了?”简小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的表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凌澈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下面那句话。 “……我想上去。” 简小渔,彻底愣住了。她怀疑,是周围的音乐声太大,导致她出现了幻听。 “你……你说什么?”她凑近他,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我说,我想上去!”凌澈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简小渔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和渴望而变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他是认真的。 她的大脑,瞬间当机了。 天使在尖叫:“拦住他!他疯了!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恶魔在狂笑:“这是你千载难逢的独家!这会是‘深扒娱乐’创号以来最牛逼的一条爆款!” 简小渔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了凌澈的手,指尖与他紧紧相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的共谋:“你……你想好了?” “嗯。”凌澈重重点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 简小渔只说了一个字,然后拉着他逆着走向吧台的人流,走到那个刚走下舞台、瘦得像竹竿的吉他手阿飞面前。 “嗨,阿飞。”简小渔露出熟络的笑容。 “哟,小渔,今天也来了?”阿飞擦擦汗笑着回应。 “嗯。”简小渔点头,指了指身边的凌澈开门见山,“我这个朋友想上去唱一首。能不能……把你的吉他借他用一下?” 阿飞的目光落在了凌澈身上。 眼前的这个男人用帽子、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五官,虽然穿着廉价的卫衣和牛仔裤,但身材高挑,宽肩窄腰。就是看起来太“干净”了,干净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阿飞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他?”他挑眉,“行不行啊?” 没等凌澈回答,简小渔就抢先一步拍拍凌澈的胸脯,用近乎吹牛的打包票语气说:“放心,绝对行!要是弹坏了,我赔你一把新的!” 阿飞被她逗笑,看了看简小渔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凌澈,最终耸肩。 “行吧。吉他在台上,自己去拿。”他指指舞台,“不过先说好啊,我这把Fender可是我老婆。弄坏了,你俩都得肉偿。”说完挤出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 “谢了,阿飞!” 简小渔拉着凌澈,穿过喧嚣攒动的人影,走到了舞台灯光较暗的一侧角落。暗影笼下,仿佛为他们隔出了一小片独处的天地。 凌澈的手指搭上卫衣下摆,向上掀起时,贴身的衬衣勾勒出流畅而隐含力量的腰肢弧度。宽松的衣物被褪下,露出昨夜精心搭配的衬衣,精致的暗纹下隐约透出匀称而结实的身体轮廓。 简小渔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抬手替凌澈摘下了那副黑色口罩。那张仿佛希腊雕塑般完美的脸毫无预兆地暴露在她眼前,近在咫尺,她甚至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阴影。她无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凌澈望向她的桃花眼眸色深敛,仿佛藏着漩涡,要将人吸入。 简小渔的指尖探向凌澈帽檐下的调节扣,微凉的指腹不经意蹭过他后颈的皮肤,两人都极轻地颤栗了一下。她将帽檐又压低少许,遮住他那双桃花眼。 做完这一切后,简小渔快步走向灯光师,吩咐他调暗舞台灯光。凌澈则迈步走向那空无一人的舞台。 舞台边缘只有两级简陋的、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台阶。 当凌澈的脚踏上第一级木质台阶时,一声沉闷的轻响在他脚下传来,如同惊雷在他胸腔里炸开——他的心脏鼓动得几乎要挣脱束缚。他感觉自己正将过往一切稳妥、光环和束缚都抛在了脑后。 就在这时,凌澈感到简小渔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那力道并不重,甚至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却仿佛瞬间给他注入了无穷的勇气和全部的信任。她的手掌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停留了一瞬,隔着一层衬衫的布料,那掌心熨帖的温度竟清晰得如同一个烙印,短暂,却带着灼人的暖意,像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晓的秘密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