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书交换后,凌、沈两府的往来便添了几分自然的热络。凌舟有时会与梁杏一同携长子抱幼子往沈家去,口称“来看望妹妹”,而他只是立在摇篮外片刻,隔着薄纱般的距离,透过竹影筛落的细碎光斑,遥遥望一眼沈枢垂眸抚过摇篮的侧影,便觉心头微安;或是沈枢、苏琼提着一些小儿玩物登门,逗弄得凌舟襁褓中的小儿子眉眼弯弯、咿呀作语。
两人偷闲并肩立在爬满青藤的廊下,檐角铜铃被风拂得叮当作响,恰好掩去偶尔的沉默,闲谈间尽是“孩子开始长牙磨得慌”“女儿可稍添细软食物作为辅助”等等的细碎家常。以往时光深处的纠葛,就像廊柱投下的浓荫一般藏在身后,彼此心照不宣地选择避而不谈,半句未曾触碰。
女眷们的私下的往来,增添了几分不作假的亲近。梁杏时常带着些凌府新做的糕点登门沈家,与苏琼同坐后院花厅里,一面瞧着张姨娘怀中软乎乎的女婴,一面絮絮叨叨地聊些育儿琐事,哪些布料更柔软透气,哪样食物可给孩子吃些,话语细碎却亲热。
张姨娘性子温顺谦和,总喜向梁杏请教一些婴儿衣物的针脚活计,偶尔还会捧着绣到一半的小袜子来讨教,指尖捏着软绒绒的布料,眼里满是认真。这般光景,还真像寻常亲家般,透着实打实的热络。
如今这“亲家”的名分,不过是苏琼与梁杏用孩子筑起的一道堤坝,坝内是两府维系的体面,坝外是他们决对不可也碰不得、不敢碰的过往,只敢任由曾经的时光埋在深处绝口不提。
那日苏琼挽留凌舟与梁杏留在沈府一共用晚膳,席间烛火暖融,杯盘错落间,苏琼笑着打趣,催沈枢给凌舟添酒:“老爷,快给亲家老爷添酒呀,现今都是亲家了,咱们可得多喝几杯才能尽兴。”
沈枢依言拿起酒壶,银质壶嘴倾下酒液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凌舟的杯沿,不过一瞬的相触,两人却齐齐一怔,同时绷紧了肩背。
凌舟飞快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睫毛颤得厉害;沈枢则迅速偏过头,目光落在案上的菜碟,指尖攥着酒壶柄,指节用力泛白,眼底翻涌的波澜快得无人捕捉。
潺潺酒液注满杯中,映着烛火晃出细碎的暖光,却暖不透两人心底沉积的寒凉。这场看似亲厚热络的往来,终究成了他们心底最紧的桎梏,不得以体面为名,换了另一种方式彼此折磨。
岁月流转,倏忽便是数载光阴。沈家那襁褓中的女婴,已长成梳着双丫髻、蹦跳间带着稚气的小姑娘;凌府的两个儿子也褪去了孩童的懵懂,渐渐懂事知礼。
只是沈府的庭院里,自那以后便再无添丁之喜。那位始终未曾与沈枢圆房的李姨娘,日日独守空院,从最初眼底藏有的期盼,变成了年复一年熬化不开的落寞,以往眉宇间的光彩都慢慢黯淡。苏琼看在眼里,日久也渐渐有了主意。
这日,她让人请李姨娘到正厅。案上静静摆着一封放妾书,苏琼端坐在厅内主位榻上,望着李姨娘缓缓步入正厅,只见她一袭烟霞色齐胸襦裙,裙摆绣满繁丽的缠枝海棠,绣线用金箔捻成,在天光下泛着柔和华彩;外罩一层藕荷色透纱披帛,边缘缀着细密的贝珠串,走动时轻晃如流云。鬓边挽着高髻,簪一支赤金步摇,珠钗垂坠的流苏随动作轻颤,耳上坠着累丝银镀金花环,颈间衬着一串颗粒圆润的白玉项链,这些年苏琼从未克扣她们的衣食,件件衣饰皆是精致体面。可就这般明艳的装扮,实难掩她眼底的空落,才入府时眉梢眼角的明艳,如今只剩几分强撑的温婉,连步摇晃动的弧度,都带着几分无人赏阅的寂寥,怯怯俯身下拜行礼,方拿起书信,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这些年,你也委屈了。老爷他……心里确实装着旁人,本指望你们能暖回他的心,如今看来也是无望了,让你这般陪着他空耗下去,终究也是耽误了你。”
李姨娘望着苏琼手中的纸笺,霎时满脸惊诧,双唇嗫嚅着,抬手掩住唇角,只挤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妾……夫人……”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苏琼见她这般模样,心下漫上一丝不忍,无声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放妾书又往前递了递。李姨娘死死咬着下唇,泪痕早已爬满脸颊指尖发颤,小心翼翼的接过那纸文书。她一早便知晓老爷的心从不在府中,却仍抱着一丝微末希望,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如张姨娘般亲近老爷,诞下一儿半女傍身。如今未曾想,夫人竟会主动放她离去,这份恩情于她而言才是真正的希望。
苏琼望着她泪痕斑斑的模样,缓声补充道:“你当年抬进府的嫁妆,我会一并让下人备好送还。另外,我还添了些银钱与物件,你归家后若遇着合适的人家,我再让人送去添妆,断不会让你往后受半分委屈。”李姨娘听闻这些话,早已泣不成声,捏着文书浑身轻颤的不停给苏琼磕头拜谢:“夫人,此恩妾定终身不忘,归家后给夫人您主长生牌位,必会早晚跪拜。”苏琼看她如此即命丫鬟将她扶起,送回院中不语。
消息传到凌府时,凌舟正陪着沈家那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画图。他握着笔的手骤然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位总是安静待着、眉眼明艳的李姨娘,心头竟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苏琼这一步,看似是彻底断了沈府再添丁的可能,也断了沈枢“被迫”亲近旁人的理由。可这份干脆利落的“斩断”,却偏偏让他与沈枢之间,更添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几日后,李姨娘离府,苏琼亲自送至府门口。望着载着她的马车渐渐远去,化作巷陌尽头的一点虚影,苏琼轻轻叹了口气。她并非心软,只是不愿再让沈枢的荒唐,耽误一个好姑娘的青春年华。这沈府里,留一个已有女儿的张姨娘,已足够维系体面,堵住世人之口,也将她与沈枢、与凌府的关系,牢牢锁在“亲家”这层身份里,再无波澜。
沈枢从管家口中得知李姨娘持放妾书离府的消息时,正坐在书房里,指尖摩挲着凌舟当年赠他的北斗符玉佩。这些年他从未再将此物佩戴于身,只有时常拿出反复擦拭,玉色现被滋养的莹润透亮。他听闻消息的瞬间,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指腹贴着玉佩的纹路僵了片刻,随即又低眉继续擦拭,仿佛什么都未曾听闻。末了,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抿成一道沉默的弧线,一句话也没讲。
烛火摇曳,映着他沉郁的侧脸,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如潮水般起起落落,却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怎会不明白苏琼的心思?张姨娘是女儿的生母,女儿是为了牢牢系住与凌府的“亲家”纽带;放走未曾圆过房的李姨娘,既有不愿耽误无辜旁人情由,更是苏琼给的一场无声考验,看他能否断却纷扰,安于这被定义好的“体面”。
这场考验,说到底是要他清楚明白自己“沈府老爷”的身份,让他将与凌舟之间,早已被“儿女亲家”这层关系牢牢记在脑中,不要再去奢望任何的不切实际,更无逾越的可能。若他执意要打破这份界限、继续纠缠,苏琼会有的是,更狠的法子来斩断一切的牵连;若他肯安分守己,恪守这份体面,她便留他沈府老爷的尊荣,也保两府表面的平和无虞。
沈枢将北斗符玉佩珍重的收回锦盒,指尖合上盒盖的瞬间,眼角一颗泪滴恰巧落在了玉佩繁复的雕花纹路中,他抬起头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夜色浓稠,月光如水,凌府的方向亮着一片点点灯火,他想此刻的凌舟,或许也在为李姨娘离府的事辗转,或是同他一般,对着这沉沉夜色叹息怅惘。
所有默契,不能像从前那样坦然于口。只能隐藏在两人各自的默然里。这场由苏琼制造的无声考验,就让它一点点沉淀,最终变成心底的遗憾,在岁月里静静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