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府的秋夜静得只剩虫鸣,细碎的声儿裹着晚凉的风,在青石板路上漫着,连树叶落阶的轻响都清晰可闻。沈枢跟在凌舟身后往偏院走时,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苏琼姑娘递来的桂花糕甜意。
那甜不是腻人的蜜,是带着桂花香的清润,沾在指腹上都似裹了层软绒。
白日里凌夫人拉着苏琼姑娘在花厅说私房话,窗纱透进的光照里,他远远瞥见,苏姑娘垂着的眼睫颤了颤,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心里便像被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闷,连手边的茶都凉透了也没动一口。
偏院房内的烛火晃着暖光,橘色的光晕在窗纸上跳,映得桌案上的酒壶轮廓浓了几分。
酒壶已空了大半,琥珀色的酒液在壶底剩了浅浅一层,晃着细碎的光。
沈枢的指尖沾了酒渍,凉丝丝地贴在桌面的大理石花纹上,无意识地划动。方才他举杯时,手腕不知怎的偏了半分,不慎撞进凌舟掌心。对方指腹的温度像燃着的炭,烫得他心口发颤,连酒盏要递到唇边都忘了,只觉那暖意顺着腕骨往上爬,耳尖都热了起来。
“苏姑娘的性子,夫人说很好,温柔、和气。”凌舟的声音裹着酒气的哑,像浸了温水的棉线,轻轻扫过沈枢的耳际。
烛火在他眼底晃着细碎的光,目光却胶着在从沈枢耳尖蔓延到耳后的粉红,像被酒气熏透,看得他喉结重重滚了一下,喉间溢出的气息都带着烫意,“若你们……”话没说完,他忽然倾身向前,带着酒气的呼吸先一步笼住沈枢的脸颊,指腹极轻地擦过他唇角残留的酒渍,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片沾了露的花瓣,指腹却在触到那片温热时,不自觉地顿了顿。
沈枢浑身僵住,连呼吸都跟着乱了节奏,胸腔里的心,跳像擂着鼓,震得耳膜发响。
凌舟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混着清冽的酒气洒在脸上,那气息裹着对方身上独有的冷松香,惹得他连指尖的酒渍都似要被焐热。
他喉结跟着动了动,目光落在凌舟近在咫尺的下颌上,想再靠近些,想把那句藏在心底许久、烫得发涩的“我心悦你”说出口。可理智却像根浸了水的麻绳死死按着他的手腕,脑海里反复跳出凌夫人温和的笑、凌府门楣上的匾额,还有那句“凌舟有家室”,像块冰,压得他心口发沉:他不能,也不该毁了他。
“星澜,别这样。”沈枢的声音轻得发颤,尾音里还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他轻轻偏头避开那只手,指尖却在慌乱间不小心蹭过凌舟的手背。
那手背凉中带暖,像指尖擦过燃着的烛芯,灼得两人同时顿住。这一下轻触像粒火星,“嗤”地落在两人间压抑许久的欲念上,瞬间燃成了燎原的火。
凌舟的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沈枢指尖泛白,连骨节都隐隐发疼,指腹甚至掐进了他腕间的皮肉里;眼底翻涌着痛苦与挣扎,黑沉沉的眸子像要将沈枢吸进去,声音里带着破裂的沙哑:“沈枢,你明明知道……”烛火忽然“噼啪”响了一声,打断末能说出的言语,火星溅在桌面上,映得两人交握的手,在暗影里泛着近乎灼人的红。
知道什么?知道彼此眼底藏不住的情意,知道这份牵肠挂肚早已像藤蔓般缠着骨血,深入骨髓。
沈枢望着凌舟泛红的眼尾,那红里裹着隐忍的痛,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疼又烫,可要张唇说些什么,却听见远处回廊传来丫鬟的脚步声。那声音踩着青石板,“嗒、嗒”地,起初还轻得像落雨,隔着庭院的桂树影,带着夜露的凉;可不过片刻,便越来越近,连丫鬟裙摆扫过回廊栏杆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伴着她低低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呼唤:“老爷,夫人在房里等着呢,让您回房歇息。”
凌舟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攥着沈枢手腕的手缓缓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他望着沈枢眼底漫开的落寞,那落寞像一层薄雾,裹得他喉间越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干涩的轻咳:“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说不出的涩。
沈枢没说话只是坐着,他看着凌舟转身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像株不肯折腰的竹,却藏不住转身时一闪而过的慌乱,连衣摆扫过石阶的弧度都透着仓促。
烛火在他身后晃着,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落在青石板上,满是寂寥。
沈枢低头看着自己被攥红的手腕,那片红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指尖还残留着凌舟掌心的温度,暖得发烫,心口却像被堵住,连呼吸都透着淡淡的涩意,漫过喉咙,苦得发疼。
凌舟回到卧房时,酒意混着未散的欲念在体内翻涌,像团烧得旺盛的火,烫得他指尖发颤、心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凌夫人正坐在妆台前卸妆,银簪刚拔下一半,见他脚步虚浮地进门,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怎么喝成这样了。”连忙起身迎上来,指尖轻柔地触到他的腰带,想帮他解衣散酒。
他猛地攥住夫人手腕,力道大得让夫人低呼一声,指节用力死死攥着她纤细的腕骨,竟带着几分失控的狠劲,眼底蒙着层猩红的霾。望着夫人熟悉的眉眼,那曾让他无此心安了数年的温柔面容,此刻却像隔了层雾气,眼前不受控地反复浮现出沈枢方才泛红的眼尾、微颤的唇角,那些被理智死死压住的渴望,瞬间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他没说话,喉间只溢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喟叹,俯身便粗暴的吻住夫人。
动作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唇齿间还沾着酒水的辛辣,没了往日的温存,攥着夫人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布料被揉成一团,指腹甚至无意识地抠着衣料的纹路,像是在宣泄心底积压的烦闷,又像是在逃避那份不敢言说的情感。
他闭紧了眼,不敢去看夫人的神情,仿佛只要不睁眼,就能将脑海里沈枢的影子压下去。
烛火渐渐暗下了,烛蕊“噼啪”跳了两滴,火星溅在灯台上很快灭了,帐幔被夜风掀起一角,又缓缓垂落,将一室的暧昧拢在其中。帐内的喘息声混着窗外断续的虫鸣,在静夜里漫开,他明白自己不过是借着夫人的体温,借着这片刻的温存,想將那份对沈枢求而不得的空缺,那份不可告人的情意埋入心底深渊,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疼,连帐内的暖意,都暖热这片冰凉。
偏院的卧房里,烛火剩了半寸,橘红的光裹着夜凉,在青砖上晃出细碎的影。沈枢坐在床沿,指尖反复摩挲腕间的红痕,那是凌舟方才攥出来的,指腹的温度像还嵌在皮肉里,没半分散去。
凌府的夜很静,静得能听见院外桂蕊落地的轻响,明明两人借着酒意触到了彼此的欲念,指尖相碰时的灼热还在掌心留着,却只能点到为止,连多一分靠近都不敢。
沈枢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还跳得发慌,连带着喉间都泛着涩。那份情意本就藏得深,如今借着酒意冒了头,却只能被世俗的规矩死死困住,像根被麻绳勒住的藤,越缠越紧,每动一下,都带着钻心的疼,连呼吸都裹着细碎的痛感,在这静夜里散不去。
秋色意浓,多日的阴雨终于散去,太阳暖得刚好,连风里都飘着桂树的气味。
沈枢握着缰绳立在城门口,指间还捏着苏姑娘今早送来的桂花糕,糕点用层素色棉纸裹着,还留着些微的余温。他想起苏姑娘递盒子时笑意盈盈的模样“留着垫肚子”眼尾弯弯。眼中的情意藏都藏不住。
视线越过人群,落在远处街角缓缓走来的凌舟身上时,心口还是先一步发了颤,连指间的棉纸都似要攥皱。
凌舟穿了件淡色锦袍,料子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腰间系着那枚双鱼佩,正是沈枢送他的生辰礼,也是他赠北斗符时,自己的回礼。他步子不快,走近时,目光先落在沈枢攥着的桂花糕的上,喉结在领口下轻轻滚了滚,像是压着什么,才勉强牵起唇角,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的涩:“苏姑娘没与你一起来?”
“她今日不往。”沈枢垂了垂眼,飞快将桂花糕塞进袖中,恰好蹭过凌舟腰间冰凉的玉佩,“说让我们……好好玩。”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出几分刻意,像在解释苏姑娘的缺席,又像在两人间刻意划清界限。
凌舟听了点头,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眼底透出一带点笑意的光。
两人并辔走在入山的路上,脚下的石子路覆着层浅浅的落叶,马蹄踏过发出细碎的声响。秋风吹得路旁柳枝轻晃,枯黄的枝条拂过彼此的衣摆,淡色锦袍与青布衫的衣角轻轻碰了碰,又很快被风分开。
沈枢望着远处不知名黛色的山峰,山影浸在暖日里,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裹着:“前几日苏姑娘说,想在城南置处宅子。”
凌舟的缰绳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些,马儿渐渐慢了下来,与沈枢的坐骑并肩齐行。他侧头看沈枢,对方的目光还落在远山,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凌舟眼底的光却悄悄暗了暗,像被云遮了半分的日头:“那很好,城南清静,离市集不远又不嘈杂,确实适合居住。”心里那句“你若喜欢,我也能帮你寻处好地段”差点就出了口,可话到唇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怕这话越界,怕戳破两人间仅存的默契,指尖反复摩挲着缰绳上的纹路。他分明知晓沈枢在试着接受苏姑娘,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贪恋此刻并肩的时光,连这清风都似因这片刻相伴添上了几丝甜意。
行至山腰一处枫林,两人翻身下马。
漫山枫叶红得似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片轻飘飘粘在沈枢的发间,像碎了的胭脂。
凌舟目光扫过,手指下意识抬了抬,想替他拂去那片红,可指尖刚触到柔软的发丝,又像被烫到般慌忙收回,转而弯腰捡起脚边一片完整的枫叶,递到沈枢面前,声音轻得带点不自然:“这叶子好看,脉络清晰,可作书签。”
沈枢伸手接过枫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指腹,那点温度像沾了露的痒意窜上来,他慌忙缩了缩手,指腹还留着未散的轻麻。
他低头望着枫叶上细密的纹路,视线却渐渐发怔,想起昨夜梦见凌舟的场景。
梦里两人在画舫里观月看星,船外是粼粼的波光,凌舟坐在他身边,指尖轻轻蹭过他的眉骨,随后俯身落下一个吻,温柔得让他舍不得醒。
清晨梦醒,晨光里苏姑娘送来的桂花糕还摆在桌上,上面的棉纸没拆,那点甜香却像提醒,清晰地告诉他该走的“正途”是什么。
“星澜,”沈枢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哑,像被山间的风磨过,“你……近来和夫人可还好?”话出口时,他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角,连目光都刻意避开凌舟,落在脚边飘零的枫叶上。
凌舟握着枫叶的手猛地收紧,叶缘尖锐的齿痕瞬间戳破指尖,细小的血珠渗出,沾到红透的叶面上,几乎分不清是叶色还是血色。
他望着沈枢刻意避开的侧脸,心口像被这片带刺的枫叶狠狠扎了下,钝痛漫开来:“还好。”两个字说得极轻,可藏在肚子里的委屈却说不出。
多少个夜里,他抱着夫人,眼前却总浮现沈枢的脸,那些看似亲密的缠绵,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掩饰,连梦里都念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夕阳西下时,两人牵马往回走。橘红的霞光铺在山道上,马背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偶尔在风中轻轻相触,又很快随着马蹄的节奏分开,像极了他们总在靠近与疏离间摇摆的关系。
沈枢攥着袖中的桂花糕,纸包早已失了温度,糕点冷得发硬,像他此刻沉下去的心,他明明想试着接受苏姑娘的好意,想彻底断了对凌舟的念想,可每一次与凌舟相处,那些刻意压制的思念都会疯了似的冒出来,连秋日里带着桂香的风,都吹不散心底沉甸甸的牵挂。
而凌舟走在后面,望着沈枢清瘦的背影,指尖的血珠早已凝固成暗红的痂。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该放手,该笑着祝沈枢找到世俗认可的“正途”,可脚步却总忍不住想往前挪,想把那句憋了无数个日夜的“我想你”说出口。秋天的枫叶还在簌簌落着,红得热烈,两人的情意却像这渐沉的秋阳,看似裹着暖光,实则藏着化不开的凉——他们都在无人知晓的思念里挣扎,都在世俗的规矩里徘徊,连一次毫无顾忌的坦诚拥抱,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秋天的枫叶还在簌簌下落,红的、黄的叶子铺在山道上,踩上去软得发沉。
两人的情意就像这落西的秋阳,明明裹着橘红的暖光,洒在身上却藏着化不开的凉。
凌舟他在马后望着背影发呆,沈枢在马前攥着冷透的糕,一个不敢追,一个不敢回头。
他们都在无人知晓的思念里挣扎,都在世俗的框框里徘徊,连一次毫无顾忌的坦诚拥抱,都成了这漫山秋色里,最遥不可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