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早春总是飘着泥土翻新的气味,沈枢陪苏琼姑娘在曲江池边郊游赏春观画,指尖正点在一幅《曲江唱晚图》的渔舟上,眼尾扫到不远处的柳树下,凌舟小心翼翼的扶着一位女子缓步行来。
那女子身着胭脂色轻薄的窄袖短衫,材质似上好丝帛,色泽鲜艳,在外面叠穿了件月白色对襟及腰半臂小衫;一条耀眼的石榴红长裙搖曳生姿:乌发挽成同心髻,金钗银环缀于发间贵气端庄;眉如淡墨软烟,眼似秋水含情,温柔得身姿丰盈绰像是早春里的暖风拂面,正是凌夫人梁杏。
苏琼姑娘笑着向凌舟与凌夫人上前行礼,梁杏则先望向沈枢,目光在他身上顿了瞬:眼前人穿了件黛青色长衫,袖口沾着点墨香,发间束着支北斗纹玉簪,风起拂过衣摆时,倒像幅清透的水墨小像,心忖难怪郎君总提“沈公子画如其人”而立于他身旁的姑娘一袭紫衫俏丽娇媚,她轻声笑了,语气柔得浸了温水:“这位便是沈公子吧?郎君家中时常说你画技精妙,今日一见,果然清雅。”转而向一旁苏姑娘还礼,互报闺名。
沈枢却僵在原地,耳内传来凌夫人的赞许的言语,目光落在凌舟扶着夫人梁杏的手背上,那呵护姿态令他心口像被轻羽挠得发慌。
凌舟靠近眼底的光暗了暗,沈枢与苏姑娘并肩而立的模样,般配得像画里走出的,灼得他指尖发紧。“沈兄也来赏春?”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平淡,目光却忍不住在沈枢和苏姑娘之间打转,“苏姑娘眼光好,定能帮沈兄,挑到合心意的画作。”
“凌夫人倒是雅致,”沈枢避开凌舟的目光,笑着看向他身旁的女子,“凌兄真是好福气。”这话像根刺,扎得凌舟心口发疼,他刚想开口,凌夫人却笑着接过话头:“都是郎君体贴,知道我喜欢春日的景致,今日便陪同游玩。”
把盏间,凌舟望着沈枢发间的北斗纹玉簪嘴角勾笑,可转眼扫到沈枢与苏姑娘频频举杯,聊起画坛趣闻时的默契,近才升起的一丝窃喜又荡然无存。手里的酒杯捏得越来越紧,酒液晃出细痕,映着他逐渐变冷的眉眼。
想起沈枢上次那句“你已有妻妾,你让我如何”,忽然觉得,或许沈枢早已放下,只有自己依旧牵挂。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辛辣的液体今他不适,可终究压不住心底的酸意,原来他的身不由己,在沈枢眼中竟成了“好福气”。
沈枢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却比凌舟更涩。他故意与苏姑娘说笑闲谈,不过是想逼自己放下对凌舟的念想,毕竟凌舟已有家室,妻子温柔贤德,他,什么也给不了。
可每当见到凌舟落寞失望的神情,他又忍不住心慌懊恼,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凌舟送予的北斗符,想起两人在画舫里畅怀的时光。
散席时,凌舟扶着夫人先行离去,路过沈枢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对着欲相送的沈枢只留下一句“沈兄留步”。
沈枢望着他的背影,手里的折扇攥得发皱,心想这误会又深了一层,怕是再无机会解释清楚了。
某日沈枢无事行至长乐坊中熟稔画铺,想看近日有无新画品玩赏一番。谁知竟在店中遇得凌舟,只见他正对着一幅《星夜图》发呆,画里的斗柄歪得离谱,像极了他当初画错的模样。
“这画……”沈枢刚想开口,凌舟背部一僵,似被人惊扰猛然转身,只见他眼底潮湿,下唇处有一明显齿印,见是沈枢思忖片刻:“沈兄!若是欢喜苏姑娘,那便好好待她,别再……”别再让我牵挂。
后面的话没说出,却像重锤砸在沈枢心上。他望着凌舟蹙起的眉头,泫然欲泣泛红的眼,心内抽痛忽然明了,他们都在为对方着想,却都用错了方式,让误会像石头一般,越聚越多压在心头,难意释怀。
即便如此,那份藏着的情意,却像曲江池的春水,悄无声息地漫涨着,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想放手还是想再靠近一点儿,告诉对方:我心里的人,从来都是你。
渭水河的画舫里,沈枢将最后一笔星轨补完时,窗外的月亮已升到中天。
多日未见的凌舟突然到访,一声不出坐在沈枢画案对面椅中,指腹反复摩挲着旁边桌几上的茶盏杯沿,无意识的不停转圈,杯中的热茶早已冷掉他也却似无感。
方才家宴上,族中长辈又催他早日纳妾,今他心烦问说他虽已娶妻可子嗣全无,应早日为凌家延续香火,尽守家主之责。
“明日我要去拜会张大人,他说想求一幅《百子图》。”沈枢望着凌舟半响,方才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像河上的雾,“你若无事,便……不必陪我,在家中陪陪嫂夫人也好。”
凌舟的手陡然停住,指节用力攥紧茶盏,他知晓沈枢是故意说这话,是在提醒他“正途”是什么,可心口还是泛出了丝微绞痛。
“张大人要《百子图》,是想求子嗣吧?”他抬眼,撞见沈枢眼底的落寞,“世人都觉得,娶妻生子才是该走的路,谁会在意……在意那心里的人是谁。”
沈枢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他想起去年在书坊,听见两个书生议论“男风”,说那是“违背伦常”“有伤风化”的丑事,当时凌舟也在一旁……
长安的春来得缓,曲江池边的柳丝刚抽芽,沈枢提着画具寻了处临水的石凳坐下。
笔尖刚蘸好墨,不远处的水榭里,凌舟扶着夫人的手慢步走出,手里提着一只食盒。
暖春的光日映在他身上那件素色锦袍似是泛出微光,发上戴着顶小巧玉冠,腰间佩着那枚沈枢相赠的双鱼佩,把人衬的越发面色清冷、疏离。
当日双鱼佩给凌舟时,只说是“友人相赠的玩物”其实是做凌舟赠簪的还礼,凌舟那时惊喜的神情他铭记在心。那双鱼佩形制奇特,双鱼首尾相衔的纹样,鱼身线条圆润流畅,在日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一如他袖中那枚凌舟所赠的北斗符微光。同为上好的和田暖玉制成。此刻被凌舟妥帖系着,晃得沈枢眼底发涩。
“沈兄到此写生?”凌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春日的清浅。沈枢回头见他已遣走凌夫人,独自提着个食盒走近,食盒里是他爱吃的松子糖。
“刚路过东市,见这家糖铺开新做的,便给你带了些,不承想在此遇到。”凌舟将食盒递过,他忆起夫人刚刚离开时,嘱咐他早些回府的温柔神情。指尖无意擦过沈枢的掌中,两人同时顿住。春日的轻风带着暖意,吹不散这指尖相触时的慌乱。
沈枢接过食盒,低头拿出一颗糖抉,塞进口内甜意漫延,心内泛出的涩也真实。
他望着曲江池里的欢游的野鸭,想起昨夜酒肆中,邻桌的一位老儒愤懑言说“男风误国,娶妻生子方为正途”,听闻此话他攥着袖中的北斗符,几乎捏碎,掌心也因用力过猛而被那尖锐的棱角刺破。
“凌兄近来倒是清闲。”沈枢故意岔开话题,躲避凌舟探寻的目光,“嫂夫人身子弱,该多陪陪才是。”
凌舟的喉头哽咽,弯腰捡起沈枢滚落的画笔,笔尖的墨在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黑,“内人有丫鬟照料。”他的声音轻得像柳丝拂水,“倒是沈兄,总一个人写生,不觉得孤单?”他本意原想问“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夜里时常想起朱雀街初雪时的相遇”,他,终究不敢出口,怕打破这艰难维系的“君子之交”的体面。
暮色渐浓时,两人并肩走在回城的路上。长安的春夜还带着凉意,凌舟下意识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想递到沈枢肩头,可到半空又顿住,转而搭在沈枢臂弯里:“夜里风大,沈兄早些回去吧。”
沈枢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笑了,指尖轻轻碰了碰臂弯里的披风:“星澜也别受凉,家中还有人等你。”
“家中”二字像根针,扎得凌舟心口发疼。他望着沈枢转身离去的背影,攥紧了腰间的双鱼佩咽下心中的惆怅。
长安城中的灯火渐次亮起,映着两人各自孤单的身影,他们懂得彼此眼底的情意,却都被“娶妻生子”的正途捆着,无奈只能把这份牵挂,埋在春日早开的落樱纷飞里,那句“我想你”,却不敢说给长安的风听。